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走。”嬴政挥手举步,已经将王绾撂在了身后三五步外。
五、碧蓝的湖畔 抢工决水的烈焰轰然激发
首次泾水行营大会,嬴政要明确议定竣工放水期限。
依照初议,李斯郑国力争的期限是秋种成渠放水,距今大体还有五个月上下。果能如期完成,已经是令天下震惊了。可是,自从北地巡视归来,眼见春旱又生,嬴政无论如何按捺不住那份焦虑。反复思忖,他立即从泾水幕府调来了全部河渠文卷的副本,埋首书房孜孜揣摩。旬日之后,一个新的想法不期然生出——泾水工期,有望抢前!这个紧上加紧的想法,源于嬴政揣摩泾水文卷所得出的一个独有判断:泾水河渠之技术难点,已经全部攻克,郑国与工师们画出的全部施工图精细入微,任谁也没有担心的理由;泾水河渠剩余之难点,在施工,在依照这些成型工图实地做工;也就是说,最难而又无法以约期限定的踏勘、材料、技术谋划等等难题,已经被郑国与一班工师在十年跌宕中全部消磨攻克了;如今泾水河渠的进展,全部取决于民力施工的快慢。果真如此,依着老秦人的苦战死战秉性,这工期,就不是没有提前的可能。可是,嬴政有了如此评判,却没有透漏给任何人。毕竟,李斯郑国都是罕见大才,原定工期已经够紧,更何况是否还有其他未知难点一时也不能确证,自己未曾亲临踏勘,便不能做最后判定;在举国关注水旱的紧要关头,王者贸然一言施压催逼进度,是足以毁人毁事的。嬴政很清楚,若不实地决事,纯粹以老秦人秉性为依据改变工期,在李斯郑国看来定然是一时意气,往下反而不好说了。嬴政反复揣摩思忖,最后仍然确认自己的评判大体不差,这才有了“亲统河渠,大决泾水,为秦人抢一料收成”的暗自谋划。这则谋划的实施方略是由微而著,逐步彰显:先发王书,再沟通会商,再亲上河渠;只有到了河渠工地,嬴政才能走出最后一步棋,最终议决泾水工期。
嬴政直觉地认定,夏种前成渠,有可能。
然则究竟如何,还得看今日的行营大会。
因为事关重大,嬴政昨日进入泾水的第一件事,便是派王绾与李斯郑国会商今日行营大会如何开。嬴政只有一个要求:各县、亭、乡统领民工的“工将军”全部与会。王绾知道,秦王不召见李斯郑国而叫自己出面会商,为的是教李斯郑国没有顾忌,以常心对此事。唯其如此,王绾一进幕府就实话实说,将秦王对与会者的要求一说,便没话了。王绾很清楚,有国王驾临的朝会如何程式,完全不需要会商,要会商的实际只有这一件事。果然,郑国李斯谁也没说议事程式,便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郑国是惊讶:“河渠决事,历来不涉民力。民力头领两百余人,闹哄哄能议事?只怕不中。”李斯片刻思忖,却舒展起来,对郑国一拱手道:“老令哥哥,此事中不中我看两说。秦王既想教工将军与会,必有所图。左右对工期有利,无须忧虑。”郑国连连摇头:“有所图?甚图?秋种放水,工期已经紧巴紧。治水不是打仗,不能大呼隆,得有章法。老夫看,不中!”李斯呵呵一笑:“老令哥哥,你也曾说,秦王善激发。忘了?只要没人动你施工图,一切照你谋划来,快不比慢好?怕他何来?”王绾连忙补上:“对对对!秦王就是想听听看看,施工法程决不会触动。”郑国黑着脸转了两圈,嘟哝了一句:“善激发也不能大呼隆,添乱。”便不再执拗。李斯对王绾一点头:“好了好了,其余事我来处置。行营事多,长史回去便了。”王绾一走,李斯立即派出连串快马传令。赶天亮,散布在东西四百余里营盘的民工头目们,已经全部风尘仆仆地聚集到了泾水幕府。
嬴政第一次来泾水幕府,方进谷口,惊讶地站住了脚步。
天方麻麻亮。幕府所在的山凹一片幽暗,游走甲士的火把星星点点。幕府前的黄土大场已经洒过了水,却仍然弥漫着蒙蒙尘雾。场中张着一大片半露天的牛皮帐篷,帐下火把环绕,中间黑压压伫立着一排排与会工将军。早春的料峭晨风啪啪吹打着他们沾满泥土的褴褛衣衫,却没有一个人些微晃动,远远看去,恍如一排排流民乞丐化成的土俑。
年青的秦王心头猛然一热,站在帐外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驾到——”王绾连忙破例,王未达帐口便长长一呼。
帐下土俑们呼啦转头,秦王万岁的呼喊骤然爆发,小小山凹几乎被掀翻了。
一般干瘦黝黑的郑国李斯匆匆迎出:“臣郑国(李斯)参见秦王!”
嬴政只一点头,一句话没说大步赳赳进帐。
年青的秦王堪堪在小小土台站定,帐中便呼喊着参拜起来。匆忙聚集,李斯没有来得及统一教习礼仪,这阵参见便乱纷纷各显本色。除了前排县令颇为整齐,那些由亭长乡长里长兼任的工将军与纯粹是精壮农夫的工将军,便纷纷依着自家认为该当的称谓吼喝一声,或躬身或拱手,有的还扑在地上不断叩头,带着哭声喊着拜见秦王。一阵乱象,看得郑国直摇头,低声对旁边李斯嘟哝一句:“这能议事?大呼隆。”李斯也低声一句:“怪我也,忘记了教习礼仪。”年青的秦王嬴政却是分外激动,站在土台上拱着手殷殷环视大帐一周,嘶哑着高声一句:“父老兄弟们劳苦功高!都请入座。”
嬴政一句话落点,帐下又是一阵纷纭混乱。
李斯原以为此等大会不可能太长,于是设定:与会工将军以县为方队站立,队首是县令,既容易区分又便于行动;除了秦王与郑国王绾三张座案,举帐没有设座,所有与会者都站着说话。之所以如此,一则河渠幕府没有那么多座案,二则农夫工将军们也不大习惯像朝臣一般说话间起坐自如,有座案反倒多了一层绊磕。所以,地上连草席也没有。可秦王大礼相敬,呼工将军们为父老兄弟且激赏一句劳苦功高,又请入座,慷慨恭敬使人感奋不已。商鞅变法以来,秦人最是看重国家给予的荣誉。秦王一礼,工将军们顿时大感荣耀,人人只觉自己受到了秦王对待议事大臣一般的隆遇,安能不恭敬从命?想都不想,满帐一阵感谢秦王的种种呼喊,人人一脸肃然,便呼啦啦坐了下去,地上纵然Сhā着刀子也顾不得了。春旱又风,地上洒水早已干去,两百余人一齐坐地,立即便是黄土飞扬尘雾弥漫。可是,令人惊讶的是,整个大帐连同秦王在内,人人神色肃然,没有一个人在尘雾飞散中生出一声咳嗽。连寻常总是咳嗽气喘的郑国,也庄重地伫立着,连些许气喘也没有了。
“上茶!”李斯略一思忖,向帐外司马一挥手。
这是李斯的精到处。土工又逢旱,人时时念叨的都是水。昨夜快马一出,李斯派定幕府工役的活计便只有两桩:一拨搭建半露天帐篷,一拨用粗茶梗大煮凉茶,将帐外八口大瓮全部注满。以李斯原本想法,凉茶主要用在会前会后两头。如今满帐灰尘激荡,几乎无法张口说话,李斯心思一动,便命立即上茶。及至大陶碗流水般摆好,工役们提着陶罐利落斟茶,工将军们人人咕咚咚牛饮一阵,帐中尘土已经渐渐消散了。
嬴政始终站在土台王案前,没有入座,也没有说话,扫视着一片衣衫脏污褴褛的工将军们,牙关咬得铁紧。年青的秦王很清楚,依目下秦人的日子,不是穿不起整齐衣服,而是再好的衣服在日夜不休的土活中也会脏污不堪。虽然如此,嬴政还是不敢想象,所有的工将军们会是如此丝絮褴褛泥土脏污。他至少知道,这些人都是吏身,在山东六国便是庄园成片车马华贵衣饰锦绣的乡间豪士,这些人能滚打成这般模样,寻常民工之劳苦可想而知。果真如此,工期还能不能再抢,该不该再抢?
终于,帐中尘雾消散。
郑国还是咳嗽了一声才开口:“诸位,秦王亲临泾水,今日首次大会。老夫身为河渠令,原该司礼会议。然老夫不善此道,唯恐丢三落四,今日便请河渠丞代老夫司礼会议。”短短几句话说完,郑国已经是满脸涨红额头出汗了。
嬴政一摆手:“老令坐着听便是,事有不妥,随时说话。”
郑国谢过秦王,又对李斯一拱手,便坐到了自己案前。
李斯跨前一步高声道:“行营大会第一事,自西向东,各县禀报工地进境。”
郑国嘶哑地Сhā了一句:“诸位务必据实说话,秋种之前完工,究竟有无成算?”
前排一个石礅子般的汉子挺身站起:“云阳县令禀报:瓠口工地定提前完工!”
王绾Сhā进一句:“光县令说不行,各县工将军须得明白说话。”
云阳县令一转身未及开口,十几个汉子刷地站起:“瓠口工地,两月完工!”
又一粗壮汉子站起:“甘泉县与云阳县共战瓠口,两月完工!”
县令身后十几个汉子站起齐声一喊:“甘泉县两月完工!”
