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咸阳有这争鸣堂,便是明证!”呼应者显然秦人口音。
“然则,顿子据何而说秦王无名无实?”布袍士子肃然高声。
“强国富民而有虎狼之议,千里养母而负不孝之名。岂非无名无实哉?”
“我再加一则:铁腕护法而有暴政之声。”布袍士子高声补充。
“好!破六国偏见,还秦王本色!”台下的秦人口音火辣辣一片。
“论战偏题!我另有问!”一蓝袍士子显然不满。
“足下但说。”
“顿子说名家关乎大道,敢问白马非马之类于天下兴亡何干?”
“正是!名家狡辩,不关实务!”台下立即一片呼应。
“我出一同义之题,足下或可辩出名家真味。”顿弱镇静自若。
“说!”
“六国非国。”顿弱古铜色脸庞掠过一丝诡秘的笑。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有人惊呼一声:“此人鬼才!此题大有玄奥!”
“顿弱,此论不能成立!”
“是也是也,论题不能成立!”台下一片喧嚷。
“岂有此理!诸位不解,如何便是不能成立?”方才瘦削的布袍士子又霍然站起,一指台上道,“此题意蕴显而易见,足下休做惊人之论!”
“噢?愿闻高见。”顿弱一拱手。
“好!破他论题!”台下士子们异口同声,显然要促成这两人论战。
“国,命形之词也。六,命数之词也。形、数之词不相关,国即国,六即六。确而言之,不能说六国是国,只能说六国非国。是故,六国非国也。”瘦削士子口齿极是利落。
“六国非国,能与天下无关?”顿弱又是诡秘一笑。
“此等命题,徒乱天下而已!”布袍士子冷冷一句。
“何以见得?”顿弱紧追不舍。
“若作谶语,或作童谣,宁非邦交利器哉!”
“如此说来,名家之学堪为纵横家言?”
“惜乎邦交之道,不藉雕虫小技耳!”
“足下之见,邦交大道者何?”
“夫邦交者,鼓雄辩之辞,破坚壁之国,动天下之心也!”
“动天下之心者何?”
“明大势以改向背,说利害以溃敌国,宣大政以安庶民。”
“三方根基安在?”
“大势之根在人心,人心之根在大势。人心动,万物动。”
“人心动于何方?”
“天下人心,纷纭求一,此动向也!”
“人心非心,何可一之?”
“人心不可一,天下之心独可一。”
“何也?”
“天下之心,皆具人形,是故可一。”
“一于何?”
“一于人也。”
“人者何?”
“古今圣王也!”
顿弱一阵大笑:“论战旬日,始见真才!愿闻足下高名上姓。”
“在下大梁贾姚。”布袍士子慨然拱手。
“稷下顿弱!彩——”
“大梁贾姚!彩——”
台下士子们在两人连番对答中屏神静气,一时不能咀嚼其中意味,此刻回过神来大为敬服,不禁一阵哄然喝彩。依照论战传统,这是认可了两人的才具,日后便是流传天下的口碑了。大厅纷纭议论之时,一个身材伟岸的着翻毛皮袍者走过来肃然一拱手:“我家主东欲邀两位先生聚酒一饮,敢请屈尊赐教。”顿弱傲然一笑:“你家主东何许人也?只会教家老说话么?”翻毛皮袍者谦恭一笑:“方才未报家门,先生见谅。我家主东乃北地郡胡商乌氏倮后裔,冬来南下咸阳,得遇中原才俊,心生渴慕求教之心,故有此请。”顿弱目光连连闪烁:“胡商多本色,饮酒倒是快事一桩也!只是你家主东人未到此,如何便将我等作才俊待之?”旁边贾姚不禁一笑:“顿子不愧名家,掐得好细!”翻毛皮袍者一拱手谦和地笑道:“该当该当。我家主人古道热肠,方才论战听得痴迷一般。便依着胡风先去备酒了,吩咐在下恭请先生。”顿弱不禁哈哈大笑:“未请客先备酒,未尝闻也!”贾姚朗然笑道:“胡风本色可人,在下也正欲与兄台一饮,不妨一事罢了。”顿弱慨然道:“游秦得遇贾兄,生平快事也!但依你说,走!”说罢拉起姚贾大步便走,对翻毛皮袍者看也不看。
翻毛皮袍者连忙快步抢前道:“先生随我来,庭院有车迎候!”
