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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观自在菩萨

宁王很少有后悔的事情。

然而这一年他开始有点后悔:太早让陆英风死了。

“三界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农民兵的战力强不到哪儿,可就是数目太多。“三界军”自从突破了伊州的防线后,所过之处就有无数人加入起义,兵力如滚雪球般不断壮大,如今已经蔓延四个州。

宁王这十多年来确实有心整顿朝廷及地方政治,纾解民间的种种不平情绪;可是,伦笑和何泰极遗下的腐败流毒实在太深,改革所耗的时间实在比他想象中长得多;加上又要顾及南藩诸王之间种种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还要填补上次“勤王”的军事支出,处处不能下刀……

其中进行得较有效率的一项,是借助“大树堂”取缔了全国私盐,改原有的“官盐公卖”为“专卖制”,由“大树堂”专营贩运,有效控制盐价,然后准备逐步降低盐税,以解民困……

——可惜还是来不及……

匪军声势虽大,但以朝廷的总兵力,假如统合出击也具有绝大的优势。问题是在夺取了政权之后,南藩诸王这些年间为了追逐权力而明争暗斗,早生嫌隙;如今各自拥兵,都不愿意当先剿匪。

宁王终于也忍不住要召开会议,对诸王痛陈利害。

“我们有必要像当年般再次团结在一起,否则这么多年来一切的努力成果,都可能白白输掉。我们将成为另一个伦笑,另一个何泰极。”

诸王这才醒觉匪乱的严重程度,可是,彼此的矛盾不是一席话就能化解的。经过两个月的商议、政治交易与讨价还价,他们才答应各自释出部分兵权,纠合一支大规模的平乱大军。来自各地的部队以锐州为集结点陆续调动,会师已即将完成。

继而令宁王头痛的却是“平乱大元帅”的人选。经历两次大战,新旧政权里较突出的将领都消磨殆尽,从战争中磨炼出来的新星却寥寥可数。

——而两场战争中唯一的主角,也都死在那条暗街里了……

这时,宁王想到一个军队以外的人选。

“大树堂”的狄六爷。此人的统筹能力,在管理“大树堂”时表现无遗;虽然长期只担任于润生的执行者,但对现场形势的判断和应变都极出­色­;气魄胆­色­虽然并不突出,却以稳健和耐­性­补足了。

更令宁王欣赏的是:这个黑道男人,在统合部下和激励士气这两方面,具有罕见的奇妙才能,还拥有一股不可思议亲和力……这些全都是这支“平乱军”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可是,宁王还是把这想法放弃了。要说服诸王任用一个黑道人物当统帅,是绝不可能的事。贵族都是血统和出身的坚定信仰者,当年他们对出身寒微的伦笑和何泰极具有共同的仇恨,亦是根源于这种思想。

最后经过多次商议,宁王爷也只好妥协,同意拜黄漳为“平乱大元帅”。十多年前的“勤王战争”里,“鹿野原会战”之后,陆英风率“裂髑军”闪电北攻,就是留他率领南军主力守在藤州,继续围剿彭仕龙的残部,最后逼得彭仕龙投降。

黄漳是南藩的旁支贵族出身,又是南军子弟兵里培养出来的将领,诸王皆无异议。

宁王知道,虽然黄漳过去亦立了不少军功,但才能与陆英风,甚至当年的文兆渊相比,完全是两个层次。不过,“三界军”至今也未曾打过一场真正的大会战,其将领亦未受过考验。宁王只寄望,“平乱军”­精­良的装备、有素的调练与大战的经验,能够确保胜利……

这样,整片大陆的眼睛都把视线投在锐州一地,看着“三界军”的奇迹是否会延续下去。

于承业骑在马上,回头看看后面行进缓慢的辎重车队,不断在叹气。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离开首都已经三年了。

在于润生的疏通下,他长期留驻在大后方:先是锐州真阳城;“三界军”攻克全个伊州后,锐州成了主战场,他又退到更东面的培州,跟兵凶战危的前线隔得远远的。

可是,他没有一天不想家。

营中的生活还是好好的——上面的将领都知道他的特殊身分,几乎是排着队来巴结他。起居饮食全部不缺,差事也全是最轻的,甚至还有女人。培州由“平乱军”接管之后,所有物资皆由军方控制,民间黑市的物资价格飞涨。不少女人就只为了吃几顿好的,都愿意向军士献身,像于承业这样的高级军官就更不用说了。他这三年来玩过的女人,比在首都时还要多。甚至对柔儿的挂念也早就变淡了……

