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人见得极明。”他说:“圣恙之难着手,正就是这些地方。”
这一说,坐着的人都觉得满意,因为他启示了一个很好的说法,也留下了一方什么人都可以脱卸责任的余地,皇上的病必须静摄,而宵旰勤劳,国事忧心,以致药石无灵,实非人力所能挽回。倘或真个“不行”,则死于积劳,应为天下后世臣民所感念。推衍焦祐瀛和李德立的话,连皇帝自己都可以瞑目无愧了。
这李德立字卓轩,医道平平,但言语玲珑得体,善于揣摩贵人心理,开方子爱用人参、肉桂、鹿茸这些贵重药,来投贵人的所好。而且毫无太医架子,奔走权贵豪门,遇人总是以笑脸相迎,所以人缘极好,熟识的王公大臣都拿他当个门下清客看待,不称官名,只叫“卓轩”。
“卓轩,”怡亲王说:“听听你的!”
“院使的脉案极精。”李德立先照应了他的“堂官”,然后说他自己的心得:“幸喜皇上颇能纳食,‘药补不如食补’,虽是人人皆知的常谈,实有至理。如今时序入夏,阳气上升,于圣体略有妨碍,只要忧烦不增、胃口不倒,平平安安度过盛夏,一到秋凉,定有大大的起色。”
这番话平实易解,不比栾太口头的陈诉,亦象是在写脉案,尽弄些医书上的文字,叫人听了似懂非懂,觉得吃力。所以相视目语,一致表示嘉许!
“好!”怡亲王用他那个黑黑的、抹鼻烟的手指指着他们三个人说:“你们好好尽心吧!等秋凉回銮,我保你们换顶戴!”
“谢王爷的栽培。”栾太就手请了个安。
“王爷可还有别的话吩咐?”杜翰问道,“没有别的话,就让他们歇着去吧!”
“我没有话了。看看别的,有那位大人有话要问。”怡亲王环视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到郑亲王端华身上,一扬脸说:“老郑!”
郑亲王端着水烟袋,尽自把根纸煤儿搓来搓去,搓了半天,拿纸煤儿点点栾太说:“我劝你一句话:勤当差,少开口!”
“对了!”焦祐瀛马上接着说:“栾老爷,你可记住了,在这儿说的话,片言只字,都有干系,一句也不能泄漏出去。”
“是!”栾太很沉着地答应一声,领着他的属下退了下去。
这三个人倒是谨守告诫,出了军机直庐,什么话也不敢说。但是消息还是泄漏了。有小安子布置着的耳目,很快地把栾太和李德立在军机大臣面前所说的话,传到内宫,辗转入于懿贵妃耳中。
入耳自然惊心!懿贵妃特别重视李德立的那句话:“平平安安度过盛夏,一到秋凉,定有大大的起色,”这不就是说,今年这个夏天怕度不过吗?果然如此,可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了!
她咬着嘴唇沉吟着,一时倒失去了主意,不知道这话应该不应该告诉皇后?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终于决定,暂且不说,于己有利。因为,这可能是个“独得之秘”。
但除此以外,其余的话却都不妨告诉皇后,而且也正好亲自去看一看动静,所以随即传话,要进遏中宫。
第一部分慈禧全传(一)(9 )
听了懿贵妃的略带渲染的报告,皇后深为骇异。太医的面奏和对军机大臣的陈述,内容出入甚大。当然,“为宽圣虑”,在皇帝面前要隐瞒病情,这个理由,一点就明,因此皇后对懿贵妃的话,自是深信不疑的。
慢慢抽完了一袋烟,皇后终于下了决心,“你先回去吧!”
她对懿贵妃说,“我来办!”
懿贵妃不便也不宜多问,应声“是”,退了出来。未出殿门,就知道了皇后的办法。
“传懿旨,”是双喜传话给太监的声音:“看丽妃在那儿?
快找了来!“
懿贵妃暗暗得意,忙了一上午,到底把自己的目的达成了。可也不无希望,最好能亲自在场,看着皇后如何申斥丽妃,那才真的叫痛快!