片刻之后,一辆宽大的驷马垂帘篷车驶出了尚商坊。
马蹄沓沓车声辚辚,这辆罕见的大型篷车穿行在石板大道,透过茫茫雪雾街边灯火一片片流云般掠过,马车平稳得觉察不出任何颠簸。顿弱不禁揶揄笑道:“一介商贾有如此车马,乌氏商社宁比王侯哉!”贾姚高声附和道:“如此驷马高车生平仅见,商旅富贵,布衣汗颜耳!”后座翻毛皮袍者一拱手笑道:“先生不知,当年祖上于国有功,此车乃秦王特赐。我家主东,不敢僭越。”顿弱一阵笑声未落,大车已经稳稳停住了。
“先生请。”车辕驭手已经飞身下车,恭敬地将两人扶下。
“顿兄请!”贾姚慨然一拱。
“噫!家老如何不见?”
“那还用问,必是通报主人迎客去了。”贾姚大笑。
“好!今夜胡庐一醉,走!”
道边一片松林,林中灯火隐隐,大雪飞扬中恍若仙境。驭手恭谨地引导着两人踏上一条小径,前方丈余之遥一盏硕大的风灯晃悠着照路。小径两边林木雪雾茫茫一片,甚也看不清楚。走得片刻,前方硕大风灯突然止步,朦胧之中可见一道黑柱矗立在飞扬的雪花之中,恍然一柱石俑。贾姚对顿弱低声道:“看!主人迎客了。”
“先生驾临,幸何如之!”黑柱遥遥一躬。
“足下名号何其金贵也!”顿弱一阵揶揄的大笑。
依着初交礼仪,无论宾主都要自报名号见礼。面前主人遥相长躬,足见其心至诚。然则顿弱素来桀骜不驯,又有名家之士的辩事癖好,一见主人只迎客而不报名号,当即嘲讽对方失礼。
“顿兄见谅……”贾姚正要说话,对面黑斗篷却摆了摆手。
“咸阳嬴政,见过先生。”黑斗篷又是深深一躬。
“你?你说如何!”顿弱声音高得连自己也吃惊。
“酒肆不便,嬴政故托商旅之名相邀,先生见谅。”
“你?你是秦王嬴政!”
“顿兄,秦王还能有假?”旁边贾姚笑了。
“噫!你知秦王?你是何人?”
“客卿姚贾,不敢相瞒。”同来的瘦削布衣深深一躬。
“搅乱山东之秦国行人令,姚贾?!”
“姚贾不才,顿兄谬奖。”
顿弱纵是豁达名士,面对同时出现的秦王与秦国邦交大吏,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身着黑斗篷的秦王却浑然无觉,恭敬地拱手作请亲自领道,将顿弱领进了松林深处的庭院。一路行来,顿弱一句话不说,只左右打量两人,恍若梦中一般。
及至小宴摆开,饮得几爵,顿弱的些许困窘一扫而去,滔滔对答遂不绝而出。秦王求教也直截了当:“欲一天下,邦交要害何在?”顿弱的论断明快简洁,与名家治学之琐细思辨大相径庭:“欲一天下,必从韩魏开始。韩国者,天下咽喉也。魏国者,天下胸腹也,韩魏从秦,天下可图!”秦王遂问:“何以使韩魏从秦?”顿弱对云:“韩魏气息奄奄,以邦交能才携重金出使,文战斡旋,使其将相离国入秦,君臣相违不得聚力,功效堪抵十万大军!”秦王笑问:“重金之说,大约几多?”顿弱慨然:“周旋灭国,宁非十万金而下哉!”秦王笑云:“秦国穷困,十万金只怕难凑也。”顿弱大笑:“秦王惜金,天下何图?秦王不资十万金,只怕顿弱便到楚国鼓噪六国合纵也!合纵若成,楚国王天下,其时秦王纵有百万重金,安有用哉?”
