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催生的中央博物院
就在上海战事正酣,蒋介石铁定了心要与日军决一雌雄之际,南京国民政府开始设法动用运输力量,把国家珍藏的宝器、工业设施、战略物资和科研设备,经长江、陇海铁路和各条公路悄悄运往内地,以保存实力,长期抗战。与此同时,根据国民政府的命令,中央研究院各研究所与平津两地大学也开始向长沙与西安一带迁徙。
决策既定,傅斯年立即指示中央研究院各所捆扎物资仪器,打点行装,准备起程。
早在淞沪战事爆发前,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考古组已根据战局演变,在富有远见和责任心的李济指挥下,开始对历次发掘的器物和各种器材打包装箱,准备内迁。据史语所《大事记》民国二十六年七月条:“本所随本院西迁,先选装最珍贵中西文图书、杂志及善本书共六十箱,首批运往南昌农学院,其余一千三百三十三箱分批运长沙。但部份殷墟出土的人骨、兽骨及陶片等,限于运输工具,暂留原址。”八月条:“本院组织长沙工作站筹备委员会,本所迁入长沙圣经学院,所长傅斯年仍留南京,派梁思永为筹备会常务委员。[1]
此次行动,按照史语所研究人员石璋如的说法:“因为南京离上海很近,战事吃紧,所以先行装箱。”在具体作业中,首先选择重要的文物装箱,“像骨头就选人骨,其它部分就留下,这也是一种决定。”[2]根据不同的情况,傅斯年与李济、梁思永商定,已捆装完毕的六十箱最珍贵中西文图书及善本书等,由李济亲自负责押运到南昌农学院保存,其他一千三百多箱出土器物,陆续运到南京下关码头装船,分批运往长沙,由梁思永总负其责,组织雇用船只、运输和安置。
就在史语所人员装船过程中,上海战事已到了最为酷烈和决定胜负的阶段,日本飞机开始飞往南京实施轰炸。在炮火硝烟中,一批又一批满载着成箱国宝的轮船悄然离开下关码头,沿长江溯水西行。史语所大部分人员连同家眷一同随船起程,也有个别人员如那廉君、石璋如等乘火车从陆路绕道赶赴长沙。
由于从内地迁来的机关太多,整个长沙市显得异常拥挤混乱。圣经学校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空间较大,且有地下室可储藏东西与躲避敌机投下的炸弹。时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的师生已陆续来到长沙,并借用圣经学校上课,大部分房间已被三校占据利用,中央研究院只分配到三层楼的学生宿舍及一小部分教室,史语所运来的所有箱子都放在地下室暂存。10月之前,史语所人员一直忙于装船运输、搬运和整理,差不多到了10月中旬才开始安顿下来。因梁思永一直在南京组织装船运输,长沙的搬运工作由董作宾、石璋如等人具体实施。当梁思永随最后一只轮船抵达长沙并与梁思成一家见面时,已是10月上旬,这时李济正以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的身份,率领部下奉命押运一百多箱国宝级文物沿长江溯流而上,艰难地向重庆行进。这批文物是此前从北平抢运出来在南京暂时收藏的。
1931年9月18日,随着“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军队占领了中国东北三省,进一步向华北地区进犯,威胁平津,中华民族进入了危难之际。鉴于清末英法联军占领北京火烧圆明园,导致大量价值连城的文物遭到焚毁和劫掠的悲惨命运,考虑到北京故宫等机构保藏的文物有在战火中被焚毁或遭日军抢劫的可能,故宫博物院院长易培基等有识之士,电告南京中央政府,提出了尽快把文物南迁以避刀兵之灾的意见。经过一番周折,终于得到国民政府批准,北平几家存有文物的部门于1932年底商定派员精选文物,紧急装箱南迁。除故宫博物院集中的13427箱零64包外,另有古物陈列所、太庙、颐和园、国子监,以及奉天、热河两行宫等处文物6066箱,由国民政府委托故宫博物院派员一起将其南迁——这便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第一次国宝南迁大行动。1948年底,这批宝物中的相当一部分精品随蒋介石政府迁往台湾,成为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
由北平南迁的文物先运到上海暂存,同时利用南京朝天宫旧址,修建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长期存放。因南京分院只能容纳原北平故宫运出的文物,一同运往上海的其它部门如太庙、颐和园等原有6066箱文物无处存放,经蔡元培倡议,于1933年4月在南京成立了国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暂时接管这批文物。中央博物院隶属教育部,办公地点设在鸡鸣寺路1号,在中山门半山园征地12.9公顷,原拟建人文、工艺、自然等三大馆,后因时局关系,仅建一座人文馆(即后来南京博物院大殿)便仓皇撤离西迁。