然而她如果真的在场,却也未见得会痛快。皇后天生宽厚和平的性情,从无疾言厉色,所以把丽妃召来,也只是规劝一番而已,倘或期待着她会对丽妃放下脸来申斥,那就一定要失望了。
“你知道我找你来的意思吗?”皇后向跪着的丽妃问。
“请皇后开导。”
“你起来!我有好些个话要问你。”
等丽妃站起,皇后就象早晨对懿贵妃那样,屏绝宫女,把她带入寝宫,只是未上炕去坐——坐在梳妆台边,让丽妃站着回话。
“昨儿个你伺候了皇上一天?”
“是。”丽妃答道:“昨儿晚上,皇上批六爷的折子,是我伺候笔墨。”
“说皇上跟你整聊了半夜,倒是说些什么呀?”
“皇上给我讲当年跟六爷一块儿上书房的事儿。”
“噢!”皇后停了一下,又问:“这一阵子,皇上还在吃那个‘药’吗?”
丽妃知道指的是什么药,脸一红,勉强陪着笑说:“我那儿知道啊?”
皇后心想:你决无不知道之理!不过彼此都还年轻,无法老着脸谈房帏中事,只好这样问:“你可知道今天太医说的什么?”
这一问,丽妃的眼圈就红了!咬着嘴唇摇摇头,然后答了句:“不说也知道!”
“喂?”她的答语,引起了皇后深切的注意,略想一想,点一点头说:“你常在皇上跟前,皇上的病,应该是你知道得最真,你老实告诉我!”
“皇上,”丽妃显得很为难,仿佛有无从说起之苦,好半晌才迸出一句,“皇上瘦得成了一把骨头!”
皇后的心往下一沉,怔怔地望着丽妃,不知道说什么好。皇帝脸上的清瘦,是人人都看见了的,又何用丽妃来说?于此可知,她的这句话意在言外,指的是皇帝的病根太深了!
皇后黯然垂首,脸望着地下说:“你也该懂点事!常劝劝皇上,爱惜身子,别由着他的性儿闹!”
话中大有责备之意,丽妃既惶恐,又委屈,“皇后圣明!”她双膝一跪,“我岂不知皇上身子要紧?也不知劝过多少回,请皇上保重。可也得皇上听劝才行。话说得重一点儿,皇上就急了,脸红脖子粗地骂我,‘简直是麻木不仁!不知道我心里多烦,不想办法替我解闷,絮絮叨叨,尽说些废话!’皇后你想,我敢惹皇上生气吗?”说着,从袖子里抽出手绢,捂在息率息率作响的鼻子上。
从她那方手绢上,触发了皇后的记忆,顺便告诫她说:“你自己也该检点检点,随身用的东西,别到处乱扔,叫外边看见了,不成体统。”说着,开了梳妆台抽斗,把她失落在东暖阁的那方手绢还了她。
丽妃这下完全明白了,此刻听皇后的这场训,完全是懿贵妃捣出来的鬼。眼前有皇帝在,到底是个靠山,还不致吃她的大亏,倘或靠山一倒,母以子贵,她即刻便是太后的身分,那时作威作福,尽找麻烦,只怕有生之年,无非以泪洗面的日子!这样一想,忧急无计,一伏身扑向皇后膝上,抽抽噎噎,哭得好不伤心。
上午是懿贵妃如此,下午丽妃又如此!皇后心里明白,是同样的一副眼泪,看着似为皇上的病势忧伤,其实哭的是自己的将来。怎么办呢?皇后除了陪着掉眼泪以外,别无可以安慰她的话。
丽妃一面哭,一面想,光是哭出几碗眼泪,无济于事,皇后忠厚,该趁早有所表示,于是,哽咽着说:“万一皇上有个什么,我只好跟了皇上去!那时求皇后替我作主。”
皇后再老实,也不致于相信丽妃将来会殉节,她那最后一句话,自然是暗指着懿贵妃而发的。倘或有那不幸的一天,两宫同尊,不全由自己发号施令,对丽妃怕也只能回护得一分是一分。因此,自觉心余力绌的皇后,忍不住叹口气:“唉!
只怪你自己肚子不争气!“
这一说,正碰着丽妃最伤心的地方,越发哭得厉害。她的怀孕,犹在懿贵妃之先,但咸丰五年生的是个女儿,如果生男便是大阿哥,眼前及将来的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皇后甚为失悔,不该触及她的隐痛。眼看丽妃涕泗滂沱,却是怎么样也劝她不住,心里不免着急,而且有些懊恼。就这时,宫女双喜匆匆进来奏报:“万岁爷驾到!”