郑国摇摇手:“瓠口开工早,不说。要紧是干渠。”
话方落点,其余县令们纷纷高声:“瓠口两个月能完工,我县再赶紧一些,两个月也该当完工!”立即有人跟上道:“要能抢得夏种!脱几层皮也值!”工将军们立即一片呼喝,话语多有不同,其意完全一样:跟上瓠口,加紧抢工,两个月可能完工!一片昂昂议论,连禀报各县施工情形也忘记了。郑国完全没有料到,本来是会议究竟能否确保秋种完工,如何竟突然扯到夏种完工?这是治水么,儿戏!便在郑国呼哧呼哧大喘着就要站起来发作时,李斯过来低声一句:“老令哥哥莫急,我来说。”
不等郑国点头,李斯转身一拱手高声道:“诸位县令,诸位工将军,秦国以军制治水,这幕府便是军帐,军前无戏言。诸位昂昂生发,声称要赶上瓠口工期,抢在夏种完工,心中究竟有几多实底?目下瓠口虽然打通,可四百多里干渠才刚刚开始。河渠令与我谋划的预定期限:瓠口扫尾之同时,九个月开通干渠,三个月开通支渠毛渠,总共一年完工。如此之期,已经是兼程匆匆,史无前例。去岁深秋重上河渠,今岁深秋完工,恰恰一年。若要抢得夏种,在两个多月内成渠放水,旷古奇闻!四百多里干渠、三十多条支渠、几百条毛渠,且不说斗门、渡槽、沙土渠还要精工细作,便是渠道粗粗成型,也是比秦赵长城还要大的土方量。两个多月,不吃不喝不睡,只怕也难!治水之要,首在精细施工。诸位,还是慎言为上。”
县令工将军们素来敬重李斯,大帐之下顿时没了声息。
李斯职任河渠丞,尚只是大吏之身,寻常但有郑国在场,从不就工程总体说话。今日李斯一反常态,又是一脸肃杀,王绾便觉得有些蹊跷。再看秦王,却平静地站着,平静地看着,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
“老臣有话说。”郑国黑着脸站了起来。
无论李斯如何眼神示意,郑国只作浑然不见。
秦王慨然点头:“老令有话,但说无妨。”
郑国对秦王一拱手,转身面对黑压压一片下属,习惯性地抓起了那支探水铁尺,走近那幅永远立在幕府将台上的泾水河渠大板图,嘶哑的声音昂昂回荡:“李丞替老夫做黑脸,老夫心下不安。话还得老夫自己说,真正不赞同急就工的,是老夫,不是李丞。诸位且看,老夫来算个粗账。”郑国的探水铁尺啪地打上板图,“引水口与出水瓠口,要善后成型,工程不大,却全是细活。全段三十六里,至少需要两万人力。四百六十三里干渠,加三十六条支渠,再加三百多条毛渠,谁算过多长?整整三千七百余里!目下能上渠之精壮劳力,以一百万整数算,每一里河渠均平多少人?两百多人而已!筑渠不是挖壁垒,开一条壕沟了事,渠身渠底都要做工,便是铁人昼夜不歇,两个多月都难!”探水铁尺重重一敲,郑国也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河渠是泥土活,却更是精细活。老夫还没说那些斗门、渡槽与沟沟坎坎的工匠活。这些活路,处处急不得。风风火火一轰隆上,能修出个好渠来?不中!渠成之日,四处渗漏,八方决口,究竟是为民还是害民?老夫言尽于此,诸位各自思量。”
满帐人众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尴尬,谁也没了话说。
亭乡里的工将军们显然有所不服,可面对他们极为敬重的河渠令,也说不出自己心下不服的话来,只有涨红着脸呼哧呼哧大喘气。县署大员们则是难堪憋闷,个个黑着脸皱眉不语。
事实上,这些统率民力上渠的县署大员,大多是县令、县长,至少也是县丞。秦法有定:万户以上的大县,主官称县令;万户以下的小县,主官称县长;县令年俸六百石,县长年俸五百石。六百石,历来是战国秦汉之世的一个大臣界标,六百石以上为大臣,六百石以下为常官。县令爵同六百石大臣,只有战国、秦帝国以及西汉初期如是。后世以降,县令地位一代一代日见衰落。就秦国而言,秦统一之前县的地位极其重要。秦孝公商鞅变法时,秦国全部四十一县,只有一个松散的戎狄部族聚居的陇西称作郡,事实上也不是辖县郡。后来收复河西,秦国又有了北地郡、九原郡,郡辖县的郡县制才形成定制。但郡守的爵位,与县令是一般高下。随着秦国疆域的不断扩张,郡渐渐增多,郡辖县的法度彻底确立,郡守爵位才渐渐高于县令爵位。但是,县令县长依然被朝野视作直接治民的关键大臣。秦昭王之世,关中设内史郡,统辖关中二十余县,郡守多由王族大臣担任,县令却是清一色的能臣干员,且历来由秦王直接任命。猝遇旷古大旱,县令县长们亲率本县民力大上河渠。嬴政虑及县令县长地位赫赫,为了李斯郑国方便管辖,以“军制治水”为由,将县令县长们一律改作了“县工将军”。虽然如此,县令县长们事实上依然是大臣,哪一个都比李斯郑国的爵位高。当此之时,李斯郑国两桶冷水当头浇来,实在教这些已经被秦王王书激发起来的县令县长们难堪憋闷,想反驳又无处着力,只有黑着脸直愣愣坐着。
“老令啊,个个都是泥土人,能否找个地方见见水?”嬴政笑了。
郑国还没回过神,李斯已经一拱手接话:“瓠口试水佳地,最是提神!”
“对对对,那里好水。”郑国一遇自己转不过弯,便只跟着李斯呼应。
嬴政一挥手:“好!老令说哪里便哪里。走!先洗泥再说话。”
一言落点,嬴政已经大步出帐。李斯对郑国一个眼神,郑国立即跟着王绾出帐领道。李斯对满帐工将军一拱手:“秦王着意为诸位洗尘,有说话时候,走!”帐中顿时一片恍然笑声,呼啦啦跟着李斯出了大帐。
瓠口佳地,是一片清澈见底的湖泊。
这是中山引水口修成后试放泾水,在瓠口峡谷中积成的一片大水。因为是试水,引水口尚需不断调整大小,峡谷两岸与沟底也需多方勘验,更兼下游干渠尚未修成,这片大水便被一千军士严密把守着两端山口。否则,整日黑水汗流的民工们川流不息地涌来洗衣净身,水量渗漏便无法测算。唯其不能涉足,河渠上下人等便呼这片大水为“老令禁池”。不说秦王嬴政与咸阳大臣,便是鏖战河渠的一班县令工将军们也没有来过。
一过幕府山头,蓝天下一片碧波荡漾,松涛阵阵,谷风习习,与山外漫天黄尘竟是两个天地。工将军们不禁连声喊好。秦王却看着郑国一拱手:“老令据实说话,下水会否搅扰渗漏勘验?”郑国一拱手:“不会。军士看守,那是怕口子一开万千人众拥来,踩踏得甚也看不得了。这点子人,没事。”嬴政哈哈大笑,向工将军们一挥手:“诸位都听见了,老令发话没事!都下水,去了一身臭汗再说!”
“秦王万岁!”
县令工将军们一片雀跃欢呼,却没有一个人下水。
嬴政一挥手:“不会游水无妨,边上洗洗也好!”
李斯过来低声道:“君上,秦人敬水,再说还有君上在场……”
嬴政恍然,不待李斯说完便开始脱衣,斗篷丢开甲胄解去高冠撤下,三两下便显出贴身紧衣。王绾赵高见状,情知不能阻拦,连忙也开始解带脱衣。此时嬴政已经大步走向岸边,挥手高声喊着:“水为我用!用水敬水!都下!”几句喊完,一纵身钻进了水里,碧蓝的水面便漂起了一片白衣。赵高身手灵动,几乎同时脱光衣服,一个猛子便扎到了嬴政身旁,还在水边的王绾这才喘了一口气。岸边的县令工将军们一边高声喝彩欢呼万岁,一边纷纷脱衣二话不说光身子噗嗵嗵入水。蓝幽幽的峡谷湖泊中浪花翻飞,顿时热闹起来,岸上便有一阵牛角号悠扬响起。
岸边李斯有些着急,走过来对郑国低声道:“老令,我去安置些会水军士,以防万一。”郑国摇摇手:“不用。方才号声已经安置妥当。守水一千军士都会水,池中还有巡查水情的二十多只小船。不会有事。”李斯大是惊讶:“一片废水,老哥哥竟派二十多只船巡查?”郑国苦笑着摇头:“这片池陂可不是废水,是勘验瓠口峡谷有无渗水暗洞的必须用水。若有一个暗洞,泾水再多也是枉然。放水积水以来,老夫一日三次来这里探水,你说为甚?”李斯更是惊讶:“开凿峡谷之时,我等会同工师备细踏勘过三遍,不是没有发现暗洞么?”郑国喟然一叹:“这便是治水之难也!眼见不能信,踏勘也须得证实,只能试水知成败。再高明的水工,无法预知九地之下也!”李斯一阵默然,又一声感叹:“老哥哥如此扎实,李斯服膺!”郑国低声道:“给你老兄弟说,那李冰建造都江堰,开凿分水峡谷时,放活水看旋涡,动辄便亲自下水踏勘。后来自己游不动了,便教二郎亲自下水。为甚来?还不是怕万一误事?都江堰修成,李冰便多病缠身了……治水治水,水工操的那份心,世人难知也!”李斯一阵唏嘘,突然低声问:“老令哥哥,你说秦王中止会商,有甚想头?”郑国似有无奈地笑了笑:“不管如何想法说法,只要秦王神志清明,便能说理。”
李斯摇摇头想说话,最终还是默然了。
约莫半个时辰,年青的秦王上岸了,县令工将军们也陆陆续续地呼喝着爬了上来,人人精神抖擞,纷纷叫嚷泡饿了。李斯大步迎过来一拱手:“臣请君上先更衣,再用饭。”嬴政水淋淋地大手一挥:“好!诸位先换干爽衣服,再咥饭,再说话。”极少见到秦王的亭长乡长里长工将军们分外痛快,入水出水,不管秦王说甚都是一声万岁喊起。目下又是一声万岁,呼啦啦散开换衣,欢畅得直跳脚。
原来,李斯方才已经安排妥当,派幕府器械司马带一队兵卒从工地仓库搬来了两百多件衬甲大布衫,一片摆开;再派军务司马置办饭食,也搬来岸边。君臣吏员们原本个个一身汗臭,湖中洗得清爽,脱下的衣甲再上身,定然是黏嗒嗒极是不适。虽然如此,毕竟泥土滚惯了,这些官吏们也没指望换干爽衣服。如今一见有粗布大衫,人人不亦乐乎,二话不说便人各一件裹住了身子,三三两两凑着圈子高声呼喝谈笑。堪堪此时,军务司马带着一队军士运来了军食老三吃:厚锅盔、酱牛肉、藿菜羹。岸边一声秦王万岁,顿时呼噜吸溜声大起,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三五车锅盔一两车牛肉两三车藿菜羹。
吃喝完毕,李斯过来一拱手:“启禀君上,臣请继续会商工期。”
“好。”年青的秦王只一个字。
郑国也是一拱手:“臣等已经直言,敢请秦王示下。”
“好。我便说说。”嬴政显得分外随和。
李斯一声高呼:“诸位聚拢,各找坐地,听王训示!”