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成立后,蔡元培出任第一届理事会理事长,傅斯年为筹备主任,延请翁文灏、李济、周仁分别为自然馆、人文馆和工艺馆筹备主任,并确立了“提倡科学研究,辅助公众教育,以适当之陈列展览,图智识之增进”的宗旨。同年10月,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第377次会议作出决议,将北平古物陈列所(南按:1914年袁世凯政府设立)迁到南京的文物拨付给中博筹备处。1936年,再度把原国子监(南按:1911年成立的北平历史博物馆所在地)、颐和园等处迁往南京的文物,全部拨付给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保存。这两批文物入库,不但成为正处于襁褓中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藏品的基础,同时也奠定了日后在文博界举足轻重的大腕级地位。
除政府明令拨发的南迁文物,中博筹备处自成立之始,就有建成一个名至实归的国家乃至世界级博物院的构想,于是开始从私人收藏家手里征集文物。1933年10月
,在蔡元培、叶恭绰、李济等人的共同努力下,以3.4万元的价格,购进了闽侯何叙甫绘园古物2000余件。再后来,随着不断收购、拨交和派员主动到田野进行考古发掘,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很快集中起全国第一流珍品约三十万件,其中包括绘画中的《历代帝后像》、《唐明皇幸蜀图》;铜器中闻名中外的《毛公鼎》等稀世珍宝。1934年7月,中博筹备处主任傅斯年因兼职过多,决定辞职,由李济继任,原安阳考古发掘队队员郭宝钧任总干事,工作人员有王振铎(天木)、赵青芳等。
也就在这一年,开始成立中央博物院建筑委员会,特聘中国营造学社梁思成为专门委员,进行初期筹备建设规划,并向全国建筑界人士征集建筑方案。建筑委员会成立以及梁思成的介入,是李济继与梁启超、梁思永共事之后,又一次与梁氏家族成员密切合作。1935年,著名建筑师徐敬直设计的方案当选,后徐氏会同梁思成将方案稍加修改,建筑外部仿辽代宫殿式,内部结构则中西合璧,使整个建筑群具有独特风格和磅礴的气势。按照国民政府“把中博建成亚洲乃至世界一流博物馆”的规划和设计方案,1936年第一期工程开工,以中博筹备处为代表的业主与德国著名的西门子公司签定合同,由对方提供建筑材料,并负责安装电梯、电话及排气扇等通信、通风等当时世界博物馆中尚属珍稀的一流高科技设备。意想不到的是,1937年7月,由于卢沟桥事变爆发及日寇大举入侵上海,南京告急,第一期工程刚刚完成四分之三(人文馆)即被迫停工,所有人员连同收藏的稀世珍宝,开始了又一次历史上最为悲壮的大迁徙。
卢沟桥事变爆发当天,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人员在李济领导下,把一部分书画等珍品密存于上海的兴业银行。上海战事兴起后,李济负责押运史语所六十余箱中西文杂志及善本书安全运往南昌农学院,迅速返回南京,同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等人一起,商讨由北平迁来南京大批文物的转移办法。协商的结果是,文物分三批运往川、陕、甘等地。根据各自的分工,这年10月中旬,李济奉命押运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保存的一百余箱国宝级文物,乘船沿长江赴重庆密藏。工作人员随船撤离南京迁往重庆沙坪坝暂住。当一切安排妥当后,李济又急如星火地赶往长沙与史语所同仁会合。此时已是11月下旬,中央研究院迁来的史语所、社会学所等几个所基本已安顿下来。当得知梁思成一家从北平迁往长沙后,李济决定登门拜访,在梁思永带领下,二人来到了梁思成一家的临时住处,自此便有了离别后再度相会的机缘。
此时,主客双方都没有意识到,随着这个机缘的重新聚合,梁思成一家与李济一家及其所在机关,一起度过了漫长的九年流亡生活。
◎华北沦陷
长沙临时大学和中央研究院几个研究所,于圣经学院陆续安顿下来,沦陷区大批机关单位、知识分子、工人、商人、难民、乞丐、流氓、无产者等等各色人物,潮水一样纷纷向长沙涌来,整座城市已呈人满为患,混乱不堪之势。而每一股难民潮的涌入,都标志着前线战场国军不断溃退以及大片国土的连连丧失。
1937年9月20日,华北重镇保定失守!