这一下,立刻把丽妃的眼泪挡了回去。皇后也站了起来,看着她红肿的双眼,认为她不宜见驾,说一声:“你快回避吧!”
随即出了寝宫,去迎接皇帝。
四名小太监抬着明黄软轿,已到殿前,皇后迎了进来,见过了礼,皇帝起身说道:“到你那间小书房坐吧!那儿静些。”
第一部分慈禧全传(一)(10)
皇后的小书房也是个套间,窗明几净,十分素雅。皇帝摘下冬帽,往软椅上颓然一靠,皇后赶紧取了个锦枕垫在他脑后。
“嗳,好累!”
“那能不累啊?”皇后接口说道,“白天晚上都忙。”
话中原是意存讽劝,但出于皇后之口,无论语气、声调,都摸不出一点点棱角,所以效果正好相反,听来竟是句极体贴的话。皇帝露出森森白牙,十分欣慰地笑了,同时伸出一只瘦得成了皮包骨的手,亲热地向皇后的手一握。
于是双喜使个眼色,几名宫女悄悄地退了出去,只远远的在廊下伺候。
“你也坐嘛!”
“嗯。”皇后挣脱了手,拉过一个锦墩来,坐在皇帝身旁,从茶几上的大冰盘里取了个苹果,用一把牙柄的小洋刀,聚精会神地削着皮。
看着她那低垂的杏儿眼和葱管儿似的纤纤十指,皇帝忽有感触,微喟着念道:“唉,不幸生在帝王家。”
皇后抬头看着他,不敢流露眼中的忧郁,笑着问道,“那儿来的这么句牢骚?”
“牢骚?我的牢骚可多着哪!不提也罢。”
口中不提,心里却忍不住向往那种贵介公子的境界。皇帝最羡慕的是门第清华的红翰林,文采风流,名动公卿,家资也不必如何豪富,只要日子过得宽裕,在倦于携酒看花,选色征歌时,关起门来,百事不管,伴着皇后这样温柔敦厚的娇妻,丽妃那样善解人意的美妾,这才是人生在世无上的际遇。
这样想着,口中问道:“你可知道我最羡慕的是谁?”
皇后微感诧异,一面把削好的一个苹果递给皇帝,一面调侃地说:“俗语说得好,‘做了皇帝想做神仙’,只怕就是皇上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做神仙有什么味道?”
“那么,皇上想做什么呢?”
皇帝安闲地咬了口苹果,徐徐说道:“前明的正德,自己封自己做‘总兵’,以前我觉得他是异想天开,这两年我算是摸着他的心境了!如果说京内外大小衙门,能让我挑一个,我一定挑翰林院或是詹事府。”
“亏皇上怎么想来的?”皇后笑道,“翰林,倒是又清闲,又贵重,可就是‘大考’的滋味不好受!”
“‘大考’才三年一次……。”
正说到这里,双喜在门外拉开一条极清脆的嗓子奏报:“启奏万岁爷,内奏事处进黄匣子。”
“当”一声,皇帝把才咬了两口的苹果,扔向银痰盂里,“你看,”他向皇后说,“连个水果都不让好生吃!”说着,吃力地站了起来,步出皇后的小书房。
内奏事处此时进黄匣子,必是专差飞递的军报。一看果然,是两江总督曾国藩从祁门大营上奏,说曾国荃攻安庆的大军,反被包围,而各路清军,皆受牵制,无法抽调赴援,曾国藩决定从祁门大营移驻安徽北岸的东流,亲自督师,挽救危局。这是军事上的一番大更张,皇帝背着手在走廊上沉思,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说话,唯一的例外是六岁的皇子。
跑着、跳着、叫着的大阿哥,一见皇帝,立刻变了个样子,收起嬉笑,跪下请安,用满洲话叫声父亲:“阿玛!”
“嗯,乖!好好玩儿去吧。别摔着!”