夕阳将落,秦国最重要的一次治水朝会,在参差的山石间开始了。
年青的秦王与所有臣工一样,一头湿漉漉的散发,一件宽大干爽的粗布短衫,坐在一方光滑的巨型鹅卵石上,竭力轻松地开始说:“清晨会商,县令工将军们虽未禀报完毕,情形大体也是明白,秋种完工都有成算。河渠令丞也已据实陈明工地境况,以为不当抢工,最大担忧,便是急工毛糙,反受其害。本王教诸位换个地方说话,便是想诸位松下心,多些权衡,再来重新会商,当能更为清醒。”几句开场白说完,场中已经一片肃然。年青秦王举重若轻的从容气度,实在使所有臣工折服。不说别的,单是这行营大会僵局时的独特折冲,你便不得不服。事实上,目下以如此奇特的大布裹身方式坐在旷野乱石上会商大事,所有人都有了一种心心相向的慷慨,恍然又回到老秦人游牧西部草原时的简朴实在,浑身热血都在可着劲奔涌。
“虽则如此,本王还是要说一句:河渠虽难,工期还是有望抢前!”
嬴政激昂一句又突然停顿,炯炯目光扫过场中,裹着大布袍已经站了起来:“不是嬴政好大喜功,要执意改变河渠令丞原定工期。所以如此,大势使然,河渠实情使然。先说河渠实情。郑老令与李丞之言,自然有理。然其担忧却只有一个:怕毛糙赶工,毁了河渠!也就是说,只要能精准地依照老令法度图样施工,快不是不许,而是好事!河渠令、河渠丞,嬴政说得可对?”
郑国李斯慨然拱手:“秦王明断!”
“再说大势。”嬴政脸色一沉,“去岁夏秋冬三季大旱,任谁也没想到今年开春还会大旱。开春既旱,今岁夏田定然无收。一年有半,两料无收,关中庶民已经是十室九空。老天之事,料不定。天象家也说,三月之内无大雨。靠天,夏种已经无望。果真三料不收,秦国腹地何等景象,诸位可想而知。更有一则,本王派三川郡守翔实踏勘,回报情势是:关外魏赵韩三国及楚国淮北之旱情,已经缓解,夏收至少可得六七成;夏种若再顺当,山东六国便会度过饥荒,恢复国力。也就是说,秦国若今岁夏种无望,便会面临极大危局。其时关中大饥,庶民难保不外逃。加之国仓屯粮已经被治水消耗大半,秦国仓储已经难以维持一两场大战。届时山东六国合纵攻秦,十之八九,秦国将面临数百年最大的亡国危局……嬴政不通治水,然对军国大势还算明白。诸位但说,此其时也,秦国何以处之?”
夕阳衔山春风料峭,布衣散发的臣工们却一身燥热,汗水涔涔而下。
虽然嬴政刻意说得淡缓,全然没有寻常的凌厉语势,但谁都听得出,这是年青秦王濒临绝境时的真正心声。无论是经济十署的大吏,还是县令县长县丞与工将军,谁都知道秦王说得是实匝匝真话,没有半点矫饰,没有丝毫夸大。“此其时也,秦国何以处之?”正是这淡然一问,工将军们如坐针毡,郑国李斯与县令县长们则如芒刺在背。假如说,此前与会者还都是就河渠说河渠,此刻却是真正地理会到秦王以天下大势说河渠,以邦国存亡说河渠,其焦虑与苦心绝不仅仅是一条泾水河渠了。
“臣启我王。”下邽下邽,战国秦县,今陕西渭南市地带。县令毕元倏地站了起来,一拱手声如洪钟,“天要秦人死,秦人偏不死!水旱夺路之战,臣代受益二十三县请命:我等各县精壮民力,愿结成决水轻兵,死战干渠!若工程毛糙不合老令法度,甘愿以死谢罪!”
下邽是秦川东部大县,受盐碱地危害最烈,对泾水河渠的期盼也最切,与泾阳、云阳、栎阳、高陵、骊邑、郑县等历来被视为“急水二十三”,拼劲最足。在整个四百多里泾水工地,二十三县营盘最是声威显赫。下邽县令一起身,所有县令县长都瞪大了眼。
“轻兵轻兵,秦军敢死之师。其起源演变见第四部《阳谋春秋·合纵回光》。决水!死战干渠!”二十三县令齐刷刷起身,一声吼。
“轻兵决水!死战干渠!”二十三县工将军们一齐站起,一声吼。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所有县令与工将军们刷地起立,秦人老誓震荡河谷。
年青的秦王站了起来,对着县令工将军们深深一躬:“国人死战之心,嬴政心感之至。然则,治水毕竟不是打仗,我等须得议个法程出来,才能说得死战。”
“秦王明断!”众人一声吼。
嬴政走到郑国李斯面前,又是深深一躬。李斯欲待要扶,见郑国木桩一般矗着没动,也只好难堪地受了秦王一拜。年青的秦王却浑然无觉,挺直身板看住了郑国:“河渠令乃天下闻名水工,嬴政今日只有一句话:我虽急切,却也不能要一条废渠。河渠令尽管说工程难处,老秦人若不能克难克险,便是天意亡秦,夫复何言!”
“治水无虚言。目下最难,大匠乏人。要害工段无大匠,容易出事。”
嬴政一挥手:“长史,禀报预备诸事。”
王绾大步过来,一拱手高声道:“禀报河渠令、河渠丞:日前,巴郡丞李涣从蜀郡还都述职,秦王特意征询李涣治水诸事,又令经济十署会商并通令相关各方,为泾水河渠署预为谋划了三件事:其一,当年参与都江堰工程的老工匠,无论人在巴蜀还是关中,一律召上泾水河渠统归河渠署调遣;其二,咸阳营造工匠无分官营民营,一律赴河渠署听候调遣;其三,蓝田大营之各色工匠急赴泾水瓠口,悉数归河渠署调遣。前述三方技能工匠,皆可依图施工,粗计一千三百余人。旬日之内,工匠可陆续到齐。”
“好!”县令工将军们齐声吼了一句。
“老令,够不够?”嬴政低声问了一句。
“君上,”郑国粗重喘息着,“李三郎还都了?”
“对。我向他借粮,他问我要钱。”
“李三郎能否不走?”
“河渠令何意?”
“呀!秦王当真不知么?”郑国有些着急,“李冰这个三公子,工技之能比那个二郎还强,只是水中本事不如二郎,若有李三郎帮衬老夫,大料工程无差!”
“好!只要前辈张口,我对李涣说。”
“天也!王怕老夫容不得三郎?”
“水家多规矩,我得小心也。”年青的秦王笑了。
李斯一步过来:“君上,郑老令最是服膺李冰父子了。”
“好!天意也。”嬴政双手猛然一拍,“李涣何在?”
“臣在!”白花花人群中,一个粗布短衫的黝黑汉子大步走了过来。
“你是,三郎……”郑国愣怔地端详着。
“郑伯不识我,我却见过郑伯。”黝黑汉子对着郑国深深一躬。
“噢?你见过老夫?”
“三郎五岁那年,郑伯入蜀,在岷江岸边挥着探水铁尺与家父嚷嚷。”
“啊!想起来也!小子果然少年才俊,好记性!”
“郑伯,家父弥留之际还在念叨你。他说,身后水家胜我者,唯郑国也。”
“李冰老哥哥,郑国惭愧也!”骤然之间,郑国两行老泪夺眶而出,“目下秦王也在,这话能说了。当年老夫入蜀,本来是助你老父修造都江堰去的。不期韩王派密使急急追到老夫,指斥老夫不救韩国反助秦国,是叛邦灭族之罪。也是老夫对秦韩内情浑然不知,只知报国为大,便有意与你父争执分水走向,以‘工见不同,无以合力’为由头,回了韩国。而今想来,一场噩梦也……”
“老令无须自责。”嬴政高声道,“我看诸子百家,水农医三家最具天下胸襟。李冰、郑国、许行、扁鹊,哪一个不是追着灾害走列国,何方有难居何方!与公等如此胸襟相比,嬴政的逐客令才是笑柄!秦国朝野,永为鉴戒。”
“秦王,言重也!”郑国悚然动容了。
“老伯,”黝黑精瘦的李涣连忙变回了话题,“秦王要我一起来看看泾水河渠,我便跟了来。晚辈已经看过了中山引水口与三十里瓠口,其选址之妙,施工之精,教人至为感叹。三郎恭贺郑伯成不世之功,泾水河渠,天下第一渠也!”
“泾水河渠规制小,不如都江堰。”郑国连连摇头。
“不!都江堰治涝,泾水河渠治旱,功效不同,不能比大小。”
“好!不说了。”郑国转身一拱手,“君上,有三郎襄助,或可与上天一争。”
“老令万岁!”满场一声高呼,精神陡然振作。
嬴政对着郑国深深一躬:“老令一言,政没齿不忘。”转身对臣工人群一挥手,“大决泾水,夏种成渠,可有异议?”
“没有——!”所有人都可着牛劲吼出一声。
“好!河渠抢工,要在统筹。本王决意重新整纳河渠人事,以利号令统一。”
“臣等无异议!”
