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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这话骤不可解,海达想了想才明白,必是问的睡在那间屋子,于是照实答道:“睡在吴家大宅西花厅东屋。”

“有人守卫吗?”

越问越怪了,海达便迟疑着不敢随便回答。

“怎么啦?”醇王把脸一沉,“你是没有长耳朵,还是没有长嘴巴?”

醇王打官腔了,海达无法不说话:“有两个坐更的。”

“你们听听!”醇王对瑞常和伯彦讷谟祜说,“叫什么‘坐更的’!那不是皇宫内院的派头儿吗?”

瑞常笑一笑,转脸问海达:“那两个守卫是什么人?是轮班儿呢,还是总是那两个人?是归你管呢,还是肃中堂自己挑的人?”

“是轮班儿,归我管。”

瑞常与醇王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都会意了,也都放心了,轮班守卫,且归侍卫班领管辖,可知是普通的侍卫,决非肃顺豢养的“死士”。

“海达!”睿王提高声音喊了一声,用很严肃的声音问道:“我问你,你是听皇上的话,还是听肃中堂的话?”

种种可疑的迹象,得这一句话,便如画龙点睛,通礼皆透,海达大吃一惊,知道关系重大,祸福就在自己回答的一句话和答话的态度上,赶紧一挺胸,大声答道:“王爷怎么问这话?海达出身正黄旗,打太宗皇帝那时候起,就是天子亲将的禁军,我凭什么不听皇上的话?”慷慨激昂地说到这里,忽然发觉话有语病,便紧接着补充:“再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海达就算不是上三旗的人,可也不能不听皇上的话呀!”

“好,赤胆忠心保皇朝!”睿王用念戏词的声音说了这一句,转脸对醇王又说:“七叔,你请吧!我坐守‘老营’,静听‘捷报’。”

“我这就去!”醇王这时候自觉意志凌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吩咐海达:“你带路!咱们去拿­奸­臣。”

虽未说出“肃顺”二字,但是早见端倪,可海达此时仍不免有晴天霹雳之感,不论如何,自己算是在肃顺手下当差,带着外人去捉拿本衙门的堂官,说出去总不是什么颜面光彩的事,因此,他口中很快地答应,心里却在大转念头,思索脱身之计。

第八部分慈禧全传(八)(10)

这时蒙古马队已开始在街上巡逻,吴家大宅的侍卫们又见醇王亲临,而且带着粘竿处的人,都不免诧异,但有他们“头儿”陪着在一起,自然不会想到是来捉拿肃顺。这种疑惑的神­色­,启示了海达,未进院子以前,他悄悄把醇王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七王爷,回头到了花厅,你老带着人进去,我替你在花厅门口把守。为的是肃中堂嗓门儿大,万一嚷了起来,外面一定会有人进来,我就可以替七王爷挡了回去。”

醇王同意了他的办法,可是另外派了两个人跟他在一起“把守”,其实是监视海达,怕他到外面召集部下来救肃顺。

这时在花厅守卫的两名侍卫,闻声出来探视,见是醇王,急忙请安,但眼睛却望着海达,想得到一个解释,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了表示是在被挟制之中,海达当然不会开口,而且也用不着他开口,因为醇王已直接在下命令了。

“把肃中堂叫醒了,请他出来,说有要紧事。”

“是!”两个侍卫答应着转身要走。

“慢着!”醇王说了这一声,回头努一努嘴。

于是粘竿处的四个年轻小伙子,就象突出掩捕什么活泼的小动物似地,以极快的步伐扑到那两个侍卫身边,还未容他们看清楚时,腰上的佩刀已被缴了去。

“这算什么?”其中的一个,大为不悦,似埋怨似质问地说。

“没有什么,”醇王抚慰他说,“把你们的刀,暂借一用,一会儿还给你们。去吧,照我的话,好好儿办,包你不吃亏。”

那两名侍卫这时才醒悟过来,心里在说:肃中堂要倒大霉了!光棍不吃眼前亏,乖乖儿听话吧!于是诺诺连声地转身而去。

那座花厅是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他们走到东屋窗下,敲着窗子喊道:“中堂,中堂!”

一连叫了三、四声,才听得里面发出娇滴滴的询问声:“谁呀?”

“坐更的侍卫。”

“­干­吗?”

“请中堂说话。”

这时肃顺也醒了,大声问道:“什么事?”

“有要紧事,请中堂起床,我们好当面回。”

“什么要紧事?你就在那儿说好了。”

两名侍卫词穷了,回头望着醇王求援。

肃顺听听没有声音,在里面大发脾气:“混帐东西,你们在捣什么鬼?有话快说,没有话给我滚!”

这一下,侍卫只好直说了:“七王爷在这儿。就在这儿窗子外面。”

“咦!”是很轻的惊异声,息了一会,肃顺才说:“你们请问七王爷,是什么事儿?”

到这时候醇王不能不说话了:“肃顺,你快起来,有旨意。”

“有旨意?”肃顺的声音中,有无限的困惑,“老七,你是来传旨?”

“对了。”

“奇怪呀!”肃顺自语似地说,“有旨意给我,怎么让你来传呢?”

他是自索其解的一句话,在醇王听来,就觉得大有藐视之意了,日积月累,多少年来受的气,此时一齐爆发,厉声喝道:“明告你吧!奉旨来拿你。快给我滚出来!”

一句话未完,只听得陡然娇啼,而且不止一个人的声音,然后听得肃顺骂他的两个宠妾:“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凭他们一群窝囊废,还敢把我怎么样?”

这一下真把醇王气坏了!真想一脚踢开了门,把肃顺从床上抓起来,但顾虑到有两个年轻­妇­人在里面,仪制所系,不甚雅观,所以只连连冷笑,把胸中一团火气,硬压了下去。

在近乎尴尬的等待之中,听得屋中有嘤嘤啜泣声,悄悄叮咛声,以及窸窸窣窣,似乎是穿衣着靴声,然后这些声音慢慢地减少,这应该开门出来了,但是没有。

疑惑不定地等了好半天,醇王猛然醒悟,指着那里的一个侍卫,大声问道:“里面有后门没有?”

“有个小小的角门,不知通到那儿?从来没有进去过,不敢说。”

坏了!醇王心想,肃顺一定已从角门巡走,当然逃不掉的,但多少得费手脚。这一来,差使就办得不够漂亮了。

正想下令破门而入时,“呀”地一声,花厅门开,满脸怒容的肃顺,在灯笼照耀之下,昂然走了出来。

不容醇王开口,他先戟指问道:“老七,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醇王把谕旨一扬:“上谕!你跪下听吧!”

“慢着!你先说说,谁承的旨?”

“恭亲王、大学士桂良、局祖培、军机大臣文祥。”

“哼,这是什么上谕?”肃顺说得又响、又快又清楚,“这四个人凭什么承旨?旨从何出?你们心眼儿里还有祖宗家法、大行皇帝的遗命吗?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就敢当着梓宫在此,矫诏窃政,不怕遭天谴吗?”

这一顿严厉的训斥,把个醇王弄得又气又急,他辩不过他,也觉得无须跟他辩,恼羞成怒,厉声喝道:“没有那么多废话!把他拉下来跪着接旨!”

粘竿处的侍卫早就跃跃欲试了,一听令下,走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肃顺按着跪倒,肃顺身壮力大,加以出死命挣扎,一时间还不能把他弄服帖,但这也不过他自讨苦吃而已!那些调鹰弄狗惯了的上三旗绔裤子弟,有的是花招,一个施展擒拿术把他的右手反扭,一个往膝弯里一磕,肃顺立刻矮了半截,然后另一个把他的脖子一捏,辫子一拉,头便仰了起来,视线正好对着醇王,在高举的灯笼之下,只见他疼得龇牙咧嘴,额上的汗有黄豆那么大。

于是醇王高捧拿问肃顺押解来京的上谕,一共七八句话还是结结巴巴地念不利落,好在这只是一个形式,匆匆敷衍过后,他又下令把肃顺押了出去,同时派四个侍卫,进花厅东屋把肃顺的两个宠妾也哭哭啼啼地抓了来,一起送到睿亲王那里。

大功告成了,气也算出了,但醇王并不觉得痛快,相反地,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做了件很窝囊的事。这样一直出了吴家大宅,才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办,于是停下来想了想,回头问道:“海达呢?”

“海达在!”

“这儿责成你看守,一草一木不许移动!”醇王已想到肃顺要抄家了。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 )

醇王拿肃顺,搞得这样子剑拔弩张,如临大敌,是恭王所不曾想到的,按实际情形来说,他也没有工夫去注意对肃顺的报复,摆在他眼前的唯一大事,是把政局安定下来,而经纬万端之中首当着手的,是接收政权。

顾命大臣的制度,一下子被砸得粉碎了!这样,军机处的权威,便自然而然恢复,照道理来说,文祥是唯一被留下来的军机大臣。因此,在过渡期间,他应是承先启后,唯一掌握政权的人物。但文祥的­性­格,自然不肯自居于这样重要的地位为了恭王复出,能显示出朝局全盘变更的意义,先帝——文宗显皇帝所亲简的军机大臣,全部罢免,枢廷彻底改组,文祥等于以新进资格,重新入直。

当肃顺在密云咆哮大骂时,京里大翔凤胡同的鉴园,临湖的画阁中,重帷低垂,灯火悄悄,恭王正和文祥、宝鋆,还有曹毓瑛、朱学勤,在密商军机大臣的名单。

先定原则,恭王问道:“咱们是五个还是六个?”

“原来是五个,还是五个吧!”

“好,就暂定五个好了。”恭王接纳了文祥的意见,亲自提笔,一面在纸尾写上“曹毓瑛”三字,一面又说:“一个萝卜一个坑,琢如抵焦祐瀛的缺。”

曹毓瑛急忙离席逊谢,但未容他发言,宝鋆拉着他坐了下来,“你甭客气了!”他说,“焦大麻子那个缺原就是你的。”

“对了。”恭王点点头,提笔又说:“博川自然还是留任。”

他把“文祥”的名字写在曹毓瑛之前,但两者之间,隔得很宽,宝鋆心里有数,这空着的位置是留给他的。于是放心了。

自己有了着落,便得为别人打算,宝鋆与恭王的私交极厚,彼此到了可以互相狎侮的程度,所以用一种微带轻佻的声音喊道:“慢着!咱们得先给六爷想个什么花样?”

“你说是什么花样?”恭王愕然相问。

文祥深知宝鋆说话的习惯,便为他解释:“佩蘅的意思是指名号。”

他这一说,曹毓瑛立刻想到了现成的三个字:“摄政王”。

但是这个名号决不能用,用了会使人连想到多尔衮。

“我倒想到了一个,看行不行?”朱学勤很清楚地念了出来:“议政王。”

大家一致赞好,恭王也深深点头,表示很满意的样子。

于是朱学勤从恭王面前移过那张名单来,取笔在前面写上“议政王”三字,接着看一看宝鋆,又看一看恭王,意思是有所求证。

“把佩蘅的名字添上吧!”

宝鋆听得这话,笑嘻嘻地站起来,给恭王请了个安,口中说道:“谢谢六爷的栽培。”

预定的五个军机大臣缺额,到此刻只剩下一个了,宝鋆是知道的,恭王有意把他的老丈人桂良也拉了进来,但以他与恭王及桂良的关系来说,不便开口,如果要作此提议,必须有个极好的说法,而此说法一下子还真不容易想。

文祥自然也知道恭王的意向,但他就在自己和宝鋆被提名的刹那,忽然另有所见,要保留建言的立场,不肯开口。这样,就只剩下曹毓瑛和朱学勤了。他们都是极有分寸的人,知道以桂良的地位,入军机出于不够分量的人所举荐,则被荐者必引以为耻,那岂不是马屁拍在马脚上?因此也都不肯开口。

这短暂的沉默,在这样弹冠相庆的场合出现,自然是不适宜的,所以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不知如何说起之苦。最后,由于恭王的眼­色­,曹毓瑛开口了。

“不知燕公的意思如何?”他徐徐说道:“照我看,燕公是万不可少的一位!”

听得这话,宝鋆赶紧搭腔:“我有同感。琢如,先听听你的。”

“目前洋务至重。六王爷既领枢务,自然不能专意于此,燕公见识闳伟,而且素为洋人所敬仰,如果参与机务,今后对洋人的交涉,一定可以格外顺手。此是一。”

“不错,不错。请道其二。”

“大学士直军机,始为真宰相。六王爷以近支尊亲,执掌国柄,辅以老成谋国的燕公,益增枢庭之重,更足以号召人心。”

“嗯,嗯。”恭王点点头说,“琢如倒真不为无见。就这么办吧!”

于是宝鋆欣然提笔,把桂良的名字写在恭王之后,接着把这张名单递了给恭王。

恭王略看了看,把名单推向桌子中间,以一种大公无私的神态说道:“拟是这么拟了,不能说是定案。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凡于大局有益,我无不乐于奏达两宫。”

只有文祥有话,但显然地,他不愿意在此时公开,只说:“先吃点儿什么再说吧!”

旁边一张花梨木的方桌上,早已陈设好了杯筷冷荤,等大家离座一起,听差立即烫了酒来,随后便是­精­洁异常的肴馔点心,接连不断捧上桌。虽是深夜小饮,­性­质有如庆功宴,一个个快谈畅饮,兴致极高。

文祥最先吃完,拿一枝银剔牙杖,闲闲走到一边,恭王早就在注意他了,一抬眼看见他的视线投了过来,便也放下筷子,却又坐了一会,道声:“失陪”,再慢慢走了过来。

阁中有面极大的镜子,正临后湖,日丽风和的天气,后湖景­色­,倒映入镜,湖光人影,如在几席之间,此是题名鉴园的由来。这时两人就站在大镜子后面,屏人密谈。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2 )

“我说实话吧!”文祥很率直地说,“我要出尔反尔,军机五个不够,至少还要添一个。”

“莫非你心目中还有什么人要位置?”

“不敢!”文祥答道,“我但劝六爷示天下以无私。”

“这,”恭王一楞,不由得要问:“难道是因为我老丈的缘故?”

“不是!燕公入直,不会有人说闲话。”文祥放低了声音说,“我请六爷综观全局,原来是两满三汉。”

“啊!”恭王原是极英敏的人,一点就透,本来的军机大臣中,穆荫和文祥是旗人,匡源、杜翰、焦祐瀛是汉人,现在则除了曹毓瑛以外,枢廷成了旗人的天下,这将引起京内外极深的猜嫌,于是他感激而欣慰地拍一拍他的肩,一叠连声地说:“吾知之矣,吾知之矣!‘两个人重新走了回去,那三个根本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宵夜既毕,­精­神复振,喝着茶,抽着烟,继续商量人事的安排。

“肃六被革职拿问了,户部这个缺是要紧的。”宝鋆问道:“该派什么人,六爷可曾想到?”

恭王由于文祥的提醒,这时重新就重用汉、蒙,以期和衷共济,稳定大局的宗旨,细细考虑了一会,提议以瑞常调补肃顺的遗缺,他的本缺工部尚书,调左都御史爱仁来补。这样一调动,肃顺革职的结果,空下来一个左都御史的缺,这是个满缺,要由旗人来补。

“我没有成见。”恭王看着文祥问道:“博川,你看如何?”

“如果要我举荐,我举麟梅谷。”

梅谷是麟魁的别号,他是满洲镶白旗人,科名甚早,道光六年的传胪,但官运不佳,时有挫折。早在道光二十三年就当过礼部尚书,因为黄河在中牟决口,督修河工出了乱子,革职召还,自三等侍卫再从头­干­起。到了咸丰十年,又当礼部尚书,又出乱子——只不过奏折上一句话失检,降调为刑部侍郎。英法联军内犯,被命为步军统领衙门的右翼总兵,充巡防大臣,主管京师西城的治安,约束部下,组织民防,而且下令家家闭户,准备­干­粮、堆积柴薪,如果英法联军逞暴,便放起一把火,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些劳绩,不但为兼任左翼总兵的文祥所亲见,亦为留京大臣所深知,所以这时文祥提出他来,大家都抚掌称善,认为麟魁应该得此酬庸。

等这些安排就绪,恭王才提议增加一个军机大臣,而且指明要由六部汉尚书中挑选。大家都明白,恭王是属意于沈兆霖。肃顺与他分任户部满汉两尚书,肃顺随扈到热河,京中的财政支应,他很费了些力气,而且他也是反肃的健将,联络在野大老,发动清议,主张垂帘,在在有功,颇得恭王的欣赏。

依然是由宝鋆提出,全体同意,方算定局。这时已到了寅正时分,恭王也不再睡,揣着那张名单,套车进宫。

两宫太后仍在养心殿召见恭王,他首先就呈上那张军机大臣的名单,请旨定夺。

慈禧太后也是想了半夜,与慈安太后商量好了,要给恭王一个特殊的荣典,酬谢他保护圣躬、匡扶社稷的大功勋。

其实,酬勋还在其次,主要的是要做一笔“交易”,慈禧太后心里有数,肃顺是被打倒了,但垂帘之议未成定局,“皇太后召见臣工礼节及一切办事章程”,还须群臣“酌古准今,折衷定议”,这里面就大有伸缩的余地,而关键全在恭王一个人身上,要想恭王尊敬太后,太后就得先作宠信恭王的表示。

于是她想到前一天与贾桢领衔的建议垂帘一疏,同时送上来的胜保的奏折,要旨是“皇太后亲理大政,另简近支亲王辅政”,这可能是出于恭王的授意,开出了交易的条件。用他“辅政”,来交换太后的“亲理大政”。意会到此,她随即知道了自己应有的做法。

“六爷!”她说,“我们姊妹已经商量好了,得另外给你个封号,你看‘辅政王’怎么样?”

这一句话直打入恭王心里,他不能自封“议政王”,所以在名单上仍只是写着名字,如何启齿乞取这个恩典,原也煞费踌躇,想不到慈禧太后如此机敏,居然完全领悟胜保那个折子中的深意!欣喜之余,不能不佩服她的见识和手腕。

但是,“辅政”的名目,已见于前一天的明发上谕,痕迹太显,究不相宜。所以恭王立即垂手答道:“两位太后的恩典,臣不敢辞。不过‘辅政’二字,臣也不敢当。两位太后亲裁大政,臣不过妄参末议而已。”

慈安太后老实,还以为他在谦辞,慈禧太后却把他的每一个字都听清了,一面“亲裁大政”,一面“妄参末议”,交易已经成功,所差的只是一个字的斟酌。既说“妄参末议”,那么,她说:“就称‘议政王’吧!”

“是!”恭王欣然磕头谢恩。

“请起来,请起来!”慈安太后一叠连声地说,同时赐坐赐茶,从容商谈改组政府的计划。

名分已定,恭王第一次正式敷陈大政,那侃侃而谈的神情与以前各次见面,出语吞吐隐约,诸多顾忌,大不相同。他首先提到肃顺的党羽,遍布内外,要制裁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今看来诸事顺手,但如处置不善,大局不能稳定,会影响前方的军事。

这样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一个结论,为求大局稳定,非安抚各方,特别是要争取汉人和蒙古的助力。军机处和部院大臣的调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3 )

慈禧太后不断点头称是,但心里明白,恭王这套话是要打个折扣的,至少桂良和宝鋆的入军机,实无私心在内?同样地,慈安太后也对宝鋆有反感,只因为先帝痛恨此人。于是,她又想到先帝提起过的几个人,问道:“那个倭仁,现在­干­什么来着?”

这使得恭王又生惊讶,他不知道这位忠厚老实的太后,怎会知道有倭仁这个人?“倭仁是奉天的户部侍郎,现在奉派到朝鲜颁诏去了。”恭王答说,“他是蒙古正红旗,惇王的师傅。”

“倭仁的学问是好的。”慈安太后又说,“把他调到京里来,看有什么合适的差使?‘恭王灵机一动,随即答道:”左都御史爱仁调工部,把这个缺给倭仁好了。“

慈禧太后不知道倭仁是个怎么样的人,随即说道:“左都御史得要个方正些的人来当才好。”

“倭仁是道学先生,为人自然是方正的。”慈安太后看着恭王问道:“六爷,是吗?”

“是!倭仁为人方正,就是稍微迂了一点儿。”

“那不怕。这年头儿聪明的人太多了,倒是迂一点儿的好。”

话说到这里,倭仁调升为左都御史,可说已成定局,但慈禧太后偏偏不依,她不是跟谁为难,只是要测验一下,慈安太后和恭王说定了的事,自己有没有力量把它变更?而从这个测验中,也就可以看出恭王之恭,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程度?

于是她说:“我看先把倭仁召回来再说吧!”

“那也好。”慈安太后很快地让步了。

这一来恭王不必再多说什么。话锋一转,谈到载垣,他所兼领着的宗人府宗令这个职务,自然得要开缺,而且为了约束宗室以及治载垣等人的罪方便起见,遗缺顺理成章地又落到了恭王头上。

由载垣谈到肃顺,慈禧太后又激动了:“他管了那么多年的钱,又是户部的,又是内务府的,自己花,自己报销,刮得一定不少!六爷,你想,在热河大家都苦得要命,他倒在那里大兴土木盖大花园,这个人还有心肝吗?不抄这种人的家,抄谁的家?”

“圣母皇太后见得是。”恭王答道:“臣已经派人先把他的宅子看守了,一草一木,不准移动。”

“好!还有热河那面,也得派人去查封。”

恭王原就要抄载垣、端华和肃顺的家,怡、郑两王府,出了名的富足,抄了他们的家,对空虚的国库,大有裨益。而抄肃顺的家,更希望抄出些大逆不道的罪证来,治他的死罪就更容易了。因此,对慈禧太后的指示,欣然应诺,跪安辞出养心殿,去办了旨稿,再来面奏。

军机处密迩养心殿,几步路就走到了。只见三位大学士,以及内定的军机大臣,包括沈兆霖都已到齐,恭王当面宣示了旨意,彼此道贺谦谢了一番,新的政府便算组成了。贾桢和周祖培告辞回到内阁。军机六大臣,在恭王主持之下,关紧房门开了一次会,把当前要办的几件大事,谈定了原则,分配了各人的任务。第一是京畿的治安,由文祥负责,其次是协调内阁,召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集研议讨垂帘的礼节章程,以及定顾命八臣的罪名,这个艰巨的工作,落在沈兆霖肩上。其余在外由宝鋆负联络奔走之责,在内由曹毓瑛主持章奏诏令。恭王自然是坐镇军机处总其成,桂良则以年齿行辈俱尊,只请他备顾问而已。

当他们商议停当之时,朱学勤已把恭王承旨转述的旨稿,完全办妥,正要全班进殿面奏两宫时,文祥派到密云去的专差杨达回来复命了。

为了要听睿王和醇王捉拿肃顺的结果,军机大臣特为留了下来,传令杨达进来面报。

捉拿肃顺的后半段,是杨达亲眼目睹的,所以他的叙述也是前略后详。当肃顺被押到睿亲王坐守的“老营”时,他曾大肆咆哮,杨达描叙了他的反抗不服的神情,却不敢引叙他的话,吞吞吐吐地越发引起大家的关切。

大家也都知道,肃顺所说的一定是“不忍闻”的话,所以也都不问,只有恭王不同,“肃顺说了些什么?”他看着杨达问。

“卑职不敢说。”

“不要紧!你说好了。”

“反正尽是些大逆不道的胡说。”

“到底是些什么?”恭王再一次向他保证,“不管什么话,你尽管直说好了。”

于是杨达大着胆转述了肃顺的咆哮,他骂恭王与慈禧太后,叔嫂狼狈为­奸­,又说满朝亲贵都是些酒囊饭袋,如果不是他在先帝面前全力维持湘军将领,何能有今日化险为夷的局面?而等局面安定了,却如此对待功臣,忘恩负义,狗彘不食!又骂恭王私通外国,挟洋人自重,有负先帝要雪国耻,扬国威的苦心。对于在京的江南大老,骂得也很刻毒,说他们不念家乡沦陷,只知道营私舞弊,搜括享乐,简直毫无心肝。

那些军机大臣们,涵养都到家了,尽管心里恼怒,表面却都还沉着,挥退了杨达,才有人发出冷笑,那是宝鋆:“哼!”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就凭他护送梓宫,敢于携妾随行这一点,就死有余辜了!”

恭王却是强自保持着平静,徐徐说道:“等见了上头再说吧!”

于是递了“牌子”进去,两宫在养心殿正式召见全班军机大臣,两位太后端坐炕上,小皇帝席地前坐,略略偏东,军机六大臣,按照爵位品级,由恭王领头,曹毓瑛殿尾,分成三班磕了头。慈禧太后吩咐:“站着说话吧!”然后看了看慈安太后,示意她说几句门面话。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4 )

未说之先,慈安太后先叹了口气:“唉!皇帝年纪太小,我们姊妹年纪又轻,全靠六爷跟大家费心尽力,才能把局面维持住。大家多辛苦吧!”

这番话道斤不着两,未曾说到痒处,于是慈禧太后便接着又说:“这一年多工夫,京里亏得议政王和大家苦心维持,这分劳苦,大行皇帝也知道,都是肃顺他们三个蒙蔽把持,才委屈了大家。这三个人的行为,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不治他们的罪,行吗?就是穆荫他们几个,也是受了肃顺的欺压,本心不见得太坏。现在总以把大局稳定了下来,是最要紧的事。肃顺、载垣、端华三个,非严办不可!其余情有可原的,不妨从宽。”

军机大臣们对她“稳定大局”的指示,无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第一次跟两宫太后见面的五个人,觉得西宫之才,远胜东宫。

“肃顺拿住了没有?”慈禧太后又问。

“拿住了!”恭王答道:“刚有消息回来,已经由醇王亲自押解来京了。”

这是慈禧太后有生以来最快慰的一刻,一切受自肃顺的屈辱,在他就擒的消息中获得了足够的补偿。人生在世,什么叫快意?这就是!但是她也还有不足,报仇以外还要报恩。她想到了吴棠,知道他在江南当道台,要好好报答他一番,至少给他个红顶子戴!当然,这时还谈不到此,等把垂帘的事搞定局了,那时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从容容地拣个又贵又富,叫吴棠意想不到的差使给他,那可比韩信的千金报德又高出许多了。

这样想着,心中如当年初承恩宠,宵来侍饮,酒未到口,人先醉了,一种飘飘然无异登仙的感觉,简直无可形容。但一抬眼看到恭王和军机大臣肃然待命的神­色­,才发觉自己出神得几乎忘形了。赶紧定一定心,找着刚才的话头,接着问道:“肃顺怎么样?可是安安分分的遵旨?”

恭王就等她问这句话,于是带点反诘的神情说道:“肃顺是这样的人吗?当然是目无君上,咆哮不服。”

“喔!”慈禧太后又动怒了,“怎么个咆哮?他说了些什么?”

“悖逆之言,臣下所不忍闻。”

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慈安冷笑道:“哼,你看看,是不是死有余辜?”

“还要启奏两位太后,肃顺护送梓宫,一路来都是另打公馆,带着两名内眷同行。”

“这怎么可以?”慈安太后脱口谴责,“肃顺真是太不象话了!”

慈禧太后又是连连冷笑,带着那种厌恶伪君子、假道学的卑夷神­色­:“你们都在京里,没有看见肃顺在外面的脸嘴。”她索­性­把肃顺讽刺一番:“在热河,他又是领侍卫内大臣,又是内务府大臣,进出内廷,就仿佛在他自己家里一样,成天跟在大行皇帝左右,变着方儿哄大行皇帝,四处八方引着大行皇帝去玩儿……。”

说到这里,听得慈安太后重重咳嗽了一声,她知道,这是提醒她不要把文宗的微行,以及传说中的曹寡­妇­之类的艳闻说出来,替先帝留些面子。

于是,她略停了停又说:“要不知道的人,见了肃顺在大行皇帝面前的样子,谁不说他那份孝心少见?他自己也说,侍君如父。哼!护送梓官,还忘不了带着他那两个妖­精­,这就是孝顺吗?”

慈禧太后居然在临朝听政之际,出此“妖­精­”的不文之词,似乎证实了外面的一项流言,说肃顺的两名宠妾,不知天高地厚,在热河曾得罪了慈禧太后。但不管有无私怨,纲常名教要维持,就是最公正平和的文祥,也觉得肃顺此举不可恕。

“不管怎么样,肃顺的罪名,已不止于一死了。”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说:“先该抄他的家!今天就办。”

“是。”恭王答应着,便把所有的旨稿都送了上去,等两宫太后盖了章,随即退出,派文祥、宝鋆去抄肃顺的家,同时将改组政府及恭亲王授为议政王的上谕转送内阁明发。

其时外面已有风声,但只知朝局有大反复,却不知详情如何?因为这一场可以震动九城的大政变,在京里也只是载垣和端华的被拿交宗人府,算是一个明显的迹象,而此迹象又只现于内廷,非外界所能得见。同时三品以上的官员,为了恭迎梓宫,多已出城住在离德胜门十几里的清河,根本还不知道京中有此变故。而一般品级较低的官员,却又不够资格与闻高层的机密,连打听都无从打听,唯有在内廷供职,地近清华的翰林,略有所闻,但情势混沌,吉凶难卜,也不便公然谈论,免得无端卷入漩涡,所以这些风声在官场里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反是民间,消息比官场得到得早而且真,尤其是西城皇木厂一带的居民,前一天就从被驱散的轿伕、跟班口中得知,郑亲王被革了爵,抓了起来,随后发现郑王府附近,多了些兵勇巡逻,到了十月初一傍晚,终于又看到肃顺抄家。

那是文祥亲自坐了绿呢大轿来抄的,他的随从,除了步军统领衙门的武官以外,还有宗人府、内务府、刑部各衙门的司官和顺天府的地方官。这些随员又有随员,每人都带着几名极其­干­练的书办。等一到了二龙坑劈柴胡同,与郑亲王府望衡对字的肃顺的住宅,步军统领右翼总兵属下的军队,立刻团团围住了四周,顺天府尹衙门的差役,把皮鞭子挥得刷拉、刷拉地响,但赶不走看热闹的路人,一个个站在远处,以惊诧不止的心情,看着文祥下轿,带领随员,进入肃顺的宅子。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5 )

肃顺的妻子早就故世了,两个姨­奶­­奶­跟在他身边,此时也已一起在密室被捕,家里只有两个儿子,两个姨­奶­­奶­一人生一个,大的十三岁,名叫徵善,承继给郑亲王端华为子,小的叫承善,才八岁,生得倒象肃顺,什么都不怕,看见来了这么多人,觉得十分好玩,非要出来看热闹不可。

除了承善以外,肃顺家的西席、帐房、管家、听差、婢女、无不吓得瑟瑟发抖,也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跟文祥搭话。好在文祥也明了这种情形,到得厅上坐定,首先吩咐随员:“这件差使,要­干­得漂亮、利落!谁要是手脚不­干­净,莫怪我不讲情面。”

“喳!”随员们齐声答应。

“还有,‘罪不及妻孥’,肃顺犯罪,跟他家里的人不相­干­。

千万不准难为人家!“

“喳!”随员们又齐声答应。

那个抄那部分,任务是早分配好了的,看看文祥没有话,大家便要散开来动手,文祥却又喊一声:“慢着!把这里的管家找来!”

肃顺的管家原就知道挨不过必须出面,早戴着大帽子在厅旁伺候,听这一声,便跑了来,摘下大帽子替文祥磕头,自己报了名字。

“你家主人的大孩子,可是过继出去了?”文祥问说。

“是。过继给四房了。”那是指端华——端华行四。

“现在在这儿不在?”

“在!”

“把他们小哥儿俩,送到他四伯那儿去。是他们哥儿俩的东西,尽量带走。”

这时杨远三站在文祥身边,懂得他的意思,便点醒肃顺的管家:“你要听清了文大人的话,是他们小哥儿俩的东西,可以尽量带走。你可要快一点儿!”

肃顺的管家,如梦方醒,磕头称谢,匆匆而去。这是文祥厚道的地方,网开一面,让他们带些细软出去,可以变卖度日。肃顺的管家已经领悟,也知道不会容他从容检点,到了里面,与西席、帐房略略商量,大家都说,时机急迫,只好尽量拣好的拿,能拿多少算多少。

于是一起奔入上房,七手八脚拿斧头劈开箱子,先找珠宝首饰,次取字画古玩,再拣大毛皮货,满满装了两个箱子。其时全家的婢仆,众口相传,也都赶到了上房,趁火打劫,尽挑好东西往身上揣。有两三个比较正派的,先还吆喝着阻止别人放抢,阻止不住,而且见人发财眼红,终于也淌入浑水中了。

这样乱糟糟搞了有半个时辰,听得外面喝道:“里面的人都出来!”

大家回身向窗外一望,只见一个带刀的武官,领着数名兵丁差役,正走进院子,随即闪在两旁,让出一条路,步履安详的文祥,踱了进来,抬头望了一眼,立刻便皱起了双眉。

屋里的人,一个个躲躲闪闪地走了出来,两口大皮箱也搬到了廊上,肃顺的管家找到了徵善和承善,叫他们向文祥磕头道谢。

想到肃顺薰天的气焰,今天落得这样一个凄凉的下场,文祥心里也很难过,国法之外,能帮肃顺忙的,也只有照顾他的后人这一点了。所以文祥叫他们弟兄站起来,以长辈的资格,慰勉着说:“你们俩好好儿到你们四伯那儿去,要好好儿念书。你们父亲到底也给朝廷出过力,是个人才,你们将来要学他的才­干­,别学他的脾气。”说到这里,转脸对肃顺的管家:“我派人把你们送出去。你的这两个小主人我可交给你了!

你要拿良心出来。不然,哼!“

他把脸一绷,吓得肃顺的管家,慌忙跪倒:“奴才不敢!”

“我谅你也不敢。”说了这一句,文祥吩咐杨达,把徵善弟兄和管家,连人带东西,送到郑王府。

其余的人就有想趁此溜走的,可是文祥早已防备好了,下令拦截搜检,把他们明抢暗偷,塞在怀里的东西,都给搜了出来。最倒霉的是那个西席,自己裤带上拴着的一个汉玉佩件,也当做悖人之物被没收了。

“这个你不能拿!”那西席抗议,“这块玉是三代的家传!”

搜他的人是在内务府当差的,下五旗的传统,看不起西席,称之为“教书匠”,所以一听他的话,勃然大怒:“去你妈的!教书匠做贼,丢你家三代祖宗的人!”说完,上面一巴掌,下面一靴子,把他踹了个筋斗。

“不准打人!”文祥沉声说着,又看到一个差役借搜检的机会,调戏婢女,便又大喝:“不准轻薄!”

就这样不准这个、不准那个,文祥替大家立下了严格的执行规矩。等把那些趁火打劫的人,搜检完毕,都驱入空屋,除却大厨房的厨子,可以照常当差,以及两三名帐房,必须随同办事以外,其余上上下下的,都算是暂时被软禁了。

“大家散开来,分头办事吧!”

一声令下,全面行动。预先已编配了多少个班,每班少则三个人,多则五、六个人,职位最高的,充作临时带班,不动手,只用眼,负稽察的责任,其余的一半点数,一半记帐,抄家称为“籍没”,非立簿籍登录不可。

文祥自己也在里面带一班,这一班抄肃顺的书房,主要的就是检查肃顺个人的文件。一走进他那间宽敞而­精­致的书房,最触目的就是立在书桌旁边的一座大保险箱。不用说,如果肃顺有什么机密文件,一定放在这里面。

这一下难题来了,保险箱不但要钥匙,而且还要对西洋数字的暗码,钥匙当然是肃顺自己带在身边,数字暗号,则更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6 )

“怎么办?”文祥看一看四周问道:“谁懂这个洋玩意?”

大家面面相觑,无从作答,连最能­干­的内务府的司官,也是一筹莫展。

这时杨达已经把徵善兄弟送到了郑王府,回来交差,一看这情形,他倒有主意:“总理通商衙门的王老爷,一定有办法把它弄开。”

“对了,对了!”文祥大喜,“你倒提醒我了,赶快去把王老爷请来。”

王老爷是指总理通商衙门的一个章京,此人喝过洋墨水,又在上海多年,熟悉洋务,凡有不懂的“洋玩意”都得请教他。但总理通商衙门在东城,一来一往,很要一会工夫,于是文祥先把肃顺的书桌抽斗打开,把里面的奏稿、信札取了出来,一面看,一面等。

也不知等了多少工夫,王老爷来了,还带了一个洋人来。见过了礼,那洋人取出一大串钥匙左试右试,又把耳朵凑在数字号盘上,一面慢慢地转,一面聚­精­会神地听。那些抄家的官员书办们,从未见过如此开锁,一个个住了手,兴味盎然地看着。

那洋人绷紧了的脸,终于出现了喜­色­,接着就打开了沉重的箱门。文祥大喜,托王老爷向那洋人道谢,彼此客气了一番,洋人仍旧由王老爷带着走了。

保险箱里,果如文祥所预料的,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却有许多文件。大部分是别人寄给肃顺的密札,略略翻一翻,写信的人,或用别号,或用隐名,或者就写上“知名”,甚至根本没有名字。不必看内容,光看这些,便知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在内。

这是个极丰富的收获,但看了一两封,文祥觉得事态严重了。

因为这些密札,虽然具名不显,措词隐晦,而外人看来莫名其妙,但在文祥眼中,大部分都能求得正确的解释。首先从笔迹上,他可以认出发信的人,由发信的人的经历,可以推想出那些隐语所指的是什么?这样因字识人,因人索事,细加寻绎,十解七八,而就在这可解的十之七八中,证实了外面的流言,不是空|­茓­来风。

很早就有这样的流言,说肃顺­阴­蓄异志,这些流言自然荒诞不经的居多,但似乎也有言之成理的,譬如指肃顺的支持湘军,说是在培植他个人的势力,而礼贤下士,亦无非王莽当年。只是这些流言不管如何散布,从没有一个人敢去认真追究,更没有一个人敢于承认,自己曾说过这些话,这些话的出入太大了,而且正当肃顺圣眷王隆的时候,谁也不敢招惹他。

文祥自然也听到过不少的这种流言,在他觉得是可笑的,他不相信肃顺会做这种自不量力的蠢事,他至多是个权臣,不会是个叛逆。文祥甚至也不相信会有人敢对肃顺“劝进”,因为那不是爱人以德,可是此刻的文祥,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了。

在那些信札中,最可疑的是吏部尚书陈孚恩的信,颇有些暧昧不明的话,还有就是所谓“肃门六子”——都是湖南人,王闿运、李寿蓉、严咸、黄瀚仙、郑弥之、邓保之,这些人都算“名士”,书生积习犹在,评论人物,指斥时政,放言高论,不免偏激,也许本心无他,但如果追究陈孚恩那些暧昧不明的信,则此“六子”逞一时之快的意气之言,自然也就要当做附逆的证据了。同时这些信中,少不得也引用别人的议论,则又成一番是非,辗转株连,将兴起难以收拾的大狱,在这外患初消,内乱未平的时候,是足以动摇国本的。

这样一想,文祥悚然心惊!一时也无法细看,先要把这些东西检齐了要紧。于是在保险箱和书桌抽斗里,把所有的文件,还有两本别人送钱给肃顺,肃顺送钱给别人的帐簿,包成一包,封缄严密,亲自画了花押,随身带着,上轿先走,去见恭王商量处置的办法。

其时政变的消息已传遍九城。消息的来源有三处,最明白不过的自然是内阁的明发上谕,但此时看得到的,只有少数人,其次是劈柴胡同,众目昭彰的抄家,还有就是密云来客所谈的肃顺被拿问。凡是做官的人家,前门外的大商号,以及茶坊酒肆,无不以此作为话题,在大发议论。

那些议论中,大都对于新政府表示欢迎,这不仅由于恭王的威望使然,更因为军机六大臣中,五位原来就在京城里的,这一点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京城里的人,觉得这五位军机大臣是“洋鬼子打进来”时,与老百姓一起共患难的,所以心理上特有一种亲切的好感。他们尤替恭王庆幸,认为他以前受了许多委屈,咸丰皇帝不该亏待同胞兄弟,天潢贵胄,不惜降尊纡贵与洋鬼子周旋,这些都被认作是恭王的委屈。

当然,同情恭王,必不以肃顺为然,特别是那些旗人以及与户部、内务府有关系的商号,无不拍掌称快。

那些商号都是为了五宇字官钱号勾结户部司官舞弊,为肃顺雷厉风行一办,吃了亏的。有了恩怨,说话就不公平了,把银价大涨,钱票贬值,影响小民生计,都归咎于肃顺,当然,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肃顺亟亟于定“祺祥”的年号,就是想早日把新钱铸出来,收兑烂钱票,好平抑银价、稳定物价。这一点连自负博古通今的名士李慈铭都省会不到,更不用说是市井小民了。

在恩怨以外,最要紧的还是利害关系。顾命八大臣都垮台了,倚他们为靠山的人,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都想打听一下详细内幕,好作趋避。但自知­色­彩太浓,不便抛头露面,只好躲在家里­干­着急。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7 )

另外在肃顺手里吃过苦头,被压抑而不得志的,那就跟那些失意者大不相同了,无不喜动颜­色­,奔走相告,同时更要去打听消息,联络感情,作为时来运转,复起的开始。

恭王和桂良府里的门栏太高了,踏不进去,沈兆霖、文祥、宝鋆,也都是红顶子,难得高攀,所以目标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曹毓瑛,一个是朱学勤。

曹毓瑛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处理回銮期间被压了下来的章奏诏令以外,他还有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安抚在外的将帅。中枢政变,必然会影响前方的军心,湘军正当用命之际,死了一个坐镇长江上游,协和各方的胡林翼,已足以打击士气,再去了一个支持湘军最力的肃顺,说不定就会引起猜疑,激出变故。倘或如此,后果异常严重,即使在京城里从顾命八臣手中,顺顺利利地接收了政权,这一次处心积虑所发动的政变,仍旧不能算成功。

恭王和文祥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曹毓瑛和朱学勤也深明其中的利害,因此,两个人商量着,用恭王的名义,写信分致各地重要的督抚,除了说明肃顺等人获罪的由来以外,最主要的一点,是有力地暗示,保证他们所受到的支持,比过去只会增加,不会减少。这些信的措词甚难,过与不及,都非所宜。因而在军机处一直忙到上灯时分,才能回家。

曹毓瑛一到家,盈门的贺客便迎了出来,纷纷向他道贺荣膺新命,入参枢机,然后把他簇拥了进来,厅中又还有一班人在等着,照样再周转一番,而门上来报,倒又有客来了。

曹毓瑛一看这情形不妙,恭王那里还有许多事要商量,第二天一早又要出城到清河恭迎梓宫,那得有闲工夫来跟这些人应酬?因此,他就不脱袍褂,也不进上房,向他不离左右的一名心腹听差,使了个眼­色­,便坐在厅上陪客。

一番寒暄过后,有个曹毓瑛的同年,开口发问,他问得十分率直:“琢翁,外间传言,说拿问‘三凶’谕旨,出于大笔,可有这话?”

“三凶”之称,曹毓瑛还是第一趟听见,顾而言他地说:“‘三凶’?莫非指怡、郑两王和肃中堂?”

问话的人有些发窘,身历其境的人,依然客客气气对载垣他们用官称,不相­干­的局外人,倒已经定了他们的罪,加以“三凶”的恶名了。

这一下别的宾客也不敢胡乱开口了,只泛泛地谈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有一个人所问的,在曹毓瑛看来,极有关系,问的是新帝的年号,可是仍用“祺祥”?

他还来不及回答,事实上亦很难回答,幸好他那心腹听差替他安排的脱身之计发动了,门上高擎一张名片,到了厅上,单腿屈膝向他打了个扦,用很清楚的声音通报:“恭王爷派人来说,请老爷马上到王府去,有要紧事商量。”

那些想来打听消息或者套交情的宾客,只得纷纷起身怏怏辞别。曹毓瑛原要到大翔凤胡同鉴园,送了客,随即也就上了车,直放恭王的别墅。

恭王与文祥已经谈了一会了,看见曹毓瑛到,劈头就说:“你来得正好。有个难题,你来出个主意,这一包东西怎么办?”

曹毓瑛莫名其妙,把恭王所指的那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许多书札,拈起一封,略一审视,便知是从肃顺家取来的,他随即把它放下了。

“莫非其中有什么关碍之语?”他问。

“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看到恭王的脸­色­沉重,文祥的脸­色­严肃,曹毓瑛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把那包信推了一下,平静地说:“以不看为妙!”

“着!”恭王突然击案一呼,把文祥与曹毓瑛都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他,他却又看着曹毓瑛问:“琢如,你不愿看这些信,为的什么?为的不生烦恼是非,是吗?”

曹毓瑛微笑着点点头:“王爷明鉴!”他说:“倘或关连着什么同年知好,我既不便为他们求情,又不能视作无事。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了。”

“好个‘眼不见,心不烦’!”文祥苦笑道,“琢如,你比我运气好。”

这就可见文祥看了那些信也在大感为难。曹毓瑛心想,这些信中,不知牵连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最好一火焚之,也是一场­阴­德。但这话不便贸然出口,眼前只有先把它压下来再说。

他刚有此一念,恭王却已见诸行动了,他亲手把那包信包好,“我也不曾细看。”他说,“琢如的办法最好,不闻不问。等事情略略乎定了,我奏闻两宫,当众销毁,好让大家安心。”

“好极了,好极了!”文祥脱口大赞,如释重负,“王爷这样子处置,是国家之福。”

“唯有这样,才能安定人心,一同把大局维持住。你们两位有机会不妨告诉大家,不必惊惶。不过……,”恭王沉吟了一会又说:“有几个人非办不可!”

“名为‘肃党’的,也不可一概而论,形迹不著,不妨从宽。”文祥这样相劝。

“当然。”恭王说道:“我想办两个人,一个是陈孚恩,一个是黄宗汉。”

要办陈孚恩,曹毓瑛不觉得奇怪,陈孚恩是有名的能员,但也有名的狡猾。至于黄宗汉,历任封疆,毁誉不一,而且在清流名士中,颇有知好,如翁心存、翁同龢父子,就是走得很近的。

心中虽有疑团,口头却无表示。文祥一向主张宽厚,曹毓瑛则是今非昔比,以前当军机章京,不过幕后的谋士,设谋不妨知无不言,态度立场亦比较单纯,善为人谋就行了,如今站在幕前,虽然衔头是“军机上学习行走”,但到底是共掌国柄的军机大臣,要学“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而况肃顺锋芒太露,喜欢得罪人,覆辙不远,岂可无戒?所以他们对恭王要办陈孚恩、黄宗汉的话,都出以一种审慎的沉默。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8 )

这样,恭王也不必再谈下去了。曹毓瑛忽然想到了一个疑问,“刚才有人问我,”他说:“今上的年号,可是仍用‘祺祥’?”

这一说,恭王和文祥都瞿然而起,“对了,”恭王大声说道:“当然不能用‘祺祥’!这是肃顺的年号。”他又转脸问说:

“博川!我仿佛听你说过,芝老已有拟议。是吗?”

“芝老”是指周祖培,“是!”文祥答道,“‘祺祥’这个年号,颇有人批评。芝老的西席李慈铭,就有许多意见。”

“他怎么说?”

“无非书生之见。”文祥又说:“也难怪他,他不知道肃六的用意。李慈铭批评‘祺祥’二字文义不顺,而且祺字,古来从无一朝用过,祥字亦只有宋少帝的年号‘祥兴’。”

“那不是不祥之号了吗?”

“是啊!”文祥答道,“如今倒不妨用他的说法,作个借口。”

恭王不置可否,只问:“怎么叫文义不顺?”

“祺就是祥。”曹毓瑛接口解释,“祺祥连用,似嫌重复。”

“对了,这个说法比较好。”恭王也没了良心话:“肃六急于改元铸新钱,这一点并未做错。咱们也得赶紧设法铸钱平银价。”

“此为势所必然。”文祥接着提出了拟议中的新年号:“据说也是李慈铭的献议,主张用‘熙隆’,或者‘乾熙’。”

“这又何所取义?”

“本朝康熙、乾隆两朝最盛。圣祖、高宗又是福泽最厚、享祚最永,各取一字,用‘熙隆’或者‘乾熙’,自是个吉祥的年号。”

恭王大不以为然,因为无论“熙隆”或者“乾熙”,都是有意撇开雍正,令人想到其中有忌讳,雍正不是骨­肉­相残吗?将今比昔,似乎推翻顾命制度,是有意跟大行皇帝过不去!这怎么可以?

于是恭王不屑地说一声:“这李慈铭真是书生之见!而且是不曾见过世面的书生。不行,‘熙隆’也好,‘乾熙’也好,都不能用。另外想吧!”

接着又谈了些别的,因为第二天要到清河迎接梓宫,便早早散了。次日清晨,车马络绎出了德胜门,清河冠盖云集,热闹非凡。

清河只有一条大街,街北沿跸道两旁,各衙门均设下帐房,供大官们休息。街上两家客店,则全被征用,把原住的旅客请了出去,作为王公大臣歇脚的地方,恭王则另借了一家宽敞的民居,以便会客。他一到就把贾桢、周祖培,还有刑部尚书赵光都请了来,趁空谈一谈,如何集议定顾命八臣罪名的事。

说了来意,贾桢首先表示:“上谕派王爷会同内阁,各部院集议,自然是王爷定日子。”

“今明两天,梓宫奉安。初四发通知,最快也得初五。”

“就是初五吧!”恭王接受了周祖培的建议,“通知就拜烦两位相国偏劳了。”

这是小事,没有什么好研究的,说了就算。要研究的是,顾命八臣的罪名,该预先商量出一个腹案,集议时才不致聚讼纷纭,茫无头绪。

于是刑部尚书赵光说话了。他也是最恨肃顺的一个人,因为肃顺揽权,常常侵犯刑部的职司,最令赵光痛心疾首的一件事,就是咸丰八年戊午科场案,杀大学士柏葰。科场风气诚然要整顿,但为此而诛宰辅,古所罕见,当时所有的人,都以为必蒙恩赦免死,就是柏葰自己,也料定必是由死刑改为充军,还叫他儿子准备行李,以便一闻恩命,即行就道。

那知道大行皇帝当时真个朱笔亲批,诛戮柏葰。赵光清清楚楚地记得,先帝特召部院大臣,当面宣旨之时,容颜凄惨,握笔的手,不住颤动,旨意一下,在廷诸臣,无不震恐,竟有因而失仪的。唯有肃顺一个人幸灾乐祸,出圆明园时,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今天杀人了,今天杀人了!”现在也要杀人了!赵光抗声而言:“肃顺死有余辜!载垣、端华,于律亦无活罪。其余五人,亦当严惩。”

“这就是说,八个人分三等。”周祖培作了一个归纳:“肃顺是一等,载垣和端华是一等,其余五人又是一等。是这样吗?”

“上谕中原说‘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分成三等,甚为允当。”贾桢点着头,表示赞成。

照赵光的意思,第三等中还要分,象匡源附和最力,另当别论。但贾桢和周祖培都不赞成,黄桢是卫护同乡,周祖培则是想到了景寿,是恭王嫡亲的姐夫,如果匡源应该严办,则景寿身为国戚,受恩深重,罪名也应该比别人来得重。

赵光的本意只放下过肃顺,所以对此并不坚持。就在他们谈论的这一刻,有人来报,说是押解肃顺的车辆,已经过了清河,进京去了。接着又来禀报:醇王到了清河。

弟兄相见,无不兴奋。只以大丧期间,笑容不便摆在脸上。贾、周、赵三人都很知趣,与一身行装的醇王见礼寒暄过后,一起告辞,好容他们兄弟密谈。

“京里怎么样?”醇王首先发问。

“京里很好哇!”恭王反问:“路上怎么样?听说肃六咆哮不法,说了些什么?”

“反正是些无法无天的混话。不过……。”

话到口边,忽又停住,恭王越发要追问,但他没有开口,只拿威严的眼­色­看着醇王。他最忌惮他这个六哥,只好实说了。

“肃六大骂‘西面’。”醇王把声音压得极低,“他说,太祖皇帝当初灭海西四部,叶赫部长布扬古发过誓,他的子孙中,那怕剩一个女的,也要报仇。现在这话应验了,大清江山要送在叶赫那拉手里。又说,‘西面’是条毒蛇,小心着,总有一天让她反咬一口!”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9 )

“哼!”恭王只是冷笑,把肃顺的话看作泄愤的狂訾。传说中虽有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为世仇,宫中秀女,不选叶赫那拉的话,其实是荒诞无稽之谈,高祖的皇后、太宗的生母,就是叶赫那拉,以后太宗有侧妃、圣祖有惠妃、高宗有顺妃,亦都出于叶赫那拉。至于慈禧太后,­精­明有决断,不象个柔弱女子,倒是真的,说她是毒蛇,要防备反噬,这话在恭王觉得可笑得很。

于是顾而言他,谈到醇王的新职,恭王准备把肃顺所遗的差使之一,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保荐他接任,负责掌理紫禁城的警卫。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差使,醇王欣然接受。

“你先进京吧!两宫有许多话要问你呢。”

于是醇王即时启程,换乘一骑御厩好马,带着护卫,飞奔回京。到了崇文门,恰好赶上肃顺的囚车进城,醇王为了当差谨慎周到起见,特地亲自押送到皇城东面户部街的宗人府。

宗人府有许多“空房”,这是个正式的名称,专为禁闭获咎的宗室之用。肃顺一到,因为他是个钦命要犯,三品顶戴的府丞,特地亲自出来照料,等向醇王请了安,掀开车帷看了一下随即又向醇王说道:“王爷请回吧!交给我了。”

醇王本来还想等肃顺下了车,验明正身,正式交付,再交代几句“小心看守”之类的官腔,但又怕肃顺把他狗血喷头乱骂一顿,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自讨没趣?于是点点头,扬长而去。

府丞也已听说肃顺桀骜不驯,不好伺候,所以特别加了几分小心,亲自把车帷取下,哈着腰说:“中堂,你请下来吧。”双手被绑,闭目静坐的肃顺,睁开眼来,看着他问:“怡、郑两王在那儿?”

“在后面,单有一个很宽敞的院子。”

“我想跟他们两位一起,行不行啊?”

在那府丞的记忆中,肃顺从未如此低声下气,用征询的口气向人说过话,受宠若惊之余,一叠连声地答应:“行,行!”

“再劳你驾,派人到劈柴胡同,通知我府里,送动用的东西来。”

府丞心想:肃顺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被抄了家。这时候不必多说,反正他跟载垣、端华一见了面,就全都知道了。所以敷衍着说:“好,好!”随即一面派两名笔帖式,把肃顺领了进去,一面另派一名经历与醇王所派的押解官员办理交接人犯的手续。

宗人府衙门坐东朝西,最后一个院落,坐西朝东,却从来不见晨曦照耀,因为那是有名的所谓“高墙”。皇子宗室犯了过错,常用“家法”处置,不下“诏狱”,圈禁在“高墙”中。那里除了中午有极短暂的阳光以外,几乎不见天日。数百年下来,­阴­森可怖,破败的屋子里,砖地上都长了极厚的青苔,灰黑的墙壁上,隐隐泛出暗红的斑点,一看就会使人想到是拷掠所溅的血迹。

那真是“空房”,原来是什么也没有的,不过载垣和端华住进来以后,自然有他们的家人,上下打点,把动用的物件送了进来,当然不会有家具,地上铺了茅草,草上却铺着官阶一品以上才准用的狼皮褥子,细瓷青花的碗盏、蜡黄的牙筷,雪亮的吃­肉­用的小刀,金水烟袋之类,杂乱无章地摆得满地。时将入暮,载垣和端华正要吃饭,旗下贵族最讲究享受,虽在幽禁之中,载垣居然还想得起月盛斋就在附近,正叫一名照料他的笔帖式,派人去买月盛斋的酱羊­肉­来吃,那名笔帖式去而复回,带来了肃顺的消息。

肃顺已经松绑了,由左司的理事官,带着一名主事、两名笔帖式,押送而来,一见载垣,他瞪大了眼睛,狠狠吐了口唾沫,恨声说道:“好,这下好!全玩儿完!你要早听我的话,那儿会有今天?”

载垣没有想到,一见面先挨了顿骂。他原也有一肚子的冤屈,好好一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不要当,让肃顺挟持着去跟恭王和慈禧太后作对,以致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肃顺如果明白事理,应感内疚,谁知反倒迁怒到别人头上,这是从何说起?

载垣气白了脸,正待发作,端华抢在前面责备肃顺:“老六!事到如今,你还提那些话­干­什么?不管用的废话少说,咱们好好儿来商量一下。”

“哼,商量!跟谁商量?”肃顺还要发脾气,说狠话,看见宗人府的官员,在一旁很注意地听着,心中有所省悟,便改口问道:“我住那儿啊?什么东西都没有,叫人怎么住?请你快派人到劈柴胡同……。”

“老六!”端华抢着截断了他的话,“你先歇一歇,等我慢慢儿告诉你。”

“对了!”左司理事官扬着脸,看着端华和载垣:“请两位王爷跟肃中堂,好好儿说一说。我们只要差使交代得过去,依然当从前一样尊敬。不然的话,可有点儿不方便了。”说完,他又留下一名笔帖式在那儿照料,自己带着两名主笔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门,缓慢地合拢“咔哒”一声,知道是下了锁了。

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都在狼皮褥子上盘腿坐下,久久无语。话是有的,不知从何说起?两名笔帖式倒有些奇怪了,走到窗下,悄悄向内窥探。

端华一眼望见,大声喊道:“嗨!等一等。”他走到窗前又说:“请你再派一个人到我那里去一趟,就说六爷来了,再送一副铺盖来。还有,我的鼻烟没了,叫我家里快送来。”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0)

“好,我就派人去。”那个笔帖式属于镶蓝旗,端华原是他的旗主,不免有香火之情,所以照应得还不错。

“慢着!”肃顺一跃而起,环视问道:“有笔砚没有?”

载垣和端华一时还弄不明白,他要笔砚,作何用处?那镶蓝旗的笔帖式,类似的事,见得多了,反应极其敏捷,陪着笑说:“跟中堂回话,你老人家要别的,譬如要一点儿穿的、吃的、用的,不管怎么样,那怕是上头怪罪下来,我全认了,可就是一样,不敢伺候,片纸只字不能带出去!那是砍脑袋的玩意,我不能陪着中堂玩儿命。”

前面的话都好,说到最后不动听了!肃顺厌烦地挥一挥手,把张太白脸转了过去,什么也不屑理睬。

窗外的人,见此光景,随即走了。肃顺听得步靴声远,才回过头来,脸上依然是绷着脸,微锁着眉,满是那种倔强不屈,准备接受任何挑战的神气。载垣和端华,一直是随他摆布的,看见他这神情,信心大增,眼中不由得又流露出殷切期望的神情。

“别忙,他们想弄死我,没有那么容易。”

听得肃顺这话,载垣和端华大为兴奋,不约而同地围了拢来,三个人坐在狼皮褥子上,把头凑得极近,低声密议。

“第一步是如此!”肃顺取牙箸在潮湿的砖地上,写了个“拖”字。拖到什么时候呢?他接着又写了“甲子”二字。

端华一时不能意会,载垣却领悟了。甲子日是十月初九,皇帝举行登极大典,第二天又是慈禧太后的万寿,喜事重重,决不能杀人。

这时肃顺又写“或有恩诏”。意思是指登极大赦。

字还未写完,载垣摇摇头说:“不见得。”

肃顺也知道登极大赦,不赦十恶,而十恶的第一款,就是恭王所指控他们三人的大逆不道,但是:“可请督抚力保。”

“啊,啊!”载垣见他写的字,懂得“拖”的作用了,活动督抚力保,要一段日子,如果刀下不能留人,再有力的奏章,亦无用处。

“你懂了吧?看!”肃顺写了几个姓:“曾、骆、劳、官、彭、严、李。”

这是指两江总督曾国藩、四川总督骆秉章、两广总督劳崇光、湖广总督官文、代理安徽巡抚彭玉麟、河南巡抚严树霖,以及新近接了胡林翼遗缺的湖北巡抚李续宜,这些封疆大吏,正在为朝廷效力,说话颇有分量,而且与肃顺的关系都不坏,如果他们能自前线分头上奏,请求宽贷这三个人一死,恭王是无论如何不敢不头帐的。

看到载垣和端华的欣许的脸­色­,肃顺才解释他要通个信出去的目的,想找个人在外面替他设法去“拖日子”、设法去活动督抚力保,“此人可当此任!”他接着又写下三个字:“陈子鹤”。

陈子鹤就是陈孚恩。一提到他,载垣和端华都想起他当军机章京的时候,救穆彰阿的故事。这是二十年前的话,陕西蒲城的王鼎,与穆彰阿同为大学士直军机,痛恨穆彰阿妨贤误国,斥为秦桧、严嵩,宣宗是个庸主,最不善识人,王鼎苦谏不听,继以尸谏,一索子上吊死了,衣带里留下一道遗疏,痛劾穆彰阿而力荐林则徐。

王、穆不睦,是陈孚恩所一直在注意的,这一天王鼎未曾上朝,又无通知,心知必有蹊跷。开是匆匆赶去探望,一进门就听见王家上下哭成一片,陈孚恩问知其事,直入王鼎卧室,不由分说,叫王家的仆人把老相爷的遗体解下放平,一摸身上,找出那通遗疏,暗叫一声:“好险!”如果晚来一步,遗疏一上,穆彰阿要大倒其霉。

因此,陈孚恩便把王鼎的儿子,翰林院编修王抗拉到一边,悄悄为他分析利害:第一,大臣自尽,有伤国体,不但没有恤典,说不定还有追夺原官等等严厉的处分;第二,皇帝正恼王鼎过于耿直,遗疏言词激动,皇帝一定听不进去;第三,如果能扳得倒穆彰阿,倒也罢了,就怕扳不倒,两家结下深仇,王抗不过一个翰林,如何斗得过穆彰阿?