大阿哥站起来,先退后两步,才悄悄溜走,这都是“谙达”调教好了的。但“谙达”究竟不能算做传道解惑的“师傅”,皇帝此刻看见大阿哥,想起一件存在心中已久,早要跟皇后商议的大事。于是,把曾国藩的奏折发交军机处,等明天早晨再作商量,自己重又回到了皇后的小书房。
他要跟皇后商量的是,大阿哥该上书房了。历来的规矩,皇子六岁入学,早在去年,皇帝就已降旨,命“大臣择保儒臣堪膺授读之任者”,其中大学士彭蕴章所荐的一个李鸿藻,简在帝心,这时不妨问问皇后的意思。
皇后也知道李鸿藻其人。他原是“上书房”的老人,醇王、钟王、孚王都跟他读过书,谈起来都称赞“李师傅讲书透彻”。又曾私下告诉皇后,说“李师傅长得象皇上”,因此皇后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对于皇帝的征询,内心是赞成的。
但皇后素性谨慎,对于此等大事,向来不愿作过分肯定的表示,所以这样答道:“光是口才好也不行,不知道可有真才实学?人品怎么样?”
“翰林的底子,学问差不到那儿去。至于人品,他这三年在河南‘学政’任上,名声挺不错,那也就可想而知。”
“这一说,再好不过了。”皇后欣然答说。
“我想就是他吧!”皇帝略带感慨地说,“大阿哥典学,原该隆重些,我本来想回了京再办,现在不能再耽误了!”
“那就让钦天监挑日子开书房吧。”
“不用,我自己来挑。”
皇帝平时读书,涉猎甚广,纤纬星命之学,亦颇有所知。当时从双喜手里接过时宪书,选中四月初七入学。日子挑好了又商量派人照料书房,这个差使落到御前大臣景寿身上。景寿尚宣宗第六女寿恩固伦公主,是皇帝的姐夫,宫中都称他“六额驸”,秉性沉默寡言,不喜是非,由他以懿亲之尊,坐镇书房,既不会无端干预师傅的职权,又可叫大阿哥心生忌惮,不敢淘气,是个很适当的人选。
第一部分慈禧全传(一)(11)
于是第二天早晨,皇帝驾到御书房,先写好一张朱谕放着,然后召见军机。
军机大臣由怡亲王载垣为首,手捧黄匣,焦祐瀛打帘子,依次进殿行礼,未等他们有所陈奏,皇帝先把一道朱谕交了给侍立在旁的肃顺。
这道朱谕,连肃顺事先都不知道,接在手里,先略略看了一遍,随即往御书案旁一站,双手捧起,等军机大臣都跪好了,才高声宣旨:“大阿哥于四月初七日入学读书。
着李鸿藻充大阿哥师傅。钦此!“
念完了把朱谕放入黄匣,捧交怡亲王,好由军机处转移内阁,“明发上谕”。
于是怡亲王便有一番照例颂赞圣明的话,他不甚善于词令,这临成现抓的几句话,期期艾艾,颂扬得并不得体。好在皇帝是优容他们惯了的,看到他说不下去时,反提件别的事,为他打个岔,解消了他的窘态。
皇帝提到的是曾国藩的奏折,问他们拟议的办法如何?“臣等已经会议。让杜翰给皇上细细奏闻。”怡亲王说着,微偏一偏身子,好叫杜翰面对皇帝。
皇帝点点头,许可了怡亲王的请求。
“启奏皇上,”杜翰首先称贺:“托皇上的洪福,皖南之围已解,曾国藩在祁门原有‘去此一步,即无死所’的话,现在自请移驻东流,可见得皖南的局面,曾国藩已有把握。”
“嗯,嗯!”皇帝觉得他这几句话的分析,扼要而深入,深深点头,表示同意。
看见皇帝如此,杜翰越发精神抖擞了,“至于安庆方面,眼前虽不免稍见艰难,亦正见发匪的困兽之斗。曾国藩亲自移节督师,足可鼓舞士气。加以湖北有胡林翼坐镇,粮饷两项,苦心筹划,洞中机宜,必能全力支助曾国藩、曾国荃。今后安庆军事,定可改观。安庆一下,洪匪不足平矣!此皆皇上英明睿智,任使指授,万里如见之功。所以曾国藩请移驻东流督师一节,拟准如所请。”说完,趴在地下叩了一个头。
“好,好!”皇帝大为嘉许,“写旨来看!”
