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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世诸佛

三艘撑着巨大青布帆的雄伟商船,沿着漂河顺流而行,在两条快船领航下,徐徐驶进位于北岸的埠头。

埠头前早已聚集了三、四百人跟三十多辆马车。其中占多数皆是“大树堂”的汉子,由“漂城分堂”掌柜田阿火亲自率领;其次为漂城知事阮琪玉、总巡检黄铎,以及他们手下的一众役头及文佐;其他则是本地多名有力的豪商。

他们从早上开始就在这里,等候一个乘船而来的人。

帆船终于停泊稳妥了,中间那艘率先降下了厚实的朱漆船板。十几个一身白衣的年轻男子奔上了岸,一个个身手异常矫健,成两列站立拱卫在船板两侧。

帆船的主人这时才踏到船板上,脚步沉稳地徐徐登岸。河风吹得他那雪白的丝袍微微飘扬。他的身材几乎比埠头里所有人都要矮,可是他们瞧着他时都带着仰视的目光。

“六爷!”

田阿火那只独目发出兴奋的光采,迈着大步上前迎接。

四只手掌相握在一起。田阿火故意使了点力,却发觉狄六爷的手掌也有股不小的抗力。

“六爷,这么久没见,身手可没搁下呢。”

狄斌以微笑作答。盖着胡子的脸仍旧白,只是比从前略为圆润。身躯却较年轻时宽壮了不少,恰有一股与地位相称的稳重感。

其他来迎接的官商全部焦急地瞧着远处的狄六爷,很想快点上前跟他招呼。但是即连知事大人,亦不敢擅自越过“大树堂”汉子的护卫线,只好呆站在原地,脸上尽量挂着灿烂的笑容,期望狄六爷的留意。

狄斌却仿佛完全看不见他们,仍站在岸边往两旁眺望。漂河的风景已跟往昔大大不同。七年前漂城官府筹集巨资——主要的金主当然是“大树堂”,征购沿岸上下游百里内的大量土地,将之掘去以扩阔河面,并在河道多处施行挖深工程,完工后,漂河埠头的吞吐量增加了接近一倍,河岸两旁更遍植大树以防范沙土流失,外貌已俨如一条半人工的运河。

如此宏大的计划正是出于狄斌的构思。表面上,“大树堂”要向官府借出一笔庞大的资金,但实际上沿河那些被高价征购的土地,大部分本来就是“大树堂”所有,那笔钱几乎就等同从左边的口袋掏出,又塞回右边的口袋;土地当然也不会白出——那笔“官债”将由州府拨款,连本带利分期摊还;而扩阔河道的最大得益者,当然也是拥有埠头的“大树堂”。

至于阮琪玉,除了在工事中可以猛削一笔进自己口袋之外,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重大的政绩,他这新任知事也就坐得更稳了。其他出资或参与工事的豪商,亦各自尝到甜头。

“大家都有好处的,才算是生意。”这是近几年狄斌最常对部下们说的话。

河岸的树木又长得更茂盛了,狄斌瞧着风景时想。就像“大树堂”。

“那伙人是怎么回事?”狄斌皱眉瞧着远处等候的官商。“我早就说了,这次回来,是私务,没工夫应酬他们。”

“他们硬是要来接船。”田阿火叹气说。“一群看见ρi眼就拼命要舔的家伙。”

“叫他们都滚回去。”狄斌的语气带着厌恶。“除了阮琪玉,叫他晚上来吃饭。”

田阿火回头往部下们招招手,一辆四马并驰的大车便驶了过来。狄斌登上马车,连招呼也没有跟那些官商打一个。

今天的他,没有这必要。

狄斌的第一站并不是进漂城,而是往北郊拜会于老大的丈人。

李老爹早就没有种药田,原来的田舍和仓库也都拆掉了,改建成一座气派十足的庄园。邻近的农家看见这座建筑都不禁感叹:假如当年那个药店的小子来的是我家就好了……

李老爹早就吩咐佣人在花园里设宴,迎接带着大批礼物到访的狄斌。另外,田阿火也派了部下,把仍然住在城里的龙老妈接过来,一起吃这顿饭。

李老爹仍然很壮健,一看见狄斌的车子到来,就奔出前院迎接,见面时用力地抱着他的肩膀。

“女婿在京都还好吧?兰儿呢?”

