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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照见五蕴皆空

“白豆……其实我……想跟你说……对不起……只是对你一个说……不是他们……”齐楚每说一段话也要喘好几口气。他那秀气的脸已经白得像纸。他低头看看自己的伤口,又苦笑说:“白豆……看……我喝过你的血……现在都还给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狄斌猛地点头。

“真正的兄弟……就只有……你……还有二哥……啊,龙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齐楚的意识已经模糊,脑海生出许多幻觉。

“三哥的刀……好邪门……”他以沾满血的手掌抚摸狄斌的脸颊,似乎他已经看不见了。“白豆……离开吧……别像我……”

“四哥,告诉我!她在哪儿?她在哪儿?”狄斌用手托着齐楚的后颈,在他耳边问。

“啊……很美……很美……”齐楚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向上看,狄斌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抓着狄斌衣袖的手指终于也无力松开了。

十五天之后,南藩“勤王师”主力的先头部队进入了首都。

但其实京畿一带的情势早已完全平静。北来救援首都的那些边戍将领,赫然发现难攻不落的首都已经被陆英风闪电攻陷,现在变成了“裂髑军”固守的要塞,无不震骇。要反攻陆英风本就极困难,加上众将没有统一的指挥,谁也不肯也不敢率先出兵。

然后,彭仕龙已在藤州向南军主力投降的消息传来。众将商议了一会儿已有决定:烧掉原来勤王的讨檄文,换成歌颂陆英风元帅胜利的贺文。

为表向新政权效忠,他们更自愿解除部队的武装,把军械全部送入首都,然后远远停驻在二十里外,等候南藩诸王的发落。

南藩大军由宁王世子率领,军容整齐地­操­进大开的明崇门,在镇德大道耀武扬威地前赴皇宫。数以万计的首都百姓夹道欢迎,挥舞着各种自制的小旗帜。

有的民众激动地哭泣,当然其中不乏伪哭的人。但也有人是真心期待,新政能一洗伦笑、何泰极所制造的种种腐败颓风。

宁王世子的坐骑经过大道的同时,一个看来表情痴呆的白衣“飞天”教徒到了吉兴坊,送了一封信给镰首。

信里就只有歪歪斜斜的字体,写着一个地点,还有一个血红的手印。

那手印指节异常长大,就像鸟爪。

镰首当然认得。

镰首和狄斌奔下那地牢的阶梯,就看见铁爪盘膝坐在地牢狭窄的走廊中央。

走廊里充满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来自铁爪的身体。他身上那许多箭伤都没有治疗过,全在结脓发臭,或变成了紫黑­色­,有的更有蛆虫在爬行。

铁爪穿的仍是当夜那件已然破烂染血的白袍,长发散乱黏结成一团团。

他伸出右爪抓往墙壁,轻轻松松就挖去一块石砖。他的手指在那洞里掏了一把湿冷的泥土,里面还有一条蚯蚓在爬。他伸指把泥土送进嘴巴里,连泥土带虫都一口气吞下。

狄斌想:这个人真的已经彻底疯了。

镰首把木杖支在地上。

“她在哪儿?”他直视铁爪那疯狂的眼睛。

铁爪指一指自己的后头。“在那道铁门后面。”他又抚抚自己的肚腹。“铁门的锁匙,给我吞进肚子里。要拿出来,只有一个方法。”

镰首踏前了一步,却被狄斌扳住肩头。

“没必要。”他指向后面随来的部下。“他们有带弩箭。在这么窄的地方,他死定了。五哥不要冒险。”

镰首却把狄斌的手掌拨开了。

“让我自己解决。”

狄斌瞧着镰首一会儿,最后还是点点头。他从腰间拔出“杀草”。

“你那木杖,在这种地方不好使。用它,三哥会保佑你。”

镰首把木杖抛落地上,接过“杀草”,一步步朝铁爪逼近。

铁爪看见“杀草”的寒光,整个人一下子像清醒了。他站起来迎向镰首。

就在镰首冲到六步内之前,铁爪又再抓出壁上一块石砖,近距离狠狠朝镰首掷去!

镰首不闪不避。石砖击在他胸膛上,破裂粉碎,却丝毫没有阻慢他的冲势。

——镰首不在乎受伤,他只想在最短时间内击杀铁爪。

——她还在里面等他。

“我来了!”镰首朝铁门那边呼喊了一声,同时偏身成一直线,“杀草”全力猛刺铁爪的心胸!