欣悦的不仅是皇帝,还有站在御座后面的肃顺。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的得能大用,肃顺在其间确实尽了斡旋回护的力量,因此,杜翰称颂皇帝善于用人,间接就是表扬肃顺的功劳。“不愧杜受田之子,十分识窍!”肃顺在心里想,“有机会还要好好提拔他一下。”
在热河的军机六大臣,都以肃顺的意旨为转移,特别是焦祐瀛,只要见了肃顺,一定注意他脸上的气色,这时看到杜翰的陈奏,不但深惬圣心,而且大为肃顺欣赏,心里不免又羡又妒,因此,回到军机处,对于写旨就打不起兴致来亲自动笔了。
军机大臣面领皇帝的裁决,称为“承旨”,既承以后,用皇帝的语气,写成上谕,称为“述旨”,或称“写旨”,在雍正朝创立军机处之始到乾隆初年,都由军机大臣“写旨”,以后慢慢地转为交付军机章京执笔。但重要而机密的指示,有时亦仍旧由军机大臣亲自动手。焦祐瀛由军机章京领班,超擢为军机大臣,为了力图报答,象这些指授军略的旨稿,往往自告奋勇,但这一天却故意保持沉默。
杜翰心里有数,不便说破,只向怡亲王建议:“曾国藩的折子,交给曹琢如办吧!”
军机章京定例满汉各为八人,分作两班,每一班有个领班,满洲话叫做“达拉密”,这天的“达拉密”是曹毓瑛,字琢如,论资格在焦祐瀛之上,那个位居军机大臣班次之末的“打帘子军机”,原来应该是属于他的。
事实上当初所保的亦正是曹毓瑛。那是去年十月间的事。皇帝“巡幸”到热河,一时不能回京,把“行在”当做了正式的朝廷,许多照例的政务,也移到了热河来办,觉得有添一个军机大臣的必要,并指示在军机章京领班中,选择资深绩优的超擢。于是肃顺与怡、郑两王及其他军机大臣商议,决定按规矩奏保曹毓瑛充任。这是一步登天的际遇,那知曹毓瑛竟极力自陈,说是才具浅薄,难当重任,坚决辞谢,这样才成全了焦祐瀛。
曹毓瑛的力辞军机大臣的任命,可以说是件令人惊诧的异事。因而有许多揣测之辞,有人说他不识抬举,有人说他耻于为肃顺所荐,这都是隔靴搔痒的话,只有真正了解朝局的人才知道原因:曹毓瑛是恭亲王所赏识的人,他决不能受肃顺的提拔而成为“肃党”。
因此,怡亲王听杜翰一提到曹毓瑛,心里先有种没来由的反感,便皱着眉问道:“桂樵呢?还是让桂樵来写吧!”桂樵是焦祐瀛的别号。
军机大臣都在一屋中起坐,怡亲王的话,焦祐瀛自然也听到了,他可不会象曹毓瑛那样不识抬举,不等杜翰开口,赶紧先站起来一陪笑道:“我今儿原有些头痛,想躲个懒。既然王爷吩咐,我马上就写。”
杜翰心里冷笑,表面不露,反而欣然说道:“得桂樵的大笔,太好了!而且我也省了事,不必再多说一遍。”
里面的一番对答,外面值班的军机章京,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肚里也都明白,焦祐瀛与杜翰在暗中较劲。可是谁也不发一言,每个人都是振笔疾书,军机章京要有下笔千言,一挥而就,语气轻重,丝丝入扣的本事,才够资格“述旨”。否则只有干些收发抄录的琐碎杂务,在军机大臣眼中,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黑章京”了。
第一部分慈禧全传(一)(12)
不过片刻工夫,谕旨草稿,陆续送到领班那里,曹毓瑛以一目数行的速度,加以审核,若有错字或措词稍有不妥之处,随手改正,立即转送军机大臣再看一遍,用黄匣进呈。皇帝随看随发,仍旧由军机章京誊正校对,有些交内阁抄发,称为“明发上谕”,有些直接寄交各省督抚或统兵大臣,称为“廷寄”,盖用军机处银印,批明每日行走途程:是“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还是“六百里加紧”,交兵部捷报处发递。军机处每日的公务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归档封柜之后,除了值日章京以外,其他的都可以下班了。
这些扈从在外的官员,都无法携带家眷,当地也没有什么可以游览消遣的地方,所以下了班不是打牌,就是饮酒,如果两样都不爱,便只有彼此互访清谈了。军机章京消息灵通,所以访客最多,有些是有目的地来打听消息,有些只是闲得无聊,想来听些内幕秘闻。特别是在曹毓瑛那里,除了行在的一切以外,还有京城里的消息,所以每日里高朋满座,晚饭起码要开三桌,才能应付得下。
但这天却与往日不同,往日下车进门,总可听得熟客在厅上谈笑,这天却是静悄悄地,几乎声息不闻。曹毓瑛不免奇怪,站定了脚问号房:“可有客来?”
