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元旦
查尔斯·莫奈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他是法国人,独自居住在一幢小小的木结构平房里,房子建在内佐亚蔗糖厂的私营土地上。这是一家位于肯尼亚西部的大种植场,沿着内佐亚河伸展开去,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的厄尔贡山。厄尔贡山是一座巨大的死火山,有一万四千英尺高,孤独地耸立着。莫奈的来历有些不明。可是因为有如此大量的外国流亡者聚集在非洲,所以很难搞清楚他究竟是为什么来到这里。也许他是在法国惹了麻烦,也许他只是被肯尼亚国家的美丽风光所吸引。他是个业余的自然学家,喜爱鸟类和动物,但对人类并无多大好感。他五十六岁,中等身高,中等体形,有一头光滑挺直的棕发,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所有和他关系密切的朋友几乎都是女人,都居住在山脚下的那些城镇里。当医生来调查他的死因时,即使是这些女友们也很难回忆起他的多少事情来。他的工作是看守蔗糖厂的抽水设备,把水从内佐亚河里抽上来,然后灌溉到几十英亩的甘蔗田里去。据说他白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河边的抽水机房里,他好像很喜欢看机器运转,喜欢听它们的轰鸣声。
像他这种情况,常常很难进行调查取证。医生们至今还记得他的那些临床症状,因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看过生化防疫4 级病毒在人体上的感染情况,都会终生难忘。可是这些症状在他身上不断出现,一个接着一个,越积越多,最后终于把他的身体全部覆盖并涂抹掉了。莫奈的死亡病例呈现在众人面前,既有冷静的临床数据分析,又搀杂着阵阵的惊惧和恐怖。这种恐怖是如此触目惊心,就好像我们忽然面对着一个白炽的外星系太阳,禁不住要后退一步,直眨巴眼睛。
莫奈是1979年来到这个国家的,当时正是艾滋病毒爆发的时期。这种病毒叫做人体免疫缺失病毒(hiv) ,可以引起艾滋病。这一年,艾滋病毒终于从中非洲的热带雨林里爆发了,从此便开始了对人类社会漫长的威胁和折磨。尽管当时还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但是艾滋病已经像个笼罩着全人类的阴影了。它沿着金沙萨高速公路,悄悄地向外传播蔓延。这是一条横跨非洲大陆的国际高速路,连接东西海岸,经过维多利亚湖区,从那里可以看到厄尔贡山。艾滋病毒是一种极其危险致命的病毒,但是它的感染性并不强,没有超出生化防疫2 级病毒的范围。它从一个人身上传染到另一个人并不很容易,而且也不可能在空气中传播。人们处理感染了艾滋病毒的血液时,也不需要穿上保护人体的防化服。
莫奈每天在抽水机房里工作得很努力,到了周末或节假日,他会到糖厂附近的林地里去转一转。他每次都带些食物,在空地上撒一圈,看着鸟儿和其他动物们来吃。认识他的人回忆说,他对野生猴子特别有感情,并且很懂得如何去接近它们。他们说,他有时会手托着食物坐在地上,然后一只猴子就会向他靠近过来,直接在他的手里吃东西。
黄昏的时候,他一般都呆在自己的平房里。他有一个女管家,名叫詹妮,负责给他做饭和打扫卫生。他正在自学如何识别非洲的鸟类。房子附近的树上住着一大群织工鸟,他每天花很多时间去观察它们,看它们不停地编织修补那些袋状的鸟窝。人们说,他在圣诞节前曾经把一只病鸟捧回了房子里,那鸟马上就死了,也许就死在他的手上。这只鸟很可能是只织工鸟——没有人知道;它也许是死于4 级病毒感染——依然没有人知道。另外,他还和一只乌鸦关系很好。那是一种斑点乌鸦,毛色黑白相l 司,在非洲常常被当宠物养着。这只乌鸦很友好很聪明,喜欢高踞在莫奈家的屋顶上,看着他出出进进。当它饿了的时候,就会飞落在房子的前廊上,从门口走进去,莫奈会从桌上拿些食物的残渣喂给它吃。