“倨傲坦荡,顿子名不虚传也!”嬴政一阵大笑。
姚贾一直饶有兴致地听着秦王与顿弱问对,既不Сhā话也不首肯,一副若有所思神色。不料顿弱却突然直面问道:“足下语词犀利,敢问修习何家之学?”姚贾一拱手道:“在下修习法家之学。入秦之先,尝为魏国廷尉府书吏。”顿弱尚未说话,秦王嬴政先大感意外:“客卿法家之士,如何当初进了行人署?”姚贾道:“我入秦国之时,适逢王绾离开丞相府,文信侯吕不韦便留我补进行人署……诸般蹉跎,也就如此了。”嬴政一笑:“先生通晓魏国律法?”姚贾慨然一拱手道:“天下律法姚贾无不通晓,然最为精通者,当数秦法也!”顿弱哈哈大笑道:“魏人精于秦法,异数也!”姚贾道:“商君秦法,法家大成也,天下之师也!数年十数年之后,安知秦法不是天下之法?有识之士安得不以秦法为师焉?”秦王兴致勃勃:“秦法可为天下法,其理何在?”姚贾不假思索地回答:“秦法三胜:一胜于法条周延,凡事皆有法式;二胜于举国一法,庶民与王侯同法,法不屈民而民有公心;三胜于执法有法,司法审案不依官吏之好恶而行,人心服焉。如此三胜,列国之法皆无。是故,秦法可为天下之法也!”顿弱不禁又是大笑:“足下之言,实决秦国邦交根基也,妙!”
“顿子何有此断?”嬴政一时有些迷茫。
“素来邦交,多关盟约立散争城夺地。以邦交而布天下大道者,鲜矣!今秦之邦交,若能以秦法一统天下为使命,大道之名也,潮流之势也,宁非根基哉!”
秦王离案起身,肃然一躬:“嬴政谨受教。”
如此直到天亮时分,顿弱才被姚贾领到驿馆最好的一座庭院。顿弱兴犹未尽,又拉住姚贾饮酒论学。清晨时分,两人站在廊下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还是都没有睡意。默然良久,姚贾颇显诡秘地笑道:“顿子素不拜君,可望持之久远乎!”顿弱道:“天下无君可拜,宁怪顿弱目中无君?”姚贾笑道:“今日秦王,宁非当拜之君?”顿弱不禁喟然一叹:“天下之君皆如秦王,中国盛世也!”姚贾也是感慨中来:“唯天下之君不如秦王,中国可一也!”
三、驱年社火中尉缭突然逃秦
岁末之夜,大咸阳变成了一片灯火之海。
这是天下共有的大节,年。在古老的传说里,年是一种凶猛的食人兽,每逢岁末而出,民众必举火鸣金大肆驱赶。岁岁如此,久远成俗。夏商两代,天下只知有岁有祀,不知有年。及至周时,驱年成为习俗,天下方有岁末“年”节之说。其意蕴渐渐变为驱走年兽之后的庆贺,是谓过年。及至春秋战国,驱年已经成为天下度岁的大节,喜庆之气日渐浓厚,恐惧阴影日渐淡化。人们只有从“过年”一说的本意,依稀可见岁末驱害之本来印迹。唯其如此,战国岁末的社火过年通行天下。社火者,村社举火也。驱年起于乡野,是有此说。以至战国,社火遂成乡野城堡共有的喜庆形式,但遇盛大喜事,皆可大举社火以庆贺,然终以岁末社火最为盛行。天下过年之社火,犹以秦国最为有名。究其实,大约是秦国有天下独一份的高奴天然猛火油,其火把声势最大之故。驱年社火时日无定,但遇没有战事没有灾劫的太平年或丰收年,连续三五日也是寻常。但无论时日长短,岁末之夜的社火驱年都是铁定不移的,否则不成其为过年。
今岁社火,犹见热闹。郑国渠成,关中连续三季大收。秦王新政,吏治整肃,朝野一片勃勃生机,堪称民富国强之气象。老秦人大觉舒畅,社火便更见气势了。岁末暮色方临,大咸阳的街巷涌流出一队队猎猎风动的火把,铜锣大鼓连天而起,男女老幼举火拥上长街,流出咸阳四门,轰轰然与关中四乡的驱年社火融会在一起,长龙般飘洒舞动在条条官道,呐喊之声如沉沉雷声,火把点点如遍地烁金,壮丽得教人惊叹。
临近王城的正阳坊,却是少见的清静。
李斯本欲携带妻儿去赶咸阳社火。毕竟,今岁是家室入秦的第一个年节,家人还没有见过闻名天下的秦国年社火。正欲出行,却有偏院老仆匆匆赶来,说先生有请大人。李斯恍然,立即吩咐家老带两个精壮仆人领着家人去看社火,自己转身便到了偏院。
尉缭入秦三月,坚持不住驿馆,只要住在李斯府邸。秦国法度:见王名士一律当做客卿待之,若任职未定而暂未分配府邸,入住驿馆享国宾礼遇。顿弱、姚贾,皆如这般安置。尉缭赫赫兵家,虽布衣之士而名动天下,又与李斯早年有交,李斯自感不便以法度为说辞拒之,便禀报了秦王。嬴政听罢豁达地笑了,先生愿居府下,难为也,开先例何妨!如此,尉缭便在李斯府邸的东偏院住了下来。虽居一府,李斯归家常常在三更之后,两人聚谈之机却是不多。
“缭兄,李斯照应不周,多有惭愧。”
“斯兄舍举家之乐来陪老夫,安得不周哉?”尉缭一阵笑声。
“好!岁末不当值,今日与缭兄痛饮!”