不过,他还是戴着那个铜手镯。他靠它提醒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他很快就会回去,再次拥抱柔儿,也再次拥抱首都……

锐州的大会战将要爆发了,他只渴望快点完结——死多少人也跟我没有关系。把那些臭农夫杀光,或者赶回田地里也好,结束这一切混乱,耕田的便他妈的滚回去耕田吧,让我回去当我的“大树堂”继承人……

车队仍是走得缓慢。没办法,这儿运载了足供三万人马吃饱一个月的粮食。当然,他跟上司也从中扣了不少,再拿到黑市倒卖。钱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按照父亲的指示,收买军队中的人脉关系。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战场——所谓“接近”,其实也不是真的很近,只要把粮草运到位于州界的璞和城交付,就可以马上回去,那儿距离大战的中心真阳城还隔着百多里地。原本负责的那个同僚疽疮发作,他就自告奋勇接手了。也许是因为在军营里待得太闷,想出来走走;也许是因为知道同僚在背后都讥笑他这个“少爷兵”,忍不住要­干­点事情给他们看看……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

出来后他就后悔了。行军吃的苦是其次,最可怕是长期在野外露宿的感觉,没有了在城市里那种熟悉的安全感,空荡荡的四面都泛着危险的气味。他夜里甚至回忆起,童年在京郊与饥民露宿的那些遥远的日子……

他巴不得手上有一条鞭子,亲手驱赶车队加快前进。守卫他的那队轻装骑兵,在大热天的太阳底下一个个都显得没­精­打采。

于承业再次拿起鞍旁的水壶,大大灌了几口。战甲底下渗湿了汗水,他感觉身体像长期浸在一条暖暖的污水沟里。他决定了:回去之后,要泡好大的一缸飘着花瓣的冷水,还要在水里跟两个姘­妇­Zuo爱……

“好像……”身边的卫士长突然说:“听到些声音……”

于承业从想象中清醒过来。他瞧向官道前后和两旁的平原,什么也没有看见。

“别唬吓人嘛……”他轻声斥责。“这儿又不是前线……”

“大概听错了。”那卫士长耸耸肩,又继续向前策骑。

突然他又拉住了缰绳。

这次连于承业也听见了。

像是远方打闷雷的声音。可是和雷响不同,那声音是持续不断的。

“什么?……”于承业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那边!”一名卫士指向北面的平原尽头。

于承业跟所有人都看见:地平线上扬起了一股尘雾。

“是什么?”于承业策马到卫士长身边,猛地拉着他的手臂在摇,另一手指向那股烟尘。“看见了吗?是什么?是什么?”

“好像是……”卫士长­干­哑的声音像呻吟。“骑队……”

“是自己人吧?”另一个卫士高叫。“这儿离州界还有五十多里,贼匪不可能在这儿出现!”

“对呢……”于承业喃喃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多于让部下安心。“是友军,不会是别的……也许是璞和城那边来接应的人……”

“可是……”那卫士长皱眉说:“……自己人为什么不走官道,要走野地?……”

“天晓得?”于承业朝卫士长吼叫。“妈的,说不定他们迷途了,走了远路……”

烟尘极迅速地接近。已经开始辨别得出骑队的影子了,但无法确定是不是官军。

守卫辎重车队的骑兵全部极度紧张。所有官军护卫的眼光都投在于承业身上,等候他发出迎战的指挥号令。

于承业扫视身旁的部下。

这原本应该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刻,千人正在等待他的领导,这许多男儿的命运都握在他手里。

就如将来继承“大树堂”的一次演习。

可是在这个时刻,他却发现了一件事情:

——原来,我办不到……

踏着马镫的双腿开始发软。

这段珍贵的时机,就这样被脑袋一片空白的于承业浪费掉了。

骑队已达五百步之距。

最前方的一骑,高高提着一根旗杆。

绿、黄、红三­色­的飘扬旗帜。

辎重车队发出恐惧的呼叫。

——不可能的!匪军不可能平空在这里出现!就像鬼一样……

车队完全没有做过任何防备的态势,仍然维持前进时的长列。成尖锥阵形的“三界军”骑兵队如利刃直Сhā车队中央。翻飞的马蹄与刀枪,散­射­的血­肉­。

骑队直贯而过,车队被拦腰一分为二。

在这首趟冲锋中,就有五分之一的官军卫士丧生在金属与马蹄之下。

于承业在这时刻只做了一件事:猛踢马腹向前奔逃,把所有部下和辎重都抛到后面。

——我不要死在这里!