10月10日,石家庄城破,日军开始向黄河沿线疾速推进,整个北中国陷入空前危急!
10月11日夜,在南京的傅斯年给远在美国的胡适书写Confidential[密]信,对国内政治、军事情形作了如下披露:
1、国内抗战之意识有增无减,老百姓苦极而无怨言。上海前敌兵士,真是再好也不能了。这次最可佩的是革命军将士,最无聊的是南京官僚。太子(南按:指孙科)有排德、意以便取信于苏联之说,为General(南按:指蒋介石)大教训一下,以后他们也消声了。王陆一因在dugout(南按:防空洞)玩女人,被免职。外部之吴司长亦以逃走免职,这是差强人意的。
2、两广对出兵助战之卖力气,可算一百分。广西军大批北上,全省总动员,广东军在上海战死、伤数万人,看来历年的“人事问题”算一扫而空了。阎、韩亦皆好,如理想,阎尤奋勇(南按:指山西省主席阎锡山、时兼任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韩至最近亦奋起(南按:指山东省主席韩复榘,时兼任第五战区第三集团军总司令)。只是那些杂牌军如东北军、二十九军,太不好生打了。
3、上海方面,今日之战线大致与先生走时差不多。上月十七八左右曾有一度危险,General亲自出马,转危为安,并且攻下一段。北四川路一段,北站、江湾仍在我们手中,浦东只是大炮比武,敌未能登岸。此一线中,我们是以血肉抵抗飞机、大炮,不消说死伤之多,数目听到吓死人。但千古未有之勇敢,完全表现。这是抗日训练之大成功。
4、……。
5、津浦路糟透了。二十九军闻声即跑,不战失静海,闻汽船而失马厂,敌以数千人长驱直入,我们十七师不知何在,冯指挥不动。幸广西军大批已开上,韩亦上前了(以前谣言甚多,大前日方明白,昨日韩下手令教全省公务员至死抵抗,韩亦以精兵上前)。目下此一路将由李宗仁及韩指挥决守黄河北岸,李大致三、四日内可至前方。人云李、韩交情不错。此线现战于平原。
6、平汉路也弄到一塌糊涂。刘峙已革职查办,目下调冯指挥。此线现在石家庄打着。
7、晋绥局面皆坏于刘汝明二十九军也。刘乃一准汉奸,最初拒绝汤恩伯入察,后来汤守南口,彼在后方溃退,以致中央军大吃亏。刘退之前,傅作义来援,到张垣则满地红旗,皆汉奸之信号也。傅乃退,转为刘军缴械。刘军沿路缴傅、汤诸军之械,直溃到山西。李服膺又不行,于是大同不守。但后来老阎大拼命,打了几个大胜仗。倭寇乃括满蒙伪军共约十八万来犯,沿长城各口皆攻,遂失茹越口,而贼直入矣。但中央军八师日内已赶上,老阎卖气力,八路军(共)在后面作游击战。大约山西可以支持一下子。可惜刘、李二贼,否则燕山天险,岂易于此哉?[3]
人云傅斯年是文人秀才中少数几个懂军事的人才之一,此言大体不差,从他对全国繁乱复杂的军事形势和各军将士心态的了解分析可见一斑。
1937年8月1日,蒋介石令派绥远主席傅作义为阎锡山属辖的第二战区第七集团军总司令,汤恩伯为前敌总指挥,从绥远和山西向张家口增援。同时,军事委员会设立保定行营,任命徐永昌为主任,林蔚为参谋长,督寻河北省区战事。8月6日,蒋介石同意将二十九军扩编为第一集团军,任命宋哲元为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刘峙为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分别负责指挥津浦路和平汉铁路北段与敌作战。傅斯年在信中所说的“准汉奸”刘汝明,当时被编入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手下,出任第七集团军副总司令(傅作义为总司令)兼一四三师师长,另兼察哈尔省主席,直接指挥的部队为两个师一个保安旅与敌作战(第一集团军其它部队在河间、大名一带阻敌),由于刘汝明军阀割据心态甚重,一心想保存实力,与阎锡山、傅作义、汤恩伯等将领合作并不融洽,遂致绥察晋一线战事一塌糊涂,最终导致张家口、南口等战略要地相继失陷。