“礼部张大人、翰林院胡老爷、沈老爷都来过。胡老爷坐了会,说要给李大人去道喜,刚走不久。”
“哦,哦!”客稀之故,曹毓瑛明白了。
“厅里还有位京里来的张老爷,”号房又说,“从未见过。告诉他老爷不在家,有事请他留下话。张老爷非要坐等不可,说是老爷的小同乡。”
“看样子是来告帮的。”听差曹升在旁小声添了一句。
果然是个特为从京城里来告贷的小同乡。曹毓瑛送了十两银子把他打发走了,随即叫曹升传话给号房,凡有客来,一律挡驾,难得有此清闲的一日,他要静下心来,好好盘算一番。
换了便服,洗了脸,喝着茶,一个人在书房里展玩两部新买的碑帖,正欣稍得出神之际,听得帘钩叮冬,抬眼看时,曹升正打起门帘,迎着他的视线说了声:“许老爷!”
是军机章京许庚身,同官至好,熟不拘礼,所以不在号房挡驾之列。他也穿的是便服,安闲地踏进书房,轻松地笑道:“清兴不浅!”
“‘偷得浮生半日闲’,全是拜受李兰荪之赐。”曹毓瑛也笑着回答。
“我刚从他那里来,贺客盈门,热闹极了。”
“对了!”曹毓瑛踌躇着说,“似乎我也该去道个喜!”
“不必,我已经替你说到了。反正明儿一大早,他要来递谢恩折子,总见得着面的。”
“多谢关顾!”曹毓瑛拱拱手说:“省得我再换衣服出门了。”
“他们的消息也真快!据说上谕未到内阁,外头就已纷纷传言,‘大阿哥的师傅,朱笔派了李鸿藻。’不知道是谁泄漏出去的?”
“反正不是你我。”曹毓瑛冷笑一声:“哼!咱们这一班里头,听说有人不大安分,迟早要出了事才知道利害。”
许庚身想一想问道:“莫非‘伯克’?”
“伯克”是隐语,用的《左传》上“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暗指曹毓瑛那一班中的军机章京郑锡瀛。
曹毓瑛不愿多谈,摇摇手叫着许庚身的别号说:“星叔!
牌兴如何?“
“找谁?”
“找……?”曹毓瑛沉吟了一下说,“还是自己人吧!”
于是写了两封小简,叫进曹升来吩咐:“请王老爷、蒋老爷来打牌。”
彼此都住得近,一招即至。军机章京王拯、蒋继洙、许庚身,陪着他们的“达拉密”,坐上了牌桌。各人所带的听差,站在后面替主人装烟。
八圈打完歇手,曹毓瑛一家大输。
结完帐开饭,宾主四人,各据一方,除了主位以外,王拯年辈俱尊,自然首座,蒋继洙年纪虽轻,科名却早于许庚身,坐了第二位。主人以漕运粮船上带来的绍兴花雕和千里远来,在上方玉食中都还算是珍品的黄花鱼款客。
座无外客,快饮清谈,不须顾忌,话题很自然地落到当权的几个大臣身上。提名道姓,有他们习用的一套隐语,怡亲王的“怡”字,拆开来称为“心台”,“郑亲王”唤作“耳君”,是在“郑”字的偏旁上着眼。杜翰的代名最多,一称“北韦”,取义于“韦杜”并称,而唐朝长安城南的“韦曲”在北,“杜曲”在南,又称“通典”,由于通典是杜佑所作,或者径用对杜甫的通称为“老杜”。对唯一留在京里的军机大臣文祥,称为“湖州”或者“兴可”,因为宋朝善画竹的文同,湖州人,字与可。
这些在局外人听来,稍作猜详,都还可解,再有些却真是匪夷所思了!肃顺的外号叫“宫灯”,说是“肃”字的象形,匡源被叫作“加官”,以戏中“跳加官”例用小锣,其声“匡、匡”。
至于焦祐瀛,原是同僚,私底下他们一直叫他“麻老”或者“麻翁”,至今未改,“麻老真何苦?”王拯感叹着说,“通典跟‘上头’等于师兄弟,连宫灯对他,都得另眼相看,麻老要去跟他较劲,岂非自不量力?”