一听这话不错,王抗慌了手脚,自然要向他求教,陈孚恩乘势劝他,奏报王鼎暴疾而亡,同时替他改了王鼎的遗疏。当然也答应为他从中斡旋,使王鼎能得优恤,王抗丁忧起复后,可以升官。

虎父犬子的王抗,居然听信了陈孚恩的话,穆彰阿得以安然无事,感激之余,大力提拔陈孚恩,不数年当到山东巡抚,还蒙宣宗御笔题赐“清正良臣”的匾额。而王抗因为不能成父之志,他的陕甘同乡,他父亲的门生故吏,统通都看不起他,以致郁郁而终。

这段往事,端华记得很清楚,所以当时脱口称许:“好!

这小子真能从死棋肚子里走出仙着来!你找对人了。“

载垣却有不以为然的神气,肃顺便问:“怎么样?”又写了一行字:“陈随梓宫到京,事不宜迟,即应设法通信。”

“不找他行不行?”载垣低声问说。

“不行!非此人不可。”

“只怕他们不见得饶得过他。”

“那是以后的事。”肃顺又写:“子鹅为求自保,更非出力不可。”

载垣点点头,写着字答复他:“通信之事,我可设法。”在未被捕以前,他一直是“宗令”,这宗人府里都是他的老部下,所以他有此把握。

肃顺一到,就带来了希望,载垣和端华便又死心塌地听他指使摆布了。其时端华有件事要告诉他、安慰他,心里已转了半天的念头,趁这情绪略好的当儿,便用极和缓的语气说道:“老六,你先沉住气,我跟你说点事儿。劈柴胡同,让他们给抄了……。”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1)

话还未完,肃顺猛然跳起身来,气急败坏问道:“什么,抄了?没有定罪先抄家,这是谁的主意?”

“不知道。”端华已料到他有这样的反应,所以仍旧能够保持平静的态度,“也还没有旨意,文博川带人就去抄了。不过,他倒还好,手下留情,让两个孩子带了点东西出来,住在我那儿。”

肃顺意乱如麻,焦忧不堪,在屋里疾步绕行,走不数步,突然停住脚问:“我那个保险箱,不知让他们打开了没有?”

“你想呢?”

“完了,完了!”肃顺脸­色­灰败,不知何时,已取得保险箱的钥匙在手,使劲往窗外一丢,在空庭铿锵的清响中,大声嚷道:“咱们完了!陈子鹤也完了!”

他看得很准,但他不知道,陈孚恩即使没有给肃顺写过那些暧昧不明的信,禄位亦将不保。詹事府少詹许彭寿,在拿问顾命八大臣的诏旨初下时,便已上了一个折子,奏请察治党援,意中所指,就是陈孚恩。许彭寿除了卑视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势利小人以外,其间自不免还涉及恩怨。陈孚恩倚附肃顺,曾硬生生挤掉许彭寿的父亲许乃普的吏部尚书,取而代之。其时正为英法联军焚毁圆明园之后,当焚园的那一刻,许乃普父子、沈兆霖、潘祖寅等人,还在圆明园值班,闻警仓皇,几乎­性­命不保。而陈孚恩不念同在烽火危城,曾共患难之义,竟忍心利用肃顺的权势,对惊魂未定的许乃普,横施压力,迫令告病,腾出吏部尚书的位子来给他。这样,不但使许乃普从此失去了拜相的机会,并且也是在那种艰难黯淡的日子里,犹如雪上加霜的一次打击。口虽不言,心情抑郁,为人子的许彭寿,自然要引以为大恨!而尤其使他不服气的是,陈孚恩根本不具备当吏部尚书的资格。吏部为六部之首,历来非翰林出身不能当尚书,而陈孚恩的出身是拔贡。

翰詹科道原许闻风言事,但当政者如果有意根究其事,可以命令指名回奏,恭王用的就是这个方法。于是许彭寿复奏,痛劾陈孚恩,而钻营肃顺弟兄和载垣的门路的,又不止陈孚恩一个人,吏部侍郎黄宗汉,户部左右侍郎成琦、刘昆,太仆寺少卿德克津太等等,形迹最密,京官朝士啧有烦言,于是也一起列名弹章了。

弹章上有黄宗汉的名字,恰好符合了恭王的心意。他的痛恨黄宗汉,由于和议而来。早在咸丰七年冬天,黄宗汉继叶名琛为两广总督,其时英俄两国兵舰已停泊吴淞口外,如果军事上没有把握,此时议和还不会太吃亏,所以当他赴广州到任,经过上海时,两江总督何桂清苦苦要留他在那里与洋人开谈判,但黄宗汉知道广东民气激昂,如果他在上海议和,到任必不为地方所欢迎,为了自己的前程,不顾一切,取道福建,到广州接了督署的大印。

因为这一耽误,英法俄美四国联军内犯天津,而黄宗汉在广州,还在迎合民心,以一股虚骄之气,鼓动民团作无谓的抗争,把局面越搞越坏。但亦终于由大学士桂良和吏部尚书花沙纳,经过美国的调停,与四国订立了“天津条约”,规定关税税则,换约,以及交还广州等等谈判,在上海开议。那时黄宗汉已回到上海,桂良自然要问问他广东的情形,好作谈判的准备,那知道他竟避不作答。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桂良一谈起来,就要动气。

恭王在实际接触到国际交涉以后,认为弄成这样不利的城下之盟,以及和议再一次决裂,演变成英法联军侵入京城,天子走避,只顾自己功名,不顾大局艰难的黄宗汉要负大部分的责任。而这样一个误国的疆臣,因为依附肃顺的缘故,当时竟能调任四川总督,越发让桂良和恭王,咽不下那口气。

因为这些缘故,陈孚恩和黄宗汉的前程,当恭王复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终结,而当劈柴胡同肃顺家被抄,搜出那些暧昧不明的信以后,陈孚恩就连脑袋都有不保的可能。但办事有一定的程序,整治“党援”,必须等正犯先议了罪才能动手。

梓宫是十月初三到京的,由德胜门进京城,东华门进禁城,奉安皇帝正寝的乾清宫,接着举行祭典,恩赏扈从官员,忙了两天,到了初五一早,六部九卿各衙门的堂官以及翰林、御史,齐集内阁大堂,等恭王和三位大学士一到,随即开始会议,公拟顾命八大臣的罪名。

谕旨上指明派恭王召集这个会议,因此由他先发言。恭王事先是有了准备的,采取一种奉旨办理的态度,所以未曾开口,先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来,从容说道:“奉两宫太后面谕,载垣、端华、肃顺等人,朋比为­奸­,专擅跋扈,种种逆行,令人发指。两宫面谕此三人的罪状,我给大家念一念。”

他看着纸上的记录,念出载垣、端华、肃顺的罪名,共有八款:“一、大行皇帝弥留时,面谕载垣等立皇帝为皇太子,并无令其赞襄政务之谕,乃造作名目,诸事并不请旨,擅自主持。即两宫皇太后面谕之事,亦敢违阻不行。

二、御史董元醇条奏皇太后垂帘等事,载垣等非独擅改谕旨,且于召对时言‘臣等系赞襄皇上,不能听命于皇太后。即请皇太后看折,亦为多余之事。’当面咆哮,目无君上。

三、每言亲王等不可召见,意存离间。

四、肃顺擅坐御座,进内廷当差出入自由,擅用行宫御用器物。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2)

五、内旨传取应用物件,肃顺抗违不遵。

六、肃顺面请分见两宫皇太后,至召对时,词气之间,互有扬抑,意在挑拨。

七、肃顺于接奉革职拿问谕旨以后,咆哮狂肆,目无君上。

八、肃顺扈从梓宫回京,辄敢私带眷属随行。“

念到这里,恭王把那张纸收了起来,接着又说:“还有载垣等人招权纳贿的情形,我想大家都也知道,涉于琐细,不必在这里列举了。至于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这五个人,应得何罪?亦请各抒高见,以便秉公定议。不过有一层,我要特别向大家说一说,初九是登极大典的好日子,皇上践祚之初,不宜行诛戳之刑,所以我们要赶紧定议才好。”

这话已说得很明白了,要行诛戮之刑,而且就在今天要决定,那还议些什么?翰林、御史中颇有人不以恭王的话为然,但要反驳,得先考虑一下后果,这一考虑,一个个便都默不作声了。

不过许多耿直的人,惊诧不满的,还不止于恭王这种一手把持的态度,而是他所宣布的载垣等人的罪状,谁也不知道那八款大罪,究竟真的出于两宫太后之口,还是恭王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反正第一款,也是最重的一款,是“欲加之罪”。

可以说与议的人没有一个不记得,在大行皇帝弥留之际,曾明发两道上谕,第一道是立当今皇帝为皇太子,另一道派定顾命八大臣,有“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十个字,那就决非载垣、端华、肃顺三个人的“造作名目”了。固然,也有人说这十个字是杜翰写旨的时候,自己加上去的,但既经大行皇帝生前认可,便无可争议。再退一步说,果真是载垣等人矫诏,则两宫太后早就应该说话,于今在顾命八臣,拿问的拿问、解职的解职,无从申辩举证之时,作此片面的指责,那是在上者诬陷臣下,令人不服。

不服归不服,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但就这样沉默着,已足以使恭王和三位大学士,觉得难堪,于是周祖培看着赵光说道:“蓉舫,你掌秋曹,该有话说呀!”

今天这一会,虽由恭王主持,实际上全要由刑部承办,所谓“掌秋曹”的刑部尚书赵光,早就想说话了,只是为了礼貌,要让三位相国先表示意见,现在既然周祖培指名征询,那还客气什么?赵光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用他那浓重的昆明口音,石破天惊地说了两句话。

“大清律例上清楚得很!”他说,“载垣、端华、肃顺,都是‘凌迟处死’的罪名。”

云南口音虽然重浊,但听来沉着有力,所以赵光这两句话一出,每个人心头都是一震,对犯人本身来说,没有比“凌迟处死”再重的刑了!

看到大家凝重的脸­色­,恭王反倒这样问:“凌迟,太重了吧?不能减一点儿吗?”

“不能减!”赵光斩钉截铁地答道:“律例上载得明明白白,‘凌迟处死’的罪名,一共十二款,第一款就是‘谋反大逆’。坐实了这一款,就是凌迟,如果不是这一款,根本可以不死,那就谈不到凌迟了!”

赵光以刑部堂官的身分谈律例,没有一个敢轻易跟他辩驳,其实辩驳也是多余,在恭王宣布罪状时,便知载垣他们三个人,已经死定了。但凌迟处死,毕竟太残忍了些,就依八款罪名,肃顺独重这一点来说,载垣和端华,应该减刑,才算公平。

“载垣和端华,是受肃顺的挟持,”文祥徐徐陈言,“谋反大逆,亦有首从之分,似乎不可一概而论,还请公议。”

“正是一概而论,”赵光抗声答道,“律例明载,‘谋反大逆,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没有啥子例外!”

赵光一口咬定了律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谁也没法替他们求情。而且“谋反大逆”的罪名,亦不适用“八议”中“议亲”、“议贵”的原则,所以大家虽都觉得载垣和端华,比肃顺更冤枉,但亦只有暗中叹息而已。

“那么,其余的五个人呢?”恭王又问,这表示那三个人的罪名已定谳了。

这五个人的罪名,原来也应该有轻重的区别,杜翰附和肃顺,形迹最明显,肃顺也把他当做心腹,机密大事,都曾与议,如果说载垣等人有谋反大逆的意思,则杜翰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所以颇有人替他捏一把汗。

幸好恭王另有衷曲,第一,他要维护他的至亲景寿,不愿苛求。其次,杜翰沾了他父亲杜师傅的光。杜受田善尽辅弼之责,才使得大行皇帝得承大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恭王怕人有这样的误会:说恭王当初未得帝位,都由于杜受田的缘故,宿憾未释,报复在他儿子头上。所以明知杜翰替肃顺出了许多花样,与其他四人不同,却不愿把他单独论处。

因此,会议的结果,五个人是同样的处置:革职、充军新疆。一场大狱,至此定案,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纷纷散去。会议结果的奏稿,由刑部主办,赵光亲自督促奉天司的掌印郎中,借内阁典籍厅的地方,就近办理,好让恭王当天就能上奏。

在这坐等的工夫中,恭王正好与三位大学士商量改元。十月初九登极,必须诏告新帝的年号,“祺祥”二字,早经决定取消。周祖培主张用“熙隆”或者“乾熙”又不为恭王所喜,于是经文祥、宝鋆、曹毓瑛等人共同商议,拟了“同治”两字,此刻便由恭王亲自提出,征询内阁的意见。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3)

连周祖培在内,大家都说这两个字拟得好。但是,好在什么地方,大家都不曾说。因为这两个字的妙处,只可意会,各有各的解释,在太后看,是两宫同治,在臣子看,是君臣同治,在民间看,是上下一心,同臻郅治,足以号召人心,比李慈铭沿用宋朝的故事,建议用“熙隆”或“乾熙”是好得太多了。

果然,这个年号,大为慈禧太后所欣赏,因为两宫同治,即表示两宫并尊,没有什么嫡庶之分了。当然,她也能体会到君臣同治的意思,特别是恭王那个“议政王”的衔头,正好是同治这个年号的注解。

等年号的事谈定了,恭王随又面奏在内阁会议,定拟顾命八臣罪名的情形,同时递上了刑部主办的奏折。

听说要杀人,慈安太后胸中突然乱跳,手足都有些发软了。慈禧太后自然也有些紧张不安,但她决不愿在恭王面前表现出“­妇­人之仁”的软弱,所以很镇静地把奏折看完,微皱着眉说:“六爷,凌迟处死,象是太厉害了一点儿。”恭王未及答言,慈安太后失声惊呼:“什么!还要剐呀?”

“这是依律办理。”恭王把赵光引用的律例复述了一遍:“‘谋反大逆,不问首从皆凌迟处死’。”

“这不好,这不好!”慈安太后大摇其头:“杀人不过头点地,­干­嘛呀,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恭王原来的意思,就不过把载垣、端华、肃顺杀掉了就算了,既然两宫太后都不主张凌迟,便即说道:“论他们的罪名,凌迟处死也不冤。如今两位太后要加恩减刑,也未尝不可。”

“恩典是要给的。”慈禧太后是俨然仁主的口吻了,“不过罪名有大小,刑罚也得有轻重。反正什么坏主意都是肃顺想出来的,所以我的意思,载垣和端华,应该跟肃顺不同。”

她的话似乎未完,恭王便接着余音,大声说道:“不管怎么样,总归难逃一死!”

“那就赏载垣和端华一个全尸吧。”

“是!”恭王答应着,又补充了一句:“肃顺斩决,载垣、端华,赐令自尽。”

一后一王,似乎在闲话家常之中,就处置了三条人命,使得坐在东边的另一位太后,内心震惊莫名!一个女人掌生杀之权,一句话就可致人于死,在她看来已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反常之事,而这生杀之权,在慈禧手里,举重若轻,杀人就象一巴掌打死蚊子那么不在乎,这太可怕了!他还记得,咸丰八年十月里,大行皇帝在肃顺坚持之下,朱笔勾决了大学士柏葰,回到圆明园同道堂,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就象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以后两三天,也一直郁郁不欢,心里放不下那件事。如今杀的不止一位大臣,还有两位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慈禧居然毫不在意地就下了这辣手,真是越发不可思议了!

她一个人正这样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时,慈禧太后与恭王已谈到了其余的顾命五大臣,她首先就开脱了景寿,以此示惠于恭王,“六额驸可怜巴巴的!姐姐,”她转脸跟慈安太后商议:“把六额驸的处分都宽免了吧?”

慈安太后一时还有些茫然:“六额驸怎么了?”

“不就是一案的吗?”慈禧太后答道:“那五个都定了革职充军的罪。不能这么笼统了事!六额驸是老实人,冤枉蹚了浑水,咱们要给他洗刷。”

“那是一定的。”慈安太后说,“不但六额驸,其余的能宽免也就宽免吧!和气致祥,别太过分了!”

慈禧太后和恭王一齐点头,两个人所欲得而甘心的,实际上只有肃顺一个人,元凶在擒,廷议诛杀,原已心满意足,所以有不为已甚的想法,同时也感于慈安太后“和气致祥”这句话,正合着“同治”这个年号的­精­义,所以无不首肯。

但是,他们也都知道,诏告天下的谕旨,要能让人摆在桌子上评论,既然宽免景寿,不得不再找一个人出来加重他的罪名,作为对照之下的陪衬。而这一个被牺牲的人,慈禧太后和恭王却有不同的看法。

慈禧太后对杜翰深为不满,认为他应该充军,而恭王的看法到底要深远些,情势摆在那里,杜翰不能单独论罪,要单独论罪,他就是附和谋反大逆的从犯,刑罚又不止于充军。那一来要引起轩然大波,翻案的结果,可能连杀肃顺他们这三个人,都会为清议所不容。

因此,恭王又把杜受田搬了出来,而且这话是看着慈安太后说的:“杜翰是杜师傅的儿子。”

只这一句话,两宫都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嘴角一撇,作了个鄙夷的表情。

为了要把那道明正典刑的谕旨,弄得冠冕堂皇些,在伸张天威之余,还有法外施仁的意味,所以恭王除了主张在军机最久的穆荫,应该比其他四人加重罪名以外,还建议两宫太后召见亲贵王公以及军机大臣和大学士,亲自征询意见,然后宣示,分别减刑。

能让天下臣民知道,恩出自上,自是慈禧太后所最赞成的事,当即准奏。接着又问了些登极大典准备的情形,以及外间的民心士气,和对于载垣等人被捕的反应,到快上灯时,恭王才退了出来。

养心殿召对,虽不准太监在旁,但除非有御前大臣或御前侍卫严格执行关防的措施,否则天语外泄,是无论如何不可免的事,所以这时宫内已纷纷在谈论载垣、端华和肃顺将被凌迟处死这件新闻。许多太监和宫女,不知道什么叫“凌迟”,但一说到“千刀万剐”的“剐”,就没有一个不懂的了。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4)

懂虽懂,却没有谁见过。因此,在御茶房里,太监聚集休息之处,便都以此为话题,围着见多识广,形似老妪的六、七十岁的太监去请教。他们也没有见过,只是道听途说,加上自己的想象,说得活龙活现,而遇着另一种不同的说法,便难免发生没有结果的争执。

有一个说,“剐”刑称为“鱼鳞剐”,用一张鱼网,罩在受刑的人身上,裹得紧紧地,让皮­肉­都从网眼里突了出来,然后用极锋利的刀,一片一片,细细脔割,到死方休。

另一个说不对,剐刑没有那么麻烦,也没有那么残忍,只是“扎八刀”,额上两刀,片下两块皮来,正好垂着盖住了双眼,胸前|­乳­上两刀,如果犯人家里花够了钱,刽子手这时便暗暗在受刑的心窝上刺一刀,结果了­性­命,以下双臂双股各一刀,就都毫无知觉,不感痛苦了。

看起来是“扎八刀”比较合理可信,但另一个也是言之有理,持之有故,于是展开辩驳,变成吵嘴,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有人喊道:“小安子来了!”

这一喊,嘈杂的声音,立刻消失了。安德海现在是宫里的大红人,连敬事房的总管都得让他三分,所以大家等他一到,纷纷站了起来,年长品级高的,叫他“兄弟”,年轻品级低的便尊他为“二爷”,没有谁敢提名道姓称“安德海”,更不用说是当面叫他“小安子”了。

安德海也最喜欢聊闲天,一见大家这情形,便大模大样地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有什么,”有一个谨慎的,抢着答道:“稀不相­干­的闲白儿。”

“不对吧,”安德海瞪着眼说,“我明明听见在吵什么,好大的嗓门儿!怕的慈宁宫里都听见了。”

禁垣深远,御茶房的声音再大,慈宁宫里也不致于听见,这明明是安德海有意唬人,于是有个胆小的便说了实话:“在谈剐刑,一个说是‘鱼鳞剐’,一个说是‘扎八刀’,到底也不知怎么回事儿?”

“剐谁呀?”安德海扬着脸,明知故问。

“不是肃中堂他们三位吗?”

“那一个肃中堂?”安德海厉声诘责,一双金鱼眼越发鼓了出来。

看他这声­色­俱厉的神态,莫不吃惊,同时也不免奇怪,不知那一句话,在那一个字上触犯了他的忌讳?

面对着满屋子被慑服了的太监,安德海飘飘然满心得意,气焰就更甚了,冷笑一声,环视四周:“已经革职拿问,大逆不道,马上就要砍头的人,还管他叫‘中堂’,你们是什么意思?哼!等着瞧吧!平常巴结肃顺的,可得小心一点儿!”

因为有他这一句话,便有人为了挟嫌、求荣,或者脱卸­干­系,纷纷跑到他那里去告密。这是给了安德海一个讨好的机会。到了晚上,慈禧太后吃了燕窝粥,正将就寝时,他揣着一张名单,悄悄到了她身边。

“奴才有事跟主子回。”他说,“宫里有­奸­细。”

“啊?”慈禧太后微吃一惊,“怎么说?”

“奴才是说,宫里有好些肃顺安着的­奸­细。”

“对了!你倒提醒我了。”慈禧太后收起闲豫的神态,把脸沉了下来,“第一个就是王喜庆,非重重办他不可。”

“不止王喜庆一个。”

“我也知道,决不止王喜庆一个。还有谁?你去打听打听。”

“奴才已经替主子打听来了。”安德海从怀里取出名单,一个一个告诉给她听:“总管太监袁添喜,家里有几亩田,不知为什么,跟人打上了官司,找肃顺去说好话,好帮他赢官司。”

“可恶!”

“还有御膳房的太监张保、刘二寿,常往肃顺家送菜。每一次都得了肃顺的赏钱。”

“还有呢?”

“还有就是‘座钟处’的杜双奎了,他替肃顺修的两个表,前儿个自己已经交出来了。”

“就是自己交了出来,也不能饶他!”慈禧太后吩咐:“传我的话,让敬事房把那些人捆起来,送到内务府,替我好好儿的审一审!”

慈禧太后的懿旨一传,敬事房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就把名单上所开的五名太监上了绑,押送到内务府慎刑司去审问。其时恭王正在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怕被捕的那些太监,信口乱咬,把宫中搞得人心惶惶,生出别样是非,所以下令慎刑司,暂且把王喜庆等人收押,等他见了太后回来,亲自处理。

等恭王到了军机处,前一天下午接到通知,准备两宫太后召见的人,除了桂良身体不适告假以外,其余的都到了。

“老五六爷”惠亲王、惇王奕淙、醇郡王奕澴、钟郡王奕诒、孚郡王奕漁E 、睿亲王仁寿,军机大臣文祥、宝鋆、曹毓瑛,大学士贾桢、周祖培。刑部满汉两尚书,只召了绵森,因为赵光主用重典,特意不叫他来,表示这个“御前会议”完全是为了要减载垣等人的罪而召集的。

朝廷的亲贵重臣,差不多尽于此了,平日关防严密的军机处,此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尤其是那些顶儿尖儿的贵人,如惠、睿两亲王,贾、周两相国等等,每人都随带了三四个跟班,捧着衣包、烟袋,暖水壶,在景运门外侍卫值班的屋子里伺候,一会儿说,把某王爷的参汤取来,一会儿又说,某中堂冷了,要添一件坎肩,军机处的苏拉奔进奔出传话,几乎不曾停过。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5)

这乱糟糟的情形,一时还停不下来,因为昨天内阁会议的结果已经泄漏了,两王一相凌迟处死,是京城里从未听说过的大新闻,而且怡、郑二王,是两朝的顾命之臣,掌权多年,肃顺的气焰,更是如天之高,平时多少人仰望颜­色­而不得,这时自然都要看一看他们的真面目。而对肃顺,尤其要看一看他的下场,有些人是为柏葰不平,有些人则因为“五宇字”官钱号舞弊一案,办得太严,遭了池鱼之殃,倾家荡产的,把肃顺恨入切骨,打算着等他的囚车经过,要好好棱辱他一番。

恭王一时不能“递牌子”请见两宫太后,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步军统领、顺天府、刑部各衙门都有紧急报告送来,说谣传载垣等人,今日行刑,九城百姓,倾巷而出,正阳门西城根以及宣武门大街一带,人山人海,秩序不易维持。恭王怕惹出麻烦来,正召集文祥、宝鋆、曹毓瑛和绵森在商量办法。

大家的看法都相同,御前会议结束,随即降旨,立刻行刑,这三个步骤一开始就不能中断,这也就是说,宁愿事先稍缓,等部署好了再晋见两宫太后,比较妥当。

好得是外间谣言虽盛,对事实真相,却不尽明了,都以为载垣、端华和肃顺是监禁在刑部大狱。刑部在西长安街与西江米巷之间的刑部街,与都察院、大理寺密迩,合称为“三法司”,有名的肃杀之地,而以刑部为尤甚,此地原来是明朝的锦衣卫,其中西北、西南两座俗称“天牢”,官称“北所”、“南所”的诏狱,本来是明朝锦衣卫的“镇抚司”,专管抓人、杀人,“驾帖”一出,魂飞魄散,不知道多少忠臣义士,死在里面。

但是,明正典刑的“弃市”,则是以宣武门外的闹区为刑场。照规矩,犯人绑出狱来,由刑部后门穿过西江米巷,沿正阳门西城根,到宣武门一直往南,出骡马市大街与宣武门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名为“菜市口”的地方,把乱七八糟的菜贩,临时赶一赶,清出一片空地,就是行刑之地。

因此,这天看热闹的人,多集中在正阳门与宣武门之间的这个区域,不知道载垣等人是关在东城的宗人府,这就比较好办了。

“得绕着路走,”宝鋆建议:“出哈达门,由骡马市大街到菜市口,不也一样吗?”

旗人把崇文门叫做“哈达门”。出崇文门,由骡马市大街向西到菜市口,殊途同归,而可以避开人群,自是个好办法,但消息不能走漏,否则仍是白费心机。所以恭王指示文祥,通知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在表面上,仍旧弹压西城一带,暗中在骡马市大街,展开戒备,布成声东击西之计。

他们还在从容商议,慈禧太后却已等得不耐烦了,派出内奏事处的首领太监来催问。恭王不便再延,一面命令文祥和宝鋆,分头通知有关衙门,照商定的办法即速部署,一面到外屋会齐了在待命的王公亲贵,进养心殿晋见两宫太后。

未入殿门,恭王站定脚对惠亲王轻声说道:“五叔,回头该你老人家说话的时候,可别忘了!”

“真是!老六,”惠亲王答道,“你真当我七老八十的,老糊涂了?”

“我只提你一声儿。”恭王笑道:“你老领头,请吧!”

等太监揭开门帘,“老五太爷”惠亲王领先进了养心殿东暖阁,他是大行皇帝的胞叔,分属尊亲,常朝免行跪拜礼,所以只朝上请了个安,此外由恭王带头,列班跪下磕头。两宫太后尊礼老臣,已预先嘱咐太监,把年龄最长的贾桢和周祖培扶了起来。然后分成东西两列,静候太后宣示。

这还是两宫太后第一次召见这么多的亲贵重臣,自不免有些紧张,慈安太后原来想好了的几句开场白,一下子忘得无影无踪,无可奈何,只好看着右面轻声说道:“妹妹,你跟大家说一说吧!”

就她不这么说,慈禧太后也预备开口了。她用块大手绢捂着嘴,微微咳嗽了一下,视线从“老五太爷”扫到末尾,那个官儿不认得,拿起银盘里的通称为“膳牌”的“绿头签”看了看,又是不认识的满文,随即看着恭王吩咐:“以后膳牌也得写上汉字才好。”

“是!”恭王知道她的意思,便转脸说道:“绵森,你单给两位皇太后跪安报名。”

“喳!”绵森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弯着腰疾趋数步,在当中跪倒,自己报了三代履历,然后退回原处。

于是慈禧太后拿起奏折说道:“内阁会议的折子,我们姊妹已经看了。载垣、端华、肃顺这三个人,在热河是怎么个专擅跋扈,你们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亏得有恭王在京里留守,肃顺他们还有顾忌。要不然,那儿还有今天?”

这是对恭王的表扬,他自然要谦虚一番:“全是列祖列宗和大行皇帝在天之灵的庇佑,臣何敢当圣母皇太后的奖饬?”

“我说的是实话。”慈禧太后又说,“谁是­奸­臣、谁是忠臣,我们姊妹全知道。肃顺他们的目无法纪,也不是一天了,那时大行皇帝­精­神不好,凡事力不从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们今天都要体谅大行皇帝的心,如果以为大行皇帝是怎么样的宠信肃顺他们,可就错了。”

大家齐声答应一个:“是!”

“现在你们会议定罪,照大清律例处置,自然不错。不过,凌迟处死,到底于心不忍,我现在要问大家一句:载垣、端华、肃顺这三个人,到底有没有一点儿可以原谅的地方?”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6)

于是恭王向惠亲王看了一眼,这位“老五太爷”便代表亲贵发言:“载垣、端华、肃顺,罪大恶极,照国法处置,无可宽宥。至于法外之恩,臣等不敢妄议。”

“嗯,嗯!”慈禧太后点点头,又指着贾桢、周祖培说:“你们俩是三朝的老臣,有话也可以说呀!”

两位大学士相看了一眼,由贾桢陈奏:“臣等并无异辞。”

“议政王呢?”

恭王心想,慈禧太后实在不须多问了,这样问来问去,莫非另有主意?不如自己先作个暗示,于是含蓄地答道:“亲王弃市,似与国体有碍。应如何加恩之处,请两位太后圣裁。”

这样一说,慈禧太后知道,已到了作结论的时候,便转脸向慈安太后征询意见:“载垣跟端华,就让他们自己去了结吧!”

“嗯!”慈安太后容颜惨淡地答了一个字。

“肃顺不能跟他们俩一样。”慈禧太后看着恭王又说,“他不是亲王,绑到菜市口也不要紧。”

“是。那是‘斩立决’。”

“对了,斩立决!”慈禧转脸问道:“五叔,你看,这么处置还合适吧?”

“议亲、议贵,全是两位太后的恩典。”惠亲王答道:“至于其余穆荫等人的罪名,由军机承旨办理,臣等不必参预。”

“好!军机留下来。你们跪安吧!”

等惠亲王他们退了出去,两宫太后跟军机大臣继续商议未了事宜。首先要派定执行谕旨的人,而名义则又不同,对肃顺,当然是“监斩”,而对载垣和端华,因为赐令自尽,只称为“传旨”。

“监斩就仍旧派仁寿好了。”

慈禧太后的人选,与恭王预拟的,不谋而合,“臣也是这么想。”恭王又说,“刑部还要派一个人去照料,载龄可以。请旨!”

“载龄是谁啊?”

“他是刑部右侍郎。”

“好。”慈禧太后接着又说,“宗人府那面,就让绵森去传旨。”

“是!再请加派宗人府右宗正肃亲王华丰传旨,以华丰为主,绵森为副。”

慈禧太后对于朝廷和八旗的制度,已经相当熟悉了,一听恭王的建议,立刻便了解了他作此安排的用意。宗人府左右宗正,分掌八旗宗室的“家务”,镶蓝旗最早的驻区在西城,归右宗正管,所以非派华丰不可。而且肃亲王是太宗长子豪格之后,对怡亲王载垣来说,地位是比较超然的。

安排好了这一切,就谈到景寿了,“六额驸的处分,全免了吧!”慈禧太后吩咐。

如果真是这么办,又何以服人心?所以反而是恭王不肯。折衷的结果是“着即革职,加恩仍留公爵并额驸品级,免其发遣”。他的罪名,也改轻为“身为国戚缄默不言”了。

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的罪名,是“于载垣等窃夺政柄,不能力争”,而最倒霉的是穆荫,认为他“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已久,班次在前,情节尤重”,革了职充军,但也加了恩,由“发往新疆”改为“发往军台效力赎罪”,其余的都是“即行革职,加恩免其发遣”。

商量已定,恭王他们四个人退回军机处,已有不少各衙门的司官,伸头探脑地在窥探,这都是来打听消息的。肃顺难逃一死,已是意料中事,但载垣、端华,情节不如肃顺之重,身分又是袭封的亲王,或者“上头”会有恩典。只要不死,便有复起之望,那些直接间接恃他们为奥援,或有别项利害关系的人,便好抢先一步为自己作打算。

恭王当然知道他们的来意,下令警戒,由醇王以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的身分,派出乾清门的侍卫,把守隆宗门与内右门之间的军机处,远远地隔绝了闲杂人等。

其时睿亲王仁寿,因为预先已知将有差使,留在军机处未走,刑部尚书绵森和右侍郎载龄,则在乾清门西的南书房待命,恭王派人把他们请了来,传述了旨意,请他们即刻分头办事,在日落以前,必须复命。

于是仁寿、绵森和载龄,一起到了户部街宗人府。右宗正肃亲王华丰,已经等了好半天了,绵森说了经过,四个人关起门来,密议执行谕旨的步骤。

睿亲王仁寿年纪大了,火气消磨,处事圆滑,首先就说:“我是监斩,不必跟肃六照面儿,回头我先在半截胡同官厅等着,事完以后,验明正身,我就好复命了。你们商量商量吧!这儿没我的事,我先回去抽一口儿。”说着,打个呵欠,站起身来向大家拱拱手,又叫着载龄的别号说:“鹤峰,预备好了,派人给我一个信。咱们半截胡同见。”

等仁寿回府去抽大烟,载龄随即也赶回刑部,掌管刑狱的“提牢厅”主事,和掌管缉捕旗人逃亡的“督捕司”郎中,早已点齐了刽子手和番役,伺候多时,宣上堂来,交下差使,旋又一起到了宗人府。

其时载垣、端华和肃顺,已被分别隔离,端、肃兄弟由左司移置右司空屋。载龄已在路上盘算好了,到了那里,先只身去看肃顺。

自移置以后,肃顺便知不妙,空屋独处,一筹莫展,唯一的希冀是能挨过十月初九登极大典的日子,就有不死之望,所以这几天在高槐深院之中,看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因为如此,紧张得失去常态,偶有响动,立即惊出一身冷汗。偏偏那间空屋的耗子特多,一到晚上,四处奔窜,害得他通宵不能安枕,到白天倦不可当时,才和衣卧倒打一个盹。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7)

当载龄来时,他正在倚壁假寐,听见锁钥声响,一惊而醒,睁大了眼,又惊又喜地问说:“鹤峰,你来­干­什么?”

载龄由署理礼部侍郎,调为刑部侍郎,是肃顺被捕以后的事,所以他有此一问,载龄也不说破,只叫一声:“六叔!”

载龄也是宗室,比肃顺小一辈,所以称他“六叔”。这原是极平常的事,而在穷途末路,生死一发之际的肃顺,就这样一个称呼,便足以使他暖到心头,感动不已了。

“难为你还来看我!”肃顺的眼眶都红了,“鹤峰,你说,恭老六的手段,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儿?”

“六叔,生死有命,你别放在心上。咱们走吧!”

肃顺疑团大起:“到那儿去?”

“内阁在会议,请你去申辩。”

“好!”肃顺大为兴奋,立刻又显得意气豪迈了,“只要容我讲话就行!这几年我的苦心,除了大行皇帝没有人知道,我跟大家说一说。”

说完,跨开大步就走,载龄却又一把拉住了他:“六叔,慢着,你有什么话要说,这会儿说吧!”

“咦!怎么?”

“我进来一趟不容易。”载龄急忙又说,“你有什么话要告诉府上,我好替你带去。”

原来并无他意,肃顺的紧张消失了,“‘府上’?哼,”他冷笑道,“家都给抄了,还说什么‘府上’?”

“六叙,这不是发牢­骚­的时候。如果你没有话,那就走吧!”

“有话,”肃顺连连点着头,“我那两个小妾,现在不知怎么了?”

“放出来了。在那儿我可不知道。”

“拜托你派人找一找,我那两个小的,面和心不和,请你开导她们,千万要和衷共济,好好过日子。我那两个孩子,要叫他们好好儿用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我一定把话带到。”载龄紧接着又问:“还有别的话没有?”

他的意思是肃顺或有隐匿的财产,能把匿藏的地点套出来,肃顺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别的话了!”

“那就走吧!”

载龄抢在前面,急步而去,肃顺紧紧跟着,穿过一条夹弄,往左一拐,便是个大院子,站着十几个番役,有的提着刀,有的拿着铁尺,有的拿着绳子,还有辆没有顶篷的小车,一匹壮健的大黄牛已经上了轭了。

肃顺一看脸­色­大变,张皇四顾,大声喊道:“载龄!载龄!”

载龄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闪出一个官儿来,向肃顺请了个安说:“请中堂上车!”

“到那里?”肃顺气急败坏地问。

“自然是菜市口。”

“什么?”肃顺跳了起来,两眼如火般红,仿佛要找谁拚命的样子。

那个官儿——提牢厅的主事,努一努嘴,一群番役拥了上来,七手八脚摘下了肃顺的帽子,把他推上车去,连人带座位一起,紧紧地缚住。

肃顺一声不吭,只把双眼闭了起来,脸­色­灰败,但仍旧把头昂得很高,有种睥睨一切的味道。

那提牢厅的主事,是从未入流的吏目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在刑部南北两所二十几年,大辟的犯人见得多了,有的一听绑赴菜市口,顿时屁滚尿流,吓得瘫痪,这是最好料理的一类。有的冤气冲天,狂蹦乱跳,把那股劲发泄过了也没事了。最难伺候的是怨毒在心,深沉不语,脑袋不曾落地以前,不知会想出什么泄愤的绝招来,得要加意防范。

看肃顺的样子,正就是最难伺候的那一类。尤其棘手的是,堂官赵大人已经吩咐过,肃顺桀骜不驯,要防他破口大骂,但不准在他嘴里塞东西。塞上东西,腮帮子会鼓起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一定认为是有意封他的口,不免会引起许多无稽的流言。

这差使就不好当了!那主事左思右想,只有哄骗一法,所以当那些番役为肃顺上绑时,他不住地喊:“绑松一点儿,绑松一点儿!”其实,他早就告诉了番役,不管他怎么说,不必理会,该如何便如何。他的话只是有意这样说说,好叫肃顺见他的情。

等绑好了,他又走到肃顺面前,手里托着­鸡­蛋大的一块栗木,叫道:“肃中堂!”

肃顺把眼睛睁了开来,没有说话。

“你老明鉴!”他说,“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堂官交代,怕你老路上发脾气,叫把这个玩意用上。何必呢?塞在嘴里,怪难受的!我就大胆违命不用了。不过我也有下情上禀,你老得体恤体恤我们,这一路去,千万别一嗓子喊出来。不然,可就送了我忤逆了!”

肃顺依然不答,把那块栗木看了看,照旧闭上了眼。

“走吧!”主事大踏步出了宗人府侧门,跨上一匹马,牛车辘辘,番役夹护,由正阳门东城根穿过南玉河桥,出崇文门,循骡马市大街,直赴西市。

等肃顺一走,肃亲王华丰便要料理载垣和端华的大事了。他与绵森已经商量好了步骤,分头办事,绵森驱车入宫,去领明降的谕旨,华丰便备了一桌盛宴,派人把载垣和端华去请了来。

见了华丰,载垣叫三叔,端华叫三哥,声音都有些哽噎了。

“坐,坐!”华丰把他们引入客位,从容说道:“我没有想到叫我来接了‘右宗正’的差使!一直想来看你们俩,偏偏这几天事儿多,总算今天能抽个空,跟你们俩叙一叙。来吧,痛痛快快喝两钟!”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8)

载垣、端华连声道谢,把酒杯送到­唇­边碰一碰,载垣便赶紧放下杯子问道:“三叔,内阁会议过了吧,怎么说啊?”

“还没有定议。要看上头的意思。”

“上头?”载垣紧接着又问:“恭六叔是怎么个意思?”

“谁知道呢?没有听他说,我也不便去打听。”

“总得让我们说说话啊!”端华依然是那样鲁莽,“难道糊里糊涂就定了罪?怎么能叫人心服呢?”

华丰微笑不答,只是殷勤劝酒,然后把话题扯到了天气上,由深秋天气谈到西山红叶和秋冬之间的许多乐事。载垣和端华心里如火烤油煎般焦急,但旗下贵族讲究的就是从容闲雅,所以这时还不得不强作镇静,费力周旋。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华丰提到十月初九的登极大典,载垣急忙捉住话风中的空隙,喊了声:“三叙!”他说:“我跟你讨教,皇上的好日子,你看,我们能不能上一个折子叩贺大喜?”

华丰懂得他的用意,这个折子,名为叩贺,实则乞怜,事到如今,丝毫无用,但也不必去拦他的兴头,所以徐徐答道:“大丧期间,不上贺折。不过,你们的情形不同,也不用有什么礼节仪制上的顾忌了。”

“三叔,这一说,你是赞成喽?”

“也未尝不可。”

“既这么着,”载垣离座请了个安,“得求三叔成全!”

“请起,请起!”华丰慌忙离座相扶,“只怕我使不上劲。”

“只要三叔一点头就行了。请三叔给我一位好手,切切实实写一个折子。我把这个做润笔。”一面说,一面从荷包里挖出一支镶了金刚钻,耀眼生花的金表,递了过去。

“你先收着,等我找到了人再说。不过……。”

“怎么?”载垣极其不安地问。

“等一等,等一等。”华丰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等一下再说。”

这一等不用多久,进来一个人,悄悄走到华丰身边,轻声提示:“王爷,时候差不多了!”

“喔!”华丰慢条斯理地取出表来看一看,同时问说:“绵大人回来了没有?”

“来了!”

“好了!”华丰起身向载垣招一招手:“两位跟着我来!”

满脸疑惧的载垣和端华,拖着沉重的脚步,随华丰到了一座冷僻的院落中,进门一看,绵森带着一班司官和笔帖式,面­色­凝重地站着等候,载垣刚要开口,绵森已拱一拱手说道:“有旨意。两位跪下来听吧!”

于是载垣和端华面北而跪,受命传旨的两人互看了一眼,华丰报以授权的眼­色­,绵森才自从人所捧的拜匣中,取出一道内阁明发的“六行”,高声宣读。

第一段是宣布罪状,第二段是会议定罪,念到“凌迟处死”这四个字,载垣和端华不约而同地浑身抖个不住,无法跪得象个样子。有人便要上去挟持,华丰摇摇手止住了。

绵森看这样子,不必再一板一眼,把曹毓瑛­精­心结构的文章,念得字正腔圆,口中一紧,如水就下,念得极快,只在要紧的地方略慢一慢,好让载垣和端华能听得清楚。

这以下就是最重要的一段了,绵森提高了声音念道:“朕念载垣等均属宗人,遽以身罹重罪,悉应弃市,能无泪下?惟载垣等前后一切专擅跋扈情形,实属谋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特欺凌朕躬为有罪也。在载垣等未尝不自恃为顾命大臣,纵使作恶多端,定邀宽宥,岂知赞襄政务,皇考并无此谕,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亦何以饬法纪而示万世?即照该王大臣等所拟,均即凌迟处死,实属情真罪当。惟国家本有议贵、议亲之条,尚可量从未减,姑于万无可贷之中,免其肆市,载垣、端华均着加恩赐令自尽。即派肃亲王华丰、刑部尚书绵森,迅即前往宗人府,传旨令其自尽。此为国体起见,非朕之有私于载垣、端华也。”

以下是关于肃顺由凌迟处死,加恩改为斩立决的话,绵森就不念了,只喊一声:“谢恩!”

载垣和端华那里还能听清他的话?两个人涕泪纵横,放声大哭。华丰看看不是事,顿着足,着急地说:“这不是哭的时候!还不快定一定心,留几句话下来,我好转给你们家属!”

这一说,总算有效果,载垣收拾涕泪,给华丰磕了个头说:“三叔,我没有儿子,不用留什么话,只求三叔代奏,说载垣悔罪,怡亲王的爵位,千万开恩保全,听候皇上选本支贤能承袭。倘或再革了爵,我怎么有脸见先人于地下?”说着又痛哭失声了。

端华也没有儿子,怔怔地呆了半天,忽然大声嚷道:“我死了也不服!”

“老四!”华丰厉声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是那种糊涂心思。你虽无后,难道也不替你本房的宗亲想一想?”

这是警告他不要再出“悖逆”之言,免得贻祸本房的亲属。端华不再作声了,咬一咬牙挣扎着要起身,便有个笔帖式上去把他扶了起来。

这时绵森在半哄劝、半威吓地对付载垣,总算也把他弄得站直了身子,他也是由两个笔帖式扶着,与端华分别进了空屋。

赐令自尽,照例自己可以挑选毕命的方法,但总不出悬梁服毒两途,所以两间空屋中是同样的布置,梁上悬一条雪白的绸带子,下面是一张凳子,另一面茶几上一碗毒酒,旁边是一张空榻。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9)

华丰和绵森等他们一转身进屋,便悄悄退了出去,这时只剩下几名笔帖式在监视。载垣双腿瑟瑟发抖,拿起那碗药酒,却以手抖得太厉害,“叭哒”一声,失手落地,打破了碗。

载垣又哭了,是呜呜咽咽象什么童养媳受了绝大的委屈,躲到僻处去伤心的声音。这时绵森已派人来查问两遍了,看看天­色­将晚,复命要紧,大家不由得都有些焦急。

于是一个­性­急的笔帖式,被查问得不耐烦,就在窗外大声说道:“王爷,快请吧!不会有后命了,甭等了!这会儿时辰挺好,你老就一伸脖子归天去吧!”

说完这话,发现载垣挺一挺胸,昂一昂头,似乎颇想振作起来,做出视死如归的样子,但才走了一步,忽又颓然不前,把个在窗外守伺的笔帖式,急得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时,绵森又派出人来探问了。一看载垣徘徊瞻顾,贪生恶死的情态,也觉得公事棘手,必须早想办法。于是两人商量着,预备去报告司官,替载垣“开加官”。

如果被赐令自尽的人,不肯爽爽快快听命,或者恋生意志特强,自己竟无法弄死自己,以致监临的官吏无从复命时,照例是可以采取断然处置的。在满清入关以前,类似情形,多用弓弦勒毙,但这样便成了绞刑,不是“自尽”。以后有个积年狱吏,发明一种方法,用糊窗户的棉纸,又称皮纸,把整个脸蒙住,再用高粱酒喷噀在耳眼口鼻等处,不上片刻,就可气绝。这个方法就称为“开加官”。

也许是载垣已经听见了窗外的计议,居然自己有了行动,窗外的人听见声音,赶紧向里窥看,只见他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向凳子,但身子颤抖,双腿软,竟无法爬得上去。

这就必须要扶持他一下了,看守的那个笔帖式推门直入,走到他身边说道:“王爷,我扶你上去!”

载垣闭上眼,长叹一声,伸出手来,让他牵持着踏上方凳,双手把着白绸圈套,慢慢把头伸了进去。

站在地上的那笔帖式,张大了嘴,一眼不霎地看着载垣,等他刚刚上了圈套,猛然省悟,立即异常敏捷地把他脚下的方凳往外一抽,载垣的身子立刻往下一坠,双脚临空,双手下垂,人象个钟摆似地晃荡着。

载垣一生的荣华富贵,就这样凄凄凉凉,糊里糊涂地结束了。端华也是如此。但无论如何,他们的下场,比肃顺还略胜一筹。

肃顺的囚车,一出宗人府后门,就吸引了许多路人,一传十、十传百,从崇文门到骡马市大街,顿时­骚­动。“五宇字”官钱号案中,前门外有好些商家牵累在内,倾家荡产,只道此生再无伸冤出气的希望,不想“报应”来得这么快!得到肃顺处死的消息,竟有置酒相贺的,此时当然不会轻轻放过,群相鼓噪,预备好好棱辱他一番。亏得文祥预先已有布置,由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派出人来,监视弹压,肃顺的囚车,才得长驱而过。

只是管得住大人,管不住孩子,受了教唆的孩子们,口袋里装了泥土石子,从夹道围观的人丛中钻了出来,发一声喊,投石掷十,雨点般落向肃顺身上。此起彼落,不多一刻的工夫,肃顺便已面目模糊,形如鬼魅了。

就这样,越到菜市口,人越拥挤,直到步军统领右翼总兵派出新编的火枪营士兵来,才能把秩序维持住。

其时菜市口的摊贩,早已被撵走了,十字路口清出不大的一片刑场,四周人山人海,挤得大呼小叫,加上衙役们的叱斥声、皮鞭声,这一片喧哗嘈杂,几乎内城都被震动了。

向来菜市口看杀人,只有市井小民才感兴趣,但这天所杀的人,身分不同,名气太大,冤家甚多,所以颇有大买卖的掌柜,甚至缙绅先生,也来赶这场热闹。他们不肯也无法到人群里去挤,受那份前胸贴后背,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活罪,这样,就只好在菜市口四面,熟识的商铺里去打主意了。其中有家药铺,叫做“西鹤年堂”,据说那块招牌还是严嵩写的,这话的真假,自然无法查考,但西鹤年堂纵非明朝传到现在,“百年老店”的称呼是当得起的,所以老主顾极多,这时都纷纷登门歇脚。西鹤年堂的掌柜,自然竭诚招待,敬茶奉烟,忙个不了。

客人们虽然大都索昧平生,但专程来看肃顺明正典刑而后快,凭这一点上的臭味相投,就很容易谈得投机了。一个个不是大发受肃顺所害的怨言,便是痛骂他跋扈霸道,罪有应得。

愤恨一泄,继以感慨,有个人喟然长叹:“三年前肃顺硬生生送了柏中堂一条老命,那时何曾想到,三年后他也有今日的下场?”

“这就是报应!”另一个人接口说道:“杀柏中堂那天,我也来看了。柏中堂坐了蓝呢后档车,戴着大帽子,红顶子自然摘下来了,先到北半截胡同,官厅下车,好些个尚书、侍郎陪着聊闲天。”

“这就不对了!”有人打断他的问道:“命在顷刻,那还会有这分雅兴聊闲天儿。”“这有个缘故。大家都以为柏中堂职位大了,官声也不错,科场弊案也不过是受了连累,皇上一定会有恩典,刀下留人,饶他一条活命。就是柏中堂自己也这样想,所以到了北半截胡同,还叫他大少爷赶快回府里去收拾行李,柏中堂自己估量着是个充军的罪名,一等朱笔批下来,马上就要起解。打算得倒是满好,谁知道事儿坏了!”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20)

“怎么呢?坏在谁手里?”

“自然是肃顺。”那人又说,“当时只见来了两挂挺漂亮的车子,前面一辆下来的是刑部尚书赵大人,一进官厅,就号啕大哭。柏中堂一看,脸­色­就变了,跳着脚说:”坏了,坏了,一定是肃六饶不过我。只怕他也总有一天跟我一样。‘这话果然说中了。“

“肃顺呢?不是说肃顺监斩吗?他见了柏中堂怎么样?”

“是啊!后面那辆车子,就是肃顺,扬着个大白脸,简直就是个曹­操­。这小子,真亏他,进了官厅,居然还跟柏中堂寒暄了一阵子。你们各位说,这个人的­奸­,到了什么地步了?”

“这个人可厉害了。说实在的,也真是个人才!”

此时此地,有人说这句话,便是冒天下的大不韪了。于是立刻有人怒目相向。

此人姓方,是个内阁中书,这时虽是穿着便衣,但西鹤年堂的主人,是认识他的,眼见客人与客人之间,要起冲突,做主人的不便袖手不管,所以急忙上来打岔。

“方老爷!”他顾而言他地说,“你请进来,我在琉璃厂,买了一张没有款的画,说是‘扬州八怪’当中,不知那个画的,请你法眼来看一看。”

“好,稍等一等。”那方老爷对怒目相向的人,毫不退让,朗声吟道:“‘国人皆曰杀,我意独怜才’,知人论世,总不可以成败论英雄。”

“倒要请教!”有人脸红脖子粗地,跟他抬杠了,“肃顺身败名裂,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不错,肃顺身败名裂,正是咎由自取,然而亦不能因为他身败名裂,就以为他一无可取。”

“啊!此人可取?可取在那里?”

“难道他的魄力不可取?事事为大局着想不可取?”

“何以见得?”

“自然有根有据!喔,对不起,我先得问一声,这里有旗下的朋友没有?”

做主人的四周看了一下,奇怪地答道:“没有啊!”

“没有我可要说实话了!”方老爷显得有些激动了,“肃顺总说旗人糊涂不通,只会要钱。他们自己人不护自己人的短,这不是大公无私吗?”

这是个不能不承认的事实,没有人可以反驳,只得保持沉默。

“肃顺要裁减八旗的粮饷,可是前方的支应,户部只要调度得出来,一定给。这难道不是为大局着想?”

这一下有反应了,“不错!”有人说道,“前方那杆枪没有枪子儿,京城里旗下大爷那杆‘枪’,可以吞云吐雾,这不裁减他们的粮饷,可真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就是这话罗。”

一句话未完,只听外面人声­骚­动,车声辘辘,隐隐听得有“来了,来了”的声音,大家顾不得再听方老爷发议论,一拥而出。西鹤年堂的小学徒,随即搬了许多条凳出来,在门口人潮后面,硬挤下去摆稳,让那些客人,好站到上面去观望。

来倒是有车来了,两辆黑布车帷的后档车,由王府护卫开道,自北而南,越过十字路口,驶入北半截胡同。

“这不是囚车,囚车没有顶。大概是监斩官到了。”方老爷说。

他的话不错,正是监斩的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到了。进入北半截胡同,临时所设的官厅,自有刑部的司官上来侍候。载龄皱着眉说:“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回头你们要好好当差,这个差使要出了纰漏,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别的倒不怕,就怕这一层,照例犯人要望北谢恩,看样子肃顺不见得肯跪下,那该怎么办?得请王爷和载大人的示!”

这一问把载龄问住了。此人的才具本来平常,因缘时会,正当恭王在八旗中收揽人心,准备与肃顺对抗的时候,看他既是“黄带子”,又是翰林出身,当差小心殷勤,易于指挥,所以提拔了他一把。把他调补为刑部侍郎,与用肃亲王华丰为右宗正的道理是一样的,都是因事遣人。载龄接事以后,最主要的一件差使,就是来监斩,能把肃顺的脑袋,顺顺利利地拿下来,便是大功一件。

此刻听属官的报告,顺利不了,倘或出什么差错,秩序一乱,这么多人,狼奔虎突,会踩死几十个人,那一来就把祸闯大了。兴念及此,不仅得失萦心,而且祸福难测,所以立刻就显得焦灼异常。

迫不得已只好向仁寿请教,“王爷!”他凑近了说,“该怎么办?听你老的吩咐!”

睿亲王仁寿是个老狐狸,听他这话的口气,大为不悦,心里在想:如果虚心请教,我还替你担待一二,若以为可以卸责那就错了!因此不动声­色­地答了句:“我可没有管过刑部,这件事儿上面,完全外行。”

就这两句话,不仅推得一­干­二净,而且还有嘲笑他外行不配当刑部侍郎的意味在内。载龄也知这位王爷不好伺候,只得忍着气陪笑道:“不瞒王爷你说,我才是个大外行。你老见多识广,求你指点吧!”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仁寿随随便便地答道:“我就不相信,这么多人伺候不了一个肃顺。”

“不怕肃顺不能就范,怕的是百姓起哄。”

“笑话!”仁寿是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又不是杀忠臣,百姓起什么哄?”

“啊!”一句话提醒了载龄,探骊得珠,懂了处置的要诀了。于是转过脸来,摆出堂官的架子,大声吩咐:“肃顺是钦命要犯,大逆不道,平日荼毒百姓,大家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果他伏法的那会儿,还敢有什么桀骜不驯的样子,那是他自找苦吃,你们替我狠狠收拾!他要不肯跪,就打折了他的狗腿,他要胡言乱语,你们掌他的嘴!”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21)

这都是管刑狱的官吏优为之事,所以堂下响亮地答应一声:“喳!”又请了安,转身退出,自去布置。

堂上两人,静等无聊,各找自己的听差来装水烟,“噗噜噜,噗噜噜”地,此起彼落,喷得满屋子烟雾腾腾。

突然间,外面人声嘈杂,刑部官吏来报:“肃顺快到刑场了!”

肃顺从骡马市大街行来,快到菜市口了,提牢厅的主事骑马领头,番役和护军分行列队,沿路警戒。中间囚车上的肃顺,已经狼狈不堪,但一路仍有人掷石块,掷果皮,他也不避,只闭着眼逆来顺受,惟有嘴在不住嗫嚅,不知是抽搐,还是低声在诅咒什么人。

这时人潮汹涌,秩序越发难以维持,火枪营的兵勇,端起枪托,在人头上乱敲乱凿,结果连他们也卷入人潮,随波逐流,做不得自己的主张了。

就这拥挤不堪的时候,宣武门大街上又来了一辆车。步军统领衙门的武官,率领八名骑兵,在前开道,十分艰难地穿过菜市口,到北半截胡同官厅下马,接着,车也停了,下来的是都察院掌京畿道的监察御史。依照“秋决”的程序,由刑部拟定“斩监候”的犯人,在秋后处决的那一天,一律先绑赴刑场,临时等皇帝御殿,朱笔勾决,再由京畿道御史,赍本到场,何者留,何者决?一一宣示,方可判定生死。肃顺的“斩立决”,虽出于特旨,但为了表示郑重起见,袭用这个例子,这位“都老爷”此行的任务就是颁旨。

其时官厅外面的席棚,已经设下香案,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接了旨,随即升上临时所设的公案,主管宗人府属下刑名的直隶司郎中,依礼庭参,静候发落。

仁寿问道:“肃顺可曾带到刑场?”

“已经带到了。”

“他怎么样?”

“回王爷的话,肃顺颇不安分。”

“噢?”仁寿转脸向载龄征询意见:“旨意已到,不必再等什么了。我看早早动手吧?”

“王爷见得是。”

“好了!”仁寿向直隶司的郎中吩咐:“传话下去,马上开刀!”

“是!”直隶司郎中,疾趋到席棚口,向守候着的执事吏役,大声说道:“斩决钦命要犯肃顺一名,奉监斩官睿王爷堂谕:”马上开刀!‘“

“喳!”堂下吏役,齐声答应。飞走奔到刑场去传令。同时载龄也离了公座,走出席棚,由直隶司郎中陪着,步向刑场。

刑场里——菜市口十字路街心,肃顺已被牵下囚车,面北而立,有个番役厉声喝道:“跪下!”

这时的菜市口,除了南北两面维持一条极狭的通路以外,东西方向的路口已经塞住了,但人山人海的场面中,肃静无声,所以番役那一声喊,显得特别响亮威严。大家都踮起了脚,睁大了眼,把视线投向肃顺,要看他是何表示?

一直闭着眼的肃顺,此时把双眼睁开来了,起初似有畏惧之­色­,但随即在眼中出现了一种毒蛇样的凶焰,把牙齿咬得格格地响,嘴­唇­都扭曲了!胆小的人看见这副狞厉的神­色­,不由得都打了一个寒噤。

“跪下!”那番役站在他前方侧面,有一次大喝,“谢恩!”

