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同欲者胜。
—《孙武·谋攻》
从冰冷的世界屋脊撤到热火朝天的亚运会,我冷一阵热一阵地处在焦虑的等待中。“去海湾玩命非我莫属。”我心里一遍遍地嘀咕,“至少我的光棍身份具有压倒性优势。”
鉴于多年打打杀杀,我和北京市公安局交情深远,新华社让我负责“突发事件”,意思是一旦炸个什么东西,我应立即出现在现场。可见当时我无孔不入的天才已为官方所认可,可整个亚运会并没有出现“敌对势力”期望的响动。唯一凸现我天才的是偷Pāi毛主席的外孙王效芝。
我强耐野性坐在亚运会主新闻中心新华社摄影部大工作间,向美联、路透、法新、共同社的同行兜售新华社照片。自从拍完亚运会开幕式,我就宣告失业,因为我分管“团结、友谊、进步”和突发事件。可挂在脖子上的四个胸卡却无助于我在亚运村内的任何活动。两天前在人民大会堂宴请萨马兰奇,趁张百发向陈希同、伍绍祖介绍我1989年6月3日在六部口的胆大包天之机,我就参了一本,昨天中午又给他发了四页文传申诉我在亚运村内寸步难行。今天上午亚运会新闻发言人吴重远通知我张百发己给予我这样的“驻村记者”特权,可刚才的经验告诉我:就连丁维峻指着鼻子说列为第一照顾的“新华社唐老鸭”也休想跨越警戒线一步。我的“特权”与所采访亚运会的中外记者别无二致。
“鸭子,买卖来了!”这天,万伯摇晃着一页文传,坏笑着朝我咧嘴,示意让我过去。万伯是摄影部亚运报道组的“总协调人”,我以为他又在逗我,我将信将疑地接过文传一看,竟是巴黎分社急需毛主席外孙在亚运村当服务员的照片。“没戏”,我脱口而出,可万伯却恶狠狠地命令道:“你给我想招儿。”黑亮的眼睛狡猾万分。
我翻遍所有能查到的线索,终于弄清毛主席女儿李讷有个18岁的儿子叫王效芝,是北京外事职业高中二年级学生,现在亚运村内当服务员。可面对处处禁地庞大复杂的亚运村,我简直无从下手。我规规矩矩地先到村长办公室提出申请,工作人员开门见山:“王效芝不许采访。”任我拿出苏秦张仪的本事解释王效芝最能体现“团结、友谊、进步”,就是毫无效果。足足在村里游荡了一整天,我才打听到“王效芝好像在10号楼”。可亚运村内全是按abcd排列的,根本就没有10号楼。
嗅着运动员餐厅的菜香,当了一天马路天使的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往回走。猛听到有人在身后齐声大喊“唐老鸭”,循声望去,竟是乒乓球队的马文革和乔红。西德40届世乒赛时我和他们混了三个多月,情谊颇深。这帮家伙连拖带拽地要我去中国队驻地j楼,可我佩着的四枚胸卡无一能让我进入村内任何建筑物。望着我面前的武警,我猛然悟到,作为英文第十个字母的j楼莫非就是10号楼。
次日,我和文字记者梁金雄趁采访王震送给中国队礼品之机再次来到j楼门口,陪同我们的亚运村礼宾官员王大波是我北大国政系的校友,尽管他已安排好中国队的官员在楼口迎接,可硬是不许我们进楼。我一ρi股坐在台阶上,掏出无线电话找村长,警卫见状说他再请示一下。又过了五分钟,我们终于进了j楼,可楼内根本没有王效芝。结果令人失望,我摸出我的“广告”(印有我随身电话号码及中国青年报、香港明报、西德鲁尔报等采访我的复印件)分发给保安人员,这才悻悻离去。
刚回到办公室,电话就响了,听筒中一个恶狠狠的声音点名找我:“刚才你在亚运村散发非法印刷品,马上给我到j楼指挥部来。”我觉得声音挺熟就问:“你是谁呀?”“我是你大哥!”我一听就乐了,这位“大哥”是我北大四年同寝室的好友,毕业后当了警察,可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在亚运村安保指挥部。从大哥那里得知,王效芝在k楼。
天刚亮,我就跑到k楼门口拍楼长为日本体操队送行,之后又拍了在此服务的职业高中学生。次日,我拿着登了我照片的亚运快报找到k楼楼长,希望再拍些更生动的画面,但楼长表示必须有警方发的进楼证。
当天中午,我设法弄到村办同意我到i、j、k楼采访“团结友谊进步”的介绍信,拿着它找到安保指挥部申请进楼。事也凑巧,我还未能坐稳,指挥部就进来了几位高级警官,为首的一见我就大喊:“唐老鸭怎么又钻到这儿来了。你们可得注意,这家伙能干好事,也爱捅娄子。”来人正是警察学院院长刘尚煜。此时,我北大四年同屋的那位大哥也趁机历数我的“劣迹”,众人跟着起哄,弄得皆大欢喜。这么一折腾险些冲了我的大事,我连忙大喊:“刘主任(刘原是北京市公安局办公室主任),今天我可是奉了上边命令来拍团结友谊的,手续齐备,不是炸长城(两年前,一对婚外恋者在八达岭用炸药自杀,我发的独家照片令公安局耿耿于怀),您要不放心,让我大哥看着我。”说着拉起大哥就走,大哥看我背包挺沉:“慢着,我找俩弟兄给你背机器。”就这样,我得意洋洋地进了k楼。
