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访问
就在各地报名参军的知识青年沉浸在抗日爱国热情之中时,国民党将领胡宗南指挥的大军加紧了对陕北的包围和封锁。1944年11月7日,美国总统罗斯福私人代表赫尔利自重庆飞抵延安,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与其进行了三天会谈,共同拟定了《中国国民政府、中国国民党与中国共产党协定》。主要内容是:废止国民党一党专政,改组国民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和联合军事委员会;承认所有抗日党派的合法地位等。
11月22日,蒋介石在接见驻重庆的中共代表周恩来、董必武时,以“天下老子第一”的强硬口气,对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与其拟定的草案提出了三点反建议:中共立即无条件地交出军队;接受国共及美方组成的三人委员会负责整编,并委托美国人指挥。只有做到了这一切,国民政府才能承认中共的合法地位,中共才可派代表参加国民政府行政院政务会议。最后蒋介石以国家元首的身份强调“政府的尊严不能损害”。中共代表周恩来闻听,一口咬定国共与其他党派成立联合政府的主张,并说:“政府是内阁,并非国家,不称职,就应该改组。”[1]由此引起了联合政府问题的国共之争。
同日晚,蒋介石宴请傅斯年、陶孟和等部分国民参政员,在宴会上公开宣称:“中共要求联合政府,是不能接受的,因为我不是波兰流亡政府。”[2]
12月下旬,蒋介石前往军政部招待所探望赫尔利,赫尔利说:“最近接到华盛顿两通电报,美国政府很盼望委员长对中共问题作出决定。怎样才能统领共产党的军队,求得全国军事统一,是目前的首要问题。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在政治上让步,请委员长对此早加考虑。”蒋介石听罢,很有些不耐烦地对这个稀里糊涂、完全不通中国人处世哲学的美国老朽敷衍道:“不忙,不忙。现在还不能作出决定,看局势怎样发展,以后再说。”[3]
1945年4月下旬,即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最后胜利的前夜,居住在延安寒窑里的中共领袖毛泽东,于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以《两个中国之命运》为开幕词,指出“中国人民面前摆着两条路,光明的路和黑暗的路。有两种中国之命运,光明的中国之命运和黑暗的中国之命运”。在随后所作《论联合政府》政治报告中,毛泽东提出立即废止国民党一党专政,“成立一个由国民党、共产党、民主同盟和无党无派分子的代表人物联合组成的临时的中央政府”。并要求:“为着讨论这些事情,召集一个各党派和无党派的代表人物的圆桌会议,成立协议,动手去做。”[4]这一建议很快遭到国民党方面的拒绝。
同年5月,随着欧美盟军打垮并占领了德国,取得了欧洲战场上的决定性胜利,日本的全面崩溃已指日可待。在老大中华这块地盘上,关于联合政府的国共之争,也到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或者鱼网俱灭,总之是两个中国之命运何去何从,到了彻底摊牌的时候了。
在国共两党各不相让,剑拔弩张欲抄家伙动武的历史转折关头,突然从草莽中蹦出了一群自称绿林好汉的第三党——在抗战后期组建的中国民主同盟。此同盟成员大多是由散落于社会各界的儒生与策士组成,首领如章伯钧、罗隆基、黄炎培、左舜生等,皆为一时较有名头的知识分子与不肯安于现状的谋僚策士。在这一充满机遇的大动荡、大变革、大整合的历史性时刻,此辈儒生术士产生了一种希望,认为春秋战国争雄的苏秦、张仪时代再度来临,整个列国的兴衰存亡可以受到辩士们的三寸不烂之舌,施展揣摩、捭阖、钩钳、合纵、连横、转圜等“荫道阳取”的游说权变之术的影响。遥想当年,鬼谷子的门生苏秦仅凭一项纵横捭阖之术,一跃而为六国纵约长,身配六国相印,名动天下。随后“乃投纵约书于秦。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5]各路诸侯皆听命于苏秦,形成了苏氏“所在国国重,所去国国轻”,“一怒而天下惧”[6]的战略格局。
往事可鉴,民盟的策士们认为,既然当今天下格局已成三分之势,抗战胜利的果实就应由三家或大家共同分享,岂能听凭蒋氏势力或与陕北黄土高原上毛泽东领导的中共平分天下?无论如何,作为中国的其他在野党,特别是渐成气候的民盟党派,也要争取政治权力。按照这一思维方式,黄炎培、章伯钧、罗隆基等人,均认为当前的机会瞬息万变,稍纵即逝,一旦失之交臂,江山将永不可得!于是,诸儒生策士的兴奋点很快集中在“怎样把握住这千载一时的机会,实现中国的民主”。[7]也就是要尽力促成由各党各派共同参与、掌控的联合政府这一现实行动。在国共两党为即将产生的新政府是联合还是独裁问题正争吵不休,各不相让的间隙,黄炎培等公开发表言论,希望“国共问题可由其他党派出任调解”,[8]并以各种舆论和方法向蒋介石施压,并对中共施加影响。
面对各地与各色人等的角力和施压,蒋介石采取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态度不予理睬,同时斩钉截铁地对前来劝说的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表示:如同意成立联合政府,就等于承认国民党被中共“彻底打败了”,等于“把对政府的控制交给共产党”[9]对这一说法,迷迷瞪瞪、不知中国这碗老汤深浅咸淡的赫尔利表示不能理解,认为中共参加联合政府,最多不过是“Сhā进一只脚趾”,何以会扯到败与不败?望着这个老家伙幼稚但真诚的憨样,蒋介石不得不告诉他“Сhā进一只脚趾就会全身挤进来”,一旦挤进来,后果不堪设想。赫尔利仍摇头表示不懂和不解,但国民党高层和内部有识之士,却清楚地意识到复杂而不妙的时势以及国民党面临的险境。
蒋介石侍从室六组组长兼军统帮办唐纵,在1945年5月31日的日记“上月反省录”条中作了这样的“反省”:
国民党党员在部分为公务人员,此种党员在十余年来一党专政的长时期中,地位提高了,财产增大了,生活优裕了,大家希望保持其原有生活与地位,故不希望改革,以动摇其自己之地位。
一、国共问题日益严重化。
二、国民党的革新希望甚微,而日唯设法保守势力挣扎;但共产党的攻势甚锐,气势迫人,令人惶恐不安。
三、在今年反攻的时期,可能发生国共两党正式战争。共产党在华中、华南必归失败,但在华北、东北可能另成局面。
四、共产党准备召集解放区人民代表大会,以与国民代表大会相抗衡。毛泽东《论联合政府》,欲以此号召不满现状之各党派共同夺取国民党之政权,联合政府即为瓦解国民政府之手段。
五、各党派本身力量不足与国民党相抗衡,欲利用共产党之声势以自抬身价,故无形中各党派已成为共产党之尾巴![10]
尽管以上内容是唐纵私人日记所载,属于隐秘的内心独白,但除第三条蒋介石可能未能清醒认识,或过于自信而不以为然外,其他诸条的思想观点与蒋介石的言论基本相同、相通。正因为蒋介石对时局和各色人等如此认识并展现出强硬态度,中共领导层才认为国共商谈已陷于无法转圜的境地,事情越陷越僵。而这个时候对夹在中间的党派来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中斡旋,而自己的身价尚未增加一分一厘,国共双方又甩手反目,更体现出第三党的身价之轻,必须想法再找些理由转起来。于是,各路豪杰、策士再度集结力量共同上阵展开攻略。经过一番水煮火燎般的上下折腾,终于得到蒋介石在“转圜”方面的默许和暗示,于是便有了黄炎培等参政员与延安方面的直接沟通与访问。
6月2日,褚辅成、黄炎培、傅斯年等七位国民参政员,联名草拟了一份致毛泽东、周恩来的电报:
延安毛泽东、周恩来先生惠鉴:
团结问题之政治解决,久为国人所渴望。自商谈停顿,参政会同仁深为焦虑。月前经辅成等一度集商,一致希望继续商谈。先请王若飞先生电闻,计达左右。现同仁鉴于国际国内一般情形,惟有从速完成团结,俾抗战胜利早临,即建国新猷实基。于此敬掬公意,伫候明教。[11]
6月6日,电报由参政会秘书处发出,列名者为褚辅成、黄炎培、冷遹、王云五、傅斯年、左舜生、章伯钧等七人。
当此之时,中共中央正在举行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对几位策士们的来电未予理睬。十天后的6月16日,中共首先声明不参加四届一次参政会,然后于18日,毛泽东、周恩来才勉强提起兴致,联名复电在重庆的中共代表王若飞,让其转告参政会并七位参政员,欢迎彼到延安一叙,并说“估计蒋得此消息后,不一定要他们来,如仍许其来,即使无具体内容,只来参加,亦应欢迎之,并争取你陪他们同来”[12]等。
三天后,此电由孙科转交给黄炎培、冷遹等人,电文如下:
褚慧僧、黄任之、冷禦秋、王云五、傅孟真、左舜生、章伯钧诸先生惠鉴:
来电敬悉。诸先生团结为怀,甚为钦佩。由于国民党当局拒绝党派会议、联合政府、及任何初步之民主改革,并以定期召开一党包办之国民大会制造分裂,准备内战相威胁,业已造成并将进一步造成绝大的民族危机,言之实深痛惜。倘因人民渴望团结,诸公热心呼吁,促使当局醒悟,放弃一党专政,召开党派会议,商组联合政府,并立即实行最迫切的民主改革,则敝党无不乐于商谈。诸公惠临延安赐教,不胜欢迎之至。何日启程,乞先电示。扫榻以待,不尽欲言。[13]
毛泽东周恩来已巧
以上电文清楚地看出,中共对此事的态度既积极又慎重,这是因为七参政员“大都是旧知识分子或党派领袖,同民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有着广泛的联系”,不仅“在社会上有地位、有影响”,而且“政治立场上属中间派”[14]。对于这样的代表人物,中共没有理由拒绝他们来访,但为了防止为国民党做说客,或者以国民政府观察团的名义自居,在政治事务上对延安不识时务地指手画脚,甚至胡言乱语,说一些不着边际、令人讨厌的妄语。按照毛泽东的意图,电文先是绵里藏针地指责一番国民党当局的不是,接着警告性地回敬,倘“促使当局醒悟,放弃一党专政”,延安方面当“乐于商谈”并请亲临“赐教”。如果不围绕这一主题,或搞什么小动作,甚至与共产党耍布袋戏,对不起,你们就在重庆那花花世界里待着,不要跑到陕北这条山沟里来扬风扎猛地瞎折腾了。
黄炎培、章伯钧等见电后惊喜交加,并意识到电文中对方那软套包裹下的针刺,几人经过紧急磋商,搞出了三条合纵连横的应对方案:
一、由政府招集政治会议;
二、国民大会交政治会议解决;
三、会议以前,政府先自动实现若干改善政治之措施。
方案既定,七参政员认为,只有蒋介石认可,方能起程。否则将是三大皆空,一切都是瞎扯淡的事。
6月27日,七参政员与王世杰、邵力子再次聚议,并欲请王把三条方案送达蒋介石。王世杰认为此事由黄炎培挑头,十有八九会引起蒋的反感并把事情弄黄了。作为长期在国民党中枢和蒋介石身边周旋的高级谋士兼政客王世杰,对蒋的秉性脾气与好恶是深有了解的,蒋对黄炎培等策士几年来的吵吵嚷嚷大为头疼兼深恶痛绝,激愤时曾几次当着谋僚的面破口大骂黄氏不仁不义,属于见风使舵、骑墙卖笑之辈。此种发泄甚至责骂,从蒋介石日记中可以看到,如1940年4月4日,蒋在日记中责骂道:“政客梁漱溟、黄炎培等对共党之骑墙投机之可耻,殊堪鄙弃。此种政客之为害国家,其无形罪恶,甚于共匪与汉奸也。”[15]1940年9月6日记:“王炎培等政客,以诽谤为直谅,并自示公平劳苦,当面毁人而不自觉。此乃中国一般政客士绅之恶习,非王一人而已也。”(南按:王应为黄)1941年9月13日“上星期反省录”记:黄炎培“其言其行,幼稚卑污,形同妓汝”。1945年1月3日又记:黄炎培等“中国士大夫阶级重外轻内,有私无公之劣根性”。——尽管当时的王世杰没有看到蒋介石日记内容,但从平时的言行举止和察言观色中,完全可知蒋对黄氏等一群“骑墙”策士的厌恶态度。因而,当王世杰接到这份策士们弄出的合纵连横的三条方案后,当头棒喝道:“如送领袖,必大遭拂怒。”[16]
众策士一听,顿感灰心,如惹得介公为此拂怒,这还了得?遂提出干脆散摊儿,不要再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无用功。几人中唯黄炎培颇不甘心,觉得事情仍有可为,遂施展钩钳之术捭阖道:“撞壁须撞到壁,今壁尚未见,仅凭旁人预测势将碰壁,便放手了,岂为合理?”[17]在他的一再坚持下,众位参政员决定于27日下午鼓起勇气面谒蒋介石,并推举时年73岁高龄的国民党老牌党员褚辅成代表报告。
老褚年轻时候曾是大清朝的监生出身,留学日本东洋大学高等警政科,在日本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时追随孙中山领导起义,一度出任众议院副议长、浙江省政府委员兼民政厅长等高官,算是风云一时的人物。但今非昔比,或者是人已成老朽,血性消融不再,或者是王世杰的棒喝使其丧失了底气。见到蒋时,年老体弱的老褚未敢呈函,好像做错了事一样,谈话中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说了原定的前两条,最后一条方案憋在肚中与残存的饺子一起咕咕嘟嘟煮焖了好一会儿,始终未能端上台面。面对老褚畏头缩脑的表现,同来的几位策士震于蒋的声威,只能面面相视,未敢上前言及,场面颇为尴尬。
想不到此时的蒋介石却另有打算,眼看预定的国民参政会开幕之期日益迫近,中共方面强硬反对,其他各色人等也趁机跳将出来说三道四、煽风点火,向自己施气撒娇,不时闹点小别扭,或干脆兴风作浪,弄得自己心烦意乱又一时无可奈何。如今有这么一帮热心功名的策士儒生自动找上门来,要做“中间人”或马前卒,为国民大会的召开清除障碍、扫清道路,此举正合“朕意”。于是,蒋不动声色地听毕,环视众位,突然满面带笑地以“伟大的、恳切而坦白的精神”答复道:“国家的事,只须于国家有益,都可以商谈的。”[18]停顿片刻,又说:“中间人,公道话,原来最难讨得双方的喜欢。”遂当场慨允。当黄炎培等领命告辞时,蒋介石又和颜悦色地拱手道:“辛苦,辛苦!”[19]众人见状,受宠若惊,各自瞪着直勾勾的眼睛,伸着舌头悄然退出。
回到参政会的七参政员如得上方宝剑,在谒蒋时勾头搭背、战战兢兢的颓丧畏缩模样尽扫而光,一个个精神焕发,豪情万丈,议论不止,说到激动处,一个个面红耳赤并有热泪盈珠者。身穿蓝布长袍,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老褚也被蒋介石刚才的语言深深打动,哆嗦着身子猛地一拍案板道:“走一遭算什么!这老命还得一拼!”[20]延安之行就此决定,众皆欢呼。
就在七参政员即将起程的6月29日,唐纵在日记中作了这样的记载:“陈主任为这等事晚上失眠。余曰,大局是好转的,宋子文往莫斯科,我看会有结果的。中苏邦交的改善,对于共产党是一个解决的途径,陈主任不敢相信。”[21]唐氏毕竟是蒋介石身边的二流谋士,在政治识见上,与他的上司、蒋介石侍从室二处主任、号称国民党“领袖文胆”与“总裁智囊”的陈布雷相比,还欠火候,不久的事实就证明了陈布雷的预见远比唐纵高明、透彻。
1945年7月1日上午9时35分,在王若飞的陪同下,诸辅成、黄炎培、左舜生、章伯钧、傅斯年、冷遹等一行六人,于重庆九龙坡机场乘美国专机飞往延安。老谋深算的王云五自知此行将无功而返,遂称病打了退堂鼓,因而只有六位参政员前往。下午1时,飞机抵达延安机场,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中共领导人亲自到机场迎接,然后乘车至王家坪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部共进午餐,再乘车转至瓦窑堡陕甘宁边区政府招待所下榻。
7月2日早晨,工作人员向六位参政员各送一份请柬,内容相同,只是姓名有别。其中给傅斯年的请柬如下:
兹定于七月二日下午六时在中央办公厅洁樽候教,敬请光临为盼。
此致
孟真先生
毛泽东谨订
7月2日下午,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在延安杨家岭会见六位参政员,双方作了初步沟通。傍晚,按照预先布置在中央办公厅餐厅设宴招待,从前方到延安出席会议尚未回防区的中共军事将领贺龙、刘伯承、陈毅、聂荣臻、邓小平、彭真、高岗、陈云等出席了宴会。毛泽东、周恩来分别作了欢迎词和祝酒词。酒席上,傅斯年紧挨毛泽东就座,毛风趣地对傅说:“我们是老相识了,在北京大学时我就认得你,你那时名气大得很,被称做孔子以后第一人哩!”
傅斯年听罢,手举筷子,张开大嘴笑着说:“毛先生过誉,那是同学们的戏谑之词,何足道哉。”
毛泽东微微笑道:“不要客气嘛!”随之面向众人说:“今天的宴会,菜没有好菜,酒也不够好,都是我们延安的士兵自己生产出来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22]
毛的一席话让在座者心情轻松了许多,众皆一边饮酒一边无拘无束地相互交谈起来。面对毛泽东的谈笑风生,几位参政员在打着哈哈敷衍的同时,又有一番不同的心境。
此次访问延安的六人中,褚老汉是老牌国民党员,左舜生乃青年党人,章伯钧为农工民主党人,黄与冷自称无党派人士,但与民主同盟关系密切,用黄炎培的话说便是“立场虽有小异,主张却是大同”[23],完全可看做是民盟成员或盟友。只有傅斯年属于真正的无党派人士、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学术界重量级大腕。尽管老褚是国民党员,但因年老体衰,又是读书人加老实人,国民党高层并无意让他抛头露面为党国事业折冲樽俎,他与傅斯年加入这个草头班子,是黄、左、章、冷等四位活跃分子极力蛊惑拉拢的结果,在总体结构中属于掺沙子性质,主要目的是起到虚张声势,给外界造成一种多党派、多团体的民主气氛和色彩。对这一把戏,罗家伦洞若观火,曾略带讽刺地多次劝说过傅斯年,让其“不要和蟋蟀一样,被人一引就鼓起翅膀来”。[24]意思是不要跟着黄炎培等一班人瞎闹腾,天下事不是靠黄、章等几名策士就可以捭阖得了的。且苏秦、张仪用舌头定乾坤的时代早已跟着秦始皇他老爷爷——秦早,一同变为粪土湮没于历史烟尘之中了。眼前正是乱世英雄出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新社会,哪里还有靠几位儒生的三寸不烂之舌就轻易摆平天下的好事?如此做法无疑是在飞机里做梦——空想。但此时尚心存侥幸与幻想的傅斯年已听不进朋友之劝,竟跟着黄炎培等人稀里糊涂地上了飞机,开始了他心中并无底数的梦想之旅。
就当时的情形论,在六位参政员中,当属左舜生与傅斯年心境最为复杂。
左舜生与毛泽东同为湖南人且属同庚,早年与毛又同系“少年中国学会”会员。20年代初,左氏赴法国留学,后来提倡国家主义,反对共产主义。1925年,左舜生成为中国青年党首领之一,1930年与陈启天在上海创办《铲共》半月刊,以铲除消灭共产党为宗旨。1941年中国民主政团同盟成立时,他出任秘书长,积极倡导反共。此次来到延安,仍不忘鼓吹他的那一套反共灭共的歪理邪说。7月3日上午,左与毛泽东单独交谈时,颇不识趣地说道:“我认为,一个国家的政党可以有多个,军队却不能个个政党都有。否则,就要发生内乱,国家就不太平。”
毛泽东听罢没有做声。左舜生见对方没有接话,以为被自己击中要害,于是继续说道:“我们青年党就主张走议会道路,不办武装,成为国家真正的参政党,对国民政府没有任何威胁。”
话音一落,毛泽东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们也向你们青年党学习?”
左舜生答:“谈不上学习,我觉得我们青年党的这种做法是对的。”
“怎么对呢?”毛泽东颇不以为然地问道。
“和平议政,对政府没有威胁,也有利于各党派的团结嘛!”
毛泽东听出左舜生的弦外之音,他冷静地说道:“我也主张一个国家只有一支军队,但要看军队掌握在谁的手里,为谁服务。要知道,一个没有武装的政党是没有力量的,被蒋介石视为土匪乱党的人,若没有一点儿自己的武力,根本无法生存,更不用说有发言权和改造社会了。老庚呀(南按:湖南人叫同年出生者的俗称),你这个青年党的‘军事爷’,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呀!”
挨了一顿教训,左舜生仍不知趣,还在嘟嘟囔囔地说一些在他自己认为聪明绝顶,实则糊涂虫一样的伴有劝降意味的混账话,并说介公的领袖地位如何不可动摇云云。毛泽东忍无可忍,面露愠色,提高了嗓音激愤地说道:“蒋介石总以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我‘不信邪’,偏要打出两个太阳给他看!”[25]毛泽东神傲气雄的风采,顿时把左舜生给震住了,这位老朽遂不再妄言要延安交出军队并维护介公领袖地位等妄语。
不知是想缓和刚才不愉快的气氛还是真的别有他图,已是52岁,全身干瘪得几乎只剩一堆筋骨,走起路来全身打晃的左舜生,突然又用钩钳之术,提出一个令毛泽东颇为尴尬的问题。左氏要与他一直崇拜的女明星、毛泽东新任夫人、原上海著名影星蓝苹见上一面。毛听罢先是以“我不认识蓝苹”,后又改为“她生病了”为由予以拒绝,而后迈开大步向别处走去,再也不肯理睬这位无聊、蹩脚加浅薄的术士之徒了。后有人引用明代宋濂评鬼谷子的话论左氏曰:“舜生所言之捭阖、钩钳、揣摩之术,皆小夫蛇鼠之智。用之于家,则亡家;用之于国,则偾国;用之于天下,则失天下。”甚然也。
左舜生的为人处事与不识好歹的轻妄之举,不但令毛泽东反感,即是同来的傅斯年对其亦颇为轻视。早在1937年10月11日,傅致刚到美国不久的胡适一封信中,在提及国内情形时说:“所谓参议会又添了些无聊分子,徐谦、罗钧任、甘介侯、左舜生等。罗毫无见识,殊大希望。此人乃官僚、酒徒之混合,因其为酒徒,故有时似勇,决不该称之曰‘忠节’也。此一鸟会常有荒谬绝伦,匪伊(夷)所思之提案,亦常为我骂散,大有我是此会之‘清心丸’之感!可叹可叹。有好些人运动为此参议官,或成(如左),或不成(如罗隆基),若再这样下去,我也只好走了。”[26]
此次延安之行,左舜生还是按重庆的老套路数,懵懵懂懂地提出如此“荒谬绝伦,匪夷所思”的怪论,惹得同乡毛泽东深恶痛绝,真可谓狗改不了吃屎也!