“恩”字的余音犹在,被反绑着双手的肃顺,猛然把头往前一伸,好大一口痰唾吐在那番役脸上。

“恭六,兰儿!”肃顺跳起脚来大骂:“你们叔嫂狼狈为­奸­,­干­的好事!你们要遭天谴!兰儿,你个贱­淫­­妇­……。”

如何容得他再破口大骂?被唾的那番役,顾不得去抹脸上,伸出又厚又大的手掌,揸开五指,对准肃顺的嘴,一掌过去,把它封住。

这一动上手,就不必再有保留,在后面看守的那个番役,举起铁尺,在肃顺膝弯里,狠狠地就是一下。只怕肃顺从出娘胎以来,就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头,顿时疼得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胖大的身躯一矮,双膝跪倒,上半身也要瘫了下去,后面那番役容不得他如此,捞住他的辫子,使劲往上一提,总算是跪定了,但一颗脑袋,还在扭着。

其实披红挂彩,手抱薄刃厚背鬼头刀的刽子手,已经在肃顺的左后方,琢磨了半天了。刑部提牢厅共有八名刽子手,派出来当这趟“红差”的,自然是脑儿尖儿,这个人是个矮胖子,姓魏,外号叫“魏一咳”,是说他刀快手也快,咳嗽一声的工夫,就把他的差使办好了。

“魏一咳”的手快心也狠,其实这又不仅他为然。刑部大狱,又称“诏狱”,狱中的黑暗,那怕是汉文帝、唐太宗,都难改革。到了明朝末年,阉党专政,越发暗无天日。清兵入关,一仍其旧,刽子手和狱吏勒索犯人家属,有个不知何所取义的说法,叫做“斯罗”,方法的残忍,简直就是刮骨敲髓。每年秋决,无不要发一笔财,得钱便罢,不如所欲,可以把犯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秋决之日,从狱中上绑开始,就有花样,纳了贿的,不在话下,否则就反臂拗腿,一上了缚,不伤皮­肉­伤筋骨,等皇帝朱笔勾决,御史赍旨到场,幸而逃得活命,也成了残废。如果是凌迟的罪名,而犯人的家道又富裕,那勒索就无止境了。刽子手自己扬言,有这样的“本领”,活活肢解,犯人到枭首时才会断气。倘或花足了钱,一上来先刺心,得个大解脱,便无知无觉,不痛不痒了。

至于一刀之罪的斩决,看来好象搞不出花样,其实不然。事先索贿不遂的,他们有极无赖的一计,把落地的人头,藏了起来,犯人家属要这个人头,好教皮匠缝了起来,入棺成殓,便得花钱去赎。如果花了钱,要求不致身首异处的,那才真的要看刽子手的本领了,本领不够,一刀杀过了头,犯人家属自然不会再给钱。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22)

说“斩”,说“砍”,实在都不对,应该说“切”。反手握刀,刀背靠肘,刀锋向外,从犯人的脖子后面,推刃切入。大致死刑的犯人,等绑到刑场,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吓得魂不附体,跪都跪不直,于是刽子手有个千百年来一脉相传的心法,站在犯人后方,略略偏左,先起左手在他肩上一拍,这时的犯人,草木皆兵,一拍便一惊,身子自然往上一长,刽子手的右臂随即推刃,从犯人后颈骨节间切进去,顺手往左一带,刀锋拖过,接着便是一脚猛踢,让尸身前仆。这一脚踢得要快,踢得慢了,尸腔子里的鲜血往上直标,就会溅落在刽子手身上,被认为是一件晦气之事。

刽子手都会这一“切”,本领高下,在那一拖上面,拖得恰到好处,割断了喉管,一层皮仍旧连着,总算身首未曾异处,对犯人的家属来说,便是慰情聊胜于“断”了。

魏一咳便有这种头断皮连的手段,凭这一刀,挣下了一份颇可温饱的家私。他平生奉旨杀人无其数,每年秋决的那一天,十几二十个人伏法,片刻之间,人头滚滚,不当回事,但从前两年科场案起,魏一咳开始感到,­干­他这一行不是滋味了。

戊午科场案,处斩的一共七个人,提牢厅一共派出四名刽子手,魏一咳领头,却最轻松,因为他虽预定“伺候”柏中堂,可是同事都开玩笑,说他也是“陪斩”,因为都料定柏葰必蒙恩赦,魏一咳无须动刀。

谁知真的要动刀了。“驾帖”一下,相顾失­色­,魏一咳尤其紧张。一位老中堂,又是读书人,不曾犯下什么谋反大逆的案子,竟也象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淫­人ℚi室而又谋杀本夫的坏蛋那样,在这菜市口毕命,这一刀,好难下手。

而无论如何罪不至死的柏中堂,虽受冤屈,却无怨言。魏一咳眼看他颤巍巍地望阙谢恩,眼看他闭上双目,闭不住泪水,更有那柏中堂的家属,跪在一旁,哭得力竭声嘶,这摧肝裂胆的景象,简直让魏一咳震动了。等杀完柏中堂,心里窝窝囊囊地,三个月没有开过笑脸。

现在轮到杀肃顺的头,这让魏一咳又震动了!­干­他们这一行的,最相信因果报应之说,肃顺害死了柏葰,结果落得同样的下场,这不是冥冥之中,丝毫不爽的“现世报”?他从昨天得到消息,说肃顺要凌迟处死,知道这趟“红差”一定落在自己身上,跑去找着白云观的老道,聊了一黄昏,回来跟他妻子儿女表示,等料理完了肃顺,他决定要辞差了。

因此,这是他封刀以前的最后一趟差使。平生杀过两位“相爷”,这到“大酒缸”上,三杯烧刀子下肚,谈起来也算是件很露脸的事!所以他聚­精­会神地,决心要漂漂亮亮杀这一刀。杀柏中堂那次,想替他把脑袋连着,却因为手有些发抖,推刃之际,失掉分寸,还是把个头切了下来,这在魏一咳自觉是种羞辱。

但看肃顺扭来扭去不安分的样子,却是个不容易料理的。但载侍郎“行刑”的口令已下,提着肃顺辫子的番役把手也松开了,这一刻无可再延,魏一咳心知拍肩无用,换了个花样,微微挫身,相好了部位,轻轻喝道:“看前面,谁来了?”

等肃顺头一抬,伸长了脖子,魏一咳右肘向外一撞,从感觉中知道恰到好处,于是略略加了些劲,刀锋拖过,提脚便踢——慈禧太后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进宫到了军机处,恰好肃亲王和刑部尚书绵森也在那里,分别向恭王说了经过,就托军机处代为办了会衔呈奏的折子,正式复命。

一日之间杀了两个“铁帽子王”,一个协办大学士,这是从开国以来所未有的大刑诛,所以朝中大臣,多深受刺激,那一来,就把登极大典这件喜事的气氛冲淡了。

但在另一方面,所谓“三凶”的被诛,余波不息。从宫内到民间,处处在谈论此事,而且论调有转变的趋向,惋惜多于遣责,同时也有人认为处置太过。其中最深的一种见解是:载垣、端华,尤其是肃顺,既为大行皇帝所信任,自然有他们的长处和功劳,难道先帝宾天,百日未满,这三个人就会变得一无可取,十恶不赦?岂不是太不可思议!倘又说,这三个人本来就是坏蛋,根本不该重用,那不就等于指责先帝无知人之明?

这些论调,在前一两天已可听到,等肃顺的人头落地,说公道话的就越发多了。当然,那只是私下谈论,但已足可使恭王不安了。

煌煌上谕中一再强调的是祖宗家法,倘或清议流播,说“今上”行事,有违先帝本心,对于士气民心,大有影响,而“今上”童稚,大政出于议政王,这样,谁应负责?不言自知。

这就是恭王不安的由来。

为此,当夜他就在鉴园召集心腹密谈,研究针对这一情势所应采取的对策。

“当然以安定人心为本。”文祥在这种场合,向来是敢言的,“我们旗人中,有这么个说法:三朝的老臣,说砍脑袋就砍脑袋,一点不为先帝留余地……。”

恭王气急了,大声打断他的话,倒象是在跟他争辩:“那是肃顺他们不给人留余地,怎么说是我们不给先帝留余地?”

“不错!”文祥安详地答道:“可是肃顺已经伏法了,不会有人再多提他的不对了。”

“人总是将人比已。”宝鋆也说,“对宗室得要赶紧安抚,别让肃顺他们的余党,有挑拨离间的可乘之机。”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23)

“如何挑拨离间?”恭王极注意地问:“是那些人?”

“这你就不必问了。”老成持重的桂良,半相劝,半命令似地说,“反正就是刚才博川转述的那些话,搞得人人自危,动荡不安。”

恭王很深地点一点头,把自己的心定下来,接纳了大家的建议,很有力地说了一句:“对!应该安抚。”

于是宝鋆说了办法:“先下个明发,由宗人府宣谕宗室,申明我宗室自开国以来,夹辅皇室,公忠久著,今后自然仍是亲亲为重,仍望各自黾勉,以备量材器使。如果不自检束,则载垣、端华等以亲王大臣,尚且不能屈法市恩,何况闲散宗室?”

这番意思,恩威并用,冠冕堂皇,大家都认为说得很好。但是空言宣慰,显然还不大够,因此文祥又把少詹事许彭寿奏请“查办党援”那个折子提了出来,主张处置的方法,应力求缓和。

“怎么样的缓和?象陈孚恩这样可入‘­奸­佞传’的人物,还不重办,如何整饬政风?还有黄宗汉,误国之罪,岂可不问?”

恭王的话,听来义正辞严,一时不能不办他们的罪,所以桂良提议,予以革职的处分。

恭王认为处分太轻,于是再又定了“永不叙用”。此外侍郎刘琨、成琦,太仆寺少卿德京津太,候补京堂富绩,也是革职,但无“永不叙用”四字,将来便仍有起复的希望。

定议以后,次日上朝奏对,恭王首先就陈明了安定政局,激励人心的那番意思。两宫太后,自然准奏,立即拟旨进呈。此外还有许多例行的政务,也都一一依议,很快地处理完了。一直不曾开口的慈安太后,此时有话要问:“载垣、端华、肃顺他们,昨天说了些什么话?”

肃顺的悖逆之声,恭王已经知道,自然不会上奏,载垣跟肃亲王说的话,他却不便隐瞒,当即答道:“只有载垣有话,他还念着怡亲王那个爵位。”

“他的爵位怎么样?”慈禧太后立即接口问道:“应该把他革了吧?”

“跟圣母皇太后回奏,这怕不行!”

“怎么呢?”

“怡、郑两王,都是‘世袭罔替’,本人犯罪怎么样处置都可以,他们的爵位是另一回事。”

“那应该怎么办?归他们的儿子承袭?”慈禧又说,“载垣没有儿子,端华的儿子是肃顺的,更不是什么好种!”

“就算他们有儿子,也不一定可以承袭。照规矩,由本房近支中挑贤能的袭封。”

“归谁挑呢?”

“自然是皇上挑。”说了这一声,恭王觉得不妥,立即又接了一句:“先由宗人府会同军机上共同拟定,请旨办理。”

这前后不符的话风,慈禧太后已经听出来了,封一个亲王是极大的恩典,她不肯轻易放弃,便看着慈安太后说道:“慢慢儿看看再说吧!要挑当然得好好挑,也叫大家心服。”

“嗯!这话不错。”

“这怡亲王的‘世袭罔替’,我听大行皇帝说过,给得也太过分了些,原是雍正爷格外的恩典。”说到这里,慈禧太后突然转脸喊一声:“姐姐!”

“嗯!怎么?”

“我说,六爷的功劳,不比当初怡亲王大得多吗?”

“当然大得多。”

“既然如此,我有句话,今天不能不说了!”

慈禧太后的神态,忽然变得异乎寻常的郑重。这一来不但恭王和全班军机大臣,要屏息静听,连慈安太后都张大了眼望着她。

“我想,大行皇帝一定也跟姐姐说过这话。”慈禧太后看着慈安,用这句话作一个引子,接下来便面对群臣,用肃穆低沉的声音,宣示往事:“是今年过年的时候,记不得是年初一还是年初二,我伺候大行皇帝看折子,随后就谈到京里,逢年过节,又是逃难在外,大行皇帝自然少不了有感慨啦!大行皇帝最惦念的是六爷,叹着气跟我说,兵荒马乱的,我把老六丢在京里办抚局,事情棘手,只怕这个年都不能好生过!‘”

恭王不知道她的这些话是真是假?但自然宁可信其有,所以趁她语言暂停的间隙,表示了他应有的感念先帝的态度,以极其哀戚的声音说道:“先帝眷顾之恩,天高地厚,如今弓剑归来,音容已渺,此为臣最伤心之事!”

“谁说不是呢?”慈禧用手绢擦一擦鼻子,接着又说:“先帝也跟我说过,当年在书房里的故事,说哥儿俩,琢磨出来刀法跟枪法的新招儿。老爷子给枪赐名‘棣华协力’,给刀赐名‘宝锷宣威’。”

这段话倒是不假,同时慈安太后也听大行皇帝谈过,所以点点头说:“不错,有这个话。”

这一来好象是替慈禧作了证,她便越发讲得象煞有介事了:“先帝又说,十几丧母,全靠康慈皇太后抚养,所以弟兄之间,他跟六爷的情分,是别的兄弟比不了的,去年秋天逃难到热河,把个千斤重担,扔了给六爷,洋人不大讲理,六爷主办抚局,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京城里转危为安,可真不容易,按理说,应该象当年雍正爷待怡亲王一样,给个‘世袭罔替’。”

听得这段话,连慈安太后在内,无不诧异,但虽是可疑之事,因为一则太后之尊,二则死无对证,谁也不敢表示不信,只睁大了眼,静等她继续往下说。

“当时我听了这话,自然要请问,我说:”那么皇上为什么不降旨呢?‘你们知道先帝怎么说?“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自问自答:”先帝叹口气说:“肃六不赞成!’又跟我说:”你把我这话搁在心里,谁面前也别说。等回了京,我再降旨。那时肃六要反对也没用。‘“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24)

原来先帝还有这段苦心!包括恭王在内,谁也不能尽信她的话,唯有忠厚的慈安太后,认为先帝是个重感情的人,而慈禧也没有捏造的必要,所以接着她的话说:“既然这个样,咱们得照先帝的话办!”

“对了,我正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看着桂良吩咐:“桂良,你叫人写旨来看,恭亲王世袭罔替,特别要声明,这是先帝的遗言。”

桂良还未答言,恭王已含泪在目,俯伏在地,碰头辞谢:“臣不肖,有负先帝的期许。实不敢当此殊恩,请两位皇太后,千万收回成命。”

“这是先帝的意思,而且论功行赏,也应该给你这个恩典。”慈禧太后又说:“有罪不罚,有功不赏,试问还有谁肯替朝廷实心办事?”

“太后圣明,臣实无功。滥叨非分之荣,臣实不安于心。这不是臣矫情,是……。”因为清议可畏,说这“世袭罔替”的恩典,不过杀肃顺的酬庸,但却不便明言,唯有连连磕头。

看这样子,慈禧太后只得暂时搁置。等退了出来,恭王赶紧又上了一个谦辞的折子,措词极其切实。两宫太后商量了半天,决定“姑从所请”,等皇帝成年亲政以后,再行办理。

目前先赏食亲王双俸。

下一天,十月初八,到底把这通谕旨,降了下去。恭王心里有数,这不是什么先帝的“恩旨”,只是慈禧太后,希望他赶快把垂帘章程议了出来的表示。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 )

十月初九甲子日,六岁的皇帝在御前大臣的扶持夹辅之下,在太和殿行了登极大典,紧接着是慈禧太后的万寿,重重喜事刚过,被肃顺一派所抑制排挤的官僚,又复弹冠相庆,各衙门送旧迎新,热闹非凡。

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绝大部分出于恭王的安排。为了此一番大调动,他和文祥等人,煞费苦心,党同伐异,隐隐中的派系,要一一安抚妥帖,而清议又不能不顾,人才更不能不讲,除了这些以外,恭王还有一层只有他自己和极少数心腹才知道的私心,在垂帘之议定局以前,先要把自己的势力建立起来。

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为了拟议“垂帘章程”,已在内阁开过好几次会了。无疑地,这是件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没有一个人敢于轻率发言,所以会议的进度极慢,甚至因为过分持重,座间的气氛,显得相当沉闷。但在私底下,三数友好,书斋清谈,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引经据典,相互辩驳,许多深刻的见解,都在各抒所见,比较异同之间呈露。

恭王和他的心腹们,所重视的正是这些比较坦率的议论。

议论中最坦率的一种看法,认为贾桢、周祖培等人的奏折上,已有“权不可下移,移则日替”的话,胜保一疏说得更明白:“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专,我朝君臣之分极严,尤非前朝可比。”既然如此,则两宫太后的垂帘听政,实在是代行皇帝的全部权力。而且慈禧太后的为人如何,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天之中,已显示得相当明白,她是非象宋朝的章献刘皇后那样大权独揽不可的。

果然,几次“酌古准今,折衷定议”的章程,送了上去,都为慈禧太后随意找个小毛病发了下来,面谕重新拟议。

这样一再挑剔,逼得军机处和内阁的重臣,非照宋朝垂帘的故事来办不可。宋哲宗的祖母,宣仁高太后有“女中尧舜”之称,不足为虑。宋仁宗的嫡母章献刘皇后,虽亦被颂扬为“今世任姒”,其实是个极厉害的脚­色­,慈禧太后的­性­格,与她颇为相象,因此,恭王不得不有所顾虑。

那一阵子,科甲出身的官员,把酒闲叙,常谈宋史,宋史中又常谈章献和宣仁的事迹,于是传说中“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也常被人提到了。

有人谈到这个故事,说“狸猫换太子”是对章献刘皇后的厚诬,但宋仁宗在章献生前,始终不知道他的生母是李宸妃,以及章献亏待了李宸妃,都是事实。当李宸妃守陵病殁,宰相吕夷简向章献进言,主张加以厚葬,章献大怒,责问吕夷简,何出此言?吕夷简的答复是:“臣待罪相位,事无内外,皆当预闻。”

由此可以推想而得一结论,宋仁宗以冲人即位,章献垂帘听政,如果不是李迪、王曾、张知白、杜衍,以及吕夷简、范仲淹这些大臣,正­色­立朝,遇事裁抑,那么,以车驾卤簿,同于皇帝,乘玉辂,谒太庙的章献刘皇后,可能会成为武则天第二。

这些议论。对恭王是一大刺激,也是一大启发。诛杀肃顺,不过是他复起当国所必先排除的一个障碍,促成垂帘,才是他重掌政柄所必须履行的一个交换条件,但说到头来,这是违反祖制的,所以他早就内疚神明。而自肃顺伏法,几乎一夕之间,舆论大变,以前说肃顺跋扈专擅的,这时都在往他好的地方去想了,认为他的反对垂帘,并不算错,相形之下,显得错的倒是赞成垂帘的那些人。这一来,恭王内疚之余,而且也得要外惭清议,力图补救。

补救的办法,就是鉴于章献刘皇后的往事,设法在慈禧太后尚未独揽大权之前,先谋裁抑之道。今古异制,依清朝的传统,那怕贵为议政王,也不能握有如唐宋那样与君权对等的相权,这样就只有多方面安Сhā为自己所信得过的人,一方面是为了合力对付慈禧太后,另一方面也是培植自己的势力所必须采取的手段。

这时的慈禧太后,还看不透这一层。灯前枕上,想了又想的,只是两件事,一件是如何才能使恭王照自己的意思,议定垂帘章程?一件是等到垂帘听政之后,如何才能把已取得的大权,紧紧握定,不致失坠。

为了前一个目的,她的笼络恭王,无所不至,每一召见,“六爷”长,“六爷”短的,喊不停口。常常军机全班见面以后,又单独召见恭王,稍微谈得久些,到了传膳的时刻,必又传旨,从御膳中撤出几样菜来赏议政王。

除去这些小节,又因为先帝与恭王手足的参商,起因于恭王的生母,一直未获尊封,直到临死以前,才很勉强地得了个“康慈皇太后”的尊号。等康慈崩逝,先帝余憾不释,一面命恭王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以示惩罚,一面只上康慈太后的諡号,神主不入太庙,因此不能象“孝全成皇后”那样称为“孝静成皇后”,表示同为皇后,仍有嫡庶之分。这一点恰又触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正好借着示惠恭王的原因,说服了慈安太后,特传懿旨,命廷臣集议,孝静皇太后升袝太庙的典礼。

为了后一个目的,慈禧太后觉得最好能读些书,看看列祖列宗,以及前朝的贤君女主,到底如何处理政务,驾驭臣子?只是宫里的史书虽多,苦于程度不够,读不成句。于是想了个主意,给上书房和南书房的翰林派了个差使,叫他们在历代帝王的言行以及前史垂帘听政的事迹之中,选择可供师法的,摘录下来,加以简明的注解,由内阁大学士总纂成书,再交议政王及军机大臣复看后,缮写成呈,作为参考。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2 )

日思夜想,慈禧太后的希望,终于一步一步接近实现了。垂帘章程虽还未定局,但内阁集议一次,让步一次,大致已可接受,于是她可以私下计议举行垂帘大典的日子了。

日子一直配合得很好,十月初九甲子日,嗣皇帝登极,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于今垂帘章程到议定之时,恰好是先帝宾天百日刚过。国丧服孝,百日缟素,白布褂子穿得久了,灰不灰、黄不黄,好不难看!加以百日之内,不得剃发,一个个毛发蓬乱,再穿上那件灰暗破旧的白布褂子,不象个囚犯,也象个乞儿,看着好不丧气!等到百日一过,依旧朝珠补褂,容颜焕发,那时在垂帘大典中受群臣朝贺,才是件风光体面的喜事!

因此,慈禧太后自己翻过时宪书,选了十一月初一这个日子,也暗示了桂良,他奉旨管理钦天监,只要暗示了他,钦天监自然会遵从意旨,选奏这个日期。

为了除服,宫里自然有一番忙碌,除了各人要预备自己的冬衣以外,门帘窗帘、椅被座垫,都得换成国丧以前的原样,还有许多摆设,或者颜­色­不对,或者质料不同,因为服孝而收贮起来的,这时也得重新换过。

那些都是太监、宫女的差使,自有例规,不须嘱咐,要两宫太后亲自检点的,是把先帝的遗物清理出来,分赐群臣。

照入关之初的规矩,大行皇帝的一切遗物,依关外的风俗,在大殓和出殡的日子,在乾清宫外,举火焚化,称为“大丢纸”“小丢纸”,当初世祖章皇宗出天花驾崩,就是这么办的。据说“丢纸”时的火焰,呈现异彩,不知焚毁了多少奇珍异宝?以后大概是想想可惜,到圣祖宾天,就不这么办了,把大行皇帝的衣冠鞋帽,日常服御的器物,分赐大臣和近臣,称为“颁赏遗念”,照例在除服之前举行。

受颁“遗念”的名单,事先早由军机处开呈,内则亲贵大臣,外则督抚将军,另加已经告老致仕的先帝旧臣,一共五十几个人。每人照例要有四样,也照例有一两样是贵重的,两三样是凑数的。当然,特殊的人物,不在此限。

象恭王的那一份,就是两宫太后亲手挑选的,一顶紫貂暖帽,一件玄狐石青褂,都是先帝在滴水成冰的天气所服御的。另外两样也是常在先帝身边的珍玩,一件多宝串和一方通体碧绿的翡翠印,印文是“皇四子”三字,还是世宗在潜邸的旧物,传到道光年间,因为先帝也行四,宣宗就以这方翠玉相赐,现在拿来颁赏给行六的恭王,虽不切实用,但对受赐者来说,却真正是一种遗念。恭王与先帝一起在上书房读书时,无一日不见这方翠印,想到先帝窗课,遇到下笔得意之时,便取出这方翠印,押脚钤盖的那份欣悦的神情,恍然如在眼前。抚今追昔,低徊不已,恭王不由得痛哭了一场。

就在颁赐遗念的那两天,恭王接得来自热河的密告,说肃顺的财产,有一部分藏匿在陈孚恩那里。这是非常可能的,但如查问陈孚恩,决不会有结果,因为可以意料得到,他是决不肯承认的。

于是军机处在商议此事时,大费踌躇了。陈孚恩的狐狸尾巴,在查办肃顺,抄出往来书信帐目以后,逐渐显露,已现原形,但此人手腕圆滑老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最大,不是当面对质,不易拆穿他的花样。因此,朝士中颇有人以为陈孚恩是个­干­才,甚至认为他不是肃党,不但不是肃党,还是肃顺他们所忌惮的人物。当先帝在热河崩逝,在京奉派的恭理丧仪大臣,只有陈孚恩奉召得赴行在奔丧,肃党的形迹明显到如此,而居然有人力言,说肃顺要把他召赴行在,是调虎离山之计,深怕他在京里捣鬼,反对肃顺,这就是陈孚恩自己放出来的流言。

为了这个缘故,自恭王以次,虽都主张严办,但怕清议支援陈孚恩,掀起意外的风波,不能不加慎重。可是,正如在登极大典之前,必须处决了载垣、端华、肃顺一样,陈孚恩的案子,亦必须在垂帘大典举行以前结束,所以在景山观德殿颁赐了遗念,全班军机大臣,专为此事,举行了一次会议。

没有一个人主张轻纵,会议就很顺利了。垂帘大典在十一月初一举行,已成定案,这样,就只有九天的工夫来处理此案。同时,象陈孚恩这种已革职的尚书,照规矩,必须指派大臣,会议定罪,那也得要几天的日子,算起来,时间相当局促,要办就得赶快办,不能再拖延瞻顾了。

当时决定,派户部尚书瑞常、兵部尚书麟魁,将陈孚恩拿交刑部,并严密查抄家产。同时派周祖培和文祥,会同刑部议罪。第二天一早进宫,自然一奏就准。

奏准了便该写旨进呈,转由内阁明发上谕,但那样一来,可能谕旨还未发出,陈孚恩已经把财产转移分散,隐藏无踪了,所以必得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恭王一回军机处,便派人把瑞常和麟魁请了来,宣明旨意,请他们立刻遵旨办理。

于是这两位尚书,点派司官吏役,亲自率领,到了陈家,投帖拜访。陈孚恩做过大官,只是革了职就跟庶民无异,听说两位现任尚书来拜,便开了中门,亲自迎接。

到得厅上,照样让座献茶,寒暄一番,然后瑞常站了起来,先拱拱手说:“鹤翁,有旨意。”

“是!”陈孚恩相当镇静,听得这话,离了主位,走向下方,等瑞常往上一站,他便跪了下去。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3 )

口传了谕旨,陈孚恩照例还要谢恩,接着,站起来大声喊道:“来啊!把那口箱子抬出来!”

陈家里面已经有哭声了,但陈孚恩脸­色­却还平静,只静静地等听差把箱子抬来,这一下倒教瑞常和麟魁觉得莫测高深了。

等箱子抬到,陈孚恩亲手揭开箱盖,里面收藏的是白花花的现银子。这是­干­什么?莫非要行贿?这不太肆无忌惮了吗?瑞常和麟魁正在诧异之时,陈孚恩揭开了疑团。

“一生宦囊所积,尽在于此,共是九千余两。”他指着银子说,“请两公点收。”

平平淡淡两句话,在瑞常和麟魁心中,引起极大的疑问。看这模样,陈孚恩事先早有准备,可能抄家的消息已经走漏,不过此人工于心计,或者已经料到,不免有此下场。果然如此,这个人可真是够厉害的。

看看瑞、麟二人面面相觑,不作表示,陈孚恩黯然摇一摇头,吩咐听差:“快收拾衣包行李!”

这下提醒了遵旨办事的两位大员,放低声音,略略交谈了几句,仍旧由瑞常发言。

“鹤翁!”他很率直地问道:“外头流言甚盛,多说肃豫庭有东西寄存在尊处。此事关系甚巨,鹤翁不可自误。”

“何来此言?”陈孚恩使劲摇着头说,“我说绝无其事,二公或者不信,尽请查抄,如果见有为肃豫庭匿藏财产的踪迹,孚恩甘领严谴。”

话说到这样,不须再费辞了,“既如此,只好委屈鹤翁了!”

瑞常大喊一声:“来啊!请刑部吴老爷来!”

吴老爷是刑部的司官,随同来捉陈孚恩,当时走了上来,行过礼听候吩咐。

“你知道旨意吗?”瑞常问道。

“是。已听敝衙门堂官吩咐过了。”

“那好。你把人带走,了掉一桩差使。”

“是!”姓吴的屈一腿请了安,便待动手。

“慢着!”瑞常又说,“陈大人有罪无罪,尚待定拟,你可把差使弄清楚了。”

“弄得清楚,”姓吴的答道,“我们把陈大人请到刑部‘火房’暂住几天。”

“火房”不是监狱,待遇大不相同,陈孚恩一听这话,知道是瑞常帮了他的忙,随即作揖道谢,瑞常却不肯明居缓颊之功,避而不受。

于是在陈家内眷一片哭声中,刑部的官吏,用一辆骡车,把陈孚恩带走。其时陈家出入要道,都已严密把守,瑞常和麟魁,分别在大厅和书房坐镇,开始抄家,抄到半夜才完,除了肃顺的一些亲笔密札以外,看来陈孚恩匿藏肃顺财产的话,全属子虚。

到了第二天上午,大学士周祖培,派人把军机大臣文祥,刑部尚书赵光和绵森,请到内阁,定拟陈孚恩的罪名,这时陈孚恩拿问及抄家的上谕已经发佈了。因为查办党援的案子,陈孚恩、黄宗汉、刘琨等人,或者革职,或者永不叙用,已经作了结束,所以旧事重提,把他一个人提出来重新究治,就得要有新的原因,除了“查抄肃顺家产内,多陈孚恩亲笔书函,中有暗昧不明之语”以外,又指责他在热河会议“皇考大行皇帝郊祀配位”时,以“荒诞无据之词”,迎合载垣等人的意思,斥为“谬妄卑污”。这多少是欲加之罪,但“郊坛配位,大典攸关”。拟那罪名就欲轻不可了。

由于表面与实际有此不符,所以会议时所谈的是另一套。

首先由文祥公开了一批密件,就是所谓“中有暗昧不明之语”的,陈孚恩的“亲笔书函”,除了文祥所搜获的以外,御前侍卫熙拉布是正式奉派抄肃顺家的人,陆续又查到许多,这些信在赵光和绵森都是第一次寓目,两人看完,都有些紧张,那是从他们职司上来的忧虑,怕要兴起大狱,刑部责任甚重。

“就凭这几封信,把陈孚恩置之大辟,亦不为过。然而投鼠忌器,大局要紧!”赵光说到这里,看着周祖培问道:“中堂,你看如何?”

“你的话不错。此案务须慎重,处置不善,所关不细。”

文祥也知道,“暗昧不明”的话,如果要从严根究,可以发展为一件“谋反”的大案,那一来不但陈孚恩信中所提到的人,都脱不了­干­系,还有许多平常与肃顺有书札往还的内外官员,亦将人人自危,把个刚刚稳定下来的政局,搞得动荡不安,足以危及国本。他一向主张宽和稳健,已跟恭王秘密议定了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这时见在座的三人,对此都忧形于­色­,便把那办法先透露出来,好教大家放心。

“两公所见极是。”他不便明言其事,只怂恿周祖培说,“中堂何妨向六王爷建言,所有从肃顺那里得来的信件,不必上呈御览,由内阁会同军机处,一火而焚之!”

“好极了!这才­干­净。”周祖培大为称赏,但又不免疑惑,“恭王如果另有所见,那……?”

那就要碰钉子了!以周祖培的身分,不能不慎重,文祥懂得他的意思,立即拍胸担保:“中堂一言九鼎,六王爷不能不尊重!我包中堂不会丢面子。”

“好,好!明天我就说。”

“这可真是德政了!”赵光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轻松地说:“言归正传,请议陈孚恩一案。”

“该你先说话。”周祖培反问一句:“依律当如何?”

“既是‘暗昧不明’的话,则可轻可重。不过再轻也逃不掉充军的罪名。”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4 )

“除此以外,还有议郊祀配位,所言不实一案。”绵森提醒大家。

“照这样说,罪名还真轻不了!”周祖培沉吟了一会,转脸看着文祥问道,“博川,你的看法呢?”

“死罪总不致于。活罪嘛……,”文祥慢吞吞地说,“充得远些也好。”

大家都觉得这话意味深长。以陈孚恩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如在近处,说不定又替谁做“谋主”,搞些花样出来。

“‘敬鬼神而远之’。发往新疆效力赎罪吧!”

刑部两堂官,军机一大臣都无异词,凭周祖培一句话,此案就算定谳了。可是消息一透露出去,招致了许多闲言闲语,是会议的那四个人所意料不到的,也因此,成议暂时须搁置,先得设法平息那些浮议流言。

平息流言浮议的办法也很简单,只是加派两位尚书,会同原派人员,一起拟定陈孚恩的罪名。这是恭王可以作主的事,但既应降旨,便须上奏,为了有许多话不便让另一位军机大臣沈兆霖听到,所以他在每日照例的全班进见以后,又递牌子请求单独召对。

再次见了面,恭王首先陈请添派沈兆霖和新任兵部尚书万青藜,拟议陈孚恩的罪名。慈禧太后心知有异,象这样的事,何须单独密奏?于是问道:“怎么?陈孚恩的罪定不下来吗?”

“定倒定了。原议‘发往新疆效力赎罪’。”

这就更可怪了:“既然已经定了罪,何必还要再派人?”

“因为外面有许多闲言闲语。这一会儿求人心安定最要紧,所以添派这两个人,两个都是汉人,万青藜还是陈孚恩的江西同乡,这是朝廷示天下以大公无私,请两位太后准奏。”

“准是当然要准的。”慈禧太后答说,“不过,我倒要听听,外面是些什么闲言闲语?”

这话让恭王有不知从何答起之苦。踌躇了一会,觉得让两宫太后明了外面的情形,才知调停不易,办事甚难,也未始不可。这一转念,便决定把满汉之间的成见隔膜,和盘托出。

“外面有些人不明了内情,认为是旗人有意跟汉人为难。”

“那有这话?”慈安太后骇然失声,“满汉分什么彼此?我就从来没有想到过,汉人跟旗人该有点儿什么不同?”

“太后圣明。无奈有些人无事生风,偏要挑拨。不过话也说回来,这一趟派的人,也真不大合适,看起来象是有意要治陈孚恩似的。”

“怎么呢?”慈禧太后问道:“就为派的旗人多了?周祖培和赵光,不是汉人吗?”

“周祖培和赵光,是大家都知道的,素来反对肃顺,现在议肃党的罪名,就算公平,在别人看,还是有成见的。”

“怎么,非要说陈孚恩无罪,才算是没有成见吗?”“陈孚恩怎么能没有罪?”恭王极有把握地说,“只把那些信给万青藜一看,他也一定无话可说。”

“那好吧!写旨上来。”

“是!”恭王退了出来,随即派军机章京写了上谕,由内奏事处送了上去,当时就盖了印发了下来。

果然,恭王的预料一丝不差,万青藜接到通知赴内阁会议,原准备了有一番话说,这是他受了江西同乡以及与陈孚恩有交情的那些人的压力,非力争不可的。周祖培和文祥他们四个人也知道,会议要应付的只有万青藜一个人,所以早就商量过了,决定照恭王的指示,先把陈孚恩的信给他看,看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

万青藜字藕舲,所以文祥管他叫:“藕翁,这些书札你先看一看,就知道陈孚恩罪有应得。”

万青藜肩上的压力极重,为了对同乡以及所有督促他据理力争的人有所交代,把那些信看得极仔细,一面看,一面暗暗心惊,那些“暗昧不明”的话,如果要陈孚恩“明白回奏”,他是百口难以自辩的。“发往新疆效力赎罪”的罪名,看似太重,其实还算是便宜,倘或在雍正、乾隆年间,根究到底,陈孚恩本人首领不保,固在意中,只怕家属也还要受到严重的连累。

当他聚­精­会神在看信时,其余五双眼睛都盯在他脸上,看他紧闭着嘴,不断皱眉的表情,大家心里都觉得轻松了。于是相互目视示意,取得了一致的默契,坚持原来议定的结果。这也是恭王事先指示过的,到万不得已时,不妨略减陈孚恩的罪名,照这时看来,已无此必要。

“果然,陈孚恩罪有应得。”万青藜把手里的信放下,用块手绢擦着他的大墨镜,口里向镜面呵着气,望空的双眼,不住闪眨,显然的,他还在踌躇着有话要说。

周祖培见此光景,便不肯让他说出为陈孚恩求情的话来,特意先发制人,“藕舲,”他说,“这样子的人物,也算是‘清正良臣’吗?”

这“清正良臣”四字是有出典的。自从道光年间,王鼎痛劾穆彰阿误国,继以死谏,由陈孚恩设法隐匿其事,救了穆彰阿一场大祸以后,就此在仕途中扶摇直上,很快地外放为山东巡抚,在任时据说颇为廉洁,加以穆相的揄扬,宣宗御笔颁赐一块匾额,所题的就是这“清正良臣”四字。

这块匾在抄家的时候,就已附带追缴了,宣宗所许“清正良臣”的美名,扫地无余,万青藜只好这样答道:“他早年曾蒙天语褒奖,有此一节,是不是可以格外矜全?请公议。”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5 )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更坏。”周祖培立即反驳,“陈孚恩曾蒙宣宗特达之知,于今所作所为,有伤宣宗知人之明,不更见得辜恩溺职,应该重处吗?”

“是啊!”赵光搭腔,他的科名甚早,当了多年尚书,不曾入阁拜相,所以话中不免有牢­骚­:“陈孚恩一个拔贡出身,居然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照现在这样子,我不知他如何对得起宣宗的在天之灵?”

“那是出于穆相的提拔。”绵森下了个评语,“此人才具是有的,就是太热中。”

“不是太热中,又何致于这么巴结载垣和肃顺?”赵光发完了自己的牢­骚­,又替他的同年许乃普发牢­骚­:“他为了想得‘协办’,硬把许滇生的吏部尚书给挤掉。向来吏部非科甲不能当;肃顺居然敢于悍然不顾,在先帝面前保他,真是死有余辜!”

这一下把话题扯开了,谈起陈孚恩和载垣、肃顺等人的恩怨,以及他假借他们的势力,排挤同官的许多往事。万青藜只能默默听着,一句话也说不进去。

“天­色­不早了!”文祥好不容易打断了他们的谈兴,“请定议吧!”

“依照原议。”周祖培看着万青藜说。

万青藜觉得非常为难,照自己的立场来说,还要力争一番,但话说得轻了,于事无补,说得重了,于自己的前程有碍,而况看样子以一对五,就是不顾一切力争,也未见得有用。

正这样煞费踌躇时,文祥再次催促:“藕翁如果别无意见,那就这样定议吧!”

“我倒没有别的意见。”万青藜很吃力地答说,“新帝登极,两宫垂帘,重重喜事,怜念陈孚恩白发远戍,只恐此生已无还乡之望,何妨特赐一个恩典。”

这算是无可措词中想出来的一番很宛转的话,无奈在座的人,对陈孚恩都无好感,所以“白发远戍”的哀词,并不能打动他们的心。而万青藜的话,又在理路上犯了个语非其人的毛病,因而很轻易地为周祖培搪塞过去。

“恩出自上。”他把视线扫过座间,落在万青藜脸上,“上头对陈孚恩有没有恩典,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们此刻也无从谈起。”

万青藜被堵得哑口无言。反正应该说的话已经说到,算是有了交代,于是继续沉默。陈孚恩的罪名,就此算是议定了。

等奏折上去,自然照准。充军的罪名,照例即时执行,由刑部咨会兵部,派员押解,但法外施恩,另有通融的惯例。只要押出国门,到了九城以外,就不妨暂作逗留,所以陈孚恩是在彰仪门外的三藐庵暂住,就近好料理在京的一切私务,同时与亲友话别。去看他的人也还不少,都说新疆正在用兵,是个效力赎罪的好机会,有的拿林则徐作比,说当年也是遣戍新疆,没有多少时候,复起大用。陈孚恩是个极知机的人,知道这时候空发怨言,徒增不利,所以保持了极好的风度,一面道谢,一面不住口地称颂圣明,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除了陈孚恩、黄宗汉这些人,以及宫内几名与肃顺有往来的太监,算是大倒其霉,此外倒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恭王的做法,算是相当开明的,保留了肃顺掌权时的许多好处,首先对湘军的重用,比先帝在日,有过之无不及。两江总督曾国藩,正式奉旨,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所有四省的巡抚提镇以下,悉归节制。东南半壁,倚若长城,这等于是开国之初“大将军”的职责,除了吴三桂以外,汉人从未掌过这么大的兵权。不同的是吴三桂是自己扩充的势力,而曾国藩是朝廷的付托。

至于肃顺所结的怨,可恰好为恭王开了笼络人心的路,一批为肃顺所排挤的老臣,重新起用。翁同龢也在全力奔走,趁此机会要为他父亲翁心存消除革职的处分。他是在户部五宇字官钱号的案子上栽了筋斗的,这个案子被认为办得太严厉,现在也正根据少詹事许彭寿请“清理庶狱”的奏折,准备平反。消息从军机处传了出来,民间赞扬恭王的人,便越发多了。

这蒸蒸日上的声名,在恭王心中,多少可以弥补因曲徇慈禧太后的意旨,违反祖制,促成垂帘而起的内疚和抑郁,也因为如此,议定垂帘章程的奏折,也不愿领衔,由会中公推礼亲王世铎主稿具奏。

这个奏折,早在十月十六就已拟好,但一直到十天以后,国丧百日已满,方始呈进。章程一共十一条,除去规定须皇帝亲临的各项大典,或者派亲王、郡王恭代,或者等成年亲政之后,再恢复举行以外,最要紧的只有三条,一条是两宫太后召见“内外臣工”的礼节,一条是“京外官员引见”的礼节:“请两宫太后、皇上同御养心殿明殿,议政王御前大臣,带领御前、乾清门侍卫等,照例排班站立,皇太后前垂帘设案,进各员名单一份,并将应拟谕旨注明。皇上前设案,带领之堂官照进绿头签,议政王御前大臣,捧进案上,引见如常仪。其如何简用?皇太后于单内钦定,钤用御印,交议政王军机大臣传旨发下,该堂官照例述旨。”这个规定,与另一条“除授大员,简放各项差使”,事先开单,钦定钤印的规定合在一起,使得两宫太后在实际上做了皇帝,扼有完全的用人大权。同时也跟皇帝一样,可以召见京内京外的任何官员,亲自听取政务报告,而在此以前,太后只能跟顾命大臣或军机大臣打交道,是无法召见其他臣工的。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6 )

慈禧太后对于奏进的垂帘章程,相当满意,当即召见议政王及军机大臣。百日已满,从皇帝到庶民,都剃了头,同时不必再穿缟素,脱去那件黯旧的白布孝袍,换上青­色­袍褂,依然翎顶辉煌,看在慈禧太后眼里,眼睛一亮,心里越发高兴了。

“六爷!”她喜孜孜地把礼亲王的奏折递了出来:“依议行吧!”

“是!”恭王接了折子又说:“臣等拟议,垂帘是非常之时的非常之举,应该有一道上谕,诏告天下,申明两宫太后俯允垂帘的本意。”

“对啊!”慈安太后接着他的话说,“这原是万不得已的举动。只等皇帝成了年,自然要归政的。”

慈禧十分机警,赶紧也说:“我也是这个意思。皇帝年纪太小,我们姊妹俩不能不问事,但也亏得内外臣工,同心协力,才有今天这么个平静的局面。如今只巴望皇帝好好念书,过个七八年,能够担当得起大事,我们姊妹俩才算是对列祖列宗、天下臣民有了个交代。那时我们姊妹俩可要过几天清闲日子了。你们就照这番意思,写旨来看!”

恭王身上原揣着一通旨稿,预备即时上呈,此刻听慈禧这一说,自然不便再拿出来。请安退出,回到军机处,把原稿拿出来,加上慈禧太后的意思,重新删改定稿,斟酌尽善,才由内奏事处送了上去。

这道上谕是用皇帝的语气,实际上是两宫太后申明垂帘“本非意所乐为”而不得不为的苦衷,措词极其婉转,字里行间,颇有求恕于天下臣民的意味。

慈禧太后虽然­精­明,但肚子里的墨水,到底有限,经验也还差得远,所以看不懂这道谕旨中的抑扬吞吐的语气,欣然盖上了“同道堂”的印。这是她获得这颗印以来,第一次使用红印泥,朱­色­粲然,赏心悦目,格外感到得意。

到了十一月初一,是个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人逢喜事­精­神爽,个个­精­神抖擞,浴着朝阳,由东华门进宫。一班年龄较长的大臣,预先都受赐了“紫禁城骑马”的恩典,一直可以到隆宗门附近下轿、下车,王公亲贵、六部九卿,各在本衙门的朝房休息。走来走去,只见头上不是宝石顶子,便是珊瑚顶子,前胸后背,不是仙鹤补子,便是麒麟补子。最得意的是在南书房和上书房当差的那班名翰林,品级虽低,照样也可以挂朝珠,穿貂褂,昂然直入内廷。

听政的地点,依然是在养心殿,日常召见军机及京内官员,在东暖阁,遇有典礼则临御养心殿明殿。此时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摆设得整整齐齐,正中设一张丈余长的红木御案,系上明黄缎子,“六同合春”暗花的桌围。御案后面,一东一西两个御座,御案前面悬一幅方眼黄纱,作为垂帘的意思。帘前正中是小皇帝的御榻,铺着簇新的黄缎皮褥子。

等钟打九点,文武百官,纷纷进殿,礼部和鸿胪寺的执事官员,照料着排好了班。已初三刻——十点之前的一刻钟,太监递相传报,说皇帝已奉两宫銮舆,自宫内起驾,于是净鞭一响,肃静无声,只听远远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由隐而显,终于看到了醇王的影子,他兼领着“前引大臣”的差使,所以走在前头,接着是景寿、伯讷那谟诂,以及由王公充任的那班御前大臣,分成两列,引着小皇帝的明黄软轿,进了养心殿。

站好班的官员,一齐跪倒接驾。皇帝之后,是并列的两宫太后的软轿,再以后是“后扈大臣”和随侍的太监,最令人注目的是安德海,脑后拖着一根闪闪发光的簇新的蓝翎,捧着一把纯金水烟袋,紧跟着西面软轿走,把那张小旦似的脸,扬得老高,那份得意,就象他做了皇帝似地。

等两宫太后和皇帝升上宝座,鸿胪寺的赞礼官,朗声唱礼,自殿内到丹墀,大小官员,三跪九叩,起身分班退出。准备了多日的大典,就这一下,便算完成。但也就是这一刻,慈禧太后正式取得了政权,灰尘落地,浮言尽息,热中的固然攀龙附凤,早有打算,就是那些心持正论,不以垂帘为然的,此时眼见大局已定,政柄有归,顾念着自己的功名富贵,不但不敢再在背后有所私议,而且都一改观望保留的态度,纷纷去打点黄面红里的上两宫太后的贺表了。

两宫太后接受了朝贺,照样处理政务,改在东暖阁召见议政王及军机大臣。布置已有更改,御案坐东朝西摆设,两宫太后,慈安在南,慈禧在北,案前置八扇可以折叠的明黄纱屏,小皇帝仍旧坐在前面。

恭王和军机大臣行过了礼,再一次趋跄跪拜,为两宫太后申贺。

慈禧太后最重恩怨,想到今日的一番风水,自然是恭王的旋乾转坤之功,其次是曹毓瑛的从中斡旋策划,所以把他们两人大大地赞扬了一番,同时也提到在热河所受的委屈,抚今追昔,虽有感慨,却也掩不住踌躇满志的心境。

然后,慈安太后也说了几句,看来是门面话,其实倒是要言不烦,她嘱咐恭王要以国事为重,不要怕招怨,不要在小节上避嫌疑。这话是有所指的,载垣、端华、肃顺和杜翰他们,过去为了要隔离恭王与两宫太后,曾一再扬言,说年轻叔嫂,嫌疑不能不避,于今恭王单独进见的机会甚多,慈安太后怕又会有人说闲话,特意作此叮嘱。恭王自然连声称是,看看两宫太后话已说完,便接着陈奏,说两宫垂帘,政令维新,对于惩办肃党一案,请求从宽办理。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7 )

慈禧太后正是心情最好的时候,很慷慨地答道:“是啊!”

但也不免奇怪,“还有什么人应办而未办的?”

“臣的意思是,载垣他们当差多年,肃顺兼的差使更多,京里京外,大小官员,跟他们自然有书信往来,信上也不免有附和他们的地方。”恭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把他的办法说了出来,“这些信,最好一把火烧掉,反而可以永绝后患,就请今天明降谕旨,不咎既往,以示宽厚。”

“这也算是垂帘的一道恩诏。”慈禧太后侧脸征询:“姐姐,我看就这么办吧!”

慈安太后自然同意。于是立即写了明发上谕,钤印发下。恭王本来还想对皇帝上书房的事,有所陈述,但看到小皇帝一个人坐在纱屏前的御榻上,把个头扭来扭去,是十分不耐烦的样子,怕第一天垂帘听政,就搞出什么失仪的笑话来,所以暂且不言,跪安退出。

两宫太后和皇帝,就在养心殿西暖阁传膳。摆膳桌的时候,安德海慢条斯理地捧了一个黄匣进来,那是内奏事处放奏折的匣子,慈禧太后只当又有紧急军报,便即招手说道:“是什么?快拿来看!”

安德海笑嘻嘻地把黄匣放在炕几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通黄面红里,恭贺两宫听政的折子。

“‘那面’也有吗?”

“全有。母后皇太后一份、皇上一份。”安德海答道:“主子的这一份,在内奏事处让我瞧见了,我给先拿了来,跟主子叩喜讨赏。”

“赏!”慈禧太后笑着骂道:“这一阵子还赏得你少了?”

“不求主子赏别的。”安德海把双膝一跪,“打今天起,主子在养心殿的时候多,奴才求主子把奴才调到养心殿来,好伺候主子。”

“这……,”慈禧看着安德海,沉吟了半天,断然决然地说:“不行!你不是伺候养心殿的材料。起来!”

“是!”安德海磕了个头,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

“倒是我另外有个差使派你。”

一听这话,不知是什么好差使?安德海赶紧大声应道:“喳!”

“你到六爷府里去一趟。”慈禧太后悠闲自在地吩咐,“说我怪想念大格格的,想瞧瞧她,让她那儿的嬷嬷,马上陪着到宫里来。”

原来是这么一桩临时的差使,安德海不免失望。但转念一想,到了恭王府里,正好显一显自己是掌权的慈禧太后面前的红人,那份赏赐也决不会少。而且抽空还可以回家看一看,这趟差使真不坏。

于是他欣欣然领了懿旨,到敬事房说明缘由,取了准许出宫的牌票,经神武门的护军骙放出宫,找了辆骡车,先回家打个转,匆匆喝了杯茶,原车径趋恭王府来传旨。

恭王府的气派原来就大,新近加了议政王的衔头,又是“赏食双俸”,所以王府的官员、护卫、太监,气焰越盛。虽知道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宠的人,却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等他一爬进高门槛,立刻就让挺胸凸肚的“门上”拦住了。

“安二爷!”称呼很客气,那神态却是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样子,“门上”眼朝上望着,冷冷地说,“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了。”

看着那高一头、大一号的身胚,安德海有些气馁,便把慈禧太后要接大格格的话,照样说了一遍。

“好,我替你进去回。”那门上指着门洞里两丈多长,用铁链子拴着的黑漆条凳说道:“你那儿等着吧!”

安德海脸­色­煞白,气得要骂人,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他这时惹不起恭王,委委屈屈地坐在长凳上,生了半天闷气,猛然省悟,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狠狠地骂了句:“该死!这当的什么差?”

这当的是什么差?应该告诉门上:“传旨!”说到这两个字,自己便是个钦差,应该进中门,在大厅上朝南一站,让恭王来听旨意,恭王如不在府,便让恭王福晋出来听宣。好好一桩差使,让自己搞得如此窝囊,安德海心里难过极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受冷落,里面上房却正又忙又乱,热闹非凡。恭王不在府里,恭王福晋听得门上传来的话,不免困惑,慈禧太后宣召大格格进宫,这事来得不算突兀,因为她曾听恭王说过不止一次,慈禧太后常常提到大格格,但何以不召她们母女一起进宫,只命嬷嬷陪着,不会是门上把话听错了吧?

“没有错,”门上在廊下隔着窗子回答:“宫里派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宫里派来的是谁呀?”

“安德海。”

是他,恭王福晋便懒得传他进来问话了。考虑了半天,总觉得叫嬷嬷们送大格格进宫,令人不能放心,于是一面传话赶紧去通知王爷,一面吩咐伺候梳妆,决定亲自携着女儿去见慈禧太后。"奇-_-書--*--网-QISuu.cOm"

贵­妇­梳妆,一丝不苟,更以进宫朝觐,越发着意修饰,这一耽搁,把个坐在冷板凳上的安德海,搞得进退维谷,恨得牙痒痒地不知如何是好。如是等了有半个多时辰,只听马蹄历落,夹杂着隆隆的轮声,在那青石板所铺的长巷中,发出声势煊赫的噪音,恭王府的门前,立刻就显得紧张了,护卫站班,驱散闲人,安德海便也伸长了脖子要看看是那位贵人来了。

八匹“顶马”引着一辆异常华丽的“后档车”,到了府门口,车子滚过搭在门槛上的木鞍桥,直接驶向二门。车里是恭王,他正从大翔凤胡同的“鉴园”赶了回来,下车径到上房,恭王福晋正在梳头,无法起身,就看着镜子里的丈夫,把安德海传来的话,转述了一遍,然后又说了她决定亲自携女入宫的理由。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8 )

恭王不即答话,不断踱着方步,仿佛遭遇了极费斟酌的难题,这使得恭王福晋大惑不解,忍不住半侧着脸问道:“怎么啦?六爷!”

有下人在旁边,恭王不便深谈,站住脚想了想答道:“你先梳头吧!我在书房里。”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下来又静静地考虑了一番,他跟他妻子的看法不同,她只以为慈禧太后真的喜爱她的女儿,而他知道,其中大有文章。慈禧太后曾透露过口风,说要把大格格抚养在宫中,显然的,今天的宣召,说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宫中了。

但是,他的考虑,倒不是舍不得女儿的那一点骨­肉­之情,只是在思索,应如何处理这不同寻常的恩典。王府的格格,从小被抚养在宫。与皇女一样被封为公主,原是开国以来的传统。最初,也许是因为某些亲王、郡王领兵在外,或者作战阵亡,为了推恩,特予荣宠。到了雍正朝,世宗把三个亲侄女,视如己出,那倒真是出于亲情,世宗为人严峻,好讲边幅,妃嫔近侍,刻刻小心,都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世宗的内心,异常寂寞,偏偏四个公主,三个早夭,一个早嫁,因而有几个聪明伶俐的侄女儿在膝前,陪着说笑,对他是一种绝大的安慰。

此刻慈禧太后要抚养大格格,一大半是为了笼络恭王,这一点他本人十分清楚。而受不受笼络,亦正就是他此刻煞费踌躇的难题。

难题还未解决,盛妆的恭王福晋已经来了,恭王吩咐丫头们都退了出去,才低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呐,告诉你吧,‘西边’打算把大妞儿留在她身边。”

大格格是恭王福晋亲生的,生得明慧可人,极受钟爱,所以一听这话,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也别舍不得。”恭王劝着她说,“果真她看中了,不给也不行。好在这到底不比‘挑秀女’,挑上了就不能回家。将来大妞回来,或者你进宫去看大妞,都还方便。”

“咳!”恭王福晋叹口气说,“但愿她看不中吧!”

“看不中也非这么办不可。上头定要给咱们家恩典嘛!”

恭王福晋是桂良的女儿,从小随着她父亲在督抚任上,走过不少地方,也有些阅历,所以一听这话,便能意会,是慈禧太后有意笼络的手段,就象早些日子赏观王世袭是一样的道理。

既然如此,“这个恩典,不也可以辞谢吗?”她这样问她丈夫。

“这不能辞。一辞倒象咱们不识抬举,舍不得孩子似地。”恭王紧接着又放低了声音说:“我实在不愿意巴结她,所以我的意思,你不必进宫,就让大妞的嬷嬷陪着去好了。”

“那不好!”恭王福晋断然反对,“嬷嬷只能在宫外,让大妞一个小人儿去闯那种场面,我不放心。”

这也是实话,恭王只得让步,随即走出书房,把安德海叫了上来,说恭王福晋,原要进宫替两宫太后请安,会把大格格带了去,吩咐他先回宫奏报慈禧太后。把话交代完了,又嘱咐听差,到帐房支十两银子赏安德海。

这时嬷嬷丫头,正在替大格格梳辫子、换衣服。太后宣召进宫,无论如何是件大事,嬷嬷们便千叮万嘱,如何磕头,如何请安,太后问话该如何回答,要听话,要守规矩,絮絮不休,把大格格惹得不耐烦了。

大格格是咸丰四年生的,今年八岁,人虽小,十分懂事,但脾气也大。这时把脸一绷,小嘴鼓了起来,嬷嬷一见她这神情,便赶紧闭口不语,不然就有麻烦。

“怎么了?”恭王福晋不免诧异,“好端端的,又不高兴了!

快别这样子,回头太后见了会生气,说你不懂规矩!“

大格格果然是懂事的,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去见太后。顿时把绷着的脸放松了,浮起一脸娇笑,乖乖地随着母亲进宫。

等她们上车时,安德海已回到了宫里。这一趟差使,为他招来了一肚子气,不但饱受冷落,那十两银子的赏号也未餍所欲,一路上不断思量,想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状,却又怕恭王的权势,不要惹出祸来!但这口气又实在咽不下去。左思右想,总觉得非要放支把冷箭,这晚上才能睡得着觉。

于是一进宫门,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拖延时间,等快到慈禧太后所住的储秀宫,他才放开脚步直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狼狈的样子。

慈禧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看见他便即斥责:“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一定又偷偷儿回家去了!”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主子等得急了,跑着赶回来的。”他一面说,一面不住喘气。

“怎么回事?在那儿耽误了?”

“在六爷府里。奴才传了旨,好久好久也没有信儿,不知道来,还是不来,奴才不得准信不敢走。六爷府里气派又大,奴才问了几遍,也没有个人理。好不容易,六爷才把奴才叫了上去,说是由福晋自己带着大格格进宫。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出来。”

听得这一番陈诉,慈禧太后将信将疑,心里虽不大舒服,但也不会为了安德海而对恭王有所不满,所以默不作声。

看看说的话不曾见效,安德海又出了花样,忽然双手按着腹部,弯下腰去,做出痛楚不胜、勉强支持的样子,同时嘴里吸着气。

“这是­干­什么?”

“奴才有个毛病,受不得饿,饿得久了,胃气就要犯了。”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9 )

“怎么?”慈禧太后奇怪地问道,“六爷没有赏你饭吃?”

“六爷府里,没有人理奴才。”

慈禧太后大为不悦,但却迁怒到安德海身上,“哼!”她冷笑着,一生气时,太阳|­茓­上的筋络直跳动,“你的人缘儿太好了,所以人家才不理你!滚下去吧,窝囊东西,连我的面子都给你丢完了!”

安德海这才发觉自己装得过分,变成弄巧成拙!委委屈屈地磕了个头,退了出去。慈禧太后犹自余怒不息,就在这时候,恭王福晋带着大格格已经进宫。

既然是出于笼络,自然要假以词­色­,慈禧太后立即收敛怒容,放出一脸欣悦的神­色­。站起身来,走到廊上等着,仿佛是迫不及待要看大格格似地。

恭王福晋却有些张皇了,就地跪下请安,大格格十分乖觉,立刻跟着她母亲同样动作,慈禧太后满脸堆欢地说:“起来!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把视线落在大格格身上,同时在脑中浮起大公主的神态,要把这一双年龄相仿的嫡堂姊妹做个比较。大公主是娇憨的圆脸,大格格是端庄的长脸,本来难分高下,但恭王和丽太妃在她心中的感觉不同,于是大格格便胜过大公主了。

“来,大妞!”她把手伸了出来,“让我亲亲!”

大格格马上又请了个安,微笑着走了过来,慈禧太后一只手牵住她,一支手抚摸着她的脸,不住端详,把大格格看得有些发窘。

“长得好高。”慈禧太后问道:“今年几岁了?”

“大妞,跟太后回禀,你今年几岁?”做母亲的在提示。

于是大格格清清楚楚地答道:“今年八岁。”

“比大公主大一岁。”慈禧太后牵着大格格走进殿里,同时向跟在她身后的恭王福晋说,“看模样倒象不止大一岁。”

“大妞的月份早,是二月里生的。”

到了殿里,恭王福晋又请慈禧太后升座,正式觐见。她吩咐豁免了这一重礼节,随又赐座赐茶,把大格格搂在身边,叫拿“上用”的糖给她吃。

“大妞,我问你,”慈禧太后半真半假地说,“你今天不回去了,住在宫里,好不好啊?”

一听这话,恭王福晋大为紧张,大格格却轻松自如地答了句:“我不敢!”

“怎么叫不敢?”

“我怕我不懂规矩,惹太后生气。”

这句话把慈禧太后说得异常高兴,笑着向恭王福晋说道:“你这个女孩儿,真了不得!太懂事了!”

恭王福晋当然得意非凡,但也怕宠坏了孩子,所以这样答道,“太后太夸她了,还求太后的教训。”

“这你放心好了,在我身边,一定错不了。”

“是。”

慈禧太后见她没有下文,是有点不置可否的神气,便不敢造次。她还不甚了解恭王福晋的脾气,只听说她因为家世贵盛,父祖又都是封疆大吏——“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督抚在地方上,唯我独尊,仪制贵重,是京官所万赶不上的,所以恭王福晋有阔小姐的脾气。万一说出要留大格格在宫里的话来,碰她一个软钉子,叫自己以太后的身分,如何下得了台?