他每天早晨走路去上班,要穿过一大片甘蔗地,这段路程有两英里远。那个圣诞节前,农工们刚烧过田,所以地里看起来一片焦黑。越过这些黑糊糊的土地,向北二十五英里,他可以看到厄尔贡山。这座山随着四季、光影和晴雨的变化而不停地变幻着,是非洲之光的一大奇观。黎明时分,厄尔贡山像是一堆不断陷落的灰色岭脊,在迷雾中慢慢消失,最后只露出两座山峰互相对峙着,那是受到侵蚀后的火山口的边缘。当太阳升起来时,山峦一片银绿,正是厄尔贡山热带雨林的颜色。随着日光的推移,云雾涌上来,山峰被遮住看不见了。到了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云层开始变厚,并且蒸腾成一个铁砧头状的雷雨云,里面沉默地打着闪电。云层的底部漆黑如炭,顶部却轻盈地飘在空中,被夕阳照亮,染成了晦暗的橘红色。在云层的上方,天空一片湛蓝,闪烁着几颗热带的星星。
莫奈有几个女友住在厄多镇上。这个镇位于山的东南部,那里的人们都很穷,住在用木板和钢筋搭建的简易房里。莫奈给他的女友们一些钱,她们呢,作为回报,也很乐意去爱他。圣诞假期来临的时候,他制定了一个去厄尔贡山野营的计划,并从厄多镇上邀请了其中的一位女友来陪伴他。没有人记得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莫奈和他的女友开车穿过漂泊地,沿着一条又直又长的红土路向恩贝斯绝壁进发,那里是火山口东面一个很有名的峭壁。路上全是火山灰,红得就像是晒干了的血。他们爬上火山的外围边缘,穿过了一片片荒芜的玉米地和咖啡种植园,这些农田现在都已经退耕为放牧地了。他们还经过了一些旧殖民地时期的农场,看见半倒塌的房屋隐藏在成排的蓝加利树后面。越往高处走,空气越清冷,有冠头鹰从柏树上拍打着翅膀飞出来。没有很多旅游者来厄尔贡山,所以莫奈和女友驾驶的这辆车很可能是路上惟一的一辆汽车。当然,路上还有一群群步行的人们,都是附近的村民,在低处山坡上耕种着一些小块的农田。他们驶近了厄尔贡山热带雨林区的外围,看见它的边缘部分已经被破坏了很多,留下一些斑驳的林地。他们还经过了厄尔贡山客栈,这个英国旅馆建于20世纪早期,现在已经年久失修,墙壁裂了缝,上面的油漆也因为风吹日晒开始剥落了。
厄尔贡山横跨乌干达和肯尼亚之间的边境,离苏丹也不是很远。这是中非洲的一个热带雨林的生物孤岛,一个矗立在干旱平原上的孤立世界,它方圆五十英里,地表完全被树木、竹子和高山植被所覆盖。它是中非洲脊柱上的一个骨节。这座火山是在七百万到一千万年前崛起的,曾经猛烈地喷出过大量的岩浆和火山灰,多次彻底毁灭了生长在山坡上的森林,最后堆积成了一个相当的高度。在厄尔贡山没有被侵蚀之前,它可能是非洲最高的山,甚至高过了今天的乞力马扎罗山。现在它依然是非洲最宏伟最宽阔的山。当太阳升起来时,它会把厄尔贡山的阴影投射在西面,深入到了乌干达的腹地;当太阳落下去时,山的阴影又来到了东面,横过了肯尼亚的国土。在厄尔贡山的阴影里,散落着一些村庄和城镇,居住着各种不同的种族部落,其中就包括厄尔贡山马塞族。他们是一个从北方来的游牧民族,几个世纪前围着山脚定居了下来,以养牛为生。低处的山坡常年被细雨冲刷,空气一年四季都很清冽,火山灰土也给当地的玉米带来了极好的收成。这些村庄围着火山形成了一个人类聚集点的圆圈,而且这个圈在不停地向着山坡上的森林收拢,它像是一个扼杀着山区的自然生态的活结。森林被清除了,树木被砍伐成了烧柴,林地被清理成了放牧区,大象也一年一年地在消失。
厄尔贡山上有一小部分是个国家公园。莫奈和他的女友在公园的入口处停下车,交了入园费。有一只猴子或狒狒——没有人记得了——常常在那门口闲荡,等着游人的施舍,莫奈便用一根香蕉引诱它坐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的女友大笑起来,不过两人在它吃东西的时候都静静地原地呆着,一动不动。他们随后又向山上开了一小段路程,在临近溪水的一处山坡上找了块开阔的青草地,扎下了帐篷。小溪潺潺地从热带雨林里流出来,溪水的颜色非常奇怪,带着浓浓的火山灰。地上的草被野生的黑水牛啃得很短,到处能看见一堆一堆的牛粪。