“长史宣书。”
王绾踏上一方大石,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念诵:“秦王特书:河渠事急,重新整纳职事如左:其一,擢升河渠丞李斯为客卿,总揽军民各方,统筹决战泾水;其二,郑国仍领河渠令官署,总掌泾水河渠施工;其三,擢升李涣为中大夫兼领河渠丞,襄助河渠署一应事务;其四,擢升下邽县令毕元为内史郡郡守,统领关中民力决战四百里干渠!本王行营驻跸瓠口,决意与秦国臣民戮力同心,大决泾水!此书。大秦王嬴政十二年春。”
片刻寂静,峡谷中突然腾起一阵秦王万岁的震天呐喊。
李斯郑国等人的领书谢恩之声,完全被呼啸的声浪淹没了。
这些吏员工将军最是粗朴厚重不尚空谈,平日远离国府王城,许多人甚至连秦王都没见过。今日泾水瓠口的治水朝会,教他们实实在在地亲自感知了这位年青秦王的风采。秦王说理之透彻,决事之明锐,勇气之超常,胸襟之开阔,对臣下之亲和,无一不使这些实务吏员与亭长乡长里长们感慨万端。然则,更要紧的还是,这些实务吏员们看到了秦王决战泾水的胆魄,看到了秦王不拘一格大胆简拔能事干员的魄力。有李斯、郑国、李涣、下邽县令这些毫无贵胄靠山而只有一身本事的干员重用在前,便会有我等事功之臣的出路在后!多难兴邦,危局建功,这是所有能事之士的人生之路。既入仕途,谁不渴望凭着功劳步步晋升?然则,能者有志,还得看君王国府是否清明,是否真正地论才任事论功晋升,君王国府昏聩乱政,能事布衣纵有千般才能万般功劳,也是白说,甚或适得其反。这些实务吏员们,十有八九都是山东六国士子,当初过江之鲫一般来到秦国,图的便是伸展抱负寻觅出路。多年勤奋,他们终于在秦国站稳了根基,进入了最能展现实际才干的实务官署。可就在此时,有了那个突兀怪诞的逐客令,他们竟被莫名其妙地一杆子打出了秦国。那时候,这些实务吏员们真是绝望了,要不是蒙恬王翦一班大将,将他们拦阻屯扎在桃林高地的秘密峡谷,又不断传送变化消息,不知有多少人当时便要自裁了。唯其如此,实务吏员们对这个年青的秦王是疑惑的,捉摸不定的,甚至在内心是不相信的。然则,今日亲见诸般事体,亲耳听到了秦王对逐客令的斥责,谁能不怦然心动,谁能不意气勃发?
年青的秦王向李斯肃然一躬:“秦国上下,悉听客卿调遣。”
“君上……”
李斯喉头一哽,慨然拱手,转身大步跨上一方大石,盈眶泪水已经化成灼热的火焰:“诸位同僚,秦王以举国重任相托我等,孰能不效命报国!秦人与天争路,泾水河渠大战,自今夜伊始!本卿第一道号令:目下臣工三分,经济十署一方,合议河渠外围事务;全部县令工将军一方,合议民力重新部署;河渠署一方,合议诸般施工难点与工匠配置。本官先行交接河渠署事务,一个时辰后三方合一,重新决断大局部署。天亮之前,全部赶回营盘。明日正午,河渠全线开战!”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一声秦誓震荡峡谷。
六、松林苍苍 老秦人的血手染红了一座座刻石
春尾夏头的四月,烘烘阳光明亮得刺人眼目。
一天碧蓝之下,整个秦川在鼓荡的黄尘中亢奋起来。一队队牛车连绵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赶向渭北,一队队挑担扛货的人流连绵不断地从关中西部南部赶向泾水塬坡,粮食草料砖头石头木材草席牛肉锅盔,用的吃的应有尽有。咸阳城外的条条官道,终日黄尘飞扬。咸阳尚商坊的山东商旅们,终于被惊动了。几家老辣的大商社一聚首,立即判定这是一次极大的财运。二话不说,山东商旅们的队队牛车出了咸阳城,纷纷开到渭北山坡下的民工营地,搭起帐篷摆开货物,挂起一幅宽大的白布写下八个大字——天下水旱山东义商,做起了秦国民众的河渠生意。随着山东商人陆续开出咸阳,各种农具家什油盐酱醋麻丝麻绳布衣草鞋皮张汗巾陶壶陶碗陶罐铁锅,以至菜根茶梗等一应农家粗货,在一座座营盘外堆得小山也似。可山东商旅们没有想到,连绵营盘座座皆空,连寻常留营的老工匠女炊兵也踪影不见,即便是各县的幕府大帐,也只能见到忙得汗流浃背的一两个守营司马。山东商旅们转悠守候几昼夜,座座营盘依然人影寥寥,生意硬是不能开张。后有心思灵动者突然明白,各处一声大喊:“不用揣摩,人在渠上!走!”山东商旅们恍然大悟人人点头,立即赶起一队队牛车,纷纷将商铺又搬上河渠工地。
一上河渠,山东商旅们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逶迤伸展的塬坡黑旗连绵战鼓如雷,人喊马嘶号子声声,铺开了一片亘古绝今的河渠大战场。触目可及,处处一片亮晃晃黑黝黝的光膀子,处处一片铁耒翻飞呼喝不断。无边无际的人海,沿着一道三丈多宽的渠口铺向东方山塬。担着土包飞跑的赤膊汉子,直似秦军呼啸的箭镞密匝匝交织在漫山遍野。五六丈深的渠身渠底,一拨拨光膀子壮汉舞动锹耒,一锹锹泥土像满天纸鹞飞上沟岸,沟底呼呼的喘息如同地底一道硕大无比的鼓风炉。渠边仅有的空地上,塞满了女人孩童老人。女人和面烙饼,老人挑水烧水,孩童穿梭在人群中送水送饭。人人衣衫褴褛,个个黑水汗流,却没有一个人有一声呻吟一声叹息……
“秦人疯了!秦国疯了!”
这里正是泾水干渠,正是受益二十三县的轻兵决战之地。
却说那日客卿李斯接手决战泾水,连夜谋划,拿出了“大决十分兵”的方略:其一,四百多里干渠是泾水河渠的轴心硬仗,全数交给受益二十三县分兵包揽;其二,三十多条支渠与过水(干渠引入小河流的地段),分别由关中西部与陇西、北地的义工县包揽;其三,进地毛渠三百余条,由受益县留守县吏统筹留村老弱妇幼就近抢修;其四,咸阳国人编成义工营,专一驰援无力完成进地毛渠的村庄;其五,瓠口峡谷的收尾工程,由郑国大弟子率三千民力包揽;其六,郑国率十名大工师坐镇河渠署幕府,专一应对各种急难关节;其七,李涣率二十名水工师,人各配备快马三匹,专一飞骑巡视,就地决难;其八,各方聚来的工匠技师,交李涣分派各县营地,均平每百人一个工匠,专一测平测直,并随时解决各种土工疑难;其九,李斯自己亲率十名工务司马,昼夜巡视,统筹进度,掌控全局;其十,秦王带王绾,每日率百骑护卫东西巡视,兼行执法:但有特异功勋,立地授爵褒扬,但有怠工犯罪,立地依法处置。
部署完毕,李斯说了最后一句话:“立即裁汰老弱,三日后一体开战!”
晨曦初上时分,阵阵骤雨般的马蹄声飞出了瓠口。
三日之后的清晨,随着瓠口幕府的长号呜呜吹动,泾水大决全线开战。
部署得当,上下同心,秦国关中民力百余万奋力抢工,却是秩序井然丝毫不乱。经过裁汰,病弱者一律发给河渠粮返乡,加入各县抢修进地毛渠的轻活行列。留在干渠者,纵然是烧火起炊的妇幼老人,也全都是平日里硬杠杠的角色。李斯在三昼夜间飞马查遍二十三县营盘,家家都是一口声:“但有一个软蛋,甘当军法!”及至大决开始,旬日之内,不说犯罪,连一个怠工者也没有。秦王嬴政的巡视马队日日飞过山塬,黑压压的光膀子们连看也不看了,常常是秦王马队整肃穿过一县十余里工地,连一声万岁呼喊也不会起来。眼看万千国人死活拼命,王绾与骑士们唏嘘不止,遇见县营大旗每每不忍心查问违法怠工情形,对县令与工将军们多方抚慰,只恨不得亲自光膀子下渠挖土。每遇此际,嬴政便勒马一旁黑着脸不说话。旬日过去,嬴政终于不耐,将王绾与全部随行吏员骑士召到了行营。
“诸位且说,吏法精要何在?”嬴政冷冰冰一句。
“各司其职,敬事奉公。”帐下整齐一声。
“河渠大决,秦王行营职司何在?”
“执法赏功,查核奸宄!”
“长史自问,旬日之间,可曾行使职责?”嬴政这次直接对了王绾。
“臣知罪。”王绾一躬,没做任何辩驳。
嬴政拍案站起:“商君秦法,大仁不仁!身为执法,热衷推恩施惠,大行妇人之仁,安有秦国法治?今日本王明告诸位:做事可错可误,不可疏忽职守。否则,泾水执法,从行营大吏开始!”
行营大帐肃然无声。嬴政大袖一拂,径自去了。
次日巡视,秦王马队迥异往日。但遇县营大旗,马队勒定,王绾便与两名执法大吏飞身下马,一吏询问一吏记录,最后王绾核定再报秦王,座座营盘一丝不苟。开始几个县令不以为然,如同往日一样擦拭着满头汗水只说:“没事没事!都死命做活,哪里来的疲民也!”可王绾丝毫不为所动,硬邦邦一句便迎了上去:“如何没事?说个清白。误工?怠工?违法?一宗宗说。”县令一看阵势气色,立时省悟,一宗宗认真禀报再也不敢怠慢了。如此一月,到了最最要紧的决战当中,整个四百多里干渠依旧是无一人违法,无一人怠工。
这一日司马快报:“下邽轻兵劳作过猛,再不消火,定然死人!”