◎?毛泽东与傅斯年夜谈往事
相对左氏施展的捭阖、钩钳等无聊之术,傅斯年不愧是胡适所说的“世间稀有的一个天才”和学政两界大鳄。同为毛泽东的旧识,却没有像左氏一样稀里糊涂地让人家放下手中的枪杆子。傅氏深知相互之间的关系与面前各自的地位与往昔大为不同了,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毛泽东是1918年夏天从湖南乡村走进北大的,就在这期间,他和大名鼎鼎的胡适以及北大学生领袖傅斯年遭遇了。许多年后,毛在延安那口黄土凝成的简陋窑洞里,于寂静的夜幕中伴着青灯向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EdgarSnow)回忆了这段使他刻骨铭心的经历:“我自己在北平的生活是十分困苦的。我住在一个叫三眼井的地方,和另外七个人合住一个小房间,我们全体挤在炕上,连呼吸的地方都没有。每逢我翻身都得预先警告身旁的人。”[27]“对于我,北平好像花费太大了;我是从朋友们借了钱来北平的,来了以后,马上就必须寻找职业。杨昌济——我从前在师范学校的伦理教员,这时是国立北京大学的教授。我请他帮助我找寻一个职业,他就把我介绍给北大的图书馆主任。这主任就是李大钊,他不久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创立者,后来被张作霖枪杀了。李大钊给我找到工作,当图书馆的助理员,每月给我一笔不算少的数目——八块钱。”又说:“我的地位这样地低下,以至于人们都躲避我。我担任的工作是登记图书馆读报纸的人们的名字,可是大多数人,都不把我当人类看待。在这些来看报的人们当中,我认识了许多有名的新文化运动领袖们的名字。像傅斯年、罗家伦,和一些别的人,对于他们我是特别感兴趣的。我打算去和他们开始交谈政治和文化问题,可是他们都是忙人。他们没时间去倾听一个图书馆助理员说南方土话。”[28]
这段回忆不但令毛泽东感到悲伤,亦令后来的天下读者备感心酸,或许没有人想到,一个后来号称推翻“三座大山”的世界级巨人,居然还有这样一段卑微的伤心史。从这段不愉快的回忆中可以看出,当年在北大一呼百应、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傅斯年,的确是“目空天下士”的。令后人不可思议的是,傅、罗等几个在北大读书的毛头小子,居然不把眼前这位即将成为“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和大救星”的伟人当人类看待,真可谓有眼不识泰山了。但,同那个时代所有的人一样,傅斯年没有想到毛泽东日后会成为比他还要不可一世和充满霸气与豪气的一国之主,当然更不会想到许多年后有延安相会这一段Сhā曲。倘傅氏有先见之明,以他的聪明与世故,想来是会“有时间”去好好聆听一下这个图书馆的登记员说几句“南方土话”的。
不过,事情总是在不断变化中,当时人微言轻的毛泽东,对傅斯年等人搞的那些个东西,也由最早的崇拜渐渐转为失望。据傅斯年的侄子傅乐成说,“毛在北大写信给朋友,说他被孟真先生和罗家伦等人欺骗了。因为他们不像他在长沙耳闻的那么优秀”[29]云云。这就是说,后来的毛泽东以他的磅礴之气与对世事的深明洞见,已不把傅斯年、罗家伦之辈放在眼里了。正如毛泽东自己所言,在穷困潦倒中,他于这座帝王之都的公园和故宫宫址“看到了北国的早春,在坚冰还盖着北海的时候,我看到了怒放的梅花。北京的树木引起了我无穷的欣赏”。[30]——这个时候,一个辉煌的大梦已在毛泽东心中萌生,即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春破茧而出,一飞冲天,于古老的天安门城楼上投下巨影。
而傅斯年这边,对后来跑到偏远山林河谷与黄土高原拉杆子闹革命,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共人物,很长一段时间同样未放在眼里。1932年9月18日,傅斯年在《独立评论》发表《“九一八”一年了!》政论文章中,谈到中国政治的出路问题,认为国民党自身已腐化堕落,弄得天怒人怨,国势频危。“今日之大难题,即在国民党自身弄得没有办法,而中国并没有任何政治力量可以取而代之。好比明朝亡国的时候,南京北京的姓朱的都不高明一般。”对有人提出共产党是否可取而代之的疑问,傅的回答是:“共产党自身的力量也正有限,以我前者同共产党共事的经验论,不能不觉得他们也是感情的发泄,而并无建国之能力,所做的工作很多还是洋八股。”[31]
令傅斯年深感汗颜的是,仅仅十几年的时间,已是星转斗移,物是人非,天地改色,老皇历随风飘逝了。转瞬间,当年的北大故旧,穿过历史的隧道,竟跑到陕北的窑洞里再叙短长,纵论天下大势。只是那位原北大图书助理员如今已作为一颗政治巨星,在这块风清月高的黄土高原腾空而起,中国的命运也将由于这个人的一举一动而重新改写。相对当年气壮山河的高大身躯,今日的傅氏只是作为一可有可无的策士、辩才,或媒婆一样的“中间人”出现在光芒四射的超级巨星面前,并笼罩在毛泽东的巨大阴影之下。世事轮回,阴阳转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二人的政治地位发生了强烈逆转,各自内心的复杂、感慨之情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有人云,傅斯年一生“误在多读了书,沾染上知识分子的缺点、弱点,不然,他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创业人物”。[32]这话也许不差,但历史正是由一个个失误与成功对接而成的,世人终于没有看到傅、毛二人像当年刘项一样争天下的局面,更没看到傅斯年建国立号的功业,所看到的只是一位策士与一位政治巨人在昏黄的窑洞中席地而坐的背影。一位西方哲人说过:“如果人不是从一岁活到八十岁,而是从八十岁活到一岁,大多数人都可能成为上帝。”傅斯年之悲剧,或许渊源即在此不可逆转的铁律和宿命吧。
然而,傅斯年毕竟是傅斯年,尽管此时与他对坐者在政治气势上今非昔比,但他仍保持着自己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神态举止不卑不亢又不失大体,只是说话的口气较之当年识时务一点罢了。
因了北大的这段因缘,毛泽东单独拿出一个晚上与傅斯年进行了交谈,其中最著名的一个细节是,毛没有忘记北大时代令他百感交集的屈辱情结和经历的时代精神熏陶。当谈到傅斯年曾在“五四”中大出风头,为反封建与新文化运动作出过贡献,以及当时在政学两界流传的傅氏本人“尝自负为‘喑呜叱咤,千人皆废’之西楚霸王”[33]的典故时,傅斯年狡猾而又识趣地回应道:“我们不过是陈胜、吴广,你们才是项羽、刘邦。”[34]毛泽东听罢傅氏如此得体又使双方皆不失面子的话,心中大为舒畅。
与左舜生的糊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傅斯年没有让毛泽东放下武器接受国民党的招安,更没有像左氏那样没出息地一味惦记着蓝苹,而是以士大夫传统、儒雅的交际方式,请毛泽东在空闲时为自己题字留念,对方慨然允之。有关这方面的资料,在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于1995年为纪念傅斯年百岁诞辰而出版的一部《傅斯年文物资料选辑》中有所收录。这本书所收资料全部为影印,书中第115页收录了毛泽东给傅斯年的一封短笺和所写条幅,另有给王世英的一个便条。便笺曰:
孟真先生:
遵嘱写了数字,不像样子,聊作纪念。今日闻陈胜、吴广之说,未免过谦,故述唐人诗以广之。敬颂
旅安
毛泽东七月五日
条幅写道: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烬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唐人咏史一首书呈孟真先生
毛泽东
此诗为晚唐诗人章碣的《焚书坑》,诗中“刘项原来不读书”一句,当是毛泽东自况,或含有自谦没有傅斯年读的书多,或者还有更深刻的内涵和用意,或者什么意思也没有,外人只是自作多情地瞎猜妄想而已。但这短笺和条幅至少可以说明当时的具体情况,对外界盛传的傅斯年与毛泽东所说“我们不过是陈胜、吴广,你们才是项羽、刘邦”之语,是一个佐证。毛的另外一张便笺,由延安交际处王世英转交给傅斯年,上写有“早上送交际处王世英同志交傅孟真先生毛缄”字样。傅、毛延安相会最精彩的故事,以这幅墨迹作了见证。
结束了与毛泽东的长谈与直接交往,7月4日,傅斯年又在延安各机关所在地,寻找9个月前陈寅恪问询的林伯渠与范文澜,顺便看望久别的弟子刘燿(尹达)。
此前的1944年9月,重庆国民政府参政会决议组织成立延安视察团,傅斯年作为五位成员之一欲赴延安中共大本营视察。在成都燕京大学任教的陈寅恪得此消息,专门致函傅斯年,嘱其到延安后向林、范二人索取“新刊中国史数种”,同时具有预见性地告诉傅,“此行虽无陆贾之功,亦无郦生之能,可视为多九公、林之洋海外之游耳”。[35]
陈氏信中的陆贾,汉初楚人,从高祖刘邦定天下后,出使劝说割据岭南的南越王赵佗,迫使赵佗称臣,后以叙述秦汉所以兴亡的《新语》十二篇为刘邦所重。郦生,即秦汉年间的儒生郦食其,司马迁《史记》载,郦生初识刘邦,便请命游说陈留令,使刘邦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号称“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的陈留。后又游说齐王田广,计成,“伏轼下齐七十余城”。只是未等齐王献城投降,刘邦手下大将韩信听从幕僚之计,举兵攻打齐国,齐王认为郦食其欺骗了自己,恼怒之下将其逮捕投入油锅当做人肉麻花一烹了之。因陆贾与郦生皆刘邦时代有名的说客,司马迁陆、郦并举,作《郦生陆贾列传》。陈寅恪信中的“陆贾之功”与“郦生之能”,喻古代朝廷使者劝说地方势力归附中央政府的功绩和才能,而当时傅斯年等参政员的延安之行,就负有类似使命,只是不便公开言说罢了。在这样一种背景下,陈寅恪凭借一个伟大历史学家的洞察力和对时局的非凡卓见,加之与傅斯年的特殊关系,非常肯定地预言傅氏等一行,只能是既无“陆贾之功,亦无郦生之能”,权作古典小说《镜花缘》中的多九公与林之洋两个闲散人物,结伴到仙山瀚海胡乱游荡一圈而已。傅斯年接信后,因时机尚不成熟,视察团赴延安的事一拖再拖就搁了下来,直到九个月之后的今天,几位参政员才在落脚的延安这块中共地盘上,各呈“郦生之能”,争抢“陆贾之功”。对此兴趣不大的傅斯年,在完成计划中的见面与谈话后,开始穿梭于一排排窑洞探访故友新知。
刘燿是抗战前史语所发掘殷墟时自河南大学招收的毕业生,与石璋如一同进入史语所参加殷墟发掘,算是傅斯年学生辈人物。抗战事起,刘燿随史语所抵达长沙不久,离所径自奔赴延安,化名尹达投入了共产党阵营。先后进入陕北公学、马列学院学习,后进入范老(文澜)领导的马列研究院历史研究室从事马列学说的研究,1941年到延安方面设立的中央出版局任出版科长。傅是在出版局所属的一口窑洞里见到了这位尹科长的。
尽管政治立场各有不同,但就傅、尹师生此次相见,却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遥想战前的殷墟发掘,那是何等壮观气派,令人心旌激荡。随着抗日战争的爆发和国共对立摩擦,导师与弟子天南地北,一别数载不得相见,忆及前尘往事,各自欷歔不已。傅斯年看了尹达的工作环境和工作成绩,甚不满意,忘记眼前是中共治下的延安而不是自由进出的李庄或重庆,一时感情冲动,竟有些糊涂和一相情愿地动员尹达随自己一道回四川李庄史语所,重操旧业,接着续写尹氏此前已完成大半的《山东日照两城镇史前遗址发掘报告》云云。这一提议,“对已经选择了革命道路的尹达来说,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36]其结果是,尹达惊慌失措,傅讨了个没趣。后来,尹达致信傅斯年对此次相会的隐情作过委婉的解释,内有“延安一晤,至以为快。知诸师友均在努力写作,自愧为学术工作尽力甚微,思之怅怅”等语。表示“所中所出有关考古之书,可否致送一份?盼甚。愚未完成之书,仍愿续作。今后交通方便,大局安定,望能捎致北方大学,当设法完成之”。[37]此事只是尹达一说而已,真正的用意是向傅斯年示好,并替傅挽回一点丢失在黄土塬上的面子罢了。
由于尹达的关系,傅斯年参观了延安的中央研究院、马列主义学院等学术机关,见到了马列学院的副院长兼历史研究室主任范文澜。
范老是傅斯年的学长,于191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学门。曾受业于章太炎、黄侃、陈汉章、刘师培等“乾嘉老辈”,或曰“乾嘉余孽”,因而他“没有感觉到《新青年》所提倡的新思潮,是一条出路”。[38]毕业后,范先后在几个中学、北平女子文理学院做了近20年的教书匠。1939年10月索性辞职跑到了延安并很快受到中共高层重用,开始以头号马列主义历史学家的身份敲起了边鼓。当毛泽东讲“年轻人应该起来打倒老年人”、“这是历史的规律”的那场讲演时,他就在座,毛还加了“范老你是专家,我讲的不对你可要纠正呀”那样的话。[39]未久开始撰写《中国通史简编》(以下简称《简编》),其中写到历代统治者的残暴荒淫与无耻,像配方一样按比例配制。据说该大作出版并经《新华日报》连载后,曾轰动一时。《简编》中的“商朝事迹”部分,老范引用了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在安阳殷墟考古发掘的许多资料,同时对史语所及发掘人员的工作业绩给予了赞誉性介绍。其中在“商代的生产工具”一节中,说道:“商代生产工具,已经不是石头工具而是金属工具。
殷墟发掘专家李济说:‘大多数石器都非平常用的东西,有的是一种艺术的创造,有的是一种宗教的寄托,这些东西,在周朝多用玉琢,如璧琮一类的礼器,在殷墟所见仍为石制。’又殷墟发现许多铜器,有矢镞,有钩,有矛,有刀与削,有斧与锛,有觚,有爵,有各种铜范。李济在论殷墟五种铜器说:‘殷墟铜器,以矢镞为最多,金属原料,只有到了最便宜时,才能用作箭镞,实际上在青铜时代用作箭镞的仍是骨与燧石,这就是说用铜的时代,并不一定用铜作矢镞。’”云云。
来延安之前,傅斯年与在李庄的李济、董作宾、梁思永等学界中人已看到了这部著作,但具体作何评价一直不为外界所知,从一贯提倡“新思潮”的“海龟”傅斯年对“乾嘉余孽”和“土鳖”们的反对与鄙视来看,恐怕难有好的评价——尽管老范早已“古为今用”地改用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来写此书了。
此次二人延安相逢,范老正在编写一部关于农民造反和“造反有理”的中国政治史,并打算本着马列主义“实事求是”、“求真务实”的精神,重新改写《中国通史简编》。傅氏得知此情,对这种治学态度表示赞赏,二人由此握手言欢,彼此增加了信任。至于傅斯年是否从范文澜处要到了陈寅恪请托之书,不得而知,想来这点事是不难办到的吧。只是令傅想不到的是,1950年后,范重新改写的《中国通史简编》,在叙述到商代历史和殷墟发掘的葬坑与出土器物时,只剩了一句“解放前有人做过发掘”的话。再后来,连“有人”二字也被老范的如椽大笔给一下勾销了,只剩了草草6个字的“地下发掘证明”。[40]至于这闻名于世的殷墟遗址是人是鬼或妖魔鬼怪所发掘,在老范的眼里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得到郭老(沫若)还有其他不同高位上的大人物喜欢,即为“求真务实”的成功之作。自此,无论是傅斯年、李济,还是董作宾、梁思永的名字,都与安阳殷墟考古发掘无缘。世人谈到安阳发掘与甲骨文研究,便“只知有忠贤,不知有皇帝”了。当然,这个时候的傅斯年或董作宾早已跑到了台湾并进入了九泉之下,与阎王小鬼们交往起来,对于地面上幸存的马列学者们,是问苍生还是问鬼神,他们已无力顾及了。此行傅斯年是否见到了陈寅恪点名代为求见的林伯渠,仍是不得而知。若林氏在延安,相见的可能性颇大。但即使相见,也不会有什么高深和隐秘的问题可谈,不过相互问候罢了。
访问团共在延安逗留4天,与中共领导人几次会见中,似乎是黄炎培谈得更多、更具体,除了对国际、国内局势的看法,黄氏认为国内各党各派的团结有绝对的必要,并指出国共两党都有恢复谈判的可能。在与毛泽东会谈时,黄一度施展揣摩、捭阖、转圜之术,谈了一人、一家、一地方,乃至一国,“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也”等所谓“兴亡周期率”,颇得毛的好感,对方表示中共可以找到一个好法来摆脱这个周期率云云。[41]
在访问的后期,当以黄炎培为主角的参政员提到对大局的看法,并说到“双方商谈之门,并没有关闭“时,毛泽东很表同意,接着说:“只为了门外有一块绊脚石,就是国民大会问题。”[42]黄氏深以为然。经过与中共高层人物多次会谈,最后总算形成了一个《中共代表与诸辅成、黄炎培等参政员延安会谈记录》文件,可视为几天来会谈的总成果。
7月5日早餐后,访问团成员匆匆赶往机场,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中共领导人亲到机场送行。最后握别时,毛泽东特地叮嘱六位参政员到重庆后务必向蒋委员长致谢,并称:“有诸位来延安,使我们听到许多平时不易听到的话,增加了不少了解。并祝蒋委员长健康。”[43]同时,毛还托傅斯年转达自己对胡适老师的问候——尽管胡适与傅斯年一样,当年甚至不把这位图书馆助理员放在眼里。
对于六位参政员抵达延安后的活动,中共中央在宣传上似有严格规定,除以显著位置在《解放日报》和《新华日报》上介绍中共举行欢迎宴会外,对六位参政员的活动细节未加报道,而对于他们的离去,也只发了一条简短且未加评论的消息了事。
六位参政员风尘仆仆回到重庆,向国民参政会和蒋委员长递交了《会谈纪录》,各人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撰写了报章文字或发表了谈话。此次访问团的盟主黄炎培于兴奋之中点灯熬油,苦干了几天几夜,草草写成了《延安归来》一书出版发行,内中对延安的人和事极具赞赏,文中说:“在延安的几天里,随处可以见到,这是事事有组织,人人有训练的缘故。我们应该知道中共政治作风已变了。不是变向别的,而是变向平凡。”又说:“个个人得投书街头的意见箱,也个个人得上书建议于主席毛泽东。”最后的结论是,自己的延安之行“如坐春风中”。[44]
与黄炎培不同的是,左舜生则写了《记民主同盟政团延安之游》一文,内中依旧对蓝苹念念不忘:“我本来向毛泽东提议,要见见他的蓝苹的,但毛说她生病,不能见客。七月五日那天,我们离开延安的时候,毛带着他们一个七八岁的女儿(南按:李纳,时5岁)来送我们,两只秀美活泼的眼睛,看样子似乎和我在战前见过一次的蓝苹有点像,可是蓝苹本人依然没有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当我们的飞机起飞以后,我还是感到这是此行的一点遗憾。”[45]
到了这个时候,左舜生还不明白,毛泽东托词对方生病不让相见,显然不愿让其回重庆后四处张扬他和江青的婚姻关系。也可能是中共政治局作出的硬性规定,不让在国统区名声不佳又极爱出风头的蓝苹在此种场合抛头露面,以免节外生枝,坏了党国大事。左舜生只是枉费心机、自作聪明地破解了“江青”之名的典说(南按:“江青”之名典出于唐朝诗人钱起于公元751年的应试诗《省试湘灵鼓瑟》名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毛就是依据这两句唐人诗为他的心上人蓝苹命名的)。左舜生劳神了半天,最终还是弄了个“曲终人不见”的悲凉局面。此憾未得弥补,想来左氏当是死不瞑目的吧。
与黄、左二人大不同的是,傅斯年的延安之行,却有自己独特的观感与政治洞见。据罗家伦说:“他(傅)在重庆被国民参政会推举为访问延安的代表团的五代表之一,他回来以后,和我谈过几次。他认为当时延安的作风纯粹是专制愚民的作风,也就是反自由、反民主的作风。他和毛泽东因为旧曾相识的关系,单独聊了一夜天。上天下地的谈开了,谈到中国的小说,他发现毛泽东对于坊间各种小说,连低级兴趣的小说在内,都看得非常之熟。毛泽东从这些材料里去研究民众心理,去利用民众心理的弱点,所以至多不过宋江一流。毛泽东和他漫步到礼堂里,看见密密层层的锦旗,各处向毛献的。孟真讽刺的赞道:‘堂哉皇哉!’毛泽东有点感觉到。他痛恨同去的人没有出息。他说,章伯钧是由第三党去归宗,最无耻的是黄炎培等,把毛泽东送他们的土织毛毯,珍如拱璧,视同皇帝钦赐饰终大典的陀罗经被一样。孟真对他们说:‘你们把他看作护身符,想借此得保首领以殁吗?”[46]
罗家伦这段回忆难免有政治偏见及主观成分,但此说的许多内容与史料相吻合,说明并不是空|茓来风。傅、罗谈话,较为透彻地反映了傅氏的内心世界和人生观。傅斯年对中共与苏联皆无好感,并公开表示反对。他在1932年发表的《中国现在要有政府》一文中,就公开宣称共产党“大体上是祖传的流寇,不过以前的流寇但由凶年失政造成,今之共产党乃由凶年失政以外,更加以国民经济之整个崩溃而已”。[47]随后又宣称:“国民党诚然太对不起国民,其所以对不起国民之一件,即是过量的对得起这些残余势力,因为当年自己不曾努力,把这些东西根本拔去了,使他们今日尚在那里胡思乱想,胡言乱道。”就中国革命的形势与夺得政权建国方略问题,傅氏认为中俄有三大不同,除了地埋位置与经济条件特别是天然条件上的不同外,更表现在革命人才上截然不同。“俄国革命党历史将及百年,以如此长期之演进,如此长期之训练,不特革命的人格得以培成,即施政之人物亦在革命党中吸收不少,因为俄国革命中本有不少小学教师、低级官吏、小商人、小工业家、工程师、技员,政权到手,办得了事,如此乃是建国,不然乃是发疟子。国民党以中山先生伟大人格之吸引力及其前身二十多年的经过,吸收不到一套施政建国的人才来,遑论几年中专靠怨气及性欲解放一队缺知识少训练的人们。共产党之一朝攫得政权虽可能,而共产党之建国是办不到的。”[48]
正是因了这样的政治观念,傅斯年与毛泽东的关系,比后来的梁漱溟与毛泽东的关系还要复杂另类。各自的性格与政治倾向不同,是傅斯年不可能对毛泽东产生崇拜的根本原因之一,也是他回到重庆后,口出此言的一个不难理解的缘由。后来,当傅斯年看到很多青年人逐渐演变成为激烈的“左”派分子时,犹如行芒在背,一次闲聊时他对李济说“我要是十七八岁的青年,我也许对共产党发生兴趣”,接着又说:“但我自从与共产党接触以后,绝对不会当共产党!”[49]简短几言透出了他内心对另类青年的不满与对共产党决绝的态度,这一态度直到他“归骨于田横之岛”都没有改变,也够一根筋的了。
◎?梁思成:日本京都、奈良的恩人
六位参政员的延安之行,被陈寅恪9个月前不幸言中,以黄炎培为首的策士班子,尽管使出了浑身解数,拿出了看家的捭阖、转圜之术,仍然是既“无陆贾之功,亦无郦生之能”,可谓毫无斩获,一败涂地。7月7日,第四届第一次国民参政会开幕,褚辅成、黄炎培、傅斯年等借此机会于当天下午谒见蒋介石,禀报赴延安会谈的结果并呈上《会谈记录》。蒋打着哈哈顺手翻了几下,便冷冷地撇在一边不再顾及,仍坚持一党专制的指导思想。这一做法弄得褚、黄等人大为尴尬,也引得共产党方面大为不快。中共据此坚信国民党虚张声势,故意混淆民众视听,甚至感到自己被国民党当局又涮了一回。
在黄炎培等人回到重庆的第五天,也就是7月10日,已通过地下渠道得知蒋介石真正想法的毛泽东,盛怒之下决定实施反制,于延安发表了著名的《赫尔利和蒋介石的双簧已经破产》的战斗檄文,对国民党及美国前往中国调解国共摩擦的代理人赫尔利大加讨伐。此文一出,生存在一相情愿和幻觉中的民盟第三党,不但没有达到当年苏秦合纵连横,“所在国国重,所去国国轻”及“一怒而天下惧”等捭阖、钩钳的奇效,反而弄得灰头土脸,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最终落了个国共双方的蒋介石、毛泽东两巨头一怒而自己惧,最后归宗无着,两条船都没搭上,落得个在浪潮汹涌的浑水中瞎扑腾的尴尬结局。面对如此窘境,各路策士不得不掉转ρi股,扭头向国民党示好。其权衡、转变的态势,蒋介石及其谋僚看得极其真切,唐纵在7月底日记“上月反省录”中作了如下记载:“党派,民主同盟、青年党,欲借中共问题以自重,但自中苏邦交改善,美国舆论好转,与陕北部队进占淳化而被击退后,各方态度渐倾向中央而不愿继续追随共党以取怨于本党。……在参政会中各党派并不如中共之期望完全附和中共主张,而通过国民大会案,使中共对各党派起分离作用。”[50]
尽管国共两党都心怀怨气与猜忌蓄势待发,准备一场公开的肉搏,想不到世界局势变化太快,国际反法斯战争取得了惊人进展,黑了八年的天真的就要亮了。中国民众的兴奋点再度被调转到东、西方两大战场,国共摩擦与几个在野党派人士拨弄的“转圜”计划被暂时搁置下来。
此时,日本军队几乎完全丧失了战略进攻能力,盟军已完全掌握了制空权和制海权,并自各个领域和战略要点实施反攻。原日本军方认为,珍珠港一役,美国至少要到1943年才能在太平洋地区恢复元气,而日本可趁美国实力恢复之前巩固战线。但事实却大出意料,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被激怒的罗斯福总统下令倾全国之力尽速发展空军和具有两栖作战能力的海军,即海军陆战队。美国凭借强大的经济与科技实力,很快制造出一批现代化战舰和战机,太平洋地区的势力迅速得到恢复和加强,并很快夺取了制空权和制海权,战争局面得以扭转。
在这样一种全新的战略战术与政治格局下,为了保障各战区文化遗产免于战火,国民政府专门成立了中国战地文物保护委员会,配合盟军对地面文物实施保护。居住李庄的中国营造学社负责人、古建筑学家梁思成被征召至重庆,以委员会副主任身份,负责编制一套沦陷区文物目录,包括寺庙、古塔、陵园、考古遗址、博物馆等一切重要人类文化遗产。与梁思成同时来到重庆的,还有助手罗哲文。
罗是中国营造学社1940年年底在李庄招收的练习生。当时梁思成等人刚从昆明迁往李庄,急需一个青年人帮助学社同仁处理杂务和绘图等事宜,决定在当地招收一位可堪造就的青年学生前来工作。据罗氏本人回忆:“那时,我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刚从中学出来,在宜宾的一家报纸上看到一则中国营造学社招考练习生的广告。至于这一单位是干啥子事情的并不知道。只见考题中有写字、画画、美术等内容,我对此很感兴趣,便去投考了。喜出望外,果然被录取了。后来才知道,众多的考生中只录取了我一个人。”[51]
罗哲文来到营造学社后,先是帮助刘敦桢抄写、整理文章和Сhā图,后作为梁思成的助手做资料整理和测绘等工作。罗氏原名罗自福,进营造学社之后,随着美、英、苏、中等国结成军事联盟,共同抗击德、意、日三个邪恶轴心国,美国总统罗斯福、英国首相丘吉尔,包括苏联的斯大林等人物的名字广为人知。青年罗自福与美国总统罗斯福谐音,于是营造学社与李庄其他科研机构人员,甚至包括李庄镇百姓和光ρi股的孩子,见面之后总是对罗自福高声呼“罗大总统”。如此之“尊称”,弄得罗自福苦笑不得。后来当梁从诫的一帮同学来到营造学社玩耍并高呼“罗大总统”时,梁思成闻听觉得有些别扭,将孩子们轰跑之后,微笑着对罗自福道:“自福呵,这个‘罗大总统’的雅号听起来很响亮,不过在李庄这个小镇关起门来做总统,总给人一种‘伪’的感觉。现在中国伪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什么伪政府、伪主席、伪军、伪北京大学、伪中央大学等。汪兆铭建了个伪中国政府,搞得天怒人怨,像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你要再弄个伪美国政府,那天下不就更要大乱了。我看就不要在咱这个院儿里做大总统了,还是改个名字,做个平常的中国绘图员吧。”于是,在梁思成的建议下,罗自福遂改名罗哲文,很有些文人雅士的儒家味道。再后来,“罗大总统”的名号就慢慢消失了,罗哲文三个字倒在古建筑学界传开。
这次由“罗大总统”缩水而成的罗绘图员随梁思成到达重庆后,先把文物目录一条条编好,然后再在军用地图上仔细标出准确位置。目录为中、英两种文字编成,并附有照片,印成若干份,发给各战区指挥员和盟军飞行员以供参考,防止炮火与飞机投放的炸弹焚毁这些目标。据梁的好友费慰梅说,梁思成编制的文物目录,“有一份还传到了周恩来手上,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52]几年后内战爆发,解放军兵临北平城下,中共军队秘密派人潜入清华园,请梁思成绘制一份全国重点文物地图,就来自这次编制目录的启示。
就在梁思成编制沦陷区目录的同时,对人类文明成果极其重视的盟军司令部,通过中方请梁思成把日本的重要文物古迹列表,并在地图上标出位置,以便在轰炸中留意并尽可能地予以保护。梁思成与罗哲文工作了一个多月才完成任务,在送交地图时,梁通过中方代表明确表示:如果对日本本土毁灭性轰炸不可避免,其他城市可炸,但京都、奈良不可为,日本民族的文化之根就存留于这两座古城之中。现在的日本民族犹如太平洋孤岛中一棵风雨飘摇、电击雷劈的大树,即将面临亘古未有的毁灭性灾难,树的枝芽可以毁而再长,根却不能再生,京都、奈良古建筑与文化,是世界人类文化财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必须在轰炸中特别注意,把根留住。