“都很好。”狄斌紧握着李老爹的手掌说。“不要担心。”虽然见面不多,但他一直也很喜欢这老头。李老爹不仅是家人,也是“大树堂”的恩人——当年进攻“大屠房”之前,就是他借出仓库给于润生作基地。

“我好记挂兰儿呢。”李老爹叹息着说。李兰每年都有回外家省亲,有两次还带着阿狗和镰首的那些孩子回来,李老爹很怀念那些热闹的日子。可是,他舍不得这片几十年前一手打拼开垦的土地,始终不肯搬到首都跟女儿同住。

龙老妈自从儿子死后,身体比从前差了。可是,看见六叔叔时仍然是一样地多话,劈头第一句也是问狄斌什么时候娶亲。狄斌只有无奈地微笑。

至于二嫂嫂冯媚,狄斌深知风尘出身的她必定守不了寡。为免早晚弄出丑闻来,污了二哥身后之名,他索­性­就给她一大笔嫁妆,把她送到别州,改嫁给一个跟“大树堂”没有任何生意关系的商人,从此割断了关系。

这顿饭的酒菜和果品都很清淡,用的全部是邻近农田新鲜的作物。在晴朗的花园里,狄斌跟两位老人家轻松地边谈边吃,洗去坐了五天船的劳累。

他留意到龙老妈吃得很慢,也吃得很少。

饭后李老爹花了很多­唇­舌,挽留龙老妈在这庄园小住一段日子,也可好好养病。然后两个老人站在前院,送别了狄斌的车子。

狄斌从车窗看了他们最后一眼。

——不知下次回来,还见不见得着他们呢?……

狄斌终于进城了。车子前后皆有“大树堂”的部众开路及拱卫,整个车马及步行行列多达五百之众。昔日在漂城,即连朱牙或庞文英也从没有如此的威势。

田阿火也坐在狄斌的车子内,沿途顺道巡视“大树堂”近年在城内的各项改建工事。­鸡­围大体上还是老样子——一个如何繁荣的都市,仍是需要像­鸡­围这种地方。

破石里的改变则大得多,连名字也已经改作“普石里”。以当年的“老巢”为中心,整个地区都彻底翻新了,街道变得整齐清洁,成了漂城内一个副商业区。

车子终于驶入安东大街。

一看见两边车窗那丝毫未变的繁盛街景,狄斌心头感触起来。

——从前,这里就是我们的梦想……

久居首都多年之后,狄斌蓦然再看见安东大街,惊觉原来比记忆中狭小得多……

大街只有两处地方改变了:一是北端“大屠房”原址,已经建起“大树堂漂城分堂”的总部,中间特意起了一座六层高塔,比当年的“大屠房”高楼更雄伟高耸;二是“江湖楼”——龙拜殒命之地——被夷平了,改建一座“善济舍”,定期向城内贫民赠药及派发粮米。这善堂与四周豪华的妓院酒馆格格不入,但没有人敢说一句笑话——它是狄六爷亲自下令兴办的,里面供奉着“大树堂”龙二爷及葛三爷的遗像画卷。

“够了……”狄斌放下车窗的帘子。“我没­精­神,明天再看吧。”然后闭目养神。在旁的田阿火一心想向狄六爷展示,自己这个“漂城分堂”掌柜有多称职,此刻不禁有点不是味儿。可他没敢再说半句,只是吩咐车夫加快速度。

田阿火本来还想邀请六爷今天晚饭后去欣赏“斗角”,可是现在也打消了念头。他上任掌柜以来的一大建树,就是把“漂城大牢”那地下“斗角”,发展成公开的赌博赛事。城内共建起了三个簇新的“角场”,每日轮流举行比赛,除了成为一大财源外,也是“大树堂”挑选好手以补充新血的地方,田阿火一直对这功绩非常自豪。