就华北情形论,按照国民党军事委员会部署,先行巩卫南口,使战局形式趋于稳定,而后立刻发动对张北、商都的进攻,尤其着重于张北的争夺。但刘汝明对于张北汉奸的逆袭,竟延迟一日始行动,而且当他进至张北城边时,又复误信伪军首领李守信之请求,请其缓兵一日,即可反正云云。就在刘汝明犹豫不决之时,日军纷纷调兵援守张北,并以李守信为前锋,向刘部反袭,张北前线形势陷入混乱,直至导致张家口与南口两处军事重镇相继失陷。
山西省辖境天镇、阳高在张家口以西,大同以东,它不但是山西的门户,同时还屏蔽着绥远的东南。而它的西南是柴沟堡,从这一带直至大同,由晋军六十一军军长李服膺率部把守。当南口危急时,晋军总首领阎锡山接到急电,曾下令李服膺率部由柴沟堡出援南口,可是李氏不但抗令不救,反被日军从柴沟堡一炮所吓,退走天镇、阳高。
日军占领南口与张家口两镇和交通咽喉,察哈尔全省很快被其控制。于是,日军复以张家口为根据地而进攻大同与张家口之间的军事要塞天镇、阳高,叩山西之门户,以取大同。在这关乎民族存亡的紧急关头,李服膺依然消极抵抗,致使天镇于9月8日失陷。第二天,丰镇告急,孤山与兴和相继陷入危急。与此同时,日军的另一路则用七辆坦克冲进李服膺司令部所在地阳高,李氏率众参谋人员出逃,阳高随之沦陷。13日,大同陷于敌手,晋省门户洞开,敌军大队人马分两路向内地扑来,进太行,叩雁门关。时分兵驻守阳高、蔚县、广灵、灵邱、涞源等平汉与平绥路间唯一可连接地带的刘汝明部,见日寇气势汹汹,纷纷溃退,致使局势江河溃堤,不可收拾。虽有中共指挥的八路军林彪一一五师在平型关对日军予以严重打击,但仍未能阻止敌人南下的步伐,具有“天险”之称的雁门关于9月27日弃守。
当此之时,能给予中国以枪弹支援的列强只有苏联一家,而由苏联运往中国的线路有二:一条是经外蒙古、内蒙古、山西大同至内地;一条经新疆、甘肃、陕西,连接陇海路。如果大同、雁门关失守,太原自是难保,中苏枪械运输线即被掐断,这对交战正酣的上海战事乃至以后整个中国的持续抗战,无疑是致命打击。对此,蒋介石闻讯极为震痛,其悲愤痛扼之状从14日蒋氏日记中可以看到:“阎之罪恶甚于宋之(失)平津,其为无胆识,一至于此,实为梦想所不及也,可痛之至。对于苏俄之运货交通更生难矣。”
为保上述通道不被斩断,蒋介石遂有加强上海战事,以吸引日军主力,保住中俄运输线的作战计划。
蹲守在山西老巢的阎锡山同样深知大同与雁门关失陷对三晋和中国全局抗战影响之巨,盛怒之下命人将败军之将李服膺押解至太原,来了个挥泪斩马谡,以振军纪。10月3日晚,李服膺在太原被枪决。未久,蒋介石下令对刘汝明撤职查办。[4]
雁门关失守,日军随即突破晋军阎锡山部设在晋北的长城防线,进逼太原以北的忻州要塞。为挽回颓局,阎锡山下令驻忻口晋军严防死守。于是,双方展开血战,阵地多次反复易手,争夺持续20余日。日军消耗兵力达2万余人,晋军更是伤亡惨重,第九军军长郝梦龄、第五十四师师长刘家麒等将领阵亡。交战中,日军源源不断地增兵,并伴随猛烈炮火步步紧逼,晋军终于不支,败退太原。自此,整个晋北沦入敌手,著名的风景名胜五台山等殿宇庙堂一并遭到炮火毁坏。