当此之时,此项工作皆在不为外人所知的情况下秘密进行,按照“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一铁打的保密规矩,梁思成与助手罗哲文完成这项任务后,又埋头于保护其他文化、文物事宜的策划之中,对自己的建议究竟落实得如何,未再过问,也不便过问。而这时由于盟军遇到日本本土日军的顽强抵抗,不得不再度扩大空中力量轰炸的力度,日本四岛,几乎所有的大中城市均被美军空投的炸弹炸得疮痍满目,著名的东京大轰炸也愈演愈烈,整座城市浸染在血与火交织的旋涡中。在接近战争尾声的3天之内,美轰炸机向东京投放了2000吨炸弹,大火三日夜,死人2万,焚屋27万幢,90万人无家可归。就在东京遭受大轰炸的同时,名古屋、大阪也遭到猛烈轰炸,与东京规模一样,也是2000吨炸弹,整个城市一片火海,其损失之大,死伤惨状与东京不相伯仲。在飞机轰鸣,弹片呼啸、烈火升腾的大失控、大混乱与阵阵惨叫哀鸣声中,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认定,像东京、大阪这样世界瞩目的城市皆成废墟,那么,古老的京都、奈良必然面临毁灭之灾。对此,精明的日本小鬼作了最坏的打算,除了模仿中国拆迁古物的方式,把两座古城大量的珍贵文物迁移到远处深山秘藏,对极具价值的历史遗迹,特别是地面建筑,全部拆除搬迁,待战后再按原型恢复。由于建筑古迹极多,工程浩大,加之人心惶惶,拆迁工程进展缓慢。
然而,让各路小鬼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盟军铺天盖地的轰炸中,唯独京都、奈良这两座古城,奇迹般地始终未遭到真正意义上的空袭。待小鬼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著名的京都御所整个木构长廊全部拆迁之后,战争即宣告结束,遍布于两城内的宫殿、古寺、古塔等古建筑全部得以幸免。
多少年过去了,因为知情的梁思成很少提及这段往事,没有人把京都、奈良的保全与一位中国建筑学史家联系在一起。当年随导师第一次进驻陪都重庆、却没机会饱览山城景色的青年助手罗哲文,也渐渐淡忘了自已为此挥汗绘图的情景。
1986年,罗哲文应邀到日本参加在奈良举办的“城市建设中如何保护好文物古迹”国际学术研讨会,其间和奈良考古研究所的学术部主任菅谷文则相遇。菅谷得知罗早年出于梁思成门下,1944年前后正跟梁在一起,便热情地向他讲述了二战中的一些逸闻趣事。管谷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美军在日本本土进行轰炸时,古建筑文物最多的京都、奈良幸免于难,此事可能和梁思成有极大的关系。据前年到日本访问的北京大学考古系主任宿白教授透露,梁思成于1947年到北大讲过课,在讲到文物古迹是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时,曾举过抗战时期为保护日本的古都,他曾向美军建议不要轰炸京都、奈良,留住日本民族之根,也是世界人类文化之根的事例。菅谷此次想从罗哲文口中进一步了解事情的经过。
罗哲文听罢,大为惊讶,立即回忆起当年在重庆的情景。罗说:“到了重庆,我们住在上清寺中央研究院的一座小楼里,专门给了我一个单独的房间。先生每天拿了一捆晒蓝图纸来,让我按他用铅笔绘出的符号,用圆规和三角板以绘图墨水正规描绘。我虽然没有详细研究内容,但大体知道是日本占领区的图,标的是古城古镇和古建筑文物的位置,还有一些不是中国的地图,我没有详细去区分,但是日本有两处我是知道的,就是京都和奈良。因为我一进营造学社的时候,刘敦桢先生写的奈良法隆寺玉虫橱子的文章我就读过了,而且日本也正在和我们打仗,为什么要画在日本地图上呢?我没有多问,因为我觉得是不宜多知道的。”[53]
经过罗哲文与菅谷的共同分析推断,认为梁思成出生在日本,又在那里生活了很长时间,对古城京都、奈良十分熟悉,对此地文物古迹怀有深厚的感情,加之他一贯主张:古建筑和文物是人类共有的财富,人类有共同保护的责任。当时所标、绘的图,既关乎文物古迹,又涉京都、奈良,因此他提出保护的建议顺理成章,于他的性情和理念也正相吻合。对此,罗哲文还引了古建筑学家郑孝燮与自己说过的一个事例:1951年的某一天,在清华园的梁思成突然把年轻的郑孝燮叫住,以哀婉的心情说道:“孝燮,告诉你一件不幸的消息,日本奈良法隆寺战争未毁,却被火烧了,真是太可惜呵!”说罢,两眼含满了泪水。
孤证难立,有了罗哲文的回忆,综合宿白与郑孝燮所言,可知当年梁思成在北大讲课时所言不虚。京都、奈良免于被炸毁的厄运,梁思成至少起了一定作用。真相终于在湮没42年后大白于天下,日本朝野得知此情,均对梁思成的人品、学识抱以敬佩之情,日本媒体纷纷撰文报道,称梁思成为“古都的恩人”。此时离梁思成去世已14年矣。
◎?天降喜讯
就当时的国际形势而言,属于梁思成能做的,他已无可遗憾地尽到了责任,至于其他的一切,就不是一个学者所能管得了的了。[54]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天作孽,犹可原,自作孽,不可活。强大的盟军给日本小鬼奄奄一息的躯体致命一击的最后时刻到来了。
1945年7月26日,中、美、英三国联合发表了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直至日本制造战争之力量业已毁灭,有确实可信之证据时,日本领土经盟国之指定,必须占领。”又说:“日本政府立即宣布所有日本武装部队无条件投降,并对此种行动诚意实行予以适当之各项保证。除此一途,日本将迅速完全毁灭。”[55]
公告发布后,日本政府在军部强硬分子的操纵下,宣布“绝对置之不理”、“把战争进行到底”。[56]素以鹰派著称的新任美国总统杜鲁门雷霆震怒,决心给日本以毁灭性打击(南按:罗斯福于1945年4月12日在乔治亚州的温泉因突发脑溢血去世,时任副总统的杜鲁门继任总统)。
8月6日,被激怒的美国在日本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
8月8日,苏联根据雅尔塔密约决定对日宣战。次日,苏联红军迅速进入中国东北地区,继之向朝鲜北部和库页岛进军,一举歼灭近百万日本关东军。蒋介石闻讯,以中国领袖的名义致电斯大林,谓:“贵国对日宣战,使全体中国人民奋起。”又说:“本人相信由于贵国压倒性的力量加入,日本的抵抗必会迅速崩溃。”[57]
8月9日,怒气未消的美国在日本长崎投下第二颗原子弹,整座城市化为一片废墟。当晚,已被打急了眼的日本天皇在御前会议上不顾军部强硬分子的阻挠与蛊惑,最后裁决:以不变更天皇地位为条件,接受中、美、英三国提出的一切投降条件。
8月10日下午7时左右,日本政府决定接受中、美、英《波茨坦公告》,并通过瑞典驻美公使向中、美、英三国发出乞降照会。消息迅速传遍世界,重庆《中央日报》稍后接到了中央社记者由美国发来的电讯:
日本政府准备接受中美英三国政府领袖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六日在波茨坦所发表此后经苏联赞同之联合宣言所列举之条款,而附以一项谅解曰:上述宣言并不包含任何有损天皇陛下为至高统治者之皇权,日本政府竭诚希望此一谅解能获保证,且切望关于此事之明白表示,迅速获致。[58]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国民政府高层一无所知,包括最高元首蒋介石同样蒙在鼓里。据蒋介石侍从室专门负责情报事务的第六组组长唐纵日记载:“下午七时许,对面美军总部在马路上欢呼,移时馥华(南按:唐纵长女)归来报告,谓日本无条件投降。不久,鞭炮之声相继而起,美人在马路上跑跃,中国小儿围绕而呼,广播电台播出嘹亮之音乐……我赴陈公馆,陈家小孩在陈主任窗外燃放爆竹欢呼,陈主任大怒,责彼等孩子们不该如此,尚在研究如何证实消息。”[59]
正当蒋介石的“文胆”陈布雷在自家院子里摆出一副老夫子的严肃面孔,满含怒气呵斥燃放爆竹的孩子们的时候,美军总部年轻的大兵们已开着吉普车,手举香槟酒边喝边高呼口号满大街乱窜了。而敏感的《中央日报》已经印出“号外”,开始在大街小巷四处叫卖、张贴,整个重庆已形成欢乐的海洋。此时正是太阳即将落山的黄昏时候,也正是人群最容易集中之时,《中央日报》火速派出数名记者遍布山城进行采访并留下了一份珍贵的历史记录:
七点钟左右,日本投降的消息被美国新闻处证实,美军总部的大孩子们首先跳了起来,开起吉普车沿街直闯!漫街遍巷的人,拥塞着、欢呼着……人全疯了,快乐啊!
从中一路到新街口,张贴着本报号外的墙前,万头攒动,连不识字的赤腿汉也挤在里面,雨样的汗水把每个人的衣衫都和周围人的衣衫黏在一起,大家都咧开嘴笑!
头上是一片欢乐的人海,每个人对每个人,每群人对每群人,都打着招呼“啊!啊!”互相道贺,大家的感情在泛滥!升华!熟朋友见面了破例的张臂拥抱,起码也亲密地互相拍拍肩:“要回家了!”[60]
报道说:在出行的人群中,有一部分冒着热浪围成一团在聚精会神地收听广播,并坚定地相信会从广播里听到更加真实详细的消息。果然,正在播讲英语节目的电台突然中断,继而播音员开始用中文诵读合众社和中央社分别发来的电讯,随后,播音员说道:“中国苦战八年,终于赢得胜利,赢得和平……现在重庆大街小巷百万市民已在狂欢中,现在清听《凯旋还故乡》。”爆发在听众头上的,已是一片吼叫的欢声。是后,女高音与男中音的嘹亮雄浑的大合唱在欢呼里响了起来……
在这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非凡的傍晚,重庆中央广播电台播音员热血澎湃、感情激荡,已没有了平日圆熟的素养与技巧,任由情感随着话筒喷涌,广播结束时,播音员哽咽着说:“诸君,请听陪都欢愉之声!”
是时,收音机中传出了响亮的爆竹声、锣鼓声以及外国盟友“顶好”、“顶好”的欢呼声。紧接着,“日本小鬼投降了!”“抗战胜利了!”“中华民国万岁!”的欢呼声如春雷般炸响开来,整个重庆形成了一片欢腾的人海。
是时,傅斯年正在重庆家中,当胜利消息猝然降临时,先是目瞪口呆,接着方寸大乱,欣喜若狂。平时滴酒不沾的他从一个墙角抓起一瓶不知什么时候存放的泸州大曲,摇晃着高大肥胖的身躯冲出门外,加入了奔跑欢跳扬臂高呼的人流之中。许多年后,同在重庆的罗家伦还记得这幕经典场景。罗在回忆文章中第一句话就是——“孟真疯了”。接下来说道:“他从聚兴村的住所里,拿了一瓶酒,到街上大喝。拿了一根手杖,挑了一顶帽子,到街上乱舞。结果帽子飞掉了,棍子脱手了,他和民众和盟军还大闹了好一会。等到叫不动了,才回到原处睡觉。第二天下午我去看他,他还爬不起来,连说‘国家出头了,我的帽子掉了,棍子也没有了,买又买不起。哎!’”[61]
傅斯年醒来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立即展纸挥毫给远在李庄的妻子俞大綵和儿子仁轨写信,让他们与自己一起分享胜利的欢乐。信中说:“接到参政会通知,大家到秘书处庆祝。我九时半到,则已三十多人,愈到愈多,皆哈哈大笑,我现在方知旧戏中二人见面哈哈大笑之有由也。抱者、跳者、kiss者,想要安静一下,谈谈如何游行,几乎办不到。……出门时,我遇见熟人打招呼,皆抱之以拳,段书诒后来说,他简直吃不消。出门遇吴鼎昌,他说,你不要太兴奋(彼与我皆患高血压也),我即将其一摇再摇。”又说:“本来预备到美军司令部及英美苏三大使馆的,在国府,蒋先生说尚未完成投降,尚有条件磋商,所以就回去。在参政会又很热闹,下午三时方归,顿觉大病,一直睡下去,第二天方好。”[62]
同傅斯年一样,曾为盟军轰炸日本而躲在一间屋子里于地图上标记文物古迹工作数日的梁思成仍在重庆,他的好友费慰梅为此留下了永生难忘的精彩镜头:
思成和两位年轻的中国作家还有我,一起在美国大使馆餐厅共进晚餐。酒足饭饱,我们把藤椅拉到大使馆门廊前的小山顶上,坐在台地纳凉。那天晚上热得直冒汗,看长江对岸山上的灯亮起,像银河掉下来一片灯笼,圆光点点,童话般放着光。思成谈着很久很久以前泰戈尔访问北京的事。忽然间,他不说话了。他和其它在座的人就像猎狗一样,一下子变得紧张而警觉。他们听到了什么声音,我也不得不静下来,用耳谛听。远远地,传来警报声。难道又有空袭?这是荒谬的,然而以他们每个人多年的亲身经历,对各种可能性都十分警觉。如果不是空袭,难道是在通知胜利?
在我们脚底下,胜利的消息似野火般蔓延了全城。在这高高的山坡上,我们差不多可以观察到整个过程。一开始是压抑的嘁嘁喳喳,或许是一些人在大街上跑,然后就是个别的喊叫声,鞭炮声噼噼啪啪响,大街早已热闹成了一片。最后四处都是一群群喊叫着、欢呼着、鼓掌的人们,好像全城在一阵大吼大叫中醒过来。[63]
是啊,这口气整整憋了八年,八年的苦难、辛酸、屈辱、悲愤、忍耐,直至抗争与浴血奋战,作最后生死一搏。一旦胜利到来,被压抑了八年之久的神经需要痛快地宣泄,人们的情绪如同被地壳压得太久而终于像井喷与火山一样轰然爆发,拘谨的变得放纵,沉郁的变得豪迈。辛酸而艰苦的日子总算没有白过,庆祝活动通宵达旦。
遥想当年,在那个寒风凛冽的严冬,中国军队在一片混乱中弃守首都南京,日本军队用超乎想象的野蛮,惨绝人寰地屠杀放下武器的战俘和中国平民,疯狂强Jian无辜的妇女。而与兽性大作的日军遥呼相应的日本市民,纷纷拥向东京街头,提灯游行,庆祝狂欢。想不到时隔7年之后这个夏天的夜晚,提灯游行,庆祝狂欢的人群已换了人间。
“谁会笑,谁最后笑。”——这是南京沦陷,日本东京狂欢之时,一位名叫鲁道源的滇军师长,在奉命率部驰援东南战区的军事集结中,说出的一句暗含机锋的话语。
这是一个隐喻,也是一种宿命。它预示了中国人民在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之后,最终将修成正果,迎来胜利的欢笑;它暗合了中华民族必将在这场震天撼地的惨烈战争中,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玄机奥秘。——这一切,都随着重庆街头那炸响的爆竹和狂欢的人潮得到了验证。自“七七事变”起,中国军民抗战进行了八年又三十三天;自“九一八”以来,则为十四年不足三十八天。苦难与抗争,救亡与图存,死者无声的托付,生者悲怆激愤的吁求,都遥遥羁系在这片风雨迷蒙中升浮而起的圣地之上。
——重庆不眠,中国不眠,整个中华民族将伴随着这个不眠之夜开始新的历史纪元。
◎?日月重光
就在傅斯年满面疲惫地给家人写信之时,与其齐名的“五四”运动学生领袖兼傅的好友罗家伦,正满含热泪猫在一间小屋里抒发自己澎湃的心情。片刻工夫,一首白话诗出笼并由《中央日报》主笔程沧波拿到报馆以最快的速度刊发。诗曰:
凯?歌
胜仗!胜仗!
日本跪下来投降!
祝捷的炮像雷声响;
满街爆竹,
烟火飞扬,
漫山遍野是人浪!
笑口高涨,
热泪如狂!
向东望!
我们百万雄狮,
配合英勇的盟军,
浩浩荡荡,
踏破那小小扶桑!
河山再造,
日月重光。
胜利的大旗,
拥护着蒋委员长!
我们一同去祭告国父,
在紫金山旁!
八年血战,
千万忠魂;
才打出这建国的康庄。
这真不负我们全民抗战,
不负我们血染沙场![64]
罗家伦没有像陈布雷一样对放爆竹的人群加以训斥,倒是有几分赞赏,只是诗写得很幼稚,很有些“假大空”的感觉,且有些句子似乎还不通。而罗氏似乎很看不起的这个“小小扶桑”,竟自甲午战争以来给中国军民留下了刻骨的创痛,而中国则只有招架之功,几无还手之力。但通篇读过,作者的真诚的喜悦、自豪之情跃然纸上,足以代表了千百万中国军民的心声。只是这时的蒋委员长没有急着到紫金山旁祭告国父,他有比祭告更急迫的事情要做。倒是沉浸在兴奋与激动中的梁思成归心似箭,想以最快的时间赶回李庄,与病中的妻子、家人及李庄的同事们分享胜利的欢喜,体会一下“建国的康庄”。
第二天一早,在费正清帮助下,梁思成携助手罗哲文与费慰梅共同搭乘一架美军C—47运输机,经过45分钟的飞行抵达宜宾机场。此时的宜宾机场草深没膝,但飞行员还是借着胜利的欢喜劲儿强行驾机平安着陆。梁、费等三人转乘一艘小汽船,沿着白灿灿的水面顺江而下,很快抵达李庄码头。待他们登上岸时,迎面扑来的是满街的标语和被热浪裹挟着的喜庆气氛——看来闭塞的李庄也早已得知了胜利的消息。
李庄方面能够及时得知消息,所有的人认为应当感谢在同济大学任教的德国人史图博教授。正是这位略通中国话的医学专家,于8月10晚上那个关键的历史性时刻,从自己那部破旧收音机里听到了重庆中央广播电台关于日本投降的广播。据说,史图博听到后,像全身触电般抖了一下,怔愣片刻,立即抓起收音机跑出去,首次不顾礼貌地撞开了一位中国教授的家门。——于是,消息像狂涨的山洪风暴,“哗”一声冲出,在李庄全镇弥漫、荡漾开来。黄昏笼罩下的李庄古镇,一扇门又一扇门被撞开了,一双又一双眼睛睁大了,汇集的人群在大街小巷狂呼蹿跳开来。
“日本投降了!”“胜利了,中国胜利了!”
喊声如天空中一声声惊雷,炸开了沉闷的天空与郁闷的心灵。李庄古镇一座座古庙、一户户农舍、一道道院落,男女老少,呼呼隆隆地冲出,或摇着毛巾,或挑着床单,或拿着脸盆、水桶,或抱着菜板,拖着烧火棍,敲打着,叫喊着,欢呼着,狂跳着,乱舞着,在泥泞的大街小巷和田间小路上奔流涌动。学生、教授、农民、工人、小商小贩、北岳庙的和尚、南华宫的道士,手摇灯笼火把,挤在一起,抱成一团,哭哭笑笑,打打闹闹。教授与小贩拥抱,和尚与尼姑亲嘴,老汉与少女牵手相携,镇内镇外,人声鼎沸,口号震天,灯光摇摆,人影幢幢,狗声吠吠,李庄所有的生物都调动起了敏感的神经,为等待了八年之久的胜利时刻齐欢共鸣。
住在李庄镇内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李济、曾昭燏、郭宝钧、王天木、赵青芳、李霖灿等研究人员得到消息,连夜参加了游行活动。第二天一早,李济召集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人员开会庆贺,在讲话中,他作为在这一大背景下罕见的清醒者,极富理智与科学远见地指出:“日本投降是由于两颗原子弹投掷在广岛及长崎的结果,但是更重要的是从此昭告了原子能新时代之来临,胜利自是我们所乐于听闻的,但是新时代之来临,我们每一个人都当有新的认识,也有了更重要的新责任。”[65]
住在李庄镇郊区4公里外山顶上板栗坳与门官田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与社会学所的学者们,夜里忽听山下传来人喊犬吠的吵嚷呼叫之声,以为又是土匪进村劫财劫色,当地军警与治安队群起缉拿,因而并未特别在意,各自关门或继续在灯下读书爬格子,或熄灯就寝。等第二天拂晓尚未起床,同济大学的青年教师和学生组成的游行队伍已到达舍外。被惊醒的学者连同家属认为土匪进得山来包围了宅院,急忙提了菜刀与烧火棍,还有早些时候傅斯年专门让李方桂为史语所同仁购买的小铜锣(南按:傅斯年叮嘱史语所同仁,一旦发现土匪来临就急敲铜锣求援),胆战心惊地走出室外,悄悄趴在门缝观察动静。
只见满山遍野飘荡着用床单、枕套、破旧衣服,甚至废旧报纸做成的花花绿绿的旗帜,旗帜下是一群群情绪激昂的男女学生。当从对方的呼喊声中得知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后,学者们与被惊动的当地百姓,立即扔掉手中的菜刀与烧火棍,只拎着一只小铜锣,打开大门,一个个“嗷嗷”乱叫着冲入人群,在山野田畴狂奔乱舞,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史语所职工自办消费合作社的经理、时常拖着标准北京腔说相声的魏善臣,也就是几年前为合作社办货,在山下遭土匪抢劫并挨了一顿胖揍的“魏老板”,听到门外动静,认为土匪一到,大难临头,急抓起一把自己前些时候托李庄镇铁匠打造的类似于猪八戒使用的五齿钉耙,准备与土匪拼个你死我活。待弄明真相,“嗖”地扔掉钉耙,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拱出门外,嘴里吐着哼哼唧唧的声音,一蹦三跳地蹿到坐落在牌坊头的合作社,从一个箱子里掏出两瓶酒,拉着正站在牌坊头观望的董作宾、石璋如等几位资深研究员,高喊着“胜利了,我请客!”的话语,连拖带拉地来到板栗坳最高处一个山坡,面对滚滚东逝的长江之水,相互向对方嘴中灌酒。当两瓶酒见底之后,一个个泪流满面,醉卧于山野荒草之中。——这是继长沙清溪阁醉别之后,八年来又一次轮回。只是今非昔比,醉酒的心境已是天壤之别了。
当梁思成等三人来到李庄上坝月亮田营造学社,林徽因仍躺在床上,苍白、瘦削的身子,宛如她那首《静坐》诗中的描述:“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费慰梅看罢不禁欷歔。在李庄镇内参加学生游行的女儿梁再冰中途跑回家中,气喘吁吁告诉了母亲外面世界的精彩盛况,林徽因“闻之狂喜”,顿时变得神采飞扬,大有“积疴顿失”之感。又见夫君与好友费慰梅风尘仆仆地从远方赶来,林徽因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之情,她提出要在这历史转折的伟大时刻,亲自赶到李庄镇加入游行队伍,倾吐憋在心中八年的块垒,为抗战胜利发出自己的欢呼之声。
一架自制的滑杆很快捆扎而成,林徽因坐在滑杆上,罗哲文等几个年轻人抬起,梁思成与费慰梅跟随两边,如同北方黄土塬上大姑娘出嫁一样,一行人说着笑着,呼呼啦啦、晃晃悠悠,颇有些滑稽意味地向李庄镇中心进发。这是林徽因自从旧病复发之后,近5年来第一次来到这个古老小镇的街巷,想不到竟是以这样的心境和方式出现。
满街的标语,满街的人流,满街的欢声笑语。没有人认得这位名冠京华的一代才女,更没有人知道林徽因那非凡的人脉背景——此时这些身外之物全不重要,也不需要。所有与之相遇的大学师生或当地百姓,无不对其报以真挚的致意与微笑。林徽因望着一群又一群满脸尘土与汗水,似曾相识的青年学生,蓦地想起八年前卢沟桥枪声响起之时北平街头的情景。在那个酷热的夏季里,那些满脸汗水交织,一家一家收集麻袋帮助二十九军官兵修筑工事的学生,不知现在流落何方。假如他们还活着,或许就在眼前这样的游行队伍之中,或者早已流浪外域,或死掉了。这样想着,热泪顺着瘦削、苍白的脸颊缓缓流淌下来……
1945年8月15日,日本政府的正式投降照会由瑞士驻华大使馆转致国民政府,内称:
一、关于日本接受波茨坦宣言之各项规定事,天皇陛下业已颁布敕令。
二、天皇陛下准备授权并保证日本政府及日本大本营,签订实行波茨坦宣言各项规定之必需条件。天皇陛下并准备对日本所有陆海空军当局及在各地受其管辖之所有部队,停止积极行动、交出军械、并颁发盟军统帅部所需执行上述条件之各项命令。[66]
重庆《中央日报》于当日7时收到外交部电文,半小时后,关于这一消息的“号外”印出并分发全市,民众奔走相告,整个重庆为之轰动。庆祝的鞭炮再度燃起,火光烟雾伴随着声声呼喊,震动着每一个人的心房,许多民众在激|情宣泄中相拥而泣。
同日上午,蒋介石以中华民国政府主席的名义,在重庆中央广播电台分别用中波和短波发表了抗战胜利对全国军民及全世界人士的广播文告。讲稿为蒋介石亲自拟就,指出:“我们的‘正义必然胜过强权’的真理,终于得到了它最后的证明,这亦就是表示了我们国民革命历史使命的成功。我们中国在黑暗和绝望的时期中,八年奋斗的信念,今天获得了实现。”同时指出:“我中国同胞们须知‘不念旧恶’及‘与人为善’为我民族传统至高至贵的德性。我们一贯声言,只认日本黩武的军阀为敌,不以日本的人民为敌,今天敌军已被我们盟邦共同打倒了。我们当然要严密责成他忠实执行所有的投降条款,但是我们并不要企图报复,更不可对敌国无辜人民加以污辱,我们只有对他们为他的纳粹军阀所愚弄所驱迫而表示怜悯,使他们能自拔于错误与罪恶。要知道如果以暴行答复敌人从前的暴行,以奴辱来答复他们从前错误的优越感,则冤冤相报,永无终止,决不是我们仁义之师的目的……”[67]
广播时间近11分钟,美国《时代》周刊驻华记者白修德()如此描述了蒋氏的广播情形:
1945年8月,蒋安静地坐在重庆一间闷气的广播室里准备告诉中国人民战事业已终结。他和平日一样凝固地沉着。他的头顶剃得净光,不着丝毫白发的痕迹。他的咔叽军装上衣毫无瑕疵,不挂勋章,衣领紧扣在喉头,上有斜皮带勾扣着,一管自来水笔挂在口袋之上。广播室荡热,内中的二十个人汗流浃背,只有委员长看来凉快。他调整着角质框的眼镜,看了看面前桌子上紫红色的花一眼,慢慢地对着扩音器用高调而清爽的声音告诉人民仗已打胜。他说着的时候,室外的喇叭传播着这消息。街上人众认识了他明显的汽车,麇集在石砌的建筑之门外,他可以听到轻微的欢呼之声。
他的演讲历时十分钟。突然地他的头颅低垂,失眠的眼眶陷凹处见形,在这一刹那的松弛,他的平稳之外貌露相,紧张与疲劳在这胜利的关头显现在他人身上……[68]
日本时间8月15日,中午12时,重庆上午11时,日本裕仁天皇对全世界广播了“停战诏书”,正式宣布330万垂死挣扎的日军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9月2日,在泊于东京湾的美国“密苏里号”战舰上,正式举行了日本投降签字仪式。美联社在这一天向全球播发的电文称:“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上最惨烈的死亡与毁灭的汇集,今天随着日本的正式无条件投降而告终。”[69]
注释
[1、2、3]《蒋介石年谱》,李勇、张仲田编,中共党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4]《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
[5、6]《史记•苏秦列传》(标点本),司马迁著,中华书局1985年出版。
[7]《无究的困惑——黄炎培、张君劢与现代中国》,许纪霖著,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出版。
[8]《王世杰日记》,1945年1月19日,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3月影印本。
[9]《美国外交文件》,1945年第7卷,第195页,转引自陶文钊《中美关系史(1911—1950)》第355页,重庆出版社1993年10月出版。
[10、21、50]《在蒋介石身边八年——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日记》,公安部档案馆编著,群众出版社1991年出版。
[11、13]《解放日报》,1945年6月30日。
[12]引自《毛泽东年谱》,逄先知主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出版。
[14]金城《六参政员延安去来》,《国民参政会纪实续编》,第522页,重庆出版社1987年6月出版。
[15]《蒋介石日记》,载《总统蒋公大事长编》,秦孝仪主编,台北,中山图书公司1968年出版。
[16、17、20]《黄炎培日记摘录》,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中华书局1979年1月出版。
[18、23、42、43、44]黄炎培《延安归来》,载《八十年来——黄炎培自述》,黄炎培著,文汇出版社2000年出版。
[19]《黄炎培日记》,转载《无究的困惑——黄炎培、张君劢与现代中国》,许纪霖著,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出版。
[22]郭明生《傅斯年和毛泽东、周恩来的一段交往》,载《文史春秋》2004年6期。
[24]罗家伦《元气淋漓的傅孟真》,载台北《中央日报》1950年12月31日。
[25]《李敖快意恩仇录•星火记》,李敖著,青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版。
[26]《致胡适》,载《傅斯年全集》,第七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
[27]《毛泽东自传》,斯诺录,汪衡译,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1年出版。
[28、30]《西行漫记》,[美]埃加德•斯诺著,北京三联书店1979年出版。
[29]傅乐成《傅孟真先生与五四运动》,转引《傅斯年》,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另,1954年在大陆兴起的批判胡适与傅斯年等人的运动中,有人以为此举主要与毛泽东的个人心态有关。毛在北大图书馆做助理员,这是他早期成长过程中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因为这一经历,毛泽东与陈独秀、李大钊熟识,并在他们的影响下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也是在这一过程中,毛泽东结织了胡适、傅斯年并有过接触,后来胡适赴美国,曾不止一次地说过“我的学生毛泽东”“共产党里白话文写得最好的还是我的学生毛泽东”等话(《胡适口述自传》,第208页,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出版),其原因是毛没有完全遵从他“老师”指导的缘故。但不能讳言的是,毛那时在北大的地位低微,待遇颇低,加上一些北大师生与他接触时态度偏傲,这无疑使自尊心极强的毛产生一种挫折感,这种情绪在他与斯诺的谈话中已有些流露,因而毛后来对高级知识分子的心态与这一历史阴影有着不可割裂的关系。中共建国后,北大校庆活动邀请毛泽东,不管是逢五的“小庆”,还是逢十的“大庆”,他老人家都未曾再踏入北大校园一步。“文革”中,据说毛泽东对北大的状况极为不满,曾有“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之语相赠,算是对他当年工作过的北大作了定论。
[31、47]《傅斯年全集》,第五册,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0年出版。
[32]何兹全《忆傅孟真师》,载台北《传记文学》,第60卷第2期。
[33]《容庚与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傅斯年先生一封公开信》,北平《正报》,1945年11月7日。此话是容庚攻击傅斯年时所引用。抗战胜利后,傅斯年作为北大代理校长奉命接收北大校产,并发表谈话,表示南迁学校复员后坚决不用伪北大教员。时正任教于伪北大的容庚属于被驱逐之列,对傅的讲话和做法表示不能理解,于是有了这封辩驳性质的公开信。其中写道:“公之被命代理校长,全校方翘首跂足,望公之来如望岁焉,于今两月矣。诚不测公所以姗姗来迟之故。意者以汉奸走狗,不堪下刀欲其澌灭于无形乎。公尝自负为‘喑呜叱咤,千人皆废’之西楚霸王。庚辱知交十余年,未尝不不冀公能变化气质,为‘豁达大度,善于将将’之汉高祖。故敢为公借前箸筹之。”(下章有详述)