她这样转着念头,恭王福晋便抓住这片刻沉默的机会,站起身来,踩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似地走了几步,极轻倩地往下一蹲,请了个安说:“我先跟太后请假。”

慈禧太后一愣,旋即省悟,她也应该到“东边”去打个转,便点点头问道:“你是要到钟粹宫去?我派人送你们娘儿俩,快去快回,我等着你们来传膳。”

“是。”恭王福晋又请了个安,“多谢太后。”

于是慈禧太后吩咐,传一顶软轿,派小安子送了恭王福晋和大格格去。钟粹宫是“东六宫”之一,要走了去得有一段路,所以特传软轿,以示恩遇。

等她们母女俩一走,慈禧太后一个人喝着茶,静悄悄地想心事,把这一个月来的经过回想了一遍,自己也不免吃惊。多少惊涛骇浪,当时都轻易地应付了,此刻转头回顾,才觉得可怕!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应付过来的?在困惑之中,也不免得意。一个月的工夫,把个朝局翻了过来,把个大清朝的天下拿在手里,而只不过杀了三个人,里里外外,便都安然无事。象这个样子,只怕古来也没有几个人做得到。

由这一分得意,自我鼓励着,越发有了信心,相信凡事只要去做,一定会有成就。于是她再度静下心来,把内外情势作了个全盘的、概略的考察,觉得现在要应付的只不过两个人,一个是恭王,一个是慈安太后。看起来慈安比恭王容易应付,其实不然!应付恭王,自己可以作大部分的主,而且还有慈安作帮手,而对慈安,自己却不能找恭王来作帮手,同时她也有自知之明,在太监宫女心目中,她比不上慈安那样得人心。再有一样想起来叫人最不舒服的事,纵然两宫并尊,总也是东前西后,除非……。

转念及此,她打了个寒噤!不能再往下想了。定一定神,把她此时自觉太过了分的念头抛掉,想到大格格的那副模样。

那副模样,似乎特别亲切,但是大格格不象大公主那样甜甜的脸,让人见了总是忍不住想亲她一下,然则对大格格的特感亲切,是何道理呢?

怔怔地想了半天,思绪幽邈,追索到好远的年代,终于她明白了!大格格那副模样,正象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懂事、沉静、随处留意,不爱哭可也不爱笑,说话行事,不象个七、八岁的孩子。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0)

于是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大格格正是自己的绝好的一个帮手,她为这个念头感到无比的喜悦,想起两句曾听大行皇帝念过,无意间记在心里的诗:“行至山穷处,坐看云起时”,不正是自己得了这个好主意的譬喻?

这个主意在她心里反复推敲,越想越得意,以大格格的­性­情来看,将来必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再经过自己的调教,一定可以担当大事。她可以穿房入户,去做自己的耳目,可以为自己挡在前面,说自己所不便说的话,更可以作个无话不谈,秘密商议的心腹,就象慈安太后面前的双喜那样。她虽不是公主,但是可以赏她公主的封号,甚至赏她只有中宫所出的嫡女才能获得的“固伦公主”的封号。这一来,大公主只是“和硕公主”,而且年纪也小一岁,论才具更不及,无论在那方面看,都让大格格给比下去了。更何况这样的恩典,还有笼络恭王的作用!

慈禧太后越想越得意,打定的主意是再无可更改的了。但是,她也知道,办这些大事,心急不得,自己的地位还不到说如何便可如何的地步,必须耐着­性­子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把这一番心事想停当,听得殿里的五个式样各个不同的自鸣钟,几乎是同时发声,响了四下,该是传晚膳的时刻了,恭王福晋母女何以还不回来?

“小安子呢?”她问一名宫女。

“主子不是让他送六福晋到钟粹宫去了吗?”

“去了有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慈禧太后不耐烦地说:“你快去看看。”

“是!”

“回来!”她等那宫女站定了又说,“你就去看一看好了,不必多说什么!马上来给回话。”

那宫女答应着去了。回话来得很快,说钟粹宫热闹得很,皇上和大公主都在那里,跟大格格拿牙牌“顶牛儿”,输了打手心,玩得极起劲。恭王福晋则陪着慈安太后在聊闲天,兴致也很好,怕一时还不会结束。

这个报告给慈禧太后带来了无可言喻的醋意,但也给了她一个启示,越发觉得大格格有用处。有大格格在这里,钟粹宫的那份热闹,就一定可以移到这里来了。

“小安子呢?可是在那儿?”

“在那儿。”那宫女答道,“我问他怎么不回来?他说,他得想法儿催一催六福晋,也快回来了。”

慈禧太后无可奈何,只得耐心等着。幸好等不多久,恭王福晋总算带着大格格回到了储秀宫,她脸上有惶恐的神­色­,一进门请了安,忙着解释,说小皇帝不放大格格走,慈安太后又留着说话,还要赏饭,她因为这面已有话,“不敢领那面的恩典”。

“其实也一样。”慈禧太后心中不快,表面却说得很大方,又问大格格:“你跟皇上顶牛儿,输了还是赢了?”

“输了好多。”

“那可要挨手心了。”慈禧太后笑道:“你们三个,吵了嘴没有?”

“没有。”大格格答道:“皇上只跟大公主吵嘴。”

“为什么没有跟你吵嘴呢?”

“我不跟他吵。皇上比我小嘛!”

“咄!”恭王福晋笑着叱斥,“说话没有规矩!怎么说皇上比你小?”

“皇上不是六岁吗?”大格格振振有词地说。

“对了!”慈禧太后越发喜爱她了,“你长两岁,要多让他一点儿,那才是做姐姐的样子。”

用这样的口吻来赞许大格格,恭王福晋已看出来,慈禧太后倒是真心喜欢,心里不免感动,当时决定,如果她透露了要把大格格留在宫里的意思,便顺从了她吧。

可是慈禧太后的态度,已与她到钟粹宫去之前不同了,大格格是一定要的,但不必在今天就留下。

她认为这件事有与慈安太后商量的必要,等说停当了,直接告诉恭王,比较简捷,而且也显得郑重。

因此,这时她绝口不提把大格格抚养在宫的话,但对她们母女的恩遇甚隆。等传膳时,吩咐另摆一张膳食,御膳有什么,便赏什么,等于是开了一式无二的两桌饭。

饭罢天­色­将黑,宫门下钥,进出不便,随即叩头告辞。慈禧太后早备下了赏赐,恭王福晋谢恩受领,同时也把自己备下的犒赏,二百两银票的一个红封袋,当着慈禧的面,交给了管事的宫女。

等回到府里,恭王问起进宫的情形。夫­妇­俩都有些猜不透慈禧太后的意思,不过对于大格格的懂事听话,在两宫太后面前一点都不显得怯场,做父母的自然都感到欣感。也因为如此,心里都隐隐然地存着一份祈望,最好慈禧太后从此不提此事。

一连几天,居然毫无动静,恭王以为事成过去。其实那是慈禧还没有工夫来料理此事。自恭王福晋入宫开始,她接连不断地在“会亲”,醇王的福晋,一等承恩侯照祥的妻子,她的胞妹和弟­妇­,都被接到宫里,细叙家常。此外慈安太后也在会亲,因为两宫并尊,也要到她这里来请安,人来人往,颇不寂寞。

如果仅仅是叙家人之礼,谈谈日常琐屑,还费不了她多少时间。就因为在与醇王福晋,谈起往事,提到当年受过吴棠的恩惠,姐妹俩感激涕零之余,曾凭倚着父亲的灵柩自誓,只要有出头的一天,首先就要报答这个雪中送炭的恩人。现在贵为“以天下养”的太后,而且亲掌大权,此时还不报恩,要等到什么时候?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1)

此原是她耿耿在心的一件大事,这个把月来,为了全力对付肃顺,以及图谋实现垂帘的愿望,一时想不到此,现在大局已定,巨­奸­已除,正好来办这件快心之事。所以在被醇王福晋提醒以后,慈禧太后每夜在枕上所思量的,就是如何报吴棠的恩。照她的愿望,最好给吴棠一个总督,但这是办不到的事。一个道台,连监司都还未巴结上,何能超擢为方面大员?不要说恭王和军机大臣们不会同意,就算同意了,她也还不敢这么不顾法度,因私害公。

但一时虽无处置的善策,她仍然相信机会很快就会到来。朝廷已连下诏旨,谕令中外保举人才,饬知各省察举循良,访求学行兼备之士。在求贤以外,也曾下诏,广开言路,而且最近御史上书言事的也很多,只要有人保举了吴棠,就可以登进贤才,破格用人的理由,大大地提拔他一下。

这样想停当了,便特别注意举荐现任官员的折子,倒有个御史钟佩贤,上疏“请扬举善之功,以收得人之效”,列举了一大串湘军将领的名字,说这些人本来无籍无名,只以得人识拔保荐,不数年间,都已立下大功,推原论始,原保的人应加褒奖。在那十几个名字中,并无“吴棠”二字,但慈禧太后经历了这四个月,已学会了北附生发的窍巧,打算借这个折子,来问问恭王,只要有一丝关连,能扯得上吴棠,便有文章好做了。

她正这样一个人在灯下筹划,忽听得外面有声音,仿佛是什么人来叩宫门,有人出去应接,不免暗暗诧异。过了一会,声音静了下来,然后听得安德海在问坐更的太监:“主子安歇了吗?”

慈禧太后听这问话,便知是有极紧要的事,就在里面大声问道:“什么事呀?”

“跟主子回话,有六百里加紧的军报。”

“呃!”慈禧太后答了这一声,倒有些茫然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夜里收到紧急军报,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定神细想一想,记起先帝遇到这样的情形,必是先收折来看,有的表面紧急,实际上无关轻重;有的需要先作一番考虑,不妨到第二天再发下去;也有的必须即时指授方略,那就要立刻飞召军机大臣来商议,甚至找值班的军机章京来,口述谕旨,当夜驰发军前。

于是她吩咐宫女去开了门,接来内奏事处呈进的黄匣,同时传话,叫安德海在外待命。

匣子里一共两道奏折,都是从浙江来的,一道是前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在籍帮办团练,分守浙东的王履谦,奏报浙江严州等处的洪军,用八浆炮船,由临浦攻打萧山,连陷诸暨,随即全力进攻绍兴,府城腹背受敌,终于被攻破西门,全城陷落,自请处分。另一道是浙江巡抚王有龄、杭州将军瑞昌,连衔会奏,说杭州省城为洪军的“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贤,重重包围,形势危急,请求速派援军。

慈禧太后对浙江的地形和军事态势,不甚明了,但杭州是浙江的省城,绍兴是浙东的名邑,这是她知道的。更因为是六百里加紧的军报,越发觉得事机急迫,不能耽误,心里盘算了一下,便即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这儿。”安德海在窗外答应:“你知道不知道,军机处这会儿有人没有?”

“怎么没有?有值夜的军机章京,住在方略馆。”

“对了,我倒忘了!你赶快把这两个折子送了去,让他马上送给六爷去看。”慈禧太后又说:“这是要紧的军情,可别耽误了。”

于是,安德海接了黄匣,到敬事房要了钥匙,开出宫门,交代乾清门侍卫把那两道奏折送到方略馆。

方略馆在武英殿北面,值夜的汉军机章京许庚身,奉命编制近十年的军机处档案,正埋首在故纸堆中。接到乾清门侍卫送来的黄匣,以及口传的慈禧太后的旨意,不敢怠慢,打开黄匣,拿起奏折一看,顿时五中如沸。许庚身正是杭州人,他家的老屋,还是明朝传下来的,族人甚多,如今危在旦夕,当然悬心不已。

然而公事要紧,只得暂且把自己忧烦丢开,托了一同值夜的满军机章京代为照应,匆匆绕过内务府,套车出西华门,往北直奔翔凤胡同的鉴园。恭王宴客刚散,听说军机章京送奏折来,便叫请到书房见面。

行过礼,呈上奏折,恭王才看了几行,便先吩咐:“星叔,你慢点走!”

这当然因为许庚身是杭州人,而且一向主办军事方面的廷寄谕旨,特意留他下来,要有所咨询,因此在恭王看折时,他一个人坐在旁边,默默地盘算,准备有所建议。

“星叔,”恭王忧形于­色­地问道,“你看绍兴一陷,杭州还能守得住不?”

“难,难!”许庚身使劲摇着头,“绍兴一失,宁波不保,宁绍两府极富庶,为浙江军饷所自出,故而失宁绍则绝饷源,此其一。绍兴与杭州一订之隔,宁绍一失,匪军必渡江夹攻省城,杭州成了孤悬之地,万难坚守,只怕就是此刻,满汉六十万生灵,已罹浩劫!”

许庚身语声低沉,脸­色­惨白,在烨烨的烛光下,微见泪痕。恭王知道他念切桑梓,想起杭州亦是旗人驻防的地区,虽也筑有满城,而弹丸之地,如何自保?破了杭州,旗人的遭遇,一定比汉人更惨,所以心里也恻恻然地,相当抑郁。

“王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告辞了。”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2)

“你不必难过!”恭王的情绪也激动了,“彼此要同舟共济!不分满汉,总要戡平大乱,才有好日子过。好在朝中大局已定,尽可全力专注在军事上面。明天我得跟两宫好好陈奏,你预备一张江南两浙的地图,怕太后还弄不清地名。”

许庚身答应着,回到方略馆,找出地图和《嘉庆一统志》来,细心考查,制了一张两浙现势图,注明兵力配备,极其简明实用。

这张地图第二天上午摊开在御案上,慈禧太后一看便失声惊呼:“哟!杭州成了个孤城了嘛!”

“是!”恭王指点着江南的形势说:“这就象行围一样,撵啊撵的,把匪军都撵到一个角落里来了。”

两宫太后都知道在热河行围行猎的方法,是四处八方把野兽赶到预定的地点,然后发弓开枪,才大有斩获,所以对恭王的这个譬喻,都能充分领会。

“照这样子看起来,杭州的危急,原在意料之中。”

“太后圣明。”恭王欣然答道,“臣筹思已久,江南的军事,必得统筹全局,逐步进行,倒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

“话虽如此,能救还是要救!”慈安太后关切地问:“六爷,你看杭州能守得住吗?”

于是恭王把许庚身所分析的两点,照样说了一遍,却又补了一句:“援救浙江,原有旨意,让曾国藩相机办理。不过他那里也很为难。”

“照这么说,就眼睁睁看着杭州失守吗?”慈安太后这样问说。

恭王一时无从置答,第一次发觉这位忠厚的太后,也有咄咄逼人的时候。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慈禧太后在无形中为他解围,“杭州大概是丢定了,咱们想办法收复吧!”

这一句话正好引起了恭王筹思了一夜的大计:“奏上两位太后,”他挺起胸来说,“这一阵子,臣早晚在心的,就是各地的军务。这七八年苦苦撑持,就象炼丹一样,九转丹成,就快到了收功的时候了。”

听他这话,看他的神情,两宫太后顿觉­精­神一振,闪闪生光的两双眼睛,都正视着恭王,嘴角微含笑意,虽未开口,那催他快说下去的意思,极其明显。

于是恭王再度指点地图,开陈大势,湘军的进展虽慢,但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在往前逼近。杭州的危急,是洪军的困兽之斗,作用在减消官军对金陵的压力,如果不为所动,依旧按照预定的计划,以攻占金陵为第一目标,“忠王”李秀成的企图就落空了。

“臣的意思,曾国藩还要重用。”恭王挥一挥手,加强了语气,“浙江的军务,曾国藩保左宗棠专责,自然要准他的举荐,不过,还是要归曾国藩节制。”

“这,不是有旨意了吗?”慈禧太后Сhā了一句,“东南四省的军务,都归曾国藩节制。”

“浙江归闽浙总督管,不在两江的范围。”恭王答道,“曾国藩或许怕招怨,要避揽权的名,想把浙江划出去。这可不能准他了。”

“是啊!”慈禧太后又说,“王有龄怎么样?如果不行,­干­脆放左宗棠当浙江巡抚好了。”

“那得要曾国藩保荐,前几天已经有廷寄,让他考察江苏巡抚薛焕、浙江巡抚王有龄,称不称职?等他复奏上来,再请旨办理。”

“杭州这么吃紧,王有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慈安太后微蹙着眉说,“还有瑞昌,还有……。”她是想到了驻防的旗人,叹口气,没法说得下去了。

慈禧太后却是无动于衷,她关心的是恭王所说的:“曾国藩还要重用”那句话,是如何重用?已经当到总督了,除非内召拜相,可是前方的军务,又叫谁负责?

这样想着,她问恭王:“曾国藩又不能调到京里来,还能让他当什么?”

“可以给他一个‘协办’,仍旧留在两江总督任上。”

“对了!”慈禧太后自笑糊涂,官文就是如此,以协办大学士,留任湖广总督,曾国藩正好照样办理。

“不过这也不必急。”恭王又说,“到过了年再办,也还不晚。”

忽然,慈安太后象是蓦地里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提高了声音喊道:“六爷!”

恭王肃然答道:“臣在!”“先帝在日,有一句话,是指着曾国藩说的,你知道吗?”

这一问不但恭王,连慈禧太后都莫名其妙。恭王实在想不起来,只好实说:“请母后皇太后明示。”

“先帝说过,谁要是剿灭了发匪,不惜给一个王爵。这话你听说过没有?”

“原来是这句话!”恭王答道:“臣也仿佛听人谈过,不知真假,也不敢冒昧跟先帝请示。”

“是有的,”慈安太后说,“我亲耳听见过。不过,那是在军务最棘手的时候说的,是真的愿意这么办,还是牢­骚­,可就不知道了。”

君无戏言,就是牢­骚­,也要把它当做真话。但自三藩之乱以后,异姓不王,果真先帝有此意向,跟垂帘一样,都是违反祖制的。恭王最近对“祖宗家法”,特生警惕,觉得兹事体大,需要从长计议,此时不宜先泄漏出去,免得将来难以转圜。

把念头转停当,他这样答道:“有了这句话,可见重用曾国藩,不悖先帝的本意。但奖励激劝,不宜过当,否则就难以为继了!所以这句话求两位太后先摆在心里,将来看情形再斟酌。”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3)

两宫太后都觉得他的看法很稳健。尤其是慈禧太后,对于“奖励过当,难以为继”,深有领会,觉得这确是驾驭人才的一个要诀。

“而且,”恭王又说,“照现在的样子看,曾国荃立的功也不小,将来下金陵、擒匪首,这场大功,多半也是他的,如果曾国藩封王,他也得是一个公侯。”

提到曾国荃,慈禧太后加了几分注意,随即问道:“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自然比他老兄差得远了,不过年富力强,很能打仗。”

“才具呢?可能独当方面?”

“磨练了这么多年,再有曾国藩的教导,将来当然可当方面。”

“有曾国藩的教导,­操­守想来一定也是好的。”

对于慈安太后这句话,恭王便不敢附和了。他听得许多人说过,曾九好财货,每克一个名城,每打一场胜仗,总要请假回籍,广置田产。前年在湘乡起了一座大宅,前有辕门,后有戏台,居然是建衙开府的模样,以致连他的同乡都大为不满。这是那里来的钱?虽不致于克扣军饷,打下一座城池,接收官库,趁火打劫是免不了的。不过正在用人之际,这话也不必提了。

他不提,两宫太后也不响,心里却都雪亮。于是仍旧谈到绍兴失守的事,恭王认为王履谦是团练大臣,却以“并无统兵之责”的话推诿责任,十分可恶,主张革职拿问,交曾国藩查办。两宫太后自然照准。

等回到军机处,办好廷寄,飞递安庆两江总督行署。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在京的浙江人,大为震动,如果杭州沦陷,则洪军又将并力进窥上海,对于江苏全省的军务,影响极大,所以江浙两省的京官,纷纷集议,讨论前方的局势。

其时前方的局势,相当复杂,江苏只有靠水师扼守的镇江以东一带,以及华洋杂处的上海数县在官军手里。浙江则杭州被围,旦暮不保,宁波由于绍兴一失,势难坚守,算起来只剩下浙西湖州、浙东衙州两块­干­净土了。而在安徽、山东、河南一带,又有张洛行、龚瞎子、孙葵心那几大帮捻子,勾结洪军“四眼狗”陈玉成,四处窜扰。此外皖北又有名为团练首脑的“练总”苗沛霖,包围寿州,公然叛乱,形成意外的阻力,也是件相当棘手的事。

但是,局势虽然危急,大家的信心未失。经过这十年战火的涤荡,那些暮气沉沉,贪鄙庸懦的八旗武臣,大半都被淘汰,专责督剿一方的将帅,鲁豫之间的僧格林沁和胜保、淮北的袁甲三、江北的都兴阿、援浙的左宗棠等等,都是可以信任的人,当然重心是在节制四省军务的曾国藩身上。

因此士议纷纷,虽以各人的家乡不同,而有赴援规复,孰先孰后各种相异的主张,但对曾国藩的期望是一致的。于是,有资格上书言事的,你也一个折子,我也一个折子,对于东南军务,大上条陈,看来言之成理,其实是纸上谈兵。恭王大权在握,心有定见,所以对这些折子,一律采取敷衍的态度。

新近开复了处分,并奉旨管理工部的大学士翁心存,也上了一个“言南中事”的折子,是他的儿子翁同龢的手笔。大略说是,南通州、泰州一带,膏腴之地,必当确保,苏常一带,应该及早规复,上海数县,不可弃置度外。这原是老生常谈,不说也罢,要紧的是有几句恭维曾国藩的话:“苏常绅民,结团自保,盼曾国藩如慈父母,饬该大臣派一素能办贼之员,驰往援剿,”其中另有文章。

原来翁同龢的哥哥翁同书,这时是卸任的安徽巡抚,为苗沛霖围困在寿州城里,苗沛霖的叛乱,无论如何他是逃不了责任的,同时巡抚是地方官,守土有责,须共存亡。以前江苏巡抚许乃钊,就因为苏州失守而革职。两江总督何桂清,原驻常州,兵危弃守,逃到苏州,江苏巡抚徐有壬闭城不纳,再逃到上海。苏常沦陷,徐有壬殉难,遗疏痛劾何桂清,弃城丧师。这件案子,迁延两年,最近又有朝命,缉拿何桂清,解京查办。翁同书也是同样的情形,安徽两次失守,不能殉节,将来即使能从寿州逃出来,追究责任,要全看两江总督节制四省军务的曾国藩,肯不肯帮忙?以他今日圣卷之隆,一句话可定翁同书的生死,所以翁家父子趁这机会,先暗送一番秋波。

因为都是如此倚曾国藩为长城,益发加深了两宫太后对他的倚重。恭王因势利用,除了奏准由曾国藩保荐督抚大员以外,还特别发了一道廷寄,说是:“贼氛日炽,南服倦怀,殊深廑念。其如何通筹全局,缓急兼权,着将一切机宜,随时驰奏,以纾悬系。”随后,又将翁心存的原折抄发曾国藩,征询意见,同时也提到了曾国荃。

曾国荃这一次回湖南,说是去招募湘勇六千人。那真正是衣锦还乡,打下安庆,论功行赏,他以按察使记名,赏黄马褂。乘胜追击,大歼余寇,又赐为八旗子弟所最重视的名号“巴图鲁”——满洲话的“勇士”。等到率师东下,克无为州,破运漕镇,进拔东关以后,特赐头品顶戴,跟他老兄一样,戴上了红顶子。据曾国藩奏报,他是慈禧太后万寿的第二天离安庆的,日子已经不少,在家乡求田问舍,也该料理停当了,所以在给曾国藩的廷寄中,问到曾国荃,加了这么几句话:“安庆克复,回湘募勇,曾否回营?着速东下。”

募勇练兵,不妨责成曾国藩,筹划军饷,却非方面大员独力所能解决,各省协饷,如非奉严旨催解,再由应收省份派员坐索,是拿不到钱的。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4)

象安徽就是那样,袁甲三营里缺饷,向江北粮台催索不到,只好奏请朝廷拨发,军机大臣们商量的结果,决定由江苏按月贴补袁甲三协饷二万两,盐课一万两。请旨照准,廷寄上谕,等江苏巡抚薛焕和藩台兼署漕运总督王梦龄的复奏上来,恭王一看,大为不满。

复奏上说,苏常一失,饷源去了十之六七,现在江苏一省只剩下两府一州之地,要兼顾江南、江北两个粮台,境内水陆一百多营,粮饷已欠下六十多万两银子。所以协饷必须南北两台筹足以后,有余款才可以解交袁甲三,淮北的盐课也要解足二万两以后,其余再解袁营。这些话自然是所谓“饰词搪塞”,连慈安太后听慈禧念完这个奏折,都觉得薛焕和王梦龄太不负责任了。

于是恭王面承懿旨,由曹毓瑛亲自拟了一道词气极其锐利的旨稿,指责薛焕和王梦龄,不脱近来军营习气,“剿贼借口兵单,筹饷则争言人众”,又说他们有“人己之分”,如果安徽大营缺饷兵败,江苏又何能自保?最后则除了责成江北粮台协饷皖营以外,还要查江南大营的收支帐目。

“这道上谕,说得很透彻。”慈禧太后看了上谕,深为嘉许,等钤了印,交了下去,又谈到薛焕和王梦龄:“他们这样子办事,再有好的将、好的兵也打不了胜仗。”

“是!”恭王答道,“江苏巡抚,必得换人了。看曾国藩奏保什么人,再请旨办理。”

还有王梦龄呢?慈禧太后忽然灵机一动,闲闲问道,“袁甲三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他当过御史,很敢讲话。办事很实在,在安徽的官声也好。”

“他那里有什么得力的人没有?”

恭王一时摸不清她这话的意思,同时也实在不知道袁甲三手下有什么得力的人,便只好这样答道:“容臣查明了再回奏。”

“好,你查一查再说。”

回到军机处,召集军机章京,分头写旨。等忙过一阵,略作休息,恭王提起慈禧太后的话,以困惑的语气问道:“‘西边’何以忽然问起袁甲三那里有什么得力的人?这,这是要­干­什么呢?”

曹毓瑛正坐在他下首,侧身过去,低声答了一句:“王爷,我说一个人,你就明白了。”

宝鋆­性­子最急,Сhā嘴问道:“谁啊?”

“吴棠。”

一提起这个名字,满座会心,“啊……!”都是极感兴味的表情。

“我看王梦龄那个官儿靠不住了。”宝鋆意味深长地说。

“此人本来也该换了。”文祥作了进一步的建议,“吴棠是淮徐扬道,擢升监司,也还说得过去,就保他吧!”

“慢来,慢来!”恭王摇摇手说:“吴棠快走运了,是不错,不过袁甲三那方面,也不能不顾。吴棠可真的是袁甲三的人?”

“是的。”曹毓瑛作了肯定的答复接着又告诉恭王,袁甲三早就想用吴棠了,当时接替向荣主持“江南大营”的钦差大臣和春,跟安徽巡抚福济,与袁甲三不和,多方阻挠,以致吴棠这个记名的道员,直到福济调任,和春阵亡,才能补上实缺。

这段经过发生在恭王退出军机以后,所以他不明了,现在听曹毓瑛一说,方始释然,“那就行了!”他说,“吴棠接替王梦龄,自然要想办法接济袁甲三,这样子,公私都好。看上头的意思吧!”

这是说,军机大臣不作保荐,在恭王的意思不作逢迎,文祥觉得这态度很好,放弃了自己的意见,连连点头:“恩出自上。是的,要看上头的意思。”

“王梦龄呢?”恭王又问。

大家对王梦龄的印象都不好,主张内调,降级补用。这样子办,还有一项好处,可以表示他是办事不力降调,而吴棠是才能卓越超擢,一升一降之间,示人以大公无私,把慈禧太后有意示惠的痕迹,掩去大半。

恭王听从了大家的主张,却不急于复命,过了三、四天,等慈禧太后再度问到时,方始答奏:“淮徐扬道吴棠,颇得袁甲三的信任。”

“喔,吴棠!”慈禧太后转过脸来,喜孜孜地向慈安太后说了句:“原来是他!”

忠厚的慈安太后,听她谈过当年绝处逢生的遭遇,这时便很率直地说:“应该给他一个好缺。”

话明明已说到她心里,她偏不接腔,视线隔着半透明的黄纱屏,落在曹毓瑛身上,“不知道吴棠的才­干­怎么样?”她指名问道:“曹毓瑛,你在军机多年,总该很清楚吧?”

曹毓瑛对吴棠自然知之甚深,但这话如何措词,却须考虑一下。

禁殿面对,自然不能容他深思熟虑,略想一想,决定了一个宗旨,要装作不知道慈禧太后与吴棠有那么一重渊源,揄扬吴棠,也不可过分。于是他隔着纱屏,从容答道:“跟圣母皇太后回奏,吴棠是安徽盱眙人,家世清贫,道光十五年举人,大挑知县,分发南河,历任桃源、清河等县知县,以劳绩记名道员,去年补上实缺。此人­干­练圆通,颇得袁甲三的信任。”

紧要话不必多,画龙点睛在最后一句,慈禧太后顺理成章地接了一句:“能得袁甲三的信任就好。”

慈安太后没有听见过“盱眙”这个地名,Сhā口问道:“盱眙在那儿啊?”

“在洪泽湖南岸,清河县就在北岸。”

“那更好了。”慈禧太后大为得意,看着大家说道:“王梦龄只顾他自己的江南,不想想江北江南,原是一体,没有袁甲三替他挡着,江南不更难守了吗?这样子糊涂的人,不能搁在紧要地方。我看叫吴棠去吧!”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5)

恭王从容不迫地答一声:“是!”

“我想,”这一次慈禧太后是向慈安磋商,“吴棠很能办事,我知道的。他在清江浦一带,做官多年,又是在他家乡附近,人地相宜,叫他管江北粮台,筹饷一定有办法。”

慈安太后对于这些事,本就没有意见,加以提拔吴棠,另有缘故,所以越发客气了,微笑答道:“你瞧着办吧!”

“就这样办!”慈禧太后向恭王正式下达旨意:“江宁藩司,叫吴棠去。漕运总督也跟王梦龄一样,由吴棠兼署,这样子,办理江北粮台也方便些。”

“是。”恭王心想,既然如此,为了指挥方便,便不能不锦上添花,送吴棠一个顺水人情,“臣的意思,江北方面,武的提镇以下,文的道员以下,也得暂归兼署漕督的吴棠节制,事权归一,就可以责成吴棠放手办事了。”

“不错,不错!写旨来看吧!”

“还有王梦龄,该怎么调?请旨办理。”

这是恭王有意考验慈禧太后,果然,她一时无从作答,只问:“可还有什么差不多的缺?”

“监司的缺是有,不过王梦龄在江宁任上既然不行,调到别的地方也还是不行。”

“那就这样好了,把他调到京里来,你们几个察看一下,问一问,先看看他是什么材料再说。”

听她这几句话,恭王心里例有些佩服了。内调察看,本是无可处置中的一种延宕手法,想不到她竟无师自通,说出来的办法,居然深得窍门,这样子下去,用不到两三年的工夫,怕就很难制了。

一时的感想,旋即抛开,仍旧回到王梦龄身上,“臣遵旨。”恭王不再难她,老老实实作了建议:“王梦龄既然办事不力,不如明发上谕,以五品京堂降调,来京听候任用。”

“对了!因为他办事不力,才破格起用吴棠。”慈禧太后这时却又有些担心了,“吴棠要不负朝廷提拔他的一番苦心才好!”

“吴棠州县出身,久任繁剧,阅历才具是有的,只不知­操­守如何?臣以为吴棠特蒙识拔,感激天恩,自然要矢诚报效。”恭王略停一下,正­色­说道:“万一他恃宠而骄,任­性­妄为,朝廷亦自有纲纪,前方亦自有军法,圣母皇太后不妨宽心。”

这两句话说得义正辞严,慈禧太后自然点头同意。等退出养心殿,恭王把这件案子交了给曹毓瑛去办。两道上谕,吴棠升官,出自特旨,理由可叙可不叙,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为难的是王梦龄内调降官的谕旨,措词颇费思考。官员降调,由于过失,而过失又必有个来源,王梦龄既无督抚劾奏,又无言官纠弹,就是有了弹劾的章奏,总也还要派人查办复奏以后,才能定夺,不能冒冒失失根据先人之言,就把他调了下去。因此,曹毓瑛考虑又考虑,觉得唯有囫囵吞枣地下达旨意,不说原因,让人自去猜测,倒还不失为可行之道。

果然,这两道上谕到了内阁发抄,见于邸报,立刻引起了许多闲话。了解内幕的,只说王梦龄官运不佳,如果不是与吴棠同省做官,不致有此一番挫折,不知道内幕的,便要打听打听,王梦龄究竟犯了什么过失?吴棠究竟走了什么门路?等打听明白,就颇有些耿直的人,在私底下对慈禧太后表示不满。

外间的反应如此,而慈禧太后静下来想一想,意犹未足,她要让吴棠惊喜感激,也要让吴棠知道她的权威,同时也真希望吴棠能把江北的粮台,办得有声有­色­,替她挣个面子。因此,过了几天在召见恭王时,她又提到吴棠,话说得相当冠冕堂皇,她不是存着什么私心,而是确知吴棠有才­干­,确信吴棠肯实心办事,否则以素有直声的袁甲三,不致会赏识他。但是要他办事,就一定要给他权,江苏巡抚只能顾到江南,同时,江北的镇道既有明旨暂归吴棠节制,则道府州县地方官,亦不妨由吴棠保荐。

说这些话时,她自觉所求太奢,怕恭王搬出一大套朝章典故来抵制,所以心里不免嘀咕。那知恭王不但不反对,而且在她原来所要求的以外,更多给了她一些,他建议吴棠在保举地方官时,不必知会两江总督及江苏巡抚,怕督抚另有意见,反成窒碍。这使得慈禧太后喜出望外,觉得她这个小叔子比嫡亲的胞弟还要可亲可爱。

自然,她决想不到恭王另有深意。吴棠的超擢,出乎官员铨选奖拔的常规,但这是慈禧太后的私心自用,事出特例,他人不可期望能得同样的异数,这就是恭王所要向大家表明的。他要让每一个人知道,吴棠的飞黄腾达,纯粹是慈禧太后一个人以国家的名器,为一己的酬恩,军机大臣虽不能违旨,但亦未赞成她的做法。如果大小官员都有这样一个印象,则不独纲纪得以维系,赏罚依然分明,而且恭王个人及军机处的威信,也可不受损害。

恭王的这番深心,军机诸大臣无不佩服,军机章京中,则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了解。那通廷寄,由曹毓瑛召集朱学勤、许庚身,细心斟酌定稿,首先指示工作要点。漕运自道光末年,改用海运,由上海出口,直达天津,效果极佳,所以运河已不重要,漕运总督的职务,也大非昔比,护漕保河的上万漕丁、河丁,可以派去打仗,第一段的工作指示,就是关于这方面的。

提到人员任用,旨稿上这样写的:“着吴棠于属员中,拣择妥员,无论道、府、州、县,出具切结考语,奏请补放,不必拘定资格,总以民情爱戴,才能胜任为要。亦不必循例会同督抚题请,以期迅速。倘所保之员,不能得力,朕惟吴棠是问。”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6)

这是仿照雍正给年羹尧、田文镜、李卫、鄂尔泰等人的朱批的笔法,尤其是“倘所保之员,不能得力,朕惟吴棠是问”这一小段话,严厉中特寓亲切之感,最为神似。

最后当然还有一番勉励,特别把慈禧太后心里的话,明说了出来:“吴棠受朕特达之知,开诚委任,自能力矢公忠,以图报称。”受六岁小皇帝“特达之知”的,只有他左右的张文亮等人,以太监代替皇帝去行祀典,拿“上用”的糖食赏太监,这都是宫廷中从未有过的异数。因此,这上面的“朕”字是谁在自称,不言可知。

旨稿送了上去,慈禧太后大为赞赏,一再表示“写得好,写得透彻。”随即钤印发出。

廷寄是“寄信上谕”的简称,一经钦定,直接寄发,原是最机密的文件,连内阁都不得与闻的。但以恭王有意要让大家知道,吴棠是受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所以朱学勤和许庚身他们,便在一种毫不经意的态度中,把内容泄漏了出去。不久,地居清要的翰林,象翁同龢这些人的看法,总不免带些感情作用,认为慈禧太后此举,不但未可厚非,而且象韩信的千金报德一样,足称美谈。不过,书生结习虽在,是非利害也认得很清楚,象这样的“美谈”,只不过酒酣耳热之际,资为谈助,到底还不敢形诸歌咏,怕有那耿直的言官,奏上一本,必奉严旨诘向,何以知有吴棠当年误赠奠仪一事,何以知是破格用人,特加拔擢为以国家的名器报私恩?那时无法“明白回奏”,要闯出身家不保的大祸来。

其时已交腊月,虽然国丧未过,东南危急,但新君嗣位,恭王当权,颇有一番作为,所以人心相当振奋,急景凋年,家家忙碌的“年味”,依然甚浓。在宫里,上自两宫太后,下到太监宫女,回想去年逃难在热河,过的那个冰清鬼冷的年,都不免悲喜交杂,感慨丛生。为了补偿去年的不足,大家对即将来临的这个年,格外重视。两宫太后特别找了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来问,过年该有些什么例行的故事仪节,以及对内对外的恩赏,好早早预备。

岁尾年头的仪节恩赏,花样甚多,但大行皇帝之丧,百日虽过,饮宴作乐,却须三年以后,所以那许多花样,几乎完全用不上。慈禧太后自然觉得扫兴,好在她最近事事如意,所以兴致依然极好,只是膝下不免寂寞,不由得又想到恭王的女儿。

对大格格为公主这件事,她是早经决定,要跟慈安太后商量的,但这话却不知如何开端来谈。如果她表示愿意抚养大格格,以忠厚的慈安太后,一定欣然赞成,那也就无所谓商量了。要商量的是,如何谈得慈安的同意,假借大行皇帝生面的意思来下谕旨,这样不但对恭王来说,比较冠冕堂皇,同时她也可以避免给人这样一个印象,以为她与丽贵太妃不睦,故意把大格格召入宫中来对抗大公主。

想来想去,仍然得在恭王身上打主意,为了笼络恭王,给大格格一个公主的名义,这话原不妨跟慈安太后直说,但因为最近提拔吴棠,恭王特别表示支持,她怕慈安太后以为她是投桃报李,所以又有顾忌。

几次试探,话快说到正题上,那最要紧的一句,她总觉得难以出口,慈安太后虽然老实,毕竟朝夕相处,对于她的­性­情已有了解,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要追问了。

“妹妹,”她很恳切地,“你心里似乎有什么为难似地?”

由她先问,慈禧太后使易于启齿了,“我在想,”她微蹙着,慢吞吞地说:“六爷办事也很难的,咱们还得帮着他一点儿。”

“是啊!可怎么帮他呢?”

“无非让大家知道,咱们信任他。”

“这……,”慈安太后有些弄不明白了,“原来就挺信任的嘛!”

“要不断把这番意思显出来才好。”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说,“给他差使,给他恩典,不就把咱们信任的意思显出来了。”

“我懂了。”慈安太后老实问道:“你说吧!也快过年了,是得给他一点儿什么?”

“我觉得为难的就是在这儿。也不能光说六爷一个人有功劳,要给差使、恩典,就得全给,”说到这里,慈禧太后装出突然有了好主意的神情,“咱们照雍正爷的办法好不好?”

“你先说说,那是什么办法?”

“雍正爷常把他那些侄女儿封做公主,养在宫里。六爷的那个大格格,那天你也看见了,挺懂事的,咱们也赏她一个‘固伦公主’吧!”

“嗯。”慈安太后想了一会答道,“就是公主吧!”

这是不赞成用“固伦”的封号,中宫之女才封做“固伦公主”,慈安太后是怕丽贵太妃心里不快,所以如此。当然,慈禧太后是明白的,心里在想,一步一步来也好,于是点点头表示听从。

于是把敬事房总管太监史进忠传了进来,由慈安太后吩咐:“六爷府里的大格格,以后称为公主。”

此事大家早有所闻,所以史进忠并不觉得惊讶,但公主是什么公主?“固伦公主”还是“和硕公主”?月例供给是不一样的,这非问清楚不可。

“是!”史进忠紧接着便问:“每月的月例多少?请旨。”

“大公主多少?”

“每月二十两。”

“那也是二十两。”慈安太后又说:“每个月写月例折子,写在大公主后面。”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7)

这就把大格格的身分确定了。史进忠领旨出来,一面派人通知各宫,让大家知道,新添了一位公主,一面亲自到恭王府去传报喜信。

恭王正好在府里,听说敬事房总管太监来传旨,立刻换了冠服,出厅迎接。史进忠先迎面请了个安,满面浮笑地高声称贺:“六爷大喜!上头有恩命。”

等他一站起,两个人易位而处,史进忠走到上首传懿旨,恭王在下面跪着听。这一下,府里上上下下,奔走相告,职位高的王府属吏和管家,纷纷向上房集中,一则探听详情,再则要向恭王和福晋道贺。

恭王福晋到底出身不同,遇到这种事,十分沉着,明知千真万确,却说茫然不知,要“等王爷进来,问一问明白”。

恭王犒赏了史进忠,回到上房,大家迎了上去,就在廊上庭前,请安贺喜,等站起身来,才发觉恭王面无喜­色­,不但没有喜­色­,而且深为不乐。这神情令人奇怪,但谁也不敢动问,只自己知趣,悄悄地都退了下去。

“宫里来人怎么说呀?”等丫头一掀开门帘,恭王福晋站起身来问。

“只有口传的谕旨,说是称为公主。而且是‘东边’当面交代的。”恭王摇摇头说,“反正大妞不是咱们的了。”

“唉!”恭王福晋七分悲伤,三分欢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个滋味。

夫­妇­俩默然相对,都在想着,出了一位公主,不知会替府里带来什么影响和变化?就这时听得垂花门外有人“六爷、六爷”地一路喊了进来,听声音是宝鋆. 宝鋆与恭王交情特厚,厚到无话不谈,厚到内眷不避。所以等他一到上房,恭王夫­妇­双双迎了出来,看他的脸­色­,便知已经得到消息了。

“可不准说一句讨人厌的话!”恭王不等他开口,先迎头一拦,“要不然,今晚上别想吃我的银鱼火锅。”

宝鋆愕然,“六­奶­­奶­,”他转脸来问,“怎么啦?”

“你也是有儿女的人,六爷的心情,难道你还猜不着?”

“原来舍不得大妞。啊!”宝鋆赶快自己更正,“从这会儿起,再不准这么称呼了。这……,”他又正一正脸­色­,低声说道:“不管怎么样,总是件大喜之事。自己心里再委屈、再舍不得,上头的面子,不能不顾。一会儿就有贺客来,可不能不用笑脸敷衍。”

“佩蘅这话很实在。”恭王福晋也说,“六爷,你得听他的。”

爱妻好友都这样规劝,恭王总算抑制着自己,摆出了笑脸。果然,不过片刻工夫,贺客盈门,有些投刺,有些登了门簿,有些可由门客代见,有些则必须亲自接见,依照王府的仪制和交情的深浅,视来客的身分,作不同的处理。在恭王自己接见的贺客中,有人说要请大格格出来,以公主的身分,接受叩贺,这原是足尺加二的趋奉,但正如俗语所说的,“马屁拍在马脚上”,惹得恭王大为不悦。

“算了吧!”他冷冷地答道,“本朝没有外官见后妃公主的礼节。

这一下,碰了钉子的那人,自然面子上很难看,旁人也觉得好生没趣,心里都在奇怪,这样的荣宠,何以恭王会有此态度?

他是被提醒了,那份不快,也只有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才肯透露。这天晚上他留下宝鋆、文祥和朱学勤等人吃银鱼火锅,有了酒意,一泄牢­骚­,自嘲似地说:“人家是母以子贵,我是父以女贱,这不是笑话吗?”

“母以子贵”自然是指慈禧太后,“父以女贱”是说他自己,然而又何致于如此呢?

看到大家困惑的眼­色­,恭王便作解释:“本来我是一家之主,现在凭空又出来一个主儿,我倒又不明白了,我跟大妞,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将来她从宫里回来,我可是还要开中门迎接?”

这一问,把大家都考住了,而且引出了另一个疑问,“咱们的这位公主,照规矩说,应该跟丽贵太妃生的大公主不一样吧?”宝鋆看着朱学勤问,“修伯,你说是不是呢?”

朱学勤想了想答道:“原来的定制,中宫出者,封为固伦公主,妃嫔所出,以及王女抚育宫中的,封为和硕公主。不过到了雍正年间就不同了。”

“怎么不同?”宝鋆急急问道,“举例以明之!”

“世祖第五子,封号也是恭亲王,他的大格格育于宫中,初封和硕纯禧公主,雍正元年进封固伦纯禧公主。这就是一个先例。”

“有先例就好办了!”宝鋆胸有成竹地说。

文祥点点头,恭王也不作声。他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大格格既然要被封为公主,就应该是一个固伦公主。

于是在宝鋆的安排,以及经过恭王的一番谦辞之后,明降谕旨:“军机大臣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恭亲王之女,聪慧轶群,为文宗显皇帝最所钟爱,屡欲抚养宫中,晋封公主,圣意肫肫,言犹在耳。自应仰体圣心,用沛特恩,着即晋封为固伦公主,以示优眷。”

也就在这一天,大格格被迎进宫去,由慈禧太后亲自抚养。

这样平白地添了一位公主,在宫中是一件大事,在外界却不甚关心,这时大家所注意的是各省巡抚的大调动。首先是江西籍的三个御史,连名弹劾江西巡抚毓科信任门丁书办,营私舞弊,擅作威福,对于军务,一筹莫展。原奏交江西学政查复,大致属实,于是毓科象王梦龄一样,内调降职。遗缺由江西臬司沈葆桢升任,他是林则徐的女婿,由翰林外放江西吉安知府,升九江道,升臬台,现在再升巡抚,颇有政声,所以这样子扶摇直上,倒确有激励人心的作用。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8)

另外一个名父之子的翁同书,算是从寿州逃出来一条命,但一到京的第二天,就被拿交刑部治罪,安徽巡抚由湖北巡抚李绩宜调任。又因为湖南巡抚严树森与团练大臣毛昶熙不和,所以把他调到湖北当巡抚,河南巡抚由一个有军功的邓元善调升。同样地,贵州督粮道韩超,也是由于军功,升任巡抚。

这一番部署刚定,接到江苏巡抚薛焕奏报,杭州沦陷。这个东南的名城,被围已久,城中缺粮,饿死了三万多人。巡抚王有龄原来奏请以湘军李元度为臬司,在湖南募了八千人来援救,但由江西到浙东,在龙游这个地方,被洪军挡住了。等到绍兴宁波一失,形势益发危急,苦苦撑持到十一月底。唯一的一支援军,曾建奇功的提督张玉良,打到杭州城下,力战阵亡,于是军心越发涣散。终于在十一月底,为李秀成用云梯上城,攻破了一个缺口,官军顿时溃散,提督饶廷选,巷战而死。

由于两江总督何桂清的先例在,浙江的文武大员,不敢偷生,巡抚王有龄,服毒不死,自缢在大堂暖阁中,此外学政张锡庚、总兵文瑞、藩司麟趾、臬司宁曾纶、督粮道暹福、仁和知县吴保丰,亦都赴义。缙绅之家,为免于洪军的棱辱,上吊跳井的,不计其数。

这时筑在西湖边的满城,还未沦陷,驻防的旗兵,­精­壮的大都已经伤亡,将军瑞昌忧愤成疾。李秀成进了城,派人劝他投降,瑞昌不肯,集合八旗将校,誓死报答朝廷,家家都置备了火药,到这时瑞昌首先举火自焚,接着东也爆炸,西也火起,包括副都统关福、江苏督粮道赫特赫纳在内,旗人男女老少死了四千多人。

这个消息一到京城,震动了朝野。王有龄是何桂清所识拔的人,平日官声不佳,浙江籍的京官,对他多无好感,参他已不止一次,因而得了革职留任的处分。但见危授命,一殉了节就不同了,浙江的京官,特别是军机章京朱学勤、许庚身那些浙江人,格外帮他的忙,从中斡旋,恤典甚厚,一切处分,自然悉行开复,諡“壮愍”入祀京师贤良祠,等杭州收复后,建立专祠,他是福建人,所以在原籍亦准建祠。

瑞昌的恤典,更为优厚,追赠太子太保,一等轻车都尉,諡“忠壮”,入祀京师贤良祠,在浙江建立专祠。这因为瑞昌不但替旗人挣了面子,而且由于他姓钮祜禄,隶镶黄旗,与慈安太后算是同宗,所以特加抚恤。又过了几天,杭州沦陷的详细情形,经由公私的途径,传到京城,据说瑞昌的一个姨太太,当城破之日,带了两个数岁的儿子,杂在难民丛中,走得不知去向。这件事让慈禧太后知道了,特地吩咐恭王,设法把瑞昌的那两个名叫绪成、绪恩的小儿子找回来,好承袭那一等轻车都尉的世职。

除此以外,恭王又奏请两宫太后降旨,豁免苏、浙、皖三省明年的钱粮。短短两个多月的工夫,朝廷的举措,处处显得赏罚分明、恩威并用,所以杭州的沦陷,六十万生灵涂炭,反替朝野上下,带来了一片自我激励的新气象。尽管浙江全省只剩下了湖州和衢州两座孤城,但大家都相信那个“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能够把李秀成撵出杭州。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对于翁家来说,相当不利。为了翁同书的被拿交刑部,刚刚起复,­精­力衰迈的翁心存,忧急成病,翁同龢的孝悌是有名的,自然要为老兄全力奔走。但翁家父子都讲究敦品励学,以气节自命,遇到这种家难,正是考验涵养的时候,所以不但不能求助于那些大老,而且还要对慰问的亲友,表示出“横逆之来,泰然处之”的态度。象翁同书本人,对于处置苗沛霖的叛乱,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其中难处,非局外人所能想象。”以示不愿多辩,听天由命。

这叫翁同龢就格外为难了。

幸好有个朱学勤。翁同龢跟他换帖虽只半年,到底算是手足,可以无话不谈。朱学勤先把曾国藩参劾翁同书的原奏抄了出来,一看便知棘手!参翁同书对苗沛霖的处置失当,是可以分辩的,参他安徽两次失守,身为巡抚,不能殉节,这个罪名便无闪转腾挪的余地了。

“奈何责人以必死!”翁同龢忧心如捣地说,“地方官虽说守土有责,不过书生典兵,到底与武官不同的噢!”

“话是不错,”朱学勤说了这一句,便不肯再往下说了。湘军将领,十九是书生,都照此看法,就不用拚死命打仗了。

“总得仰仗大力,想个转圜的办法才好。”

“这急不得!”朱学勤沉吟着笑道:“时候赶得不巧,朝廷方在激励忠义,偏偏遇到这个罪名!总要等何根云的案子办完了,才有措手之处。”

何根云就是何桂清,有旨令曾国藩捉拿,解送到京,此刻已在上海被捕,正在来京途中。

“何根云的事很麻烦,”朱学勤又说,“赵蓉公的态度可虑。”

赵蓉公是指刑部尚书赵光,翁同龢知道这位老师的脾气,急急问道:“蓉公如何?”

“他已经有话了,‘不杀何桂清,何以谢江南百万生灵!’”

一听这话,翁同龢急得手足冰冷。何桂清如果砍脑袋,他三哥翁同书的­性­命可也就难保了。

手足情深,在此生死关头,翁同龢失去了平日那种雍容儒雅的丰神,急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说了句: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9)

“无论如何要替他想一条生路。”

“那自然。”朱学勤抚着他的肩说,“事缓则圆,办法总有的。”

以目前来说,当然先从刑部下手,但翁同书原是封疆大吏的身分,拿问定罪,照例要派大臣会同议处。这样的案子,归刑部秋审处主办,那里的司官一共八个,是刑部各清吏司中特别选拔出来的­干­员,律例透熟,问案­精­明,他们自视极高,别人亦望之俨然,号称为“八大圣人”,不容易说得进话去。因此,目前要想从刑部去疏通,是白费心机的。

翁同龢转念到此,越发焦急,朱学勤心有不忍,便拍胸安慰他说:“叔平,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决无死罪!”

“怎么?”翁同龢见有转机,急忙追问:“何以有此把握?

你看,将来会定个什么罪?何根云呢?他又如何?“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朱学勤无从答起,定一定神说:“你先得要沉住气。老实说吧,会议定罪,依律办理,论斩是一定的。不过,何根云难逃一死,令兄一定有办法保全,上头一定会有恩命。”

于是他透露了一个消息,皇帝上学,还要加派师傅,这件大事,恭王与两宫太后已经商议过好几次,慈安太后遵照先帝的意旨,颇有主张,要起用老成宿望、品格方正的大臣授读,已经定了三个人,除掉早有所闻的倭仁以外,另外两个是祁嶲藻和翁心存。这样,上面自然会看在师傅的情面上,加恩赦免翁同书的死罪。

翁同龢听清了这番原委,亦喜亦忧,喜的是长兄已有生路,忧的是老父年迈多病,而当师傅要每天入直,不堪劳累,只怕病上加病。

果然,不久就有明发上谕,皇帝定于同治元年二月十二入学,特开弘德殿为书房,派祁嶲藻、翁心存、倭仁、李鸿藻为师傅。翁心存早就当过上书房的师傅,“老五太爷”惠亲王、恭王、钟王都跟他读过书,于今­精­力衰迈,难当启沃圣聪的重任,原可以具疏力辞,但为了儿子的­性­命,只好卖老命了。

对于皇帝的上学,两宫太后和近支亲贵,无不重视其事。大清朝的皇祚,到了一脉单传的地步。目前虽由两宫垂帘,亲王听政,可以把大局撑住,但成年亲政,大权独掌,皇朝的兴废,都落在眼前这位七岁的小皇帝身上,如果典学有成,担当得了大任,那是祖宗有灵,臣民有福,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为了这个缘故,两宫太后特地召见亲贵,共同商定,派惠亲王照料弘德殿,由惠亲王的小儿子奕详伴读。

皇子上学之处称为“上书房”,兄弟叔侄都是同窗,小皇帝典学,特开一殿,“伴读”是罕有的荣典。但这个荣典实在是受罪,名为同窗,身分不同,礼节繁琐,拘束极严,这还不去说它,最受委屈的是要替小皇帝代受责罚。譬如说,小皇帝忘了万乘之尊,大起童心,嬉笑顽皮,或者不肯用功,认不出字,背不出书,师傅不便训斥皇帝,就指槐骂桑,拿伴读做个取瑟而歌的榜样,所以常常有无妄之灾。如今惠亲王照料弘德殿,监督皇帝的课业,用奕详来伴读,父亲骂儿子,可以无所顾忌,使得小皇帝更有警惕的作用。当然,这样子在奕详是牺牲,而此牺牲是有好处的,将来皇帝亲政,想到当年同窗之雅,池鱼之殃,对于奕详一定会有分外的优遇。

此外又定了十五条皇帝上学的章程,由惠亲王当面呈递两宫太后,第一条就规定,皇帝每日上书房,“先拉弓,次习蒙古话,读清书,后读汉书”,慈安太后一听就皱了眉,“到底才六岁。”她问:“功课是不是太重了一点儿?”

“上书房的规矩,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一提传统的规矩,她不便公然反对,同时心里虽不以为然,却以拙于词令,不知如何表达,所以不再作声。“这还是一半功课”。“惠亲王面­色­凝重,略略提高了声音说,”臣奉旨常川照料弘德殿,责任甚重,如履薄冰,求两位太后,对皇帝严加督责,庶几圣德日进,典学有成,不负列祖列宗和先帝在天的期望。“

“五叔说得是!”慈禧太后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将来也要五叔多多费心。”

“臣一定尽心尽力。”惠亲王略停一停,接着又说:“臣听说皇帝左右的小太监,举止不甚庄重,请加裁抑!”

两宫太后相互望了一眼,都有诧异之­色­,然后慈禧太后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办!”

于是当天就把张文亮找了来,细问究竟。十几岁的小太监陪着皇帝玩儿,又是在大正月里,自然不免放纵。张文亮老实承认了,慈禧太后倒宽恕了他,只吩咐:“皇帝该收收心上学了,不准那些小太监哄着皇帝淘气!”

有此懿旨,大家格外当心。那些小太监更吓得一步不敢乱走,这一来,宫中越显得寂寞,反不如民间过年,老少团聚,亲友往还,是一片热闹欢乐的景象。

“红墙绿瓦黑­阴­沟”的宫里,体制尊严,行动谨慎,往往咫尺之遥,不相往还。各宫妃嫔,让有常相聚晤的机会,而以太后之尊,高高在上,自然而然成了离群索居,所以每到宫门下钥,慈禧太后便愁着不知如何度过漫漫长夜?

自从恭王的大格格进宫以后,她总算有了个承欢膝下的女儿。但天黑以后不久,“­精­奇妈妈”就得把她带走,这时的慈禧太后,便只有在灯下借三十二张牙牌打发时间,过不尽的“五关”,问不完的“神数”!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20)

夜深人静,在清脆的牙牌与红木桌面的碰击声中,思绪不由得就奔驰了,她又体味到了这牌声中的寂寞凄凉。十几年前长江夜泊,烟水茫茫,看不出这一家的前途是个什么样子?孤灯午夜,一遍遍问“牙牌神数”,“上上”课中,何尝指点得出今日贵为以天下养的太后?意识到此,便对那三十二张细工­精­镂,用红绿玉石镶嵌的名贵玉牌,兴致索然了。

但是,是太后又如何?她推开了牙牌在想,天下可有不是寡­妇­的太后?想来想去,只有一种情形之下才有,天下不是承自父皇,而是自己打出来的,那时母亲被尊为太后。父亲……,还是不对!儿子打下了天下,如果父亲健在,自然先让父亲做皇帝,就象唐太宗那样。天下没有不是寡­妇­的太后,但为什么大家总是羡慕太后的尊贵,没有一个人想到寡­妇­的苦楚,尤其是一位三十岁的太后?

年轻丧夫,抚孤守节的寡­妇­,到了六七十岁,还有地方官为她旌表,奉旨建造贞节牌坊,总算那份一夜一夜熬过来的苦楚还有人知道。但是年轻的太后,那怕再守六七十年,孙子都做了皇帝,自己成了太皇太后,也不会有人说一句:这几十年的守节,不容易啊!

什么太后!她对这个天下第一的尊衔,十分厌恶。于是她羡慕她的妹妹,更羡慕恭王福晋,嫁了那样一个英气逼人,富贵双全的夫婿,才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这样想着,心里热辣辣,乱糟糟地十分难受,她急于要找件事来排遣。把头一扭过来,立刻就找到了,那黄匣子里的奏章,是足可以使她忘掉一切的。

除了随时进呈的紧急军报以外,过年的黄匣子里,不会有什么比较重要的章奏,大都是各省督抚、钦差所上的贺年的折子。反正无事,她把坐更的小安子传了进来,掌灯调朱,亲自动笔,批一个“安”字,只有曾国藩的折子例外,“安”字以外,另外加了两个字:“卿安”。这是多少年来传下来的惯例,对倚为柱石的大臣,皇帝在请安折上该加批这两个字。

慈禧太后早就把这个笼络臣下的方法学会了。

还有个请安折子,附了一个“夹片”,这却颇费她的考虑。

折子是三等承恩公照祥所上,他是慈禧太后的胞弟。早死的惠徵原以妃父的资格,被追封为“承恩侯”,自从懿贵妃成了慈禧太后,惠徵照例晋封为“三等承恩公”,他的长子照祥,原来袭侯,这一下便也升了爵等。同时也得了个闲差使,被授为“散秩大臣”。他在夹片中陈奏,希望慈禧太后能临幸母家,同时表明,这是他的母亲,也是慈禧太后的母亲的意思。

自从回京以后,慈禧太后见过她母亲一次,是接到宫里来见面的。慈禧太后不愿回娘家,至少在眼前是如此,因为她的娘家不是什么壮丽的王公第宅。

慈禧太后的娘家住在朝阳门内方家园,那还是她曾祖父手里置的产业,格局本来就不大,加以几十年下来,已相当破败。自从她生子被册立为妃,妹妹又被指婚为醇王福晋,姊妹俩飞上枝头作凤凰,光大门楣,也不过表面上稍稍改观,里面大致如旧。遭遇的时世不好,加以肃顺的裁抑,连月例银子都时常打折扣,自然无法顾到娘家。醇王虽然分了府,所得的赏赐不多,对岳家纵有津贴也有限,所以方家园的老宅,一直不能翻修改建。好面子的慈禧太后,因而不愿临幸母家。

但这不是说她不孝顺母亲,不照料胞弟,相反的,她倒是最重亲情的,同时旗人家的长女,对处理家务负有较大的权柄和责任,也是一种传统。自从成为太后,在热河密谋打倒肃顺那时起,她更感到有没有自己人做帮手,关系极大,所以也曾不止一次地打算,想把她的两个弟弟照祥和桂祥提拔起来。无奈这一双兄弟,资质不佳,而且年幼丧父,家道中落,书也不曾念好,实在难当重任,为了这一点,她越发不愿回母家,省得见了这两个弟弟生气。

于是,她想了一会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这儿。”小安子赶紧凑到她身旁,躬身答应。

“明儿你到方家园去一趟。”

“是”小安子做出一脸孺慕恭敬的神­色­,“我也正想念着‘皇老太太’,要给她老人家去拜年请安。”旗人称祖母为太太,“皇老太太”是大家给慈禧太后母亲所加的特殊尊称。

她没有理他的话,只管自己吩咐:“你跟皇老太太说,我过几天,挑暖和天气,接她到宫里来。”

“是!”小安子自己跟自己商量似地,“可得捎点儿什么好吃的东西,孝敬皇老太太。”

“你把吉林将军进的那盒人参,带了去。”

他答应一声,眼睛望着她,仿佛意有不足,还要讨点什么。

慈禧太后自然也不仅止于给一盒人参。她慢慢站起身来,走入套间,叫两名宫女打开一口箱子,把颁大行皇帝遗念时,顺手留了下来的一些珍玩,挑了几样,用只装奇南香手串的锡盒子装好,另外取了些贡缎衣料,又是用自己月例银子叫小安子到内务府去换来的一百两金叶子,一起扎成一个包裹叫小安子明天送回方家园。

“跟主子请旨,”小安子又问:“见了照公爷,可有什么话说?”