李斯犯难了。虽说是轻兵大决,他也清楚秦人的轻兵便是敢死之士的死战冲锋。可是在李斯内心看来,这只是全力以赴抖擞精神免除懒惰怠工的激励之法。赶修河渠毕竟不是打仗,还能当真将人活活累死?再说,秦军轻兵也极少使用,只在真正的生死存亡关头才有敢死轻兵出现;而且,自秦孝公之后,秦国奖励耕战新军练成,轻兵营作为成建制的传统死士营已经在事实上消失了,此后秦人但说轻兵决战,也往往是一种慷慨求战的勇迈之心;孝公之后百余年大战多多,除了吕不韦当政时年青的王翦为了抢出落入峡谷重围的王龁所部而临场鼓勇起一支轻兵冲杀之外,连最惨烈的长平大战也没有使用过轻兵。如今是抢水决旱,情势固然紧,可要出现挣死人的事情,李斯还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反复思忖,李斯以为不能太过,立马飞奔下邽营盘,黑着脸下令:“下邽轻兵当劳作有度,以不死人为底界!”回到幕府,李斯又下令十名司马组成专门的巡视马队,每日只飞驰工地,四处高呼:“轻兵节制劳作,各县量力而行!”
饶是如此,进入第二个月刚刚一旬,各县决水轻兵已经活活累死一百余人。
李斯浑身绷得铁紧,飞赴秦王行营禀报。
秦王沉着脸一句话:“轻兵轻兵,不死人叫轻兵?秦人军誓,不是戏言。”
李斯一声哽咽,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走!下邽。”秦王大手一挥,二话不说便出了行营。
与东南华山遥遥相对的北洛水入渭处,是下邽、频阳两县的决战地。
下邽、频阳两县,都是秦川东部的大县,其土地正在泾水干渠末端地带。泾水干渠从这两县的塬坡地带穿过,再东去数十里汇入北洛水再进入渭水,便走完了全程。下邽、频阳两县的三十多里干渠,难点在经过频阳境内的频山南麓的一段山石渠道。两县多塬坡旱地,平川又多盐碱滩,对泾水河渠的“上灌下排,旱碱俱解”尤其寄予厚望,民众决战之心也尤为激切。已经是内史郡守的原下邽县令毕元,亲自坐镇两县工地,亲自督战这段山石渠道,日日鏖战,已经进入了第四十三天。
两县轻兵,全数是十八岁至四十岁的身强力壮的男子。这些精壮以“亭”为队,亭长便是队长。每亭打出一面绣有“决死轻兵”四个斗大白字的黑色战旗,昼夜凿石死战,号子声此起彼伏浪浪催涌,看得山东商旅们心惊肉跳。李斯天天飞马一趟赶来巡视,见两县山石渠道确实艰难,连烧水治炊送饭的老人女人少年都累得瘫倒在地了,于是破例与国尉署管辖的蓝田大营紧急磋商,由蓝田大营的炊兵营每日向频山工地运送锅盔牛肉等熟军食,确保这段最艰难的干渠鏖兵奋战。如此一来万众欢腾,两县轻兵不再起炊,饿了吃,吃了拼,拼不动了睡,睡醒来再拼。队队人人陀螺般疯转,完全没有了批次轮换之说。谁醒来谁拼,昼夜都是叮叮当当的锤凿声,时时都是撬开大石的号子声。
“懒汉疲民绝迹,虽三皇五帝不能,秦人奇也!”
令山东商旅们浩叹者,不仅如此。下邽县渭北亭的轻兵营有一百零六名憨猛后生,开渠利落快速,一直领先全线干渠,是整个泾水河渠大名赫赫的“轻兵渭北营”。自从遭遇山石渠道,渭北营精壮不善开石,连续五六日进展不过丈。渭北营上下大急,亭队长连夜进入频山,搜罗来六名老石工,无分昼夜,只教老石工坐在渠畔呼喝指点,全部轻兵死死苦战。如此旬日,一套凿石诀窍悉数学会,进境又突兀超前,几乎与挖土渠段的进展堪堪持平。郑国开始不信随营工匠的消息禀报,连番亲自查勘,见所开渠道平直光洁无一处暗洞疏漏,愣怔间不禁大是惊叹:“老夫治水一生,如此绝世渠工,未尝闻也!”
秦王嬴政的马队风驰电掣般赶到时,正是晨曦初上的时分。
渭北轻兵营的二十六名后生率先醒来,猛咥一顿牛肉锅盔,立即开始奋力挖山。堪堪半个时辰,轻兵营精壮陆续醒来,又全部呼喝上阵。渠畔幕府,嬴政李斯正向已经是内史郡守的老县令毕元询问轻兵情形,遥遥听得一阵震天动地的号子声,一阵如滚木礌石下山的隆隆雷声,一片欢呼声刚刚响起又戛然而止,随即整个工地骤然沉寂。
“出事了?”李斯脸色倏忽一沉。
营司马跌跌撞撞扑进幕府:“郡守!渭北轻兵营……”
“好好说话!”毕元一声大喝。
营司马哭嚎着喘息着瘫倒在地,喉头哽咽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渠!”嬴政一挥手大步出了幕府。
河渠景象,令人欲哭无泪。成千上万的光膀子都聚拢了过来,黑压压站在渠岸,静得如同深山幽谷。当君臣三人穿过人众秘道,下到渠底,目光扫过,嬴政三人不禁齐齐一个激灵!石茬参差的渠身渠底,茫茫青灰色中一汪汪血泊,一具具尸身光着膀子大开肚腹,一幅幅血乎乎的肠子肚子搭在腰身,一双双牛眼圆睁死死盯着渠口……
“娃们等着!生死一搭!”矗在渠心的光膀子壮汉嘶吼一声猛撞向青森森石茬。
“亭长!”李斯一个箭步过去,死死抱住了这个轻兵队长。
匆忙赶来的新下邽县令断断续续地禀报说,渭北轻兵营刚刚凿开最坚硬的五丈岩,撬开了山石干渠最艰难的青石嘴段,厚厚的石板刚刚吊上渠岸,最先赶活的二十六名精壮便纷纷倒地,个个都是肚腹开花。
“君上,后生们挣断了肠子,当场疼死……”毕元已经泣不成声。
嬴政身子猛然一抖,手中马鞭啪嗒掉在地上。赵高机警灵敏,早已经寸步不离地跟在秦王侧后,几乎便在马鞭落地的同时立即捡起了马鞭,又轻轻伸手扶在了秦王腰际。便在这刹那之间,嬴政稳住了心神,走到渠心,对着茫茫青灰中一片血泊深深三躬。
渠岸万千人众恍如风过松林,一齐肃然三躬。
“父老兄弟们!决水轻兵还要不要!”嬴政突然一声大吼。
“要——!”茫茫松林山摇地动。
“老秦人怕死么!”
“不怕——!”万众齐吼山鸣谷应。
“大决泾水,与天争路!”嬴政一声嘶吼。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漫山遍野都呼喊起来。
李斯第一次喊哑了声音。那天夜里,嬴政在下邽幕府请教李斯如何褒奖渭北轻兵时,李斯只能比划着写字了。回到瓠口行营,嬴政召李斯、王绾、郑国、李涣一夜商议,次日便有《轻兵法度》颁行河渠:各县轻兵,每昼夜至少需歇息两个时辰,饭后一律歇息半个时辰开工,否则以违法论处!紧接着,又有一道秦王特书颁下:举凡轻兵死难河渠,各县得核准姓名禀报秦王行营,国府以斩首战功记名赐爵,许其家人十年得免赋税;并勒石以念,立于频山松林塬渭北轻兵死难地,以为永志!