[34]对于这句话,有研究者认为傅斯年“将毛泽东比作雄才大略的项羽、刘邦,并将不堪大任的国军比作功败垂成的陈胜、吴广。”(《龙山春秋》,石舒波著,大象出版社2008年出版。)此说恐怕有误。当时的“国军”正配合盟军进入对日本军队的全面反攻阶段,达到了自抗战以来如日中天,最为辉煌的鼎盛时期,何以用来与那两个自喻为鸿鹄实为燕雀而究不能成大器的草莽英雄陈胜、吴广类比之。傅其言,实乃以项刘比作国共两党,具体言之,乃以项刘比作蒋介石与毛泽东。陈胜、吴广是对自己以及“五四”时代的学生领袖罗家伦等辈无可奈何的自嘲与自谑,甚或还有那位早已逃离延安(1938年)投奔蒋介石,并言“在外糊涂多年”,决心“弃暗投明”,声明脱离共产党,跟随国民党效犬马之劳的张国焘之流之讽刺。从傅的话中还可看出,此时的他依然没有把所谓的第三党——民主同盟放在眼里,更没有产生黄炎培、章伯钧、罗隆基辈认为的“苍茫大地”,须由民盟来力主沉浮的幻觉。因而,这也注定了傅在延安的观察与感受,与黄、章等人的大不同。
[35]《陈寅恪集•书信集》,陈美延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6月出版。
[36]《学术大师治学录》,中国社科院科研局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出版。另,关于尹达撰写《报告》一事,中科院编的《治学录》作了如下叙述:1936年春,尹达(1906—1983)从殷墟被抽调到山东日照两城镇参加龙山文化遗址考古,由梁思永带队。这次发掘是为进一步探讨新石器时代龙山文化的面貌,共发掘50多个龙山文化时期的墓葬。发现最多的是陶器,墓中的头骨已经腐朽,经多方努力,收取了30多个。
发掘所得于秋天运到南京。撰写发掘报告的重担落在尹达肩上。他一面参加清理标本的工作,一面着手整理记录,编写考古报告。报告的主体部分写好后,还没有来得及写结论,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已经长驱直入,南京告急。1937年秋,尹达随史语所匆忙迁往长沙,敌机很快就对长沙开始轰炸。国难当头,尹达决心忍痛放弃即将完成的研究项目,毅然离开个人收入优厚、工作条件令人羡慕的学术机构(南按:假如此说让当年流亡西南边陲的傅斯年、陈寅恪们读到,不知将情何以堪),投身到民族革命战争的伟大洪流。他和几位同事相约结伴,投奔延安参加抗日。1937年的年终这一天,尹达到达延安。
关于《山东日照两城镇史前遗址发掘报告》稿,考古学家梁思永在其1939年以“龙山文化”为主题所发表的论文中说:“这个报告将成为对于山东沿海的龙山文化的标准著作,是研究龙山陶器不可缺少的参考书。”另据近年从台湾传来消息说,“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将用尹达的原名刘耀,出版这部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考古报告的未完稿。这份由史语所带到台湾去的考古报告稿,在经过60多年的世事沧桑之后,终于获得了问世的机会,但报告的执笔人却已命赴黄泉,无法看到自己的心血结晶了。
[37]据台北“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档案。
[38]朱瑞熙、徐曰彪《范文澜》,载《当代中国社会科学名家》,刘启林主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出版。
[39]《赵俪生文集•篱槿堂自叙》,第五卷,赵俪生著,兰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
[40]《中国通史》,范文澜著,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
[41]新中国成立后,黄炎培以74岁高龄当上了政务院副总理兼轻工业部部长,这是中共投桃报李的酬谢。而黄也知恩图报,据传他是民主党派中第一个喊出“毛主席万岁”口号的人,而彭真是中共派系中第一个发明“毛主席万岁”的人,但这个最早的发明权到底归黄还是归彭,在党史研究界一直争论不休。
[45]《近三十年见闻杂记》,左舜生著,香港自由出版社1952年出版。
[46]罗家伦《元气淋漓的傅孟真》,载《傅故校长哀挽录》,台湾大学1951年6月15日印行。
[48]《“九一八”一年了!》,载《独立评论》,第十八号,1932年9月18日。
[49]李济《创办史语所与支持安阳考古工作的贡献》,载《传纪文学》,第二十八卷一期,1976年1月。
[51]罗哲文《李庄忆旧》,载《四川省历史文化名镇——李庄》,李庄镇政府1993年出版。(内部发行)
[52、63]《中国建筑之魂》,费慰梅著,成寒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出版。
[53]刘东平《古建筑的保护神:梁思成》,载《人物》,2001年第1期。
[54]除了罗、郑等人提供的证据外,在李庄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段子。据罗南陔之子、原南溪县政协委员罗萼芬说:“美国投放到日本的两颗原子弹,为什么没投到京都、奈良?这个故事就发生在羊街8号我家。当时罗斯福要向日本扔原子弹,但不知道扔到哪里合适,就问蒋委员长,介公也不知扔到哪里是好。于是有人建议把梁思成接到重庆,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看这原子弹咋扔合适,让他画个圈圈。梁思成临走时,专门来到我家,找到我的父亲罗南陔,要他好好照顾梁思永,还说美国要炸日本本土,但不知炸哪里好,圈圈画在何处也心中没数。当时梁氏兄弟与我父亲就商量,最后说哪里都可以炸,但就是不能炸京都、奈良,因为哪里有很多古建筑,一炸就太可惜了。梁思成很同意这个看法,说了些话就走了。日本决定投降后,梁思成从重庆回李庄,又来到我家看梁思永。我父亲与他兄弟俩聊天,梁思成说,美国这次轰炸,日本的城市毁坏的很厉害,但最后还是按照我们商量的建议,没有炸京都、奈良。后来罗斯福说光用常规炸弹还不行,需要扔几颗原子弹,要不日本人不得干,来问我。我还是那个建议,扔哪里都可以,但就是别扔到京都、奈良。后来美军就参考了我画的圈圈,就把原子弹扔到了广岛和长崎。”罗萼芬说:“梁思成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好在旁边给他们倒茶,就听到了。所以说美国炸日本和扔原子弹,故事就发生我家。这个事从我家传出去以后,李庄的百姓就说:‘不是美国原子弹,日本投降不得干;美国丢下原子弹,打得日本直叫唤。’后来罗哲文来李庄,问我这个事,我告诉他,他才把事实真相写出来。”
罗萼芬老先生的这段话,自然是孤证难立,目前仍没有找到其他材料可以佐证,罗哲文确实回李庄访问过,但对此说表示怀疑。既然罗老先生说得言之凿凿,就只能作为一说记录于此,估妄言之,估妄听之吧(2003年9月26日,岳南在李庄罗萼芬家中采访记录)。
[55]《日本问题文件类编》,世界知识出版社1955年出版。
[56]《第二次世界大战简史》,孟庆瑞著,中国地质大学出版社1997年出版。
[58、60]重庆《中央日报》,1945年8月11日。
[62]《致俞大綵》,载《傅斯年全集》,第七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0年出版。
[64]《中央日报》“副刊”,1945年8月14日。
[65]李霖灿《大匠诲人有典型——记济老二三事》,载台北《中央日报》,1985年12月30日。作者李霖灿原在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工作,著名纳西文字研究专家、美术史家,1948年年底押运古物去台湾,一度出任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1999年去世。
[66、67]《中央日报》,1945年8月16日。
[68]引自《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黄仁宇著,九州出版社2008年出版。
[69]王作化、王晋阳《第一个报道日本正式签字投降的中国记者》,载《纵横》,2005年,第9期。
南渡北归3—离别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国宝争夺战(1)
当参加中央研究院会议的群贤硕儒们,为连绵内战及造成的苦难忧心愁悴,彷徨山泽,嗟号旻天而无一丝收效之际,炮火轰鸣、人头乱滚的战场又传出一个又一个国民党军战败覆亡的凶讯:
1948年9月12日,中共将领林彪指挥的东北野战军在辽宁省西部和沈阳、长春地区,对国民党军卫立煌部发起攻势,史称辽沈战役。此役东北野战军以伤亡万人的代价,歼灭、俘获国民党军兵力47万余人,缴获了大批美制武器装备。经此一役,国民党军元气大伤,彻底踏上了衰亡败退之路。
9月16日,中共华东野战军以32万兵力围攻国民党重点守备的战略要地济南城,历时8天,城陷,国民党军万人被歼,最高指挥官王耀武被俘。
11月6日,中共华东、中原野战军与地方武装共60余万人在以徐州为中心,东起海州,西至商丘,北至临城,南达淮河的广大区域内,向集结在这一地区的70万国民党军发起强大攻势,是为淮海战役(南按:国民党称之为徐蚌战役)。解放军攻势凌厉,兵锋所至,所向披靡,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岌岌可危。
11月13日,号称一代“文胆”的蒋介石侍从室二处主任、总统府国策顾问、首席秘书陈布雷,看到国民党政权日暮途穷,灭亡在即,自己回天乏术,更无力挽狂澜于既倒,解党国之危,痛苦悲愤中服巴比妥安眠药自杀,以古老的“尸谏”形式表达了对蒋介石的忠诚以及对国民党政府前途的绝望。在置于寓所书桌的遗书中,陈布雷字字血、声声泪地宣泄出久积于内心的苦痛与彻底绝望情形,书曰:
介公总裁钧鉴:
布雷追随二十年,受知深切,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以期无负教诲。但今春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入夏秋后,病象日增,神经极度衰弱,实已不堪勉强支持。值此党国最艰危之时期,而自验近来身心已毫无可以效命之能力,与其偷生尸位,使公误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部下,因而贻害公务,何如坦白承认自身已无能为役,而结束其无价值之一生。凡此狂愚之思想,纯系心理之失常,读公昔在黄埔斥责自杀之训词,深感此举为万万无可谅恕之罪恶,实无面目再求宥谅,纵有百功,亦不能掩此一眚,况自问平生实无丝毫贡献可言乎?天佑中国,必能转危为安,惟公善保敢躬,颐养天和,以保障三民主义之成功,而庇护我四亿五千万之同胞。回忆许身麾下,本置生死于度外,岂料今日,乃以毕生尽瘁之初衷,而蹈此极不负责之结局,书生无用,负国负公,真不知何词以能解也。夫人前并致敬意。
部属布雷负罪谨上[1]
此前,陈氏曾多次向蒋介石苦谏,谓“罢兵弭战,同共产党举行谈判,早日结束内战,国民党或许还能坐半个江山”。蒋答之曰:“目前战局确实不利,但不必悲观;即使谈判也保不住半壁江山,只有背水一战,成败在天了。”[2]
面对山河崩裂,天地改色以及摇摇欲堕的国民党政府,蒋介石困兽犹斗,在决心背水一战的同时,没有听天由命,而是采纳了历史地理学家出身的著名策士张其昀(晓峰)的纵横捭阖之术,决定着手经营台湾,作为日后退身和反攻大陆的“转丸”之地。
在国民党军队大举败退台湾之前,根据蒋介石密令,由中央银行为首,把储备黄金、白银等财宝全部秘密运往台湾。运送渠道有两条主要路线,一是从上海的“央行”直接运至码头,以海关缉私舰悄悄运送到台湾岛;另一种是其他地区银行的金条、银锭、银元等,以陆路方式分头运送到厦门鼓浪屿,再以军舰从厦门运送至台湾。据国民党当局后来披露,1948年之后从大陆运到台湾的黄金、银锭、银元共有3批,其中黄金277.5千万余两,银(绽)元1500万元,另有1530万余美元存进美国银行的国民政府账号。美国前驻法国及苏联大使蒲立德(WilliamBullitt)后来曾在《展望》杂志发表文章,分析1949年和1950年台湾的经济与财政情况时指出:“台湾面积仅约为波多黎各的4倍,它怎能维持60万的武装部队呢?这完全靠蒋先生将大陆的黄金运台,才安定台湾官员的生活。没有蒋先生由大陆运台价值10亿美元的黄金,台湾的经济将被通货膨胀的洪流所淹没。”[3]蒲立德所言大体不差,这批黄金对稳定台湾民心和国民党军心,以及后来的经济发展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蒋经国亦曾对这批库存黄金的搬运经过有过如下披露:“当上海快要撤退的时候,父亲就派我们几个人到上海去,劝中央银行把库存的黄金全部搬运到台湾来。临行的时候,父亲又再三嘱咐我们:‘千万要守秘密’,因为早已预料,李宗仁一定要以库存黄金作为‘和谈’的条件之一。后来这一批黄金很顺利地运到台湾了。政府在搬迁来台的初期,如果没有这批黄金来弥补,财政和经济情形早已不堪设想了。”又说:“库存黄金到达台湾之后,父亲又记起还有一箱国家的珠宝,存放在中央信托局,命令我们再赶到上海去,劝信托局把这一箱珠宝也运到台湾。”[4]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国宝争夺战(2)
蒋氏回忆的最后这个细节特别令人难忘,在如此艰危的情形中,蒋介石居然连一箱珠宝也记得清楚并挂然于心,可见他对这批立足之本的重视程度和考虑的细致入微。除把约10亿美元的黄金和银元连同蒋经国后来披露的当时不为外人所知的珍宝秘密运台外,根据国民政府训令,科学教育界能搬迁的人、财、物尽量搬迁,先以台湾大学为基地,而后慢慢站稳脚跟,以达“求生存、图发展”的目的。因台湾大学原校长庄长恭履任半年就携眷悄然向当局呈请辞职开溜,国民政府决定由傅斯年接任台大校长,着力经营关乎科学教育这一立国之本的重要基地。经蒋介石批准,朱家骅和傅斯年多次晤谈,傅勉强表示从命,欲“跳这一个火坑”。
1948年11月10日晚,国民政府行政院长翁文灏以故宫博物院理事长身份,召集朱家骅、王世杰、杭立武、傅斯年、李济、徐森玉等故宫和中博两院理事在官邸举行谈话会,决定先把当年运往伦敦展览的精品文物500箱运往台湾,同时将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央图书馆等机构的主要文物、图书一并运往台湾,并由朱家骅向蒋介石呈报,争取海军派军舰押运。
11月26日,在南京国民党中常会扩大会上,派骨干分子陈立夫等人猛烈攻击教育部长朱家骅镇压学潮不力,当场要其下台。朱氏心力交瘁、吐血病倒,但在胡适、傅斯年等人的强力支持下,仍咬牙苦撑,坚不去职。几天后,朱家骅从病床上爬起来,奉命召开“中央研究院在京人员谈话会”,由总干事萨本栋主持,分别召集在京的七个研究所负责人及相关人员参加。出席会议的有傅斯年、李济、陶孟和、姜立夫、陈省身、张钰哲、俞建章、罗宗洛、赵九章等,会议紧急商定了几条应对措施:立即停止各所的基建、扩建工程,原备木料全部制成木箱以备搬迁之需;各所尽快征询同人意见,做好迁台准备。眷属可自行疏散,或于十日内迁往上海,可能出国者尽量助其成;南京地区文物、图书、仪器、文卷等先行集中上海,由安全小组封存,伺机再南运台湾等。会议之后,各所组织人员携公私物资陆续向上海撤退,“静观待变”。
于是,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央图书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外交部档案室等五机关联合组成统一机构,将所藏的珍贵文物、图书和历史档案、外交档卷等装箱运往台湾。本次迁运,由教育部次长、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秘书、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杭立武全权指挥。
待一切准备就绪,由蒋介石特批,海军司令部派来“中鼎”号运输舰与一个排的官兵协助装运。此时整个国统区已是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慌乱无计,纷纷设法出逃。据当时参加装运的南京故宫博物院人员那志良回忆说:“海军部人员听说有船开往台湾,大家携家带眷带了行李,赶来搭便船,船上挤满了人。我们觉得对文物安全是有问题的,由杭立武先生找来海军司令桂永清解决这事。他上了船,百般劝慰,说另有船疏散眷属,他们才相继下船。”[5]
此船共装运五家机构运来的古物、标本、仪器、历史档案、外交文书等772箱,由李济担任押运官,全程负责运输、装卸事宜。这时的李济已辞却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之职,以故宫博物院理事与史语所考古组主任的身份担负这份重任。在搬迁之前,中共方面已得到消息,急派中共地下党员、李济的一个学生出面劝阻,但李并未听从,并告诉对方:“保护这批古物是我的职责,自卢沟桥事变之后,我已护送这批珍宝跋涉了大半个中国,终得以保全。现在我同样不能眼看着祖宗留下的国宝毁于战火。国共之战我管不了,但如果我能保全这批文物而撒手不管,是为不忠不孝,同样对不起后世子孙。”[6]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国宝争夺战(3)
眼看这位学生无力阻止,中共方面又转而找到倾向共产党的陶孟和对李济委婉相劝,李仍不买账,决定一意孤行,并对陶曰:“如果你陶孟老能保证这批古物不在战争中被毁,并有科学证据说服众人,同时能担当起这个责任,那我就放弃。”陶孟和当然拿不出科学证据,更不敢担当这份与江山社稷紧密相连的“国之重器”存亡之重责,于是乃罢。对此,李济以讥讽的口气说道:“你陶孟老不是也带人跑到上海的租界躲起来了吗,对于我们做的事又横加指责,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台湾与南京同为中国的领土,并不是外国人的领地,在整个大陆都笼罩在炮火的非常时刻,中华民族的珍宝应该放到祖国领土最安全的地方去,这是人所共知的常理,陶孟老也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为自己在政治上做投机取巧的打算才是。何况《左传·宣公三年》周朝王孙满对楚子有言:‘成王定鼎盛于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命所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盛之轻重,未可问也!’中山先生谛造之伟大中华民国,还没有到玉石俱焚的时候。”[7]陶孟和听罢,感到自己也不过是这个战乱年代的一叶漂萍而已,打算固然有,但人微言轻,哪里能阻止得了如此重大的事宜?遂不再强劝和阻拦。
1948年12月20日,满载国之重宝的“中鼎”号军舰拔锚起程,由上海进入激流汹涌的台湾海峡,向陌生、神秘的基隆港驶去。在行程中,因“船是平底的,遇到风浪,船摇摇摆摆,颠簸不定,船上的箱子又没捆好,船向左倾,箱子便滑到左边来。向右倾斜,箱子又滑到右边去了,隆隆之声,不绝于耳。海军司令又托船长带了一条狗。它又在那里不住地狂吠,加以风声、涛声,这些押运人员直觉得是世界末日要到了”。[8]军舰在大海里颠簸了一个星期,直到27日才到达基隆港。后来,据随李济押运的那志良听中央图书馆馆长蒋复璁说:“在古物装上船后,又传来几天前在海峡,海浪打沉一条船的消息,许多老友劝李济不要跟船走,李回答说,物在人在,免得子孙唾骂千年。从南京到基隆,文物安全抵达,老先生也差点瘫倒,其精神压力之大可想而知。”[9]
由于前方战事吃紧,海军一时无船可派,第二批运输珍物包租了一艘招商局的海沪轮,该船船舱较大,仅史语所的古物、资料就装载了934箱。1949年1月6日海沪轮拔锚起航,仅三天即到达基隆。
第三批是海军部派来的一艘“昆仑”号运输舰,当古物装载时,海军部的人员眷属拖儿带女呼呼隆隆地拥向船舱抢占座位。杭立武仍用老办法请出海军司令桂永清前来劝阻。此时国民党军战事更为不利,人心越发焦灼慌乱。那志良说:当桂永清命令众人下船时,“大家都哭了,希望老长官原谅他们,帮他们的忙。那种凄惨的样子,使得总司令也落了泪。他没有办法可想,只有准许他们随船去了”。[10]
该舰自1949年1月29日开出,直到2月22日才抵达基隆港。至此,五家机构共4286箱古物、资料、珍贵图书、档案等全部运完,无一件损坏。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运去的珍贵文物就多达2972箱,这批文物后来存放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而史语所仅“内阁大库”档案就多达311914卷(册),其中明代档案3000多卷(件)。这批珍宝与其他文物先借放于台北杨梅铁路局仓库,后转南港史语所办公大楼资料库永久保存。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国宝争夺战(4)
就在五家机构的古物、图书、档案等仓皇运台的同时,翁文灏见国民党大势已去,遂决定独自开溜,于1948年11月26日辞行政院长职,由孙科继任并重新组阁。混乱中,原决定中央研究院各所人员全部迁台的计划竟没有几人响应,多数人员仍要在南京、上海“静观待变”。陶孟和等人则明确反对迁台,坚持要留在大陆,静候共产党军队到来接收。11月30日,陶孟和参加在京人员谈话会时,见不可一世的国民党大佬与一群公公婆婆即将倒下,感到自己终于可以吐一口恶气,倒一倒若干年来肚中的苦水了。遂腰杆子突然硬将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对朱家骅说:“搬不搬要同全所同人商量,以多数人意见为依归。”[11]
12月9日,面对朱家骅的催促,陶氏以所务会已开过,“全所人员多一票”决定不迁回复。朱氏听罢又急又怒,当场以“出席人员中包括助理研究员,不符合规定”为理由,强行令全所搬迁,但陶却置之不理,并以各种办法拖延。面对朱家骅步步进逼,陶孟和给社会学所的同仁打气说:“朱家骅是我的学生,我可以顶他,他不敢把我怎么样。”[12]意思是你们这些小的们不要怕,一切事由我这棵大树顶着。1949年5月,竺可桢由杭州潜往上海,听任鸿隽、陈衡哲夫妇说:“陶孟和颇赞成共产,近来大发议论,于首都陷落前赴京……”[13]此时的陶孟和决心拉着手下弟兄离开即将崩盘的梁山泊聚义厅,弃暗投明,接受新一轮招安,因而朱家骅的一切努力皆成徒劳。
在中央研究院各研究所中,只有傅斯年主持的史语所在迁台事宜上表现得较为积极,但真要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其彷徨、犹豫、痛苦也在心头萦绕不去。据陈槃回忆:“当首都仓皇之日,时有陈布雷、段锡朋二氏之殁,师(傅斯年)因精神上大受刺激,悲观之极,顿萌自杀之念。而师未于此时殉国者,赖傅夫人爱护防范之力也。”[14]陈氏之说后来得到了俞大綵的证实。当时俞正准备陪母亲去广州、香港就医,傅斯年的弟弟傅孟博暗中劝俞不要离开,俞大綵说:“那时我的母亲患严重心脏病住院,大姐大絪,以南京危在旦夕,决奉母先飞广州,转香港就医,她要我同行,与她共同随机照顾病母。我虑及孟真旧病复发,加以他感时忧国,情绪极劣。母亲重病在身,长途飞行,极感忧虑,左右为难,不知何所适从商之于孟真。他毫不迟疑地说:‘你母亲病情严重,此行如有不测,你未能尽孝,将遗恨终生。你非去不可,不要顾虑我。’我略整行装,准备隔日启程,当夜孟博赶来痛哭流涕,责备我不该离开孟真。他说:‘你难道不知道哥哥随身带着一大瓶安眼药,一旦匪军攻入,他便服毒自尽么?那时,你将何以自处?骨肉情深,感人肺腑,我们相对涕泣,我便放弃了广州之行。”[15]
陈槃的回忆当是可信的,与傅氏一度友善的北大教授、汪伪国民党中央常委兼宣传部长,1941年后为蒋介石侍从室秘书、《中央日报》总主笔陶希圣,也曾有过类似的回忆。陶说:“在徐蚌战事失利之后,我到鸡鸣寺去看孟真;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图书都在装箱,他的办公房内也是箱箧纵横。他告诉我说:‘现在没有话说,准备一死。’他随手的小箧里面藏着大量的安眠药片。”[16]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国宝争夺战(5)
傅斯年之所以没有自杀,除了夫人看护有加,与傅本人心中牵挂着史语所同仁和他的故朋亲友亦有极大关系,也正是这一条若隐若现的锁链,最终拴住了他的心并延长了其生命。对此,陈槃还有一段关于傅斯年和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人员赴台内幕研究中绝对不可忽视的记录:
自三十七年冬,首都告急,群情惶急,不知何以为计。
一日,师〔傅斯年〕召集同人会议,惨然曰:“研究所生命,恐遂如此告终矣!余之精力遂消亡,且宿疾未愈,虽欲再将研究所迁入适当地区,使国家学术中心维持得以不坠,然余竟不克荷此繁剧矣。今当筹商遣散。虽然如此,诸先生之工作,斯年仍愿尽最大努力,妥为介绍安置。”
同人此时,以学术自由之环境已受威胁,于多年生命所寄托之研究所,亦不胜其依恋可惜。一时满座情绪,至严肃悲哀,有热泪盈眶者。
师于是不觉大感动,毅然曰:“诸先生之贞志乃尔,则斯年之残年何足惜,当力命以付诸先生之望耳。”
本所迁移之议,于是遂决。[17]
陈氏之说当属事实,但似乎又令人联想起古代坊间小说的某些情节。傅斯年在赴延安会见毛泽东时,谓对方“对于坊间各种小说,连低级兴趣的小说在内,都看得非常之熟。毛泽东从这些材料里去研究民众心理,去利用民众心理的弱点,所以至多不过宋江一流”。其实傅的这段讲演也颇具梁山好汉们特别是宋江之流惯用的伎俩,具有典型的利用民众心理来达到目的的戏剧性效果,想来傅斯年是同样深谙《水浒》等坊间小说精髓的。或许此时的他并未想到利用和欺骗,而是把他的真心诚意借用这一古典戏剧性手法加以表达也未可知,无论如何,他的目的是达到了。全所大部分人员开始于惶恐纷乱中,携妻带子紧急逃亡台湾海峡那边的孤岛,只有吴定良、夏鼐、郭宝钧、逯钦立等少数人留了下来。
迁台经过是慌乱复杂的,而最终得以成行,除了傅斯年一手造就的史语所具有曾国藩谛造的湘军“兵随将转”的政治格局和习性,促成该所大部人员出逃的原因还有一个意外Сhā曲,这就是济南城被共产党军队攻陷后,山东图书馆馆长王献唐被扫地出门,流浪街头。王氏在学术界属于德高望重的前辈,抗战期间流亡李庄达四年之久,与史语所同仁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闻知这位学界耆老的悲惨际遇,众人在潸然泪下的同时,也联想到了自己日后的命运,遂下决心离开即将被共产党占领的大陆,像当年的徐福桴海东渡一样出走台湾。
当史语所一行人登上轮船,心怀凄凉之境,在风高浪激的台湾海峡动荡颠簸时,傅斯年没有离去,仍继续留在南京,担负起抢救学界名宿硕儒奔赴台湾孤岛的重大使命。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学人抢救计划(1)
1948年11月29日,共产党所属东北野战军会同华北军区主力共100万人,在北平、天津、张家口地区联合发起平津战役,与国民党军傅作义部60万人展开决战。12月12日,北平城被解放军包围,南苑机场失守,国民党军气脉已竭,力不能支,平津即将陷落。蒋介石急派飞机空投手谕致平津守军各军长,以鼓舞士气。手谕末尾以悲壮无奈的口气道:“固守待援,不成功,便成仁。”13日,北平西效炮声隆隆,解放军发射的弹片从清华园上空“嗖嗖”掠过,校内师生及家属大为惊恐,纷纷逃跑躲避,清华陷入混乱。鉴于此情,校方只好宣布停课,师生员工自寻出路。
在国民政府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危急时刻,朱家骅、傅斯年、杭立武、蒋经国、陈雪屏等在蒋介石授意下,于南京紧急磋商谋划“平津学术教育界知名人士抢救计划”细节办法,很快拟定了“抢救人员”名单。名单包括四类:
(一)各院校馆所行政负责人;
(二)因政治关系必离者;
(三)中央研究院院士;
(四)在学术上有贡献并自愿南来者。
计划既定,立即实施。南京方面急电北大秘书长郑天挺,令其迅速组织胡适等重量级知识分子火速南下,共商图存大计。密电到达,胡适却以筹备北大50周年校庆为由不肯起身,而接到电文的清华校长梅贻琦也磨蹭观望。当时北平出现了一股北大将要南迁的谣言,身为北大校长的胡适为稳住师生情绪,在积极筹备校庆活动的同时再三辟谣:“北京大学如果离开北平就不能称为北京大学了,所以决无搬迁之理。”事实上,面对解放军的咄咄进迫,胡氏曾有过把北平各大学迁往南方,再度成立像抗战中长沙临时大学或西南联大的念头,但仅仅是一个念头而已,尚未来得及详细筹划,解放军潮水一样涌来,国民党军在排空连壁的疾风猛浪中翻了几个跟头便成了缩头乌龟,躲在高大城墙包围的城中不敢冒头,只偶尔从箭垛的垛口,露出两只黑豆一样的小眼珠,滴溜乱转着寻找可以逃跑或投降的机会。面对这些乌龟王八蛋的软骨症加饭桶做派,胡适深觉失望和学校南迁无望。既如此,号称平津教育界“定海神针”的他,就面临着一个必须抉择的急迫问题——是留,还是走?