“非也!今日老夫一件事两句话,不误斯兄照应家人。”
不管李斯如何瞪眼,尉缭径自捧起案上一方铜匣道:“此乃老夫编定的祖传兵书,呈献秦王。”李斯惊讶道:“呈献祖传兵书乃至大之举,李斯何能代之?”尉缭朗然一笑道:“秦王观后,老夫再与之论兵可也,斯兄倒是拘泥。”李斯恍然道:“如此说倒是缭兄洒脱。也好,我立即进宫呈进,转回来与缭兄做岁末痛饮。”
李斯匆匆走进王城,那一片难得的明亮静谧实在教他惊讶。
秦法有定:臣民不得贺君,官吏不得私相庆贺。无论是年节还是寿诞,臣民自家欢乐可也,若是厚礼贺君或官吏奔走庆贺上司,是为触法。秦惠王秦昭王都曾惩治过贺寿臣民,而被山东六国视为刻薄寡恩。可秦国的这一法度始终不变,朝野一片清明。大师荀子入秦,将其见闻写进《荀子·强国篇》曰:“观秦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古之民也。官府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低劣),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官吏)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朝闲,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如此纯厚气象,实在是当时天下之绝无仅有。此等清明传统之下,每遇年节或君王寿诞,咸阳王城自然是一片宁静肃然,与寻常时日唯一的不同,便是处处灯火通宵达旦。当然,之所以宁静还有另一缘由:王城之内凡能走动而又不当值的王族成员与内侍侍女,都去赶社火了。秦法虽严,王城一年也有两次自由期:一是春日踏青,一是年节社火。
秦王嬴政,从来没有在岁末之夜出过王城。
这便是嬴政,万物纷纭而我独能静。岁末之夜,独立廊下,听着人潮之声,看着弥漫夜空的灯火,嬴政的心绪分外舒坦。身为一国之君,能有何等物事比远观臣民国人的喜庆欢闹更惬意?正在年青的秦王沉醉在安宁美好的心绪中时,李斯匆匆来了。嬴政有些惊讶:“咸阳驱年社火天下第一,长史不带家人观瞻,如何当值来也?”李斯摇头道:“老妻儿子自家去便了,臣有一宝进王。”嬴政不禁大笑:“年关进宝,长史有祥瑞物事?”李斯颇显神秘地一笑:“臣所进者,非阴阳家祥瑞之宝,乃国宝一宗。”说罢从大袖中捧出一方铜匣,“此乃尉缭兵书,托臣代进。”嬴政双手接过,惊喜的目光中有几分疑惑:“尉缭可随时入宫,何须如此代进?”李斯道:“尉缭说,待王观后再进见论兵。或是名士秉性也,臣亦不甚了了。”嬴政笑道:“尉缭入秦,天下瞩目,魏国不会轻易罢休。长史多多上心,不能教尉缭又做一回郑国。”李斯一拱手道:“君上明断!魏国老病甚深,臣不敢大意。”
李斯一走,嬴政立即急不可待地打开了《尉缭子》。
方翻阅片刻,嬴政便起身离开了书房。及至赵高一头汗水地回到王城当值,嬴政已经不在大书房了。赵高机敏异常,也不问当值侍女,立即找到了东偏殿后的密室,秦王果然在案前心无旁骛地展卷揣摩。赵高一声不响,立即开始给燎炉添加木炭,并同时开始煮茶。片刻之后,两只大燎炉的木炭火红亮红亮,酽茶清香也弥漫开来,春寒愈显阴冷的密室顿时暖和清新起来。一切就绪,赵高悄没声地到庖厨去了。又是片刻之后,赵高又悄没声回来。燎炉上有了一副铁架,铁架上煨着一只陶罐,铁架旁烤着两张厚厚的锅盔。赵高估量得分毫不差,秦王一直没出密室,昼夜埋首书案一口气读完了《尉缭子》。直到合卷,嬴政才狼吞虎咽地咥下了一罐肥羊炖与两张烤得焦黄的锅盔。
“天下第一兵书!唯肥羊锅盔可配也!”