狄斌坐在马车上闭目沉思。

今天的漂城已经完全属于他们,而且比从前还要繁盛亮丽;然而一闭上眼睛,狄斌心里的漂城仍是往昔那个样子。

——在那儿,保存着所有他最珍贵的记忆……

车子离开安东大街,继续往南行驶,直出漂城南门。

还没有到达南郊那座墓园,远远已经看见山坡上空冒起焚烟。

八年前,当首都的一切都安定下来后,狄斌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漂城,在风景美丽的南郊挑选了一面山坡,把那儿大幅土地买下来,建成了这片围绕着石砌矮墙的墓园,把龙老二和葛老三的坟墓移葬于此。

两座坟头都建得极尽豪奢,相当于寻常人家的屋子般大小,镂刻­精­致浮雕的石碑相当于两人高。墓地四周又遍植了搜购自各州各地的奇异花草,伴以各种形貌­色­泽的罕有奇石。墓园中央挖了一个养着鲤鱼和灵龟的放生荷池。

墓园各处也都立着其他较小的坟墓,葬的是吴朝翼和其他牺牲的“大树堂”部下。他们从前都只是散乱地下葬在漂城内外,如今集合在一起,狄斌一眼望过去,这才蓦然想起:

——为“大树堂”而死的人真不少……

当然,他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只是现在这许多坟墓排列在眼前,那视觉的冲击也令他不禁动容。

田阿火的部下早就在两座主坟前焚烧各种祭品。当狄斌到达时,那大鼎炉里已经积了尺厚的灰烬,墓前也已备齐香烛与三牲果品。

狄斌首先站到龙拜的墓碑跟前。他没有心情读上面刻的那几行歌颂的细字碑文,只是从田阿火手上默默接过三根指头粗的燃香,双手举在额前,深深拜了三拜,再亲手Сhā进灰炉里。

十年前,当他第一次回漂城拜祭二哥时,心情异常地激动。可他没有哭。自从镰首离开至今,他一次也没有哭过。

如今再次站在龙拜和葛元升的坟前,狄斌的心很平静。

——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久……大概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有变淡的时候……

他又在葛三哥的墓前依样再拜,就没有多留,头也不回地登上了车子。

晚宴设在比当年“江湖楼”更豪华的新酒馆“东逸楼”的顶层。当然,也是在安东大街上另一座属于“大树堂”的物业。

席上,田阿火提及了雷义的消息。

“那落跑的臭差役,原来逃到了邻州的淌水镇。”田阿火咬牙切齿地说。“去年病死了。他的妻小又回了漂城来,我们才知道这消息。”

“这么短命?……”狄斌想起从前那个身材宽壮、指掌粗糙得像锉子的大汉,身体一向很好。大概是因为这么多年来都害怕给清算报复,日久积郁而得病吧?

“他的妻儿,给我送些钱。”狄斌呷一口酒后,毫无感情地说。“好好照顾他们。”

田阿火马上就招来一名手下的­干­部,把狄六爷的指示传达下去。

知事阮琪玉在席上简直像个穿戴得过分隆重的堂倌,不断陪着笑替狄斌添酒。狄斌只问了他一些关于官府的事情,然后就完全不再理会他。阮琪玉几次想打开话匣都自讨没趣,只好转而跟田阿火谈话。

狄斌自顾在喝着酒,菜也没有多吃。他听到阮琪玉提及最近关西那头有暴民结成乱匪,冲击好几个镇县的官府。狄斌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大树堂”在关西拥有十九个分堂和八十七个货站——可没有怎么放在心。亲眼看见过如狼似虎的朝廷官军,他才不相信一群乱民能够­干­得出什么。

狄斌忽然听到了歌声,从楼下传来。

他伸出手,田阿火和阮琪玉马上停止了谈话。

狄斌继续侧耳细听,很熟悉。

“快找那唱歌的上来……”

两名护卫马上奔下楼去。

不久后,他们带着一个脸容清秀的年轻人上来。那青年手上捧着一个弦琴,露出惶恐的表情。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大树堂”的人,心里害怕自己有什么得罪了他们。

狄斌示意部下端一把椅子给他坐。他这才放心了一点,却还是不敢坐上去。

“别怕。”狄斌脸容平和地跟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吕添。”他坐下来了,可是声音仍带着微颤。

“雄爷爷是你什么人?”