“三界军”骑兵熟练地把阵式一分为二,从两边再次卷袭而来。这次他们放慢了速度,与官军作­肉­搏野战。官军卫士本来还有二千余人,对着这支约三千人的骑兵并非不可相抗,无奈兵力摊得太薄。更致命的是指挥官率先奔逃,士气完全崩溃,战斗很快演变成单方面的屠戮。

有近半的官军士兵索­性­抛下兵刃投降。但这支偷袭的“三界军”根本无心久留,更不打算带走任何战俘,投降者亦被一一处决,半数的粮草马车也都点燃着火焰了。

“三界军”里独有一骑,如箭矢般离群­射­出,倒提着一口长长的砍刀直往于承业追杀过去。

于承业回头看见了:那是个全身黑­色­铁甲的高壮骑士,连面目都包护在黑­色­中,简直有如大白天下冒出一只恶鬼。他心里更慌,加紧驱赶马儿。

奔逃一大段路后,他再次回头。

那黑骑士更接近了。

就在于承业回头之际,马儿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马鞍一阵颠簸。于承业的骑术从来就不大好,身体怎么努力也保持不了平衡,滚跌出马鞍之下。

——他妈的,连运气也输了吗?……

左足踝传来锥心的刺痛。他的身体蜷伏在官道中央,双手紧抱着那扭伤的足踝,紧紧咬着牙齿。战甲底下的热汗早变成冷汗。

那黑骑也放慢了战马,徐徐踱了过来。于承业急促地呼吸,瞧着他的索命使者渐渐变大的身影。

——我不要!不要死在这种臭地方!我是于承业!将来的“大树堂”堂主!

黑骑士停在他跟前。那口凶锐的长刀却没有举起。

“等……等!”于承业忍耐着足上的痛楚,举起一只手掌。“不要杀……我!抓我回去!我……我不是个普通军官!我是‘大树堂’的人!你听过‘大树堂’吧?我是里面很重要的人物……我保证,用我这条命,可以给你们换许多军饷!”

骑士的脸仍隐藏在那张冰冷的铁皮面具底下,于承业无法分辨对方听不听得见。

他忽然想起来:在后方好像听说过,匪军确实有一个这样戴面具的猛将,好像叫什么“玄王”的……

于承业的眼睛朝着那面具,露出哀求的眼神。

骑士这时才伸出左手,把铁面具拉了下来,垂挂在胸前。

“不认得我了吗?阿狗。”

于承业那双惊愕的眼睛涌出泪水。

——怎么会……是他?他?那个黑子?那个许多年来给我踏在脚下的家伙?现在成了匪军里的“王”?……

“你?……怎么……为什么……你在这儿……是你?”

“娘,还有义父,他们身子可好?”黑子的声音很平和,似乎没有杀意。

“好得很!很好!”于承业不敢告诉黑子,自己三年都没有回家。从刚才黑子的语声中,他听出一丝希望。

黑子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鞍上俯视着他。虽然黑子的脸过了这么久也没有多大改变,但于承业仍是无法把眼前这个散发着威严的将军,和从前那个只会默默听命的小子联想起来。

过了一阵子,于承业实在无法再忍耐,他试探着问:“黑子……你不会杀我吧?我们……说什么也一起长大……我知道,从前待你不好……”

黑子冷笑了一声。

于承业突然曲起双膝跪在地上,重重叩了一个响头。

“是我错了!我认输了……我承认是你比我强!我的好兄弟……放我一马好吗?”

“你记得一个叫花雀五的男人吗?”黑子忽然微笑着问。

“……我记得那个花面叔叔……”于承业感到奇怪。“你那时候还小,大概不记得了……小时候他有跟我们玩过……”

“我都是后来听义父说的。”黑子说着,心里怀念起狄斌来。“他跟我说过很多往事……你知道关于花雀五的事情吗?”

“我知道……都是听‘大树堂’里的叔叔说的……”

“你很像他呢。”黑子冷冷看着于承业,收起了笑容。“于阿狗,你以为自己将会成为第二个于润生,其实你只是另一个花雀五罢了。”

若是在平时,于承业听见这样的话,脸­色­早就变了。现在他却只有陪笑。

——我要回去……回到“大树堂”……总有一天让你好看……

“你滚吧。”黑子说着拉起缰绳。“你不值得我杀。而且我是看在娘的面上。”

于承业笑得灿烂,再次流下泪水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庆幸了。上一次,是孩提时,被于润生从饥民之间抱上了“大树堂”的马车……

“谢谢……谢谢……”他再叩了一个响头,然后勉力用单足站起来,双手高举过顶不停向黑子拱手。

——我果然是注定要当“大树堂”堂主!这样子都死不了……黑子,你会后悔的!走着瞧……

黑子正要拉缰回马,突然脸上的肌­肉­收紧了。

眼瞳中有一股肃杀的寒气。

他从马上单手挥出长刀,准确砍在于承业的左臂肘弯上!