听着秦王酣畅的笑声,赵高也嘿嘿嘿不亦乐乎。
“笑甚!”嬴政故意沉下脸,“立即知会长史,今夜拜会尉缭。”
嗨的一声,赵高不见了人影。
一部《尉缭子》,在年青的秦王心头燃起了一支光焰熊熊的火把。
自少时开始,嬴政酷好读书习武两件事。论读书,自立为太子,嬴政便是王城典籍库的常客。及至即位秦王虚位九年,嬴政更是广涉天下诸子百家,即或是那些正在流传而尚未定型的刻本,嬴政也如饥似渴地求索到手立马读完。对于天下兵书,嬴政有着寻常士子不能比拟的兴味。春秋战国以来的《孙子》、《吴子》、《孙膑兵法》,更是他最经常翻阅的典籍。昔年,上将军蒙骜多与年青的嬴政谈论天下兵书。蒙骜尝云:“孙吴三家,世之经典也,王当多加揣摩。”嬴政却感喟一句:“三家精则精矣,将之兵书也!”蒙骜讶然:“兵书自来为将帅撰写,秦王此说,人不能解矣!”嬴政大笑云:“天下大兵,出令在王。天下兵书,宁无为王者撰写乎!”蒙骜默然良久,拍了拍雪白的头颅:“论兵及王,兵家所难也。王求之太过,恐终生不复见矣!”嬴政又是一阵大笑:“果真如此,天下兵家何足论耳!”
这部《尉缭子》令嬴政激奋不能自已者,恰在于它是一部王者兵书。
自来兵书,凡涉用兵大道,不可能不涉及君王。如《孙子·始计篇》、《吴子·图国篇》等,然毕竟寥寥数语,不可能对国家用兵法则有深彻论述。《尉缭子》显然不同,全书二十四篇,第一卷前四篇专门论述国家兵道,实际便是君王用兵的根基谋划;其后二十篇具体兵道,也时时可见涉及庙堂运筹之总体论断,堪称史无前例的一部王者兵书。嬴政读书历来认真,边读边录,一遍读过,几张羊皮纸已经写满。《尉缭子》的精辟处已经被他悉数摘出归纳,统以“王谋兵事”四字,所列都是《尉缭子》出新之处:
王谋兵事第一:战事胜负在人事,不在天官阴阳之学。
这是《尉缭子》不同于所有兵书的根本点——王者治军,必以人事为根基,不能以占卜星相等神秘邪说选将治兵或预测胜负。其所列举的事例,是第一代尉缭与魏惠王的答问。嬴政在旁批曰:“笃信鬼神,谋兵大忌也。君王以鬼神事决将运兵而能胜者,未尝闻也!恒当戒之。”嬴政认定,这一点对于君王比对于将领更为重要。将领身处战场,纵然相信某些望气相地等等征候神秘之学,毕竟只关乎一战成败。君王若笃信天象鬼神之说,则关乎根本目标。譬如武王伐纣,天作惊雷闪电,太卜占为不吉,臣下纷纷主张休兵;其时太公姜尚冲进太庙踩碎龟甲,并慷慨大呼:“吊民伐罪,天下大道,何求于朽骨!”武王立即醒悟,决然当即发兵。若非如此,大约“汤武革命”便要少去一个武王了。唯其如此,君王一旦笃信神秘之学,一切务实之道都将无法实施。所以,立足人事乃君王务兵之根基。
王谋兵事第二:兵胜于朝廷。
《尉缭子》反复陈述的邦国兵道是:治军以富国为先,国不富而军不威。“富治者,民不发轫,甲不出暴,而威制天下。故曰,兵胜于朝廷。不暴甲而胜者,主胜也;阵而胜者,将胜也。”显然,这绝不是战阵将军视野之内的兵事,而是邦国成军的根本国策,是以君王为轴心的庙堂之算。也就是说,朝廷谋兵的最高运筹是:国富民强,不战而威慑天下,不得已而求战阵。故此,一国能常胜,首先是朝廷总体谋划之胜。
王谋兵事第三:不赖外援,自强而战。
春秋战国多相互攻伐,列国遇危求援而最终往往受制于人,遂成司空见惯之恶习。《尉缭子》以为,这种依赖援兵的恶癖导致了诸多邦国不思自强的痼疾。是以,尉缭提出了一个寻常兵家根本不会涉及的论断:量国之力而战,不求外援,更不受制于人。嬴政特意抄录了《尉缭子》这段话:“今国之患者,以重金出聘,以爱子出质,以地界出割,而求天下助兵。名为十万,实则数万。且(发兵之先)其君无不嘱其将:‘援兵不齐,毋做头阵先战。’其实,(援兵)终究不力战……(纵然)天下诸国助我战,何能昭吾士气哉!”而求援与否、援兵出动之条件及对援兵的依赖程度,也是庙堂君王之决策,并非战场将领之谋划。嬴政在旁批下了大大十六个字:“量力而战,是谓自强,国不自强,天亦无算!”