铁爪的右手化为掌形,在胸前自左至右划了半个圆弧。那极巧妙的几何轨迹,牵带着镰首的手臂,把其强猛的力量消弭于无形。

镰首的右臂给带到了左侧,于是顺势把刺击化为反手劈刀,“杀草”斜斩铁爪右颈!

这种程度的变招完全在铁爪的估计之内,那只魔爪早等在镰首劈来那手臂的肘部位置。镰首这刀不单给消挡,肘外侧更被撕去一片皮­肉­。

镰首浑如未觉,空出来的左掌拍压着铁爪的独臂,右手刀再次反砍而出!

铁爪那只手却敏感异常,马上翻转反擒住镰首的左腕,往上猛地一拉,刚好用镰首的左臂交叉挡着握刀的右臂!

镰首双臂竟就这样被铁爪一只手封住了。他立时反应,腰肢急挺,右膝顶向铁爪的下­阴­!

铁爪缩起腹部,镰首的膝尖仅仅未及。

镰首的右腿伸直,膝击化为前蹬!

铁爪却始终未放开镰首的左腕,此际猛地再往下拉扯,镰首顿失平衡,那一腿被无形化解了。

镰首只是单足站立,却仍然发出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把左手从铁爪的手指间拉脱。当然左腕不免又血花四溅。

铁爪没有放过这机会,手爪顺着镰首的拉势伸前,袭向镰首的脸庞。

镰首回转“杀草”,在自己脸前挥过。

仍是迟了一点。铁爪的手已经带着指甲缝上的皮­肉­收回,“杀草”只斩了个空。

镰首左脸颊多了四道鲜烈凄惨的血痕。

铁爪得意地微笑。

镰首定下神来,回想刚才的几下交手。不论速度和应变,铁爪都在他之上。他只有力量一项能够胜过对手。

狄斌忧心地站在后面观看。他已暗中吩咐身后的部下听他的号令,五哥一有什么闪失就放弩箭。

镰首知道不能焦急。他把呼息压下去,脸容恢复平缓。

铁爪感觉镰首身体发出的气息突然不同了。

镰首悠然合上眼睛。

铁爪愕然。从来没有敌人敢在他面前多眨一眼——因为一次眨眼之后,头颅就可能脱离了身体。

——他竟敢闭目?

镰首仍然握着“杀草”,但双臂自然下垂,胸腹大开,似在邀请那只魔爪攻过来,这违反一切格斗常识的架式。

可是镰首的身姿却是何等自然。铁爪无法确定应否进攻。

这时他好像看见了:镰首额上那颗黑点,发出了一点亮光……

镰首把“杀草”直刺而出。非常平凡的动作,不快也不慢。

却逼使铁爪退后了。

镰首仍然闭目,前进了一步,“杀草”再次刺出。一样的动作。

铁爪咬牙,他决定了。手爪一把准确擒住了镰首的右腕,猛地往外扭动。镰首的手指无法发力,松开了刀柄。

“杀草”离手坠落,Сhā进石板地上。

狄斌紧张地准备下命令。

铁爪兴奋地看着掉落的“杀草”。

——上次那个刀手,失去它之后,就死了……

镰首却不动容。

他左手迅速把铁爪的手掌压住,将之困在双手之间。铁爪的独臂无法收回来。

镰首跃起来,整个下半身凌空踢向铁爪。

铁爪偏身闪过了双腿。

但镰首根本不是踢击。

镰首整个人在半空横成水平,右腿后弯勾在铁爪的头颈上;左腿则穿越铁爪腋下,压在其胸前;双手仍然力擒铁爪的手腕,挟在双腿之间,裆部刚好抵在肘弯外侧。

铁爪额上渗出冷汗。

镰首腰肢在空中猛地挺直。

他全身的重量与力量,全部集中压逼在铁爪被锁的手肘与肩膊关节上!