听这一句,慈禧太后的脸­色­便显得很威严了:“你告诉他,说我说的,叫他好好当差,散秩大臣也有班儿,轮到班儿,早早进宫,别老躲在屋里抽大烟!”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21)

“是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小安子到敬事房回明原由,领了牌子,提着那个包裹出东华门,到了方家园的照公府。

他是最受照祥一家欢迎的客人,因为每一次来,都不会是空手。

因此,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他手里所提的包裹上,尤其是桂祥,巴不得能把包裹接了过来,但小安子不肯轻易脱手,他知道这位桂二爷不成材,东西到了他手里,先藏起一部分,将来对不上数,慈禧太后会疑心自己吞没,那可是辩不清的冤枉。

直待见了“皇老太太”,请过安,拜过年,他才当着大家的面,把包裹解开,一样样清清楚楚地点交。这一次的赠赐比平日丰厚,照祥得到消息,赶快丢下鸦片烟枪,来到他母亲那里,等着好分东西,但表面上却只说是打听他所上的那个“夹片”,看慈禧太后如何批示?

“太后说了,近来忙得很,抽不出工夫回来。太后也挺想念皇老太太的,等过些日子,天儿暖和了,让我来接皇老太太到宫里玩儿。”小安子添枝加叶地说。

“她的胃气,好得多了吧?”皇老太太问。

“好得多了,”小安子说,“从前是叫肃顺气的。现在好了,谁敢惹太后生气?敢情是不要脑袋了!”

这一说照祥和桂祥都肃然动容,心中异常关切。他们都有个必须追根问底,求得确切答案的疑问,苦于无人可以求教,现在有了!

于是照祥问道:“小安子,我要问你句话。”

“是!照公爷,你请吩咐吧。”

照祥看看屋里没有外人,便毫无顾忌地说:“现在到底是谁掌权?是太后,还是恭王?”

“自然是太后。”小安子毫不迟疑地回答:“大大小小的事儿,全是咱们太后一个人拿主意。每天养心殿召见,咱们太后怎么说,恭王怎么办。不过,恭王是立了大功的人,上头很看得起他,他说的话,太后总是听的。”

照祥弟兄又惊又喜,对望着要笑不笑,好半天说不出话。

小安子为了要证明他的话不错,随又举例:“不说别人,就说那位吴大人,原来是个道台,只凭咱们太后一句话,当上了江苏藩台,兼漕运总督,地方官都让他保荐。想想,咱们太后手里是多大的权柄?”

这一说,惹起了皇老太太的感伤,心里又甜又酸,不由得叹了口气说:“真想不到!”

这是说真想不到有此一天!小安子也约略知道,这一家当年曾受过吴棠的大恩,却不知其详,在宫里无从打听,眼前倒是问个明白的好机会。但他不敢,慈禧太后的脾气,最恨人提她那些没面子的事,只为一时好奇,惹出祸事来,可有些犯不上,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这时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的桂祥,可忍不住了,悄悄招一招手说:“小安子,你到我这儿来,我有样小玩意给你看!”

小安子信以为真,兴冲冲地跟了出去,走到垂花门外,四下无人,桂祥站住了脚,给他作了个大揖。

“怎么啦?桂二爷!”小安子慌忙拉着他的手问。

“我有一肚子的委屈,非跟你说说不可。”

一听这话,小安子吓一大跳,莫非他们弟兄闹家务,要别人来排解,或者评断是非?这是个绝大的麻烦,而且有慈禧太后在上面,万不能Сhā手!否则怕连­性­命都不保。

因此,他急忙退后一步,乱摇着双手。

“桂二爷!”他神­色­凛然地说,“咱们把话说在头里,但凡我能效劳,汤里来,火里去,凭桂二爷你一句话,小安子不含糊,要是我管不了,不该管的事儿,那……。”他使劲摇着头:“我怕!我还留着我的脑袋吃饭哪!”

“嗳!”桂祥有些啼笑皆非,“你想到那儿去了?我怎么能害你掉脑袋?”

“那,桂二爷,你有什么吩咐呢?”

“我托你在太后面前说一句话。”

“说谁啊,说照公爷?”

“不是!我说他­干­什么?我自己顾自己还顾不过来呢。”这一下小安子明白了,是桂祥自己有所请求,“这好办!”

他点点头,“你说吧!”

为了有求于小安子,桂祥把称呼都改了,“好兄弟,”他说,“你不知道我的委屈,我们家大爷,袭了爵,也还得了个散秩大臣,我哪,什么也没有。”

“我懂了。桂二爷,你是想求太后赏个差使。”

“一点都不错。”桂祥面有怨­色­,口中也有了怨言,“你看咱们太后,连吴棠都照应了,就是不照应同胞兄弟,老说我没有能耐。不错,我也知道我没有能耐,可是,请问,咱们那位七王爷,又有什么能耐?结结巴巴,连句整话都说不上来,又是都统,又是御前大臣,又是领侍卫内大臣,年下又派了管神机营,差使一大堆,这凭的什么?”

当然是凭的皇子的身分!小安子不愿去驳桂祥,但也不敢顺着他的嘴说,怕传到醇王耳朵里,诸多未便,所以笑笑不答。

“再说,恭王的儿子载澂,不满十岁的孩子,年初二赏了三眼花翎,这又凭什么?还不是凭上头的恩典吗?好兄弟,”桂祥抚着小安子的肩说,“人比人,气死人!你说,我委屈不委屈?”

“嗯,嗯!”小安子劝他:“桂二爷,你也不必发牢­骚­,平白得罪人,何必呢?你就­干­脆说吧,想要个什么差使?”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22)

“大的我­干­不了,小的我不­干­,就象我家老爷子生前那样,来个道台吧!”

“好,我跟太后去说。”

“慢着!我的意思是把粤海关道给我。”说到这里,桂祥又是兜头一揖:“好兄弟,这话全看你怎么说了!”

小安子慌忙避开。桂祥所求太奢,不知道能不能如愿?所以这样答道:“桂二爷,话呢,我一定给你带到。成不成,那全得看太后的意思。成了最好,一有消息,我马上来给你道喜,万一不成,你可别怨我。”

“当然,当然。我就重重拜托了!”

小安子倒真是不负所托,回到宫里,挑慈禧太后高兴的时候,把桂祥的要求,很婉转地说了出来。

慈禧太后只是听看,什么表示也没有,小安子等了一会,不见动静,便又小声说道:“桂二爷让我务必跟主子讨句回话……。”

话犹未完,她一口唾沫吐在小安子脸上:“他在做梦,你也没有睡醒吗?”

小安子不曾想到碰这么大一个钉子。被唾了还不敢擦脸,自己打着自己嘴巴说:“奴才该死!”

“你以后少管这种闲事。”

“是,奴才再也下敢了。”

过了几天,风日晴和,慈禧太后派小安子去接她母亲进宫,一到方家园,桂祥赶紧把他拖到一边,探问消息。小安子不愿说那遭了痛斥的话,同时心里也有股怨气要发泄,便起了个作弄桂祥的心思。

“好教桂二爷放心!”他装得极其认真的样子,“我把你的话一说,太后直点头,虽没有没什么,那意思是千肯万肯了!本来嘛,肥水不落外人田,有好缺,不给自己亲兄弟,给谁啊?我看哪,今儿个老太太进宫,跟太后再提一句,明儿个太后就会交代恭王,马上降旨。桂二爷,你就等着召见吧!”

吃了这个空心汤圆,桂祥喜心翻倒,当时谢了又谢,便要向他母亲去说。小安子却又一把把他拉住了。

“桂二爷!”他说:“太后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宫里的事儿不管大小,不愿意叫人到外面去说,所以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一番话,千万搁在肚子里,连老太太那儿都得瞒着。要不然太后一生气,我挨骂倒是小事,说不定你那个事儿就有变化,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飞了,多冤哪!”

“不错,不错,你放心!”桂祥深深受教,“这件事儿,就你知我知。等旨意下来,我好好谢你。”

于是皇老太太这一天进了宫,等母女相会,谈论家常时,她把桂祥的希望又提了一遍。

对待母亲,慈禧太后自然要把不能允许桂祥的原因说出来,“唉!”她叹口气,“老二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打长毛的军饷,一半出在粤海关,那个差使不好当!就算我愿意派他,恭王也不会答应。”

皇老太太一听这话,凉了半截,好半天才说了句:“不是说,大小事儿都是你拿主意吗?敢情,权柄不在你手里?”

“话不是这么说。我有我的难处。”

“凡事能够自己拿主意,就没有什么为难的了!”

这句话为慈禧太后带来了很大的刺激,但也是一种警惕和启示。她遇到这样的关于个人利害得失的权力的争取,常能出以极冷静的态度,一个人关起房门来,一想就是好半天。

俗语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三个多月,里里外外的大小官员,调动得不少,除了吴棠以外,她要问一问自己,究竟那些人算是自己所派的?凡有缺出来,首先要给在前方打仗的武将,那些早就“记名”的,遇缺即补,毫无变通的余地。

其次要酬庸这一次政变立了功的。再下来为了安定政局,调和各方,不得不安Сhā一些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三类人,慈禧太后觉得军机处所开的放缺的名单没有错。但也有些人,只是出于恭王的提携,桂良因为是他的老丈人,才进了军机,虽是彰明较著的事实,到底资格是够了。文祥是恭王一派,不过正直­干­练,也还说得过去,象宝鋆,为先帝所痛恨,由内务府大臣降为五品顶戴,以观后效的人,如今不仅开复了一切处分,而且入直军机,这不是恭王徇私是什么?甚至连麟魁因为是宝鋆的堂兄,也当上了协办大学士。照这样一看,自己与恭王来比,到底权在谁的手里?连三岁小孩都明白。

想到这里,慈禧太后心里十分不舒服,同时也隐隐然有所恐惧,肃顺的记忆犹新,不可使恭王成为肃顺第二!果然有此一天,那情形就决不能与肃顺相比,近支亲王,地位不同,满朝亲营,处境不同,肃顺有的弱点,恭王没有,而自己呢?从前可以利用恭王来打倒肃顺,将来又可以利用谁来制抑恭王?

老七如何?她这样自问。细想一想,醇王庸懦,而且关系不同,把他培植起来,一定会感恩图报,忠于自己,但只可利用他来掣恭王的肘,要让他与恭王正面为敌,他决不是对手。

看来还要靠自己。垂帘之局,眼前是勉强成立了,但“祖宗家法”四个字是个隐忧,一旦闹翻了,恭王有这顶大帽子可以利用,不可不防。

这是过虑了!她想,已成之局,要推翻是不容易的,不过恭王可以把垂帘听政,弄成有名无实。慈禧太后想起在热河时,肃顺决意“搁车”的那一幕,至今犹有余悸。旨意必须经过军机处,与当时必须经过顾命大臣颁行天下,道理是一样的,倘或恭王跋扈不臣,仿照当时肃顺的手法,施行封锁,那就除了屈服以外,再无别的路可走。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23)

决不能有这么一天!她这样对自己说。但是,照现在的情形下去,大权将全归于恭王,内有满汉大臣的支持,外有督抚节镇的声援,而且洋人都很买他的帐,时势迫人,说不定有一天,他会自然而然地起了做皇帝的念头。

她不愿意这样想,而又不能不这样想。这使得她很痛苦,把玩着那枚“同道堂”的图章,心里有着无限的感慨,共患难的时候,倒还有“同道”,共安乐就要争权利了。

恭王应该是这样的人,因为她自己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权柄不可平分,也不能平分,总有一个人多些,一个人少些。现在,是恭王多些,不过还不要紧,幸亏自己发觉得早,从此刻开始就下工夫,一步一步,总有一天可以把这个劣势扭转过来。

“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专,我朝君臣之分极严,尤非前朝可比。”她默念着胜保的奏疏,在心中自语:“同道‘难得,’同治‘难能!”

慈禧全传第2部 - 玉座珠帘

十一

同治三年六月二十,深夜。

京师正阳门东的兵部街,由南口来了一骑快马,听那辔铃叮当,便知多外省的折差到了。果然,那骑快马,越过兵部衙门,直奔各省驻京提塘官的公所。到了门前,蓦地里把马一勒,唏凚凚一声长嘶,马上那人被掀了下来,一顶三品亮蓝顶子的红缨凉帽,滚落在一边,那人挣扎着爬起身,踉踉跄跄走了两步,还未踏进门槛,一歪身又倒了下去,口中直吐白沫。

公所里的人认得他,是江宁来的折差,姓何,是个把总。何把总原是曾九帅的亲兵,打一次胜仗保升一次,积功升到三品的参将,但无缺可补,依旧只好当那在他做把总时就当起的折差。

一看这样热天,长途奔驰,人已昏倒,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去,一面撬牙关,把整瓶的“诸葛行军散”,往他嘴里倒,一面把折包从他的汗水湿透了的背上卸下来。江苏的提塘官,拆开包裹,照例看一看兵部所颁的“勘合”,然后顺手一揭,看到油纸包外的“传票”,不由得大吃一惊。

传票上盖着陕甘总督的紫­色­大印,写明是陕甘总督杨岳斌、兵部侍郎彭玉麟、浙江巡抚曾国荃,会衔由江宁拜发。拜折的日期是六月十六,却又用核桃大的字特别批明:“八百里加紧飞奏,严限六月二十日到京。”

那提塘官赶紧取出一个银表来看了看,长短针都指在洋字的十一上,只差几分钟,一交午夜子时,便算违限,军法从事,不是当耍的事!怪不得何把总不顾­性­命地狂奔赶递。

现在责任落到自己头上了!一想到“八百里加紧”那五个字,提塘官猛然省悟,失声喊道:“莫不是江宁克复了?”

这一喊,惊动了别省的几个提塘官,围拢来一看,个个又惊又喜。驿递是有一定规矩的,最紧急的用“六百里加紧”,限于奏报督抚、将军、学政,在任病故,以及失守或者光复城池,不得滥用。现在江宁军次负责水师的杨、彭二人,以及攻城的曾九帅,联衔会奏,可知不是出了什么大将阵亡的意外。而且,破例用“八百里加紧”,克期到京,则不是江宁克复,不必如此严限。

“快递进去吧!”有人说道:“江宁到此,两千四百四十五里,三伏天气,四天工夫赶到,简直是玩儿命!可不能在你那里耽误了。”

“是,是!我马上进宫去递。”江苏的提塘官拱拱手说:“这位何总爷,拜托各位照看。真亏他!”说完,他匆匆穿戴整齐,出门上马,往西而去。

照规矩,紧急军报递外奏事处,转内奏事处,径上御前。这样层层转折,奏折到安德海手里,已经是清晨两点钟了。

“什么?‘八百里加紧’!那儿听见过这个名目,可不是新鲜事儿吗?”

见安德海有不信之意,内奏事处太监不能不正­色­说明:“我也问过外奏事处,没有错儿!江苏的提塘官亲口说的,还说江宁来的折差,为了赶限期,累得脱力了,从马上摔了下来,昏倒在那儿。”

说得有凭有据,不由人不信,但安德海仍在沉吟着。天气太热,慈禧太后睡得晚,天­色­微明,又得起身,准备召见军机,也就只有这夜静更深,稍微凉快的时候才能睡两三个时辰。突然请驾,扰了她的好梦,说不定又得挨骂。

内奏事处的太监有些着急,他不肯接那个黄匣子,自己的责任未了,而这个延误的责任,万万担当不起,所以催促着说:“你把匣子接过去吧!”等把黄匣交了出去,他又加了一句:“快往里送,别耽误了!”

安德海正在不痛快,恰好发泄到他身上,“耽误不耽误,是我的事儿!”他偏着头把微爆的那双金鱼眼一瞪,神情象个泼辣的小媳­妇­,“你管得着么?”

“我告诉你的可是好话!这里面说不定就是两宫太后日夜盼望的好消息。要耽误了,你就不用打算要脑袋了!”安德海又惊又喜:“什么?你说,这是江宁克复的捷报?”

“我可没有这么说。反正是头等紧要的奏折。”

“何必呢?”安德海马上换了副前倨后恭的神­色­,陪着笑说:“二哥,咱们哥儿俩还动真的吗?有消息,透那么一点半点过来,有好处,咱们二一添作五。”

一则是不敢得罪安德海,再则也希望报喜获赏,奏事处的太监,把根据奏折传递迟速的等次,判断必是奏捷的道理,约略告诉了他。

“慢着!”安德海倒又细心了,“怎么不是两江总督出面奏报?别是曾国藩出了缺了?”

“曾国藩在安庆,又不在江宁。再说,曾国藩出缺,该江苏巡抚李鸿章奏报,与陕甘总督杨岳斌何­干­哪?”

“对,对!一点都不错。”

于是,内奏事处的太监,由西二长街出月华门回去。安德海命小太监依旧关好敷华门,绕着四壁绘满了红楼梦故事的回廊,到了长春宫后殿,唤起坐更的太监,轻轻叩了两下门。

等宫女开了门,安德海低声说道:“得要请驾,有紧要奏折非马上回明不可。”

那宫女也是面有难­色­,但安德海已是长春宫的首领太监,正管着她,他的话就是命令,不敢不依,只好硬着头皮去唤醒了慈禧太后。

“跟主子回话,安德海说有紧要奏折,叫奴才来请驾。”

“人呢?”

慈禧太后刚问得一声,安德海便在外面大声答道:“奴才有天大喜事,跟主子回奏。”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睡意全消,却不作表示,先吩咐:“拿冰茶来喝!”

等宫女把一盏出自太医院特拟的方子,用祛暑清火、补中益气的药材,加上蜂蜜香料所调制的冰镇药茶捧了来,她好整以暇地啜饮着。其实她急于想知道那个好消息,却有意作自我的克制,临大事必须镇静沉着,她此刻正在磨练着自己。

喝完了冰茶,由宫女伺候着洗了脸,她才吩咐:“传小安子!”

安德海应召进入寝殿,望着坐在梳妆台前的慈禧太后,把个黄匣子高举过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低着头说道:“主子大喜!江宁克复了!”

“你怎么知道?”

冷冷的一句话,把安德海问得一愣,好在他会随机应变,笑嘻嘻地答道:“主子洪福齐天,奴才猜也猜到了。”

“猜得不对,掌你的嘴。打开吧!”

于是安德海打开黄匣,取出奏折,拆除油纸。夹板上一条黄丝绳挽着,结成一个龙头,只轻轻一扯,就松了开来,从夹板中取出黄纸包封,里面是三黄一白四道奏折。

黄的是照例的请安折,两宫太后和皇帝每人一份,慈禧太后丢在一边,只看白折子。看不到两行,嘴角便有笑意了。

安德海便悄悄退了出去,轻轻拍了两下手掌,等召来所有的太监、宫女,才又重新进屋,一跪上奏:“请主子升座,奴才们给主子叩贺大喜!”

慈禧太后没有理他,只这样吩咐:“你到‘那边’去看看,如果醒了,就说请在养心殿见面。”

“喳!”

“还有,派人通知值班的军机章京,去告诉六爷,说江宁有消息来了!”

安德海答应着飞奔而去。慈安太后住在东六宫的钟粹宫,绕道坤宁宫折入东一长街,第一座宫殿就是,原叫他看一看,他却叩开了宫门,自作主张告诉那里的总管太监,说有紧要奏折,请慈安太后驾临养心殿见面。

两三年来一直如此,凡事以“西边”为主,“东边”成了听召。慈安太后不敢怠慢,但梳洗穿戴,也得好一会工夫,及至到了养心殿,天­色­已明,皇帝已上书房,慈禧太后也等了一会了。

先在西暖阁见过了礼,慈禧太后很平静地说:“我念江宁来的奏折你听。”接着朗声念了其中最要紧的一段:

“十五日李臣典地道告成,十六日午刻发火,冲开二十余丈,当经朱洪章、刘连捷、伍维寿、张诗日、熊登武、陈寿武、萧孚泗、彭毓橘、萧庆衍,率各大队从倒口抢入城内。悍贼数千死护倒口,排列逆众数万,舍死抗拒。经朱洪章、刘连捷,从中路大呼冲杀,奋不顾身,鏖战三时之久,贼乃大溃……。”

念到这里,慈安太后打断她的话,急急问道:“妹妹,是奏报江宁克复了吗?”

“才克复了外城。不过外城一破,想来内城一定也破了。”

这是应该高兴的绝大喜事,但慈安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忽然伤感了,却又不肯让眼泪流落,只拿着一块绣花绢帕,不住揉眼睛、擦鼻子。这个举动,把伺候的太监们,弄得惊疑不定,但谁也不敢去探问。站得远些的便窃窃私议,长春宫传来的消息不确,江宁来的奏折,怕不是什么好事,否则,“东边”何以伤心呢?

慈禧太后是了解她所以伤心的原因的,必是由这个捷报想到了先帝。十一年的皇帝,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内忧外患之中。由得病到驾崩,虽说是溺于酒­色­所致,但那种深夜惊醒,起身看各省的军报,不是这里兵败,便是那里失守,尽是些令人心悸的消息,加以要饷要钱,急如星火,这样的日子,也真亏他挨了过去。

“唉!可怜!”慈安太后终于抒发了她的感慨,“盼望了多少年,等把消息盼到了,他人又不在了!”

“过去的,过去了!姐姐,今天有许多大事要办,你别伤心了!”

就这一句话,把慈安太后的心境,暂且移转。她的伤感来得骤然,去得也快,欢喜赞叹地说:“皇天不负苦心人,曾国荃到底立了大功,也真亏他!”

慈禧太后的想法有些不同,她认为江宁的克复,不应该迟到现在。曾国荃早就下了决心,要达直捣金陵的殊勋。四月里李鸿章收复常州,朝命进军江宁会剿,李鸿章迁延不进,理由是兵士过劳,须得休息,其实是不愿去分曾国荃的功。倘或没有这些打算,会师夹攻,江宁早就该拿下来了。

“看这样子,仗打得很凶!可不知道人死得多不多?”

“那还少得了吗?”

“咳!”慈安太后又忧形于­色­地,“仗是打胜了,收拾地方,安抚百姓,以后这副担子还重得很呐!”

这又与慈禧太后的看法不尽相同,但一时也无法跟她细谈,此刻要召见细谈的是军机大臣。

“叫起吧!”她说了这一句,便即站起身来,略停一停,等慈安太后走到她旁边,才一起缓步到了东暖阁,升上御座。

全班军机大臣,恭王、文祥、宝鋆、李棠阶、曹毓瑛早就在军机处待命,喜讯虽好,苦于未见原奏,不知其详,内城破了没有?洪秀全虽已于四月下旬,服毒自杀,他的儿子,被“拥立继位”的洪福瑱,可曾擒获?尤其是伪“忠王”李秀成,此人雄才大略,不可一世,如果他漏网了,太平天国便不算全灭。

大家正这样谈论着,宝鋆忽然想起一件事,“今天该递如意吧?”

“啊呀!这倒忘了。”恭王说,“赶快派人去办。”

这是多少年来的规矩,凡是国家有大喜庆,臣下照例要向皇帝递如意,象今天这种日子,如意是非递不可的。

就在这时候,军机处的“苏拉”来禀报:两宫太后已临御养心殿,传旨即刻进见。时间仓促,即使象恭王那样,府里有现成的如意,也来不及取用,只好作罢。

如意虽不递,颂圣之词不可少,所以一到养心殿东暖阁,恭王首先称贺。两宫太后自然也有一番嘉慰之词,然后把原奏发了下来。殿廷之上,不便传观,由宝鋆大声念了一遍,殿中君臣,殿外的侍卫、太监,一个个含着笑容,凝神静听。

由于慈安太后不明白江宁的地势,于是籍隶江­阴­的曹毓瑛,作了一番“进讲”。他为两宫太后指陈,曾国荃奏折内所称的“外城”,就是明朝洪武年间所建的都城。原有十三个城门,本朝封闭其四,剩下正阳、通济、聚宝、三山、石城、仪凤、神策、太平、朝阳等九门,用火药轰开的倒口,是在太平门,正当玄武湖东南。再往东去,就是钟山,洪军在此筑了两个石垒,称为“天保城”、“地保城”。这年春天,曾国荃夺下“天保城”,江宁合围之势已成,五月间再夺下“地保城”,则江宁的克复,不过迟早间而已。

“那么内城呢?”慈安太后又问。

“内城就是明太祖的紫禁城,本朝改为驻防城,那是不相­干­的!外城周围九十六里,城基是花岗石,城墙是特制的巨砖,外面再涂上用石灰和江米饭捣成的浆,坚固无比,这一破了外城,江宁就算克复了。”曹毓瑛以他在军机处多年的经验,复又指出:“想必就在这一两天,曾国藩还有奏折来,那时候克复江宁的详情,就全都知道了。”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咱们眼前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先下个嘉慰的上谕。论功行赏,总要等曾国藩把名单开了来,才好拟议。”恭王这样答奏。

“好!马上写旨来看了,让江宁的折差带回去。”

于是曹毓瑛先退了出去,拟写谕旨,除了对曾国荃所部不满五万,在两年的工夫中,将江宁城外的“贼垒”,悉数荡平,现在复于“炎风烈日之中,死亡枕藉之余”,力克坚城,归功于曾国藩的调度有方,曾国荃及各将士的踊跃用命,表示建此奇勋,异常欣慰以外,特别许下诺言:“此次立功诸臣将伪城攻破,巨憝就擒,即行漏沛恩施,同膺懋赏。”写完送进殿去,先交恭王看过,然后呈上御案,两宫太后一字未动,原文照发。

“江宁克复,差不多就算大功告成了。”慈禧太后看着恭王说道:“这几年的军饷,全是各省自筹。现在要办善后,可不能再叫地方上自己筹款了,户部该有个打算!”

“臣已经打算过了。”恭王答道:“伪逆这几年搜括得不少,外间传言,金银如海,只要破了他的伪府,办理善后的款项,自有着落。”

“怕不能这么打算吧?”慈禧太后疑惑地。

“现在只好先这么打算。”恭王极快地回答,语气显得很硬,“户部跟内务府,每个月都是穷打算,京里的开销也大,还得想办法省!”

内务府只管支应宫廷的用度,说内务府还要节省,等于要求宫廷支用,还要撙节。慈禧太后已不止一次听得安德海报告,说长春宫向内务府要东西要钱,恭王难得有痛痛快快拨付的时候。她虽也知道,恭王不是肃顺,并非有意跟她为难,但是,他也并不见得如何尊崇太后!

最使她耿耿于怀的是,上个月里,有个名叫贾铎的御史,上了个折子,说风闻有太监演戏,一赏千金,并且用库存的绸缎,裁制戏衣,请速行禁止,以期防微杜渐。这是那里的话?自从国丧孝服满了,每月初一十五在漱芳斋唱唱戏是有的,何至于“一赏千金”?既然演戏,就得要行头,不能象道光年间那样,戏台上不管帝王将相,还是才子佳人,都穿的是破破烂烂的行头,身上东一片,西一片,满台摇晃,简直就是花子打架,那又何必唱戏?因此,慈禧太后觉得贾铎是吹毛求疵,非常不满,但恭王却回护着他,不能不下个否认的批谕。

这些回忆加在一起,愈觉恭王刚才说的话刺耳。不过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那份不快很容易掩没,对恭王的芥蒂也不难容忍,所以还附和着他说:“是啊,该省的一定要省。大乱一平,那就要‘百废俱举’了,处处都要花钱。而况捻匪还在闹,军费也少不了的。”

听得慈禧太后如此明理,军机大臣们无不心悦诚服。退出养心殿后,又到军机处集议,把曾国荃的原奏,重新细细研究,得出一个相同的看法:曾军围城已久,粮道久绝,城内饿死的人,不知其数,却拚死顽抗,斗志不衰。而曾军在炎暑烈日下,围攻四十余日,死亡枕藉,艰苦万状,则一破城以后,必然是一场穷砍猛杀的恶斗,地方糜烂,难以善后。

因此,这个捷报对执掌国柄的军机大臣来说,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但无论如何,这是开国以来第一场大征伐,也是第一场大功勋。乾隆朝的“十全武功”,固然膛乎其后,就是康熙朝的平三藩之乱,论规模、论艰难,也都不如。戡平这场大乱,自然要数曾国藩的功劳第一,真值得封一个王。

可是没有人肯作此倡议。

这时外面也已经得到消息了,起初还将信将疑,等军机大臣和军机章京退值回家,纷纷都来打听,正式证实有此捷报,于是奔走相告,传遍九城。这天晚上从王公府第到蓬门筚窦,在纳凉闲谈时,无不以此作为话题。

当然,对此捷报的想法,因人而异。流寓在京的江南人,念切桑梓,自然欣喜若狂。再有是兵部和户部的司官,特别兴奋。功成行赏,六部中兵部的司官,直接参与军务,升官一定有望。户部的司官和书办,则可以发财,军务结束,要办报销,江南大营的老帐,且不去算它,光是曾国藩弟兄经手的军费,何止数千万两。不管这些军费来自何处?总要奏销奉准,才可卸除责任,那时要好好讲它个斤头。

自然也有些比较冷静,同时了解战局的人,觉得总要等两江总督节制四省军务的曾国藩,出面奏捷,胜局始定。而且就算江宁完全克复,大江南北,还有数十万洪军,江西和皖南,局势仍然吃紧。浙江湖州,亦久攻未复,则虽得一江宁,洪军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何况江宁外围,象下关等处驻屯的洪军,也仍有反扑的机会,这样一打滥仗,局势如何演变,也真难逆料。

在兴奋焦灼的心情中,等到月底,曾国藩的捷报终于到了。出人意料的是,领衔的不是一手料理军务,主持全般战局的曾国藩,而是坐镇长江上游,因为倚任胡林翼而得克保富贵的协办大学十湖广总督官文。曾国荃拚命争功,而他的长兄则刻意谦让,这两兄弟的­性­情,何以如此大异其趣,一时都不免困惑。

※※※

由官曾会衔的奏折中和折差所谈,京中知道了当时克复江宁的详情。自龙膊子掘地道,轰出太平门二十余丈的倒口,是李臣典的倡议,而且就由他在“地保城”与江宁城上,清军与洪军炮火互轰、昼夜不绝的苦战中,加紧开挖。到六月十五,地道完工,随即填上六百多袋火药。这天早晨,“忠王”李秀成,还抽调了一批死士,出城猛扑,湘军几乎支持不住,功败垂成。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六,在直­射­的烈日之下,引发了药线。事先由曾国荃召集部下诸将,征询志愿,排定冲锋的序列。原籍贵州黎平的朱洪章打头阵,第一队从倒口冲上去,“忠王”李秀成亲自领兵拦截,四百多人,全数阵亡。等前仆后继的第二队两千多人,一鼓作气冲了上去,才算站住脚,于是后队续上,分成三路,中路猛冲,左右两路绕城抄袭后路,洪军始有崩溃之势。

血战到夜,只见各处伪王府,纷纷起火,据说“幼主”洪福瑱阖门自焚,而“忠王”李秀成却是被擒了。

曾国藩所开的立功将领名单,李臣典第一,他不在“先登九将”之列,只以挖掘地道成功,为大胜的关键所在,因而论功居首。其次是萧孚泗,因为李秀成是他部下抓住的。至于首先登城,首先入“天王府”并擒获洪秀全次兄洪仁达的朱洪章,列名第四。

这个捷报一传,又一次震撼了九城。不但江宁尽归掌握,洪福瑱焚死,李秀成被擒,大江南北的洪军虽多,失却凭依,不战自溃,是这样才可以说一句洪杨已平,必无后患。

于是许多寄寓京师,有家难归的江南人,记起陆游“家祭毋忘告乃翁”的诗,特为设祭,焚香祝告。宫内也是如此,当捷奏递到的那一刻,两宫太后所决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醇王奕譞,恭诣文宗陵寝,申告其事。

第二天七月初一,王公亲贵,一品以上的大臣,进宫叩贺,各递如意。然后就要论功行赏了。恭王与军机大臣已经密议了好几次,用本朝从无文臣封王封公的先例为理由,封曾国藩为一等侯,锡以佳名,号为“毅勇”,这却又不象文臣的称号了。

曾国荃的爵位次一等,封为威毅伯,李臣典是一等子爵,萧孚泗是一等男爵。此一役中,获“五等封”的,就只这侯、伯、子、男四个人。曾国藩的侯爵“世袭罔替”,其余的都是及身而止。李臣典甚至一天的“爵爷”都没有当过,恩封诏旨到日,他已经在七月初二病故了。

此外东南各路统兵大帅及封疆大臣,普加异数,官文和李鸿章也封了伯爵,独独浙江巡抚左宗棠和江西巡抚沈葆桢,不在其内,因为浙赣两地,尚未敉平,封赏不能不缓。但有江宁克复的煌煌恩典在,左宗棠和沈葆桢自然会格外奋勉。这是朝廷一番策励的深心。自然,京内军机大臣,军机章京,各衙门有功的人员,亦都论功行赏。大致说来,赏得其平,人心大悦。但朱洪章仅得五等封外的一个骑都尉,颇有人为他不平,认为曾国荃因为他不是湘军将领而有意歧视,李臣典的那个子爵,得来未免容易。

过不多久,曾国藩从安庆到江宁亲自视察以后,奏报络绎,详情愈明,同时也有许多人从前方到京,细谈起来,连萧孚泗的那个男爵,封得也叫人不服。他的得膺上赏,是为了生擒李秀成的缘故,但不是力战屈人,只不过李秀成逃到山上破庙里,为乡民掩护藏匿,他以随身所携珠宝作酬谢,不料另有一批乡民,见利相争,结果李秀成倒霉,被捆送到官军营里,这一营正是萧孚泗的部下。所谓“生擒”的真相是如此。

另有许多人相信这一个说法,曾国荃的厚爱萧孚泗,别有缘故。当城破之时,首先冲入的朱洪章,由中路直攻“天王府”,生擒洪仁达,其时已将黄昏,朱洪章进府搜杀,封闭府库,紧闭辕门,派两营兵守护,等待曾国荃来处理。随后,萧孚泗便来接防,这一夜工夫,把“天王府”中所积聚的财货,搜劫一空,到了第二天中午,不知如何,一把火起,“天王府”烧得­干­­干­净净。因为萧孚泗对曾九帅有这番大功劳,所以借生擒伪“忠王”为名,奏报时列名在第二,恰好轮到一个男爵。

这些话虽言之凿凿,到底是道路传闻,可能出于妒嫉曾国荃勋业的有意中伤,但不久有曾国藩的一个奏折,似乎证实了道听途说,不为虚言。

他的奏折上说:“历年以来,中外纷传,逆贼之富,金银如海,乃克复老巢,而全无货财,实出预计之外。目下筹办善后事宜,需银甚急,为款甚巨,如抚恤灾民,修理城垣驻防满营,皆善后之大端。其余百绪繁兴,左支右绌,欣喜之余,翻增焦灼。”

恭王看到这个奏折,大为不悦,而且也象曾国藩那样,“翻增焦灼”。慈禧太后曾经提醒他过,大乱一平,百废俱举,要早早准备款项,而他想用接收而得的财货,用于办理善后的打算,如今是完全落空了!

不过,恭王在眼前还没有工夫去追究这一层。在同一个折子中,曾国藩奏报了“洪秀全、李秀成二贼酋分别处治”的情形。洪秀全的尸体,在“天王府”的一个假山洞中发现,经曾国藩亲自检验后焚毁,李秀成,则在七月初六黄昏处决。上谕原命戮洪秀全的尸“传首东南”,李秀成则解到京城行“献俘礼”,曾国藩都未照办。还有“伪幼主洪福瑱查无实在下落”,尤其不能令人安心,不得不拿曾国藩抄送军机处的,李秀成的供词来好好研究一下。

为了天气太热,也为了格外保密,恭王把军机大臣们邀到他的别墅“鉴园”去小饮,传观李秀成的供词,一共一百三十页,两万八千多字,颇花了一些时间,可是这还不是供词的全部。

曾国藩到江宁,曾亲自提审李秀成一次,随后便委交他的幕僚主审。而实际上所谓审问,只是让李秀成在“站笼”中书写亲供,从六月二十七写到七月初六,也不知写了多少字?写完就送了命。因为李秀成几乎是洪军中唯一能得到百姓同情的一个人,为了他的被俘,江宁乡民甚至于捉了萧孚泗的一个亲兵去杀掉,仿佛是要为他报仇似的。同时,李秀成虽然已成“笼”中之囚,而洪军将领见了他,依然长跪请安,曾国藩“闻此二端,恶其民心之未去,党羽之尚坚”,怕解到京师的迢迢长途,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未遵朝命,就地正法。

就因为如此,李秀成的供词,便显得特别重要,洪福瑱的脱逃,在供词中就有详细的透露。城破之日,李秀成奉“幼主”,储诸王眷属,在数千死士护卫之下,准备突围。由于江宁九门都有湘军把守,不得已暂且隐藏,到了夜半,剥下阵亡清军的制服,全体改装,由太平门倒口冲出。李秀成以他的一匹骏马,供“幼主”乘骑,自己骑了一匹不良于行的劣马,竟致落后被俘。

这当然情真事确,但此外可信的有多少呢?供词的抄本,曾经曾国藩删节,特别是最后一段,李秀成自言,他可以只手收齐长江南北两岸,数十万洪军投降清朝。收齐部众后,正蔓延于中原的捻匪,可以举手而平。又说“招降事宜有十要”,洪秀全有“十误”,这“十要”和“十误”是什么?鉴园的主宾都不知道,因为已“全归删节”了。

“何必如此?”恭王摇着头说:“莫非有什么碍语?”

“诸公请听此一段。”宝鋆大声念着李秀成的供词:“‘李巡抚有上海,关税重、钱多,故招鬼兵与我交战。’”

这是指李鸿章用上海的关税,招募洋人戈登。华尔的“常胜军”而言。在座的人都隐约听说过,上海的关税是李鸿章的一大利薮,现在从敌人口中得到证实。由此来看,李秀成的供词,另有一种可借以考察东南统兵大臣的作用,便越发需要阅看全文了。

于是在席间商定,用谕旨饬知曾国藩两事,一是补送李秀成原供删节的部分,再是查询洪福瑱的实在下落。

“李秀成既已伏法,洪福瑱一个|­乳­臭小儿,不足为患。”文祥的思考,一向比较深远,此时提出了一个极现实的顾虑:“大乱将次戡平,用不了这么多兵力,湘军如果不裁,不但坐縻粮饷,而且各处散兵游勇,势将­骚­扰地方,须早自为计。”在座的人,都以他的话为然,唯有李棠阶例外,“不要紧!”他说,“我料定不必朝廷有何指示,曾涤生自己就会有处置。”

“啊,啊!”恭王象是被提醒了什么,双目灼灼地看着李棠阶说:“你早年跟曾涤生是讲学的朋友,对于曾氏弟兄,知之甚深。曾老九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话题就这样轻轻一转,到了曾国荃身上。李棠阶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徐徐答道:“曾沅甫那时只有十八、九岁,在他老兄京寓中住了不到两年,功名之士的底子,与他老兄的方正谨饬,根本是两路。不过曾涤生的品鉴人物,确有独到的眼光。我记得他送沅甫回湖南,有两句诗:”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午君是指他另外两个兄弟,国潢和国华,沅甫如今建此殊勋,真是他曾家的’白眉‘。不过,可惜了!“

“怎么呢?”

李棠阶摇头叹息:“百世勋名,都为伪‘天王府’一把火烧得大打折扣了!”

这一说,正触及恭王不满曾国荃的地方,顿时把一双长眉皱紧了。

大家都不作声,论人的­操­守,发言要慎重含蓄,只有宝鋆是个欠深沉的人,大声说道:“是啊,这些日子南方有人来,说得可热闹啦!”

“怎么说?”

“不但曾老九,湘军人人都发了大财。伪‘王府’,无不烧得­干­­干­净净,只有陈玉成的‘英王府’因为空着,没有烧。”宝鋆又说,“就算全烧了,多少也剩下一点儿,‘金银如海’,一下子化为乌有,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奇就奇在这儿。到底是烧掉的呢,还是叫人劫走了?似乎不能不追究一下。”

“怎么是烧掉的?真金不怕火烧!”

持重的文祥作恕词:“也许是逃走的那些个‘王’,自己带走了,亦未可知。”

“不对,不对!”宝鋆使劲摇着头说:“仓卒之间,那带得完?没有看见李秀成的供词,他逃命都是骑的一匹劣马,可以想见骡马极少。凭手提肩挑,能拿得走多少?”

这样一分析,除非承认“天王府”原就一无所有,否则就不能不坐实了曾国荃一军破江宁以后,搜括一空。而江宁被围四十几天,交通断绝,“天王府”的财货无从私运出城,然则怎会“原就一无所有”?

“唉!”恭王重重地叹口气,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倏地住脚,满脸懊恼地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国库充裕,也就算了,偏偏又穷得这个样子,大乱戡平竟无以善其后,咱们对上对下,怎么交代?”

在座的人都同情恭王的烦恼,然而不免对他的近乎天真的打算,有自寻烦恼的感想。这也怪不得他。以宣宗的爱子,为先帝的同|­乳­,其间虽有猜嫌,而清议认为他是受屈的一方。三年前的一场政变,对社稷而言,正统不堕,有旋乾转坤之功。这三年来,敬老尊贤,严明纲纪,而信任曾国藩,比起肃顺来有过之无不及。就因为有此一份魄力,内外配合,各尽其善,得收大功,这是恭王的人所难及的机会与长处。

然而天满贵胄,不管天资如何卓绝,阅历到底非可强致,这倒不关乎年龄,在于地位和见闻。他的地位无法接触到末秩微禄的官吏,他的见闻限于京畿以内的风土人情。因此,他用着曾国藩的眼光来看曾国荃,便构成了绝大的错误。

除了恭王以外,在座的人都觉得李棠阶指曾国荃为“功名之士”,是个相当含蓄的好说法。因为,不便说他所学的是五代的藩镇,打胜仗只为占城池,占城池只为封官库,封了官库,然后借故回乡,求田问舍。在京的湖南人都知道,早在咸丰九年,曾国荃在家乡构建大宅,前有辕门,内有戏台,搞不清他是总督衙门,还是王府?这个荒谬的笑话,恭王应该知道。李鸿章看他老师曾国藩的面子,卖曾国荃的交情,既克常州,按兵不动,让“老九”独成复金陵之功,好为所欲为,这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恭王更应该知道。然则看了“宋史”和“十国春秋”上的记载,以为曾国荃克金陵,会象曹彬下江南,收金陵那样,躬自勒兵守宫门,严申军纪,秋毫无犯,然后把南唐二主之遗,自金银珠宝到古玩书画,尽行捆载而北,悉数点交内府。那不是太天真了吗?

这些想法自然不便说出口,那就只有解劝了。只苦于不易措词,说是百战艰难,说是不世勋名,都可以作为恕词,但有曾国荃的那位老兄,摆在一起,相形之下,反显得曾老九的不可恕。因此,所有的劝慰,都成了不着边际的闲话,谈得倦了,纷纷告辞。

只有宝鋆留了下来,换了一个地方陪恭王消磨长日。那是竹荫深处,做成茅屋似的一个书斋。彼此脱略形迹,科头短衣,在一班慧黠可人的丫头侍奉之下,随意闲谈,从宫闱到市井,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不用修词,也不用顾忌。

这一天谈的,比较算是正经话,话题依然是在恭王的烦恼上,国库支绌,而曾国藩要钱办善后。

宝鋆到底比恭王的阅历要深些,“理他那些话­干­什么?曾涤生说伪‘王府’一文不名,也不过替他那位老弟,作一番掩耳盗铃的说词而已!”宝鋆以户部尚书的地位又说:“你以为他真会到我这儿来要钱吗?不会!曾涤生的理学,不是倭艮峰的理学。他是胸有丘壑,是绝大经济的人,打了这么多年仗,要兵要饷,还不是他自己想办法!如今办善后,本该借助于地方的,难道他倒非要朝廷拨款,才会动手?你想想嘛,这话是不是呢?”

恭王笑了:“你这话,刚才当着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这话?泄了底儿,对我有什么好处?”宝鋆又说:“户部的堂官,实在难当,里里外外都不体谅,真是有苦难言。”

恭王听他的语气中带着牢­骚­,不由得把他的话又玩味了一遍。管钱的衙门,局外人所求不遂,自有怨言,是可想而知的,似乎内部也不体谅堂官,那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他问:“什么叫‘里里外外’?你部里怎么啦?”

“还不是为了慈安太后万寿那天的那一道恩旨。”

这一说,恭王明白了。慈安太后万寿那一天,特颁上谕一道,军兴以来,各省的军需支出,无需报销,但自本年七月初一以后,仍按常规办理。这道谕旨,表面说是从户部所请,实际上是恭王的决定。他的想法是,历年用兵,都是各省自己筹饷,纵有所谓“协饷”,由未被兵灾的各省,设法接济,一半也是靠统兵大员的私人关系,宛转情商得来。朝廷既未尽到多大的力量,此时自不宜苛求,而且一笔烂帐,不知算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倒不如索­性­放大方些,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倒也痛快。

这是个颇为果敢的决定,不但前方的将帅,如释重负,激起感恩图报之心,就是不相­干­的人,也觉得朝廷宽厚公平,显得是有魄力的宏远气局。然而户部、兵部的司员书吏,正摩拳擦掌,要在这一笔上万万两银子的军需奏销案中,狠狠挑剔指驳,不好好拿个成数过来,休想过关。这一来,万事皆空,自然要大发怨言。

宝鋆看到恭王的脸­色­,猜到他的心情,随又说道:“我也不理他们。这也好,正因为他们大失所望,愈见得这件事办得漂亮!真的,背地里谈起来都这么说:除了恭王,谁也没有这么大的担当。上万万两的军费支出,说一声算了就算了,这是多大的手面哪?”

随便几句话,把恭王心中的不快,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贵介公子,脱手万金,引人啧啧惊羡的那种得意的感觉。

※※※

自从金陵捷报到京,在内务府的人看,天下太平,好日子已经到了。打了十几年的仗,凡事从简,大家都苦得要命,如今大乱平定,两宫皇太后还不该享享福?出于这一份“孝心”,于是想到了一个极好的题目。

内务府向来弄钱的花样,最要紧的就是找题目,有了好题目,把“上头”说动了心,只须点一点头,便不愁没有好文章。现在大功告成,奉养太后,这个题目太冠冕堂皇了!接下来那篇好文章的内容,便是重修圆明园。

自从咸丰十年,英法联军一把火烧了圆明园,几乎“抚局”刚刚有了成议,内务府便在打它的主意了。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机会,这个重修的工程一动,内务府上上下下都有好处,而且好处还不小,因此,这一阵子都在谈着这件事。

当然,也不是没有难处,事实上也只有一个难处。内务府穷,户部也穷,这个园工一动,起码得几百万两银子,从何处去生发?

有个管库的包衣,想出一条路子,跟他的同事一谈,大家都认为很好。于是拟了一个“条陈”,一层层呈了上去,到了掌管印信,负责日常事务的“堂郎中”那里,又作了一番修正,恭楷誊清,兴冲冲地揣在怀里,去见内务府大臣明善。

明善已经从宝鋆口中,得到恭王的警告,一听说是建议重修圆明园,连条陈都不看,便摇着手断然拒绝。

不想这一条妙计,连内务府的大门都出不去。奏事有体制,堂官不肯代递,便不能越级妄奏,但又不肯死心作罢。聚在一起谈论了半天,有个高手提议,找一位“都老爷”代递,同时最好先在太后面前“打个底儿”。

这个“打底”的任务,自然落在安德海肩上。这天他趁慈禧太后晚膳已毕,轻摇团扇在走廊上“绕弯儿”消食的那一刻,跟在身后,悄悄说道:“奴才有两件事跟主子回奏。”

“嗯。”慈禧太后应了一声,“说吧!”

“头一件……。”安德海装模作样地停了一下,“奴才先不说,怕惹主子生气,饭后不宜,先回第二件吧。那倒是内务府的一番孝心,说全靠主子,才能平定大乱,­操­了这么几年心,皇上也该孝顺孝顺太后。”

慈禧太后觉得这话很动听,虽未开口,却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有了这个表示,安德海的胆更大了:“内务府天天在琢磨,得想个什么法儿,不动库银,能把圆明园修起来,好让两位太后也有个散散心,解解闷的地方。”

“这个……。”慈禧太后站住了脚,“有这么好的事?能不动库银,就把圆明园修了起来?倒是怎么修啊?”

“当然是按着原样儿修。”安德海挺一挺胸,加强了语气说,“偏要争口气给烧圆明园的‘鬼子’看看!你们不是逞强吗?现在要修得比从前还要好!”

就这两句狂言,合了慈禧太后争强好胜的­性­格,而且圆明园四十景,洞天福地,也真令人向往,所以很高兴地吩咐:

“明天叫他们把那个条陈送上来看看!”

“是。”安德海答应着,心里在考虑,要不要把明善不肯代奏的话说出来?

这时慈禧太后又在往前走了,安德海急忙跟了上去。回到殿里,她又问道:“到底是个什么条陈?”

“那……,”安德海不愿在此时说破,因为他怕说得不清不楚,反为不美,“奴才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不必宫里­操­心,不动库款,挺好挺好的办法。”

“噢?”慈禧太后欲待不信,却又不肯不信,“内务府居然还有挺能­干­的人!你告诉他们,只要肯巴结差使,实心办事,一定会有恩典。”

安德海倒象是他自己受了褒奖似地,笑嘻嘻答应着,请了一个安。

“我记得曾见过一本圆明园的图。你到敬事房去问一问,叫他们找来我看。”

安德海看她的心如此之热,大事可成,兴奋万状,赶紧到敬事房传旨,把乾隆御制的《圆明园图咏》以及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的总图,都找了出来。拂拭­干­净,携回宫来,在一张花梨木的大书桌上铺开,又取来西洋放大镜,一一安排妥帖,才去复旨,请慈禧太后来看。

这一看直看到晚上。抛下当年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备承恩宠的回忆,模拟着未来修复以后,花团锦簇的光景,一颗心热辣辣地,仿佛没个安顿之处,恨不得立刻传旨,克日兴工。

这一夜魂牵梦萦,都在圆明园上。因为没有睡好,所以第二天起身,昏沉沉地觉得有些头痛,但是她不愿意让慈安太后一个人临朝,还是强打­精­神同御养心殿。

恭王奏事完毕,太监抬来一张茶几,面对御案放下。李棠阶把一册抄本的《治平宝鉴》展开,用银尺压好,然后先磕头,后进讲。

“臣今日进讲‘汉文帝却千里马’,请两位太后,翻到第三十五页。”

两宫太后面前各有一本黄绫封面,恭楷抄缮,红笔圈点的《治平宝鉴》。等翻到三十五页,慈安太后先问:“汉文帝是汉朝第几代的皇帝啊?”

“他算是汉朝第五代的皇帝,实在是第二代,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儿子。”

于是李棠阶先从吕后乱政讲起,介绍了诸刘诛诸吕以及文帝接统大位的经过,说他是自古以来,最好的一个皇帝,“文景之治”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一口气讲下来,要喘一喘气息一下,就这空隙中,慈安太后又问了:“汉文帝比唐太宗怎么样?”

“这两位圣主是两路人物,汉文帝仁厚,唐太宗英明。不过,”李棠阶加重了语气说:“嘉纳忠言,节用惜物,这些地方是一样的,所以文景之治和贞观之治,都成美谈。”

汉文帝却千里马的故事,正好接着进讲。他反复申述,人主不可有嗜好:说天子富有四海,服御器用,不论如何珍贵,国库总负担得起,但在上者一言一动为天下法,“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必由此而造成奢靡的风气。宋徽宗不过喜爱奇花异石,结果“花石纲”弄得举国­骚­乱,终于召来外祸。这因为人主一有明显的嗜好,则左右小人,为希荣固宠起见,一定趁机迎合,小小一件无益之事,可以弄成妨害国计民生的大祸。这决非人主的本意,可是一到发觉不妙,往往已难收拾,就算杀了­奸­佞小人,究无补于实际,所以倒不如慎之于始,使小人无可乘之机,才是为君之道。

这番话在慈安太后听来,头头是道,慈禧太后却有警惕,知道修园之议,是不可能的了。

“我也听先帝讲过。”慈安太后说,“汉文帝就跟道光爷一样,省俭得很。”

“是。”李棠阶答道,“汉文帝身衣弋绨,宠姬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锦绣。可是他驭下极宽,省只是省自己。”

“话又得说回来,”听了半天的恭王,突然接口,“上行则下效,做臣子的,感念圣主,自然不敢也不忍靡费了!这就是君臣交儆的道理。”

“是啊!”慈安太后点着头说,“凡事总要互相规劝才好。”

说着,她偏过头来,向她身旁的人看了一眼。

这也许是无意间的一个动作,慈禧太后却有心了,认为慈安太后和恭王是齐了心来说她的,她不愿再听下去,便把话题扯开。

于是随意一问:“汉文帝在位几年啊?”

“在位二十三年,享年四十六岁。”李棠阶奏答。

“才四十六岁?可惜了!”

“不过他的太子,教养得很好,”恭王又开腔了,“所谓‘文景之治’,景就是景帝。”

“可见得皇帝的书房很要紧。”慈禧太后又问,“六爷,你这一阵子也常到弘德殿去看看吗?”

恭王一直被命照料弘德殿,监督皇帝上学,现在问到这一层,是他职司所在,便把最近所看到的情形,详细陈奏。说皇帝的用功不用功,要看时候,大致初二、十六上学,­精­神总不大好。

慈禧太后马上就明白了,偏偏慈安太后懵懂,张口就问:“这是什么道理啊?”

话还未说完,慈禧太后悄悄扯了她一下,这是示意她不要多问,但话已出口,来不及了。

恭王不即回奏,停得一息才从容答道:“两位太后圣明,总求多多管教皇上。”

这话在慈禧太后听来,大有把皇帝不肯用功读书的过失,推到自己头上的意味,所以立刻“回敬”了过去:“你分属尊亲,皇帝有什么不守规矩的地方,我们俩看不见,你也可以说他。而况你原来就有‘稽察弘德殿’的差使。”

“是!”恭王答了这一声,却又表白:“臣奉旨‘稽察弘德殿’,不是常川照料的人。而且事情也多,难免稽察不周,加以惠亲王多病,奉旨不须经常入直,所以,臣请两位太后传旨惇亲王,让他多管点儿事。此外,总还要请两位太后,格外­操­心。”

说了半天,依旧把责任都架到别人头上,慈禧太后心里很不舒服,但慈安太后对于他们暗中针锋相对的争辩,似乎丝毫不曾看出——这使得慈禧太后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应该在她面前下一番功夫,让她知道恭王的不对,将来遇到要紧关头,才可以取得她的助力。

等养心殿听政事完,两宫太后照例在漱芳斋传膳休息。七月底的天气,晚膳过后,将次黄昏,正是一天最好的时候。皇帝带着小太监到御花园掏蟋蟀去了,但有十一岁的大公主——恭王的大格格和十岁的公主,两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儿,承欢膝下。慈禧太后总在这时候看奏折,不相­干­的便径自掐指痕作了处理,有出入的顺便告诉慈安太后一声,遇到特别重要的,就要把奏折念给她听,彼此作个商量。

这天因为有心要跟慈安太后打交道,所以事无巨细,一概商量着办。偏偏的奏折也多,第一件是本年正逢甲子年,刑部请停秋审勾决,慈安太后一听案由便说:“这是好事嘛!”

“当然是好事!今天李棠阶不是讲汉文帝,一即了位,就下旨减轻刑罚吗?咱们学他吧!”

慈安太后没有听出她话中讽刺的意味,只不断点头,于是慈禧太后伸出纤纤一指,用极长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那是表示“应如所请”。

第二件是恭亲王的折子,请重定朝会的班次。他以“议政王”的身分,一直居于王公大臣的首位,现在自请列班在惇亲王之次。

“六爷这是什么意思啊?”慈安太后诧异地问。

“这也没有什么!”慈禧太后故意淡淡地说,“本来就该按着长幼的次序来嘛。”

“不过。”慈安太后沉吟着,她心中有一番意思,总觉得恭王应该与众不同,但拙于口才,这番意思竟无法表达。

“准了他吧!”

“看看,看看!”慈安太后想了想说,“我看交议的好。”

“不然。”慈禧太后摇着头,“本来是件小事,一交议变成小题大作,倒象是他们手足不和,明争暗斗似的。多不合适啊!”

“啊,啊!”慈安太后马上变了主意:“你这话不错。”

说服了这位老实的“姐姐”,慈禧太后感到小小的报复的快意。这几年她已深切了解,做官的人,对国计民生,或者不甚措意,但于权贵的荣辱得失,十分敏感。恭王的“圣眷”,一直甚隆,凡有恩典,他自然亦总以“谦抑为怀”,辞亲王世袭,袭亲王双俸,不管到最后的结果如何,一开始总是“优诏褒答”。所以这个朝会班次自请退居惇王之后的奏折,如果依然给他面子,至少应该“交议”,暗示出不以为“五爷”的地位应在“六爷”以上的意思。而现在一请就准,少不得会有人猜疑,恭王的圣眷不如从前了!

让他们这样猜去!慈禧太后嘴角挂着微笑。捡起第三件折子,那是曾国藩所上,接到锡封侯爵的恩旨,专折奏谢,同时陈明在伪天王府所获“玉玺”两方、“金印”一方,已经另行咨送军机处。

她把这个折子念完,不屑地冷笑一声,作了一个阅过的记号,随手放在一旁,是预备交到军机处去处理的,但慈安太后却有话要说。

“这可有点儿奇怪。”她说,“曾国藩上一次奏报,说那个‘天王府’里,什么也没有,另外一个折子上又说,李秀成身上带着许多金子,这不就是在说‘天王府’一无所有,是全让他们那些个‘王’,自己带走了吗?”

“对了,那意思是烧掉的烧掉了,带走的带走了!”

“不对!”慈安太后摇着头说,“玉玺金印,是多要紧的东西,又不累赘,为什么倒不带走呢?”

慈禧太后笑了,“姐姐,”她说,“连你这么忠厚的人,都把曾家兄弟——不,曾国荃的毛病看出来了!无怪乎外面有话,说湘军都在骂曾国荃。说句老实话吧,长毛的玉玺、金印,他是怕砍脑袋,不敢拿回湘乡,不然,连这两方玉,一把金子也不会给留下。”

慈安太后觉得她的持论太苛。但不便再为曾国荃辩护。因为他的封爵,原是她的主张,替别人辩护似乎是为自己辩护,那是用不着的,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

“还有,洪家的那个小孩子,到底怎么样了呢?”慈禧太后忧虑地说:“非得要把下落找出来不可!不然,总是个祸根!”

※※※

洪福瑱的行踪,大致是清楚的,由金陵走广德,经皖南走江西,由新城到石城,江西臬司席宝田,穷追不舍。据说洪军残部保护着他们的“幼主”,杂在难民丛中,白天休息,夜里燃香为呼应的记号,摸黑而行,踪迹极其隐秘。

上谕一再追索,始终没有好消息来。到了九月里,京城里忽有流言,说洪福瑱已为湘军营官苏元春所生擒。席宝田得到消息,派了专差去要人,苏元春不肯交出,直到席宝田自己去要才要了来。

当时有人为席宝田指出,苏元春难道不知道这是大功一件,为什么有放掉洪福瑱的意思?他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曾氏兄弟的提报中,大张其词,说伪“幼主”已“阀门自焚”,现在又出来一个伪“幼主”,朝廷追究其事,曾氏兄弟必然迁怒,随便找个题目,就可致人于死地。因此劝席宝田不要多事。

席宝田默不作声,把洪福瑱解到南昌,由巡抚沈葆桢亲自审问。这已是瞒不了的一件大案,等沈葆桢奏报到京,朝廷不知作何处置?那些对曾国藩、曾国荃不满或者心怀妒嫉的京官,都在谈论此事。旗人中的许多武官,尤其起劲。湘军的声名,早成他们痛心疾首的根源,自然是抱着幸灾乐祸之心,期待着曾氏兄弟会获严谴。

消息证实了。十月初,沈葆桢派专差赍折到京,奏折里没有提到苏元春的名字,说是席宝田部下的游击周家良——据传就是奉席之命到苏元春那里去要人的那个武官,于“石城荒谷中将洪幼逆拿获”。这自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恭王和军机大臣们心里的一块石头可以放下了。

但是,在表面上,恭王把江西的奏折看得似乎无关紧要似的,这是他故意要冲淡其事,好为曾国藩留下开脱的余地。他的想法没有错,夸大其词的是曾国荃,曾国藩既未亲临前敌,又何从去考察他老弟的话是真是假?只是依体制上来说,要谴责曾国荃,那曾国藩就逃不掉“失察”之咎。投鼠忌器,为了保全曾国藩,不得不便宜他那个老弟,把金陵城破之日,曾国荃和他的部下,忙着劫取财物,致使首逆漏网的大过失,置而不问。

“曾国荃可以不问,沈葆桢不能不赏。”慈禧太后问道:“该怎么样奖励,你们计议过没有?”

“该奖的人还很多。”恭王答道:“象鲍超,他是曾国藩手下第一名骁将,在江西打得很好,也该封个爵。”

“封爵?”