而此时,鉴于胡适在中国政学两界不可忽视的巨大存在,共产党方面也加紧了对其拉拢、争夺行动。根据中共高层指令,几个地下党、原胡适的弟子纷纷潜入北平,通过各种方式、方法做胡的政治思想工作。早些时候已弃教职走出清华园,秘密潜入解放区等待出任中共高官的吴晗,曾专门指派嫡系找到胡适密谈,让胡留在北大,不要无事找事地跟着国民党乱跑找死。
当然,这次交谈,吴晗的指令不再代表过去自己向国共两党宣称的“我们人民”,而是代表“我们中国共产党”。但是,胡适没有听从这位前爱徒,现以高官大员自命者的指令,乃冷冷地回了一句:“不要相信共产党的那一套!”意思是我不相信,你吴弟子也不要悬在“两渚岸之间,不辨牛马”的阴阳界中做着美梦,还是早一点鞋底抹油——开溜的好。最后,胡适旗帜鲜明另加斩钉截铁地让来使告诉吴晗三句话:“在苏俄,有面包没有自由;在美国,又有面包又有自由;他们来了,没有面包也没有自由。”[18]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学人抢救计划(2)
吴氏知胡老师心意已决,遂放弃了努力,但共产党高层仍不死心,便以其他的方法进行心理攻势。据时任北大教授兼东方文学系主任的季羡林回忆,当解放军包围北平郊区时:“我到校长办公室去见胡适,商谈什么问题。忽然闯进来一个人——我现在忘记是谁了,告诉胡适说解放区的广播电台昨天夜里有专门给胡适的一段广播,劝他不要跟着蒋介石集团逃跑,将来让他当北京大学校长兼北京图书馆馆长。我们在座的人听了这个消息,都非常感兴趣,都想看一看胡适怎样反应。只见他听了以后,既不激动,也不愉快,而是异常平静,只微笑着说了一句:‘他们要我吗?’短短的五个字道出了他的心声。看样子他已经胸有成竹,要跟国民党逃跑。但又不能说他对共产党有刻骨的仇恨。不然,他决不会如此镇定自若,他一定会暴跳如雷,大骂一通,来表示自己对国民党和蒋介石的忠诚。我这种推理是不是实事求是呢?我认为是的。”老季又说:“因此,说他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说他‘一生追随国民党和蒋介石’,都是不符合实际情况。”[19]
直到1948年12月12日,胡适接到南京教育部长朱家骅亲自拍发的密电:“明天派专机到平接你与陈寅恪一家来京”,胡适才有离平的打算。当国民党派出的飞机飞抵北平上空时,南苑机场已被解放军控制,飞机无法降落,只能空返。14日,蒋介石两次亲自打电报摧促胡适飞南京,并派专机迎接。胡得此消息,决定乘机南飞,临行前,他派人劝辅仁大学校长兼好友、与陈寅恪齐名的史学大师陈垣共同乘机赴京,陈垣不从。令胡适想不到的是,不但老友陈垣不从,即使他的小儿子胡思杜也表示暂留在亲戚家,不随父母南行。这一拒绝令胡适夫妇大为吃惊,心中恼怒又不知如何是好。
1941年,胡思杜投奔在美当大使的胡适进入美国学校读书,1948年夏回到国内,8月30日到北平图书馆报到,成为北图的一名职员。据胡适办公室不挂名的秘书邓广铭回忆说:“当时胡思杜不愿意随胡适南飞,他刚从美国回北平不久,对国内这几年的情况不熟悉。他说:我又没有做什么有害共产党的事,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结果胡适夫妇就把他留下来了。”[20]因事涉紧急,胡适无法也无力在短时间内做通这个脑后长有反骨的儿子的政治思想工作,眼见胡思杜周身充溢着一股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牛烘烘的叛逆气味,胡适夫妇颇感无奈,只好强压怒火,按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或者儿要守家的古训——随其便了。胡适对儿子说了几句不要再像在美国读书时那样——整天出去吃喝嫖赌,正事不干,除了工作,要好好蹲在家中照看家产与书籍之类的话,便告辞而去。未久,胡适驱车来到邓广铭家中,急切地询问能否找到陈寅恪,并谓昨日南京政府来电,说今日派专机抵达南苑机场,“抢救”胡与陈寅恪等著名教授离平。胡打电话至清华问询陈氏的情况,告之已回城内,但不知具体落脚何处,因而要邓广铭想办法寻找。
1943年年底,陈寅恪辞别傅斯年邀请,自重庆携家绕过南溪李庄,径直赴成都燕京大学任教。到校后,与早些时候由史语所转赴燕大任教的李方桂一家同住学校租赁的民房,生活艰难。时陈寅恪身体极度虚弱,右眼失明,上课之后回到家中,仍在昏暗的灯光下用唯一的左眼紧张地备课和研究学术。1944年春,陈寅恪上课地点改在华西大学文学院,一家随之迁入华西坝广益宿舍,居住条件稍有改善。因物价仍在飞涨,陈家柴米不济,夫人唐筼时常犯心脏病,可谓饥病交迫,令人心焦。在此种情形中,陈氏每个星期都要身穿长衫,夹着包袱到教室上课。因生活困苦,营养不济,陈寅恪左眼视网膜剥离加重,终致失明。这年11月23日,陈寅恪给傅斯年与李济的信中写道:“弟前十日目忽甚昏花,深恐神经网膜脱离,则成瞽废,后经检验,乃是目珠水内有沉淀质,非手术及药力所能奏效,其原因是滋养缺少,血输不足(或其他原因不能明了),衰老特先,终日苦昏眩,而服药亦难见效,若忽然全瞽,岂不大苦,则生不如死矣!”[21]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学人抢救计划(3)
关于陈寅恪失明的经过,陈寅恪女儿流求回忆说:“一个早上,父亲突然发现两眼一片漆黑,失明了。先叫我通知他当天不能上课,随后往进存仁医院。”又小彭笔记:“父亲在存仁医院由眼科医生开刀。听父亲说,在成都开刀时手术不怎么理想,视网膜皱在一起,以后虽到英国医治,已无法再弄平。”[22]1945年2月,陈寅恪作《目疾久不愈书恨》表达自己愤懑哀婉之情。诗曰:
天其废我是耶非,叹息苌弘强欲违。
著述自惭甘毁弃,妻儿何托任寒饥。
西浮瀛海言空许,北望幽燕骨待归。
先君柩暂厝北平,待归葬西湖。
弹指八年多少恨,蔡威唯有血沾衣,[23]
诗中的“西浮瀛海言空许”句,指几次欲赴英讲学而未成行,这个心愿直到抗战胜利之后方才得以实现。
1945年秋,英国皇家学会与牛津大学为实现以前的承诺,再次邀请双目失明的陈寅恪赴伦敦,由英国医生疗治目疾,希望治好后留牛津讲学。陈氏接受邀请,由成都起程经昆明,转印度,乘水上飞机赴英,进入对方安排的医院接受治疗,但手术最终失败。陈夫人唐筼于1946年2月19日在成都致信傅斯年求援,并谈及史语所事,信中说道:“寅恪本有意随郭子杰兄结伴赴美国,看更有无其他方法补助左眼之模糊,又恐所带之款不够,此事正在踌躇中,请先生与骝先先生、立武先生一谈如何?”又说:“元白诗笺证稿筼已请人着手抄写,俟寅恪归来,再删改后即可付印。此项抄写费是否可出自史语所?大约三万左右(并未详细计算)。史语所何日出川?有何计划否?燕大成都方面整个的关门结束,教授之去留以北平、燕大之聘书而定,受聘者始能谈到回平的话。北平方面已屡来信拉寅恪(哈佛研究院只是研究工作),而寅恪尚无答复。先生之意如何?望有信直接寄英,以助其考虑。”[24]
正在重庆和昆明之间为处理西南联大学潮焦头烂额的傅斯年接信后,作何努力与答复不得而知,但从后来的情况看,筹款之事似乎没有多大成效。在伦敦医病的陈寅恪,先是由著名眼科专家SirStewardDuke-Elder负责诊治,第一次手术后有进步,但眼睛吸收光线尚无好转,仍模糊。第二次手术想粘上脱离之部分,失败。但情形似比出国时好一些,医告无须再施手术。陈寅恪尚存最后一线奢望,遂请在国外访学的熊式一教授,把英伦医生的诊断书寄给时仍在美国的老朋友胡适请求援助。胡托人将诊断书送往哥伦比亚眼科学院咨询,对方告之亦无良策,无法手术,胡适“很觉悲哀”,百忙中只好托在美访学的全汉昇带了一千美元给陈,以示关照。1946年4月16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寅恪遗传甚厚,读书甚细心,工力甚精,为我国史学界一大重镇,今两目都废,真是学术界一大损失。”[25]
另据小彭笔记载:陈寅恪“到英国后,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方结束,营养很差,虽用电针贴合视网膜,由于网膜皱在一起,无法复原”。[26]自此,陈寅恪双目完全失明,一代史学大师将在黑暗中度过余生,其悲苦之状,令人浩叹。陈氏为此写下了“一生负气成今日”与“残余岁月送凄凉”之句,[27]表达了自己悲观茫然的心境。
同年3月16日,唐筼再次致信傅斯年,谓陈寅恪“本拟赴美洲一行,今以种种不便,旅费亦不敷用,遂决定等船及觅伴归国”。同时提到“寅恪有书籍四箱,拟托历史语言研究所复员时同运至南京。事前筼可托五十厂便车先带至重庆,但不知可交与何人?乞先生酌,指定某处某人可接洽,并代为保管者”。最后又提及:“寅恪来书云:对燕大事已辞谢,大约欲回清华或回史语所专事著作。”[28]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学人抢救计划(4)
傅接信后,当即作了回复。就书箱之事,专门致信李庄指示由史语所文书兼图书管理员那廉君负责办理。而此时陈寅恪正在回国的轮船上。对这段经历,陈氏在清华时代的高足杨联陞曾有过一段回忆:“来美国留学之后,曾于1946年4月19日与周一良兄(当时青年学人中最有希望传先生衣钵者)同随赵元任先生夫妇,到纽约卜汝克临26号码头停泊之轮舟中,探望先生。时先生双目几已全部失明,看人视物,仅辨轮廓。因网膜脱落,在英经其国手名医,用手术治疗无效。(先生曾膺牛津大学中文系讲座之聘,实未就职,但借此前往就医。)置舟回国,道出纽约,原拟再试医疗,后闻美国名医,亦无良策,遂决定不登岸。是日午后约3时半,先生在舱内初闻韵卿师母、元任先生呼唤之声,顿然悲哽。但旋即恢复镇定,谈话近一小时。对一良与联陞近况,垂询甚详。时二人皆已在哈佛先后完成博士学业,即将回国任教。……此为联陞在国外拜谒先生惟一之一次,亦为毕生最末之一次。”[29]前去拜访的赵元任夫人杨步伟后来回忆说:陈寅恪“睡在船舱床上,对我说,‘赵太太,我眼虽看不见你,但是你的样子还像在眼前一样’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30]此情此景,令赵元任夫妇溘然泣下。自此,陈、赵两位原清华国学院导师,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一、二组主任,中国历史、语言学界的泰山北斗,纽约一别竟成永诀。而此次诀别,也意味着陈、赵二人与史语所的缘分已尽,各奔东西。陈寅恪为此留下了“人生终古长无谓,干尽瀛波泪未干”[31]的诗句以示心迹。
1946年5月底,陈寅恪返国抵南京,暂住妹夫俞大维公馆。未久,夫人唐筼携三个女儿由成都抵京,一家人算是得以短暂团圆。6月12日中午,由昆明来南京教育部办理清华复员事宜的梅贻琦专程赴俞大维公馆拜望陈寅恪,并请陈回到复员后的清华继续任教,陈表示可以考虑。8月,傅斯年告别复员后的北大南飞,在京停留期间专程拜望陈寅恪夫妇,并劝陈氏不要再回清华,留在南京一边休养一边等待史语所自李庄复员回迁,继续担任本所一组组长与专职研究员职位,生活、住房等一切事宜,皆由傅氏负责安排妥当。面对傅氏的盛情,陈寅恪答应可作详细考虑,但自己则倾向于回北平清华园。傅知彼对清华园与清华同事尚有一份难以割舍之情,不再强劝,只嘱陈再作考虑,告辞而出,赶赴李庄。几天后,陈寅恪接到了梅贻琦寄来的聘书,决心重回清华任教。
1946年10月,陈寅恪安顿女儿流求、小彭在南京读书,与夫人及小女美延赴上海,乘船转道赴北平,重返阔别九年的清华园,暂住清华园新林院52号,抗战爆发时在天津离去的工友陈忠良也回到了陈家,生活等诸方面算是安顿下来。同战前课程安排一样,陈氏仍任清华中文、历史两系合聘教授,外兼已复员的燕京大学研究院导师。时已由美国归来并出任北大校长的胡适多次前来拜望陈氏一家,并想方设法帮助解决生活中的困难。因陈寅恪已双目失明,教学研究皆需助手查阅诵读所需书籍资料及抄写讲稿,遂与清华校方协商,向北大秘书长、史学系主任郑天挺求助,请王永兴前来协助。陈寅恪在致郑氏的专函中写道: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学人抢救计划(5)
毅生先生史席:
弟因目疾急需有人助理教学工作。前清华大学所聘徐高阮君,本学年下学期方能就职。自十一月一日起拟暂请北京大学研究助教王永兴君代理徐君职务,至徐君就职时止。如蒙俯允,即希赐覆为荷。耑此顺颂
著祺
弟陈寅恪敬启
三十五年十月卅日[32]
王永兴原是清华大学中文系学生,后仰慕陈寅恪的道德学问转入历史系,成为陈氏的弟子。西南联大毕业后考入北大文科研究所,与另一名学生汪篯追随陈寅恪研究唐史,毕业后留在北大文科研究所做研究工作,与导师陈寅恪关系甚洽。陈请其至清华担任自己的助手,正是源自多年建立的师生情谊与默契。郑天挺接函,报告北大校长胡适批准,王永兴来到了陈寅恪身边,陈氏心境渐渐由焦躁变得平和安静。除在家中为历史系开设“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等课程,决心好好做一番教学和学术研究,继续自己未竟的事业,并把自己的书斋取名为“不见为净之室”。所谓“不见”表面上是指目盲(南按:据王永兴说,陈寅恪尚能辨别眼前人的大体轮廓,对有些东西能影影绰绰看到一团影子),实际是有深意。
尽管陈寅恪对政治和党派斗争采取“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但又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之中,当国共内战越演越烈,最后呈你死我活的胶着状态时,陈氏深为中国的前途而忧心忡忡。延至1948年年底,北平郊外炮声隆隆,清华园成为解放军的天下,国共两党即将于古都北平彻底翻盘,陈寅恪携家离开清华园迁入城中躲避。兵荒马乱中,陈氏没有想到,胡适在即将南飞的最后一刻想到了他。胡氏认为,陈垣这样的人物可以舍弃,但像陈寅恪这样具自由知识分子气节与风骨、三百年乃得一见的史学大师,无论如何也要拉上,绝不能让其留在眼看就要落入解放军之手的北平。于是便急于星火地驱车来到邓广铭家中询问陈氏下落。
邓氏听罢,当即回答可能找得到,估计在他大嫂家中。送走胡适,邓广铭急奔北大西语系教授俞大缜(俞大维胞妹)家中询问陈寅恪大嫂(陈师曾遗孀)在城内的住处。待问明后,邓广铭果然在其嫂家中找到了陈寅恪及其家人。邓把胡适的嘱托向陈复述一遍,问是否愿意与胡氏一起离平南飞。陈寅恪颇为干脆地回答:“走。前许多天,陈雪屏曾专机来接我。他是国民党的官僚,坐的是国民党的飞机,我绝不跟他走!现在跟胡先生一起走,我心安理得。”[33]
陈寅恪向来有午休的习惯,待决心下定,令邓广铭先去胡宅复命,他稍事午休即雇车前去东厂胡同胡宅会合。当邓来到胡家,胡适即告之飞机已抵达南苑机场,时间紧迫,令邓赶紧回去催促,请陈不要按老规矩午睡了。邓正要出门,见陈寅恪夫妇与两个女儿流求、美延携部分行李已赶到(南按:时流求已由南京转北平),胡适夫妇与陈氏一家立即携带简单行李,乘胡适汽车向南苑机场飞奔而去。车到宣武门,城门紧闭,守门官兵不准出行。胡适只好用电话与北平守军总司令傅作义联系,无奈傅正忙于与解放军代表谈判周旋,根本联系不上。而北平城外一片战火,导致南京派往北平的专机不能降落,无功而返。关于此日的混乱情形,《申报》驻平记者于当日发回一组电讯: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学人抢救计划(6)
北平外围国民党军已完成集中部署,增强城垣防务,下午四时西郊若干区域发生大火,截至四时卅分发电时,广安门外郊区激战甚烈。新市区昨下午即卷入战涡,今日复兴门外之公主坟传有激战。平大军云集,西城沿街商店皆为军队住满,大街亦为军队行列拥塞难行。官方透露,刻国民党军兵力已完成集中,情势即可扭转。”另电:“今上午平上空沉寂,午后有军机过空,官方透露王叔铭今飞平。(又电)平午后初闻机声,有轰炸机一小队,经市空向西北飞去,下午三时后,有民航飞机两架飞临市空,盘旋良久,疑在市内东单练兵场试行降落未果,仍行飞回。”[34]
面对飞机不能降落和城门不开的混乱危险局势,胡、陈两家只好乘车返回东厂胡同暂住,等待第二天早晨再次行动。当晚,邓广铭到东厂胡同与陈寅恪话别,陈对邓意味深长地说了下面一段话:“其实,胡先生因政治上的关系,是非走不可的;我则原可不走。但是,听说在共产党统治区大家一律吃小米,要我也吃小米可受不了。而且,我身体多病,离开美国药也不行。所以我也得走。”[35]
15日,平郊战火蔓延,枪炮声更趋杂乱紧急,清华园已成为共产党的天下。蒋介石亲自下达手谕派出飞机再次飞往北平,胡、陈两家赶至中南海勤政殿等候。守城司令傅作义下令城外部队组织兵力向南苑机场攻击,不惜一切代价夺回机场,完成抢救学人的计划。经过两个轮次的浴血苦战,解放军退缩,国民党军暂时夺回了机场的控制权。下午,南京派出的飞机冒着解放军的炮火在南苑机场紧急降落,傅作义命人通知胡适等人立即前往登机。于是,胡、陈两家立即从勤政殿门前换乘傅总司令的座驾驶往南苑机场,而在胡、陈两家前后陆续到达机场的尚有北大、清华的毛子水、钱思亮、英千里、黄金鳌等著名教授。因时间紧张,被抢救南飞的教授大多除了手中几件行李,再无他物,胡适的匆忙更使他在城内东厂胡同的家中遗落了数十年来与友朋弟子的大量通信以及日记等珍贵资料。十七八年后,其中的一些信件竟成为他早年提携栽培的学生吴晗“投靠帝国主义洋奴、买办、走狗”的一大罪证。在行前的匆忙慌乱中,胡适给北大秘书长郑天挺和汤用彤等人留下了一张便笺:
我就毫无准备地走了。一切的事,只好拜托你们几位同事维持。我虽在远,决不忘掉北大。[36]
这是胡适与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北京大学最后辞行,此一去竟成永诀,再也没有回到这块令他梦牵魂绕的古城旧地。在这天的日记中,胡适写道:
昨晚十一点多钟,傅宜生(南按:傅作义)将军自己打电话来,说总统有电话,要我南飞,飞机今早八点可到。我在电话上告诉他不能同他留守北平的歉意,他很能谅解。
今天上午八点到勤政殿,但总部劝我们等待消息,直到下午两点才起程,三点多到南苑机场。有两机,分载二十五人。我们的飞机直飞南京,晚六点半到,有许多朋友来接。
儿子思杜留在北平,没有同行。[37]
此次南行,胡适为时人和后世留下的悬案颇多,其中之一便是小儿子胡思杜为何独自留在北平。因胡适日记中只有一句简单记载,其他流传的资料又无直接证据加以释解,致使胡思杜自杀之后,成为人言言殊的不解之迷。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金陵王气黯然收(1)
当胡适、陈寅恪及其家眷与毛子水等教授乘坐的飞机抵达南京明故宫机场时,王世杰、朱家骅、傅斯年、杭立武、蒋经国等前往迎接,这一不可多见的历史性场景,随行的《申报》记者作了如下报道:
胡适夫妇抵京
[本报南京15电]北大校长胡适及夫人,十五日下午六时三刻自平乘空运大队专机飞抵首都,同行者有名史学家陈寅恪教授阖家,前平市副市长张伯谨夫妇及北平英文时事日报社长王云槐等。按总统日前曾遣专机于十四日赴平迎胡氏南来,然以故都局势陡紧,机场不能使用,致专机未克降落,乃延至十五日始完成是项使命。胡氏下机后,与莅临机场欢迎之王世杰、朱家骅、蒋经国、傅斯年、杭立武等握手寒暄。据云:平市军情十五日已趋松弛,人心颇为安定,旋即偕夫人赴总统府方面预为准备之寓邸休息,入晚除朱家骅等往访,谈平市教育界情况外,甚少宾客,且因旅途疲劳,就寝颇早,亦未外出。
就在胡适、陈寅恪等人飞南京的当天,国民政府行政院第二十九次会议通过,正式免除台大校长庄长恭职务,任命傅斯年为国立台湾大学校长并公示。对于这份公示,傅斯年并未理会,仍将全部精力用在抢救学人的奔波中。眼见与胡适同飞南京的学界名流太少,第二天,傅斯年再拟一快函代电,通过航空系统由平津路局转致北大秘书长郑天挺,急切要求对方再作努力。函曰:
天挺:
空运队可即派两架机到平,兄前信中所开三批名单,作一次走,又中航机亦可能到平,其他可走者,应即准备勿延,与剿总联络,务即办好送斯年。
此页乞转北大郑秘书长天挺或清华梅校长!