王谋兵事第四:农战法治为治兵之本。
嬴政读《尉缭子·制谈第三》,连连拍案赞叹:“此说直是商君治兵也!大哉大哉!”嬴政所赞叹的,是尉缭子明确拥戴商鞅的农战法治论。嬴政自己是《商君书》与商君秦法的忠实追随者,对尉缭的论说自然大大生出共鸣。《尉缭子》云:“吾用天下之用为用,吾制天下之制为制。修我号令,明我刑赏,使天下非农无所得食,非战无所得爵,使民扬臂争出农战,而天下无敌矣!”尉缭之论,明确两点:一是依法治军,是为形式;一是重农重战,是为治军基础。天下自有甲兵,便有军法,任何国家任何大军皆然。但是,自觉地将军法与邦国变法融为一体推行者,寥寥矣!至少在战国兵家著述中,尉缭子史无前例。嬴政感喟不已,在旁批下两行大字:“如此国策,将军不能也,唯庙堂朝廷能行也,宁非君道哉!”
王谋兵事第五:民为兵事之本,战威之源。
自有兵家,鲜有将民众纳入战事谋划视野者。这一点,也是尉缭子开了天下先河。“审法制,明赏罚,便器用,使民有必战之心,此威胜也……夫将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气实(旺盛)则斗,气夺则走。”基于将民众看作战胜之本,尉缭子提出“励士厚民”为国家治军之本,并据以划分出国家强盛的四种状态:“王国富民,霸国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仓府。”嬴政读之奋然,大笔批曰:“秦不赖民,安得长平之战摧强赵乎!秦不赖民,安得一天下乎!王国富民,而民能为国战,君王谋兵之大道也!”
“醍醐灌顶,尉缭子也!”嬴政一次又一次拍案赞叹着。
“君上君上,尉缭子逃秦,长史去追了!”赵高风一般飞进密室。
“!”嬴政霍然起身,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君上,尉缭逃!”
“快!驷马王车,追!”蓦然醒悟,嬴政一声大吼。
“嗨!”赵高脆亮一应,身影已经飞出。
李斯实在没有料到,兵家妙算的尉缭竟能出事。
岁末之夜,李斯出王城回到府邸,立即到偏院与尉缭聚饮过年。两人海阔天空,两坛兰陵老酒几乎见底。尉缭说了许许多多在秦国的见闻感慨,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尉缭无以报秦,惜哉惜哉!李斯想去,此等感慨只是尉缭报秦之心的另一种说法而已,浑没在意,只与尉缭海说天下,竟是罕见的自己先醉了。蓦然醒来,守在榻边的妻子说他已经酣睡了一个昼夜了。李斯沐浴更衣用膳之后天已暮色,便来到偏院看望尉缭酒后情形。尉缭不在,询问老仆,回说先生于一个时辰前被两个故人邀到尚商坊赶社火去了,今夜未必回来。李斯当时心下一动,尉缭秘密入秦,何来故人相邀?走进书房,不意却见案头一支竹板有字,拿起一看,只草草四个字——不得不去。
骤然之间,李斯浑身一个激灵!
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李斯立即派出家老知会国尉蒙武,而后跳上一匹快马飞出了咸阳。尉缭肯定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魏国目下这个老王叫做魏增,太子时曾经在秦国做过几年人质,秉性阴鸷长于密谋。魏增即位,魏国在咸阳的“间人”数量大增,许多山东商贾都被“魏商”裹挟进了间人密网。所谓故人相邀,定然是魏国间人受命所为。李斯来不及多想,心下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在函谷关之内截住尉缭!只要不出函谷关,不管魏国秘密间人有多少隐藏在尉缭四周,他们都不敢公然大动干戈。只要李斯能追赶得上,拉住尉缭磨叨一时,蒙武人马也许就能赶到;若形势不容如此,便可先行赶到函谷关知会守军拦截。李斯谋划得没错,可没有想到残雪夜路难行,官道又时有社火人流呼喝涌动,非但难以驰马,更难辨识官道上时断时续的火把人群中有没有尉缭。如此时快时慢,出得咸阳半个时辰,还没有跑出三十里郊亭,李斯不禁大急。
“长史下道!上车!”
