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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豪门惊梦 > 第7节

第7节

祝少川大概五十多一点吧,经常­精­神奕奕,一见了我,还没一声礼貌招呼,立即单刀直入,问:

“乔太太,中区地王他日竞投,让祝氏加盟乔氏旗下,沾一些光好不好?”

我连马步都未及扎稳,他就如此开门见山,冷不防地逼我表态。如果我说不能把他算在围内看待,满堂嘉宾,不只祝少川下不了台,连我都显了小家子气。可是,答应下来吧,更不得了,将来一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逼到乔正天面上去,如何转得了弯?真要乔氏释然纳祝氏为业务伙伴,当然不堪至极。

我只好笑盈盈地答:

“祝先生错爱了,我但愿能作得了主!”

虚幌一招,就避过了他的独门暗器。

说呀!如此款式的应酬,分分钟­精­神崩溃,这比实斧实凿地在会议室内过招还重得多!摆明战场格局,最低限度能集中­精­神。在大后方歇息时,仍然不时突袭,甚难应付!

在香港生活惯了,且已同化在这都会的富贵荣华气氛之中的外国人,宴客也有讲究的。梨木的大圆台餐桌,配上了十六张同质椅子,雕工­精­细,让我们坐得舒舒服服地吃中国美食。一席这样的酒菜,当然在万元以上,丽莎夫­妇­是绝少有的慷慨洋鬼子了。

一般的洋人宴客,不论是机构总裁,抑或政府高官,好歹嘱菲佣煮一大锅的­肉­,另加杂菜、意粉之类,吃得人莫名其妙。

今晚是例外了,就算顶上佳的菜肴放在跟前,我也实在吃不下。

若儒有意无意地陪伴在我左右,活灵活现成了我男伴似的,那种感觉老教人心踏在云端,飘飘然地舒服,却也忧心戚戚,怕一下子自高空摔下来,粉身碎骨。

尤有甚者,我总是不停地想,等会盛宴一过,怎好算了?若儒会纠缠我不放松吗?我家司机就在楼下候着呢,他能怎么样?挤上了我的座驾去,也还有第三者坐在前头,多么地不方便!要遣走乔家司机,又用什么借口了?

我如此想。

拿眼看他,他也如此想吗?

天,我们两个是不是都在胡思乱想,都在设法给自己安排一个自然的、可以推卸良心责任的机会,以便含情相对、执手相谈了?

乔晖今晚在新加坡!

我不期然地打了个冷颤!

饭后,各人捧着水晶酒杯饮餐后酒。我呷我的咖啡,且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去,避免走到露台、以及相连小偏厅的天台花园。

为什么?不让自己有跟文若儒单独会谈的机会。

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要真有的话,就是那不应再说出口来的一句!

文若儒也站在客厅内,跟各式客人应酬着。我并不知道他这么能社交。

从前,人如其名,他是个文质彬彬、儒雅温驯的读书人,欠了一点灵巧,多了一点木讷。

我最是欣赏这种人品上轻微的缺憾美。

我捧住那只卫斯活厂出品的­精­细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又一口,眼角稍稍地膘着若儒,一下又一下。

今日他纵使有这样一点点的同流合污,在这起所谓香江政经界的一片伧俗之中,仍然明显被一股清纯的气氛浓浓罩住。

我突然有种冲劲,想冲上前去,拖起他的手,嚷:“走,走,若儒,我们走!”

为什么不呢?

我们原本就不是属于这一群的。

我又呷了一口咖啡,稍定心神。

“乔太太,美酒当前,你缘何白白错过?”

坐在我旁边的韦尔逊先生,涨红的一张脸,冲着我说。

他的一身酒气,教人作闷。

这个香江闻名的洋醉半仙,每日坐到几间大机构的董事局中,在各人讨论着有关传媒、金融等业务时,他就挤命打瞌睡,醒着的时间绝对不过半。

上流社会的奇人怪事笑话,说多少有多少。

“美人儿,你没有答我的问题。”

“很多美好的事物,我们错过了,原是为着争取前头更美好的结果也未可料!”