旬日之后,第一座巍巍刻石在频山南麓松林坡矗立起来。丈六石身镌刻着由李斯书写的一行雪白大字——渭北亭二十六锐士决水石,石后镌刻着二十六锐士的姓名与秦王亲赐的爵位。消息传开,举国感念,一首秦风歌谣便在三百里河渠传唱开来:
我有锐士决水夭亡
舍生河渠断我肝肠
勒石泾水魂魄泱泱
上也上也大秦国殇
五月将末,鼓荡关中的漫天黄尘终于平息了。
工程全部勘验完毕的那一日,李斯郑国李涣三人来到行营,不期蒙恬与老廷尉也来了。两方意愿一致,都是敦促秦王早日移驾还都,处置两个多月积压的诸多急务,放水大典宁可专程再来。嬴政却说:“秦国万事,急不过解旱。不眼见成渠放水,我这个秦王脸红。再说,我还要到频山松林塬去,要走了,看看那些烈士。”听着精瘦黝黑的年青秦王的沉重话语,几个大臣没有了任何异议,人人都点头了。
次日清晨,秦王嬴政率行营及瓠口幕府的臣工出了瓠口,沿着宽阔的渠岸辚辚走马奔赴频阳。君臣们谁也没有料到,一出瓠口,便见茫茫干渠上黑压压人群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地匆匆赶赴东边,如同开春赶大集一般。李斯勒马一打问,才知道这是即将拔营归乡的民众依着秦人古老的丧葬习俗,要赶往频山松林塬,向长眠在那里的轻兵锐士做最后的招魂礼。
“这,这是谁约定的?”郑国大为惊讶。
“人群相杂,不约而同。”
“怪也!一个巫师就行了,还人人都去?”郑国不解地嘟哝了一句。
嬴政凝望着满渠岸的黑压压人群,略一思忖道:“下马,步行频阳。”赵高立即哭声喊了出来:“君上,大热天几百里路,不能走啊!”嬴政突然大怒,扬手狠狠一马鞭,抽得赵高陀螺般转着圈子扑在地上。不等赵高爬起,嬴政已经沉着脸大步走了。一班臣工人人感奋纷纷下马,撩开大步便融进了黑压压无边无际的光膀子人群。
是老秦人都知道,秦人自古便有烈士招魂礼:士兵战死沙场,尸身不能归乡,大军撤离之日无论战况多么危急,都要面对战场遥遥高呼:“兄弟!跟我归乡——”若是战胜后的战场,便要就地安葬好战死者尸身,尽可能地立起一座刻石、木牌甚至枯木树桩,绕着坟茔呼唤几遍,再在石上结结实实地摁下自己的血手印,而后才挥泪班师。老秦人原本是游战游牧游农兼而有之的古老族群,居无定所,死无定葬,便将这抚慰死者告慰遗属的招魂礼看得分外上心。历经春秋战国,秦人渐渐成为有国有土的大国族群,然则这古老的招魂风习却没有丝毫改变。后来秦国变法,移风易俗,有新入秦国的变法士子建言要革除此等陋习。商鞅却批下个断语:“生者激哀,磨砺后来,慷慨赴死,闻战则喜,固秦人哉!何陋之有?”于是,秦人安魂礼便依然如初地延续了下来。嬴政少年在赵,早早便从“赵秦”(早期流入赵国的秦人)部族的习俗中知道了招魂礼对老秦人的要紧,自然不同于来自楚国韩国的李斯郑国,他立即明白了河渠民众其所以不约而同地匆匆赶赴频阳的缘由。
兼程行走,昼夜不停,第三日清晨,嬴政君臣终于到了频山。
茫茫松林塬,二十三座大石依着各县在干渠的决战次序东西排开。石林之后,是六百六十三座轻兵死士的新土坟茔。各县民众各自聚集在本县轻兵死士的刻石前,绕着圈子捶胸踏步,三步一呼:“兄弟!跟我归乡了——”呼唤完毕,各自散开,各寻一方粗糙石头,瘦骨嶙峋的大手压上粗石猛搓,直至手掌渗出血珠;而后大步走到刻石前,在石上结结实实一摁,一个血手印摁在了石身或石背;罢了肃然一躬,便赳赳去了。
嬴政君臣一行风尘仆仆赶到,松林塬万千人众大出意外,各自伫立在墓石坟茔前凝望着秦王不知所措了。年青的秦王也不说话,对着一齐朝他凝视的茫茫人众深深一躬,大步走到一柱显然是有心者特意立起的粗糙巨石前,大手猛然搓下,顿时血流如注。
万千黑压压光膀子的秦人悚然动容,寂静得只听见一片喘息。
嬴政举着血掌,大步走过刻石,一石一掌,结结实实地摁在碑身大字上。未过三五石,光膀子人群感奋不已,争相到粗石柱下搓出血手,呼喝着唏嘘着纷纷跟了上来,完成与兄弟烈士同心挽手的最终心愿。及至嬴政走到最后一座大石前,摁罢最后一个血手印,回头看去,一片二十三座大石,座座鲜血流淌,一片血红的刻石在夏日的阳光下惊心动魄。
嬴政绕着下邽刻石踏步一圈,突然昂首向天,一声长呼。
“泾水锐士,频山为神!守我河渠,富我大秦!”
万千人众唏嘘慷慨,跟着秦王阵阵长呼,整个频山都在烈日下颤抖起来。
七、泾水入田 郑国渠震动天下
堪堪夏种,泾川瓠口举行了隆重的成渠放水大典。
两岸青山,一条白石大沟从峡谷穿过。东西山塬挤满了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幼,旌旗招展鼓乐喧天。瓠口幕府前的云车将台下,嬴政君臣们人人都在可着嗓子说话,尽管谁也听不见谁,依旧是乐呵呵地高声诉说着。将近午时,水司马来报:瓠口之外的所有斗门、渡槽、跌水、过水、干渠、支渠、毛渠的交接口再次查勘完毕,无一差错;干渠两岸的迎水民众井然有序,只待放水。嬴政得报,向李斯挥手高喊了一句。李斯立即会意,转身利落地走上将台,一劈令旗,将台前云车上的大纛旗左右三摆,漫山遍野的鼓乐喧哗便渐渐平息。
秦王嬴政率领着全体大臣,整齐地在将台后站成了一个方阵。
“吉时已到,秦王击鼓告天!”李斯洪亮嘶哑的声音回荡开来。
年青的秦王走上将台,走到鼓架前,接过幕府司马递过的一双长长鼓槌,拱手向天,奋然高声道:“秦王嬴政祷告上天:引泾入洛,开渠灌田,秦国庶民生计之根本。天公旱秦,逼我秦人与天争路,以血肉之躯奋力死战,方引得泾水东下。秦人不负上天,上天宁负秦国乎!愿上苍护佑秦国,保我泾水滔滔,长流不断,关中沃野,岁岁丰年!今泾水渠成,依国人心愿,依天下通例,泾水河渠定名——郑国渠!”
嬴政的鼓槌用力打上牛皮大鼓,隆隆之声震荡峡谷。
“秦王定名,引泾河渠为郑国渠——!”李斯正式宣呼了河渠名号。
“郑国万岁!郑国渠万岁!”呐喊声浪顿时淹没了峡谷山塬。
一时平息,李斯声音复起:“河渠令开渠放水——!”
宣呼落点,四名军士抬着一张军榻出了幕府,山塬人众立即肃静下来。
三日之前,全部渠道验收完毕,回程未及到秦王行营交令,郑国便昏倒在了瓠口峡谷的山道上。待嬴政领着太医赶来,郑国已经被先到一步的李斯与吏员们抬进了河渠署幕府。太医一把脉,说这是目下官吏人人都有的“泾水病”,一色的操劳奔波过甚以致脱力昏迷,河渠令病症之不同,在于诸般操劳引发了风湿老寒腿,悉心静养百日后可保无事。嬴政当即吩咐,老太医从秦王行营搬进河渠署幕府,专门守着郑国诊治。嬴政还重重撂下一句话:“有难处随时报我,便是要龙胆凤肝,也给你摘来!没了郑国,本王要你人头!”
郑国卧榻,这放水大典便缺了一个最当紧的人物,虽说不关实务,却有说不出的缺憾。李斯反复思忖,主张秦王亲自号令放水,只要激励人心完满大典,似可不必因一人而耽延放水日期。年青的秦王却断然摇头:“主持成渠放水,是水工最大尊荣,纵是本王也不宜取代。走,与郑国去说。”来到幕府,刚刚服下一大碗汤药的郑国,疲惫得连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幽幽目光闪烁着一丝难得的光焰。年青的秦王站在榻前,眼中便是一眶泪水。郑国只愣怔怔看着秦王,嘴角抽搐着说不出话来。嬴政高声说:“老令啊,没有你,便没有泾水河渠!放水大典,谁也不能取代你!到时抬你出去,老令只须摇摇号令,行么?”李斯看得很清楚,那一刻,郑国沟壑纵横的黝黑脸膛骤然间老泪纵横,喉头咕的一声便昏了过去。也就是在那一刻,李斯深深感悟了年青秦王“赏功不欺心”的罕见品性,一时也是止不住的热泪盈眶。自后三日,眼看大典在即,李斯每日都要去探视几趟郑国,可每次都见郑国在昏昏大睡。今日,郑国行么?
万千人众的灼热目光之下,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郑国从军榻上坐了起来,站了起来,撑持着那支探水铁尺,缓慢地沉重地一步一步地向将台走来。司礼的李斯惊愕得不知所措,疾步迎来想扶郑国,又觉不妥,便亦步亦趋地跟着郑国走上将台,竟是先自一头大汗淋漓。
此时,中山峰顶的大旗遥遥三摆,表示引水口已经一切就绪。只见伫立在将台上的郑国像一段黝黑的枯树,凝目远望峰顶龙口,缓缓举起了细长的探水铁尺,猛然奋力张臂,砸向了牛皮大鼓。鼓声一响,李斯立即飞步过去,张开两臂揽住了摇摇欲倒的郑国。
“水!过山了……”郑国黝黑的脸猛然抽搐了。
“老令醒来!水头来了!”李斯摇着郑国,说不清是哭是笑。
此际遥闻中山峰顶一阵号角一阵轰鸣,隆隆沉雷从天而降,瓠口峡谷激荡起漫天的白雾黄尘,一股浓烈而又清新的土腥水汽立时扑进了每个人的鼻中。两岸万千人众的忘情呐喊伴着龙口喷激飞溅的巨大雪浪,轰轰隆隆地跌入了瓠口,冲向了峡谷。
郑国猛然醒转,忽地起身一吼:“水雷如常!泾水渠成——!”
一句未了,郑国又摇摇欲倒。李斯堪堪扶住,赵高已经飞步抢来,双手一抄便要托起郑国去行营救治。郑国却倏地睁眼:“不!老夫还要走水查渠!”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直挺挺从赵高臂弯挣脱出来。此时嬴政大步赶来,听李斯一说立即高声下令:“小高子,驷马王车!”说罢一蹲身背起郑国大步便走。
九尺伞盖的青铜驷马王车辚辚驶来堪堪停住,嬴政恰恰大步赶到,不由分说将郑国扶上了宽大的车厢。车中少年内侍扶住郑国坐靠妥帖,嬴政便是高声一句:“老令,你坐在车上听水。但有纰漏,只敲伞盖铜柱!”郑国满脸通红连连摇手:“秦王秦王,大大不妥,老臣能走……”嬴政哈哈大笑:“妥妥妥!老令纵然能走,今日也得坐车!”