热血喷洒,断手飞出落在地上。

原本浴在狂喜中的于承业,直至瞧见左臂的断口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整个人像被抽去了脊骨般软软崩倒,右掌按在那断口上,鲜血从掌缝间继续流泻。

他感觉这身体好像不再属于自己。

黑子飞跃下马,捡起那只断手,然后一步步走到于承业跟前,把断手的腕部伸到他眼底下。

“为……什么……”黑子的声音因震怒而颤抖。“为什么……你会戴着这个?”

于承业已迷糊的眼睛,瞧着那铜手镯上刻铸的飞鸟。

“当然是……她……给我的……”断臂的痛楚这时才开始阵阵传来,反而令于承业清醒了一点。

——我快要死了……

黑子再把那断手伸到于承业的脸颊上。“你用这手……碰过她?……”

于承业竟然在这时候笑起来。

——快要死了……哈哈……就是这样吗?……

“回答我!”黑子的怒叫在荒野中回响。

“什么碰过?……”于承业的声音很微弱,却每个字都像擂在黑子心中的铁锤。“她全身……每一寸……我都摸过……她早就是……我的……女人……”

黑子抛下刀子,伸手把那铜手镯从断手上扯下来。他把断手抛去,双手不住痛惜地抚摸那只手镯。

“哈哈……你……妒忌……我吧?……”

黑子一腿把于承业踢翻,然后像只疯兽般爬到他身上,双掌紧掐着他的颈项。

黑子失去了一切理智,他本来应该还有许多事情要问。柔儿现在怎么了?为什么已经嫁入王府的她会……可是这一切他都无法思考。

他只知道:自己许多年来朝思暮想却无法触摸得到的东西,竟然让阿狗这样的家伙得到了……

黑子手里还挟着那只手镯,铜铸的镂纹深深陷进于承业的颈项皮肤下。

因此到了最后,于阿狗不是因为断臂失血而死,而是给黑子的双手扼死。

因为脑部缺血,于阿狗在死前做了一个短促的梦。

在梦里,阿狗回到还只有十岁的时候……

是那个遥远的夏天,娘亲带着他们这群孩子,回去漂城郊外的娘家住了一个月。

某个下午,黑子偷偷带着柔儿到漂河边一个沙滨,说要教她游泳。不会游泳的阿狗偷听到了,悄悄地跟踪他们。

躲在后面远处的树木旁,阿狗看着他们站在及膝的水中。柔儿看见脱得­精­光的哥哥,也把衣服脱了下来。

在灿烂的阳光底下,她那还没有发育的身体像一条光滑的小蝾螈,麦­色­的皮肤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光华……

——其实,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狄斌这一天,并不是因为喜欢才穿着白衣。

傍晚时分站在“大树总堂”的正门前,他仰头瞧着那个巨大的牌匾。“大树堂”那三个金漆字,每个都比马车的轮子还要大,书写的字体,跟二十七年前漂城第一家“大树堂”药店上的招牌一模一样。是狄斌专诚找来三个临摹的好手写成的。

牌匾两旁各悬挂着白­色­的巨大灯笼,映照出狄斌那头有如长年沾了雪片的斑发。他的身体仍然结实,可是这天失去了往日那笔挺生风的步姿。微微弓着背的身躯,一下子像老了十年。

他默默进入大门里,随来的部下都没有跟着进内。这是狄六爷早就命令的。

步过放满巍峨奇石的前院,狄斌轻轻推开“养根厅”的正门。守在厅门前的护卫都朝他点头,他却浑然没有看见。

宽广的大厅比平日­阴­暗了许多,许多灯都没有点上。

正对大门的尽头处,堂主的虎皮座椅空着。

而那具棺柩就安放在厅心。

棺木坚实而泛着光泽,手工都是最上等的,接口紧密得不露一点缝隙。八个角都包镶着镂刻的纯银片,棺盖顶放着一个仍透出香气的新鲜花环。

可是,棺柩始终是棺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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