“是,封爵。李臣典都封了子爵,鲍超自然也值。”

“朝廷的恩典,实在要慎重。”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是准备发议论的神气,“曾国藩封侯,应该。另外那些伯、子、男,可就太滥了一点儿。你看,那个姓洪的小孩子……。”

“是!”恭王抢过她的话来说,想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一言表过:“曾国荃告病回籍,李臣典已经病故,萧孚泗丁忧开缺,事情都已过去,请太后不必追究了。”

这种陈奏的态度,慈禧太后大为不快。但不快又如何呢?

难道还能放下脸来说他几句?只好隐忍在心里。

“现在东南军务,大功告成,浙江全省的恢复,左宗棠的功劳,决不下于李鸿章,应如何激励之处,请旨办理。”

慈禧太后不即答话,先看了看慈安太后——曾国荃封伯一半是她的主张,自觉做错了一件事,所以这时不肯开口。

于是慈禧太后故意这样答复:“你瞧着办吧!”

“臣拟了个单子在这里。”恭王把早捏在手里的一张纸,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着念道:“江西巡抚沈葆桢,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给头品顶戴;署浙江提督鲍超,一等子爵;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左宗棠,一等伯爵;浙江布政使蒋益澧,骑都尉世职。”

念着单子,慈禧太后在想,恭王原来已有了安排,如何又说“请旨办理”?这不是明显着殿廷奏对,不过虚应故事?

什么恩出自上,都是骗人的话!

心里有气,脸上便不大好看,拿起“同道堂”的图章,在白玉印泥盒里蘸了一下,很快地在那四个名字下面,盖了过去,钤印不甚清楚,她也不管了,只把单子往左首一推。

慈安太后倒是很细心地盖了她那个“御赏”印,同时问道:“席宝田呢?也该有恩典吧?”

“那在曾国藩另保的一案之中。”恭王答说,“臣等拟的是,记名按察使席宝田,赏黄马褂;游击周家良赏‘巴图鲁’的名号,都给云骑尉的世职。另外江西全境肃清的出力人员,应该如何议叙,正在办理。”

“江西是肃清了,”慈禧太后紧接着他的话说,“福建可又吃紧了!”

“这是洪军余薛的窜扰。左宗棠已经进驻衢州,他一定办得了。”

“湖北呢?安徽呢?河南呢?”一声比一声高,责难之意显然。

御案下的军机大臣们,心里都有些嘀咕,第一次感受到慈禧太后的“天威”,只有恭王不同,他所有的只是反感。

“那还有新疆、陕西、甘肃的回乱。”他索­性­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朝廷只要任用得人,自可渐次敉平,不烦圣虑。”

“这也得拿办法出来,空口说白话,不管用。”

淡淡的一句话,分量很重。中原和西北的情势十分复杂,一时那里拿得出统筹全面的办法出来?不过恭王自然也不是没有跟他的同僚和有关部院的大臣们商量过,所以想了想,先提纲挈领说了用兵的方针。

“向来边疆有事,总要先在内地抽调劲旅,宽筹粮饷,方能大张挞伐。所以平新疆先要平陕甘,平陕甘得先要把窜扰湖北、安徽、河南一带的捻匪肃清。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成功的。”

“那么就说捻匪吧,”慈禧太后用极冷峻的声音问道:“那儿怎么样了呢?僧格林沁和官文都在湖北,一个王、一个大学士,不能办不了捻匪,你们该想一想,到底是什么缘故?”

其中的缘故是知道的,官文因人成事,根本不管用,僧格林沁骄矜自喜,部下已有暮气,而且军纪极坏,所以时胜时败,不能收功。但恭王不肯说这话,一说就要论处分。僧王是国戚,威名久孚,官文则是平洪杨中唯一封了爵的旗人——外间本有流言,说恭王过分倚重曾国藩蔑视旗将,倘或僧王和官文受了处分,蒙古、满洲各旗必定大起反感,众矢所集,首当其冲,这关系太重大了。

因此,他疑心慈禧太后的咄咄相逼,怕是一条借刀杀人之计,自己万不能上她的当。这样,就只好先虚晃一招了。

“圣母皇太后说得是!”他说,“等臣等研议有了结果,再跟两位太后回奏。”

等跪安退出,恭王的神气很难看,说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约了英国公使有“教案”要谈,已坐上轿子,又掀开轿帘,嘱咐宝鋆约军机大臣到鉴园吃晚饭,商量剿捻的军务。

宝鋆答应一声,匆匆回到军机处。小阳春的天气,衣服又穿得多了些,他把暖帽往后掀了掀,从听差手里接过手巾,在脸上一阵乱抹——一面抹汗,一面向坐在椅上沉思的文祥,吐一吐舌头,轻声说道:“没有想到,碰‘西边’这么大一个钉子!”

文祥没有答腔。他的心境很沉重,隐隐然感到不安,觉得象今天这种君臣相处的态度,不是国家之福,以后办事,怕会越来越不顺手。

宝鋆看出他的神­色­,与平日不同,也知道这是因何而起?但他没有再谈下去,只把恭王的邀请,转达了文祥,接着又到外屋,一一通知,约定了从军机处退值,大家一起赴鉴园之约。

未到鉴园之前,各人都做了一番准备工作,有的叫人检了档案来看;有的在口头上细问了湖北的近况;也有的,就象文祥,只是悄悄地在思考。

因此,下午一到恭王那里,谈入正题,发言极其热烈。宝鋆的声音最大,也最率直,“僧王不比从前了!”他说,“他的那一套一成不变的办法,也叫人看穿了。蒙古马队虽快,捻匪也机警飘忽得很,你来我走,你走我来,永远在人家后面撵,永远撵不完!”

“僧王的用兵,与曾涤生正好相反,不甚明白以静制动的道理。”李棠阶慢条斯理地,说了与宝鋆约略相同的看法,“但也难怪,他的­精­锐是马队,又来自大漠,追奔逐北,是其所长。叫他摆在那儿不动,那怎么行呢?”

“照这一说,是人地不宜。可是,怎么能把僧王调开?调开了又叫谁去?官文决不能独当一面。我看——,”恭王灵机一动,毫不考虑地就说了出来:“非曾涤生不可!”

他的话刚完,宝鋆脱口喊一声:“好!而且,曾涤生在江宁也没有什么事了。”

“怎么能说没有事?”文祥立即纠正他:“江南的善后,百端待理,繁重得很呢!”

“这有李少荃在那里,他也办得了。”

恭王挥一挥手,阻止他们有所争执,等大家静了下来,他用正式作了决定的语气说:“我想,让曾涤生以钦差大臣,驻扎鄂皖边境,剿办捻匪;李少荃暂署两江,不必兼江苏巡抚,那个缺……,”他微微冷笑了一下,“有人等了很久了。”

大家都明白,那是指吴棠,没有一个人愿意说破。

“你们看,这样子办,如何?”

李棠阶和文祥不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但一时未有更佳的建议,就这沉默间,曹毓瑛说话了。

“这是正办!”他说:“湘军正在裁遣,淮军代兴,两江交给李少荃,最妥当不过,此其一。湘军刘铭传、刘连捷,已派到湖北会剿,有曾涤生去坐镇,指挥灵活,加上僧王的马队为奇兵,双管齐下,形势必可改观,此其二。”

事情就这样定局了。第二天面奏其事,恭王自觉如此调度,面面俱到,所以在御案前侃侃而谈,意气发舒,显得相当得意。

慈禧太后与他的态度,正好相反,表面仿佛默许,心中不以为然。这三年来她把曾国藩的奏折看得多了,字里行间,另有一番认识。曾国藩这个人最谨慎,总记着“满招损,谦受益”这句话,功名太盛,唯恐遭忌,金陵克复,推官文领衔会奏,就可以看出他的戒慎恐惧之心。目前又亟亟乎裁遣湘军,为曾国荃奏请开缺回籍养病,处处显出急流勇退的决心。然则让他到安徽、湖北边境去坐镇,使得僧格林沁在面子上很难看,他肯吗?他是不肯的。

再说僧格林沁,一向自视甚高,自以为他的威名所播,小丑会闻风而窜。现在派曾国藩去帮他的忙,就跟当初命令在常州的李鸿章领军赴金陵会剿一样,其中不独关乎面子,也怕别人来分功劳。曾国荃所不愿见的事,僧格林沁怎会愿意?

这话她不愿说破,说破了让恭王学个乖——哼!她在心里冷笑,恭王自以为本事大得很,让他去碰两个钉子,杀杀他的气焰也好!而且,这对僧格林沁也是一种鞭策:就象当初诏令李鸿章会剿,曾国荃深感刺激一样,会策励将士格外用命。既然此举于国家有益,那就越发不必多说了。

于是两宫太后认可了恭王的建议,吴棠调署江苏巡抚,算是慈禧太后意外的收获。这道旨意连同左宗棠封爵的上谕,定在十月初十颁发,作为慈禧太后圣寿节的一项恩典。

十二

慈禧太后今年三十正寿,安德海早就在宫内各处发议论了,说她­操­劳国事,戡平大乱,皇上崇功报德,该显一显孝心,而况天下太平,正该好好热闹一下。慈禧太后本人也被说动了心,有意铺张一番。但这样的事,臣下无人奏请,自己就不便开口。当然,有“孝心”的人是有的,只是恭王口口声声要省俭,没有人敢贸然提议。

因此,以国服虽除,文宗的山陵未曾奉安的理由,国家的大庆典,依然从简。十月初十这一天,跟去年一样,皇帝一早由御前大臣扈从着,到长春宫来请安,侍奉早膳。然后于辰正时分,临御慈宁宫,由皇帝率领王公大臣,在慈宁门外,恭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叩贺圣寿的仪典,就算告成了。

当然,宫内有小规模的庆贺节目,在粹芳斋接受福晋命­妇­的叩祝,接着开戏,皇帝亲侍午膳。这一顿饭在戏台前面吃了三个半时辰,从午前十点,到午后五点才罢。

福晋命­妇­磕头辞出,两宫太后命驾还宫。秋深日短,已到掌灯时分,慈禧太后累了一天,原想早些休息,但人声一静,一颗心倒反静不下来了。

在粹芳斋是百鸟朝拱的凤凰,回到寝宫便是临流自怜的孤鸾。每到此刻,便是她把“太后”的尊衔,看得一文不值的时候!三年来养成的习惯,凡是遇到这样的心境,她就必须找一件事来做——什么事都好,只要使她能转移心境。有个最简单的方法,挑个平日看得不顺眼的太监或宫女,随便说个错,把他们痛骂一阵,或者“传杖”打一顿,借他人的哀啼,发自己的怨气,最见效不过。

但这一天不行,大好的日子,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忌讳。正在踌躇着,不知找个什么消遣好的当儿,一眼望了出去,顿觉心中一喜。

是大公主来了!她今年十一岁,但发育得快,娉娉婷婷,快将脱却稚气,而说话行事,更不象十一岁的小姑娘。慈禧太后十分宠她,不但宠,甚至还有些忌惮她,因为她有时说的话,叫人驳不倒,辩不得,除掉依她,竟无第二个办法。

于是慈禧太后自己迎了出去。大公主一见,从容不迫地立定,袅袅娜娜地蹲下身子去,请了个极漂亮的安,然后闪开,让跟着来的一名“谙达”太监,两名“­精­奇妈妈”跪安。

“谙达”太监张福有,手里捧着个锦袱包裹的朱红描金大漆盒,慈禧太后便即问道:“那是什么呀?”

“我­奶­­奶­,”这是指她的生母,恭王福晋,大公主说:“今儿进宫拜寿,又给我捎了东西来,我拿来给皇额娘瞧瞧。”

“好的,我瞧瞧!”

进屋把漆盒打开,里面花样极多,一眼看不清,只觉得都是些西洋玩艺,慈禧太后拿起一具粉红羊皮镶裹的望远镜朝窗外看了看,随手放下,又捡起一个玻璃瓶,望着上面的国字问:“这是什么玩艺?”

“香水儿!”大公主答道:“是法国公使夫人送的。”

“送给谁啊?”

“送给我­奶­­奶­。”

“噢!”慈禧太后又问:“送得不少吧?”

“就这么一瓶。”

听说就这一瓶,她心里的感觉就不同了。如果京城里就这独一无二的一份,这应该归谁所有呢?

她在心里这样想着,大公主已经开口了:“我­奶­­奶­说,这瓶香水儿不敢用,叫我也留着玩儿,别打开。”

“为什么?”慈禧太后愕然相问。

“说是不庄重。让人闻见了香水味儿,说用鬼子的东西,怕皇额娘会骂。”

“小东西!”慈禧太后笑道:“你舍不得就舍不得,还使个花招儿­干­什么?”

“我舍得,我也不会使花招,拿这些东西来给皇额娘瞧,就打算着孝敬皇额娘的。”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十分高兴,把漆盒丢在一边,拉着她的手要跟她闲话。

“今儿的戏,你看得懂吗?”

“看,怎么看不懂啊?”

语气未完,慈禧太后随又问道:“今天的戏不好?”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我不爱听。”

这话奇了!从去年十月孝服一满,初一、十五常在漱芳斋演戏,听了这么多天,竟说“反正不爱听”,那么:“我看你每一趟都是安安稳稳坐着,仿佛听得挺得劲儿似的,那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规矩啊!”大公主把脸一扬,越显得象个大人了。

对了,规矩,在太后面前陪着听戏,还能懒懒地,显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来?她这一说,慈禧太后倒觉得自己问得可笑了。

“照这一说,你是根本不爱听戏?”

“也不是。”大公主说,“我不爱听昆腔——昆腔没有皮黄好听。”

“你说说,皮黄怎么好听?”

慈禧太后自然不会没有听过皮黄,但宫里十几年,听的都是升平署太监扮演的昆腔,偶有皮黄戏也不多。近年“三庆”、“四喜”两班,名伶迭出,王公府第每有喜庆堂会,必传此两班当差。名为当差,赏赐极丰,演出自然特别卖力,名伶秘本,平日轻易不肯一露的,亦往往在这等大堂会中献技。大公主从小跟着恭王福晋到亲友家应酬,兼以她的外祖父桂良,父子两代都久任督抚,起居奢华,凡有小小的喜庆,都要演戏,所以大公主在这方面的见闻,比慈禧太后广得多。

她的领悟力高,记­性­又好,口齿又伶俐,讲刘赶三的丑婆子、讲卢胜奎的诸葛亮,把个慈禧太后听得十分神往,一直到上了床,还在回味。

怎么能够听一听那些个戏才好!慈禧太后心里只管在转念,要把外面的戏班子传进来,自然不可,听说那家王公府第有堂会,突然临幸,一饱耳福,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看起来在宫里实在无趣!

丢下这件事,她又想到大公主,那模样儿此刻回想起来,似乎与平日的印象不同。仔细一琢磨,才确确实实发觉,果然有异于别的十一岁的女孩子。丽太妃生的公主,才小她一岁,但站在一起来比,至少要相差三、四岁。不能再拿大公主当孩子来看了!

不知将来许个什么样的人家?此念一动,慈禧太后突然兴奋,有件很有趣的事,在等着自己去做:指婚!

大清朝的规矩,王公家的儿女婚配,不得自主,由太后或皇帝代为选择,名为“指婚”。为大公主指婚,便等于自己择婿,更是名正言顺的事,不妨趁早挑选起来。

心里一直存着这样一个念头,第二天与慈安太后闲话时,就忍不住提了起来,“姐姐,”她问:“你知道那家有出­色­的子弟没有?”

慈安太后听她没头没脑这一句话,一时倒愣住了,“问这个­干­吗?”她问,“是什么人家啊?”

“咱们那个大妞,不该找婆家了吗?”

原来如此!慈安太后笑了:“你倒是真肯替儿女­操­心。”

“六爷夫­妇­,把他们那个孩子给了咱们,可不能委屈人家。

我得趁早替她挑。“

“到底还小。不过……,”慈安太后停了一下说,“大妞还真不象十一岁的人。”

“就是这话罗。早年仅有十三、四岁就办喜事的。”慈禧太后自言自语地,“早早儿的抱个外孙子,也好!”

“想得这么远!”慈安太后笑了笑,又说:“咱们自己那一个呢?”

“那一个”是指丽太妃所出的公主,慈禧太后的笑容慢慢收敛:“这个,当然也得替她留心。”

“嗳!”慈安太后点点头:“总归还不忙,慢慢儿留心吧!”

这一番闲话,说过也就搁置了。那知旁边听到了的太监和宫女,却当作一件极有趣的事,在私底下纷纷谈论。消息传到宫外,家有十余岁未婚子弟的八旗贵族,无不注意,但心里的想法不同,有些人家认为“尚主”是麻烦不是荣耀,有些人家则怦然心动,颇想高攀这门亲事。

想高攀的自然占多数,其中有个都统,尤其热衷。他在想,大公主既为两宫太后所宠爱,又是恭王的娇女,这比正牌的公主还尊贵,一旦结成这门婚事,成了恭王的儿女亲家,外放“将军”,调升总督,不过指顾间事。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错不得!

当然,他所以有此想法,是因为有条路子在那里。这个都统是镶黄旗的,名叫托云保,在密云捉拿肃顺时,很出过一番力,因此为醇王所赏识。托云保家世习武,醇王又颇想“整军经武”以自见,便常找他谈兵说剑,渐渐把交情培养得很厚了。托云保心想,醇王福晋是慈禧太后的胞妹,隔不了几天就要进宫,姊妹的情分,非比寻常,这一条路是一定走得通的。

于是他整肃衣冠,到了宣武门内太平湖的醇王府——来惯的熟客,醇王只是便衣接见,说不到三句话,托云保站起来请了个安说:“七爷栽培!”

醇王赶紧扶住他,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说?”

“听说太后要为大公主指配。七爷总听说了?”

“是啊!我听说了。怎么样?”

“我那个孩子,”托云保又请了个安,“七爷是见过的,全靠七爷成全了。”

醇王哑然。心里在想,托云保虽隶“上三旗”,家世平常。他那个独子阿克丹,人品倒还不坏,也生得很雄伟,象是个有福泽的,只是生来结巴,说话说不俐落,这个毛病就注定了不能在“御前行走”,国戚而不能近天颜,还有什么大指望?“七爷!”托云保又说:“我知道七爷圣眷极厚,天大的事,只凭七爷一句话。只要七爷肯点个头,我那小子的造化就大了。”

醇王让托云保这顶足尺加二的高帽子扣住了,心里迷迷糊糊地,仿佛也觉得这件事并不难,于是慨然答应了下来。

等托云保千恩万谢地辞别而去,他一个人盘算了一会,想好一套话教会了他的妻子,第二天醇王福晋便进宫去做说客。

在长春宫闲叙了一会家常,因为有宫女在旁边,不便深谈。慈禧太后对察言辨­色­的本事,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一见她妹妹那种心神不属的神气,心知有什么私话要说,便给她一个机会:“走!咱们蹓跶蹓跶去!”

姊妹俩一前一后走出殿来,宫女一大群,当然捧着唾盂、水壶之类的杂物跟在后面,慈禧太后挥一挥手:“你们不必跟着!”

宫女们遵旨住足,慈禧太后走得远远地,才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着醇王福晋。

“听说太后要给大公主指婚?”

“你怎么知道?听谁说的?”慈禧太后很有兴味地问。

“外面都传遍了。”醇王福晋又说:“七爷有几句话,让我当面说给太后听。”

“怎么着?他想做这个媒?”

“是!”醇王福晋笑着回答,然后把托云保父子形容了一番,自然是怎么动听怎么说。

“托云保这个人我倒知道。不过……。”

“太后是嫌他家世平常?”

“可不是吗?”慈禧太后说:“那么多王公大臣的子弟,怎么轮得到他家。那阿克丹现在­干­着什么?”

“是个三等‘虾’。”

“可又来,连个蓝翎侍卫都没有巴结上!且不说委屈了孩子,叫我跟老六夫­妇­怎么交代?”

“上头的恩典,六爷、六嫂子也不能说什么!”醇王福晋思索了一会说,“当年雍正爷还把包衣家的女儿,指给了那一位‘铁帽子王’做嫡福晋呢!”

“雍正爷怎么会做这种事?”慈禧太后近来常看历朝实录和起居注,笑着纠正了她的错误,“那是康熙爷,把织造曹寅的女儿,指了给平郡王做嫡福晋。这种事儿少见,当不得例!”

这一句话把她的嘴封住了,她还有些话在肚里,但对不上榫,便接不下去,只站着发愣。

慈禧太后又看出来了,为她开路:“七爷还说些什么?”

“七爷是为太后打算。”醇王福晋赶紧答道:“他说:太后给人的恩典不少,可是得了恩典的人,也不怎么感激,就象是分内应该似的。这都因为那些人本来就挺好的了,把上头的恩典,看得不过如此。若是托云保那种人,能够高攀上了,那份儿感恩图报之心,格外不同。”

慈禧太后默不作声。遇到她这样的神态,不是大不以为然,便是深以为然。姊妹相处这么多年,醇王福晋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偷眼看了一下,知道回家向丈夫交得了差了。

“搁着再说吧!”慈禧太后对笼中那头善于学舌的白鹦鹉,望了一会,终于作了这样的表示。

醇王福晋知道她姐姐的­性­格,对自己娘家的人,总是说得少,给得多。所以能有这样的表示,已经很不错了,欣然辞别,回家告诉她丈夫:“八成儿是行了!”

这个看法没有错,慈禧太后心里确已有了八分允意。过了几天,找个空跟慈安太后又提到了这件事。

“托云保,噢,我知道这个人。”慈安太后娘家与托云保同旗,所以她知道,“他家上代,是从吉林‘挑好汉’挑来的。”

“那好啊。”

才说了这一句,慈安太后就拦她的高兴:“不!我看,要慎重。又不是功臣之后,又不是人才出众,也许大妞不愿意,还是先问问她自己的好。还有六爷、六­奶­­奶­!”

这话让慈禧太后听不入耳,不过商量家事不能硬不讲理,说指婚原是太后的特权,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

看看她不作声,慈安太后知道她心里不舒服,怕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于是笑了笑自己转圜。

“我看先把那个孩子找来看一看再说吧!”

“是的。”慈禧太后在语气中也作了让步,“先找来看一看再说。”

不过,就这一句话,也不容易实现。阿克丹是个三等侍卫,不在乾清宫当差,就在乾宁宫当差,品级甚低,轻易到不了御前,如今忽然说要召见,会引起许多无谓的猜测。果真人才出众,一见就能中选,倒也罢了,事或不成,留下个给人在背后取笑的话柄,对谁来说,都是件很不合适的事。

这一下,慈禧太后的一团高兴,大打折扣,搁下此事,好久不见提起。托云保“伫候好音”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等了半个月不见动静,又来见醇王府探问消息。

他倒也懂窍,轻易不肯开口。只是醇王年轻好面子,也沉不住气,知道他的来意,心里拴了个疙瘩,反倒自己先表示,就在这一两天替他再去进言。

醇王福晋再度进宫回来,才知道了慈禧太后的想法。醇王踱来踱去思索了好一会,突然喜逐颜开地说道:“有了,有了!咱们请太后来玩儿一天,把阿克丹找来,就在这儿见太后,不就行了吗?”

这一策很不坏!慈禧太后欣然接纳,并且很坦率地指明,临幸的那一天要听戏,得把卢胜奎和刘赶三传来伺候。

于是醇王府里大大地忙了起来,一面裱糊房子,传戏班,备筵席;一面定了日子,具折奏请,并且亲自通知近支王公和内务府,准备接驾扈从。

到了这一天清早,内务府、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纷纷派出官兵差役,在宣武门内清扫跸道,驱遣闲人,展开警备,静待两宫太后和皇帝驾到。

这一天慈禧太后遣安德海到弘德殿传懿旨,皇帝的功课减半,到了九点钟左右,便已回到宫内。两宫太后一早召见军机,也只把特别紧要的政务问了问,匆匆退朝,重新更衣梳妆,准备妥当,等皇帝一到,立即吩咐起驾。

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务府的官员,一大清早就在伺候了。即使事先有旨,仪从特简,依旧摆了一条长街,一共三乘明黄大轿,慈安太后带着公主坐第一乘,慈禧太后带着大公主坐第二乘,皇帝坐最后一乘。由西华门出宫,沿长安街迤逦而西,直到正在内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

前引大臣和侍卫,一拨一拨来到醇王府前下马,等大轿刚入街口,诸王贝勒已经在站班伺候,都是皇帝的胞叔和嫡堂兄弟,由惇王领头,然后是恭王、醇王、钟王、孚王,再以下是宣宗的长孙载治、惇王的长子载漪、恭王的长子载澄、次子载滢。头两乘大轿,将次到门,大家一起在红毡条上跪下,这是接太后的驾,太后的大轿一过,惇王五弟兄随即起身,扶着轿杠,一直进门。“载”字辈的小弟兄依旧跪着,等接了皇帝的驾,三乘大轿都到二厅停下,这里才是诸王福晋接驾的地方。

厅上已经设下御座,但两宫太后吩咐只行“家人之礼”,略叙一叙家常,慈安太后便向慈禧太后说道:“你快办事吧!

等你来就开戏。“

这是预先说好了的,要办的事就是召见阿克丹。为了不愿张扬,只由慈禧太后一个人召见。醇王早就秉承懿旨预备好了,在西花厅设下一张御座,等御前侍卫用个银盘,托上一支粉底绿头签来,她接在手里,把写在上面的阿克丹的履历略看一看,说了一声:“叫起!”

托云保早就带着儿子在等着了,但他本人不在召见之列,等“带引见”的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走了来,还未开口,他先笑脸迎着,兜头请了个安说:“爵爷!你多栽培。”说着又叫阿克丹行礼。

伯彦讷谟祜为人厚道谦虚,赶紧还了一揖,把阿克丹上下看了一转,微笑着夸奖:“大侄儿一表人才。好极了,好极了!”

一听这话,托云保喜逐颜开,不住关照阿克丹:“好好儿的,别怕,别怕!”

越是叫他“别怕”,阿克丹越害怕,跟在伯彦讷谟祜后面,只觉得两手捏汗,喉头发­干­。等到了西花厅,只见静悄悄地,声息不闻,及至侍卫一打帘子,才看出花翎宝石顶的一群王公,侍奉着一位雍容华贵,双目炯炯的盛装贵­妇­——太后原来这么年轻!阿克丹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似的,动作便迟钝了。

“行礼!”伯彦讷谟祜提醒他。

见太后的仪注,早在家里演习了无数遍,但此时不知忘到那里去了?阿克丹一直走到太后面前,才扑通一声跪下。

照规矩应该一进门就跪请圣安,然后趋行数步,跪在一个适当的地点奏对,他这样做法,已经算是失仪。等到一开口奏报履历,说了个“臣”字,下面“阿克丹”那个“阿”字是张口音,要转到“克”字特别困难,于是:“臣阿、阿、阿……。”越急越结巴,连伯彦讷谟祜都替他急坏了。

侍立的大臣面面相觑,尴尬万分,慈禧太后却是硬得下心,有意要看阿克丹出丑,声­色­不动地静静等着。直到阿克丹急得满脸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时,她才轻轻说了一声:“叫他下去吧!”

于是伯彦讷谟祜伸手把他的头一揿,同时说道:“给太后跪安吧!”

这一下阿克丹如逢大赦,摘掉暖帽,磕了个头,等抬起脸来,只看到了慈禧太后的一个背影。

“唉!”伯彦讷谟祜叹口气说:“满砸!”

他在外面叹气,慈禧太后在里面冷笑,虽无怪醇王的意思,醇王却觉得异常窝囊。又因为大公主就在旁边,也不便多说。因此本应很热闹、很高兴的一个场面,突然之间变得冷落了。

小皇帝却不知道有这件事,跟他那班堂兄弟玩了一会,忽然问道:“怎么还不开戏?”

开戏要请懿旨,由张文亮转告安德海,安德海去请示,慈安太后一叠连声地说:“开,开!”

这下才把那一段不愉快揭了过去。醇王引领着两宫太后和皇帝,到了戏厅——戏台朝北,戏厅朝南,五开间的敞厅,槅扇都已拆除,当中设一张御案,是皇帝的,后面用“地平”填高,东西分设两张御案,是两宫太后的。两面用黄幔隔开,是诸王、贝勒、贝子、公以及扈从大臣的席次。

未曾开戏,醇王先奏,这天的戏是由皂保和崇纶提调。这两个人都是内务府出身,现在都在当户部的满缺侍郎,京城里出名有手面的阔客,于是传了这两个人上来,并排跪下,由崇纶陈奏戏目。

“今儿伺候两位皇太后、皇上五出戏。”他把手里的一个白折子打开来,一面看,一面说:“第一出《四郎探母》。春台班掌班余三胜的四郎,胡喜禄的公主。京城出头一份。”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把从阿克丹那惹出来的气,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最爱听《四郎探母》,于今首演的就是此戏,不但投了所好,而且也见得她比慈安太后更受人尊敬。

“第二出是出玩笑戏,刘赶三的《探亲相骂》,这也是头一份。”崇纶略停一停说:“第三出是卢台子的《空城计》,庆四给他配司马懿。这又是头一份。”

“你倒是有多少‘头一份’哪?”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又问:“卢台子是谁?”

“喔。卢台子就是卢胜奎。”

“原来卢台子就是卢胜奎。”慈禧太后问:“还有呢?”

“卢胜奎跟刘赶三,今儿个都是双出。”崇纶答道,“《空城计》下来,先垫一出小戏,好腾出工夫来让卢胜奎卸装,扮下一出戏。这垫的一出戏,也是京城里的头一份。”

崇纶是有意带些“耍贫嘴”的意味,好博太后一笑,果然,连慈安太后都被逗乐了:“怎么全是头一份啊?”她忍俊不禁地问。

“不是头一份,不敢伺候两位太后和皇上。”崇纶­精­神抖擞地说:“这出戏叫《时迁盗甲》。”

“那不是昆戏吗?”

“是。唱这出《盗甲》的,就是个‘苏丑’,叫杨鸣玉,他的绝活挺多,这一出《盗甲》是专为给皇上预备的。再下来就是大轴子了,《群英会》!程长庚的鲁肃、卢胜奎的诸葛亮、徐小香的周瑜、刘赶三的蒋­干­。”

“程长庚!”慈安太后以略带讶异的声音问道:“他还在京里?”

“他还在京里,还是‘三庆徽’班的掌班。”崇纶又把一个戏折子高捧过顶:“还留着富余的工夫,预备两位太后点戏。”

“这样就很好了!”慈禧太后说:“传膳开戏吧!”

于是,一面是太监递相传呼,搭膳桌,抬食盒,依上方玉食的规矩供膳,一面是笙簧并奏,锣鼓齐鸣,由升平署的太监演唱吉祥例戏,满台神佛仙道,只是热闹而已。两宫太后和皇帝,把这些戏都看得厌了,但规矩必须如此,便只好由他们去。

“趁这会多吃一点儿!”慈禧太后向跟她在一桌的大公主说:“吃饱了好听戏——你不是说不爱听昆腔,爱听皮黄吗?”

“是!”大公主很驯顺地答应着,把一碟蜜汁火方移到慈禧太后面前。

这是她喜爱的一样食物,为了酬报大公主的“孝心”,她先尝了一片火腿,然后转脸对侍立在旁的安德海说道:“拿这个送给六爷。不必谢恩!”

话是这么说,并不用在御案上撤走这个菜,御膳照例每样两份,一份御用,一份备赏,备赏的一份,送到黄幔外面,恭王听说不必谢恩,也就坦然接受了。

等安德海回到慈禧身边,例戏已经唱完,台上贴出一张黄纸,大书:“奉懿旨演《四郎探母》”。然后是内务府的两名司员,从“出将”、“入相”的上下场门走了出来,在台柱前相向而立,这是内廷的规矩,名谓“带戏”。

“讨厌!”慈禧太后轻轻咕哝了一声。

这两个字只有大公主听见,好好一出戏,有这两个官员站在那里,搞成格格不入的场面,确是讨厌。大公主懂得她的意思,便招一招手把安德海叫到跟前,有话吩咐。

“这儿不是宫里,用不着‘带戏’。让他们走开!”大公主极有决断地吩咐。

“是。”安德海答道,“我马上去告诉他们。”

他用不着去看脸­色­,就知道大公主的话,必是慈禧太后的意思。他在宫里,连皇帝都要欺侮,就只忌惮大公主。她说话厉害,不问在什么地方,更不管他面子上下得来、下不来,若恼了她时,凭借身分,占住道理,一顿申斥让人无法申辩。当然,那是由于慈禧太后的宠爱,而照安德海的想法,大公主的得宠,是因为恭王掌权,如果做父亲的垮了下来,做女儿的那也神气不到那儿去了。

他一路走,一路这样在想,寻着了崇纶,传到了话,台上的两名内务府官员,随即悄悄退下,剩下杨四郎与铁镜公主,从容自在地去“猜心事”。

“这才好!”慈禧太后越发高兴了,聚­精­会神地看完这出戏,回头说一声:“赏!”

安德海是带了银子来的,赏了一个五十两的“官宝”,于是余三胜与胡喜禄到台前来谢了赏。接着便是刘赶三的《探亲相骂》,卢胜奎和旗人庆四的《空城计》,两宫太后,无不有赏。第四出《时迁盗甲》,杨鸣玉那翻腾跌扑,落地无声的武功,把个小皇帝看得几乎在御座上都坐不住,也放了一回赏。

大轴上场,天将黑了,明晃晃点起无数粗如儿臂的红烛和明角宫灯。程长庚的鲁肃和卢胜奎的孔明,固然各擅胜场,但慈禧太后激赏的却是徐小香的周瑜,扮出来一望,不但丰神俊朗,一举手、一投足,才看出别具风流,开到口时清刚绝俗,转眼神、舞翎子,竟活画出睥睨一世的公瑾当年。慈禧太后心醉不已,“什么叫儒将?这就是!”她这样跟大公主说,也不问她懂不懂“儒将”这两个字。

慈安太后所欣赏的,却是与李鸿章并称“皖中人杰”的程长庚,其实这一半也出于念旧之情,程长庚早在咸丰年间,就被好声­色­的文宗召为“内廷供奉”,所以在《群英会》唱完,放赏之时,特别吩咐,召见程长庚。

程长庚曾被赏过“六品顶戴”,备有一份朝冠补服。他为人谨饬识大体,平日决不敢穿来炫耀,但预料到这天要谢恩见驾,自然要衣冠整肃,所以把那套“行头”也在衣箱里带着。此刻穿戴整齐,“做此官、行此礼”,况是扮惯了王侯大臣的,加以在宫中见过世面,所以趋跄拜起,气度雍容,比由军功保升到二三品大员的湘军将领,更象个官儿。

当然,所谓“召见”也不过跪得近些,自陈一些感激天恩的话,慈安太后拙于言词,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中,也真没有什么好跟人说的。所以应个景,便由崇纶带了下去。

这该起驾回宫了。就在两宫太后要离座的那一刻,安德海走过来,悄悄奏报:“启奏两位主子,五爷有事要面奏。”

“好,好!”慈安太后对这几个小叔子最客气,“请过来吧!”

惇王已经在厅前听到了,不等召唤,自己便走了上来。这时两宫太后已起身离座,惇王请个安说:“臣请两位太后赏个面子。”

两宫太后都知道这个小叔子赋­性­粗荒,书也读得不好,说话常是没头没脑的,所以慈安太后便问一句:“倒是什么事儿啊?”她还不敢随便答应,“说出来咱们商量着办。”

“也没有别的事儿,臣想跟老七今儿个一样,奉请两位太后,到臣那儿玩儿一天。”

原来如此!两宫太后相视一笑,但彼此的表情不同。慈安太后笑虽笑,却是微皱着眉,略有难­色­。历朝的规矩,要是太后亲生之子,封了王分府在外,可以常常奉迎太后临幸,以叙呣子之情,不然就除非有喜庆大事,太后轻易不幸王府。这一天算是偶一为之,且有“相亲”的作用在内,犹有可说,但如接着再临幸惇王府,演戏作乐,则与上年所下的上谕,说丧服虽满,而文宗显皇帝尚未安葬,“遥望残宫,弥深哀慕;若将应行庆典,一切照常举行,于心实有未忍。”所以“升平署岁时照例供奉,”等大行皇帝安葬后,再“候旨遵行”的话,大相违背,怕又引起御史的议论。

慈禧太后却是根本就不曾想到这道上谕,她笑是笑惇王眼皮子浅,看见醇王的这番荣耀,忍不住要学样。这也好,有人尊敬,并且有好戏可看,何乐不为?所以看着慈安太后说道:“咱们不能不给五爷这个面子吧?”

听了这话,慈安太后如果不允,便是不给惇王面子,她只好也点一点头。

“那么,”惇王紧接着说,“请两位太后赏日子下来,臣好预备。”

这一下,慈安太后抢在前面说了:“不忙,不忙!年下的事儿多,慢慢儿再看。”

惇王心想,照这口气,就算年内不行,一过了年,必可如愿。大年正月,能把两位太后迎请到府,这就更有面子了,因而欣然答声:“是!臣另外具折奏请。”

※※※

于是两宫太后带着皇帝和两位公主,由原路启驾回宫,一路上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出警入跸,常在日间,象这样的现象,甚为罕见,因此第二天颇有人议论其事。等一传入宫中,安德海自然要献殷勤去说给慈禧太后听。

她心里当然不高兴,寒着脸问:“倒是些什么人在嚼舌根子啊?”

一问到此,安德海计上心来,说了几个御史和翰林的名字。这些人,慈禧太后是约略知道的,平时常站在恭王那一面。

“不过也就是那几个人。”安德海又说,“别人可不象那些人这么糊涂,都说两宫太后­操­劳国事,教养皇上,比谁都辛苦!七爷跟五爷,奉请两位太后到府,不过听个戏,这如果算过份,王府里三天两头摆酒或者唱戏,那该怎么说呢?”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那个王府常常摆酒唱戏呢?”

“那个王府都一样。”

慈禧太后有句话在心里盘旋又盘旋,终于问了出来:“六爷呢?”

安德海早在等着她问这句话,随即以毫不经意的语气答道:“六爷不在府里玩儿。”

“在那儿?”

“主子没有听说过?”安德海故意讶异地问,“六爷有个园子。”

“是‘鉴园’吗?”

“就是鉴园,大着哪,在后湖,大小翔凤胡同。鉴园有一宝,宫里连热河行宫算上,全都给比下去了。”

“噢!”慈禧太后越发注意了,“是什么宝啊?”

“好大好大的一面水晶镜子,搁在楼上,镜子里船啊、人啊、水啊,清清楚楚的,简直就是把个后湖搬到六爷园子里去了。”

慈禧太后想象着那镜中的景致,心里说不出的一种酸酸的滋味,同时嘴角现出冷笑,那双凤眼,看上去也格外地往鬓边拉长了。

“又是王府、又是园子,给他‘双俸’可又不肯要,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才够开销?”

“六爷就要了‘亲王双俸’,可也不够开销啊!”安德海慢吞吞地说,“那就不如不要,还落个名儿。”

话中有话,而且所关不细,慈禧太后不免考虑,是开口问他,还是让他自己说?

自然是让他自己说!但这得有个驾驭的方法。略想一想,她说:“你也别听那些人的谣言。”

小小的一条激将之计,就把安德海的话都挤出来了。他把恭王府“提门包充府用”的公开秘密,加油加酱地形容了一遍。事情是有的,当国的恭王,有许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天两头就有的恩赏,那怕是御膳房所装的四样点心,太监奉旨颁到府里,就算一大恩典,必须厚犒使者。因此,恭王常苦财用不足。他的老丈人桂良,出了个主意,把来谒见恭王的官员,赏赐王府门上的“门包”,提出一个成数缴到帐房里,补助王府的开支。这一来,“门包”自然加大了,成为变相的纳贿。

慈禧太后对此原有所闻,现在知道了详情,不住冷笑。快过年了,她在心里想,且摆着,慢慢儿来,总有一天要让恭王知道利害。

这一个年自然过得特别起劲。宫中岁时令节,原有许多热闹好玩的节目,往年丧服未满,大难未除,一概蠲免,这一年可得好好铺张一番了。

安德海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借着过年添新换旧为名,开了长长的一张单子,去找内务府的官员要东西。

单子打开来一看,把内务府的司官吓了一大跳,“我的安二爷,”他苦着脸说,“这差使叫我们怎么当。”

“怎么?是多了不是?”他很轻松地说,“好办得很,你拿笔画一条红杠子,我把单子拿回去跟两位太后交了差,不就没事了吗?”

这明明是拿“大帽子”压人,内务府的司官,不敢答腔,唯有忍气吞声,跟他慢慢儿磨。但一场冗长的谈判,几乎并没有什么结果,安德海口口声声“太后交代的”,所作的让步,非常有限。

承办的司官无可奈何,只能好茶好烟奉承,先把安德海稳住了,然后拿了那张单子去见堂官——内务府大臣明善。

明善也感到为难,但他能作的主,又非司员可比,指示了一个宗旨,凡是库里现成,不必支款购置的,不妨尽量拨给。于是又要先查库帐,正搬出一大堆帐簿与单子上所开列的品目数量在查对时,有个苏拉来报告明善,说恭王来了。

恭王兼领着“管理内务府银库”的差使,实际上等于内务府的第一号权力人物。当明善起身迎接,还未出屋时,他已走上了台阶,从窗户中,一眼望见大批帐簿,便不回自己屋里,一脚跨了进来,却又不问帐簿,只说:“我看见小安子在外面大模大样坐着。他来­干­什么?”

明善不敢隐瞒,照实答道:“他奉了懿旨,来要过年的东西。已经商量了半天了,商量不通。”

“怎么叫商量不通?”恭王心里已有些冒火了,“他要什么东西?拿单子来我看!”

语气冷峻严厉,明善颇为失悔。他不想得罪安德海,但话已出口,再要为他回护,那是欲盖弥彰,不但没有效果,而且可能会引起恭王的怀疑,把自己牵连在内,太不智了。

于是他把单子送了上去,恭王接在手里一看,脸上越绷越紧,虽未发怒,却比发出怒声更令人畏惧。

“拿‘则例’来!”他说。

各衙门都有“则例”,详细记明本衙门的职掌和办事的程序。内务府的则例中,有太后、皇帝、皇后、妃嫔和皇子、皇女按日、按月、按年所应得到的供给。恭王等把则例拿了来,看着单子一款一款地问,该给的画个圈,不该给的,老实不客气,取笔一杠子把它勾销。这样亲自处理完了,把笔一掷,吩咐明善:“照这个数给!有例不减,无例不兴。你告诉小安子,他再要借事生非,小心他的脑袋!”

明善和他的属官,不敢把恭王的话照实传给安德海听,反倒赔上不少好话。同时看库中有富余的东西,悄悄地又添上些,但是恭王大刀阔斧地删减得太多了,小小的添补,无济于事。

安德海心里虽有些懊悔,顺风旗不该扯得太足,搞出这么一场没趣,可是这丝悔意,一现即没,接下来便是又气、又恨、又着急。

着急的是,第一,在慈禧太后面前交不了差,要东西要不来,显得不会办事;其次是已经在宫里夸下海口,说只要他到一趟内务府,不怕他们不给。而现在呢?依然只是一份任何人都可以要得到的例规,这面子可丢得大了!

这一急非同小可!而且因为恭王还在内务府,他也不敢发牢­骚­,说气话,只铁青着脸,连连冷笑,把恭王亲自勾过的单子,拿了就走。

刚走出大门,只听得有人在喊:“安二爷,安二爷!”一面喊,一面已走上来拉住了安德海的衣服。

回头一看,是内务府一名打杂的笔帖式,名叫德禄,也算熟人;安德海便皱着眉问:“­干­吗?”

“知道你今儿不痛快,”德禄陪笑道:“想请安二爷喝一钟。”

“那儿有跟你喝酒的工夫?”

“我知道。不是这会儿。”德禄把声音放低了说:“快到年下了,不弄两子儿,这个年可怎么过呀?”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想了想问道:“什么事儿?费挺大的劲,弄不着几两银子,我可不­干­。”

“当然不是百儿八十的。也不费劲,只要安二爷你到一到,就有这个数!”说着,伸出一个手指来。

“一百?”

德禄使劲地摇着头,并且矜持地微笑着,仿佛觉得他所见太小似地。

“一吊?”

“对了!”

“一吊”就是一千,只到一到就挣一千两银子,世上那有这样的好事?安德海不由得也摇头。

“安二爷你不信是不是?那也不要紧,今儿晚上咱们‘老地方’见,喝着酒,我细细说给你听,你要觉得不行,就算我没说。反正喝酒消寒,总是个乐子。”

听他的语气,看他的神­色­,是那种极有把握的泰然,安德海心想:管他呢?且扰他一顿,听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

于是点点头说:“好,今儿晚上,老地方。你要冤我,你看我可饶得了你!”

德禄笑笑不答,安德海也管自己走了。因为有了这一个意外的机会,同时打了一会岔,心里便觉得好过得多。回至长春宫,先不到慈禧太后那里,在宫后自己起坐休息的那间屋子里,找了个小太监来,先打听打听慈禧太后在­干­些什么?

“主子上‘东边’去了。怕得到晚上才会回来。”

“怎么啦?”

“咦!”那小太监诧异地问道:“怎么,二爷你还不知道吗?

‘东边’娘家的老太太,今儿个没了。“

“啊!我真还不知道。”说着,已把身子站了起来,“我到‘东边’去看看。”

“二爷!”小太监拉住他说,“我还告诉你,老五太爷也差不多了,外面传进来的话,只不过拖日子,拖一天是一天,反正是年里的事。主子直叹气:”好好一个年,都叫丧事给搅了!‘

看样子心里挺不痛快的,你上去可当心点儿!“

明明是一番好意,安德海觉得最后两句话不中听,倒象受了侮辱似的,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骂道:“去你娘的,你可当心一点儿!”

小太监挨了骂,还不知道他的气从何而来?望着他的背影,咬着牙低声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走着瞧吧,总有一天,皇上要你的脑袋!”

安德海却是扬长去了。到了“东边”,刚一踏入绥履殿,便听见哭声,殿外太监、宫女一个个神情哀戚,他也被提醒了,赶紧拉长了脸,悄悄挨近东暖阁。从窗户中望进去,只见慈安太后掩脸大哭,慈禧太后拿着手绢,正在陪泪,两位公主也是眼泪汪汪地,却不断劝慰慈安太后。唯有小皇帝没有掉眼泪,站在一边,怔怔地望着,仿佛还不解出了什么事似地。

这时候内务府大臣明善也已得到消息,赶来照应。太后的寝宫,不得擅入,只在门外候旨,让那里的总管太监进去奏报。

于是慈禧太后出临,就在廊上吩咐,召见明善。

安德海一见这情形,抢步上前,请着安说:“奴才早在这儿伺候了。”

“嗯。”慈禧太后问道:“去过内务府了?”

“是!”

“怎么样啊?”

安德海不便在这时候多说,而且知道她这时也无心细听他的话,所以这样答道:“回头等奴才细细回奏。”

这时明善已奉召而至,跪在院子里听慈禧太后问道:“荣敬公夫人故世了。该怎么办呐?”

慈安太后的父亲,曾任广西右江道的穆扬阿,被追封为“三等承恩公”,谥“荣敬”,所以慈禧太后称慈安太后的母亲为“荣敬公夫人”。太后、皇后的父母去世,该有什么恤典,明善已查了旧例来的,当即把前朝的成例,一一说了给她听。

别的都没有什么,只另拨治丧银两一千两,慈禧太后觉得太少了,“多送点儿行不行呢?”她问。

明善不敢说不行,也不敢说行,怕凡事撙节之际,恭王会责备他慷公帑之慨。所以想了想答道:“那全在皇上的孝心!”

“这样吧,”慈禧太后想了想说,“送三千两好了。广科没有当过什么阔差使,境况也不怎么好。”

“是!”明善答应着。看看没有别的指示,便跪安退了出去。回到内务府立刻通知“广储司”,打了张三千两银子的银票,亲自送给慈安太后的哥哥,袭封承恩公的广科。

在绥履殿的慈禧太后,忽然想起,太后的尊亲病故,皇帝该有优诏。于是招招手把安德海叫来吩咐:“你到军机处去看看,有谁在?”

“是!”安德海问道:“主子在那儿‘叫起’,是养心殿还是这儿?”

“就在这儿好了。”

安德海便又赶到军机处,没有军机大臣,却有值班的军机,他本想把慈禧太后的话,传了下去,但又转念,不如趁此机会先替恭王找点小麻烦!

这样想定了,转身便走,回到绥履殿向慈禧太后禀报:“什么人也没有!”

“奇怪啊!知道这也算一件‘大事’,必有旨意,怎么不见人呢?难道是不知道消息吗?”

“六爷就知道。”安德海极有把握地说。

“怎么呢?”

“六爷在内务府。”安德海说,“奴才打内务府来,亲眼得见。”

这就不对了,慈禧太后有些不平,不论如何,太后是他的嫂子,那怕就是民间,嫂子娘家父母去世,姻亲晚辈也该来慰问一番,看看有什么事可以效劳奔走?这样子不闻不问,未免差点理!

已是对恭王深为不满了,当天晚上又听到安德海的报告,说送到内务府要东西的单子,为恭王丝毫不留情面地大事删减。这一下把多少天来所积在心里的怨恨,化成熊熊的怒火,肝气虽不曾发,却也气得一夜不曾好睡。

第二天起身,自然­精­神不振,肝火上升,引起了偏头痛,脾气越发不好,迁怒到太监、宫女身上。炉火不旺、茶水不烫,都受了责罚,甚至有个乡音未改的太监,在被问到天气时,说了句“今儿个生冷生冷的”,嫌他“生冷生冷”不中听,也挨了一顿板子。以致于长春宫里的太监、宫女,个个惴惴不安。

这骤然而临的脾气从何而来?安德海心里明白,也暗暗高兴,但他又怕此时发作,变成打草惊蛇,无益有害,得要设法先压一压。

于是在传早膳时,他亲自盛了一碗莲子粥,捧到慈禧太后面前,轻声说道:“主子也犯不着为他生气。只看着好了,三年前不有个样子摆着吗?”

“三年前?”慈禧太后看着他问。

“是!”安德海声音很轻,但相当清晰:“三年前,在热河。”

这是非常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双金镶牙筷放了下来,剔着牙细细在想,想当初制裁肃顺的经过。将及三年半的时间,想到肃顺便会冒火的情形,早就消失了,此刻就象想别人的事那样,极冷静,也看得极清楚,当初那种动辄冲突,公然不满的态度,实在太危险了!如果不是天谴肃顺,叫他骄狂自大,从未认真想过她与恭王联结在一起所能发生的作用,只怕真有不测之祸。

于是她懂得自己该怎么做了。依然扶起筷子,等从从容容把一碗莲子粥吃完,脸­色­不但变得和缓,而且看上去显得很愉悦似的。

“你到东边去看看!”她向安德海说,“就说我说的,要是今儿­精­神不好,就不必到养心殿来了。好在今天也没有要紧事。”

果然没有什么要紧事。慈禧太后单独召见恭王和军机大臣,倒是把慈安太后娘家的丧事谈了半天,说起后父封为“三等承恩公”的由来。恭王回明了这个典故:后父封为“承恩公”是雍正年间的事,到了高宗晚年,把这个例封的公爵,定为“三等”,理由是不劳而获的“承恩公”,与栉风沐雨,出生入死,在军功上得来的公爵,不可同日而语。

在说这个典故的同时,恭王附带提到了本朝对于外戚宦官之祸,特加警惕,以及高宗多方裁抑后族的故事。

这些故事虽然说得隐隐约约,不露痕迹,但慈禧太后听入耳中,自然恼在心头,只不过表面一丝不露。不但不露,还显得比平时亲切,絮絮地问起老五太爷的病情,也问起皇帝在书房的功课,甚至还问起各人家中过年的情形和用度。

恭王只当她想要有所赏赐,赶紧拦阻,却不明言,只说财政困难。找到个谈及军务的机会,提高了声音说:“目前新疆甘肃两处,只要粮饷不断,军务一定会有起­色­。甘肃的协饷,山西负担最重,‘解池’的盐课四十几万,扫数拨归庆阳粮台,另外还有各省的协饷。各省的协饷,亦不尽是甘肃一处,新疆南北两路,乱势猖獗,派兵出关,也要各省筹拨。”

他不自觉地微喟着,“嗳!真是难得很。”

他说难,是筹饷的困难,慈禧太后却故意装作不解,当他是说难以调兵,于是问道:“不是已有定议了吗,派鲍超的‘霆字营’出关?”

“是。”恭王答道,“鲍超所部,原有八千多人,另调川兵四千,再招募步勇、马队,总得要两万人。这笔粮饷,每月就是十几万。臣想由各省自行认定数目,按月如数拨解。”

他根本未说“请旨办理”的话,慈禧太后也就不置可否,含含糊糊地点一点头。

“还有定陵的工程,盛京太庙和福陵的工程,处处要钱!

各省也很为难,唯有­精­打细算,能省一文就省一文。“

又说到慈禧太后不爱听的话了!不过这一天与往常不同,她觉得不爱听便不作声,不是一个好办法,至少应该问问各省的情形,谁好谁坏,心里也有个数。

因此她说:“各省督抚,官声不一,到底实心办事的有那几个?”

这话大有出入,恭王想了想才回答:“最得力的自然是山西。”

“嗯!听说沈桂芬清廉得很。不过,”慈禧太后说,“这也是山西地方好,没有遭什么兵灾,当然应该多出点儿力。还有呢?”

是问还有什么好督抚,恭王却突然想起了两广总督毛鸿宾和广东巡抚郭嵩焘,心里仍不免生气。毛鸿宾和郭嵩焘,曾捐俸助饷,同时声明,不敢接受任何奖励,事情做得很漂亮,话说得更漂亮,所以恭王与军机大臣商量的结果,依旧“交部从优议叙”,另外前任学政王某捐的银子,则移奖其子弟,以为激劝。

那知上谕一下,毛鸿宾和郭嵩焘奏请仿照王某的例子,所得的“优叙”也移奖其子弟。这一下,不但显得他们以前的漂亮话,言不由衷,而且是变相的为其子弟捐官。恭王一时发了大爷脾气,拍桌大骂:“谁希罕他们那几个臭钱,还了给他们!”当然,不光是“发还”,毛郭二人以“所见甚为卑陋”和“不知大体”的理由,“交部议处”。

吏部已经议定,尚未奏报,恭王忽然想起,特为在这时先作面奏。

吏部拟的处分是,照“不应重私罪例,降三级调用,无庸查级纪议抵”。这就是说平时有“加级”和“纪录”的奖励,可以抵销而不准抵销。

等恭王陈奏了这个拟议,慈禧太后心想,降三级调用,则两广总督和广东巡抚便都要开缺,也许恭王夹袋中有人在图谋这两个肥缺,所以借故排挤。偏要教他不能如愿!

于是她说:“郭嵩焘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虽跟肃顺有往来,可不是肃顺一党,前两年在两淮整顿盐务,很有点儿劳绩,在广东跟英国人打交道,也亏他肯争。”

说到这里,她看着恭王没有再说下去。这不赞成如此处分郭嵩焘的态度,是很显然的。恭王原也很欣赏郭嵩焘是个洋务人才,所以退让一步,应声:“是!”

“毛鸿宾这个人怎么样呢?”

“这个人,才具不怎么样。”恭王答道:“听说他在广东,官声也不好。”

“他是什么出身?”

“道光十八年的翰林。”

“那不是宝鋆的同年吗?”慈禧太后打断了他的话,直接向宝鋆垂询,“你这个同年,居官如何?”

宝鋆不能不出班回奏,毛鸿宾是山东人,凭借湘军大老起家,为人实在不堪当封疆之任,但既为同年,不便说他的坏话,只好这样答道:“臣与毛鸿宾虽是同年,平素不大往来。曾国藩也是道光十八年戊戌正科出身,毛鸿宾跟他拜过把子,常在一起。”

“跟曾国藩一起的人,大概错不到那儿去。”慈禧太后很容易地否定了恭王的本意,“不过处分当然该有,我看:改为革职留任吧!”

“革职留任”只须遇到机会,或者国家的庆典,大沛恩纶,或者本人的劳绩,照例议叙,一道上谕便可消除处分,丝毫无恙。倘是降三级调用,从一品的总督,外用则降为掌理一省司法的臬司,内调则为“三品京堂”,也只有通政使,大理寺正卿这少数几个缺好补,那时再要爬到原来的位子,可就得要大费气力,所以轻重出入之间,关系甚大。但有“革职”的字样,也算“严谴”,恭王没有理由坚持非降调不可,只好遵旨办理。

退朝以后,慈禧太后回想经过,十分得意。同时也有了极深的领悟,话要说在前面,才不致受制于人,以太后的地位,就算稍微过份些,臣下也一定勉强依从,如果有人反对,一定要在他们把反对的话说出口以前,便设法消弭。这个方法就是象这天利用宝鋆那样,以甲制乙,以乙制丙。每个人都有爱憎好恶,可以用他人所憎攻自己所恶,也可以用他人所爱成自己所好,只在自己细心体察,善为运用,一定可以左右逢源,无往不利。

此刻她才真正了解了“政柄­操­之自上”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叫“政柄”?就是进退刑赏的大权。钱,诚然在别人手里,不容易要得到,但只要用人的权在自己手里就行了!要用自己没有主张,唯命是听的人,那一来要什么有什么,岂仅止于钱而已?

如果恭王不听话,就让他退出军机,找肯听话的人来。他决不会比肃顺更难对付。她这样在想。

十三

德禄的约会,安德海不曾忘记,但一则是真抽不出空,二则也要摆摆架子,所以那天说定以后,结果让德禄白等了一晚上。第二次再有机会遇到他,已是腊月十几的事了。

“我的安二大爷,你冤得我好苦!今儿个让我逮住,可不放你了!”

德禄当时拉住他,就要找地方去细谈。安德海奉了懿旨到内务府来办事,那有功夫跟他纠缠?说好说歹,赌神罚咒,一准这天夜里赴约,德禄才肯放手。

这一次他未再爽约,倒不是想补救信用,是看德禄如此认真,可见得他所说的“弄几两银子过年”的话,不是胡扯。而且,看样子要弄这几两银子,还非自己出面不可。看钱的份上,且走这一遭。

一到起更,六宫下钥,安德海便趁这空档,向属下的太监,悄悄嘱咐了一番,从后门溜出长春宫,迤逦而至内务府后身,西华门以北的地方。那里有一排平房,作为内务府堆积无用杂物,以及吏役值班食宿之处,西六宫的太监也常在那里聚会消遣。等他推进门去,只见屋里生着好大一个火盆,桌上有酒有菜,还有几个素来跟他接近的太监和内务府的笔帖式,散坐在四周。一见他到,纷纷起身招呼,看样子是专等他一个,安德海心里欢喜,对德禄的词­色­便大不相同了。

“来吧,来吧!喝着,聊着!”安德海一面说,一面把腿一抬,老实不客气高踞上座,顺手把帽子摘了下来,往旁边一伸,有人巴结他,慌忙接了过去,放在帽架上。

这算是做太监的,一天最轻松的一刻,但得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资格在宫门下钥之后,到这里来喝喝酒,聊聊天,推几方牌九,掷两把骰子。可是也不能太肆无忌惮,闹出事来,处分极重。

这天因为有事谈,不赌钱。起初谈的也不是“正事”,想到那里,聊到那里,真正是“言不及义”。这不尽关乎太监的智识,而是他们的秉­性­与常人不同,天生就欢喜谈人的­阴­私,最通行的话题是谈宫女,谁跟谁为了一只猫吵架,谁偷了谁一盒胭脂,谁脸上长了疙瘩,甚至于谁的月经不调,谈来无不津津有味。若是那个宫女认了那个太监做“­干­哥哥”,更是一件谈不完的新闻。

就这样胡言乱语耗了有个把时辰,德禄向安德海使了个眼­色­,趁大家正在谈放出宫去的双喜,特为进宫来叩见慈安太后,谈得十分起劲时,两个人一先一后,溜了出来,在廊上密语。

“有个土财主,也不怎么有钱,想弄一张太后赏的‘福’字,肯出四十两银子。”

“就为这个啊?”安德海讶然相问,毫不掩饰他的失望的态度。

“这不相­干­!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算了。”

“不是不能办。”安德海说,“我不少这四十两银子花。”

“那就说正经的吧!”

德禄所说的“正经”事,是为人图谋开复处分。有个姓赵的候补知县,在咸丰九年分发江苏,奉委办理厘捐,第二年闰三月,洪军十余万猛扑“江南大营”,官军四路受敌,提督张国梁力战不支,与钦差大臣和春退保丹阳,在城外遇敌,官军因为欠饷缘故,士气不振,一战而溃,张国梁策马渡河,死于水中。和春夺围走常州,督兵迎战受了重伤,死在无锡浒墅关。

“江南大营”就此瓦解,常州、苏州,相继沦陷,于是由苏而浙,东南糜烂。地方官吏死的死,逃的逃,倒霉的自然不少,但也有混水摸鱼,就此发了财的,那姓赵的候补知县,就是其中之一。

办厘捐并无守土之责,姓赵的原可到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的“安庆大营”去报到,听候差遣。只以他原有一件勒索商民的案子在查办之中,同时还有十几万银子的厘捐,未曾解缴,所以不敢露面。等江南的战局告一段落,曾国藩与新任江苏巡抚薛焕,清查官吏军民殉难逃散的实况,那姓赵的经人指证,携带了大笔税款,逃往上海,于是被列入“一体缉拿,归案讯办”的名单之内。可是在上海,在他的原籍,都不曾抓到这个人。

“你知道他逃到那儿去了?”德禄说:“嗨!就逃在京里。

你说他胆子大不大?“

“这小子挺聪明。他逃对了!”安德海点点头,颇为欣赏其人,“天子脚底下,红顶子得拿箩筐装,谁会把这么个人看在眼里,去打听他的底细?不是逃对了吗?”