弟傅斯年
一、今日(十六)中航五架大部空归,想校方未接头好,可惜之至,以后必须先集中,每人只能带随身行李,剿总协助,如协助胡校长是必须的!
二、通知时请千万勿犹疑,犹疑即失去机会。
三、必须事先集中,与中航联络好。
四、凡北大郑秘书长、或清华梅校长、或师大袁校长出证之搭客(教授及眷属)均不必在北平付款,在京由教育部直付。
又,大维甚记念其令妹大缜,乞兄务必问她一下,给她一个机会,至感!
一、决定
二、集中
三、与交通联络好
四、剿总协助
今日胡先生与总统谈及由总统指定三人小组,陈雪屏、蒋经国及弟,大绂则由弟联络,大维大买(卖)力气,每日调度至可感。只要以上□办好,而机接(新旧)可行(南按:原文如此),飞机要原原(源源)而来的。
十二月十六日[38]
快函发出,傅斯年与陈雪屏联名再向石树德发一急电:
急平津路局石局长树德兄,请译转梅校长、袁校长、郑秘书长,筱晨,有一机到,如顺利当续有机到,名单包括四类:(一)各院校馆所行政负责人,如梅、李、袁、陈、胡、郑、贺、霍、褚、沈、汤、冯、舲、饶等。(二)因政治关系必离者,如朱、雷、刘、毛、梅、齐等。(三)中央研究院院士,如景钺、通夫、大绂、宗恩、宝騄等。(四)在学术上有贡献并自愿南来者,如今甫、莘田、廉澄、思亮、祖圣、三强、济慈、政烺、从文、廷祥、循正等,请会同分配列为数批,连眷属,约三百人,分次乘机,务须与剿总实斋兄,路局志仁兄切实联系,机到即走,不能观望稍有迟疑不决。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金陵王气黯然收(2)
斯年雪屏铣十六日[39]
同日上午,陈寅恪携家眷由南京悄然赴上海,在俞大维弟弟俞大纲家中住了下来。一个月后,陈氏没有随国民党政府迁台,而是携家转赴老同事陈序经任校长的广州岭南大学任教(后并于中山大学)。自此,一代史学大师终生留在了南国这块潮湿温热的土地上。
陈寅恪赴上海,胡适与傅斯年应该知晓,在如此的乱世中,若上海有合适的住处,移至此处亦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故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令胡、傅二人都没有料到的是,这一别竟是海天相隔,成为永诀。
就在陈寅恪携家赴上海的这天中午,蒋介石与宋美龄夫妇在黄埔路官邸专门设寿筵宴请胡适与江冬秀夫妇,胡适携傅斯年同行赴宴。平时请客从不备酒的蒋介石,特为胡适准备了上等好酒,提前一天为其贺寿,可谓破格示敬。胡氏当日行止,《申报》作了如下报道:
胡适校长偕夫人于十五日晚抵京后,十六日晨其友好翁文灏、陈立夫、陈雪屏、朱家骅、杭立武等均先后往访。胡氏并于上午十一时访新任台大校长傅斯年于中央研究院,把晤后即于十二时同赴总统官邸,应总统召宴,席间叙谈平教文界动态。晚教长朱家骅在其寓邸为之设宴洗尘,邀司徒大使、傅泾波、杭立武等作陪。京中人士关心平市教界动态者,均纷纷向胡氏探听一切。[40]
就在胡适与傅斯年于中央研究院把晤并即将赴蒋介石官邸赴宴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大学部分师生已拉开了校庆序幕,只是心情比南京方面诸位大员更为沉痛悲观。据《申报》驻平记者于当日下午六时三十分发出的专电称:“北大今在炮声中开始校庆节目,因胡适离平,主持乏人,展览讲演皆不能按预定节目进行,势将悄然渡过。在郊外之农院一部学生,今被迫入城,衣物有损失,并饱受虚惊,学生在孑民堂前痛哭流涕。”[41]
12月17日,北大五十周年校庆正式开始,因校长胡适逃离北平,使校庆活动蒙上了一层阴影,其悲凉尴尬情形从媒体的报道中可以看到:
北大渡过校庆
北大今在大炮与机枪声中渡过五十校庆,因胡适赴京,公推汤用彤主席,汤氏指出在此时庆祝校庆,应想到如何应付将来,并谓北大始终在进步中。徐悲鸿代表来宾致辞,赞美蔡元培之功绩。周炳琳代表校友致辞,反复强调五十年来之中国可谓多灾多难,北大生于此灾难中,并助成了每次的变故,故在今日枪炮声中,纪念北大五十寿辰,应再勇敢的承担起灾难。今日参加此简单仪式者不及百人,梅贻琦签到后匆匆离去,预定之讲演节目皆流产,展览会停开。[42]
与北平遥相呼应的是,这天下午三时,由南京北大同学会主办的校庆活动在北极阁中央研究院大礼堂举行,这一天也正是胡适57岁生日。整个会场布置简单,礼堂正面悬挂故校长蔡元培遗像,共有200多位校友到场参加。会上,首由胡适“发表沉痛演词”,这是胡氏离平前专门赶写的一篇纪念箴言,本想在北平庆祝活动中演讲,但战争的炮火与局势的变化迫使他怀揣这份演词来到了南京,并于此时此刻以沉重的心情说道:“北京大学今年整五十岁了。在世界的大学之中,这个五十岁的大学只能算一个小孩子。……我曾说过,北京大学是历代的‘太学’的正式继承者,如北大真想用年岁来压倒人,他可以追溯‘太学’起于汉武帝元朔五年(西历纪元前124年)公孙弘奏请为博士设弟子员五十人。那是历史上可信的‘太学’的起源,到今年是两千零七十二年了。这就比世界上任何大学都年高了!但北京大学向来不愿意承认是汉武帝以来的‘太学’的继承人,不愿意卖弄那二千多年的高寿……”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金陵王气黯然收(3)
演词中,胡适在高度称赞了蔡元培与蒋梦麟主持北大三十年的功绩,谓经过蔡与蒋三十年的不懈努力,才使北大成为“一个继续发展的学术中心”,并称蒋梦麟是“一个理想的校长,有魄力,有担当”的校长。又说:“民国二十年(1931年)九月十七日,新北大开学了。蒋校长和全校师生都很高兴。可怜第二天就是‘九一八’!那晚上日本的军人在沈阳闹出了一件震惊全世界的事件,造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但自此之后到卢沟桥事变北大南迁的六年国难之中,北大“工作最勤,从没有间断。现在的地质馆、图书馆、女生宿舍都是那个时期里建筑的。现在北大的许多白发教授,都是那个时期埋头苦干的少壮教授……现在我们又在很危险很艰苦的环境里给北大做五十岁生日。我用很沉重的心情叙述他多灾多难的历史,祝福他长寿康强,祝他能安全的度过眼前的危难正如同他度过五十年中许多次危难一样!”
最后,胡适谓自己面临此次灾难“则已如一逃兵”,且称“乃一不名誉之逃兵”。言毕“声泪俱下,与会者几同声一哭”。[43]
胡氏演讲完毕,由蒋梦麟致辞,蒋氏“语音沉重”,谓对时局“不事推测,言及将来,则以‘尽在不言中’五字”结束了简短的演讲,旋由傅斯年致辞。与胡、蒋二人大为不同的是,傅斯年摇动庞大的躯体晃晃悠悠登上讲台,先声夺人,以慷慨悲歌的语气道:“以北大五十年历史创造自由主义成新的精神为基础,认为过去虽未能获得现政府之扶助,但未来共产主义如有所成就,对自由主义将更摧残。”但他相信将来定有一个“朝代”“能就吾五十年来培养之自由主义种子,予以发扬”。据当时报载称:“傅氏自称悲观,但竟以乐观言之,博得多数人破涕为笑。旋复由朱家骅、狄膺致辞后,即至隔壁室痛饮佳酿。据校友会报告,所储佳酿共计百斤,但愿狂饮,不欲剩余。又十七日除为校庆纪念外,同时亦为胡校长诞辰,诸校友今日饮此之意,一为校庆,一为傅斯年之乐观者寿,再一即为胡校长寿。一时杯觞交错,极尽欢洽,至六时始散。”[44]
正可谓:“《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书生们在南京搞的这场悲感交集的校庆于哭哭笑笑中总算过去,摆在面前的紧迫任务仍是尽快“抢救”陷入围城中的“学人”,鉴于北平方面无一点音信传出,傅斯年于焦急中再发一电:
特快
北京大学郑秘书长毅生兄北平
速凑够一机人数约四十人后即急电雪屏,友人可走者均须搭此款机。
斯年元。[45]
尽管南京方面急如星火,因解放军围城正紧,飞机降落与起飞地点皆成问题,南苑机场险象环生。12月19日上午,中央航空公司与中国航空公司联合组成五架大型客机冲破解放军的空中封锁,在南苑机场强行着陆,除抢救本公司人员眷属外还兼及部分文化教育界人士。据搭乘该机的戏剧理论家齐如山回忆说,早已集中的南行者接到号令,乘大卡车由永定门奔赴南苑,越过四五道战壕及卡子赶奔机场。刚要登机,在百步之外就炸响了一个炮弹,浓烟翻滚中,乘客惊慌失措,而飞机驾驶员更是惶恐不安,形势万分危急,所有飞机推助器都转动起来了。运行李的卡车也不敢等装飞机,掉头往城内逃跑,所有行李装了不到百分之一二。乘客更乱,纷纷登机,当最后一位站在飞机舷梯上尚未挤进舱门,飞机已开始前行了。往下一看,箱子、手笼、行李和水果等散落了一地,而最令人难过的是,有一两个小孩留在地上,“斯时飞机已离地,而送客之所有车辆,都已逃回,这两个小儿是无人照管了,真是伤心惨目,然而又无计可施”。[46]——这应是北平南苑机场起飞的最后一批客机,此后机场不堪应用,好在北平“剿总”已在东单一块空地上抢修了跑道,可供小型飞机起降,此处成为南飞人员唯一的通道出口。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金陵王气黯然收(4)
12月21日,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率领第二批被“抢救”学人,于新修成的东单机场乘机起飞抵达南京。当天晚上,前往采访的《申报》记者发回了如下电讯:
政府派专机飞平救援各大学名教授之工作,因北平城内机场可资使用,已于廿一日开始,第一批教授及其眷属等廿四人,廿一日下午五时分乘专机两架先后飞抵京,其中有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及李书华、袁同礼、杨武之、董守义、张颐、张起钧、顾毓珍、赵梅伯、江文锦等。专机抵达时傅斯年、陈雪屏及蒋经国等均至机场欢迎。据梅贻琦氏语记者,北平一周前确甚紧张,现已较前稳定,清华大学一度停课,现已复课,学校对于应变亦已有准备。记者询以如北方各校之校长及教授南来,是否仍如抗战时期相同,设立联合大学,梅氏称现与抗战时期不同,另设联大或无可能。
同日,《申报》驻北平记者于下午七时十分发回电讯,称:
平国私立院校教授撤退者,第一批廿一日,离平飞京,专机二架载去梅贻琦等廿四人,第二批将续于廿二日成行,教部已商得华北剿总同意,优先运教授撤离,专机系昨飞来,今晨试飞良好,但以市内新机场跑道松软,只能戴重三千磅,下午一时起飞,不离平之教授,决于廿二日成立联合会,并与当局取得联络。[47]
就在梅贻琦等抵达南京的第二天,朱家骅在陈立夫等对立面的挤压下被迫辞教育部长职,政府任命梅贻琦继之。梅自称未能将大部分北平教授接运出来,深感惭愧,表示不能从命,旋提出辞职。如此一来一往,在政学两界产生震动的同时,也加剧了知识分子群体的恐慌。继翁文灏之后新任行政院院长的孙科,见梅氏不肯与自己同船共担艰危,只好请他并不怎么看得上的杭立武出面暂时代理,梅氏由此成为国民党在大陆统治时期最短命的教育部长。
关于梅氏为何放着高官不做,在风浪狂急、命悬一息的危难之时,还要拒绝政府伸过来的一根粗号救命稻草?细究起来,原因极其复杂,除梅氏不想与孙科等一群不成器的鼠辈为伍,正如媒体所言,梅自感没能把清华教授接运出来而“深感惭愧”。这一点并非虚妄,当时的清华大学中文系代主任浦江清在日记中有所披露:“南京派飞机接取若干大学教授,抢救到南京,是开了一个名单的,大概各校都有。北大接到这名单(北大应该抢救的名单,是傅斯年等所拟),秘书长郑天挺觉得不大好办,决定公开,使要离平者登记。结果是名单上有的,不想南行,有些讲师助教们本来有家在南方因故要南行的,抢得此机会。飞机到了南京,若干文化要人到场去接,以为有许多位名教授忠于党国毅然飞回了,竟大失所望,下来了许多不相识的不相干的人。据说飞机上有不少空位,袁同礼的老妈子也上了飞机。成为一大悲喜剧。”[48]正是这类悲喜剧的出演,梅贻琦认为自己扔下清华园师生,单独跑出来封官晋爵是不道德的。且当时的梅贻琦志不在此,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手握清华基金的分量,而凭借这份厚重的基金,完全可另辟蹊径,实现重建清华的梦想。因而,那顶凌空飞来、说不定哪一刻又飘忽而去的教育部长的纸糊帽子,在梅贻琦看来不戴是明智的,而日后的事实也证明了他选择的正确。
当然,梅贻琦对自己未尽职责并“深感惭愧”的心理,对南京国民政府而言可能相符,对清华园师生来说就不见得吻合。或者说,清华师生对他的这个“惭愧”就不见得领情了,甚至一部分还表示反感,认为是矫情与荒唐的表现。此点从浦江清在日记中可看出一个大概,浦氏说:“上午出门,看黑板报消息。梅先生已飞京,与胡适等在京成立平津各院校迁移委员会。名称似如此,可笑可鄙。学校既不能迁,同人学生几全体在此,只有几位校长先生及极少数教授得到便利飞出去,还筹备什么南迁?是召集流亡教授,给予优待,我们留在这里的,便视同匪类了!读工字厅前教联会报,对于南京成立平津院校南迁委员会,大致讥评,并对于留在校内的态度不明的摇动分子加以警惕。”[49]
这段日记表明,留校人员对这个“南飞计划”与少数南飞人员并不买账,也不认同,且从心底里生发出一股抵触对立情绪。正因这一情绪,又繁衍出对校内态度不明的“动摇分子”加以警惕的敌对之心。而此时的“动摇分子”,不知对暗中射来的可怕的“警惕”眼光是否有所察觉,亦不知有多少此类分子最终南行。但可以想见的是,在不久的将来,随着解放军代表正式接管清华园,要想出走就难上加难。在未来的岁月里,那些未能南行的“动摇分子”,与坐在清华静等解放军前来解放的“坚定”者,形成了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族群,当初的“摇”与“定”,成为革命与反革命的分水岭与试金石。在这块试金石面前,“摇”者成为“定”者监视和镇压的群鬼,而这一严重后果,是“动摇分子”们当初万万没有料到的。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傅斯年出任台大校长(1)
就在朱家骅、俞大维、傅斯年、蒋经国等人坐镇南京调集飞机全力“抢救”北平学人的短暂时间里,从北方飘入江南的风声越发令人慌乱和惊惧,蒋家王朝摇摇欲坠的迹象也越发分明,国民政府必须请求美国迅速投入大批武器装备与美元才能挽大厦之倾。在蒋介石授意下,孙科内阁紧急督请胡适出任行政院副院长兼外交部长,即刻出面与美国交涉,尽快争取援助,以为岌岌可危的国民政府“打一剂救命针”。胡适闻讯,极不高兴地对助手胡颂平说:“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政府,我怎样抬得起头来向外人说话!”[50]坚决予以拒绝。尽管胡氏一举挥去了向自己头上飞来的两顶耀眼夺目的官帽,但他即将使美求援的风声还是传了出来,引起社会各界强烈关注。12月18日,联合社与《申报》等新闻媒体专门就这一问题登门采访,胡氏以外交辞令答称“外传种种,绝对不确”,但没否认蒋政权遭遇的重大困难和希望外援的急迫。当天联合社发出的电讯称:“北大校长胡适表示,蒋总统将继续剿共战事,惟无外援恐难长期作战。胡氏认为中共为苏联型共产党,与之组织联合政府,结果必蹈捷克复辙。胡氏并称,吾人固欲和平,即总统亦然,惟不能不惜任何代价以求和平。”当记者向其询问对于大局与国共和战意见时,胡以沉重的语气答道:“和比战难,和比战也许难十倍,难百倍。”[51]
这组消息透出蒋家王朝独木难撑与蒋、胡等人决心困兽犹斗,反共到底的同时,也暗含了胡适将出使美国求援的可能。只是此时一切或明或暗的动作,都无法挽回国民党兵败如山倒的颓局,正可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随着战事越来越糟以及国民党高层相互倾轧,包括朱家骅辞职,梅贻琦拒不入骰,傅斯年血压高涨即将病倒等一连串事件发生,原来沸腾火热的心渐渐冷却,再也没有人主动出面组织赴平“抢救学人”之事了。此一计划随着国民党军的溃败与李宗仁集团逼迫蒋介石去职下野的呼声高涨而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历史使命。
1948年年底,淮海战场国民党军全线溃退,北平城破在即,国民党败局已定,蒋介石决定辞庙下野。在退出历史舞台之前,蒋氏通过行政院突然任命心腹干将陈诚为台湾省政府主席,倾全力经营台湾,为国民党撤退作准备。这道命令,连时任副总统的李宗仁和台湾省主席魏道明都事先毫不知情。对此,被晾在一边的李宗仁后来曾满腔悲愤地抱怨道:迫于解放军步步进逼的形势,蒋介石于1949年1月21日宣布下野,我当了代总统。因蒋暗中操纵掣肘,使我不能有丝毫作为。蒋“在决定引退之时,即已准备放弃大陆,退保台湾,以贯彻其改造党政军成为三位一体的心愿,维持一个清一色的小朝廷。他更深信大陆放弃之后,国际情势必益恶化,第三次大战亦必随之爆发,即可因人成事,回大陆重温接收政权的美梦。为布置这一退路,蒋先生于1948年12月29日突然命令孙科的行政院任命陈诚为台湾省省主席。前已言之,陈诚于1948年春初自东北铩羽归来之后,在京沪一带的东北籍人士群起鼓噪,恨不得杀陈诚而后快。蒋先生不得已,准陈诚辞职赴台,托辞养疴,实另有所布置。此次新职突然公布时,前主席魏道明事前竟毫无所知。陈诚得令后,立即自草山迁入台北。1949年1月便在台北就职视事。行动的敏捷,为国民党执政以来所鲜见。由此可知蒋先生事前布置的周密。”又说:“陈诚上任后,蒋先生便密令将国库所存全部银元、黄金、美钞运台。因自1948年8月‘金圆券’发行之后,民间所藏的银元、黄金、美钞为政府一网打尽。据当时监察院财政委员会秘密会议报告,国库库存金钞共值三亿三千五百万美元。此数字还是依据中国公开市场的价格计算的;若照海外比值,尚不止此数。库存全部黄金为三百九十万盎司,外汇七千万美元和价值七千万美元的白银。各项总计约在美元五亿上下。”正是蒋的这一切安排,“在我就任代总统之日,手头一文不名,为维持军饷,安定民心,曾命行政院饬财政部将运台的国库银元金钞运回一部分备用。但是在台负保管责任的陈诚奉蒋暗示,竟做充耳不闻的无言抗命。”[52]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傅斯年出任台大校长(2)
在蒋介石眼中只是一个摆设或替罪羊的李宗仁,面对这种糟糕的天命人事,以及即将全面崩溃的局势,也只能是旱地的歪子(又称土种气蛤蟆)撑肚子——干生气了。曾出任国民党新闻局局长的董显光在所著《蒋总统传》一书中,对此段历史有不同的看法,董说:二月间有一机会可从行将胜利的共产党手中夺回国家的重要资产,“蒋总统深信大陆不免于沦陷,乃以国民党总裁的地位,命令干练而可靠之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密将政府所存黄金运往台北,以免将来沦入敌手。这些存金到了台湾,于必要之时,将可支持政府抗‘共’。俞鸿钧立即遵命办理,此项存金运输遂于二月二十日完成。李宗仁闻此消息,异常懊怒。蒋总统原来也恐此项存金留在李氏手上,难免不为劳而无功的和谈增加一件交易的标的。幸而蒋总统把这些存金在不动声色之下迅速转移地点,李氏遂未能先占一着”。[53]
就在蒋介石与李宗仁两巨头争风吃醋、较劲斗法,各怀鬼胎又各不相让,蒋骂李“娘希匹”,李骂蒋“王八蛋”之时,一个天崩地裂、改朝换代的大时代业已来临。
1949年元旦,共产党通过新华社发表新年献词,提出“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响亮口号。就在这个元旦之夜,南京城一片死寂,胡适与傅斯年聚会一室共度岁末。师徒二人置酒对饮,相视凄然。瞻念前途,满目苍凉。思前想后,两位书生不禁泫然涕下。
三年前的1945年7月,傅斯年等六参政员赴延安访问,临别时毛泽东专门托傅向胡适老师问好。此前毛与傅谈到自己在北大图书馆当职员时,曾向胡适请教中国的前途等问题,回到湖南长沙所办的自修大学,还是胡适给出的命名云云,因而毛对胡一直心怀感激。傅斯年回重庆,把这一消息传给在美国的胡适并于媒体披露。胡适与毛泽东自北京一别,倏忽二十多年过去,一直未再见面,想不到这位中共领袖在农村组织革命数十年而没有忘掉自己,想来也真是不易,胡适心中颇有些感动,盘算着该给这位“我的学生毛泽东”写点什么,于是,便有了如下一电:
润之先生:
顷见报载,傅孟真转述兄问候胡适之语。感念旧好,不胜驰念。二十二晚与董必武兄长谈,适陈述鄙见,以为中共领袖诸公,今日宜审查世界形势,爱惜中国前途,努力忘却过去,瞻望将来,痛下决心,放弃武力,准备与[于]中国建立一个不靠武装的第二政党。公等若能有此决心,则国内十八年之纠纷一朝解决,而公等廿余年之努力皆可不致因内战而完全消灭。美国开国之初,吉福生十余年和平奋斗,其所创之民主党遂于第四届大选获得政权。英国工党五十年前仅得四万四千票,而和平奋斗之结果,今年得一千二百万票,成为绝大多数党。此两事,皆足供深思。中共今日已成第二大党,若能持之以耐心毅力,将来和平发展,前途未可限量。万万不可以小不忍而自致毁灭。以上为与董君谈话要点,今特陈述,用供考虑。
胡适,八月二十四日。[54]
就在胡适写就这封电文四天后的8月28日,毛泽东由延安飞抵重庆,开始与蒋介石谈判。当国共双方为权利分配、军队保留等一系列问题争得不可开交之际,谈判代表之一、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王世杰适时把胡适这封电报递给了毛泽东。毛阅后的反感与鄙视之情可想而知,弃之一边不予理会也是自然中事。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傅斯年出任台大校长(3)
就当时的国内政局论,身在美国的胡适真可谓糊涂得可以,其对天命人事的见解,远没有他的一些同事甚至后辈明白。陈寅恪尝谓:“中国之人,下愚而上诈。”而鲁迅谓:中国只有两个时代在循环往复,一个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一个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55]胡适所言的英吉利、法兰西,抑或什么美利坚等洋玩意儿,除了被对方当做无聊的扯蛋和地地道道的胡说,怕是很难再找到其他的价值。在这一点上,还是胡的学生傅斯年看得清楚、说得明白。此时的毛泽东和共产党已羽翼丰满,誉之当年的刘邦、项羽并不为过,其实力与斗志完全可以与蒋介石大战三百回合,闹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折腾出毛泽东在延安对左舜生所说的两个或三个太阳给天下人看看。如此豪气干云的盛况,到了胡老师的嘴里,竟成了不堪一击,“因内战而完全消灭”,甚至“自致毁灭”的颓象与悲剧式结局。因了胡氏如此糊涂的政治观点,以及站在国民党一边带有威胁口吻的狠话,耿耿于怀的毛泽东,待谈判结束回到延安,即在中共干部会上的报告中斩钉截铁地指出:“人民的武装,一枝枪、一粒子弹,都要保存,不能交出去。”[56]——这番话,在阐明了共产党坚定姿态的同时,也算是对胡老师痴人说梦式的“胡说”一个公开的答复。
想不到仅是三年多的时间,胡适预料中“因内战而完全消灭”的共产党,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气焰更盛,直至弄出了一个主客易位、乾坤倒转的崭新局面。国民党一败涂地,成了地地道道的“自致毁灭”的丑八。如此悲惨的场景,实在是对胡适一介书生参与政治并不识时务地“胡说”的莫大讽刺。
午夜的钟声响过,胡适向傅斯年哀叹自己由北平到南京做“逃兵”、做“难民”已十七日之后,于醉眼蒙胧中强打精神,撇开不快的往事,重新抖起文人的癫狂与豪气,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吟诵起陶渊明《拟古》第九: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57]
抗战胜利,傅斯年、胡适接办战后的北大,至此已逾三年。“三年望当采”,正期望北大有所建树和成就之时。“忽值山河改”,由青天白日忽然变成了满地红旗,期望中的“事业”随之付诸东流。“柯叶”、“根株”,经此一大“摧折”浮水东流,一切希望皆成泡影。“本不植高原”,“种桑”之地本就没在风雨无忧的高原,忠悃所寄,生命所托,面对今日这般悲怆凄凉之境,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吟过数遍,二人酒劲上来,各自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1月5日,已奉令迁入台北主持政事的陈诚致电傅斯年:
弟已于今日先行接事,介公深意及先生等善意,恐仍须有识者之共同努力,方能有济。弟一时不能离台,希先生速驾来台,共负巨艰。[58]
傅斯年接到电报,意识到自己何去何从的最后时刻到来了,在命运的重要转折关头,向来干练决断的他竟再度犹豫起来。此前,随着陈布雷自杀身亡,他亦产生继之而去的念头。这个念头存在他的心中已有时日,早在1932年他就说过:“国民党曾为民国之明星者若干年,而以自身组织紊乱之故,致有今日拿不起,放不下之形势。于是一切残余的旧势力蠢蠢思动,以为‘彼可取而代之也’。”又说:“平情而论,果然共产党能解决中国问题,我们为阶级的原故,丧其性命,有何不可。我们虽不曾榨取劳苦大众,而只是尽心竭力忠其所职者,一旦‘火炎昆冈,玉石俱焚。’自然当与坏东西们同归于尽,犹之乎宋朝亡国时,若干好的士人,比贪官污吏还死得快些一样子。一从大处设想,即知如此命运真正天公地道,毫无可惜之处。”[59]但究因家人看护与对史语所及台大命运的牵挂未能步陈布雷后尘——死,有时容易,有时也难。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傅斯年出任台大校长(4)