10月13日,石家庄彻底沦陷,日军第一军团沿正太铁路线向三晋大地推进。蒋介石立即抽调第一战区两个军团,由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黄绍竑指挥,火速赶至娘子关增援晋军。
10月29日,南京国防最高会议正式决定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并对外公告,向全世界展示了中国政府和军民长期抗战,决不屈服于倭寇的坚定信念。
11月5日,河南安阳沦陷。日军的铁蹄踏进了这座历史古城,随军而至的日本“学者”窜到小屯殷墟遗址,开始明火执仗地大肆盗掘、劫掠地下文物,小屯四周被掘得满目疮痍,一片狼藉,大批地下文物被日军劫走。
11月8日,阎锡山弃守太原,三晋大部落入敌手。
11月11日,淞沪战场上的国民党军队已苦苦支撑达3个月之久。此次战役,中日双方共投入兵力约103万人,日本动用了28万海军陆战队与陆军精锐部队,挟4艘航空母舰、34艘大型军舰、400余架飞机与近400辆战车,与约75万中国军队进行了一场空前惨烈的大兵团会战。中日双方死伤俱重,日方阵亡达10万人,中方阵亡约30万。此次会战的规模与死伤人数,是整个二次世界大战中最大型的会战之一,无论是后来闻名欧洲的诺曼底登陆,或太平洋战场的硫磺岛大血战,都无法与之匹敌。由于装备与兵员素质等诸方面的差距悬殊,中国军队在苦战三个月后伤亡过重,力不能敌,被迫从苏州河南岸撤出。
11月12日,远东最大的海港城市上海失陷,日军转而围攻国民政府首都南京,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紧要时刻。
在如此紧要关头,国民党内的主和派又冒出头来,力主讲和。原坚决反对和议,并力主逮捕主和派鼓吹者胡适的司法院院长居正,此时见华北与上海等地沦陷,转而力主向日方求和,并公开宣称:“如无人敢签字,彼愿为之!”[5]
11月21日,蒋介石处理南京战守事毕,面对居正等一帮外强中干,见风使舵的政客软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慨叹道:“文人老朽,以军事失利,皆倡和议,而高级将领,亦有丧胆落魄而望和者。呜呼!若辈竟无革命精神若此,究不知其昔日倡言抗战之为何也。”
[6]
12月7日晨,蒋介石偕夫人宋美龄前往中山陵拜谒,因悲怆过甚,当场晕倒,随众惊骇。稍事休息,蒋携夫人匆匆回寓,继而飞离南京前往江西继续筹划战事。
◎炸弹落到梁家
国难当头,民族危急,流亡到长沙的知识分子同政府最高领袖一样,从内心深处生发出一种悲愤交织的情愫,这种情愫又迅速铸成哀兵必胜、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坚强信念,一种与国家民族同生死共患难的英雄主义气概,于这个群体中迅速蔓延、升腾、撞击开来。这种令人热血翻滚,魂魄激荡的情愫和气概,梁思成、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几十年后都记忆犹新:“那时,父亲的许多老朋友们也来到了长沙,他们大多是清华和北大的教授,准备到昆明去筹办西南联大。我的三叔梁思永一家也来了。大家常到我们家来讨论战局和国内外形势,晚间就在一起同声高唱许多救亡歌曲。‘歌咏队’中男女老少都有,父亲总是‘乐队指挥’。我们总是从‘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这首歌唱起,一直唱到‘向前走,别后退,生死已到最后关头!’那高昂的歌声和那位指挥的严格要求的精神,至今仍像一簇不会熄灭的火焰,燃烧在我心中。”[7]