“对了,这小子是聪明。他看这半年,好些个受了处分的,都开复了,他也想销销案,出出头,然后再花上一两万银子,捐个‘大八成花样’,新班‘遇缺先补’,弄个实缺的县太爷玩儿玩儿。”德禄紧接着又说,“二爷,这小子手里颇有几文,找上了咱们哥儿,不是‘肥猪拱门’吗?”

“嗯。你说,怎么样?”

“能把他弄得销了案,他肯出这个数。”德禄放低了声音说,伸出来两个手指。

“两万?”

“两万。”德禄说:“二爷,办成了你使一半,我们这面还有几个经手的,一起分一半。”

一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安德海怦然心动!但是这几年他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对这些情况已颇有了解,心里在想,当时的两江总督何桂清,已经因失地潜逃,砍了脑袋,江苏巡抚徐有壬早就殉了难,能够出面替姓赵的说话的人,一个都没有,这就难以措手了。

“他打过仗没有?”安德海问,如果打过仗,有统兵大员为他补叙战功,奏保开复,事情也好办些。

“没有。从没有打过仗。”

“那……,”安德海突然灵机一动,“吴棠一直在江苏办‘江北粮台’,那跟办厘捐的可以扯得上关系,吴棠的面子好大好大的,能让他给上个折子,一定管用。”

德禄苦笑了:“第一个要抓那姓赵的,就是吴棠。”

“这可难了!”安德海使劲摇着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不管它了,揭过这一篇儿去,没有办法也能挣他一吊银子。”

“噢!”安德海诧异,“有这么好的事?”

于是德禄又说了第二个计划。这就完全是骗局了!德禄也跟人请教过,知道开复处分这一层,不容易办到,所以对安德海并未存着多大的希望。刚才只不过把前因后果谈一谈,倘或安德海能办得到,自然最好,办不到再讲第二个计划也不迟。这个计划非安德海不可,而且他也一定办得到。

“现在外面都知道,西边的太后掌权,也都知道你安二爷是西太后面前,一等一的大红人。”

“好了!好了!不用瞎恭维人!”安德海其词若有憾地挥着手说:“谈正经的吧!”

德禄尚未开口,只觉眼前一亮,门帘掀开,有人走出来大声说道:“怎么回事?我们酒都喝完了,你们还没有聊完?

来,来,我做宝,来押两把。“

“不行!”德禄答道,“你们玩儿去吧,我跟安二爷还有事要谈。”

“有事要谈,也何妨到屋子里来?外面挺冷的。”

不说还好,一说果然觉得脚都冻麻了。好在别人要赌钱,不会注意他们谈话,德禄和安德海便进屋来,就着剩酒残肴,继续密议。

德禄能从姓赵的那里,兜揽上这笔买卖,就因为有安德海这条路子,而姓赵的并不怀疑安德海的神通,却怀疑德禄是不是走得通安德海的路子?所以只要证明了这一点,姓赵的便会上钩。

“二爷!”德禄说明了经过,问一句:“你看怎么样?”

安德海把事情弄清楚了,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唯有一层顾虑,“拿了他的钱,事情没有办成,他不会闹吗?”他说,“这一闹出来,可不是好玩儿的事。”

“你放心,他不敢!他是一个‘黑人’,一闹,他自己先倒霉。再说,咱们用他的钱也不多,他这个哑巴亏吃得起!”

“嗯,嗯!”这一下提醒了安德海,别有会意,但在德禄面前,决不肯说破,简简单单答了一个字:“行!”

“那么,二爷你那一天有空,说个日子,我好让他请客。”

“请客不必了。后天下午,我到一到,照个面儿就得走。

那一天我要上珠宝市。“

“上珠宝市­干­吗?”

“上头有几件首饰,在那儿改镶,约了后天取。”

“好极了!”德禄高兴异常,“二爷,事儿准成了!你先上珠宝市,取了首饰就到我家来。”

事情说停当了,安德海不肯虚耗工夫,忙着要睡一会,好趁宫门刚开,就回长春宫去当差。可是心里是这样打算,歪在里间的一张炕床上,却是怎么样也睡不着;他是在想着那一万两银子!倘或不是恭王掌权,凭自己在慈禧太后面前的“面子”,这样的事一定办得成功。而现在,就算“上头”给面子答应了,依然无用,因为恭王那一关,必定闯不过去。

安德海越想越不服气,但又无可如何,只好强自为自己解劝:恭王的人缘不好,老是得罪慈禧太后,风光的日子想来也不久了,且等着看他的。

抛开了恭王,又想自己,瞻前望后,忽然兴起一种百事无味,做人不知为了什么的感想。他在想:妻财子禄,第一样就落空!虽听说过,有些太监照样娶了妻妾,那也不过镜花水月的虚好看,不如没有倒还少些折磨。他又在想:也不知从前是谁发明了太监这么个“人”?这个混帐小子!他在心里毒骂:活着就该千刀万剐,死了一定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头一天晚上万念俱灰,第二天早晨却又­精­神抖擞,把夜来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等两宫太后退了朝,在长春宫伺候着传过中膳,慈禧太后问道:“我的月例关来了没有?”

“早关来了,还有年下分外的一千两银子,都收了帐了。”

“你到方家园去一趟。”

这是她对娘家又有赏赐。安德海最乐于当这种差,可以借此机会在外面散散心,办一办自己的事,同时打听些消息来报告,博得慈禧太后的欢心。但年下杂务甚多,这一天到了方家园,第二天又要出宫到珠宝市,再赴德禄之约,耽误的时间太多,不如并在一起办,岂不省事?

既然如此,又不如索­性­回一趟家。他想定了主意,等慈禧太后把赏赐的银两、衣饰、食物等等打发下来,便即说道:“跟主子回话,送去改镶的首饰,原约了明儿取,也许今天就好了,奴才顺便去看一看,把它取了回来,也省得明儿再走一趟。”

“好啊。”

“要是今儿还没有好,奴才就在那儿坐催,让他们连夜赶工,明儿一早,奴才带回来。”

“你说在那儿坐催,是在那儿坐一夜吗?”

安德海话里玩弄的花样,又让她捉住了,赶紧跪下来答道:“快过年了,奴才家里有些个帐要料理,原想请主子赏一天假,看宫里事儿多,不敢开口。今儿奉旨办事,奴才求主子准奴才抽个空儿回家看一看。”

“那自然可以。你要请假回家,那一次我没有准你?为什么要撒谎?”慈禧太后骂道:“下贱东西,滚吧!”

安德海一向以为挨“主子”的骂,是看得起他的表示,所以高高兴兴地磕了头。一面派人挑了东西,先到敬事房领了携物出宫的牌票,一面又通知德禄,把约会的日期,提前一天,并且说明了要到德禄家吃晚饭。

坐车出宫先到方家园,把慈禧太后的赏赐,一一交代清楚,遣回了跟去的小太监和苏拉,然后赶到珠宝市。慈禧太后讨厌绿的颜­色­,因为通常嫡室穿红,侧室着绿,所以绿­色­在她成为忌讳,所有镶翡翠的首饰,都改镶红宝石,却又嫌内务府的工匠,墨守陈规,变不出新样,特意命安德海拿到外面来镶。宫里的委任,又是御用的珍饰,珠宝铺一点不敢马虎,早已赶办完工,安德海一去就取到了手,工价到内务府去领,二八回扣却先上了他的腰包。

由珠宝市到德禄家并不远,安德海散着步就走到了。进胡同不远,遥遥望见德禄在迎候,彼此目视招呼,德禄快步迎了上来,极高兴地说:“好极了,好极了!我就怕你来得晚了费手脚。”

“怎么回事?”

德禄朝他头上望了一下,低声答道:“我给你预备了一枝花翎。”

安德海会意,是要叫他装得阔些。装穷非本心所愿,或者不容易,装阔在他来说,是不必费心的,肚子里装满了说出来可以摆阔的珍闻轶事,随便谈几件就能把人唬倒。

一到德禄家,就闻见一股油漆味道,大厅刚刚修过,新办了一张红木大炕床,墙上一面是张大壁画,画的一株枫树,树下系一匹白马,树上有只猴子,正伸下长臂,在撩拨那匹白马,角上题了四个大字“马上封侯”。这面墙上是四张条幅,真草隶篆四幅字,上款题的是“禄翁大兄大人法正”,下款署名:潘祖荫、许彭寿、李文田、孙诒经。

“乖乖!”安德海做个鬼脸,指着墙上说:“这都是顶儿尖儿的名翰林,三个在南书房,一个是左副都御史,这四条字,名贵得很呐!靠得住吗?”

德禄脸一红:“我那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厂甸的荣胖子给我找来的。一共才花了八两银子。”

“不贵。”安德海笑一笑,“只怕是冲那姓赵的小子,赶着办来的吧?”

德禄也报以一笑,领着他到了“书房”,从抽斗里取出一枝花翎,替他把暖帽上的蓝翎换了下来。又取一面镜子照着,“伺候”安德海“升冠”。太监戴花翎,连安德海自己都觉得好笑,但关起门来,不怕有人看见,只要能把姓赵的唬住就行了。

“姓赵的什么时候来?”

“还有一会儿。”德禄答道,“我特意叫他晚一点儿来,咱们俩好先商量商量。”

“对了!我该谈些什么啊?”

“那还用我说吗?反正一句话,要叫他相信,天大的事,只要钱花够了就有办法。”

话中有了漏洞,安德海赶紧问道:“他倒是预备花多少钱呐?”

“我不早说过了,要真能办成了,他肯出二万。现在,只好先叫他付一成定,也只能用他这么点儿钱,心太狠了会出事。”

安德海不甚相信他的话,但此时也无从究诘,心里想,先不管它,把一千两银子弄到了手再说。倘或德禄有不尽不实之处,随后再跟他算帐。还有姓赵的是个“黑人”,看情形另外可以设法敲一笔。这件“买卖”,油水甚厚,值得好好花些心思在上面。

“安二爷!”德禄问道:“明儿把银子拿到了,我打一张锒票,送到府上,还是等你来取?”

“我到内务府找你去好了。”安德海又问:“这姓赵的住在那儿?”

“啊!住得可远着呐。”德禄顾而言他地说,“安二爷,你坐会儿,我到外面去看看。”

两个人都是“狠人”,一个想探出了姓赵的住处,好直接打交道,一个猜到了心思,偏不肯说。这一下安德海越发怀疑,认定了德禄另有花样。

坐不多久,听得脚步声响,抬眼望去,只见德禄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走了进来,那自然是姓赵的。他生得极粗浊,青衣小帽,外套一件玄­色­摹本缎的羊皮坎肩,那样子就象油盐店管帐的,怎么样看,也不象能拿出两万银子来打点官事的人。

推门进来,德禄为姓赵的引见:“这位是长春宫的安总管。”

“安总管!”姓赵的异常恭敬,请个安说:“你老栽培。”

“不敢,不敢!”安德海大刺刺地,只拱拱手就算还了礼,接着转脸来问德禄:“这位怎么称呼?”

“姓赵,行四,赵四爷。”

“喔,赵四爷。台甫是那两个字?”

“不敢,不敢!”不知是他有意不说,还是听不懂“台甫”这两个字,只说,“安总管叫我赵四好了。”

安德海作了个暧昧的微笑,转脸对德禄说道:“你说赵四爷有件什么事来着,得要我给递句话,自己人不必客气,就说吧!”

“不忙,不忙,咱们喝着聊着。”

于是就在德禄的“书房”里,搭开一张方桌,上菜喝酒。安德海上坐,德禄和赵四左右相陪,敬过两巡酒,德禄开始为他吹嘘。

“赵四爷,今儿算是你运气好,也是安总管赏我一个面子,才能把他请了来。”他向赵四说,“你从没有到宫里去过,那知道安总管在里头那个忙呀,简直要找他说句话都难。我说,安总管,”转过脸来,他向安德海努一努嘴,“你让赵四爷开开眼!”

安德海会意,矜持地笑道:“能拿到外面来拾掇的,还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罢,拿来给赵四爷瞧瞧吧!”

于是德禄去把安德海带来的那个布包捧了过来,打开来,里面是个黄缎包袱,包着个紫檀嵌螺甸的首饰盒,大盒子里又是许多小锦盒,安德海一一把它揭开,宝光耀眼,美不胜收。赵四脸上,顿时有了肃然起敬的神­色­。

“请教安总管?”赵四指着一盒翡翠说:“这全是上好的玻璃翠,怎么,一块没有用上?”

“我们太后不爱绿颜­色­的东西。”

“喔,为什么呢?”

“这……”安德海又是一个矜持的微笑,“这可不便跟你说了。”

“宫里有许多机密,连我们在内廷当差的都不知道。”德禄向赵四凑过脸去,放低了声音,显得极郑重似地,“赵四爷,你回头听安总管跟你说说两宫太后跟皇上的事,不过,你可得有点儿分寸,别在外面多说,那可不是好玩儿的事。”

“是,是!”赵四拚命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于是由德禄穿针引线,很巧妙自然地让安德海得以大谈官闱秘辛。一开始就很成功,因为谈的是肃顺的往事,安德海是身历其境,而且发生过作用的人。谈到与慈安太后的心腹宫女双喜,合演“苦­肉­计”那一段,连德禄在内务府多年,也还是初闻,所以停杯不饮,聚­精­会神地倾听。这样一衬托,越发显出安德府的“权威”。赵四大为兴奋,自以为找到了一条最靠得住的路子。

“你看!”等他谈得告一段落,德禄指着放在茶几上的暖帽,对赵四说,“就为了安总管立下这么一件大功,恭王面奏两宫太后,赏了咱们安二爷一支花翎。”

转眼望去,金翠翎羽中,灿然一“眼”,花翎比蓝翎不知好看多少倍!赵四做过官,知道它的身分,对安德海越发仰之弥高了。

“这也不过虚好看!不掌实权,什么也没有用。”安德海说,“譬如两位太后吧,不管是口头上,还是字面上,东边的那位太后一定在前,可是,谁也不怕她。”

“外面都这么说,实权在西太后手里。我就不明白了,”赵四问道,“东太后难道就那么老实?真个一点儿都不管?”

“也要管得了才行啊!”

赵四对这句话非常重视,因为祛除了他心中的一个疑团,怕两宫太后中慈禧太后毕竟是“西边”的,凡事落后一步,外面的传说,不尽可信。现在听安德海的解释,是慈安太后根本就管不了事,那就只从这条路子上下功夫就是了。

于是谈到正文,但以不是什么光采的事,所以提到他在江苏的情形,吞吞吐吐,不能畅所欲言。好在有德禄作必要的补充。而安德海亦根本未打算替他从“正路”上去办,所以就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必去多问,唯唯然装作已懂了的样子,才得略减赵四所感到的,不能毕其词的为难。

“你老哥的事儿,我算是明白了。麻烦是有点麻烦,不过……。”

安德海故意顿住,让德禄去接下文:四目相视,会心不远,该接话的人便说:“不过,总有办法好想是不是?”

“走着瞧吧!”安德海说,“反正我有多大能耐,你总也知道。”

德禄点点头,装得面有喜­色­,却故意转脸看着赵四,递过去的那个表情是:事情成了!等赵四点了头,答以笑意,他才向安德海使个眼­色­:“请到这面来,咱们说句话。”

两人站起身来,在远处的椅子上坐下,隔着一张茶几,把头凑在一起,低声密语。在赵四看,他们是在为他筹划路子,其实全不是那回事。

“看样子,这小子是死心塌地了。”德禄问道,“你看,我该怎么跟他说?”

这一问,安德海不免发愣,他原以为德禄早已想好一套话,只不过叫自己出面装一装幌子,谁知临时问计,这倒把人难住了。

“我倒有个主意,”德禄的声音越发低了,“就说走的曹大人的路子,你看行不行?”

“曹大人”是指曹毓瑛。安德海心想,要让赵四心甘情愿地捧银子出来,自然得要个有名望、有实力的人作号召,假借军机大臣的名义,当然最好,就怕风声传到曹毓瑛耳朵里,必然追究,那时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因此,他摇摇头说:“不妥,不妥!”

既然别人的办法不妥,那自己得拿出办法来!德禄心里的这个意思,在他的沉默中就充分表示了。安德海心里有数,骨碌碌转着眼珠,苦苦思索要找个能叫赵四相信,却又无可对证真假,能为自己脱卸责任的人。

“有了!”他终于想到,情不自禁地一拍茶几,大声叫了出来,惹得赵四格外瞩目。

看到他渴望得到结果的眼­色­,德禄扬一扬手笑道:“你先别忙,等我听听咱们安二爷的高招。”

“是这一个人,”安德海举手遮着嘴­唇­说,“吴棠!你就这么跟他说,他这个案子要从吴棠那儿报上来,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吴棠不是正跟他作对吗?不要紧,有我。吴棠常从清江浦派亲信来给我们太后进东西,归我接头,太后有话给吴棠,也是我传给来人,让他带回去。个把候补知县开复处分,事儿太小了,算不了什么!”

一面听,德禄已忍不住一面浮露了笑容。当下回到席面上,把安德海的话,照样说了给赵四听,唯一的改动,是把“吴棠”称作“漕运总督吴大人”。

赵四一听这话,又兴奋又忧虑。兴奋的是,这样办等于有慈禧太后仗腰,真正是“天大的面子”;忧虑的是,这一来把行踪泄漏了出去,而吴棠是恨极自己的人,万一指名索捕,岂非惹火烧身?

看他迟迟不语,德禄倒奇怪了,“怎么样,赵四爷?”他忍不住催问。

“我是怕,怕吴大人知道了,会不会行文到顺天府衙门。”

“这什么话?”安德海脸­色­一沉,似乎生了极大的气,“是太后的面子不够,还是不相信我?”

太后的面子是一定够的,只要交代下去,吴棠不敢不遵,就怕安德海没有那么大面子,所传的话,吴棠不相信出于太后之口,这是很明白的道理。德禄便埋怨赵四,赵四便急忙赔罪。而经过这一番做作,赵四的疑虑反倒消失了。

“那么,”等安德海气平,赵四看着德禄问道:“总该……。”

“我知道,我知道。”德禄乱以他语,“咱们回头谈。”

过了第二天下午,安德海抽个空到内务府,德禄把他邀到僻处,递给他一个封套,里面是一张银票,他略微抽出来瞄了一眼,不多也不少:一千两整。

“我是这么跟他说的,”德禄低声说道:“安总管不要钱,军机处先要铺排一下,不然,就吴棠的奏折来了,照例批驳,太后也不能为一个候补知县扫军机大臣的面子。”

安德海始终有这样一个成见,认为德禄从赵四那里拿的钱,决不止二千两,现在听他又搬出军机处的招牌,这个地方岂是二千两银子所铺排得了的?越发可见自己的看法不错。不过他也知道,即令直言说破,德禄也决不肯承认,徒然伤感情而已!这样,就只好旁敲侧击来套他的底细了。

他的心思极快,念头转定,随即问道:“两千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那小子总有一番话要说吧?”

“还就是以前那些个话,把他身子洗­干­净了,出两万银子。”说着,德禄把一个“节略”递了给他。

“那么两千就是一成。”安德海紧接着说,“这算是咱们收他的‘定钱’?”

“不是,不是!”德禄很得意地笑道,“这两千是额外的。我跟他说,这不算正项,马上过年了,得先送年礼。他问要多少钱?我说两千,他就给了两千。”

钱来得容易呀!安德海心里在想,那赵四的荷包跟他的人一样,肥得很,只弄他一千银子,实在不能甘心。不管它,他对自己说:先把网撒出去再作道理。

于是他问德禄:“你可知道吴棠的事儿?”

“怎么不知道?有西太后就有他,好比有西太后就有你安二爷一样。”

“你知道就好,我告诉你吧,吴棠快当总督了。”

“他本来就是漕运总督嘛!”

“我是说有正式地盘儿的总督。我看……,”他想了想说,“多半还是两广。毛鸿宾差不多了。”

“喔!”德禄不解地问,“吴棠调了两广怎么样呢?”

安德海把早想好了的一句话,放着不说,作出郑重考虑的神气,好半天,仿佛下定了决心,很有把握地说:“你跟他说,如果他想到广东去补个实缺,连开复处分在内,一共叫他拿三万银子来。我全包了。”

德禄一听这话,再看一看他的脸­色­,不由得又惊又喜:“安二爷,你,你真能办成?”

“你不信就等着瞧!”

“我信,我信。就这么说了。明天就有回话。”

话是说出去了,安德海回来想一想,事情也真的大可以办得。吴棠在江苏的官声,好不到那里去,常有人告他的状,那些劾奏的折子,往往留中不发,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如果能让吴棠知道,他的官运亨通,虽由于慈禧太后的特加眷顾,却也因为有人帮着他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好话,帮着他凡事遮盖,这一来,吴棠必存着感激图报之心,自己为赵四说话就有效用了。

这算是安德海自己琢磨出来的,“交通外官”的诀窍。想到就办,第一步是到内奏事处查档,把历年来参劾吴棠的奏折,都摘录了事由,或“留”或“交”,一一说明。“留”是留中,不必再问,“交”是交到了军机处,自然还有下文,得要往下再查。好在“交”的不多,很快地都查明白了。

这时德禄也有了回话,赵四愿意照办,但银子一时还凑不齐,好在等托好了吴棠,奏报到京,一来一往也得一两个月的工夫,到那时一定筹足了数目送上来,不会耽误。安德海心里明白,这是托词,赵四要等有了真凭实据,才肯付款。照这样看,就全在自己了,有办法,还有上万的银子进帐,否则就只是这一千两。

过年只有半个月了,快到“封印”的那几天,大小衙门,无不格外忙碌。各省的专差,也络绎到京,年下的“公事”与平日不同,第一样是“进贡”,都归内务府接头;第二样是“送节礼”,王公大臣的府第,特别是恭王府,真个其门如市,大致各省凡是要进贡的特产,恭王那里照样有一份;第三样是“送炭敬”,翰林、御史,不管事的各部司员,那些穷京官,全靠各省督抚司道,按时脂润,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数目不一,看各人的力量、身分、交情而定。最阔的是闽浙总督左宗棠送工部右侍郎潘祖荫的“炭敬”,每年照例一千两,这因为当年官文参劾骆秉章“一官两印”,左宗棠获罪,是潘祖荫所力救的缘故。

当然,还有些馈赠,近乎贿赂,或者另有作用,赠者受者都讳言其事的,吴棠就是这样。为了报答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逢年过节,必有上万银子送到方家园“照公府”。巧得很,他派的差官到方家园时,恰好安德海在那里“传懿旨”,一谈起来,那差官自然知道慈禧太后面前有这么个得宠的太监,顿时肃然起敬,说了许多恭维仰慕的话。

安得海觉得这意外的邂逅,也有不巧的地方。如果事先知道有这么个差官到京,可以经过德禄的安排,装一番场面,使他望之俨然,说话就比较显得有力量。现在凭空要把自己的架子装点起来,倒是件不容易的事。

因此,他一面听那差官在恭维,一面在心里转念头,想来想去总觉得先要用个什么手段,把他唬住了,下面的戏才好唱。

于是他先按兵不动,甚至连那差官的住处都不问。等从方家园回宫,他在路上想好了一条移花接木之计,他告诉慈禧太后,说吴棠的差官遇见了他,异常高兴,那人正不知如何来找他。

“找你­干­什么”慈禧太后讶然相问。

“也不是他找奴才,是吴棠有一番孝心要上达,叫他找着了奴才转奏给主子听。”

“喔,”慈禧太后很感兴趣地问:“吴棠有什么话?”

“吴棠说,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不知怎么样报答?除了照例的贡品以外,太后想吃点儿什么,用点儿什么,尽管吩咐下去,他尽心尽力办了来孝敬太后。”

“难为他,算是个有良心的。”

就这一句话,不能达成他的效用,所以安德海便怂恿着说:“难得他这番孝心,主子倒不可埋没了他。”

慈禧太后想了想,随口说了句:“‘苏绣’不是挺有名的吗?看有新样儿的衣料没有?”

“是!奴才马上传旨给他。”

有了太后的这一句话,安德海便是“口衔天宪”了!按着规矩来办,先到敬事房传旨“记档”,接着派一个苏拉到内务府通知,传唤漕运总督衙门的差官,第二天一早到隆宗门前来听宣懿旨。

那是“官面”上的一套,另外他还有一套。找到德禄,悄悄嘱咐,要他设法把那传唤的差使讨了下来。这件事不难,德禄回到内务府,不须禀明司官,找着被派去传唤的同事,私底下就把那个差使讨过来了。

到了兵部街提塘公所,寻着那名差官,德禄交代了公事,那差官大为紧张,“请教,”他问,“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德禄歉意地摇摇头:“那可谁也不知道了。再老实说一句吧,这种事儿,我们内务府也是第一次遇见。那当然是因为‘上头’对你们吴大人,另眼看待的缘故。”

“是,是!”听得这句话,那差官放了一半的心,为了想多打听些内廷的情形,他跟德禄大套交情,彼此通了姓名、职衔,这差官自道姓吴,是个漕标的记名守备。

德禄也是有意结纳,出以诚恳谦虚的态度,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他为吴守备说了许多宫内的规矩礼节,附带也大捧了安德海一番,说慈禧太后对他,言听计从,最后还加了句:

“什么事儿你只听他的,准没有错!”

吴守备自然深深受教。第二天一大早到内务府,由德禄领着,到了隆宗门外,找间僻静的朝房,德禄把他一安顿下来就先走了。殿阁巍巍,气象森严,吴守备第一次深入大内,怕错了规矩,一步不敢乱走。这样等了有个把时辰,不见德禄来招呼,心里正焦灼不安时,一个拖着蓝翎的侍卫走了进来,神­色­凛然地扬着脸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漕运总督衙门的差官,来听宣懿旨。”

“谁带你进来的?”

“内务府的德禄德老爷。”

“德禄?”那侍卫皱着眉,斜着眼想了想:“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是,是,安总管派人来通知的,说到这儿来等。”

“喔,喔,”脸­色­和声音马上不同了,“原来是安总管,那就不错了。你等着吧,他的事儿多,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来。”

说完,那侍卫管自己走了。吴守备算是又长了一层见识,原来安德海在宫里有这么大的气派!这个长得象个小旦似的太监,真正不可以貌相。

这样又等了好一会,终于把安德海等到了。他是由德禄陪着来的,吴守备一眼瞥见,慌忙迎了出去,远远地就垂手肃立,等他走近了,亲热而恭敬地叫一声:“安总管!”

“喔,原来是你。”安德海看着他点一点头,管自己走了进去,往上一站,说一声:“有懿旨!”

吴守备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也不明了这方面的仪注,心里不免着慌,便有些手足无措的神气,德禄赶紧在他身边提了一句:“得跪下接旨!”

等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安德海不徐不疾地说道:“奉慈禧皇太后懿旨:着漕运总督吴棠,采办苏绣新样衣料进呈。钦此。”念完了又说一句:“你起来吧。”

吴守备不胜迷惘,站起身来把安德海口传的旨意,回想了一遍,开口问道:“请安总管的示下,太后要些什么样的苏绣衣料?”

“那可不知道了!”安德海慢吞吞地,撇足了京腔,“上头交代的就这一句话,你回去告诉你们大帅,让他瞧着办吧!”

说完,甩着衣袖,扬长而去。

吴守备望着他的背影发愣,想上去拉住他问个明白,却又不敢。回过头来一见德禄,不由得哭丧了脸,“我的德大爷,你看这差使怎么办?”他微顿着足说,“也不知道要什么花样,什么颜­色­,什么料子?还有,到底是要多少呢?不问明白了,我回去跟我们大帅怎么交代?”

“你别急,你别急!”德禄拍着他的背安慰,想了想,作出济人于危的慷慨神情:“你等着,我替你去问一问。”

这一下,吴守备真个从心底生出感激,一揖到地:“德大爷,你算是积了一场­阴­德。”

德禄谦虚地笑了笑,匆匆离去。这样又等了有半个时辰,才见他回来,招一招手,等他走了过去,便一路出宫,一路低语。

“安总管的话也不错,传旨向来就是这个样,上面怎么说,怎么照传,多一句,少一句,将来办事走了样,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不过……。”

德禄是有意顿住,吴守备便急急追问:“不过怎么样?德大爷,你老多开导。”

“太后的意思,安总管当然知道。不过,在御前当差,第一就是要肚子里藏得住话,不然,太后怎么会相信?怎么会言听计从呢?”

“是,是!”吴守备欣然附和。他心里在想,只要安德海能知道太后的意思,事情就好办了,且先听德禄说下去,再作道理。

“安总管说,上头对你们大帅另眼看待,除了多少年以前,雪中送炭的那一档子事儿以外,当然还有别的道理,也有许多话想要叫你们大帅知道,可就是一样,得要见人说话。”

“请问,怎么叫见人说话?”吴守备问道,“难不成是说,非我们大帅到京里来了,安总管才能说吗?”

“这倒也不是。”德禄迟疑了一会才说,“老实告诉你吧,安总管是不知道你老哥的身分,不敢跟你说。”

“那,那……。”吴守备颇有受了侮辱的感觉,却又不知如何辩白以及表示自己的不满?所以讷讷然不能毕其词。

“这不是安总管看不起你老哥。”德禄暗中开导他:“他不知道你在你们大帅面前,到底怎么样?你也是官面儿上的人物,总该知道,有些话是非亲信不能说的!”

吴守备这时才恍然大悟,继以满心的欢悦,因为得到了一个绝好的立功自见的机会。各省的差官为长官办私事,无非跟王公大臣府第的“门上”打交道,只有自己结交上了慈禧太后身边的安总管,为“大帅”与深宫建立了一条直通的桥梁,这是何等关系重大的事!回到清江浦,怕大帅不另眼看待?

福至心灵,他的表现不再是那种未曾见过世面,动辄张皇失措的怯态了,用很平静自然的声音说:“德大爷,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我们大帅的亲信?不过,大帅的上房里我常去,我管大帅夫人叫二婶。”

“呀!”德禄大出意外,“原来你是吴总督的侄子?”

“是。”吴守备说,“五服以内的。”

“五服以内的侄子,又派来当差官,替两宫太后和皇上进贡,自然是亲信。那就好办了。”

德禄说着便站定了脚,大有马上转回去告诉安德海之意,但吴守备这时反倒不亟亟乎了,“德大爷,”他用商量的语气说:“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们大帅另外交了二百两银子给我;有该送炭敬而事先没有想到的,让我酌量补送。我打算着,把这二百两银子送了给安总管,至于德大爷你这儿……。”

“不!不!”德禄摇着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无功不受禄,安总管那儿也不必,你送了他也不肯收,替太后办事,他挺小心的。我看这么样吧,如果你带得有土产,送几样表示表示意思,那倒使得。”

“土产有的是,只怕太菲薄了。”

“就土产好,你听我的话!”德禄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明天安总管要出宫替太后办事,你下午到他家去好了!我先替你约一约,请他把太后要的衣料,开个单子给你,如果太后另外还有什么话交代,也在那个时候说给你。”

“那太好了。承情不尽!不过德大爷,明儿还要劳你的驾,带我到安总管府上。”

“这……,”德禄踌躇着说:“我明儿有要紧公事,怕分不开身。可是安总管家你又不认得,那就只好我匀出工夫来陪你走一趟了。”

如此帮忙,吴守备自然千恩万谢。回到提塘公所,立刻派人到通州,在漕船上取了几样南方的土仪,如绍兴酒、火腿之类,包扎停当。第二天早早吃了午饭,守在公所,约莫两点钟左右,德禄果然应约而至,两个人坐了车,绕东城往北而去。

等一到了安家,德禄托辞有要紧公事,原车走了,这是他有意如此,好避去勾结的形迹。吴守备不知就里,心中却还有些嘀咕,怕安德海的脾气大,或者话会说僵了,少个人转圜。

还好,安德海算是相当客气,看着送来的礼物,不断称谢。然后肃客上坐,一个俊俏小厮,用个福建漆的托盘,端来两碗茶,四碟­干­果,茶碗是乾隆窑的五彩盖碗,果碟是高脚錾花的银盆。吴守备心想,这比大帅待客还讲究。

“请!”安德海很斯文地招呼。

吴守备为了表示欣赏,端着那盖碗茶不喝,只转来转去看那碗上­精­工细画的“玉堂富贵”的花样,一面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是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赞美的神情。

安德海矜持地微笑着,等他快要揭碗盖时,才说了句:“茶碗倒平常,你喝喝这茶!只怕外面不容易找。”

听到这话,吴守备格外慎重行事了,揭开碗盖,先闻了一下,果然别有一股清香,便脱口赞了一个字:“好!”又笑着说,“在安总管这儿,我真成了乡巴佬了。这茶叶真还没有见过。”

“这叫‘君山茶’,是上用的。”

“上用”就是御用,吴守备听到这一句,不由得把身子坐正了,看着安德海,希望他再说下去。

“前几天,湖南恽巡抚才专差给太后进了来。一共才八罐,太后赏了我两罐。今天是头一回打开来尝。”

“那可真不敢当了。”吴守备受宠若惊地说,接着便喝了一口,做出吮嘴咂舌的姿态,真象是在品尝什么似的。

“这样吧,我算是回礼,分一罐儿这个茶叶,劳你驾带回去,让你们大帅也尝尝。他当然喝过君山茶,不过,不见得有这么好。”

这是给了吴守备一个夸耀表功的机会,自然不必推辞,便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说:“那我就替我们大帅谢谢安总管了。”

于是安德海叫小厮取来一个簇新如银的锡罐,巨腹长颈,红绸子封着口,约莫可容两斤茶叶,盖上和罐腹都錾出“五福捧寿”的图案,另外贴一张鲜红的红纸条,正楷四字:“神品贡茶”。安德海不是胡吹,这罐茶叶,无论从那一点看,都是湖南巡抚恽世临进贡的御用之物。

这一番酬酢,主客双方都感到极度的满意,也就因为这一番酬酢,片刻之间成了交情极厚的老友。安德海说话,尽去棱角,十分恳切,拿出一张单子来交给吴守备说:“最好全照单子上办。如果赶不及,先把春天夏天用得着的进了来,别的随后再说。”

吴守备把单子约略看了一下,品目虽多。好在时间上有伸缩的余地,也就不碍,于是把单子收好,放在小褂子的口袋里,还伸手在衣服外面拍了两下,深怕不曾放妥会得掉了。

“另外还有件事儿。”安德海朝左右看了一下,凑近吴守备,放低了声音说,“是太后娘家的来头,我还不十分清楚,太后交代,让你们大帅给瞧着办。”

“喔!”吴守备睁大了眼,“请吩咐。”

“有个姓赵的候补知县,叫赵什么来着?”他从靴页子里,掏出由德禄转来的那份节略看了又看说,“喔,叫赵开榜。原来在你们大帅那里办税差,出了纰漏要抓他,曾经奏报有案。现在大乱已平,朝廷宽大为怀,好些个有案的,都开复了处分,赵开榜大概也动了心,走了太后娘家的路子,想求个恩典。太后的意思,候补知县的官儿太小了,没有法子交给军机去办,让你们大帅上个折子才好批。”

这一大片话,从头到底,吴守备只有最后一句不明白,“请问安总管,”他说,“我们大帅那个折子上说些什么?”

听得这一问,安德海啼笑皆非!千里来龙,到此结|­茓­,就在这句话上,这句话不明白,前面的都算白说。这原是只可意会的一回事,直说出来便没有意味,也减弱了从窥伺意旨中,自动发生的说服力量,所以安德海特为反问一句:“你看呢?”

这是有意难人!吴守备有些紧张,把他的话从头想了一遍,终于明白了。原是不难明白的事,吴守备深深自责,这样子不够机敏,如何能办大事?

“是这个样,”他敲敲太阳|­茓­,“让我们大帅给他保一保。

安总管,是这个意思吗?“

安德海平静地点一点头:“我看太后也就是这一个意思。

反正你回去一说,你们大帅一定明白。“

“是,是!我一回去,马上当面禀报上头。”

“好!”他把手里的节略递了过去,“这玩意是太后交下来的,你带回去吧!”

因为是慈禧太后交下来的,吴守备便双手接了过来,折叠整齐,与苏绣衣料的单子放在一起。

“安总管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你请等一等。”

安德海进去了好半天,拿出一个鼓了起来的大信封,封缄严固,但封面上什么字也没有。这是他从内奏事处抄出来的,所有奏劾吴棠的折子的事由及处置经过。递到吴守备手里,又交代了几句话:

“这个信封,请你当面递给你们大帅。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你们大帅是太后特别提拔的人,我在太后面前当差,兼承太后的意思,对你们大帅,自然跟对别的督抚不同。”

吴守备猜想其中是极紧要的机密文件,越发慎重,把它紧紧捏在手里,不断称“是”。

送走了吴守备,安德海回想着他那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神气,十分得意。他相信经吴守备的一番渲染,吴棠一定信他的话是太后的授意,岂有不立即照办之理?看样子这笔财是发定了。

当然,那是过了年以后的事。等吴守备离京不久,各衙门都封了印,大小官员收起公事,打点过年。这年因为金陵一下,“大功告成”,过年的兴致特别好,同时南北交通,可说完全恢复,苏浙两省有亲戚在京的,纷纷前来投靠。崇文门肩摩彀击,格外热闹。四郊农民,趁着农闲时节,也都手提肩挑,要赶年下来做笔好生意,顺带备办年货。越发烘托出一片升平盛世的景象。

唯一的例外是军机处。军机大臣和章京,是连大年初一都要入直的,不过封了印以后,例行公事都压下不办,仅仅处理军报以及突发而必须即时解决的事件,比较清闲而已。

对一年忙到头的军机章京来说,这几天就算最舒服的时候,不特公务清闲,而且所获甚丰。外省的“冰敬”以外,恭王和那些入息优厚的大臣,象户部、工部的堂官,内务府大臣,还有兼领“崇文门监督”的额驸景寿,看关系深浅,都有或多或少的馈赠,作为“卒岁”之资。至于宫中年节对侍从近臣的赏赉,军机章京照例也有一份。特别是简在“后”心的那几个红章京,常有格外的恩典,尤其教那些为要帐、要债的所包围的穷京官羡慕。

京官最穷的是两种人,翰林和御史。翰林有红有黑,不走运的翰林,开门七件事,件件要赊帐,如果一年大大小小的“考差”,一个都捞不到,那到了年下的日子就难过了。一年三节结帐,端午节和中秋,都还有托词:“得了考差,马上就给”,一交腊月什么考试都过了,那里还有当考官的差使?

于是只好找同年、找同乡告帮。

御史的情形也是一样,但“都老爷”三个字,在京城里很有些用处,起码煤铺、油盐店的掌柜,跟“都老爷”去要帐,不敢象对穷翰林那么不客气。因为逼得他恼羞成了怒,喝一声:“来啊!拿我的片子,把这个混帐东西送到兵马司去严办!”就真要倒霉。京师九城都有兵马司,专管捕治盗贼,送到那里,被打一顿ρi股,是司空见惯的事。

当然,御史有正有邪。正派的御史,忧心天下,硁硁自守,不要说穷,死也不怕,那种风骨,就是帝后也不能不敬惮。走邪路的御史就不同了,一种是只要给钱,唯命所从,于是有人便利用此辈作为打击政敌的工具,其名称为“买参”。一种是哗众取宠,别有用心——在这“大功告成”的同治三年年底,便正有些人,想找这样的御史,掀起一场政海中的大波澜,来打击恭王和曾国藩。

这些人便是八旗的将领。旗人对于恭王的不满由来已久。肃顺看不起旗人,所以他们支持恭王,清除肃顺,不想恭王执政,依旧走的是肃顺的路子,倚任曾国藩,有过之无不及。加以八旗兵丁的粮饷,一直是打折扣发放,金陵未下,犹有可说,如今,在上者加官晋爵,而旗民的生计,困苦依旧,这就越发使得他们愤愤不平了。

有些人认为湘军的势力太大,已到了“动摇国本”的危险程度,这是一批足迹未出京畿,只向往着他们祖宗进关时的威风的人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在头脑比较清楚的人看,恰好用来作为抑制汉人的一个有力的理由。他们并不以为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曾国荃等人的事功,旗人办不到,他们也不以为官文的封伯爵是傥来的富贵,反觉得只有一个旗人封爵,是不公平而大失面子的事。于是反对恭王和曾国藩的暗流就在这半年之中逐渐形成了。其中有些出于妒嫉,想去之而后快,有些为了实际的利益,更明确地体认到,唯有去掉恭王和曾国藩,他们才有掌握政权和军权的机会。

这股倒恭王的暗流,渐渐又汇合了蒙古人的反对势力。四年前,恭王与肃顺争权,蒙古人的倾向,有举足轻重之势,肃顺既诛,恭王为了稳定朝局,特别拉拢蒙古人,倭仁内召,入阁拜相,对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优礼有加。一向讲道学的倭仁,十分守旧,对于兼领总理通商衙门,经常与洋人打交道的恭王,原有成见,僧王的国戚,本来支持恭王,但最近的态度也改变了。蒙古人中一文一武的两个领袖,至此都站在恭王的对方。

僧格林沁的不满恭王,起于这年十月间的一道上谕,以曾国藩为钦差大臣,督兵赴安徽、湖北边境上,剿治捻匪。僧格林沁透过在京蒙古籍大臣和他的儿子伯彦讷谟祜的关系,表示反对,他认为剿治捻匪,已有一王一伯——大学士湖广总督果威伯官文,再加上一个侯爵来会办军务,岂不是把捻匪看得太重?这样为匪张目,有害无益。恭王总算“从善如流”,很快地撤消了原来的命令,但是,僧格林沁的自尊心,已经受了很大的损伤。

僧格林沁以他的骠悍的蒙古马队为主力,转战千里,自负骁勇,素来看不起湘军,而且对黄河以南的汉人,怀着莫名其妙的敌意。金陵既下,曾国藩勋名盖世,他心里已经很不舒服,而以七、八月间河南光山一战的偶尔失利,朝命曾国藩移师会剿,在他看是恭王有意灭他的威风。于是别有用心的一批人,也就正好利用他的愤懑,从中挑拨。挑拨的花样极多,甚至已死的多隆阿,被诛的胜保,也被利用到了。

十四

胜保的被诛,是咎由自取。他平生最仰慕的一个人,就是为雍正所杀的年羹尧。当同治元年秋天,陕西回乱,胜保受命为钦差大臣,督军入陕,对河南、陕西巡抚行文,不用平行的“咨”,用下行的“札”。军中的文案,劝他决不可如此,他说:“你知道不知道,钦差大臣就是从前的大将军。大将军对督抚行文,照例用札,不以品级论的。”这就是他学年羹尧的例子。

在西安的时候,有个副都统叫高福,不知怎么,出言顶撞了他。胜保大怒,命令材官打高福的军棍,高福大为骇异,说是同为二品官职,如何能打我?胜保冷笑答道:“我是钦差大臣,以军法杀你都可以,何况是打军棍?”那高福到底是被打了。这是他学年羹尧的又一个例子。

他这个钦差大臣,行军仿佛御驾亲征。每天吃饭,仿传膳的办法,每样菜都是一式两碗,那样菜好,便传谕,拿这样菜赏给某文案,居然上方玉食的赐膳之例。入陕之初,为了区区一味韭黄,曾杀过一个厨子,此也是学年羹尧的一个例子。

但是,他得罪了慈禧太后,就非死不可了。他的奏折,常常自己起稿,有几句常用的话,一句叫做:“古语有云:”阃以外将军治之‘,非朝廷所能遥制。“还有一句话是:”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那是汉文帝时的故事。胜保常在奏折中提到这话,等于说军令高于诏令,已犯大忌,而且也有藐视太后­妇­人,皇帝童稚的意思在内。因此,湖北巡抚严树森参他”观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从而以为”回捻癣疥之疾,粤寇亦不过支体之患,惟胜保为腹心大患“。这是所有参劾胜保的奏折中,最厉害的一个。

那时弹劾胜保的奏章,京内京外,不计其数,归纳起来,不外“冒功侵饷,渔­色­害民”八个大字。胜保的好­色­是有名的,随军的侍妾有三十多个,最得宠的一个是洪杨“英王”陈玉成的妻子,此外军行所经,强占民­妇­,更是不足为奇的事。

他的侵饷也是有名的。那时的军饷,多靠比较平靖的各省支援,称为“协饷”,某省解某省若­干­,朝廷规定了数目,但各自为政,实际上协饷的多寡迟速,要看封疆大吏与钦差大臣间的私人交情。胜保骄恣狂妄,与各省督抚,多不和睦,所以协饷常不能按时收到,偶然有一笔款子到了,他百事不问,信手挥霍个够,多下的才拨归军用。一次官军在同州遇伏大败,死伤枕藉,一个姓雷的带兵官,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要他发钱抚恤,但实在没有钱,以致他的受伤的部下,睡在辕门外,呻吟彻夜。治军如此,他的部下,早就离心离德了。

如果说胜保还有长处,那就是因为他自己颇知翰墨,所以爱才重士。当然,肯在胜保军营中当文案的,也不会是什么洁身自好之士。没有一个洁身自好的读书人,愿意跟他一起淌浑水,更没有一个敦品励行的读书人,能够眼看他在军营中的一切作为而无动于衷。不过,京中的一些名士,以及有才气的军机章京,因为路隔得远,见闻不真,所以还很有几个看重他的。在他初入陕时,一方面有人劾奏,一方面由于他动辄以“汉周亚夫”如何如何的话入奏,慈禧太后对他已深为不满,但顾念他在诛肃顺的一重公案中,立过大功,所以还想放他一个实缺。这时便有军机章京写信告诉他,叫他最近少上奏折,因为恭王已经跟两宫太后回奏过,准备就陕甘总督或者陕西巡抚这两个缺,挑一个给他。如果他依旧在奏折中大放厥词,触怒了“上头”,事情会有变化。

这封信递到西安,胜保正与他的文案们在大谈风月,拆信一看,毫不在乎地传示文案,不作表示。这样等了几天,没有消息,他沉不住气了。

“事恐有变!”他的上奏摺自炫文采的瘾头又发作了,“不得不剖陈利害,催一催。”

“何苦,何苦,大帅且再等一等!”所有看过军机章京来信的文案,都认为他此举异常不智,交口相劝。但胜保不听,自己动手拟了一道奏折,立刻以四百里加紧,发了出去。

这道奏折上说,凡是带兵剿匪,如果不是本省大吏,则呼应不灵,并列举湖广总督官文,湖北巡抚胡林翼,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苏巡抚李鸿章,浙江巡抚左宗棠作为例证,他们都是以本省的地方长官,主持本省的军务,所以事半而功倍。接着说到他自己,是“以客官办西北军务”,无论粮饷也好,招兵也好,事事不能凑手,因此率直上言:“若欲使臣专顾西北,则非得一实缺封疆,不足集事。”

奏折到京,自然是慈禧太后先看。那时肃顺被杀,还不到一年,她对权臣的跋扈犯上,警惕特深,湘军将领屡败屡战,艰苦备尝,亦不敢作这样冒昧的陈请,僧格林沁身为国戚,威望素著,对于朝命,奉行唯谨,那有象胜保这样子的?

如果不及时制裁,岂非又是一个肃顺?

于是她把他的折子留下来,第二天召见军机大臣,当面发交恭王,冷笑着说:“如果照胜保的说法,朝廷要派兵到那一省,就先得换那一省的督抚。你们想想看,有这个道理吗?”

恭王这时的宗旨,以求朝局平静为第一,所以对胜保还存着几分回护的心,当时还想放他一个陕西巡抚,但慈禧太后也有个坚定的宗旨,胜保的权力决不能再增加,最好能解除兵权,另外给他一个适当的职务,作为他上年统兵入卫,到热河向肃顺示威的酬庸。

经过一番研议折冲,为了维持朝廷的威信,杜绝带兵大臣的要挟,胜保自然受到了极严厉的申斥。而在另一方面又授意前次写信给胜保的军机章京,跟他商量,如果他愿意内调,让他在兵部尚书和内务府大臣这两个职位中挑一个。要做官是当尚书,却又知道他挥霍成­性­,内务府大臣有许多陋规收入,勉强可以维持他的排场,所以特意为他多预算一条退路,看他自己怎么走?这样的设想,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这一道申斥的廷寄,一封善意的私函,把胜保气得暴跳如雷,亲自写了一封信给曹毓瑛:“欲缚保者,可即执付‘司败’,何庸以言为饵?唯纪辛酉间事,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日?”所谓“司败”就是“司寇”,意指刑部,他误会那封信的作用,是要先解除了他的兵权,把他骗到京师然后治罪,所以有此怒斥。而“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日”,不仅指他统兵为辛酉政变的后盾,而且也指他所上“请太后垂帘并简近支亲王辅政”的一道奏折,这就连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一起骂在里头了。

这封信,曹毓瑛送了给恭王,恭王又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只是微微冷笑了一声:“怪不得有人说胜保象年羹尧,果然不错!”

雍正帝杀年羹尧之前,因为得位不正,内疚神明,外则唯恐有什么清议,所以对年羹尧的笼络,到了大为失态的地步,一直被人在背地里讥议。慈禧太后和恭王自然不会蹈此覆辙,要杀胜保,另有布置。

恭王与文祥、曹毓瑛等人统筹全局,反复研究的结果,作了解除胜保兵权的最后准备,但还存着期望他有所警悟,立功自新的心,所以洋洋千言,指授方略的廷寄,几乎每日递到军前,但胜保我行我素,毫不在意。

那时回乱最烈的地区,是在同州、朝邑一带,离河洛重险的潼关,只有几十里路,而河南的大股捻匪,正在往西窜扰,万一捻回合力猛扑潼关,关系到陕西、山西、河南三省的安危。朝中凡是了解中原形势的人,无不忧形于­色­,朝廷亦不断督催胜保领兵东援。只是他不知有什么成竹在胸?安坐西安,漫不经心,而且依然作威作福,有他看不顺眼的京营将官,不是参奏降革,就是奏请撤回。恭王一看这情形,必须要采取那不得已的最后手段了。

这最后手段,就是命令在豫西浙川的多隆阿,兼程北上,援救潼关,另外颁了一道密旨,封交多隆阿亲自开拆,遵旨行事。多隆阿原是胜保的部将,后来受知于胡林翼,骁勇善战,与鲍超齐名,合称“多鲍”。这年——同治元年四月,进克安徽庐州,洪军悍将“英王”陈玉成,投奔寿州,依附­阴­鸷骠悍的练总苗沛霖,恰好成就了胜保一件大功。苗沛霖与胜保有交结,看看洪军自安庆一破,大势不妙,把穷无所归的陈玉成做人情,缚送胜保大营。胜保喜不可言,一面接收了陈玉成的有国­色­之称的妻子,一面在奏折中大事铺张,以为陈玉成是洪军的第一勇将,既已被擒,洪军从此不足忧,意思中要亲送陈玉成入京,举行“献俘大典”。结果弄了个很大的没趣,朝廷批答,申斥他胡闹,同时命令,即在军前正法。好大喜功的胜保,大失所望,从此对朝中柄政的大臣,越发不满。

等陕西回乱一起,恭王的原意是要派多隆阿入陕,因为他远在豫西,缓不济急,才改派了胜保。这时朝旨派他兼程援救潼关,对胜保来说,自然是件很失面子的事,所以更加负气,不大理潼关这方面的战局。同时由于“甘督”、“陕抚”这两个实缺封疆,完全落空,失意之余,想到这年春天在安徽奏请“以安徽、河南两巡抚帮办军务”的花样,照样再耍一套,奏请以陕西巡抚瑛棨帮办军务。如果奉准,则不但陕西巡抚成了他的部属,而且权足以指挥巡抚,便成了总督的身分,可以稍稍弥补他实缺督抚不曾到手的遗憾。

可想而知的,从两宫太后到军机处,没有一个人会准他的要求,责问他道:“若以军务、地方,必须联为一气,方能剿贼,如官文、曾国藩等,以统帅而兼封圻,则僧格林沁之在豫省,未闻必以抚臣帮办。豫省官吏,尤称疲玩;僧格林沁督军,所向有功,则又何说?”从而很­干­脆地答复他:“所请断不准行。”不但不准,而且督催驰援同州、朝邑的语气也更严厉了!

除此以外,督催赴援的话也颇见声­色­了,先是议驳:“胜保督兵日久,平时自诩方略,所谓‘通盘筹划,洞悉贼情’者安在?”继而诘责:“倘或有失,该大臣自问,当得何罪?并何颜面以对天下!”终于提出警告:“该大臣务即力图补救,毋再玩忽!谓朝廷宽典之可幸邀也。”军机章京拟旨,虽然下笔如飞,但片言只字,皆有分寸,再经过军机大臣的推敲,上呈御览。经过这三道手续发出来的谕旨,在意旨的表达上,几乎不可能发生错误。胜保也是深通翰墨的人,看到最后那一段话,不但暗示将要交部议处,而且处分拟呈之后,不可能邀得宽免。所以他心里虽愤不可遏,却也不免着急,真的不能“再玩忽”,得要“力图补救”了。

“好吧!”他对他的幕僚说,“看我‘补救’!补救好了,再跟他们算帐。”

但是,他要补救却甚难。驭下无恩,士卒不肯用命,滥作威福,同官不愿支持,这才真的到了呼应不灵的窘境。最苦恼的是他没有自己的嫡系部队,连“子弟兵”都没有。事急无奈,想起一着棋:在安徽的苗沛霖。

苗沛霖的包藏祸心,中外大僚,无不深知,他以办团练保地方起家,但劫持巡抚,通洪军、通捻军,反迹早露,只以用“英王”陈玉成结交了胜保,胜保为他“乞恩免罪”,勉强就抚。当政的大臣,因为江南军务吃紧,而河南的捻军、陕西的回乱,在在需要剿治,所以虽有袁甲三等人,对苗沛霖力主痛剿,仍不得不加姑息,可是防范得极严。那知胜保计无所出,派了个提督,拿了用督办陕西军务钦差大臣关防所发的护照,调苗沛霖所部到陕西助剿。

消息一传,安徽、江苏、山东、河南各地负有治安责任的地方官和带兵官,无不大起恐慌,飞章告警。因为苗沛霖正苦监视太严,动弹不得,经胜保檄调到陕,恰好给了他一个窜扰的机会。于是军机处搞得手忙脚乱,用六百里加紧的廷寄,“严饬胜保速行阻止”,同时分别命令僧格林沁及有关各省的大员,阻拦苗沛霖,“妥为开导,刚柔互用。如不听阻止,即着分拨兵勇,并力兜剿,毋许一人一骑,闹入境内。”

这还不算,还把苗沛霖的一个“克星”找了出来。这个人就是湘军罗泽南的旧部李续宜,一向在皖北打仗,地形极熟,苗沛霖对他相当忌惮。后来调到湖北,当胡林翼病重时,专折保荐他接任,不久,由湖北调为安徽巡抚,用意就在责成他专门对付苗沛霖。到任不久,丁忧奏请开缺,朝中不肯放他,只准假百日,尚未期满。现在因为胜保的荒唐,怕苗沛霖蠢动,所以特旨催促,“克日启程赴皖任事,断不可拘泥假期未满,稍涉迟延,致皖省大局,或有变迁贻误。”

为了胜保的轻举妄动,惹起了极大的麻烦,朝中大臣,各省大吏,无不对他深恨痛绝,“皆曰可杀!”

于是各处弹劾密告胜保的章奏文书,又如雪片飞到。恭王派了专人处理,把那些文件分别处理,虽有少数夸大其词,意在报复的,但大致都可信其实在,因为一项劣迹,常有几个人指出,经过仔细比对,逐条开列,总计有十来款之多。

为了整饬纪律,军机大臣没有一个不主张严办的。第一步当然是查明实在情形,可是怕打草惊蛇,胜保得知其事,激出变故,而且正派他负责剿平回匪,也不能打击他的威信,这样就不便公然遣派大臣查办。

会商的结果,采纳了文祥的主意,向僧格林沁查问,奏准两宫太后,随即下了一道密谕:

“前有人奏:胜保去春督师京东,以至入皖,入陕,所过州县,非索馈千金或数千金,不能出境,稍有羁留,官民尤困。随营之妓甚多,供亿之资不少。又有人奏:胜保上年督兵直隶,路过衡水,悦民间女子,招至营中阅看。又纵容委员,滥卖‘功牌’,至今直省拿获马贼,多带有胜保营中蓝翎或花翎,以及顶戴执照。又有人奏:胜保以一寒士,自带兵以来,家资骤富,姬妾众多,揆厥由来,总由滥保人员,以取贿赂;虚报名额,以冒口粮;勒派捐税,以充私囊。本年督兵赴皖,挈带眷属,熄赫道路;其拔营赴陕,同行女眷大轿有数十乘,闻”四眼狗“陈玉成家眷,亦为胜保所有,随从车辆,不知多少?各州县不胜苦累等语。以上胜保贪渔欺罔各劣款,系近日节次有人参奏,情节大同小异,似非虚罔。僧格林沁久驻河南、安徽交界处,见闻自必较确,着即按照所参各款,据实复奏。”

以外还有陕西绅士的“公禀”——是由多隆阿抄呈的。这些公禀是要求多隆阿回陕西去平回乱,当然也就提到了胜保,除去贪污、好­色­的劣迹以外,还指出“讳败为胜”,说渭河北岸,“匪巢林立”,西路凤翔,东路同州,为回匪集结之处,而胜保安坐省城,捏造获胜的战报。朝中这才明白,中原的局势,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整个情况是四面作战,剿捻匪、平回乱、对付胜保,还要拦截苗沛霖。这些任务,分别落在僧格林沁和多隆阿身上,而急务是不准苗沛霖入陕,怕在回乱以外,别生“苗乱”。

朝中的布置是以僧格林沁为第一线,这一线在河南如果挡不住苗沛霖,那就要靠多隆阿扼守潼关。此地自古就是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重险,多隆阿如果不能及时赶到,后患不堪设想。

而多隆阿的全部兵力不到七千人,从紫荆关北上,且战且走,星夜疾驰,赶往潼关。

这时的胜保,到同州、朝邑一带视察了一番,已经回到西安,还在要兵要饷。亲自动手的奏折,已不是“非朝廷所能遥制”的话了,改了一个说法:“先皇帝曾奖臣以‘忠勇­性­成,赤心报国’,”这是指英法联军内犯时,胜保曾在通州“与洋人接仗”而言。接下来便铺叙他这次同州之行的战功,说是一个名叫王阁村的地方,为回匪老巢,进剿大胜,得意洋洋地写道:“臣抵同未及三日,获此全捷,差可壮我军威。”然后就提到军饷了,除了照例指责各省协饷,未能如数拨解,兵勇口粮,积欠累累以外,因为关中已是“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季节,特意加了一笔:“现在天气日寒,兵丁时虞饥溃。”另外加了三个“附片”,一个是参奏署理陕西藩司刘齐衔筹饷不力,办事玩忽;一个是奏请开复三名革职人员的处分,随营效力;再一个是请催新任西安将军穆腾阿迅即赴任,并帮办陕西军务。

等这个奏折到京,僧格林沁奉旨查明胜保劣迹的复奏也到了,不但上谕中所指出的几条,都是事实,另外还查出了许多秘密。最骇人听闻的是,陈玉成的两个弟弟被捕送到胜保军营,献上金银数千两之多。胜保得了这么一笔丰厚的贿赂,全力庇护,饶了那两个“要犯”的命,并还派在营里当差。

这个秘密的揭露,为军机大臣带来的隐忧,不下于胜保的擅调苗沛霖入陕。当即以紧急驿递,分饬僧格林沁和多隆阿遣派专人访查详情,同时再一次催促多隆阿星夜兼程,说他早一日到潼关,便可早一日“抒朝廷西顾之忧”。

潼关当然有人在坐守,那是署理陕甘总督熙鳞,他的任命,在七月间与胜保的任命同时下达。陕甘总督驻兰州,赴任途中奉旨留在陕西处理回乱。西安有了一个跋扈异常的胜保,还有身为“地主”的巡抚瑛棨,他不便去自讨没趣,因而留在潼关。堂堂总督,局促一隅之地,而胜保有所知会,动辄以朱笔下札,把他的身分贬成了一个总兵,因此,这个老实人抑郁万状。但总算是一个总督,所以军机处所发的,有关指示处置胜保的密旨,大致他也有一份,跟恭王和军机大臣们一样,他日夕所盼望的,也就是多隆阿早到潼关。

多隆阿终于在十一月十九,依照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领兵到了。这是一支好军队,因为多隆阿军令严肃而驭下有恩,所以连营十余里,阛阓不惊。在潼关,他除了会见熙麟以外,还特地找了个人来会面——驻扎黄河对岸,山西境内,自风陵渡到蒲州,沿河布防的西安右翼副都统德兴阿。

德兴阿跟多隆阿一样,都是黑龙江出身,都不识汉文,都是旗将中的佼佼者。所不同的,多隆阿是大将之才,而德兴阿仅得一勇字,他以善骑­射­受知于文宗,五六年前在扬州一带颇有战功,这是得力于翁同和的长兄翁同书为他帮办军务,及至翁同书调任安徽巡抚,左右无人,军势不振,于是连战皆北,被革了职。不久,赏给六品顶戴交僧格林沁差遣,慢慢地又爬到了二品大员的副都统职位,不想偏偏遇着了一个胜保。

胜保看不起德兴阿,德兴阿也看不起他。他虽没有象另一个副都统那样被打军棍,但为胜保撵出陕西,西安的副都统去防守客地的山西,自然是件很难堪的事,所以他对胜保早存着报复之心。

德兴阿与多隆阿是旧交,一见面照满洲的风俗“抱见礼”。德兴阿微屈一膝,抱着多隆阿的腰,兴奋得近乎激动了,“大哥,”他说,“你可来了!可把你盼望到了!”“已经晚了。”多隆阿抚着他的背问:“你那儿怎么样?”