1月8日,蒋介石接到密电,北方局势即将全面崩盘,焦灼中急约胡适晚餐。席间,蒋循惯例先问胡对大局的看法,胡氏又犯了一介书生弄舌称快的老毛病,竟像当年劝毛泽东解除武装一样,又不知深浅地奉劝蒋介石投降,且同样列举一些洋例子加以佐证“投降”的必要:“我为他述CeneralWain-wright(温赖特将军)守Bataan(巴丹半岛)力竭投降,胜利后释放回国,美国人热烈欢迎他,国会特授与‘荣誉勋章’。”更不可思议的是,当一通劝降话说完,胡氏竟认为“蒋公稍有动意”。[60]
事实上,身经百战的蒋介石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听从一介书生的“投降”之说?就像在重庆谈判的毛泽东不会听从胡氏的痴人说梦一样,在大地陆沉之际,蒋介石仍决定死里求生,作最后一搏,并请胡适到美国求援。因胡氏此前已明确表示不做正式外交人员为政府效劳,蒋介石亦采取通融之策,令胡以民间外交的方式使美。当天晚上,胡适在日记中记下了这样一段话:
蒋公今夜仍劝我去美国。他说:“我不要你做大使,也不要你负什么使命。例如争取美援,不要你去做。我止[只]要你出去看看。”[61]
胡适经过一番心灵煎熬,决定服从蒋公这一委派,重返美国为政府“做点面子”。
1月9日,被共产党部队围困在淮海战场达66个日夜的徐州“剿总”副总司令杜聿明,向蒋介石发出了最后一封电报:“各部队已混乱,无法维持到明天,只有当晚分头突围。”[62]是夜,国共两军展开激战,国民党军全面溃败。整个淮海战役,解放军以伤亡13万人的代价,歼灭、俘获国民党军万人,徐州“剿总”副总司令、战场总指挥杜聿明被俘。而作为一个指挥50余万大军的主将在战场上被俘,这在中国历史上曾未有过。
1月15日,共产党军队占领天津,北平危在旦夕。胡适匆匆赶往上海拜访银行家陈光甫,商讨赴美求助方案。17日晚上,正在上海的顾颉刚受邀参加胡适的晚宴,早已与胡老师产生芥蒂且不明就里的顾氏,借着酒劲劝胡借此脱身国民党政府的纠缠,不要再回南京,“免入是非之窝”。并谓:“当国民党盛时,未尝得与安乐,今当倒坏,乃欲与同患难,结果,国民党仍无救,而先生之令名隳矣。”[63]顾氏的一番说教,胡适并未放在心上,更没有透露自己行将赴美的半点口风。此时的胡适与顾颉刚在情感上和政治上皆已分道扬镳,这对相互倾注过炽热情感与人伦大爱的师生,上海一别竟成永诀。
1月19日凌晨,傅斯年遵照事前安排,欲赶赴机场搭乘军用飞机赴台。在残淡的星光照耀中,傅斯年提着行李走出史语所大院中的居处,专门由上海返京送行的胡适做前导,傅氏秘书那廉君殿后,一行三人在漆黑寒冷的黎明中悄无声息地走着,没有人再说话,千言万语已说尽,最后要道的“珍重”又迟迟不能开口。当那扇宽大厚重的朱红色大门“咯咯”推开时,沉沉的夜幕遮掩下,把门的老工友接过傅斯年手中的行李,在送向汽车的同时,呜咽着道:“傅先生,今日一别,还能相见吗?”傅听罢,悲不自胜,滚烫的热泪“刷”地涌出眼眶,顺着冰凉的面颊淌过嘴角,又点点滴滴地随着夜风四散飘零。“好兄弟,等着我,我会回来的。”傅说着,握住老工友的手作了最后道别,然后登车仓皇离去。正可谓:“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当天上午,傅斯年飞抵台北。此次一去,竟是“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了。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人生长恨水长东(1)
1949年1月21日,蒋介石在李宗仁、白崇禧、阎锡山等派系联合打压下,力不能支,乘“美龄”号专机飞离南京抵达杭州,发表“引退公告”,宣布由副总统李宗仁代理总统,与共产党进行“和平谈判”。此后,蒋躲在老家溪口母墓旁之“慈庵”,韬光养晦,并以国民党总裁的身份暗中操纵军政大局,指挥军队继续与解放军抵抗。
1月22日,驻守北平的傅作义正式宣布《关于和平解放北平问题的协议》公告,北平城内25万余国民党军移出城外,开至指定地点听候解放军改编。整个平津战役国民党军队损失52万人,解放军伤亡万人。
此前两日,即1月20日,中共中央电贺淮海战役胜利结束,经毛泽东修改定稿的电报中称:现在南京城内尚有头等战犯及其他罪大恶极的帮凶们,例如胡适、郑介民、叶秀峰等人。到了1月26日,延安电台广播说:“对于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中共权威人士所提出的战争罪犯的初步名单,[64]有人感觉名单遗漏了许多重要战犯,例如军事方面的朱绍良、郭忏、李品仙、董钊、陈继承、张镇;政治方面的谷正纲、徐堪、俞大维、洪兰友、董显光、刘健群;党特方面的邓文仪、黄少谷、陈雪屏、贺衷寒、张道藩、蒋经国、郑彦棻、郑介民、叶秀峰;反动小党派方面的左舜生、陈启天、蒋匀田。许多学生和教授们认为名单中应包含重要的战争鼓吹者胡适、于斌和叶青。”[65]从这个广播可以看出,此时的胡适由罪大恶极的“帮凶”,已晋升为重要“战犯”,而傅斯年似乎成为漏网之鱼。
眼看长江以北精华之地尽失,国民政府代总统李宗仁决定立即派代表赴北平与中共进行谈判,展开旨在保住江南半壁江山的和平攻势。为加强社会各界力量的和谈砝码,李宗仁专门向已赴台湾的“漏网之鱼”傅斯年发电,希望傅能拿出翻江倒海的本领助自己一臂之力,尽快达到“和平之目的”。但此时的傅斯年对国共和谈已不抱任何希望,予以谢绝。在致李宗仁信中,傅斯年以他一贯的作风和政治立场,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时局的看法:
德邻先生赐鉴:
前奉复电感佩之至,我公以民生为念,倡导和平,凡在国人,同声感荷,然共产党之行为,实不足以理喻。共产党本为战争党,以往尚如彼好战,今日走上风,实无法与之获得和平,今看共产党态度,下列数事至为明显:
1.分化敌人,彻底消灭中央政权,只与地方谈和,以实行其宰割之策,绝不以人民为念。
2.绝对走苏俄路线,受苏俄指挥,而以中国为美苏斗争中之先锋队。
3.对多年掌兵符者,必尽量摧毁,介公固彼所不容,而我公及健生宜生诸先生,彼亦一例看待,即我们读书人,不受共产党指挥者,彼亦一样看待也。
在此情形之下,中央倡导和平,忍辱负重,至矣尽矣,受其侮辱亦无以复加矣,凡此情形可以见谅于国人矣。乃共产党既如此,则和平运动恐须适可而止矣。盖如文伯、力子、介侯诸先生之办法,和平既不可得,所得乃下列之结果:
1.江南各省分崩离析,给共产党以扩张势力以方便,而人民亦不能减少痛苦。
2.合法政权既已大明,则权衡轻重,恐须即为下一步之准备,力子、文伯之谈和平,毫无办法,只是投降而已;偏偏共产党只受零星之降,不受具体之降,不知张、邵、甘诸公作何解也?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人生长恨水长东(2)
3.大江以南之局势,如不投降,尚有团结之望,(至少不是公开之纷争),如走张邵路线,只有全部解体而已。只要合法之政权不断气,无论天涯海角,支持到一年以上,将来未必绝无希望也。司徒大使实一糊涂人,傅泾波尤不可靠,彼等皆不足代表美国,今日希望以美国之助,与共产党取和乃绝不可能之事也。[66]
傅斯年这一与中国共产党决绝的强硬态度,并不是一时兴起的妄言,实与他一贯的政治主张相吻合,同时也是胡适对中国共产党态度的呼应。早在1947年1月15日,傅斯年应蒋介石之约共进午餐,席间蒋提出让胡适组党并出任国民政府委员兼考试院长,一并请傅帮助说服胡。傅斯年当场予以回绝,谓:“政府之外应有帮助政府之人,必要时说说话,如皆在政府,转失效用;即如翁咏霓等,如不入党,不在政府,岂不更好?”又说:“自小者言,北大亦不易办,校长实不易找人,北大关系北方学界前途甚大。”如此谈了许久,蒋一直未放松,傅只好答应写信通知胡,详述其“这一番好意”。2月4日,傅斯年致信胡适说明原委,信中说:
适之先生:
不大不小之病三个星期,发烧到,而蛋肿得可怕,过旧历年即呻吟最甚时也。老天开这个玩笑,真恶作剧。昨晚出医院,传染期已过(入院原为避染他人),血压较平常为低(热病后之现象),仍在头晕。
病发作在1月15日,是日中午蒋先生约去吃饭(前约一次,因他约未去),座中无他人。他问我意见,我说了好些,大致为:(一)政府非振作不可,何必待各党派来再“一新天下耳目”,许多事自己可做也。他问我何事,我说了几件。(二)宋[子文]与国人全体为敌,此为政治主要僵局之一。(三)实施宪政必须积极,此时尽可无多虑,云云。他似乎并不以为然。
接下来,傅斯年叙述了与蒋的谈话内容,以及傅替胡适拒绝到政府做官的详情。最后陈述道:
自由主义者各自决定其办法与命运。不过,假如先生问我的意见,我可以说:
一、我们与中共必成势不两立之势,自玄学至人生观,自理想至现实,无一同者。他们得势,中国必亡于苏联。
二、使中共不得势,只有今政府不倒而改进。
三、但我们自己要有办法,一入政府即全无办法。与其入政府,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
四、政府今日尚无真正开明、改变作风的象征,一切恐为美国压力,装饰一下子。政府之主体在行政院,其他院长是清中季以后的大学士,对宋尚无决心,其他实看不出光明来。
五、我们是要奋斗的,惟其如此,应永久在野,盖一入政府,无法奋斗也。又假如司法院长是章行严(杜月笙之秘书),定不糟极!
六、保持抵抗中共的力量,保持批评政府的地位,最多只是办报,但办报亦须三思,有实力而后可。今日斗争尖锐强烈化,如《独立译论》之freelancer〔自由作家〕,亦不了也。[67]
胡适听从了傅的劝告,没有加入内阁成为纯粹的国民党官僚,但办报的理想亦未实现。
就在胡、傅二人为国民政府前途与自己该在何方用力,以帮助政府摆脱困境而焦虑犹豫之际,1947年,胡适借赴南京选举中央研究院院士的间隙,于10月21日受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邀请共进午餐,这位满身充溢着书呆子气味的司徒大使,竟对众人说出了“中国一两个月后就得崩塌”的丧气话。此举惹得胡适大为不快,当晚在日记里斥骂道:“此老今年七十一,见解甚平凡,尤无政治眼光。他信用一个庸妄人傅泾波,最不可解。”[68]此时,美国政府一些政客抛弃国民党政府的呼声甚嚣尘上,而作为驻华大使司徒雷登不但拿不出相应的办法力挽狂澜,反而以丧门星的角色,只知道拿针扎轮胎——泄气,自然引起胡适等拥蒋政府者的厌恶。而司徒大使本人确也不是一位精明的外交家,从后来落了个舅舅不亲,姥姥不爱,在毛泽东一篇《别了,司徒雷登》的声明中灰头土脸夹着皮包溜回美国,即可见出其人无胆无识与政治眼光的缺乏与短视。或许,正是这样的糊涂大使与一群“庸妄人”,如司徒的助手傅泾波之流占据了中美沟通的位子,加之国民党本身的腐化堕落,才最终酿成了不可收拾之败局。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人生长恨水长东(3)
面对国民党内部倾轧与大举溃败,在台湾的傅斯年将窝在肚子里发酵了几年的怒火,借给李宗仁写信之机,一股脑地发泄出来,既怪罪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的“糊涂”与其助手傅泾波“不可靠”,又迁怒于国民党军政大员的虚妄无能,认为国民党之所以“半壁万里,举棋中儿戏失之”,则是因为“不能言和而妄言和,不曾备战而云备战”,直至导致不可收拾的残局。他在为国民党败局表示“不堪回首”,或不愿回首之际,决定把全部精力投入台湾大学的建设上,以在精神上得到一点寄托和安慰。
1949年1月31日,解放军占领北平城,北平和平解放。
这年的4月21日,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发布“向全国进军的命令”,号召人民解放军广大官兵“奋勇前进,坚决、彻底、干净地歼灭中国境内一切敢于抵抗的反动派,解放全国人民,保卫中国领土主权的独立与完整”。[69]当天,中共中央军委一声令下,百万大军在西起九江东北的湖口,东至江阴,总长达一千里的战线上,强渡长江,国民党苦心经营达三个半月,号称“固若金汤”的长江防线轰然崩溃。4月23日,国民党统治了22年的“首都”失守,崩溃中的国民政府南迁广州。24日,中国共产党宣布南京解放。
8月14日,毛泽东在为新华社所写《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一文中,对胡适、傅斯年、钱穆等三人进行了点名抨击与唾骂:“为了侵略的必要,帝国主义给中国造成了数百万区别于旧式文人或士大夫的新式的大小知识分子。对于这些人,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中国的反动政府只能控制其中的一部分人,到了后来,只能控制其中的极少数人,例如胡适、傅斯年、钱穆之类,其他都不能控制了,他们走到了它的反面。”[70]
10月1日,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时正在广州与国民党军政大员策划阻止解放军前进的蒋介石闻之痛心疾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据报,共匪已于十月一日在北平成立伪人民政府,毛泽东为主席,副主席六人,宋庆龄为其中之一,总理在天之灵必为之不安。国贼家逆,其罪甚于共匪,痛心极矣。”[71]晚上,蒋氏以沉痛的心情独自步入黄埔公园的屋顶纳凉,心中“忧虑党国,不知何以为计”。[72]
10月8日,蒋介石接国民党“五虎上将”之一、陆军总司令顾祝同电称:“粤省西北与湘、黔军事,已趋劣势,请毅然复任总统,长驻西南。”[73]
10月10日,正是国民党的“双十节”,作为基督信徒的蒋介石于晨四时起床,早课完毕,仍感六神无主,不能自制,遂以《圣经》卜问国民党前途与自己的命运。一番凝神默祷之后,蒋氏闭着眼睛按住《圣经》随手翻开一页,而后用手指点在某处。查看内容,“得使徒行传第九章四十一节之启示,有彼得拯救多加起死回生之象”。[74]《圣经·新约·使徒行传》第九章四十一节原文为:“彼得伸手扶她起来,叫众圣徒和寡妇进去,把多加活活地交给他们。”
因了这条卜文,蒋介石神情为之一振,心中默诵:“感谢上帝,使我中华民国得由忠贞子民介石之手,能使之转危为安,重生复兴也。”[75]
10月14日,广州失守,“国民政府”再迁重庆,蒋介石随之出山,在台湾与四川之间布置、指挥战事,并在大陆度过了最后一个生日——63岁诞辰。
11月,桂系将领白崇禧指挥的子弟部队大部被歼,李宗仁在政治上赖以生存的条件与靠山被摧毁,遂于11月20日以就医为名,从南宁乘专机飞往香港,后流亡美国。
11月30日,重庆陷落,蒋介石偕蒋经国乘机逃往成都。12月7日,新任“行政院长”阎锡山(南按:3月孙科辞职,何应钦继任;5月何辞职,6月阎接任),率领包括“中央研究院”在内的“国民政府”各机构从成都逃往台湾,“政府”迁台声明当天对外发表。
12月10日下午2时,一代枭雄蒋介石带着儿子蒋经国,在瑟瑟寒风中,从成都凤凰山机场起飞逃往台湾。此时解放军攻城的炮声正紧,为了逃命,蒋氏父子都来不及详细看一眼大陆河山。此时的蒋公没有想到,此一去,再也不能回到故国家园了。正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注释(1)
[1]《陈布雷先生文集》,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年出版。陈布雷服安眠药自杀后,第二天,即11月14日,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作了如下报道:陈布雷昨日心脏病逝世总统夫妇亲往吊唁明大殓。
(中央社讯)陈布雷氏于昨(十三)日上午8时,以心脏病突发逝世。陈氏前晚与友人谈话后,仍处理文稿,一切如恒,就寝为时甚晚。昨晨,随从因陈氏起床较晚,入室省视,见面色有异,急延医诊治,发现其脉搏已停,施以强心针无效。陈氏现年59岁,体力素弱,心脏病及失眠症由来已久,非服药不能安睡。最近数日略感疲劳,仍照常办公,不以为意。不料竟因心脏衰弱,突告不起。噩耗传来,各方人士对陈氏学问事业之成就,公忠体国之精神,无不同深景仰。当兹国步艰难之时,失此硕彦,尤为可惜。陈氏遗体于昨日下午5时移入中国殡仪馆。蒋总统夫妇亲往吊唁。陈夫人已自沪赶返。中央党部已成立治丧委员会,筹备丧事,定明日大殓。
四天之后,即18日,经国民党高层授意,陈布雷之死以“以死报国”的标题羞羞答答地报道出来,众人皆知陈氏乃自杀身亡。
关于陈布雷何以自杀,众说纷纭,或许从陈布雷的部下唐纵日记中能寻出点滴线索。1945年7月24日,唐氏日记载:“上午往见陈主任,彼满面愁容,为国忧惶!为政府威望日落而惧,为参政会纠劾孔祥熙、盛世才案处理困难所苦!”7月26日又载:“昨日在黄山与陈主任相谈甚久。余谓抗战八年,发生许多严重问题,这些严重问题的来源,一则由于历史的积病,一则由于人为不贰。……这些问题,如果没有革命精神,是不会有决心的,无论制度、人事、理论莫不如此。布雷先生有感,喟然曰:‘我对不起领袖,这些事领袖多交给我做,可是我都打消了!我也知道这是一个错误,想改,可是改不过来,也许是身体的关系,也许是性格的关系!”(《在蒋介石身边八年》,唐纵著,群众出版社1991年出版。)
[2、62、73]《蒋介石年谱》,李勇、张仲田编,中共党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3]洪卜仁《黄金怎样从厦门运往台湾》,载《厦门商报·台商周刊》,2007年6月。
[4]《我的父亲》,蒋经国著,台北,燕京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76年出版。
[5、8、9、10]《典守国宝七十年》,那志良著,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出版。
[6、7]2005年12月4日,作者采访李济之子、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李光谟记录。据说,当年那位劝李济的学生后来曾对人说:“没想到,阴阳差错,这个事李老师做对了”云云。对于此言,要探讨的地方恐怕很多,假如有先见之明,学者们知道南京解放后仍安然无恙,站在国家民族立场上论,这批文物则无须转移。如果不能预测南京城陷之后的状况,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论述的角度就有多种,其间的是是非非就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并为世人所广泛接受了。
[11、12]巫宝三《纪念我国著名社会学家和社会经济研究事业的开拓者陶孟和先生》,载《近代中国》,第5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年出版。
[13]《竺可桢日记》第二册,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14、17]陈槃《师门识录》,载《傅故校长哀挽录》,台湾大学1951年6月15日印行。
[15]俞大綵《忆孟真》,载台北《联合报》副刊,1997年3月26、27日。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注释(2)
[16]陶希圣《傅孟真先生》,载台湾《中央日报》,1950年12月23日。
[18]《胡适杂忆》,唐德刚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
[19]季羡林《为胡适说几句话》,载《胡适还是鲁迅》,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出版。
[20]《沈卫威讲胡适》,沈卫威著,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出版。
[21、24]《致傅斯年》,载《陈寅恪书信集》,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出版。
[22、26、27、28]《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卷中,蒋天枢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
[25、50]《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六册,胡颂平编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0年校订版。
[23、31]《陈寅恪诗集》,陈美延、陈流求编,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
[29]杨联陞《陈寅恪先生隋唐史第一讲笔记》,载《传记文学》,第十六卷,第三期,1970年3月。卜汝克临,即布鲁克林(Brooklyn)。韵卿师母,指杨步伟,字韵卿。
[30]赵元任、杨步伟《忆寅恪》,载《谈陈寅恪》,俞大维等著,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8年出版。
[32]陈寅恪《致郑天挺》,载《陈寅恪集·书信集》,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出版。徐高阮(1914—1969),字芸书,浙江杭县人,1933年考入清华大学,颇受陈寅恪赏识。后参与政治,加入共产党,一度出任中国共产党北平市委组织部长,1935年被国民政府逮捕送至南京宪兵总部关押。出狱后因与与中国共产党北平市委李葆华等领导以及清华大学蒋南翔等之间存在尖锐分歧意见,被开除党籍,彻底绝了徐的从政之路。抗战军兴后,徐先后在沪江大学和西南联大受业于陈寅恪、傅斯年等大师,在学术上多有创见发明,深得陈寅恪器重。1948年3月10日,陈寅恪曾为徐著作《徐高阮重刊洛阳伽蓝记序》一篇,文中追述徐氏校注此书的经由,并推许其“不独能恢复杨(南按:东魏杨衒之)记之旧观,兼可推明古人治学之方法。他日读裴、刘、郦三家之书者,寅恪知其必取之以相参证无疑也。”陈把徐氏之作与前三家并列,可见对徐的推崇与期待已超出常人。惜后因种种原因,徐终未成为陈的助手。1949年,徐赴台任职于“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有《山涛论》等著作问世。
[34]载《申报》1948年12月15日。
[35]邓广铭《在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闭幕式上的发言》,载《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年出版。
[36]王昊《文人南渡》,载《历史学家茶座》,总第八辑,2007年6月出版。
[37、60、61、65、68]《胡适日记全编》,第七册,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38、39、45]北京大学档案馆,全宗号(七),目录号第一号,案卷号1231。
[40、41]《申报》1948年12月17日
[42、44]《申报》1948年12月18日。
[43]胡适《北京大学五十周年》,载《国立北京大学五十周年一览》,北京大学出版部1948年印行。
[47]《申报》1948年12月22日。
[48]《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增补本),浦江清著,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2版。1949年1月29日条。
[49]《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增补本),浦江清著,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2版。1948年12月27日条。
[51]载《申报》1948年12月19日。
[46]《齐如山回忆录》,齐如山著,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出版。
南渡北归:离别(第一章山河崩裂)注释(3)
[52]《李宗仁回忆录》,李宗仁口述,唐德刚撰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
[53]《蒋总统传》,董显光著,台北,中国文化学院出版部1980年版。
[57]陶诗原意大略为:种桑长江边,喻东晋偏安江南。据傅斯年门生逯钦立释,西晋初,人们率以桑为晋之祥瑞。傅咸《桑树赋序》云:“世祖(司马炎)为中壘将,于直庐种桑一株。迄今三十余年,其茂盛不衰。”又赋云:“惟皇晋之基命,爰于斯而发祥。”诗本此义而申言东晋。三年望当采,寓言刘裕立晋恭帝既已三年,似可做出成绩。黄文焕曰:“刘裕以戊午年十二月,立琅琊王德文,是为恭帝。庚申二年而裕逼禅矣。帝之年号虽止二年,而初立则在戊午,是已三年也。望当采者,既经三年,或可以自修内治,奏成绩也。长江边岂种桑之地,为裕所所立,而无以防裕,势终受制。”柯叶以下六句,和傅曰:“柯叶枝条,盖指司马体之之事。休之拒守荆州,而道赐发宣城,楚之据长社。迨刘裕克江陵,奔亡相继,而晋祚始斩,故以春蚕无食,寒衣无待况之。其必作于元熙以后无疑也。”
[54]《大公报》1946年7月17日第二版,标题为《胡适明日由京返沪:附志其致毛泽东之一电》,文前有编者按:“胡适博士去年八月在纽约曾有一电致毛泽东,特附志于次,以见其对国事之主张。”