“荒谬!今朝有酒今朝醉!无人真正懂得向前看三步,一步也不会。那全是幸运者的马后炮,他们以如此美丽的谎言,叫身边的人甘心放弃唾手而得的眼前幸福,而茫无目的地追寻不可知的将来!”

我望住他。

没有作声。

“美人儿,你不相信我的话!”他边说边倒酒,一瓶上等的XO就此报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欢愉过后,醒来有重重的责任……”

“放狗屁!”韦尔逊打了个酒噎,“谁对谁有责任了?责任是成年人自欺欺人、冠冕堂皇的借口,社会上多你一个不为多,少你一个不为少,没有人在江湖这回事,有的话是你个人心甘情愿的选择!”

韦尔逊先生试站起来,脚一软,站不起来,又跌坐在沙发上。

他是迷糊了,跟我一样,迷糊了。

丽莎走过来,扶了他说:

“韦尔逊,你可是醉了?”

对方点点头,又摆摆手:

“差不多了,我着是差不多了。”

他挣扎着又站了起来,丽莎和我下意识地在两边搀扶着他。

“你有车子来吗?”

“没有,车夫跟他的女朋友约会去了,我不好阻人家蜜运!良辰美景,人生几何?对不?”

他还晓得向丽莎和我挤眉弄眼!

我说:

“让我送你一程吧!”

“长基,你这么早就要走么?我让司机送韦尔逊回去好了!”

“不用客气,也很晚了,乔晖或许会摇电话回家来!”

丽莎没再勉强,着个仆欧帮忙着扶住韦尔逊出大门口。

当我对主人家米高道晚安时,文若儒站在他们夫­妇­身边,很自然他说:

“我也得说再见了!让我护送着韦尔逊先生和乔太太回家去吧!”

米高夫­妇­连忙称是。

我正眼都没有望文若儒,只管低着头陪着韦尔逊走进升降机去。

我们三人都没有话。

升降机自顶楼降至地面,像把我从天堂带至地狱。

那过程,无声无息,长如一个世纪。

重回地面,乔家的司机已经把车子驶过来。车门打开了,文若儒把个醉醺醺的韦尔逊塞进后座,嘱咐司机说:

“请你把韦尔逊先生载回家去,扶他到屋内交给他的家人!我会照顾乔太太!”

“拍”的一声,他把车门关上。乔家汽车开动者,离去。

我完全没有反抗。

文若儒开了摩根跑车的门,让我登上车去。

车子开始从山顶风驰电掣地转下山坡,再走向南区。

晚风因车速而变得凌厉,但愿我有一头长发,或披有一条长丝巾。舞后依莉贝就是如此凄艳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条长长的围在颈项上的丝巾,原本迎风飞舞,却突然缠绕在车轮之上,车子还是毫无阻挡地向前奔跑,只一阵子功夫,她就死在车子里头。

在一个爱人的身旁死去。

在多年分离后一个重逢的晚上死去。

浪漫、幽雅、高尚的情­操­!

生不逢时,死何足惜?

若儒的摩根跑车,完完全全地过了火位,在九曲十三弯的浅水湾道上奔跑着,再转入南湾道上,向着大潭,朝石澳进发……

我俩都没有说话。

只要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只要在转弯时驶歪了一点点,碰到山边石头上,或飞越那崖边的石茔,就是故事的结束了。

我只觉阵阵凉风扑面,轻快而舒服。

没有恐惧,甚而没有担挂。

一切豁出去了,就是这个样子,这番心情了吧!

车子并没有出事,直驶到大浪湾的尽头,缓缓地停了下来。

我回头望住若儒。

惨淡的路灯下,竟见他满眼含泪。

晶莹的泪,一颗颗地碎落在我和他的衣襟上!

我伸手为他拭泪。

若儒抱住了我的手,放到­唇­边上吻了再吻。

现世纪没有生不同衾死同|­茓­的观念,是因为人价值观念的转移。

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就算是一刹那相同的人生终向,都是很大很大的喜悦。

我们怎么都哭了?也许流的尽是喜泪!

夜深沉。

我们偎依着,仍然没有话。

心里头,我们说得很多很多。

把六年内要说的,都一古脑儿在今晚说清楚了。

“若儒!”