厄尔贡森林高耸在他们的宿营地周围,多瘤节的非洲橄榄树连成了网,上面悬挂着苔藓和藤蔓,还点缀着一些对人体有毒的黑色橄榄果。他们听见了猴子在树林中扭打抢食的声音,听见了昆虫嘤嘤嗡嗡的鸣叫声,还时不时地听见猴子们相互召唤时发出的低沉的“哈哈”声。这些是非洲独有的卡巴斯猴,偶尔会有一只从树上跳下来,急速地穿过帐篷附近的草地,并用机警聪明的眼睛观察着他们。一群群的橄榄鸽从树丛里飞快地冲出来,划着斜线急速向下飞,这是一个求生策略,为的是躲避老鹰俯冲下来撕扯它们的翅膀。另外还有一些樟脑树、麻栗树、非洲柏树和红臭木树,在森林的上方,能看见一团团突出来的像蘑菇云样的树冠,那是波多树,非洲最高大的树木,几乎和加利福尼亚的美洲杉一样高大。成千上万的大象曾经生活在这里,它们在森林里走动的脚步声,以及剥树皮折树枝的喀嚓声,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那天下午,像厄尔贡山常有的那样,也许下了一场雨,所以莫奈和他的女友只能呆在帐篷里,也许他们还听着暴雨击打帆布顶篷的声音做了一场爱。天渐渐黑了,雨也慢慢停了下来。他们生了一堆火,做了顿晚饭。这一天是新年夜。也许他们还庆祝了一下,喝了些香槟酒。和往常一样,乌云在几个小时后就消散了,火山像一个巨大的黑影,呈现在夜空里的银河下。也许莫奈那天半夜里醒来,就站在草地上望星星——他把脖子使劲地向后仰,依然醉醺醺的,脚步有些不稳。
新年元旦的这天早晨,天气很冷,气温是华氏四十多度,草地上又湿又凉。大约在吃过早饭之后,他们沿着一条泥泞的道路开车上山,最后把车停在了卡塔姆洞|茓下方的一个小山谷里。他们披荆斩棘,沿着山谷里大象踩出来的一条小路向上走,小路顺着一条小溪蜿蜒而行,穿过了一些橄榄树林地和茂密的青草地。他们边走边留意是否有黑水牛出现,它们是这一带森林里所能遭遇到的最危险的动物。洞|茓开在山谷的顶头,那条小溪就从洞口上方流过去,形成了一个小瀑布。大象踩出来的小路在这里和洞Kou交会,延伸到洞里去了。元旦的那一整天,莫奈和他的女友都呆在洞里。那天可能还下了雨,所以他们在洞口处坐了几个小时,看着小溪的水像面纱一样从上面垂挂下来。他们眺望山谷,寻找大象的踪迹,只看见山地蹄兔——一种土拨鼠大小的毛乎乎的动物一在洞口附近的大砾石上蹿上跳下。
成群的大象在夜晚来到卡塔姆洞|茓,以获取它们身体所需要的矿物质和盐分。在平原上,大象可以很容易地在硬质土层或干涸的水坑里找到盐,但是在热带雨林里,盐是非常珍贵的东西。这个洞非常大,可以同时容纳七十多头大象。它们在里面过夜,有的站着打瞌睡,有的用长牙挖掘石块。它们撬啊凿啊,把石头从洞壁上挖下来,放在嘴里嚼成碎块,然后吞咽下去。洞|茓附近的大象粪便里全是这种碎石块。
莫奈和他的女友带了一支手电,他们又走回洞里去,想看看它到底通向哪里。这个洞|茓的开口很大——有五十五码宽——里面比洞口处还要宽阔。他们经过了一处平台,上面布满了已成粉末状的干象粪,他们走过时踢起了阵阵烟尘。光线开始变暗了,洞的底部倾斜向上升,变成了一级级的岩架,上面覆盖着一层绿色的黏液。这些黏液是蝙蝠的粪便,是洞顶上成群的果蝠排泄出来的食物残渣。
蝙蝠从窝里呼呼地飞出来,在手电的光线里闪现,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发出尖利的叫声。他们的手电光惊扰了蝙蝠,更多的蝙蝠醒了过来。
好几百只蝙蝠的眼睛,像红宝石一样,从洞|茓的顶壁上向下看着他们。蝙蝠的叫声在洞里像波浪一样阵阵回荡,尖锐而刺耳,像是无数个轴承干涩的小门被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接着他们就看见了卡塔姆洞|茓里最神奇的景观。这个洞|茓实际上是一片被石化了的热带雨林。许多已经矿化了的热带雨林树干从洞壁和洞顶上戳了出来——有麻栗树、波多树,还有常青树。
七百万年前喷发的厄尔贡山把整个热带雨林都埋在了火山灰下,这些树干都已经变成了蛋白石和燧石。树干的周围还环绕着水晶,是一种从石头里长出来的白色针状矿物质。这些水晶像注射器一样尖锐,它们在手电的照射下闪烁着光芒。
莫奈和他的女友在洞里边走边看,用手电照射这片石化了的热带雨林。他是否曾经用手摸过那些石树,并且被水晶刺破了手指? 他们还发现了一些石化的骨头从洞壁和洞顶上伸了出来。其中有鳄鱼的骨头、远古河马的骨头,还有大象祖先的骨头。树干之间有些蜘蛛悬挂在网上。这是些吃飞蛾和昆虫的蜘蛛。