既然战火已燃遍大江南北,国军丧师失地,节节败退,长沙自然不是世外桃源。上海沦陷后,日军一面围攻南京,一面派飞机沿长江一线对西部城市展开远程轰炸,长沙即在被攻击范围之内。不久,梁思成一家即遭到了敌机炸弹的猛烈袭击,灾难来临。
梁从诫回忆说,一天,忽然头顶有飞机的声音,大批日机首次突袭长沙。由于事先没有警报,梁思成以为是所谓苏联援助中国的飞机到了,而这些飞机很可能是为保护人民大众和流亡的知识分子特地在长沙上空守航,于是怀着一份感动跑到阳台,手搭凉棚对空观看。飞机从楼群上方掠过,机翼上有一个圆形的血色的鬼子徽记。刹那间,几个小黑点从飞机的肚子里喷射而出,“嗖、嗖”地向火车站飞去,那显然是被轰炸目标,而这座初次经受战争洗礼的城市竟没有向市民发出任何警报。小黑点很快变成了头尖脚圆的像小孩子一样大的“亮晶晶的家伙”,梁思成这才意识到是什么,随之车站周围腾起了烟火。巨大的爆炸声与升空的残渣碎石,使他的身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头“嗡——”地一震,急转身冲进屋里,一声“炸弹,快跑!”尚未喊完,一枚“亮晶晶的家伙”就飞到眼前落地爆炸。随着一团火球腾空而起,梁思成本能地抱起8岁的女儿梁再冰,屋中的妻子林徽因眼望窗外的火光惊愣片刻,顺势抱起了5岁的儿子梁从诫,搀扶着一直跟随自己居住的母亲向楼下奔去。就在这一瞬间,炸弹引爆后的巨大冲击波将门窗“轰”地一声震垮,木棍与玻璃碎片四处纷飞。一家人连拉加拽,跌跌撞撞地奔到楼梯拐角,又有几枚炸弹落到了院内。在“隆、隆”的爆炸声中,院墙上的砖头、石块随着腾起的火焰向外迸飞,林徽因抱着儿子当场被震下阶梯滚落到院中,整个楼房开始轧轧乱响,门窗、隔扇、屋顶、天花板等木制装饰物瞬间坍塌,劈头盖脑地砸向梁思成和怀中的女儿……。等梁氏一家冲出房门,来到火焰升腾,黑烟滚滚的大街时,日机再次实施俯冲,炸弹第三轮呼啸而来,极度惊恐疲惫的梁思成、林徽因同时感到“一家人可能在劫难逃”了,遂相互搂在一起,把眼一闭,等着死神的召唤。出乎意料的是,落在眼前的那个“亮晶晶家伙”在地下打了几个滚儿后不再吭声——原来是个哑弹。苍天有眼,命不该绝,梁氏一家侥幸死里逃生。
敌机飞走后,流亡长沙的教育、学术界同仁听说梁思成家中被炸,结伴前去探望,据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研究员石璋如回忆
:“去到梁家,看见小楼的楼梯被炸毁了,还挂着东西,但是没有楼梯上不去,很惨。家眷幸好躲到别的地方去了,没有事情。另外一件惨事就是在路上发现不知从那里来的、还穿着丝袜的女人大腿断肢,真的很惨。”[8]
当晚,梁家几口无家可归,梁思成那“合唱队指挥”的职位自然也随之消散。面对如此凄惨景况,清华大学教授张奚若把自己租来的两间屋子让出一间给梁家居住,张家五口则挤在另一个小房间里苦熬。第二天,梁思成找来几人,把家中日用物品慢慢从泥土瓦砾中挖掘出来。据梁从诫说,当梁思成回到被炸塌的房前时,发现在一块残垣断壁上,有一个人形的清晰血印。据目击者称,此人被炸弹的冲击波平地抛起后,重重地掼在墙上,留下了这个鲜明的血色印记,墙上的人自然成为一块模糊的肉饼。
梁从诫说的这一天,是1937年11月24日,轰炸起始时间大约是下午一点半。此次经过,除了官方的文件档案有大略的记录,随校流亡到长沙的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吴宓在他的日记中作了较为详细的披露。吴宓记载说:这一天是星期三,天气晴朗,每年的这一天,自己便遭遇奇特重要的事情,今年特别加以注意,但“未卜其为何事也”。