“嗯!”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

“乔园?”

“嗯!”直到目前为止,仍应该以乔园为家方是正确的。

“你说呢?”

“已经很晚了!”

“这就回去吧!”若儒的确值得我深爱,他尊重自己,尊重我,六年如一日,并无改变。

我坐直了身子,向他笑一笑,好感谢。

若儒发动引擎,右手把持轪盘,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回程上,一直慢驶。

这是最自然的现象。

来时,我们都不介意车子撞个稀巴烂,粉身碎骨,视作等闲。

如今,生命一旦似有曙光,就不愿意如此轻率地放弃了。

乔园静默一片。

已经凌晨二时多了!

我目送若儒把汽车开走,才走进大门。

正屋黑漆一片,靠着外头园子的灯,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正面堂屋的四道门,各通至东南西北屋去。

没由来地,我恐惧回到西厢、

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回去。

虽然乔晖不在,然,是他的睡房,是他的床。

我软弱无力地摸索着放置在堂屋内的那张大沙发,整个人陷了进去。

想念奥本尼道小睡房内窄窄而温暖的小床,我们瑟缩着团在被窝内,拥着天下最醉人的温馨、最感动的柔情……

若儒和我,是否就要携手回到那段日子去了?

有轻轻地推门声。

我吓了一跳,把身体更缩作一团。

是东面的那扇门。

门轻轻地开了,又关上。

有走动的脚步声。

我坐的沙发向着南边。

他们正向南方移动。

“别送我了!”

“不!我要送!我要送!我舍不得!”

“乔枫会醒过来的!”

“让她知道好了,让乔枫知道,让乔夕知道,让整个乔园都知道!”

“你不怕?”

“我?我怕了还会有今日?”

男的轻声地笑。

我浑身僵冷,吓得什么似的。

我当然认得他们的声音。

“础础,你好诱人!”

“只此而已?”

“你还要怎样?”

“还要你真心爱我!”

“这于你比刺激乔夕和乔枫,甚至乔正天更有用?”

“物以罕为贵,我从未试过有爱情,乔夕原未并不爱我!”

“那是我们这种阶层人物的奢侈品!”

“我们花得起!”

“你已捞够了钱?”

“我已受够了气。乔夕一星期有五晚宿在外头,早晨如若在丁家早起,就回来跟大伙儿吃早餐,所以你们不晓得!”

“我们晓得,别小瞧乔家人,只是谁都不以为然!”

“看,这就是我要受的一种气!”

“础础,任何人都要付出代价!”

“我没有不承认。”

“那么,你是贪婪!”

“不,我只是斤斤计较。乔家待我宽厚一点,把我当一个人看待,不要像饲养一头狗似的,我不至于此!”

“啊!不打自招,你只把我看成报复的道具?”

他们沉默着。

我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血脉完全凝固。

又因不敢肆意地呼吸,身体竟有点像缺氧的晕眩。

“浚生,你不能由怜生爱,只爱我一点点吗?”

“我爱你的,放心!”

“你不爱乔枫?”

“你觉得她有没有值得我爱的地方?”

“她是只姆狗!”

“她仍是我妻!”

“不,我抗议!”

“你不宜这样提高声浪!隔墙有耳!”

“你我不是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吗,在最恶劣的情况下,我们都不能算失败者,有人比我们更面目无光!”

声音自牙缝中透出来,我从来不知道董础础对乔家竟然这般切齿痛恨。

千万别把人的自尊肆意摧残,一下子反扑了,会出尽所能,孤注一掷,宁可一拍两散。

乔园正屋,如此­阴­风阵阵。

“我们几时能再相见?明晚?”

“通电话!”

“你是否要等乔枫对你使了脾气,你忍无可忍才拿我作避风港?”

“要如此的话,你无片刻安宁!”

“乔枫原来比我耳闻目见的更不堪?”

“回去吧!”

“浚生,带我远走高飞!”

“夜深了,我们再谈!”

南门开启了,再关上。

我差不多一直坐至夭­色­微晴,才挣扎着移动身子,回到西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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