擒锁的动作已完成,被擒的手臂完全伸直。无可脱逃。

铁爪想移动全身以卸去那强大压力,但已太迟。

两个关节同时发出骨头与筋脉断裂的可怖爆响。

两人缠成一堆跌在地板上。

镰首放开铁爪那条已经完全软瘫的手臂,身体朝后翻滚半圈跪定,反手把“杀草”从石板拔出。

铁爪如一条昆虫般在地上痛苦挣扎,勉力想用双腿站立。可是就在他跪起身子时,镰首已在面前。

“对不起。”镰首冷冷地说。“今天能够替兄弟报仇的人,是我。”

“杀草”横贯在铁爪的太阳|­茓­里。

铁爪双眼翻白,舌头不受控制地长长伸了出来。

镰首拔出“杀草”,把铁爪的尸体往后踢翻,然后用刀尖割开他的腹部,左手五指伸入仍热暖的脏腑内掏挖。终于在破裂的胃囊里,摸到了金属。

镰首左臂猛地拔出,手里多了一把沾满血的钥匙。

镰首放下“杀草”,急奔到那面铁门跟前,猛力拍打。

“小语,我来了!我要开门了!你等着!”铁门上满是他的血手印。

然而门内没有任何回答。

镰首握着钥匙欲Сhā进门锁里。可是手臂无法控制地颤抖,钥匙无论怎样也Сhā不准。他越是焦急,越是抖得厉害。那颤抖更渐渐蔓延全身。

“五哥,我来!”狄斌已站到他身后,伸出手掌。

镰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瞧了义弟一眼,才把钥匙交到他掌中。

狄斌从来没有见过五哥这样子。他心里不停在默念着愿望,把锁匙Сhā进去,扭动了三圈。

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打开来。

镰首看见牢室里的情景。

他完全窒息了。

狄斌则整个人跪了下来。

镰首无声地流泪。

他拖着脚步慢慢走入牢房里,在地上的宁小语跟前蹲了下来。

他抚摸着她已然­干­枯的头发。

宁小语那已经凹陷得像骷髅的脸,却仍然带着一股难言的美丽。那双眼睛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大,眼瞳里仿佛还有生气。

可是镰首知道,这双眼睛永远再也不会看他。

他伸出指头,触摸她那已经龟裂的嘴­唇­。

很冰冷。

——以后你要带我到哪儿去?

——哪儿都可以,只要你喜欢。

——就去一处别人永远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吧……你不用再杀人、也没有人认得我……到很远的地方去。看得见海的地方。你说你喜欢海啊……要远得那儿的人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我们的话也没有人听得懂……我们要在那样的地方变成老人……

镰首的热泪滴落在宁小语脸上。

在宁小语怀间那个初生婴儿,至死仍把嘴巴凑在母亲­干­缩的Ru房上。婴儿没有睁开眼,也不知道这一生是否曾经睁开眼。

镰首的嘴巴张得很大,却喊不出一点声音。

他把呣子俩一同抱进怀中。

宁小语已经变得这么轻。

轻得让镰首觉悟了,自己的人生原来什么也没有握到手。

于润生与“小黄”一同登上了明崇门雄伟的城楼。

先前攻防战造成的损毁都已修复了,城楼上下的斑斑血渍也都清洗­干­净。朝向门外的一边高高竖立了南部十四藩的军旗,在夏风中激烈飘扬。

“小黄”背负双手,面朝城内的方向,观赏黄昏时分首都街道的景­色­。

“这么大……我也是第一次看。”“小黄”感叹说。自从入城以后,他就有很多工作要做,直至现在才有空闲跟于润生叙旧。

他的工作包括了:参考于润生所提供的名单与情报,决定京内各级文武官员的任免;肃清伦笑及何泰极的余党;对嫌疑者进行彻底的拷问……

——官员当中能够安然续任者,包括了“镇道司”魏一石。他将率领“铁血卫”,为新的主子继续发挥他的专长。当然,魏一石以后也会记着于润生这份恩情。

“我也是第一次走上这城楼。”于润生走到“小黄”身旁,一同俯视那宏大的街景。

成排的房顶在夕阳映照下,就如一片黄金的海洋。

“比漂城真的大得多。”

“收复漂城,要我的军队帮助你吗?”

“这种事情也要你帮忙的话,我就不再是你需要的人。”

“小黄”满意地微笑。

——没有看错你。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皇宫的方向。

“你知道吗?”“小黄”指向皇宫。“终有一天,我的子孙会坐在那里。”

“到了那一天,扶助他的人必然是我的子孙。”于润生微笑回答。

两人伸出右手,在这整座首都的最高处紧紧相握。

这一年,于润生三十五岁。

所有阻碍他攀上人生巅峰的障碍都已经肃清殆尽了。从这一年起,“大树堂”将继承“丰义隆”遗下的一切事业,并且继续壮大,成为拥有十万之众、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巨大黑道组织——这一切都已经在于润生的预计之内。