“唉!”曹毓瑛叹口气,“通典可惜!他不比加官、麻老,全靠宫灯提拔,何必甘心受人利用?我看……,将来他要倒霉!”
第一部分慈禧全传(一)(13)
做客人的都不响,心里却都在体味曹毓瑛的最后那句话,“将来”如何呢?宫灯要垮吗?如果宫灯不垮,杜翰又如何会“倒霉”?
“请教琢翁,”蒋继洙忍不住要问:“你看,恭王看了上头亲笔批回的折子,可还会有什么举动?”
“你看呢?”曹毓瑛反问一句:“应该有什么举动?回銮的话,不必再提,朝觐行在又不准。宫灯让他们弟兄一时见不着面,这一着最狠!”
“我倒有个主意,”许庚身接口说道,“何不让修伯来一趟?”
“这个主意不坏!”蒋继洙附和着说,“一面让修伯来看看动静,一面也让咱们听听京里的消息。”
曹毓瑛点点头,向王拯征询意见:“少鹤,你看如何?”
“修伯若来,名正言顺。”
修伯是恭亲王的亲信,朱学勤的别号。军机章京在京城里还有满汉各一班,朱学勤是领班之一,为了军机处公务的联系,朱学勤亦有到热河来一趟的必要,所以王拯说是“名正言顺”。
这一说,曹毓瑛愈觉许庚身的建议可行,当晚就写了信给朱学勤。这封信在表面看来,无足为奇,但一用挖了许多框框的“套格”往信上一覆,所显现的字句,就另成一种意义。这是曹毓瑛与朱学勤所约定的,秘密通信的方法。
到了第二天一早入值,曹毓瑛取了个盖了军机处银印的“印封”,封好了信,标明“四百里”,由兵部飞递,进古北口,循大路过密云,当天就递到了京城。
第二部分慈禧全传(二)(1 )
朱学勤选定三月十六动身到热河。此去行踪,不宜张扬,而且既非赴任,亦非回籍,只是份内供职,所以饯行等等应酬,一概辞谢。话虽如此,他自己还是在百忙中抽出工夫来,到几位致仕的大老那里去走了一趟,一则辞行,二则请教。
这些致仕而大多因为家乡沦陷,或者道路阻隔,不能回籍的大老,隐操清议,对于朝政国是,亦依旧可以专折建言,所以连皇帝见了他们都有些头痛。至于肃顺,可以排挤他们去位,但一旦在野,却不能禁止他们以科名前辈,影响门生故吏的作为,这也就是肃顺私心中,挟天子以远避的原因之一。
在野的大老,第一个要数祁隽藻,道光二十一年就已入直军机,当今皇帝即位,穆彰阿象和珅在仁宗即位以后一样,立即垮了下来,于是祁隽藻成为军机领袖。等到肃顺逐渐当权,彼此议论大政,常有冲突,特别是在重用曾国藩这件事上,皇帝听从了肃顺的建议,祁隽藻便不能安于位了,坚决告病,退出军机。他是山西寿阳人,所以都称他“寿阳相国”。
“寿阳相国”这年六十九岁,精神却远不如他同岁的大学士周祖培。朱学勤去了没有见着,见着他儿子祁世长,是后辈中讲理学的。朱学勤与他虽熟,却没有什么谈头,寒暄一番,告辞而去。
离了祁家,朱学勤去见原任吏部尚书许乃普。他是嘉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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