说话间李斯赶到,嬴政匆忙一挥手:“我去赶水头,客卿后边查渠。”
李斯还没来得及答话,年青的秦王已经风一般去了。
李斯笑着摇摇头,对王车上的郑国一拱手高声道:“老令哥哥,秦王赶水头去了,你也先走,我带大工们后边查渠。”郑国黑红脸上汪着涔涔汗水,探水铁尺当当敲打着车厢:“好!老夫先走,赶不上水头也赶个喜庆!”一言落点,驷马王车哗啷启动,山坡赶水人众立即闪开了一条大道。及至王绾带一班青壮吏员疾步赶来,秦王已经没了人影。
王绾顿时大急,二话不说飞步追赶下去。
赶水头,是敬水老秦人的又一古老风习。盖秦人老祖伯益部族,是与大禹并肩治水的远古英雄族群,自来对“水头”有着久远的仰慕情结。那时候,秦人部族经年累月在三山五岳间疏导天下乱水。但有新的水道开辟,汪洋大水激荡着流入水道,水头昂首飞扑倒卷巨浪激起尘雾溅起雪白浪花,一条巨龙飞腾呼啸在峡谷水道。两岸秦人欢呼着追逐水头,直是治水者的最大盛典。这种久远的记忆,化成了无数传说掌故,流传在所有的秦人部族中。即或后来游牧躬耕于陇西草原群山,偶尔开得些许短渠,渠成放水之日,老秦人也一定是倾巢而出追逐着水头欢腾不断。立国关中数百年,秦人开渠寥寥无几,数得上的大渠,只有秦穆公时百里奚在关中西部开出的那条百里渠,赶水头的盛大庆典便也渐渐淡出了老秦人的风习。纵然如此,那条百里渠每年春季放水,还是有黑压压人群在渠岸追逐着水头欢呼,不吃不喝一直追到尽头。
如今,这条铺满秦人鲜血的四百多里的泾水大渠,已经巍巍然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渠。一朝放水,岂能不唤起老秦人久远的记忆与风习?除了不得不提前回乡照应渠水入田的一家之长,几乎家家都有人留下赶水头。老秦人期盼着昂昂龙头的飞腾之象,能随着赶水头的家人带来光耀的岁月。大典前一日,所有民工都清理了营盘,打好了包袱,收拾得紧趁利落,预备好今日追赶着水头回乡。
当中山峰顶巨大的龙口开启,清澈的泾水翻卷着巨浪扑入瓠口峡谷,漫漫人群便开始了由渠首渐次发动的欢呼奔跑,不疾不徐,一浪一浪地伸展到山外,伸展到茫茫干渠。水头一入干渠,赶水头人群便有了种种乐事,欢笑喧嚷声连绵不断。这郑国渠是漫漫四百多里的长渠,赶水头事实上便成为一种脚力竞技。虽说因不断分水于一些主要支渠,干渠水头的流速并不是太急。然则,终究也得人紧步追随才能追得上。干渠两岸的大多人,都是赶水头赶到自己家乡田园的地界,便回归乡里赶渠水入田的喜庆去了。只有非受益区的义工县的精壮,与家在渠水下游的精壮,才是专心一志的长途赶水者。战国之世人人知兵,都说这是兼程行军,一边追逐着水头欢呼,一边嚷嚷评点着不断变换的领跑者。即或是那些体力不济者,呼呼大喘着坐在新土渠岸上吃喝歇息一番,也看着纷纭流过的人群,拍着大腿可着嗓子嚷嚷得不亦乐乎。
水头赶到云阳地界,渠岸突然一阵欢呼:“秦王赶水头!万岁!”
赶水头又遇君王,吉庆再吉庆,老秦人顿时兴奋了。
全程亲自赶水头,这是嬴政在会商放水大典时执意坚持的一件事。
秦王的说法是,亲自赶水头,眼见四百多里干渠不渗不漏,心下才算踏实。对于秦王这个主张,李斯是反对的,大臣们也是反对的。在李斯与大臣们看来,这件事多多少少有几分秦王的少年心性,有几分赶热闹意味。当然,最要紧的理由是堂堂正正的:旬日之前,秦王赶赴频山为轻兵烈士招魂,已经步行了两百多里;这次再一昼夜步行四百多里,事实上是最大强度的兼程行军,若有意外,秦国何安?再说,决战泾水两个多月,这个年青的秦王眼看着瘦成了人干,所有寻常合身的袍服都变成了包着“竹竿”晃荡的水桶,谁不心痛有加?虽然,几乎人人都变成了人干,但谁都明白,这个杀伐决断凌厉无匹的年青秦王真要出了事,目下的秦国便注定要乱得不可收拾了。唯其如此,谁能赞成秦王一路疾步四百多里?于是上下一口声,都说秦王这次大可不必,要查渠也得乘坐王车,高处看水才清楚。可嬴政却说得斩钉截铁:“连续兼程三五日,是秦军老规矩,老秦精壮谁都撑得住,不用商议!客卿只管部署沿渠事务,我只带十名铁鹰剑士、十名年青工匠赶水头,老臣一个不要跟。”
李斯眼见无法说动秦王,便在夜里单独来到行营。李斯先与王绾说了一阵,而后两人一起来到了秦王的寝室书房。李斯王绾反复陈说了理由,年青的秦王却好长一阵没有说话。便在两人以为秦王已经默认而预备告辞时,年青的秦王却拍案开口:“人要有气!国要有气!长平大战之后,昭襄王收敛固本,之后两代秦王无所作为,秦人之精气神业已低落数十年。我上泾水,原本便不仅仅是抢渠抢水,更是要鼓荡秦人雄风!只要秦人长精神,嬴政纵然两腿跑断,也值!”
那一夜,李斯彻夜未眠。
次日,总揽河渠的李斯与王绾一番谋划,立即分头部署:先私下说服所有大臣,将秦王赶水纳入大典程式;再从王城禁军中遴选出十多名善奔走的锐士,由王绾带领,专司联络接应;又特意找到形影不离秦王左右的赵高,叮嘱了诸多应急援助之法。可无论如何周密谋划,李斯王绾也没有想到秦王亲自将郑国背上王车这一桩。赵高一离开秦王,李斯王绾心下便不踏实。两人都曾多次见识赵高的过人艺能,几乎是本能地相信,只要这个赵高在秦王身边,秦王便不会发生意外。今日赵高驾车,李斯查渠,追赶秦王的王绾便分外焦灼。
闻得前方阵阵欢呼,王绾立即吩咐善走锐士飞奔急追。正在此时,却听身后一阵秋风过林般的沙沙声。王绾转头之间,一道黑影正从身边掠过,同时飞来一句尖亮的话音:“长史莫急,小高子追君上去了!”
“赵高!王车谁驾?”王绾急忙一喊,毕竟,郑国也不能出事。
“王车驭手有三人,长史放心!”黑影没有了,尖亮的声音却飘荡在耳边。
长吁一声,王绾呼哧呼哧刚刚放缓了脚步,却被身边一群一群欢呼奔跑的光膀子裹进了茫茫人流。原来,两边渠岸的老秦人一听秦王赶水头,精神陡然大振,后行弱者们纷纷一片呼啸呐喊:“丢膊了!豁出去!赶秦王老龙头了!”呐喊之间,人们纷纷脱下专门为大典穿上的簇新长袍顺手一丢,撩开光膀子狂喊着潮水般追了上来。王绾也是老秦人,自然知道老秦人这声“丢膊了豁出去”意味着何等情形。丢膊者,光膀子猛干也。豁出去,拼命也。无论是做工赶活还是战场厮杀,秦人但喊一声丢膊了豁出去,立时便是拼命死战之心。今日不是战场,老秦人要丢膊了豁出去,心里话显然便是一句:“秦王做龙头,老秦人死也要紧紧追随!”身处狂热人流狂热呐喊,王绾心头大热一身汗水,只觉特意预备的轻便官服也变得累赘。兴起之下,王绾也大喊一声:“丢膊了!豁出去!”扯掉官服撂在路边,便大步飞奔起来。
日落时分,嬴政堪堪赶着水头到达高陵县地界,正好是郑国渠一半水程。
嬴政虽然没有光膀子,却也早早丢了斗篷冠服,一身紧趁利落的短衣汗湿得水中捞出来一般。铁鹰剑士与精壮吏员二十人,原本在两边护持着秦王。可在王绾一班人赶上后,嬴政硬是下令,只许剑士吏员跟在后边,不许遮挡两厢人众。
如此一来,渠岸顿成奇观。无边无际的黝黑闪亮的光膀子人群没有了呐喊,只咬着牙关看着秦王看着水头,刷刷刷大步撩开赶路。及至水程过半,赶水头人群已经渐渐形成了默契规矩:但有后来者赶上,秦王两侧的人群便自行让道退开;前方但有等水头的老人妇幼群,秦王两侧的光膀子人群便整齐一致地落到秦王身后紧紧跟随,好教父老们一睹秦王风采。
眼看暮色降临,渠岸便有了万千火把,浩浩荡荡在几百里高坡山塬展开,恍如一道红光巨龙在天边蜿蜒翻飞。此等壮观奇景,深深震撼了平川夜间灌田的农人与查水的官吏,遥遥呐喊呼应,连绵起伏不断。有脱得开身的精壮农夫,便纷纷举着火把呐喊着向北塬赶来。一片片火把弥漫了无数的田间小道,一阵阵呐喊此起彼伏,整个秦川都被搅翻了。
曙光再现时,被赶水者一口声呼为“秦王老龙头”的水头,哗啦啦抵达频山。经过那片依然闪烁着血红光芒的刻石松林时,嬴政向着北岸遥遥一声长呼:“兄弟!赶水归乡了——”一声未罢,无边无际的光膀子人群立时一阵阵山呼海啸:“兄弟!跟紧秦王,赶水归乡!”夏日清晨的阳光映照着石林松林的血光,映照着万千老秦人的泪光,吼喝着呼啸着,一路奔向遥遥在望的洛水入口。
将及正午,赶水头的茫茫人群终于定在了北洛水的山塬河谷。
嬴政站住脚步,只说了一句话:“赶水人众,俱赐战饭……”
这赶水头虽是风习,却没有定规。诸如关中西部的百里渠短途赶水,不吃不喝者多。四百多里赶水头,不吃不喝不可能。一过云阳,王绾已经吩咐吏员军士沿途不断呼喊:“长路赶水,吃喝自便!”饶是如此,许多人还是死死盯着秦王,秦王不吃不喝,我也不吃不喝!王绾一路看得清楚,年青的秦王一昼夜又一半日,只在脚步匆匆中喝了十三次水,吃了两张干肉夹锅盔。如此也就是说,大多赶水者在四百多里兼程疾走中只吃了两饭,此刻人人都是饥肠辘辘。王绾已经软得不能挪步了,只看着赵高摇了摇令旗。赵高二话没说,过来接了令旗,便飞步张罗去了。
大约小半个时辰,赶水头人众陆续抵达,一辆辆牛车拉着锅盔干肉也络绎不绝地赶到了渠水洛水交汇地。山塬水口,两边渠岸,到处都涌动着黝黑闪亮的光膀子,人人亢奋个个激昂,大笑大叫不绝于耳。一句最上口的话处处山响着:“秦王咥实活!攒劲!”人群处处喧哗,对开在龙尾之地专门等着这一日大市的山东商旅的帐篷商铺,却没有一个人光顾。
山东商社的执事们纷纷出门,站在饭铺酒铺货栈前惊讶莫名,一口声惊呼:“怪也!四百里赶水没一个人趴下!没一个人买饭买酒!老秦人铁打的不成!”