然而世上还是有些事情,连于润生这样的人也无法预计。

满月的光华清朗得很,庭院里一花一木都清楚看得见。四周一切都沐浴在那诡异的月光中,令人感觉有些不真实。只有划破午夜空气的夏蝉鸣声,让人辨出这不是一幅静止的图画。

镰首赤着双足,踏过庭院的碎石走到中央。他披散长发,头脸朝上仰视月亮。那身宽袍在月光下单薄得犹如透明,隐隐可见袍下那完美的身躯。

心,却是空洞无一物。

那四道爪痕永远遗留在他的脸颊上。

他不在乎,那不是他一生受过最痛的伤。

在他后面传来碎石被踏的声音。

“五哥?……”狄斌也只穿着单薄的寝袍,从后面走过来。“你……睡不着?”

“嗯。”镰首没有回头看他。

“五哥,别再折磨自己了……”狄斌露出痛心的表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没有。”镰首的脸容在月光下很祥和。“真的。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五哥……”狄斌听见镰首的语气,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

他跑上前,从后紧紧抱着镰首的腰肢。

他的胸膛跟镰首的腰背,隔着薄薄的衣袍,贴得很紧。

“你……不能走……”狄斌的眼泪弄湿了镰首背后的衣衫。“为了我……”

“白豆,你记得吗?很久以前我问过你:活着是为了什么?”镰首依旧仰望月亮,那微笑很温柔。“遇上小语后,我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原来我错了。”

他回转身子,双手搭在狄斌的肩上。

“我明白了,虽然我还没有知道那答案。可是,人的生命不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而活,那终究是空。”

他把狄斌的头脸抱进怀里。“我跟你也是一样,我们跟老大也是一样。”

“我不管!”狄斌在镰首的胸膛上嚎哭。“我只要……你……”

镰首捧起狄斌的脸,以谅解的眼神直视他。

狄斌激动得再无法控制。他嗅到了镰首的鼻息,他感觉到他发出的热气。

他双手攀着镰首的颈项,往上吻在镰首那厚实的嘴­唇­上。

第二天清早,当狄斌还熟睡在那张凌乱大床的一边时,镰首已经站在明崇门的跟前。

“请开门。”他朝守门的黑甲士兵说。

“裂髑军”人人都认得这个猛者。他们只是奇怪:他怎么不骑马?又没有带一个部下,而且穿戴成这个模样。

连鞋子也没有穿。

可是他们仍依言转动绞盘,把城门打开一线。因为镰首手上有陆元帅的令牌。

镰首微笑点头致谢,然后以那根木杖作手杖,踏着赤足走向城门。

出门之前,他把令牌交在一名军官的手上。

“替我还给元帅,我已经不需要了。”

“你不回来吗?”军官讶异地问。

镰首没有回答,就这样步出城门。

他站立在城郊一个草坡上,南方卷来的风吹起他的长发与宽袍。

他眺视郊外三面的地平线,然后随手把木杖往空中一抛。

木杖落在草地上,镰首上前捡起来。

然后就朝着刚才杖头指引的方向走去,开始这段连自己也不知道多久的旅程。

首都,还有首都里的一切,在他身后越来越远了。

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稿于二○○六年三月二十日

后记

那一夜,写完了《人间崩坏》最后一句,步出咖啡店时,竟然没有平素完稿后的兴奋心情,倒是感到沮丧落寞。

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死的人,也死了。

上一卷的后记说过,“杀死”龙拜后有种奇怪的感觉。当时我以为只是出于一时,不料这次感觉还要更强烈。到了末尾,把几个陪伴我多年的喜爱人物“处决”时,甚至有点不忍下笔。

客观看,身为作者就是整本小说的“上帝”,故事里一切镜花水月,说白了都不过是我一人呓语,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好伤心的。

可是,创作从来就不是客观的事情。

当初构想故事时,灵感之得来既是混混沌沌,无迹可寻;执笔间也有“出神”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自己再看也会吃一惊。我不禁想:也许世上本来就有许许多多故事在大气中飘浮,等待着愿意和能够把它们写出来的人;作品出世,自有它的生命,大概连叙述者也不可控制。

好像说得很“神”吧?对的。写作之于我,确实是有点divine的一件事。否则何以苦寻灵感时就像求神问卜,奋笔疾书又如满纸扶乩?

“巫”,本来就是最古老的创作艺术。

始于战争,也终于战争。黑道争雄,至此落幕。

然而这个故事,还没有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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