吕添的眼睛这时亮起来。“是我师父……几年前去了。大爷,你认识我师父?”

“从前是邻居。”狄斌微笑起来。一想到破石里的那些穷日子,他心头一阵温暖。“刚才那曲子,唱一次给我听。”他示意部下掏出一锭金子。

看见金子,吕添心里既欢喜又紧张。“小的……没有雄爷爷唱的那么好……”

“不打紧,我只是想再听一遍。”

“小的献丑了。”吕添把弦琴放在地上,然后脱去鞋子,一只趾头按在琴弦上。

“这是什么?”阮琪玉怪叫起来。

“你不懂就别他妈的Сhā嘴!”狄斌的怒喝令阮琪玉僵住了,涨红着脸不敢再出声。

吕添也因这一喝唬住了。狄斌安慰他说:“来吧,唱得清楚就可以。”

吕添深吸了一口气,又清了清喉咙,然后十只足趾开始弹拨起琴弦来,比一般人的手指还要灵巧。

他的歌声流进了琴音之间。

狄斌闭上眼睛。

出生啊——命贱

风中菜籽

长在啊——淤泥

非我所愿……

葛小哥回到家里,给他从饭馆厨房带回来一小块猪­肉­。

他跟龙爷一人提着箩筐的一边,把那堆梨子带到市肆去卖。

他抱着刚出狱回家的五哥。

四哥第一次教会他写六兄弟所有人的名字。

誓共啊——生死

剖腹相见

刀山啊——火海

滴汗不流

烈酒啊——美人

快马踢跶

呼兄啊——唤弟

不愁寂寞……

熊熊燃烧的“大屠房”,映着五哥的笑容。

三哥的尸体。赤发披散掩住了半边脸。

在赌坊的账房里,他跟龙爷笑嘻嘻地数算着银子。

出发往首都之前,他最后一次听见四哥的咳嗽声。

回首啊——看破

镜花水月

青春啊——易老

知己去矣

双手啊——空空

醉卧山头

生啊——何欢

死也何苦?

“杀草”刺进四哥的肚腹里。热血泼洒。

五哥站在月光底下的落寞背影。

半边空了的床……

泪水滴落在饭桌之上。

歌声和琴声都停止了。

狄斌无法控制地流泪。

饭厅里所有人都呆住了,然后识趣地陆续离开。

留下狄斌孤独地伏在桌上继续痛哭。

那柄沉重的长刀斜斩进霍迁的肩颈之间,强猛的力量把他的锁骨硬生生折断了。霍迁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睛,另一边手紧抓着已深砍在自己身体内的刀锋,不让那刺客把刀再拔出来。

刺客隔着蒙面的黑巾不停在喘气,双手再猛拉刀柄几下,但始终无法把长刀拔离。他放弃了,伸腿把只余几口气的霍迁踹倒。

站在轿子旁的陆英风,冷冷看着这个跟随了他近四十年的心腹倒在血泊中,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一生已经失去过太多部下,连感到悲哀的力气都早没有了。

下着微雨的湿冷暗街再次静了下来,倒在地上的灯笼早被地上的水洼浸熄。

全身黑衣的高大刺客转过身来,迎向从前的元帅。

是个生手,陆英风想。动作因为明显的紧张而有点僵硬,出刀也失却了准头。可是那压倒­性­的力量和速度盖过了这一切失误。说不定是第一次杀人吧?经过这次洗礼,明天开始就是没有破绽的战士——假如他能够克服杀人后的罪疚感……

陆英风现在才看清了刺客那黑布巾之间的眼睛。很年轻,有一股无人能驯服的野­性­。陆英风竟不禁在心里为这个来取他­性­命的人喝采。这等素质的战将,他过去麾下也数不出五个来。

这刺客毕竟具有超凡的体能,喘息很快就平复了。他跨过包括轿夫在内的五具尸体,站在陆英风跟前不足七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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