上午十点,吴宓至明德学校,邀请好友姚家闻一同乘人力车至湘江码头,换乘渡船至湘江西岸,然后步行过湖南大学,登岳麓山,至著名的爱晚亭小坐。只见山谷中,绿树参天,日光照灼,更以到处红叶,实为美境。至黄兴、蔡锷坟庙而止。饮茶休息后,渡湘江,入城,由姚家闻请宴于李和盛牛肉馆,并电邀胡徵夫人前来一同就餐。下午1:30分,几人刚离餐桌,吴宓一直挂念在心的“奇特重要之遭遇”发生了。
吴宓日记叙述道,此时“日本飞机忽至,在东车站投炸弹,毁交通旅馆(方举行婚礼)。及中国银行货仓等,死二百馀人,伤者众。此为长沙初次空袭。当时,远闻轰击之声,楼壁微震,街众奔喧。乃下楼步行而北。行至中山北路,别徵等,宓独沿大街东行。警察禁止行动,而街中人民拥挤奔窜。宓依檐徐进。至湖南商药局门口,被警察饬入局内。众留该局久久,至警报解除,始得出。此时街中人更多,盖群趋车站欲观轰炸之实况,无殊看热闹者,道途拥塞。及宓抵圣经学院已4:00矣。宓当时虽为镇静,惟为K忧(是日K竟外出,还刘佩兰妹款,亦被阻于街中。宓事后知而深责之。)自后,每遇空袭,宓辄虔祷上帝。略谓:‘宓亦畏死,然不敢惜死。如今日宓当死,惟上帝所命,宓安心就死,毫无怨悔。但愿上帝保佑K,使勿遇祸,使能生还至其母所,俾宓无负K母之托。”[9]
吴宓日记中的K,是吴在清华园的女学生兼恋爱对象,卢沟桥事变之后受聘北平图书馆,未及上班便随吴宓南下,向迁往长沙的北平图书馆报到。面对敌人的轰炸,吴宓对既无社会生活经验,又像乱世漂萍一样稚嫩的K的担心胜过自己。按吴宓的说法,K之南下,是自己力劝的结果,吴必须担负起照料保护的责任,方对得起K本人和她的家人。吴宓认为自己“虽爱K,然以年龄悬殊,决不强求,只愿以至纯洁之心护助之。惟上帝鉴我忠诚,降福于K母女二人”云云。
时年44岁的吴宓,自北平至长沙,再至昆明西南联大,所爱恋追求的女人不只K一个,而是有十几人之多,但拉拉扯扯一晃九年过去,吴氏过了知天命之年,不但无丰硕收获,抱得几个美人归,连一根毛也没有得到,徒令时人和后人扼腕——当然这都是后话,暂且不管,接着继续看吴宓日记对敌机轰炸长沙的记述:
11月25日,“宓于正午12:00归抵圣经学院,而毛应斗君仍坚欲请宓宴叙,遂同步至中山北路易宏发餐馆,进西餐。甫食一汤一菜(时为1:30),警报忽响,飞机倏至。是日却未投弹。宓静坐餐室中,毛君甚惶惧,奔避馆中前后各处。宓祷如前,且与餐客中之军官(南京来者)谈。3:00警报解除,乃偕毛君步归。”
11月26日,“下午1:00偕毛玉昆乘人力车拟赴湘雅医院,探Wattendorf华敦德病。中途,警报忽传,市人奔窜,警察禁止,不听。宓等乃舍车步行。至北大路,被阻。为警察拥入衡粹女学内,键户,与诸避难者坐厅中,移时,警报解除。”
11月27日,星期六,阴,微雨。“上午11:00,警报传来。宓时在圣经学院,乃随众至办公楼地室中藏避,校中师生皆集于是。或新交故知,互道寒喧,又述情意。此地室中,乃如一交际会。宓忆《左传》‘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宓惟忧念K。守和(南按:北平图书馆馆长袁同礼表字,对K小姐也有一举拿下的意向,吴宓对此甚为恼怒和焦虑)亦往来寻K。宓见慈(南按:吴宓曾爱恋之女生)等,独不见K。飞机回翔空中。楼外院中草场,则平铺一极大之美国旗。12:00警报解除。宓等出。‘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