他们来到了一处缓坡,这里的洞身宽达一百多码——比一个美式足球场还要长。他们发现地上有个大裂缝,于是便用手电向下照了照。下面有个很奇怪的东西——是一大堆灰蒙蒙甚至呈褐色的物质。那是一些变成了木乃伊的小象的尸体。当大象们在夜里穿过洞|茓时,它们靠触觉探路,用长鼻子的顶端不断摸索前方的地面。小象们有时就会掉到这个大裂缝里去。
莫奈和他的女友继续向洞|茓的深处走去,他们下了一个坡,来到一处支撑洞顶的石柱前。柱子上刻画着很多隐线和沟槽,全是大象用长牙留下的印记。如果大象们接着在石柱的基部挖掘,它很可能会倒塌,并且带动整个卡塔姆洞|茓的顶壁一块儿塌下来。在洞|茓的后部,他们又发现了另一根石柱。这根柱子已经断了。柱子上栖息着一大群柔软光滑的蝙蝠,它们在石柱上拉了很多黑屎——这些粪便不同于洞口附近的那些绿色黏液。
这些蝙蝠是吃昆虫的,它们的粪便是一摊摊昆虫消化物。莫奈是否曾把手放进了这些稀屎里? 那次去厄尔贡山旅行之后,莫奈的女友就消失不见了。几年后,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忽然又在蒙巴萨的一个酒吧里出现了,当时她正在那里做妓汝。一个曾经调查过莫奈死因的肯尼亚医生刚好也在酒吧里喝啤酒,他闲着没事就和她聊起来,中间提到了莫奈的名字。让他非常震惊的是,她说:“我知道这件事。我是从肯尼亚西部来的,我就是那个当时和莫奈在一起的女人。”他一开始不相信她,不过她给他讲了很多细节,让他最终深信她讲的是实情。自那次酒吧里会面之后,她又不见了,消失在蒙巴萨拥挤的街巷里,现在她可能早就死于艾滋病了。
莫奈又回到蔗糖厂的抽水机房去上班。他每天走过那片烧黑的甘蔗地,无疑会赞叹地遥望厄尔贡山的景色。当山被乌云埋住的时候,他也许依然能感觉到它的拉力,就像一个看不见的星球发出的地心引力一样。与此同时,有一种东西正在莫奈的身体内复制繁衍,它占据了莫奈的身体作为寄生体,已经开始在里面肆虐了。
一般情况下,在接触病毒之后的第七天,病人会开始头痛。新年访问卡塔姆洞|茓之后的第七天,即1980年1 月8 日,莫奈开始感到眼球后面一阵阵疼痛。他决定不去上班,在家里休息一天。头痛变得厉害起来。
他的眼球痛,然后太阳|茓也开始痛,好像疼痛就在他的脑袋里面盘旋。他吃了阿司匹林也不管用,接着又得了严重的背痛。他的女管家詹妮还在度圣诞假期,所以他临时雇了一个女人来帮忙。这位临时的女管家试图去照料他,可是却不知道该做什么。然后,到了头痛的第三天,他开始恶心、发烧,并且呕吐起来。他吐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变成了干呕。与此同时,他也莫名其妙地变得被动起来。他的脸部失去了所有生动的迹象,固定成了一个毫无表情的面具,眼球麻痹呆滞,定定地瞪视着。他的眼皮有点下坠,这让他看起来表情很奇特,好像同时又在瞪眼又在打瞌睡。他的两只眼球似乎已经冻结在眼眶里了,并且变成了鲜艳的红色。他脸上的皮肤发黄,还长了一些很明显的星状斑点。他看起来就像个活僵尸。
他的模样把临时女管家吓坏了。她不明白这个男人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的个性也改变了。他变得阴沉、愤怒,并且好像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
他不是神志昏迷,也没有精神错乱。他可以回答问题,但是他好像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莫奈好几天没去上班,他的同事们开始担心起来。他们最后终于来到他住的小平房,想看看他到底怎么了。那只黑白相间的乌鸦就站在房顶上,看着他们走了进去。他们看了看莫奈,觉得他必须得去医院了。他病得很厉害,似乎也不能开车,所以其中一位工友就驾车把他送到了科索木市的一家私立医院里,这个市位于维多利亚湖边。医院的大夫们给莫奈做了检查,却无法解释他的病情,不知道他的眼睛、面部以及思维方面发生了什么事。想到他也许是感染了某种病菌,他们于是给他注射了些抗生素,但是这些抗生素对他的病根本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