我们乘电梯直上k楼顶层,这里设有安保人员的工作室。没想到在这儿又碰上西城刑警队的熟人,一再让我“稍崩”(呆一会儿),足足聊半个多钟头才开始干活。我先从13层干起,煞有介事地见人就拍,其实这只相机根本没胶卷。我发现,这里每层有四个服务生,等拍到第10层时,跟着我的兄弟早已失去兴趣。此时,我才进入临战状态,大哥刚刚暗示我,王效芝就在第九层,可到现在我还不知王效芝长得什么样。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九楼,四个正在打扫卫生的服务生一见我就匆匆向楼的另一头走去。我故意慢腾腾地往前走,可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楼那头了。待等我追到另一端时,四个服务生只剩下了一个。这小伙子紧靠着一扇门,警惕地看着我。“这活儿真没法干,”我先朝他开了口:“我是新华社的,上边让我反映‘团结友谊进步’,我哪找去。多亏这几位警察哥们儿帮我扛机器,要不早累坍了。”小伙子朝我礼貌地一笑:“是挺沉的。”我从摄影背心中掏出一张《亚运快报》,指着上面的一张照片说:“昨天多亏碰上你们孟璟,小哥们儿挺帮忙,好歹交了差。可今天还没米下锅呢。”小伙子接过我手中的报纸:“还真是孟璟。”我们就这样聊在一起。看到他羡慕地盯着我脖子上的尼康f3,我索性摘下来让他按几下。快门声引逗得他身后的门开了一条缝,三个服务生鱼贯而出,像所有好奇心重的男孩子一样围上我的相机。其中一位一米八的小伙子对相机所知颇多,自称家里有架潘太克斯,其纯真聪明的样子令每个人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我已经注意到他的胸前没有身份卡,而其他三位的胸卡都规规矩矩地别在上衣口袋上。我们从相机聊到海湾的m—1艾布拉姆斯坦克,我发现这位无胸卡者有着丰富的课外知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最后我问他们,能否像孟璟那样配合我一下,小伙子们异口同声:“没问题!”
我跟在他们身后,打扫房间、叠被子、送冰块……我手中的尼康f3嘎嘎咆哮,激动得我双手颤抖。可能是我在九层逗留时间太长,一位老师模样的人叫走了没戴胸卡的小伙子,其诡秘的神情吓得我心惊肉跳。我故作镇定地感谢服务生们的合作,表示要给他们送报纸和照片,为此我一一记下他们胸卡上的名字:“苏燕君、买小雷、李梁。”接着漫不经心地问:“刚才走的那哥们儿叫什么来着?”此时,我的心已跳到嗓子眼,屏气凝神像等候宣判的死囚。“王效芝。”他们中的一个爽快地回答我,一下子把我送上飘浮的云端里。
我慢吞吞地走下八楼,一头扎进电梯里,先向上到了12层,又匆匆地钻进楼另一头的电梯。在电梯中,我打开md—4马达的快速倒片开关,迅速拆出刚照的胶卷,塞进南极裤的夹层里。之后,又将一个新胶卷装进相机“啪排排”过了三张。走出k楼让冷风一吹,我才发现自己的衬衣早已湿透,可两条腿却格外地轻快。我平端着相机在k楼楼下又拍了一阵友好场面,这才悄然离去。路上,我用无线电话叫通了总部,接电话的又是万伯:“万伯,我得手了,可你得拿出点慰劳品。”“行!小子。”万伯格登一下挂了电话,可以想象他的得意样。我敢打赌,我们又镇了美联、路透一次。事后我才知道,这张“王效芝”是亚运期间卖价最高的照片。
不知不觉中北京市公安局拨给我的防弹背心已经到了。我一边在闲暇之余心猿意马地跟北大东语系的一帮丫头学阿拉伯语,一边加紧和北大国政系帮我推荐的几位阿拉伯留学生发展友好关系,事实上,他们友好得简直让人受不了。
终于,社长穆青一声令下,“逐项落实”,把我送进五彩云端里,摄影部同事柯林渭找来五星红旗缝在我的摄影背心上,用阿文大写“人民中国·新华社”;国际部一位叫李英的小姐儿,从301医院她老公那儿弄来了急救包,预备我“不测”时用。我坚持不懈一天两次地跑伊拉克大使馆。
在伊拉克驻北京大使馆大门口,伊拉克外交官草木皆兵,隔着铁门质问我为什么要申请三个月的签证。我说估计我的采访用不了三个月。没料他竟把眼一瞪:“申请两年可以,至少一年!”吓得我连称“一年、一年”。这位外交官随后猫瞧耗子般紧盯了我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搞情报是不行的。””我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半天,怎么看也不像个“搞情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