身后遥遥一声尖亮的呼喊,李斯蓦然回头,隐隐便见一辆驷马高车从官道下的田野里飓风一般卷来。没错,是赵高声音,是驷马王车!没有片刻犹豫,李斯立即圈马下道。秦国官道宽阔,道边有疏通路面积水的护沟,沟两侧各有一排树木。李斯骑术不佳心情又急,刚刚跃马过沟便从马背颠了下来,重重摔在残雪覆盖的麦田里晕了过去。正在此时,驷马王车哗啷啷卷到,稍一减速,一领黑斗篷飞掠下车两手一抄抱着李斯飞身上了王车。
“小高子!快车直向函谷关!”
李斯被掐着人中刚刚开眼,听得是秦王嬴政声音,立即翻身坐起。嬴政摁住李斯高声道:“长史抓住伞盖,坐好!”李斯摇着手高声道:“我已告知蒙武,君上不须亲临,魏国间人多!”嬴政长剑指着官道火把高声道:“他间人多,我老秦人更多,怕他甚来!”说话间驷马王车全力加速,赵高已经站在了车辕全神贯注地舞弄着八条皮索,四匹天下罕见的雪白骏马大展腰身,宽大坚固的青铜王车恍若掠地飞过,一片片火把便悠悠然不断飘过。
“间人狡诈,会不会走另路?”李斯突然高声一句。
“蒙武飞骑已经出动,赶赴潼山小道与河西要道,我直驰函谷关!”
鸡鸣开关之前,驷马王车终于裹着一身泥水飞到了函谷关下。王车堪堪停在道边,嬴政立即吩咐赵高宣守关将军来见。将军匆匆赶到,嬴政一阵低声叮嘱,将军又匆匆去了。过得片刻,雄鸡长鸣,关内客栈便有旅人纷纷出门,西来官道也有时断时续的车马人流相继聚来关下,只等关门大开。
“长史,那群人神色蹊跷!”眼力极好的赵高低声一句。
李斯顺着赵高的手势看去,只见西来车马中有一队商旅模样的骑士走马而来,中间一人皮裘裹身面巾裹头,相貌很难分辨。寒风呼啸,路人裹身裹头者多多,原不足为奇。可这队骑士若即若离地围着那个裹身裹头者,目光不断地扫描着四周,确实颇是蹊跷。正在此时,函谷关城头号声响起,城门尉高喊:“城门两道失修,今日只能开一道门洞,诸位旅人排序出关,切勿拥挤!”喊声落点,瓮城赳赳开出两队长矛甲士,由函谷关将军亲自率领,在最北边门洞内列成了一条秘道。出关车马人流只有从甲士秘道中三两人一排或单车穿过。驷马王车恰恰停在甲士秘道后的土坡上,居高临下看得分外清楚。好在王车已经一身泥水脏污不堪,任谁也想不到这辆正在被工匠叮当敲打修葺的大车是秦王王车。
“缭兄!你趁我醉酒而去,好无情也!”
李斯突然一声大呼,跳下泥车冲过了甲士秘道,拉住了那个裹头裹身者的马缰。前后游离骑士的目光立即一齐盯住了李斯。裹头裹身者片刻愣怔,冷冷一句飞来:“你是何人?休误人路!”李斯一阵大笑:“缭兄音容,李斯岂能错认哉!你要走也可,只须在这酒肆与我最后痛饮一回!”前后骑士一听李斯报名,显然有些惊愕。瞬息犹豫,不待裹头裹身者说话,一骑士便道:“同路不弃,我等在道边等候先生。”一句话落点,前后十余名骑士一齐圈马出了甲士秘道。李斯哈哈大笑:“同路等候,缭兄何惧也,走!”说罢拉起裹头裹身者便进了路边一家酒肆。
“先生受惊,嬴政来迟也!”