正在一片热汗腾腾裹着喧哗笑语的时刻,年青的秦王过来了。嬴政一身汗淋淋短身布衣,提着一条宽大的白布汗巾,大步赳赳地走上了山坡一方大石。不知谁喊了一声秦王来了,万千光膀子们立即军旅甲士一般肃然噤声昂首挺胸,活生生一片森森然黝黑闪亮的森林。
“父老兄弟们!四百里赶水,没一个趴下!好!”秦王当头喊了一句。
“秦王万岁!”黝黑闪亮的胳膊刷的一齐举起,吼声隆隆震荡天际。
“郑国渠成,泾水入田。秦人好日子已在眼前!父老兄弟们,咥饱喝足再归乡。回到乡里整治农田,抢灌夏种,使秦人粮仓早早堆满!人无神气,一事无成!国无神气,一事无成!秦国该强大!秦国该富庶!秦人,更该有精神!”
“万岁!秦人精神!”弥天吼声夹着轰隆隆水声,淹没了洛水山塬。
片刻之间,万千光膀子老秦人人人变成了浸透猛火油的火把,火焰呼呼直蹿。绷着脸大步赳赳到牛车前领一份锅盔干肉,蹲在地上狼吞虎咽猛咥干净,大腿一拍:“走!”立即三五成群地风风火火离开洛水口。不消片时,满山遍野黝黑闪亮的光膀子便消失在无边无尽的田野里。
“疯子秦王!疯子秦人!”
守着始终没有一个秦人光顾的商铺,山东商旅们又一次惊愕了。
晚霞满天的时分,李斯郑国带着一班水工吏员终于赶到了洛水口。
秦王扶着赵高的肩膀站在洛水岸边,迎头先问了一句:“客卿老令,后水如何?”李斯郑国双双一拱手:“全线坚固顺畅,支渠毛渠全部进水!”嬴政听罢没有来得及说话,便一头碰在赵高身上软了过去。李斯一转身断然下令:“行营中止政事,全部人马歇息彻夜!”
当夜,行营大帐的灯火早早熄灭,整个营地一片雷鸣般鼾声。
直到次日将近正午,夏日的太阳已经火辣辣挂在当头,行营的聚将号才呜呜地吹动起来。人喊马嘶中,一顿结结实实的锅盔夹干肉战饭下肚,大臣吏员们便踏着号声赶赴行营大帐了。对于秦国官吏,多少昼夜不睡少睡不吃不喝少吃少喝都是家常便饭,而能一夜无事地从天黑酣睡到次日正午,实在是绝无仅有的奢侈了。有如此一夜酣睡,臣工吏员们聚到行营大帐时个个精神抖擞,许多人说不上名目的怪病也都神奇地烟消云散了。
李斯进帐,一见清新矍铄的郑国,揉着眼睛直呼:“奇也奇也!”郑国一阵哈哈大笑:“佳水灌枯木而已,客卿何奇之有也!”寻常间永远皱着眉头的郑国一笑,一班臣工不禁人人大乐,一时满帐笑声。
午时末刻,查水查渠之各方汇聚渠情水情,结果是:全线无断无裂无渗无漏,所有支渠毛渠都顺利进水,无一县报来故障。郑国归总,点着探水铁尺硬邦邦撂下一句话:“泾水河渠四百六十三里,全线坚实通畅,入田顺当,泾水渠成!”郑国说完,连同嬴政在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长长松了一口气。李涣与几个经年奔波的老水工啧啧感叹不已,连说这郑国渠快得匪夷所思,好得匪夷所思,教人如在梦里一般。
嬴政叩着书案:“李涣,你报个大账,郑国渠究竟灌田几多?”
李涣掰着指头高声道:“郑国渠,直接受益者二十三县,间接受益者全部秦川;关中缺水旱地四百六十余万亩,可成旱涝保收之沃野良田!另有两百余万亩盐碱滩,三五年之后,也大体可变良田!若以盐碱滩地接纳山东移民,可容五六万户之多!如此,秦国腹地可增加人口五十余万。寻常年景之下,每亩可产粮一钟,每年国库至少可积粟三十万斛。五六年后,关中之富,甲于天下!”
“老令,果真如此么?”
“这是老臣最低谋算。”
“旱涝保收,根基何在?”
“君上,”郑国一拱手,“关中从此旱涝保收,根基在于:泾水河渠不仅仅是一条干渠,而是三千多条支渠毛渠织成的水网。水网之力,在于将关中平川之大多数池陂河流连接沟通,旱天水源丰厚,渠不断水,涝天排水畅通,水无滞留。此所谓旱灌涝排之渠网也!秦法严整,若能再立得一套管水用水之法度,秦川无疑天府之国!”
“还有上灌下排。”李斯Сhā了一句。
“那是独对盐碱滩地之法,得另修排水沟。”李涣答了一句。
“好!”嬴政当即拍案,“河渠管用法度,便由老令草拟。”
“嗨!”郑国第一次学着老秦人的模样挺身应命,引得满帐一片笑声。
嬴政一拍大腿起身:“好!从塬下回咸阳,一路再看看盐碱滩。”
王绾一拱手:“河渠已成,君上回咸阳要紧,盐碱滩事各县自有切实禀报。”
“不。”嬴政摇摇手,“左右顺路,一次揣摩清楚,不能光听禀报。”
“秦王明断!”举帐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句。
片刻之后,行营拔帐南下,一行车马辚辚下了洛水山塬。西行四十余里,进入下邽县地界,便见一条条支渠毛渠伸入到白茫茫盐碱滩,清清之水汩汩浇灌着一片片白森森的盐碱花。盐碱滩中散布着一群群农人,显然在紧急开挖通向南边渭水的排水毛渠。嬴政二话不说下了马,大走进了道边一片盐碱滩。
一条毛渠刚刚挖成,渠底已经渗出清亮亮的水流。一个赤膊壮汉满头大汗跳进渠中,笑着喊着:“都说盐碱滩水咸,我偏不信清亮亮的水老天能撒盐?尝尝!”俯身捧起渠底清水一口大喝,刚刚入口又噗地一口吐出,龇牙咧嘴地笑着叫着:“呀!咸!咸死人也!”渠边赤膊挥汗的农夫们一片大笑。一个白发老人道:“这渠不是那渠,那渠是泾水,这渠是盐碱汤。上冲下排,几年后这盐碱地就变肥田了,那时才有甜水喝,懂么?瓜(傻)娃子!”赤膊壮汉一边点头一边爬上渠来,紧跑几步伏身泾水毛渠中一阵牛饮,又跳起来大喊:“好甜水!不信赶紧喝!”众人一阵嚷嚷:“谁不信了,只你个瓜子不信!”于是一片大笑。
“老伯,”嬴政走过来一拱手,“你说这盐碱滩果然能变成良田?”
“能!”白发老人的铁耒噗地Сhā进泥土,“盐碱滩又不是天生的,长年积水排不走,地不病才怪!泾水最清,天生治地良药。上边灌药,下边排脓,两三年准保好地,不好才怪!”
“那老伯说,这地官分,有人要么?”
“不要才怪!老夫想要三百亩,官府给么?”
“若是给山东移民,村人愿意么?”
一个光膀子后生凑近老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老人顿时瞪大了老眼:“你,你是秦王?”嬴政呵呵一笑:“秦王也是秦人,一样说话。”老人猛然扑地拜倒,两手抓着湿乎乎的泥土又哭又笑:“天!赶水头老朽没赶上,在这见到秦王了!天啊天,老朽命大也!”嬴政连忙扶起老人,四野人众已经纷纷赶来,秦王万岁的呐喊又弥漫了茫茫盐碱滩。老人站起来摇摇手,身边人众便静了下来。老人对嬴政一拱手,转身对着四面人众高声道:“秦王问我,若是将这盐碱滩分给山东移民,我等老秦人是否愿意?都说,愿意不愿意?”
“愿意——”四野黑黝黝光膀子们一片奋力呐喊。
“为甚愿意?”老人一吼。
“种地靠人!打仗靠人!人多势大!”
老人慨然拱手:“老朽乃东白氏族长,老秦人决不欺负山东新人!”
“对!老秦新秦都是秦!”四野一片奋然呼喝。
连同嬴政在内,所有后边赶来的臣工吏员们的眼睛都湿润了。尤其是李斯郑国以及那些近年入秦的山东士子们更是感奋有加,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大喊了一声:“秦国万岁!”一时之间,秦国万岁秦王万岁秦人万岁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夕阳下的原野又燃烧起来。
嬴政对着光膀子农夫们深深一躬,一句话没说便上马去了。大臣吏员们也是深深一躬,纷纷摇着手出了盐碱滩。行营人马在道边聚齐,嬴政凝望着田野中久久不散的黑黝黝人群,猛然回身一句:“换驷马王车,星夜赶回咸阳!”
在秦王万岁的呼喊中,马队王车辚辚启动,风驰电掣般向西而去。
行至栎阳城外官道,恰遇蒙恬飞马赶来。在宽大的王车中,蒙恬禀报了一则紧急消息:郑国渠成放水,山东六国倍感震撼,纷纷派出特使谴责韩国将如此赫赫水工派进秦国,直是蓄意资秦;韩国君臣倍感压力,已经拘押了郑国全族人口,声称郑国若不回韩谢罪,立即将郑氏全族处斩!蒙恬担心韩国已经派出刺客,怕郑国有失,是以连夜东来禀报。
“狗彘不食!”嬴政狠狠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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