[55]鲁迅《灯下漫笔》,载《鲁迅杂文全集·坟》,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
[56]《关于重庆谈判》,载《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版。
[58]台北,“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傅斯年档案。
[59]《“九一八”一年了!》,《傅斯年全集》,第四卷,欧阳哲生编,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
[63]《顾颉刚日记》,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7年出版。
[64]这天宣布的战犯名单如下:
蒋介石李宗仁陈诚白崇禧何应钦
顾祝同陈果夫陈立夫孔祥熙宋子文
张群翁文灏孙科吴铁城王云五
戴传贤吴鼎昌熊式辉张厉生朱家骅
王世杰顾维钧宋美龄吴国桢刘峙
程潜薛岳卫立煌余汉谋胡宗南
傅作义阎锡山周至柔王叔铭杜聿明
汤恩伯孙立人马鸿逵马步芳陶希圣
曾琦张君劢等。
[66]《致李宗仁书》,载《傅斯年全集》,第七卷,欧阳哲生编,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
[67]《胡适往来书信选》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出版。
[69、70]《毛泽东选集》,第四卷,1451、1485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
[71、72、74、75]《总统蒋公大事长编》,秦孝仪总编纂,台北,中山图书公司1968年出版。
南渡北归:离别(第二章浮海说三千弟子)归骨于田横之岛(1)
1949年1月20日,傅斯年正式就任台湾大学校长。时台大中文系教授黄得时仰慕傅的声名,请其写几个字作为留念。尚以齐鲁之士自居和自豪的傅斯年,挥毫写下了“归骨于田横之岛”短幅相赠。[1]众人见之,顿生凄怆之感,更想不到竟一语成谶。
抵台后的傅斯年仍兼任随迁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但主要精力则投入台大的兴建改革之中。
台湾大学的前身为台北帝国大学,是日本在中日甲午海战之后,强占台湾并于1928年创建的一所综合性大学。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台湾重新回归中国。当时国民政府派中央研究院植物研究所所长罗宗洛赴台接管该校,并改名为“国立台湾大学”,罗任校长。此时的台大经济拮据,举步维艰,刚上任的罗宗洛大有乱杆子扑头——痛中带晕之感,于是很快挂冠回沪,专任他的植物研究所所长去了。此后国民政府又相继委派中央大学教授陆志鸿和北平研究院研究员庄长恭出任台大校长,此二人又都因地方长官的冷漠和校内种种困难而辞职。当傅斯年执掌台大时,已是抗战胜利之后第四任校长,而这个时候正是国民党大撤退,台湾地区大动荡、大混乱、大失控时期。学校内部房舍狭小,经费奇缺,校务混乱,学潮迭起。再加上一百多万从大陆撤退的国民党政府军政人员及家眷蜂拥而至,要求入学就读者骤然增加。原在“台北帝大”时代只有几百人的校舍,根本无法容纳狂潮一样汹涌而来的学生,一旦权要显贵人物的子女亲属有入学者稍不如愿,高官大员们便凭借手中权力横生枝节,给学校当局制造麻烦甚至灾难。傅斯年接手后仍是这种令人激愤和无奈的局面。
在“台北帝大”时代,学生大都是富家子弟,全部走读,学校不设宿舍。傅斯年执掌台大后,本着“决不让任何学生因经济拮据而丧失他的学业”的办学宗旨,不论学生出身贫富,一律按招考标准予以录取,从而使贫苦人家的孩子得有入学就读的机会。经此嬗变,出身贫穷且远离家乡的学生不断增多,台大的师资力量更显得异常奇缺。尽管在撤离大陆时,朱家骅、傅斯年对这一问题有前瞻性考虑和准备,无奈被“抢救”到台湾的学人实在太少,著名的教授只有沈刚伯、钱思亮、毛子水、郑通和、余又荪、台静农、姚从吾、王国华、东方美、夏德义、李宗侗、英千里、杨树人、潘贯、萨孟武、杜聪明、彭九生、陈振铎等三十几人,显然无法填补大多数学科一流坐椅的空白。所幸的是“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大部分人员与数学所几位精英迁往台湾,才算把台大各院系勉强充实起来。如史语所抵台的李济、董作宾、凌纯声、芮逸夫、石璋如、劳榦、高去寻、屈万里,连同晚一辈的陈槃、王叔岷、严耕望、周法高等年轻学者,皆应聘到该校兼课。因了这些条件,台大的师资力量才有所改观。
当然,此时的傅斯年一直没有忘记继续拉拢大陆学人赴台。据留在北大的邓广铭说:傅氏做了台湾大学校长,“此后便经常以朱家骅的名义给北大郑天挺先生打电报,号召北大教授到台湾大学去任教,有时也指名道姓,说要某某人去。记得点过张政烺先生的名,也点过我的名。当时郑先生问我去不去,我说,要论和傅先生的师生关系,我应该响应他的号召,到台湾去。不过,傅先生与蒋介石关系密切,所以跟他去。我与蒋介石没有什么关系,不愿跟他到那孤岛上去。我还和别人开玩笑说,如今国民党的军队是不战、不和、不守,我的态度是不死、不降、不走。我没有做过蒋介石的官,和国民党没任何关系,用不着为他们尽节殉死。我和共产党没仇恨,我在大学教书,人民政府是否让我继续教下去,当然还很难说,但这并不是一个投降不投降的问题。我不跟傅先生去,也不跟国民党走,决意留在北京大学”。[2]邓是北大历史系学生,与傅斯年的侄子傅乐焕既是同班同学又是好友,深得傅的赏识。邓毕业后受傅的邀请赴昆明和李庄出任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助教,其间一直受傅的提携。两年后,邓广铭离开李庄,受傅斯年之荐任复旦大学副教授,抗战胜利后随傅到北大出任校长室不挂名的秘书,直到胡适接掌北大仍任此职。再后来转入北大史学系任副教授、教授,并一度出任过历史系主任,算是与北大瓜葛较深的一人。
南渡北归:离别(第二章浮海说三千弟子)归骨于田横之岛(2)
邓氏所说,是1949年初期事,直到1950年年初,傅斯年一直未放松努力,像北京方面的郑天挺、罗常培、向达、汤用彤、冯友兰、饶毓泰、叶企孙、曾昭抡、钱三强、周一良、沈从文,特别是在南京停留了一宿就由上海转往岭南大学的陈寅恪,多次受到傅的邀请,只是受邀者出于多方面考虑未作响应,仍留在大陆“静观待变”,或躺在床上打着自己的算盘,做着“走进新生活”的美梦。据当年北大文科研究所研究生、后来成为哲学家的任继愈在谈到郑天挺去留问题的一个片断中说:“郑先生接受我们党的指示精神,坚守岗位,安心迎接解放,北大的绝大多数教授在党的影响下没有南逃。当时的一些高级知识分子,虽说不上对共产党有多少了解,但对国民党几十年来的日暮途穷,倒行逆施,毫无希望,是十分清楚的。有一次有事到办公室,正遇上有位清华大学教授和他通电话,问他走不走。郑先生用安详稳定的口气,慢条斯理地说:‘不——走。’胡适在南京天天盼北平来的飞机,离开北平最后一架飞机,胡亲自去飞机场迎接。只接到北大一位历史系的教授毛子水。这个人与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是好朋友,他心虚,仓皇逃走了。郑先生把北京大学的物资、档案,完整地移交到人民手中。旧北大从此结束,新北大从此开始。”[3]
任氏所言郑天挺答复清华教授“不走”二字应是事实,就郑当时的地位和条件,假若要走,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机”,但他还是留下了,其中的原因固然复杂,但最后留下来当是郑天挺的本意。至于说到胡适接机与毛子水出逃外加一个特务头子戴笠等人事纠葛,似是一部反谍电影故事,可惜与事实相去甚远。当时欲南飞的人员多多,只要回顾一下“中鼎”号军舰向台湾运送故宫与史语所等机构的国宝时,各色人等争相登船并令百感交集的海军总司令桂永清泪水涟涟一幕即可推知,更从梅贻琦出走以及与学院派教授有明显区别的戏剧理论家、梅兰芳好友齐如山的出走亦可见出当时的紧迫慌乱情形。
就在海峡两岸纷乱动荡的特定历史阶段,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明争暗斗和黑幕,据说当时傅斯年很想邀请哲学名家朱光潜到台大任教,但他手下的文学院长沈刚伯生怕朱到台后,对自己的地位形成威胁,暗中作梗,把邀请信息暗中压下,秘而不宣,直到大陆完全解放,朱才得到消息。按朱后来的说法他没有去台之意,但就当时的情形,纵然想抽身起程已无能为力矣。
当时拒绝傅氏敦请赴台而坚持留在大陆的知识分子,除大部分坚守北平、南京、上海等中心城市外,尚有一少部分转赴偏远的岭南、广西和长白山等一带大学任教。逯钦立算是这类学人的一个代表。
1946年晚秋,李庄姑娘罗筱蕖随夫君逯钦立携怀中的幼子,在亲友的泪光里作别故乡,辗转来到了南京,与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同仁一道在废墟上再造家园,构筑未来的辉煌梦想。1948年年底,当国民党军溃败,江山撼摇,傅斯年来回奔波,竭力动员史语所同仁迁台之时,作为新生代学者队伍精锐的逯钦立自是在被动员之列。只是,出乎傅斯年意料,逯、罗夫妇却犹豫不决,个中原因除了对国民党没有好感,更多的是不忍远离故土,再加上当时夫妇二人已有3个孩子,且与逯的母亲在一起生活,怕到台湾这座孤岛之后生活无以为计,当时盛传到台湾的人只靠吃香蕉皮度日,故拖延下来。正在这时,罗筱蕖收到了她的五哥、中共地下党员罗叔谐自家乡发来的书信,谓“盼了那么多年的解放,临解放又要离开大陆,你们都不是国民党员,不要随他们去殉葬”云云,劝其留下。逯、罗夫妇认为此说有理,决心不去台湾,此举令傅斯年大为不快。
傅斯年与逯钦立属于相隔不远的鲁西小同乡,傅又是师辈人物,对忠厚聪明的逯氏甚有好感,加上他又是逯、罗婚配的媒人,尽管心中怀有不快与不甘,但也无可奈何。据罗筱蕖回忆:“当最后一次傅先生来我们住处劝说时,知道我们留意甚坚,眼睛都红了,泪在眼眶中打转,好像马上就要溢出来。他站起身对逯君说:‘你们都不愿同我下火海,只好我自己去跳了。但筱蕖是我从李庄带出来的,我要对她负责。’遂表示愿意介绍逯钦立到当时尚算安静的广西大学任教。”[4]该大学的校长陈建修是北大老教授,与傅斯年友善,逯钦立夫妇接受了傅的好意,于这年初冬携家带口离开南京抵达桂林。
罗筱蕖的这一说法后来得到了台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研究员王汎森的证实,王撰文说:“1948年秋,因为政治上的歧见,逯钦立转赴广西大学中文系任教。”[5]南京一别,成为逯氏夫妇与傅斯年及史语所同仁的最后一面。
1949年秋,西南战局紧张,国民政府大厦将倾,设在桂林的广西大学陷入空前混乱,校领导人与大部分教授纷纷逃往香港躲避。在国民党彻底崩溃的前夜,傅斯年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再度致函逯钦立,劝其出走桂林,随史语所最后一批人员迁台,并寄来了旅费与三个月的薪水。当年嫁给史语所工作人员的几位李庄姑娘如张素萱、张彦云等,此时都已随夫渡过了台湾海峡,而跟董作宾见习的李庄籍青年刘渊临也已迁往台湾,罗筱蕖成为从李庄走出的史语所人员、家眷中唯一一个未成行者,傅斯年信函是历史赋予她的最后一次赴台机会。但经过思考权衡,逯、罗还是没有成行。
1949年11月,桂林被解放军攻陷,受中共地下党指示,逯钦立等少数几位没有逃亡的教授出面维持广西大学校园秩序,并坚持为学生开课。逯在军管会和中共代表的领导下,参加了全校接管工作并被任命为中文系教授、负责人。1951年,逯被选为桂林市人民代表。同年10月,根据中共的号召以及随之展开的对科教队伍调整政策,逯、罗夫妇被调入长春东北师范大学,逯被聘为中文系教授,后出任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罗筱蕖在教材科图书馆工作。自此,夫妇二人开始了悲欣交集的人生之旅。[6]而一直盼望他们赴台的傅斯年,此时早已气绝身亡,归骨于田横之岛了。
南渡北归:离别(第二章浮海说三千弟子)傅斯年之死(1)
坐上台大校长交椅的傅斯年,再度“聊发少年狂”,施展出当年敢打硬冲,“凡事先骑上虎背”的本领,对台大积习实实在在地来了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造,不论是通过谁的条子和门路,后台有多硬,凡不合学术水准,滥竽充数的教授,全部驱逐出校门。校内职员,特别是原“帝大”时遗留的医务人员,凡无医疗常识,不知救死扶伤为何事,只想自己的薪水待遇者,一律解聘。未出几个月,傅斯年抡圆了手中的权力之刀,如同切西瓜一样“稀里咔嚓”,将七十余名不合格教授与职工切掉,赶出校园。自此,台大面貌为之一新,形成了一个蓬勃向上的局面。许多年后,无论是傅的追捧者还是被赶走的对立面,在回忆这段往事之际,都不得不承认,假如没有傅斯年,台湾大学在那样动荡的时局中,想要在短时间中迅速崛起,奠定一个现代大学的基础,确是难以想象和不可能的。据陈雪屏回忆,傅赴台时健康情形已很是令人担忧,“但他一方面心忧大局,同时锐志要把台大建设成一个够世界水准的学府,殚精竭虑,竟无一刻的轻松”。[7]也正由于世事纷乱与劳累过度,导致傅斯年英年早逝。
傅在台大的改革使一部分人为之叫好欢呼的同时,自然触及了许多权贵者的利益,令对方极为不快和恼怒。当时台大师生反对国民党腐败无能,以权谋私等令人激愤的丑行,学潮一浪高过一浪,而傅的对立面借学潮运动趁机发难。有国民党政客在报纸上发表致傅斯年的公开信,指责台湾大学优容共产党,并指名道姓地说法学院院长萨孟武“参共亲共”,某某院长、系主任是“共产党分子或参共分子,他们把持院系,排除异己”,把各院系变成培植亲共势力的温床等,企图置傅氏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绝地。
傅斯年对台大师生特别是台湾一帮闹独立的土著反蒋倒蒋活动一直深恶痛绝,对学生中有真凭实据的共产党员亦不宽容,每有发现均严惩不贷,其态度与他处理西南联大学潮时并无二致,曾不止一次地喊出了“让布尔什维克滚出台大!”的响亮口号。但他同时认为,如没有真凭实据,当局不能肆意进入校园在师生中搜查,更坚决反对随意指责他人为共产党。当年西南联大爆发学潮,并闹出了人命,他在致俞大綵的信中谓西南联大学潮“地方当局荒谬绝伦,李宗黄该杀,邱清泉该杀”等便是他做人处世的主张与原则。
正是缘于这一指导思想,傅斯年读了报上对台湾大学师生的指责后,既恼又怒,毫不顾及地以“他妈的!”开骂起来,而后采取以牙还牙的战略进攻态势,在报上两次发表措辞强硬的檄文予以反击:“学校不兼警察任务”,“我不是警察,也不兼办特工”,“若当局有真凭实据说某人是共产党,我将依法查办,但是我办理这种事,决不能含糊其辞,血口喷人”。最后声明:“反共须有反共的立场,贪官污吏及其他既得利益阶级而把事情办坏了的,我不能引以为同志。”[8]傅氏声色俱厉与咄咄逼人的态势,令对方不得不暂时退却,伺机而动。
机会很快到来,1949年3月底,台湾省立师范大学与“国立台湾大学”学生联合闹将起来,并且高呼中国大陆的学运口号:“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等,引发当局的严重关切,认为台湾校园确实受到共产党的统战与渗透,必须捉拿主谋分子,给予严厉惩治。台湾省主席兼警备总司令陈诚,命令警备副总司令彭孟缉率部缉拿。4月6日,台北大批军警按预定计划闯入校园欲开杀戒,傅斯年对当局不经法律程序的进入台大校园内逮捕师生表示不满,亲自找国民党最高当局交涉,要求逮捕台大师生必须经过校长批准。傅对前往执行任务的彭孟缉道:“我有一个请求,你今天晚上驱离学生时,不能流血,若有学生流血,我要跟你拼命!”彭孟缉禁于傅的气势,不敢造次,遂当场保证:“若有人流血,我便自杀。”[9]未久,台大被捕的学生多数放回,而师范学校不但近百名学生被送进监狱,还有7名学生以反革命罪名被枪杀。事件过后,省立台湾师大受到了停课整顿,师生重新登记并接受军训、校园戒严等惩处。而国立台湾大学虽受波及,但比之师大要好得多,此皆得益于傅斯年竭力庇护、斡旋之功。许多年后,台湾师大师生还就这次事件与台大相比,并大骂当年的学校领导者软弱无能,几乎就是一文不值的臭狗屎一堆,而对傅斯年夸赞不绝。
南渡北归:离别(第二章浮海说三千弟子)傅斯年之死(2)
1950年新生入学考试,国文卷由傅斯年亲自命题,其最重要的一题摘自《孟子·滕文公下》中一段: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此题可视作傅斯年赴台后“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心志独白,也是对台大学生精神层面上的心灵寄托。
这年1月,风浪再起,校外校内传言傅斯年“将去国,将辞职”。针对传言,傅氏在23日的校刊上发表了《致台大同事同学》公开信,信中说:“半年多来,校外攻击斯年者,实不无人,彼等深以不能以台大为殖民地为憾。然彼等原不知大学为何物,故如遂其志,实陷本校于崩溃。鉴于一年来同事同学对斯年之好意,值此困难之时,决不辞职,决不迁就,决倍加努力,为学校之进步而奋斗!”[10]
正是这种内外交困局面与本人刚烈不屈的性格,导致傅斯年血压骤然增高,身体很快垮了下来。1950年夏天,傅身患胆结石,不得不到医院做手术。出院时医生劝他至少要在家中休养一周,但台大的事务纷乱如麻,根本无法办到。对此,随国民党赴台的朱家骅曾以十分伤感的心情回忆道:“在他(傅斯年)去世的前几天,闲谈之中,他忽然对我说:‘你把我害苦了,台大的事真是多,我吃不消,恐怕我的命欲断送在台大了。’当时我只以为他因感觉办事的辛苦,而出此苦语。不意数日之后,便成谶言。”[11]
像冥冥中有一种渊薮,傅斯年于心力交瘁中,生命的步伐戛然而止,一头扎进了烟雨迷蒙的黄泉古道。其情其景,俞大綵有一段深情的回忆:“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九日,他去世的前夕,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为他在小书室中升炭盆取暖。他穿着一件厚棉袍伏案写作。我坐在对面,缝补他的衣袜。因为他次日要参加两个会议,我催他早些休息,他搁下笔抬头对我说,他正在为董作宾先生刊行的《大陆杂志》赶写文章,想急于拿到稿费,做一条棉裤。他又说,你不对我哭穷,我也深知你的困苦,稿费到手后,你快去买几尺粗布,一捆棉花,为我缝一条棉裤,我的腿怕冷,西装裤太薄,不足以御寒。”[12]
傅氏说到这里,俞大綵一阵心碎,欲哭无泪。尽管当时台湾的经济状况极度混乱糟糕,但比抗战时期在昆明和李庄总要好一些,傅斯年作为当时台湾岛内唯一一所大学校长兼“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一般人也许觉得他不该再像李庄时代那样闹穷了,殊不知当时傅领的只是台大的一份薪水,时儿子傅仁轨仍在美国读书,他和时任台大英语系副教授的夫人俞大綵两个人的收入,仅能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此前傅斯年拿到一笔报刊文章的稿费,想托卫生署的官员刘瑞恒出差到香港时买一套现成的西服,但把稿费和家里的存款加起来一算,只能买一件上衣。傅斯年只好说:“幸亏我还有没破的裤子,那就只买件上衣吧。”[13]
在这个暗伏不祥之兆的冬夜,正当俞大綵为家中的穷苦生活黯然神伤时,傅斯年起身满脸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突然指着壁上的书架说:“这些书,还有存于史语所一房间的书,我死后留给儿子。我要请董作宾先生制一颗图章,上刻孟真遗子之书几个字。”言毕,长叹一声,一反常态地对俞大綵说道:“你嫁给我这个穷书生,十余年来,没有过几天舒服的日子,而我死后,竟无半文钱留给你们呣子,我对不起你们。”[14]俞大綵听到这里,大为惊骇,急忙起身捂住了傅期年的嘴巴,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南渡北归:离别(第二章浮海说三千弟子)傅斯年之死(3)
后来俞大綵回忆这个夜晚的凶兆时说:“我一向不迷信,难道这几句话就是他的遗言?夜深了,窗外吹起一阵寒风,室内盆中的炭已化成灰,我猛然感到一阵透骨的寒冷。”[15]
不数日,当董作宾含泪把稿费送到傅家时,俞大綵双手捧着装钱的信封,悲恸欲绝,泣不成声。用心血换取的稿费到来了,但此时的傅斯年已命归黄泉,不再需要为自己的双腿做御寒的棉裤了。
1950年12月20日上午,傅斯年出席由蒋梦麟召集的农复会的一次会议,讨论农业教育改进和保送台大学生出国深造问题。会上,傅提了不少意见,据现场的人回忆说,他一会儿用汉语讲话,一会儿用英语和美国人交谈,一会儿汉英交杂,滔滔不绝地大发宏论。两个多小时的会议,他讲的话比任何人都多。午饭后稍事休息,傅又于下午2时许赶往省议会厅,列席台湾省参议会第五次会议。这一天,参议会所质询的问题全是有关教育行政方面的事务。会议开始后,傅斯年登台讲话,但主要由时任台湾省教育厅厅长陈雪屏作答。大约到了5点40分,参议员郭国基突然站出来质询有关台大的问题。这郭国基乃台湾省屏东人,生于1900年,曾留学日本。此人好勇斗狠,在日本留学时,他就开始率领一些志同道合者,打起“苍天已死,国基当立”的大旗或明或暗地搞运动。抗战胜利后,他对国民政府派员接收台湾极不甘心,开始纠集蒋渭川、王添灯等一批人,与以国民政府接收大员陈仪为代表的台湾省行政公署官员公开叫起板儿来,对大陆赴台军政官员极尽丑化、污蔑之能事。尚以铁腕著称的陈仪对台湾人在日治时期的遭遇、命运深表同情,因而保持了克制,迟迟不忍动武,并有些浪漫地一直认为自己的善意总有一天会得到同样的回应。但不久之后情况急速恶化,终于在1947年2月28日因当局取缔私烟的事件,引爆了一场社会暴乱。以台湾土著郭国基、蒋渭川、王添灯等为首的人,召集本岛内部与海南岛等地归台的群众,成立了“台湾省自治青年同盟”、“大同青年同盟会”(服役日军陆军者)、“海南岛归台者同盟”(海南岛归台者)、“若樱敢死队”(服役日本海军自杀艇队员)等组织。而王添灯拟组织台湾省临时民主自治政府,自任主席。各种运动组织一时聚集了十余万众(一说共14万人),联合一处,兵归一家,成立联军,身穿日本浪人服装,其编制一如日本军队,带队者自封队长,肩扛长枪,挥舞东洋刀,高唱日本国歌,甚至叫喊“皇军马上就要回来了”等口号,开始疯狂地攻击、占领台湾长官公署与台湾广播电台,企图通过广播号召全台人民加入运动队伍。同时四处抢夺各地仓库之械弹、以大规模武装力量攻占军事要地,整个台岛浸染在一片暴乱枪声与血污之中。当时国民党驻台北军队不足千人,台当局陈仪等人采取保持克制的策略,未克弹压。但近2万大陆赴台军公教人员,如坠渊坑,面临着生命危险。短短几日,就被打死枪杀约200人,伤约800众。守台的国民党军队遭到攻击,开始反击。
事发当日,陈仪曾致电蒋介石:“奸匪勾结流氓,乘专卖局查禁私烟机会,聚众暴动,伤害外省籍人员。”但陈氏仍糊涂地认为事态不大,仅要求将21师部分兵力调返台湾即可(该师曾赴台接受日军投降,后大部撤回大陆)。陈仪的善意与克制,被郭国基、蒋渭川等人曲解成懦弱无能;陈氏的让步令对手以胜利者的姿态,步步进逼。在政府公署官员们被协迫与运动头目的谈话会上,高雄要塞司令彭孟缉应邀出席。郭国基狂妄至极,竟跳到桌子上指天戳地大肆叫骂,讥讽国民党军乃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并指着彭孟缉的鼻子高声说道:“我怀疑你们没有什么战斗力。”彭孟缉意识到对方可能要攻击台岛要塞军事要地,遂乘间隙悄悄离开会场潜回要塞应付紧急事变。面对危局,中统局台北站却极为清醒并富有远见地密电南京,“今日之问题,已非陈仪能否统治台湾,而为祖国能否保有台湾”。[16]蒋介石一听这帮人要分裂祖国,那还了得?于是在震怒中高声骂道:“娘希匹!我看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谋反作乱,分裂中国,此乃十恶不赦的逆天之罪,格杀勿论!”立即命令驻防江苏昆山的21师师长刘雨卿,率一个精锐整编师火速乘船赴台平叛。同时命令海军司令桂永清调派太康、伏波两炮舰开赴基隆,归陈仪指挥,炮轰暴徒阵营;空军司令周至柔调派飞机抵达台岛上空侦察敌情,与陆海军配合联络,并散发传单,劝台湾民众“勿受人煽动,勿牺牲自己的生命,作野心家的工具”,等等。
南渡北归:离别(第二章浮海说三千弟子)傅斯年之死(4)
3月9日,2万国民党军精锐在基隆、高雄相继登陆。在随后的战斗中,郭国基方面除少数人退往中央山脉进行游击斗争外,大队人马很快被各个击破。王添灯等数百人被击毙,郭国基、蒋渭川等数百人被俘。——这就是台湾现代史上著名的“二二八”事件。此事件对台湾的政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为后来的动荡局面埋下了伏笔。
随着国民党撤往台湾,为安抚当地土著领导人,同时也受当地政客要挟,国民党高层决定从“二二八”事件中选出几个著名领导人为省参议员,以达到平衡与和稀泥的效果。如此这般,郭国基被关压了一百二十多天后,随着国民党新政策的到来,顺利出了监狱。未久,又成为具有正义化身的台湾省参议会的议员和立法委员。坐上政府大员专用木头皮椅的郭国基,喜欢直抒胸臆地发一些火药味甚浓的长篇宏论,江湖上人送外号“郭大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