一进酒肆,一个一身泥斑的黑斗篷者便是深深一躬。裹头裹身者一阵木然,缓缓扯下面巾一声长叹:“非尉缭无心报秦也,诚不能也!秦王罪我,我无言矣!”嬴政肃然道:“先生天下名士,骤然离去必有隐情。纵然英雄丈夫,亦有不可对人言处。敢请先生明告因由,若嬴政无以解难,自当放先生东去。”尉缭木然道:“魏王阴狠,我若不归,举族人口有覆巢之危。”李斯切齿骂道:“魏增老匹夫!卑鄙小人!”嬴政似觉尉缭神色有异,目光一闪道:“间人武士可曾伤害先生?”尉缭默然片刻,嘶哑着声音道:“只路途一饭,此后我便头疼欲裂,昏昏欲睡……”李斯不禁大惊:“君上,定是间人下毒所致!”
骤然之间,嬴政脸色铁青一声怒喝:“间贼首级!一个不留!”
守在门廊的赵高嗨的一声飞步而去。片刻之间,只听店外尖厉的牛角号连绵起伏,长矛甲士声声怒喝噗噗连声。函谷关将军大步来报:“禀报君上,全部十六名间人首级已在廊下!”正在此时,随着李斯一声惊呼,尉缭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嬴政顾不及说话,狠狠一跺脚抱起尉缭冲出了酒肆。
最黑暗的黎明,驷马王车又飓风一般卷回了咸阳。
四、春令定准直 秦国大政勃勃生发
冰雪消融,李斯草拟的王书终于摆在了嬴政案头。
这是开春后将要颁布的第一道王书,朝野呼为春令,亦呼为首令。历来战国传统:岁政指向看的便是开春之后的第一道王书。唯其如此,尽管国事千头万绪,开春之时都要审慎选择一方大事开手。《吕氏春秋》云,孟春之月,盛德在木,先定准直,农乃不惑。这先定准直,于国事便是开春首令。去岁隆冬大雪时一次议事,嬴政曾问与会大臣:“来春首令,将欲何事开之?”丞相王绾答曰:“整军财货稍嫌不足,当以关市赋税开之。”郑国答曰:“泾水渠成而垦田不足,当以农事开之。”李斯独云:“新政全局未就,当从用才开之。”嬴政当即拍案:“长史所言甚是。兴国在人,从人事开之!”于是,草拟春令的职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李斯头上。年节期间突发尉缭事件,李斯谋划春令的脚步也不期中止了。
追救回来的尉缭在太医馆整整疗毒一月,剧烈的头疼才渐渐消失,然言语行动终见迟缓,须发也突然全白了。秦王嬴政怒火中烧,回咸阳次日立马派出内史将军嬴腾为特使,星夜赶赴大梁,以最郑重的国书狠狠威胁魏王增:若尉缭部族但有一人遭害,魏国入秦士子但有一人不安,秦国大军立即灭魏,决将魏国王族人人碎尸万段!本次为施惩戒,并确保魏国不再阴毒胁迫入秦臣民,魏国必须立即割让五城,否则关外大军立即猛攻大梁!老魏王眼见虎狼秦王大发威势,秦国关外大军又近在咫尺,吓得喉头咕的一声当场软倒在王案。次日,太子魏假代父王立约,旬日内便交割了河外五城。及至桓龁大军接收五城,嬴腾赶回咸阳复命,堪堪不过半月,可谓战国割地之最利落的一次。之后又有消息传来:老魏王魏增一病不起奄奄一息,已经不能理事了。
自此,秦王怒气稍减,政事方得入常,李斯方得入静。
邦国人事,历来是最大题目,也是最难题目。最大者,牵一发而全身动也。最难者,利害相关人人瞩目也。尽管秦国法政清明,个中利害冲突也不能说全然不须顾忌。李斯来自楚国,又有早年官场之阅历,自然更是审慎在心。秦王首肯人事开年,却也没有明定从何方用人开之?之所以没有申明,秦王实际上便是默认了李斯的路径。毕竟,李斯有此主张,不可能心下没有大体谋划。虽则如此,李斯还是没有草率从事。尉缭事大体安宁,他便立即在各大官署间开始奔走,备细查勘了官吏缺额与可能的人选来路,尤其对王绾丞相府的大吏余缺询问最细。如此之后,李斯开始草书,嬴政始终没有过问。
这日,嬴政一进书房坐进书案,立即挑开了赵高已经摆在案头的铜匣的泥封。拿出一看,竟是三卷,嬴政不禁有些惊讶。人事王书难则难矣,行文却最是简便,何等人事当得三卷之长?及至一卷卷摊开,嬴政这才长吁一声:“李斯胆识兼具而不失缜密,大才也!”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