“瞎!真正是一言难尽。”

两人执着手就在檐前谈话。德兴阿赋­性­粗鲁,口沫横飞地大骂胜保,多隆阿静静地听着,等听完了,不动声­色­地说道:“胜克斋是立过大功的人,朝廷格外给面子,你也忍着一点儿吧!”

一听这话,德兴阿愕然不知所答,多隆阿却做个肃容的姿势,旋即扬着头走了进去。

“大哥!”德兴阿跟到“签押房”里,不胜诧异地追问:“怎么着,你不是来拿胜保?”

“老三!”多隆阿以微带责备的声音说,“这么多年,你的脾气还是不改。这儿是他们替我预备的‘公馆’,难保其中没有胜克斋的人在偷听,你这么一嚷嚷,叫我能说什么?”

“是!”德兴阿接受了他的责备,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是‘诸葛一生唯谨慎’。”

这两个人熟“听”《三国演义》。清朝未入关前,太宗以《三国演义》为兵法,命­精­通满汉文的达海和范文程,把这部书译成满文,颁行诸将。多隆阿和德兴阿在军营中,每遇闲暇,总请文案来讲《三国演义》,作为消遣,因此,用诸葛亮的典故来恭维多隆阿,他自然感到得意。

“我就算是个莽张飞,可要请教‘军师’,我这西安右翼副都统,那一天可以回任啊?”

“快了,快了!”多隆阿顾而言他地说:“同州、朝邑的情形怎么样?”

提到这一点,两人的表情都显得很严肃了。多隆阿与军机大臣的看法不同,朝旨以堵截苗沛霖列为当务之急,多隆阿却以入陕平乱视为自己的重任,所以特别要先问匪情。而德兴阿防守河东,主要的责任也就在防备回匪渡河,窜扰山西,现在多隆阿问到这方面,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深沉的多隆阿,极注意地听着,偶尔在紧要关键上Сhā问一两句话。等了解了全部情况,他作了一个决定,下令总兵陶茂林,率队出击。

陶茂林和雷正绾是多隆阿手下的两员大将,雷正绾在帮办胜保的军务,负责解西路凤翔之围,但以胜保的骄横乖张,士卒怨恨不已,所以至今无功。陶茂林的运气比他好,跟着多隆阿从豫西一路打过来,又立下了许多战功,此时虽然安营刚定,未得休息,但知道多隆阿用兵决胜,素来神速,因而奉令毫无难­色­。率领来自吉林的所谓“乌拉马队”,自渭南渡河,经故市北上,迂道南击,成了“拊敌之背”。

包围同州的回匪,一直只注意着南面、东面拒河而守的官军,不防北面受敌,在马队洋枪的冲杀之下,一战而溃,同州就此解围了。

多隆阿这一仗,既为了先声夺人,树立威名,也为了让胜保知道,以为他只不过入陕助剿回匪,别无他意。等同州解围,他从渔关率全军进驻,扫荡匪巢,又打了两个胜仗。

他是好整以暇,不忙着到西安,军机处却急坏了,因为预计他一到潼关,就会依计行事,所以拿问胜保的上谕,已交内阁明发,至多半个月的工夫,就会通国皆知。胜保本人不怕他Сhā翅飞上天去,只怕他部下除了雷正绾的两千人是官军,并且原为多隆阿所属,可保无虞,此外都是“降众”,平时的军纪就极坏,一旦树倒猢猴散,若与回匪合流,则是乱上加乱,而流窜所经,­奸­­淫­掳掠,地方亦必大受其害。果然有此不幸之事,都坏在多隆阿手里,所以恭王又气又急,传旨严行申饬,同时用六百里加紧的密谕,命令驻扎蒲州,与同州一河之隔的山西巡抚英桂,“迅速据实具奏。”

英桂原来也就着急,多隆阿的逗留不进,万一生变,胜保部下哗溃流窜,山西首当其冲。只是此时仰望多隆阿如长城,怕催得紧了他会不高兴,现在奉到廷寄,正好有了借口,所以一面奏报多隆阿进驻同州,与回匪接仗三次,均获全胜,一面派德兴阿渡河去看多隆阿,相机催促。

“大哥!你看吧,”德兴阿把那道密谕交了给多隆阿,“你再不走,只怕面子上要不好看了。”

“已经不好看了!”多隆阿也从桌上拿起一通廷寄,递给德兴阿。

“这上面说的是什么?”

“你这玩意上面,”多隆阿指着德兴阿交来的上谕问道:“又说的是什么?”

彼此瞠目相视,哈哈大笑。两个人都不识汉文,而用清语写廷寄的规矩,早已废止,所以有旨意必须请文案来念了才能明白。

“上面说我‘于此等要紧之事,岂可任意迁延?’又说我‘不知缓急’,胜保何日拿问,如何查抄,军务如何布置,‘克日具奏,不准再涉迁延,致­干­重咎!’你看,厉害不厉害?”

“这也怪不得上面。胜保怕已经得到消息了!”

“那怎么会?折差驿递,都让我在潼关截住了,他从那儿去得消息?”

德兴阿恍然大悟,从京师到西安,最近的路就是经山西入潼关,这一道关口过不去,那么这个月十四和十七所发的,拿问胜保及宣布胜保罪状的两道上谕,自然就到不了西安。

“怪不得大哥你不着急。不过……,”德兴阿说,“胜保在朝里也有耳目,截住了驿递,难保没有别的路子通消息。”这一下提醒了多隆阿,“啊!”他翘着大拇指夸赞德兴阿,“老三,你这个莽张飞,真还粗中有细啊!好,事不宜迟,我今天就走。”

十一月底的天气,顾不得霜浓马滑,多隆阿抽调了两千人,连夜拔营西进,同时派了一名材官,专程赶到凤翔,通知雷正绾到西安会齐,听候差遣。

那胜保对于京中的布置,一无所闻,日日置酒高会,酒到酣时,大骂军机处办事颟顸,请粮请兵的奏折,积压不批。当然,多隆阿兵到潼关,出击同州的情形,他已接得报告,但心里越觉得不是滋味,表面越要做得不在乎,依然豪情胜概,摆出曹孟德横槊赋诗的派头。此外当然也作了一番部署,遣派亲信分出河南、山西,出河南的是去催苗沛霖间道西进,出山西的是转道天津,催运向洋商订购的钢炮弹药。

这天下午大有雪意,彤云漠漠,天黑得早,胜保老早就派人生起十几个炭盆,点起明晃晃的巨烛,在满室生春的西花厅,召集文案吃火锅和烧羊­肉­。刚刚开席,便有派出去打探敌情的一个把总,气急败坏地来报告消息,说是灞桥南岸,出现了十几座营帐,不知是那一路的兵马?

消息是报到胜保的一个贴身材官那里。他知道“大帅”的脾气,若非紧急军情,不准在他饮酒的时候去禀报,败了他的清兴,说不定就要人头落地。既然是在南岸扎营,必属官军无疑,无须惊惶。

过了一会又报来了,说那十几座营帐是多隆阿的部下。证实了是入关的援军,越发放心。等胜保的宴会将终,那材官才悄悄到他耳边说了两句。

多隆阿的官衔是荆州将军,在胜保看来不当一回事。“他不是在同州吗?进省来­干­什么?”他拈着两撇八字胡子沉吟着说:“莫非来听节制?怎么先忙着扎营,不来参谒?姑且看一看再说。”

他的那些部属跟他不一样,个个心里嘀咕,得知消息,悄悄上城探望,霜空无月,只见暗沉沉一带营垒,灯号错落,刁斗无声,气象严肃,一看便知不是件好事。于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密语,大家都在心里打好了主意,一回营悄悄儿收拾好了行李,预备随时开溜。

满营都已在打算着各奔前程了,胜保却还如蒙在鼓中,拥着陈玉成的那个姓吕的老婆,好梦正酣。五更时分,笳角初鸣,亲信的材官来叩房门,高声喊道:“大帅,大帅,多将军进辕门了!”

这时的多隆阿岂仅已进辕门,而且已下了马,手中高持黄封,昂然直入中门,大声说了句:“胜保接旨!”

一报到上房里,胜保大吃一惊,有旨意倒平常,多隆阿这来的时候不好!于是一面由姬妾伺候着穿上袍褂,着靴升冠,一面在心里盘算。等穿戴整齐,他对瑟瑟在发抖的吕氏姨太太说:“大概是多将军来接我的事,说不定内调兵部尚书,年内就得动身。”

他也不知道这话是宽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反正说了这句话,心里觉得好过得多。这时材官又来催了,等他走到大堂,香案早已设好,多隆阿神­色­肃穆地站在上方等待。

其时多隆阿随带的劲卒,已包围了整个钦差大臣的行辕,中门洞开,一直望到门外照墙,刀光耀眼,如临大敌。不管胜保平日如何跋扈,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眼里,见此光景,也不由得胆战心惊,乖乖儿在香案面前跪了下来。

于是多隆阿把黄绫封套中的上谕取了出来,高捧在手,这只是装个样子,他不识汉文,上谕全文早由文案教他默诵得滚瓜烂熟了,这时如银瓶泻水般,一口气背了下来:

“谕内阁:前因陕西回匪猖獗,特命胜保以钦差大臣督办陕西军务,责重任专,宜如何迅扫贼氛,力图报效?乃抵陕已经数月,所报胜仗,多系捏饰;且纳贿渔­色­之案,被人纠参,不一而足,实属不知自爱,有负委任!胜保着即行革职,交多隆阿拿问,派员迅速移解来京议罪,不准逗留。多隆阿着即授为钦差大臣,所有关防,即看胜保交多隆阿只领,所部员弁兵勇,均着归多隆阿接统调遣。钦此!”

把上谕念完,胜保已经面无人­色­,磕头谢恩的动作,显得相当蹒跚。等他把臃肿的身躯抬起来,多隆阿问道:“胜保!

遵不遵旨?“

“那有不遵之理。”胜保凄然相答。

“那就取关防来!”

用不着胜保再转嘱,早有人见机讨好,捧过一个红绸包好的印盒来,交到胜保手里,胜保捧交多隆阿,他双手接过,解开红绸,里面是三寸二分长,两寸宽的一方铜关防,拿起来交了给他身边的文案说:“你看看,对不对?”

验了满汉文尚方大篆的印文,那文案答道:“不错!”

“好!”多隆阿扬起头来,环顾他的随员,大声下令:“奉旨查抄!不准徇情买放,不遵令的军法从事。”

这一下把胜保急得神­色­大变,上来牵住多隆阿的黄马褂,不断地喊:“礼帅,礼帅!”多隆阿号礼堂,胜保平日一直是叫他的号的,这时改了称呼。

“怎么样?”

“礼帅!”胜保长揖哀恳:“念在多年同袍之雅,总求高抬贵手,法外施恩。”

多隆阿想了想说:“给你八驼行李。”

“这,这,这……,”胜保结结巴巴地说,“这不管用啊!”

“管够可不行!”多隆阿使劲摇着头,“八驼也不少了,你把你那么多姨太太打发掉几个,不就够用了吗?”说到这里向身边的材官吩咐:“摘顶戴吧!”

于是胜保的珊瑚顶子,白玉翎管连着双眼花翎,二品武官的狮子补褂,一起褫夺,换上待罪的素服,被软禁在他日日高张盛宴的西花厅。多隆阿又派了一百名兵丁,日夜看守,同时一再叮嘱,务须小心,倒象深怕会有人来把他劫走似的。

这因为多隆阿久知胜保自己虽不练兵,但他为了求个人仪从的威武煊赫,特意挑了二百人,个个体魄魁梧,配备了­精­美的器械服装,厚给粮饷,常有赏赐,把这个“元戎小队”,以恩结成他的死士。而他的部下出身不正,只知有胜保,不知有国法,万一起了个不顾一切救胜保的念头,以胜保的毫无心肝,说不定就会在劫持之下,甘受利用,与回捻同流合污。那一来自己的责任就太重了,所以不得不选­精­兵看守。

谁知他把胜保看得太重了。就在传旨拿问的那一刻,胜保的文武部下,溜的溜,躲的躲,余下的都向新任钦差大臣报了到。二百亲兵,四十八名厨役,走了一大半,跟在胜保身边的,只有一名老仆,两名马伕,还是他当翰林时的旧人。

这时雷正绾已从凤翔前线赶回西安,重投故主,万感交集,但无暇去细诉他在胜保节制下所受的委屈,多隆阿交给他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安抚各营,申明朝廷的本意,完全因为胜保跋扈得不成话说,不能不振饬纪纲。除了胜保一个人以外,决不会有牵涉株连的情事,新任的钦差大臣也决不会有所歧视,劝大家安心,只要立功,必有恩赏。

尽管他苦口婆心地劝慰,终于还是有胜保旧部八百人,呼啸过河,另投山东,一路­骚­扰,不在话下。多隆阿接得报告,不愿分兵追击,因为他要集中兵力对付回匪。

回匪多在渭河北岸,与胜保隔河相持,已有四十多天。多隆阿召集将领集议,了解了情况,下令开炮,隆隆然一夜,把西安的老百姓惊扰得魂梦不安。第二天早晨一打听,说渭河北岸的匪巢完全荡平。接着便有许多人哭哭啼啼到西安来寻亲觅友报丧,说是南岸官军的炮火,玉石不分,把老百姓也轰在里头了。

而军机处只知道多隆阿连番大捷,下诏褒奖,同时催促移解胜保。查抄已告一段落,胜保的姨太太,各携细软,走散了许多,剩下的几个也是惴惴不安,局促在特为划出来的一座院子里,要想打听打听消息都不容易。这样度日如年地过了五六天,忽然雷正绾来了,这一下如见亲人,大家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诉苦,雷正绾也只有报之以苦笑。

好不容易才有了容他开口的机会:“明天要走了。”他说,“请大家收拾收拾,明天我派人送你们过河到山西。以后各自小心。”

大家都没有留心他最后这句话中的警告意味,只问:“到那里呀?”

“自然是跟着胜大人到京里。”

到京里以后如何呢?雷正绾无法回答,大家也无法想象。各人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一早,坐车先走。胜保接着东下,依然坐了八抬绿呢大轿,只在轿杠上拴一条铁链子,表示轿内是革职拿问的犯官。

雷正绾派的人,护送出关,随即折回。胜保的眷属从风陵渡过河,进了山西境界,天­色­已经不早,投宿在蒲州城外的一座荒村里。

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荒村,而原来不是。河东富庶之区,却以数经兵燹,匪来如梭、兵来如梳、轮番的­骚­扰劫掠,把稍稍过得去的人家都撵跑了,所以空房子倒是很多。胜保的眷属连同少数的旧部,加上多隆阿所派的护送官兵,一共占了两座人去楼空的大宅。

天气冷,又没有月亮,最主要的一点是在前途茫茫的抑郁忧惧心情之中,因而除去那二十多名护送官兵以外,其余的都草草设榻,钻入被窝,听远处传来的狗哭狼嗥,把颗心都挤得发酸了。

胜保的那个吕氏姨太太,一直不曾睡着,独拥寒衾,望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火焰出神。她在想胜保,也想着陈玉成,一度是“王妃”,忽然又变成钦差大臣的“姨太太”,而她曾亲耳听见过别人在背后叫她“贼婆”。以后呢?她在想,胜保的人缘不好,说不定会充军,充到冰天雪地的边疆,自己当然也要跟着去,说什么雪肤花貌,都付与­阴­寒穷荒,一辈子就这么完了,想想真有些不能甘心。

正这样惘惘然万般无奈时,忽然听得狗叫,叫得极其狞厉,然后又是长号着奔远了,仿佛被人打跑了似的,她的一颗心,蓦地里提了起来,侧耳静听,仿佛是有人声,便唤那在她床前打地铺的丫头:“小珠,小珠!”

小珠为她唤醒,梦头里着了惊,猛然翻身坐起,慌慌张张地问:“那儿失火,那儿失火?”

失火倒不曾,有火光是真的。霎时间人声杂沓,涌进来一群人,灯笼火把照耀着,看得清楚是官兵,她才略略放心。

“都起来,起来!”有个官长模样的壮汉大声吆喝:“搜查­奸­细!”

这种情况她以前也遇见过,懂得应付的方法,赶紧轻声喊道:“小珠快起来!把那包碎银子拿给我。”

她是预备拿一包碎银子送给来搜查的官兵,买得个清静,成算在胸,动作便比较从容了,下床穿好衣服,剔亮了灯,却听小珠急促地喊道:“­奶­­奶­,你看!”

急急扭头从嵌在冰纹格子窗上的那块玻璃望出去,只见官兵正从各个房间里把箱笼抬了出来,堆在院子里,“这是­干­什么?”她失声而问,一句话不曾完,听得房门上猛然一脚,立刻便是一个洞。

“开门,开门!”外面大喝。

小珠抖抖索索地去拔开了门闩,双扉大开,正是那个大声吆喝的官长,举一盏灯笼往她脸上一照,神­色­顿时不同:

“就是她,就是她,一看就知道了。好好伺候着!”

不由分说,把她推推拉拉地拥了出去,弄上轿子,锁了轿门,连同那些箱笼行李,一起抬出村子,往北而去。

她惊疑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想明白,定是德兴阿­干­的好事!只怪护送的官兵不管用,从而转念也难怪,二十多人到了德兴阿大军所驻的防地,还能反抗吗?

这时的胜保,还未出关,正走到临潼地方,住在东门外的关帝庙里,钦命要犯只是防守严密,除去行动不能自由,此外生活起居不受­干­涉,加以胜保出手素来阔绰,押解的官兵得了他的丰厚犒赏,格外优容,居然可以会客了。

所会的客,自然是他的那一班文案。当他初被拿问时,群情惊惶,以为会象上年拿问肃顺那样,凡是胜保的党羽,皆在逮捕之列,所以都存着避一避风头,躲开了看一看再说的打算。及至多隆阿派人安抚各营,申明只抓胜保一个,大家比较心定了。有些则平日倚仗胜保的势力,为非作歹,自知迟早难逃逮问的命运,依旧不敢出面,比较谨饬安分的,看朝廷既无进一步的行动,而多隆阿待胜保也还客气,见得事态并不严重。

株连之忧一消,侥幸之心又生,朝好的方面去想,胜保在去年的拥兵京畿,声言“清君侧”而为恭王的后盾,是能够打倒肃顺的关键所在。有此大功,就该象赐“丹书铁券”那样,赦他不死,而况他到底不曾丧师失地,与两江总督何桂清的情况不同。朝廷拿问议罪,多半只是临之以威,略施膺惩,至多革职,也还有戴罪图功的可能。此时正不妨好好替他出把力,至少也要见一面,说几句安慰的话,好为他将来复起时,留下欢然道故的余地。

于是从胜保一离西安,沿路便有人来相会,患难之际,易见交情,胜保十分心感。同时这对他确也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和鼓励,沮丧忧疑的心情,减消了一大半,他很沉着地与来客密议免祸的方法。连着谈了几晚,谈出一个结论:到京越晚越好!一则可以把事情冷下来,再则好争取时间,多方活动,预作布置。

胜保是个说做就做的人,从商定了这个办法,便尽量在路上拖延。最简单的办法是装病,但他的身体其壮如牛,装病也只能装些感冒、腹痛之类的小病,同时也不能总是装病,这天清早从临潼的关帝庙起身,正无可奈何地要上轿时,他那随护眷口的老仆,一骑快马,气急败坏地赶到了。

他是奔波了一日一夜,赶回来报告消息的。果然是德兴阿­干­的好事,八驼行李,四个美妾,都落在别人手中了。被抢的地方名叫东盐郭村,在蒲州城外,德兴阿的部下也还抢了别家,逼得那家的年轻­妇­女投了井。

胜保自出生以来,何尝受过这样的欺侮?但此时如虎落平阳,发不出威,首先想到的是,告诉押解的军官:“出了这么档子无法无天的事,我不能走了。我得回西安看你们大帅,听他怎么说?”

押解官如何容得他回西安?只答应在临潼暂时留下。胜保那时,就好比吴三桂听说陈圆圆为李自成部下所劫那样,想象着艳绝人寰的吕氏姨太太,偎倚在德兴阿怀里的情形,五中如焚,是说不出的那种又酸又痛,简直都不想活了的心情。

“大帅!”有个文案劝他,“此刻急也无用,气更不必,得要赶紧想办法,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怎么叫“迟则生变”?胜保楞了一下,才想到是指吕氏姨太太而言。事隔两天,必已遭德兴阿沾污,已经“迟”了,已经“变”了!他叹口气说:“我方寸已乱,有什么好办法,你说吧!”

“自然是向礼帅申诉。”

“对啊!”胜保的­精­神陡然一振,他拿德兴阿无可奈何,但可以赖上了多隆阿,“他得给我句话,不然我专折参他,纵容部属,公然抢劫,到底是官兵还是土匪?”

“正是这话。”

“来,来!那就拜烦大笔。”

胜保口授大意,托那文案执笔,写了封极其切实的信给多隆阿。等信写完,他也盘算好了办法,取了一百两银子,连信放在一起,叫人把负责押解的武官请了来。

“劳你的驾,给跑一趟西安。”他把信和银子往前一推,“把我的这封信,面呈你们大帅,信里说的什么,你总也该知道。”

看在一百两银子份上,而且也算是公事,那武官很爽快地答应,立刻动身去投信。

“再有句话,得请你要个切切实实的回信。”

“胜大人的吩咐,我不敢不遵。信,我一定面呈多大人,不过,这个回信,可不一定讨得着。如果多大人说一声:”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请想想,我还能说什么?“

“那我可不是吓唬你。”胜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切实回信,我在这儿不走。闹出事儿来,别说是你,只怕你们大帅的顶戴也保不住。我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己琢磨去吧!”

说完,胜保只管自己退入别室,把那武官僵在那里,不知何以为计?于是那文案便走到他身边,用惊惶的眼­色­作神秘的低语。

“胜大人的意思,你还不明白?落到今天这一步,他还在乎什么?冷不防一索子上了吊,你想想,那是多大的漏子!”

这两句话说得他毛骨悚然,钦命要犯,途中自尽,押解官的处分极重,前程所关,不是开玩笑的事,所以“喏、喏”连声,受教而去。

看见那武官一走,估量着多隆阿治军素严,得信一定会有妥善处置,胜保的心情比较轻松了些。但对德兴阿却是越想越恨,就算眷口行李,能够完整不缺地要回来,这个仇也还是非报不可。

左思右想,想出来一着狠棋,亲自拟了一道奏折,犯官有冤申诉,仍许上奏。奏折中说:“德兴阿纵兵抢劫,在蒲州城外东盐郭村,借口盘查­奸­细,亲带马队、步兵,夤夜进庄,将居民银钱衣物等件,抢掠一空,该民人等均在英桂行辕控告,请饬查办。”写完奏折,又替他的老仆写了张状子,命他赶回蒲州,到山西巡抚英桂的行辕去控告德兴阿。奏折则专人送到西安,请陕西巡抚瑛棨代为拜发,瑛棨跟他有交情,这件事一定肯帮忙。

能想的办法都已想到,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在临潼关帝庙等待消息的滋味却不好受,无事枯坐,不是苦思爱妾,就是想到入京以后的结果,真个是度日如年。

就这时候,有个想不到的客,深夜相访,此人叫蔡寿祺,字紫翔,号梅庵,江西德化人。道光二十年的进士,一直在京里当穷翰林,中间一度在胜保营里帮忙,咸丰八年冬天丁忧,因为九江沦陷,道路不通,只好在京守制,境况非常艰窘,胜保也曾接济过他。以后听说他到四川去了,混得还算得意。不想却又在这里相会,他乡遇故人,且在患难之中,胜保特有一份空谷足音的欣慰亲切之感,赶紧叫请了进来。

两人见了面,相对一揖,都觉凄然,“梅庵,”胜保强笑着吟了两句杜诗:“‘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听得克帅的消息,寝食难安。”蔡寿祺也强露宽慰的笑容,“总算见着面了。”

胜保又是一揖,感激不已:“故人情重,何以克当?”他又问:“听说你在蜀中,近况如何?”

“我的遭际,也跟克帅一样委屈。”

“怎么?”胜保反替他难过,“骆籲门总算是忠厚长者,何以你也受委屈?”

“唉!一言难尽!”

不仅是一言难尽,也还有难言之隐。灯下杯酒,细叙往事,蔡寿祺当然有些假话。他是咸丰九年夏天出京的,出京的原因,无非赋闲的日子过不下去,想到外省看看机会,从军功上弄条升官发财的路子出来。他的打算是由山西入关中,再到四川,然后出三峡顺流而下,如果没有什么机会,便回江西,在家乡总比在京的路子要宽些。

于是以翰林的身分,一路打秋风弄盘缠,走了一年才到四川。四川不设巡抚,只有总督,这时的总督黄宗汉,因为在两广总督任内与英国人的交涉没有办好,正革职在京,由成都将军崇厚署理川督。崇厚虽是旗人,却谨慎开明,对蔡寿祺那套浮夸虚妄的治军办法,不甚欣赏。于是他弄了几百两银子的“程仪”,由成都到重庆,准备浮江东下。

在重庆得到消息,陕西巡抚曾望颜调升川督。蔡寿祺跟曾望颜是熟人,便留在重庆不走,等曾望颜到了任,他也在第二年三月里,重回成都。那时一方面有云南的土匪蓝朝柱窜扰川南富庶之区,一方面又有石达开由湖北窥川的威胁,于是蔡寿祺大上条陈,以总督“上客”的身分,把持公事,颇为招摇。不久,曾望颜被革了职,仍旧由崇厚署理,参劾蔡寿祺,奉旨驱逐回籍。又不久,川督放了骆秉章。

骆秉章字籲门,虽是广东人,与湘军的渊源极深,入川履任时,把湘军将领刘蓉带了去,信任极专,以一个知府,保荐为四川藩司。刘蓉看见奉旨驱逐回籍的蔡寿祺,依然逗留成都,私刻关防,招募乡勇,十分讨厌,便老实不客气提出警告:蔡寿祺再不走,他可真要下令驱逐了。

当然,蔡寿祺对他的本意是有所掩饰的,他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法,把四川看成他的家乡一样,急公好义,所以忘掉该避嫌疑。遭当道所忌,正由于他的任事之勇。一面说,一面不断大口喝酒,就仿佛真有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要借酒来浇一浇似地。

“天下事原是如此!”胜保也有牢­骚­,“急人之难,别人不记得你的任事之勇,用不着你的时候,就说你处处揽权。去他的,我才不信他们那一套。”

“克帅!”蔡寿祺忽然劝他,“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务宜收敛。等将来复起掌权,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也还不晚。”

胜保倒是把他的话好好想了一遍,叹口气答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无奈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无论如何要忍一时之气。”蔡寿祺放低了声音说:“克帅,你有的是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本钱”两字,意何所指,胜保倒有些想不透,便率直说道:“梅庵,何谓‘本钱’,在那儿?”

蔡寿祺看了一下,用筷子蘸着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苗。”

“咳!”胜保皱着眉说,“就是从他身上起的祸!”

“祸者福所倚!只看存乎一心的运用。”

“啊,啊!”胜保大为点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话,见教得是。”

“还有,”蔡寿祺说了这两个字,接着又写了一个字:“李。”

胜保又点点头表示会意,听他再往下说。

“拥以自重。”蔡寿祺抹了这两个字,又写:“应示朝廷以无公则降者必复叛之意。”

“嗯!”胜保肃然举杯,“谨受教。”

蔡寿祺矜持地把筷子往桌上一丢,身子往后一仰,颇有昂首天外的气概。胜保却正好相反,低着头悄然无语,就这片刻,他已有所决定,但没有说出口来。

“梅庵,”他换了个话题,“此行何往?”

“本想浮江东下,因为想来看看克帅,特意出剑门入陕。”蔡寿祺想了一下说,“‘长安居,大不易’,我想先回家看看。”

“不!”胜保很快、很坚决地表示不赞成,“还是应该进京,才有机会。至于‘长安居,大不易’,也是实话。这样吧,我助你一臂,不过,此刻的我,只能略表微忱,你莫嫌菲薄。”说着,他伸手到衣襟里,好半天才掏出一张银票,隔灯递了过去。

银票上写着的数目是一千两,蔡寿祺接在手里,不知该如何道谢?好半天,挤出两点眼泪,摆出一脸凄惶,摇摇头说:“叫我受之不可,拒之不能。何以为计?”

“梅庵,这就是你的迂腐了。要在身外之物上计较,反倒贬低了你我的患难交情。”

“责备得是,责备得是!”蔡寿祺一面说,一面把手缩了回来,手里拿着那张银票。

接着又谈了些各地的军情,朝中的变动,直到深夜,方始各道安置。胜保在那古庙中独对孤灯,听着尖厉的风声,想起随营二三十名姬妾,粉白黛绿,玉笑珠香的旖旎风光,真个凄凉万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绕室彷徨,整整一夜,把蔡寿祺的那些话,以及自己所打的主意,反复思量,连细微末节都盘算到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倚枕假寐。不久,人声渐杂,门上剥啄作响,开出门来一看,随带的听差来报,说那负责押解的武官已从西安回来了。

“好!”胜保依然是当钦差大臣的口吻:“传他进来!”

押解武官就在不远之处的走廊上,不等听差来传,走过来请了个安:“跟胜大人回话,信投到了。”

“你们大帅怎么说?”

“多大人也很生气,说一定给办。”

“喔!”胜保觉得这话动听,点着头说:“他倒还明白。可是,办了没有呢?”

“办了,办了。已经派人到蒲州去了。”

“那好。我在这儿等,等他办出个起落来。”

“那不必了。”押解武官陪着笑说,“胜大人请想,一路迎了上去有多好呢?”

这打算原是不错的,但胜保一则别有用心,正好借故逗留。再则积习未忘,还要摆摆威风,所以只是使劲摇着头,掉转身子,走入屋里,表示毫无通融的余地。

押解武官这时可拿出公事公办的脸嘴来了,抢上两步,走到门口向屋里大声说道:“跟胜大人老实说了吧,多大人有话:

圣命难违,请胜大人早早动身,免得彼此不便。“

如果是在十天以前,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马上就可以送命,而就在此刻,胜保的脾气也还不小,“混帐东西!”他瞪眼吹胡子地骂:“什么叫‘彼此不便’?你给我滚出去!”

“我可是好话。”

胜保越发生气:“滚,滚!你胆敢来胁制我!你什么东西?”

这一吵,声音极大,有个他的文案,名叫吴台朗的正好来访,赶紧奔进来把那押解武官先拉了出去,略略问了缘由,便又匆匆回进来解劝。

“真正岂有此理!”胜保还在发威,“我就是不走,看多隆阿拿我怎么样?”

“这不能怪礼帅。”吴台朗说,“那个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大帅,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回头我叫他来领责。”

胜保听他这一说,不能再闹了,苦笑着只是摇头。

于是吴台朗又走了出去,找着那押解武官,说了许多好话,让他来替胜保赔罪。费了半天­唇­舌,总算把他说动了,但有个交换条件,胜保得要立刻启程。这一下又商量半天,最后才说定规,准定再留一天。

经过这一阵折冲,胜保虽未占着便宜,可是毕竟有了一个台阶可下,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但经此刺激,他越觉得俗语中“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句话,真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暗暗咬牙,有一天得势再起,要把那班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狠狠惩治一番。

其实他身边就多的是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只是看他的老虎皮将被剥夺,纷纷四散,各奔生路。象吴台朗和蔡寿祺这班人,只是无路可投而已。不过既然还有倚附胜保之心,自然休戚相关,所以尽这一日逗留的机会,自早盘桓到晚,也谈了许多知心话。

这三个人都是满腹的牢­骚­,吴台朗是军前被革的道员,把湘军的首脑,恨如刺骨;蔡寿祺与刘蓉结了怨家,而刘蓉与曾国藩的关系不同泛泛,所以也大骂湘军。胜保当然更不用说,他始终轻视湘军,以为他们的声名震动朝野,东南仰望曾、李、左、彭等人如长城,无非因为他们善结党援,互相标榜。

“着啊!”吴台朗连连拍着自己的腿说,“克帅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即以眼前而论,克帅文武兼资,‘三十入词林,四十为大将’,一向独往独来,此虽是豪杰之士的作为,到底吃亏。”

“也不见得,走着瞧吧!”胜保说了这一句,又扯开他自己,“你再往下说!”

“再说梅老。”吴台朗手指点点蔡寿祺,“梅老,你那一科得人不盛,吃夸最大。”

“就是这话罗,‘科运’不好。”

“梅庵是那一科?”胜保问。

“道光二十年庚子恩科。”

“这一科,怕就只出了一个贵同乡万藕老?”吴台朗是指也是江西德化人的万青藜。

“是啊!”胜保也替他们这一科叹息:“二十年了,就出一个尚书,科运是不好。”

眼光都落在蔡寿祺脸上,而他摇摇头不愿作答,独自引杯,大有借他人的酒浇自己的块垒的意味。他内心也是如此,这两年秋风打下来,他才真正知道一榜及第的那“同年”二字的可贵。道光二十年的进士,论年资早就应该出督抚了,有督抚做同年,何致于在四川铩羽而归?

于是由于各人所同感的孤独,对于胜保今后为求脱罪的做法,便集中在援结党羽,多方呼应这个宗旨上,商定了应该去活动的地区和人物。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散去。

胜保睡到近午方起身,慢慢漱洗饮食,想多挨些时刻,这天便好不走,谁知那押解武官,毫不容情,早就备好了车马,一遍一遍来催,一交未初时分,硬逼着上路,往东而去。

走了十几里路,但见前面尘头大起,好几匹骡子驼着箱笼,迎面而来。走近了互相问讯,才知道那正是多隆阿派人从德兴阿那里,替胜保要回来的行李。

于是双方都停了下来。胜保手下的一个亲信,保升到正三品参领衔,而实际上等于马弁的护军校,名叫拉达哈的旗人,原来奉派护眷进京的,这时一起押运行李而来,走到胜保轿前来请安回话。

少不得要报告一些当时被劫的经过,话说得很噜苏,胜保不耐烦了,“反正你当的好差使;”他冷笑着打断他的话,“这会儿我也没工夫听你的!你倒是说吧,现在怎么样了?”

“多大人派了人去,办了好大的交涉,把八驼行李拿回来了。”

“东西少不少啊?”

“大概不少什么。”

“怎么叫‘大概’?到底少了什么?”

“就一口箱子动了。其余的,封条都还贴得好好的。”

“那一口箱子?”胜保急急问道:“箱子不编了号了吗?”

“是第一号那一口。”

还好!胜保颇感安慰。第一号箱子里的东西,不值什么钱。装箱的时候有意使其名实不符,号码越前越是不关紧要,这小小的一番心思,还真收了大效用。但是,再值钱也不过身外之物,所以他紧接着又问:“人呢?”

“几位姨太太带着丫头,都还住在蒲州城里,等大帅到了一起走。”

“喔!”胜保终于把最要紧的一句话问了出来:“吕姨太还好吧?”

问到这一句,拉达哈的脸­色­,比死了父母还难看,只动着嘴­唇­,不知在说些什么?

“怎么啦?”胜保大声喝问,“没有听见我的话?我问吕姨太!”

“叫,叫德大人给留下了。”

“啊!”胜保在轿子里跳脚,摘下大墨镜,气急败坏地指着拉达哈问:“他怎么说?”

“德大人的话很难听。”拉达哈嗫嚅着,“大帅还,还是不要问的好。”

“混帐!我怎么能不问。”

“德大人说……,”拉达哈把头低着,也放低了声音,“他说,吕姨太是逆犯的老婆,他得公事公办!”

这“公事公办”四个字,击中了胜保的要害。明知德兴阿会假“公”济“私”,也拿他无可如何。于是颓然往后一靠,什么事都懒得问了。

这样,过了好几天,才能把想念吕姨太的心思,略略放开。在山西过了年,本想多留几日,经不住朝廷一再催促,过了年初七只得动身。正月底到京,随即送入刑部。主办司官接收了多隆阿奉旨拿问解京的咨文,把胜保交给了“提牢厅”,暂且在“火房”安顿。关门下锁,已有牢狱之实,这下胜保才真的着慌了。

这一关关了好几天也没有人来问,只教他“递亲供”,在无数被参劾的罪名中,他只承认了一条:随带营妓。

“亲供”是递上来了,而且军机处已根据刑部的奏报拟旨“派议政王、军机大臣、大学士会同刑部审讯,按律定拟具奏”,但恭王迟迟未有行动,因为投鼠忌器,顾虑甚多。

在胜保未到京以前,他们预定的营救计划,即已发动。一马当先的是西安将军穆腾阿和陕西巡抚瑛棨会衔的奏折,用六百里加紧飞递。奏折送到,慈禧太后已经归寝。因为在传递顺序上,属于第一等紧急,内奏事处丝毫不敢耽搁,夜叩宫门,由安德海接了折,再去敲开慈禧太后的寝宫,把黄匣子送了进去。

这时慈禧太后,虽只有一年两个多月的听政经验,可是对内外办事的程序,已经非常熟悉。看到是穆腾阿和瑛棨会衔,并用六百里加紧呈递的奏折,不由得大吃一惊,失声而呼:“莫非多隆阿阵亡了?”

这不怪她如此想,因为倘是紧急军报,则应由主持军务的钦差大臣多隆阿奏报,驻防将军和督抚会衔的奏折,除非呈报统兵大员或者学政出缺,不得用六百里加紧。因此,她直觉地想到了多隆阿有何不测。那知拆开来一看,说的竟是“直隶军务吃紧,请饬胜保前往剿办。”

“混帐东西!”慈禧太后气得把奏折摔在地上。

这种情形,安德海难得见到,但奏折摔在地上,不能不管,悄悄儿把它拾了起来。正不知如何处置时,慈禧太后有了指示。

“拿笔来!”

安德海答应着,取来朱笔,她亲自批了八个字:“均着传旨严行申饬。”然后命他立即送还给内奏事处。

第二天一早,军机章京接了折回到军机处,自然先把最紧急的放在上面,送到恭王那里拿起来一看,也有啼笑皆非之感。不过,他比慈禧太后要冷静些,得先要跟同僚把穆腾阿和瑛棨会衔上此折的用意,推敲个明白,再作道理。

“穆腾阿是胜保的死党,瑛棨是个糊涂虫,他必是受了穆腾阿的指使,跟着来碰这个大钉子,何苦?”宝鋆皱着眉说。

“我是说上这个折子的用意。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么荒唐,会得到怎么样儿的一个结果?”

“那也无非意在报答胜保而已。”

“不然!”文祥另有看法,“这是‘投石问路’,探测朝廷的意旨。倘或批驳的口气松动,替胜保说话的人,就一个跟着一个都来了。”

“不错,不错!”在座的人,无不深深点头。

“那就拟旨痛斥吧!”恭王作了决定。

这道“严行申饬”的上谕,由内阁明发。京里京外受了胜保活动的人,一看风­色­不妙,便都观望不前。可是间接也有消息传到恭王耳朵里,说是胜保所招降的那批人,不懂得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义,只知道对胜保感恩图报,倘或处置失宜,­操­之过急,只怕会激出变故,那一来,大局就更棘手了。

掌权一年多以来,恭王的宗旨依然是稳定局势为第一,对于苗沛霖尚且可以委屈求全,只要他能受羁縻,那怕就在寿州一带做“土皇帝”,也可以容忍,然则因为胜保而激起意外的变故,自然是他所引以为切戒的。

而且,对胜保的感情,恭王也毕竟与人不同。前年勒兵京畿,遥控行在,胜保那一支杂凑的军队,到底能予肃顺多少威胁,固然难言,但是,恭王却确确实实因为胜保的态度,增加了信心,同时也表示出有胜保的人马可以运用,使得那些原来徘徊在肃顺与他之间的人,倒向自己这一面。得失成败,寸心自知,恭王觉得是欠着胜保的情的。

为了这公与私的双重窒碍,处事一向果断明快的恭王,在这一件继“诛三凶”以后,为京里京外瞩目关怀的大案子上,显得十分黏滞,仿佛竟忘了这件事似地。

他的心情,最了解的是文祥和曹毓瑛,然后才数到宝鋆. 宝鋆一向以恭王的意旨为意旨,曹毓瑛资格尚浅,进言要看机会,唯有文祥,认为恭王这样拖延着不是办法,觉得非要说话不可。

凡是有所主张,他一向措词缓和而宗旨坚定,他为恭王指出,胜保的被革职拿问,重要的是在一个“问”字。革而不问,就整饬纪纲而言,比“曲予优容”更坏。而且,不问也不行,两宫太后口中不说,心里已经不满,内阁也在等消息,等他们来催问,在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大臣议罪,一向是由重臣会同吏、刑两部,在内阁集议,审讯胜保,明发上谕上规定由议政王、大学士会同刑部办理,更是非同小可的事。不管如何,议政王应先召集会议,才是正办。所以恭王接纳了文祥的意见,咨会内阁,定期集议。

事先,当然有一番私底下的接触,恭王得到报告:大学士周祖培和军机大臣李棠阶,态度都很激烈,已经有了表示,非严办胜保,不足以伸国法。

“这是为什么呢?”恭王皱眉问道,“莫非……?”

宝鋆说话向来无保留,大声接口:“河南人嘛!胜克斋在河南搞得太不象话了,周、李两公,不如此表示,对他们的老乡,怎么交代?”

这倒是心直口快,一语破的,恭王心里有数了。所以在内阁会议的那一天,尽让周祖培和李棠阶痛斥胜保,先教他们泄了愤再说。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周祖培拍着桌子说:“象这样纵兵殃民,贪污渎职,辜负朝廷的统兵大员,百死不足蔽其辜!”

“芝老说得是。”恭王胸有成竹地徐徐发言,附和之后,陡然一转,“不过,俗语说得好,‘投鼠忌器’,胜保已经在刑部狱中,随时可诛。我想——我们还是先撇开胜保来谈吧!”

周祖培一楞,不知道撇开胜保,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要扯在这件案子里来谈?

庙堂之上,不便说什么不够冠冕堂皇的,迁就现实的话,于是撇开胜保这个人,谈他所隐匿的财产。这件事归宝鋆管,他象聊闲天,谈新闻似地,把多隆阿奉旨查抄的情形,以及从他处得到的消息,胜保在谁那里可能隐匿了些什么财产?派什么人搜查?用什么方法?诸如此类,娓娓言来,虽嫌琐碎,听来倒也有些趣味。

第一次集议,就这样糊里糊涂结束了。不多几天,两江总督曾国藩的一道奏折,为恭王和他的同僚,带来了新的困扰和忧虑——胜保在苗沛霖以外,又下了一着狠棋。

曾国藩的奏折中说:江南提督李世忠上书,愿意褫夺自己的职务,为胜保赎罪。这是件异想天开的事,而以前方的一个武官,­干­预朝廷处置获罪大臣的威权,不但冒昧,而且荒唐。照道理说,在曾国藩那里就应该受到一顿申斥,可是曾国藩未作处置,据实代奏,只略略声明他所以代奏的原因是:“不敢壅于上闻。”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了解李世忠与胜保的关系的人看,其中大有文章。曾国藩的意思是表示,如果不为李世忠代陈他的请求,可能就会有麻烦,而这个麻烦是连他这个节制四省兵权的两江总督都料理不了的,所以“不敢壅于上闻”。

“你们三位先商量商量!”恭王把奏折交给了文祥、宝鋆和曹毓瑛,摇着头说:“我头痛得很!”

他们那三个人又何尝不头痛?聚在一起,把曾国藩的那道奏折,反复看了几遍,不知如何批答。

终于,文祥说了这么一句:“我看,李世忠的用意,也不尽是报私恩,有个替胜克斋表功的意思在内。”

宝鋆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曹毓瑛却大有领悟,连连点头:“这看得深了!”

“怎么呢?”

“咸丰八年九月,胜克斋招降李世忠,裨益大局,确非等闲。那时李世忠不叫李世忠,叫李昭寿。”

李昭寿原是捻匪,与洪军合流,在长江北岸的滁州、六合一带与官兵作战。咸丰八年秋天,李秀成与陈玉成合力稳定了长江北岸,进窥皖北,滁州交李昭寿防守。他部下的纪律极坏,而且不是洪军的嫡系,所以陈玉成一向轻视他,使得李昭寿起了异心。

于是胜保设法俘获了他的全家,相待极厚,李昭寿考虑了切身利害,献出滁州城,接受了胜保的招降。奏报到京,赏给二品花翎,赐名世忠,授职总兵,仍旧让他驻军六合一带。

“从那个时候起,江宁的洪军与皖北不能连成一气,未始不是李世忠阻隔之功。这论起来,也算是胜克斋的功劳。”

“但要挟制朝廷就不对了!”文祥皱着眉说,“李世忠只怕也是第二个苗沛霖,听说那一带的土匪盐枭,都出入其门,李世忠的外号叫做‘寿王。”

“那,”宝鋆惊讶地说,“不又要造反了吗?”

其余两个人都不作声。好久,文祥握着拳,神­色­痛苦地说:“决不能把李世忠逼反了!其中关系,太大,太大!”

这样,自然而然就提出了一个结论,只有安抚一法。但批答的谕旨,甚难措词,宝鋆便指着曹毓瑛说:“琢如,这非你的大手笔不可。”

“等见了王爷再说吧!”曹毓瑛答道,“怕在谕旨以外,还得有别的布置。”

“对!”文祥深深点头,“谈了半天,琢如这句话很有用。

走,咱们上鉴园去。“

到了大翔凤胡同鉴园,恭王正在宴客,特为告个罪离席,在小书房里接见密谈。一路来,文祥已成竹在胸,此时便从容地提出了他的办法。

“安抚固为势所必然,但这个奏折不必急着批。”

“对了!”恭王不由得Сhā了句嘴,“这个宗旨好,先让李世忠存着一分指望,咱们再从长计议。”

“是。”文祥接着他自己的话说,“琢如以为还得有别的布置,这是老谋深算的话。我看,今天就用六爷的名义,先给曾涤生去封信。”

“信上怎么说?”

“李世忠所请,决不可行。让他善加安抚,而且,”文祥加重了语气说,“要严加防备!”

“好!”恭王立即作了决定:“就请琢如辛苦一下子,在这儿写了就发。”

因为决定了把李世忠的请求,暂时搁置,所以第二天早晨在养心殿见两宫太后时,恭王便根本不提这件事。而慈禧太后偏偏记得,等把其他的章奏处理完毕,她和颜悦­色­地问:

“好象曾国藩还有一个折子,那个李世忠怎么啦?”

“这是个麻烦。”恭王使劲摇着头。

“麻烦可也没有办法。到底该怎么办,总得有个下文。”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慈安太后问:“姐姐,你说是吗?”

“我,”慈安太后歉意地笑着答道,“我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哪!”

慈禧太后对李世忠的出身,以及目前的情形也不甚明白,趁此机会看着文祥说道:“你一定清楚,给讲一讲吧!”

文祥便出班奏答,把胜保招降李世忠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一遍,然后提到他的现况:“李世忠目前驻扎六合,那里的盐课、厘金都归他收了用,这么优容他的原因,就是要教他感恩图报,别学苗沛霖的样,绝了那颗降而复叛的心。李秀成去年十一月带了三十万人,从江西到皖北,分兵南下,想从背后打曾国荃,替江宁解围,如果李世忠变了心,投了过去,举足重轻,大局会起变化。”

“那就得跟他说好的罗?”

慈禧太后这句话中,自嘲的意味十足,恭王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便接口答了句:“‘小不忍则乱大谋’,两位太后圣明。”

看见恭王面有窘­色­,慈禧太后不断点头,作为安慰,但她有她的看法,却依然说了出来。

“我常常在想,”慈禧太后辞­色­雍容地,用她那特有的,清脆而沉着有威的声音说:“京里京外那么多的人在办事,说到头来,就归咱们君臣几个拿主意,事情,不一定样样都能办通;人,不见得个个都能心服,只要咱们自己良心上交代得过去,也就管不得那许多了。六爷,你说是这话不是?”

“圣母皇太后见得是。”恭王把垂着的手举了起来,指着自己的心说:“臣也就是凭一颗心,报答天恩祖德。”

“是啊!可就是怎么才对得起自己良心呢?我看,只有一个‘公’字。”

她停了下来,以沉静的眼光环视每一个军机大臣,令人有不怒而威之感,配合着她那两句语意深沉的话,不由得都惴惴然,不知她有什么责备的话要说。

“就拿何桂清这件案子来说吧,”慈禧太后依然闲闲地,仿佛谈家常的那种语气,“照我看,是办得太重了一点儿。丧师失地,也不止他一个人,何以就该他砍脑袋?去年夏天从上海押解到京,朝里有些人帮他说话,有些要严办,我们姐妹也闹不清谁的理对,谁的理不对。光讲理好办,存着私心,这面一套说法,那面一套说法,把理路搞乱了,事情可就难办了。当时我就想,倘或何桂清这件案子,由我一个人作主,我一定饶了他,革职永不叙用,也就够他受的了。可是有好些人说,大局正有起­色­,一定得要整饬纪纲,才能平定大乱。这话说的是大道理,没有得可驳的,我们姐妹心里想饶何桂清的,也办不到,只好准了‘秋后处决’的罪名。本来去年改元,秋决停勾,何桂清还可以多活一年,又有人说,何桂清罪情重大,不能按常例办理,到底把他绑到了菜市口。朝廷大法,自然没有得可说的。不过……。”

一转要说到正题上,慈禧太后偏偏停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端起康熙窑绿地黄龙的盖碗,揭开碗盖,送到口边,却又嫌茶不烫,招呼在殿外伺候的太监重换。这一耽搁,别的人倒还好,吴廷栋却真如芒刺在背,异常局促,因为严办何桂清,他的主张最力,现在看慈禧太后,大有不满之意,而且又不能冒昧申辩,所以在那料峭春寒的二月天气,背上竟出了汗。

喝了一口茶,慈禧太后拿块丝手绢拭一拭嘴­唇­上的水渍,接着往下说:“我也是由何桂清这件案子,想到胜保。封疆大吏,守土有责,不能与城共存亡,说是为了整饬纪纲,办他的死罪,话是不错,可是人家何桂清到底不过一个文弱念书人,听见长毛来了,吓得发抖,也不算是件怪事。倒是胜保——如今什么年头儿?他还在学年羹尧,把朝廷当作什么看了,这不是怪事吗?这也不去提它,我就有一句话,忍不住要说,什么叫纪纲?杀何桂清就有纪纲,办胜保就不提纪纲了?这就是不公,不能叫人心服,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六爷,”她扬一扬头,高瞻远瞩地看着所有的军机大臣:“你们大家,看我的话,说得可还公平?”

“是!”恭王不由得把头一低:“臣等敬聆懿旨。”

“我不过说说。”慈禧太后越发谦抑,“你们商量着办吧!”

这个钉子碰得够厉害的,大家都不免生出戒心,只有恭王不同,虽然觉察到慈禧太后话中的锋铓,却不拿它当回事,依然照自己的想法,认为不宜­操­之过急,且让胜保在刑部火房中住些日子再说。

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虽在待罪监禁之中,居然不失尊严,胜保在刑部火房里,读书以消长日。读的不是怡情养­性­的诗词,更不是破愁遣闷的笔记,而是兵书史籍,不但细读,还点朱加墨,好好用了一番功。

象他这样的情形,是所谓“浮系”,仅仅行动失去自由,亲友的访晤,并不禁止。起初因为谕旨严厉,看上去就仿佛前年拿问“三凶”那样,一经被捕,便要处决,大家都还不敢造次去探望,怕惹祸上身。慢慢地,看见情况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严重;加以恭王的态度,已为外间明了,推断胜保的将来,不会有什么严谴。于是,亲友故旧,顾忌渐消,胜保那里便不冷落了。

那些访客中,有的不过慰问一番,有的却是来报告消息,商量正事的。由于军机处有消息传出来,说胜保营中有好些“革员”,假借权势,为非作歹,为恭王及军机大臣们所痛恨,所以如吴台朗等人,都不敢露面。但蔡寿祺与胜保脱离关系已久,形迹比较不为人所注意,因而居间联络的责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肩上了。

曾国藩代陈李世忠自请褫职,为胜保赎罪的奏折到京,是个秘密消息,但也为蔡寿祺打听到了,特为去看胜保,报告这个“喜讯”。

“倒是草莽出身的,还知道世间有‘义’之一字。”胜保不胜感慨地说,话中是指慈禧太后和恭王负义。

“恭王倒还好。”蔡寿祺放低了声音说,“他一直压着不肯办。不过究竟其意何居,却费猜疑。也许是因为‘西边’正在气头上,等她消了气,事情就比较易于措手了。”

“你是说要等?”胜保微皱着眉说,“要等到那一天?”

“看曾涤生的那个折子,批下来是怎么说?便可窥知端倪。”

胜保想了想说:“也还得有人说话才好。”

“有个人应该可以上折言事。”

蔡寿祺指的是吴台朗的胞弟,掌山东道御史的吴台寿。胜保也认为这是个理想人选,请蔡寿祺转告吴台朗,尽快进行。

“照我看,”蔡寿祺又说,“只要两个人少说句把话,事情很快就会有转机。”

“那两个?”

“克帅倒想一想。”蔡寿祺说,“都是河南人。”

“那……,”胜保答道:“无非商城跟河内。”

“正是。”蔡寿祺点点头——“商城”是指大学士周祖培;“河内”是指军机大臣李棠阶。

“哼!”胜保的坏脾气又发作了,“等着看吧!我偏不买这两个人的帐。”

“克帅!”蔡寿祺劝他,“俗语道得好:”在人檐下过,怎敢不低头?‘绛侯曾将百万兵,一旦失志,不能不畏狱吏,何况这两个人位高权重!“

那是指的汉朝开国名将绛侯周勃的典故。胜保桌上正有本摊开的《史记》,周勃的典故就在里面。他摇摇头,不以为然,把书拿起来一翻,翻到《陈丞相世家》,傲然说道:“陈平六出奇计,以脱汉离之危,我就不相信我不如陈平。”

蔡寿祺默然。见他依旧是如此自大自傲的脾气,心里颇为失望。这一下,当然也有话不投机之感,略略谈了些不相­干­的话,告辞而去。

出了刑部,径自来访吴台朗,他住在他胞弟吴台寿家,三个人在一起密谈,他转述了胜保的要求。吴台寿面有难­色­,但经不住他老兄,一面说好话,一面以长兄的身分硬压,吴台寿无可奈何,拟了一个为胜保辩冤的奏稿,三个人斟酌了一番,定稿誊正,第二天就递了上去。

慈禧太后一看自然非常生气,但言官的奏折,她不敢象处理瑛棨的折子那样,拿起笔来就批“严行申饬”。同时她也奇怪,不知道吴台寿为何上这一个折子?一年多的工夫,她对御史科道已经很了解,谁是耿直敢言的;谁是喜欢闻风言事的;谁的脾气暴躁,谁的党羽最多?从他们的奏折里,便可以猜出他们的本意。这吴台寿,在她的记忆中,是个默默无闻的人,现在替胜保说话,是为了什么?得先查一查清楚。

把折子交了下去,恭王发觉自己对胜保的处置态度,确有未妥。迁延不决,启人侥幸一逞之心,吴台寿的这个折子,就是最明白不过的例子。再这样下去,为胜保出力的人,越来越多,岂不是自找麻烦?

因此,他一面决定了要痛驳吴台寿的所请,并且予以必要的处分,一面改变了过去的态度,把胜保这件案子交给周祖培和李棠阶去管。不过,他向李棠阶作了这样的表示:以大局为重!而胜保如有一线可原,不妨酌予从宽。

李棠阶是个相当方正的人,他受了慈禧太后的指责,耿耿于心,这时见恭王授权,自然不会耽搁,立即去拜访“商城相国”。周祖培以大学士兼领“管理刑部”的差使,办事极其方便,当时就派了人到刑部去通知,第二天上午,传胜保到内阁问话。

刑部司官见是管部的周中堂的命令,不敢怠慢,半夜里就把胜保喊了起来,带到内阁,天还不亮,借了听差、车伕休息待命的一间小屋子,把他禁闭在那里。一直到近午时分,才开门将他带了出来。

一带带到周祖培面前,一肚子不高兴的胜保,说不得只好大礼参见,周祖培不曾理他,他也就不理周祖培未曾吩咐“起来说话”,管自己起身,昂然站在当地。

“潘大人的原折呢?”周祖培向左右问。

“潘大人”是指潘祖荫,参劾胜保,以他所上的那个折子,列举的事实最详尽,所以周祖培就以他的原折作为审问胜保的依据。

“胜保!”周祖培问道:“你纵兵殃民,贪渎骄恣,已非一日,问心有愧吗?”

“既非一日,何不早日拿问?”胜保微微冷笑。

一上来就是讥嘲顶撞,周祖培心中异常不快,问得也就格外苛细。光是入陕以后,捏报战功一节,就问了两个时辰,然后吩咐送回刑部。

于是隔几天提出来问一次,每次都只问一两件事,或者重复印证以前问过的话。问的人也多寡不一,但大致每次都有周祖培。这样两个月拖下来,李世忠被安抚好了。为了朝廷的威信,予以“革职留任”的处分,可是谁都知道,不须多少时候,军机处就会随便找一个理由,为他奏请开复。至于吴台朗、吴台寿兄弟,可就没有那么便宜了!

吴台寿新升御史不久,资望尚浅,他那个奏折中,最失策的地方,是攻击另一个御史赵树吉。赵树吉亦曾参劾胜保,并以“京内外谣诼纷传”,主张对胜保从速定罪。吴台寿针对他的话,有所批评,招致了同僚的不满,因而另外有些刚直的御史,毫不容情地指出了吴台寿与胜保的间接关系,而吴台朗指使他的胞弟为胜保辩冤,说他“但有私罪,并无公罪”是“感激私恩”。朝廷对言官的处分,一向慎重,现在看吴台寿孤立无援,那就不必客气了,明发上谕,痛斥他“无耻”,革了他的职。吴台朗的命运与他兄弟相同,由胜保为他设法开复的“道员”职衔,再度被革,同时“拔去花翎”。

这一道严旨,对于蔡寿祺之流,颇有吓阻的作用,自此销声匿迹,噤若寒蝉。可是京外与胜保有关联,而情势不稳的那些军队,仍旧不能不顾忌,所以依然在谕旨中一再声明,对于审问胜保一节,务须传集人证,逐款查核,表示出绝无要杀胜保的成见。

这也算是恭王的苦心回护,只望慈禧太后不再督催,周祖培和李棠阶的态度比较缓和些,清议也能逐渐平息,等把这件事冷了下来,胜保便有活命之望。

那知胜保自己却已沉不住气,对周祖培的反感尤其深。胜保的想法是:“没有我,你何来今日?”周祖培当年为肃顺压得抬不起头来,而打倒肃顺,胜保认为是他的功劳,这就等于替周祖培报了仇,然则今日事事苛求,竟成恩将仇报!想起传说中,周祖培与肃顺同在户部作尚书,司官抱牍上堂,肃顺把周祖培画了行的文稿,打一条红杠子废弃不用,周祖培居然也忍了下去,则今日高坐堂皇,颐指气使,岂不令人齿冷?

不平和轻视之感,积累在心里已非一日。这一天提到他纵容部下在河南­奸­­淫­­妇­女这一款罪名,周祖培问他可有这回事?胜保突然冲动,大声答道:“有的!河南商城周祖培家,河内李棠阶家的­妇­女,不分老幼,统通被污,无一幸免!”

这两句刻毒得到了头的话,把周祖培气得嘴­唇­发白,四肢冷冰,几乎中风。事后传到了恭王耳朵里,他向文祥、宝鋆长叹一声说:“胜克斋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如此公然侮辱“相国”,可以想见胜保平日的跋扈!光是这一点,就可以定他的死罪。而“不分老幼”这四个字,简直蔑绝伦常,亦为清议所万万不容,更为身为­妇­女的两宫太后认为罪大恶极。

胜保该死!但怎样死法呢?死刑有好几种,是斩、是绞?

是“立决”还是“监候”?

“自然是‘斩立决’!”周祖培摸着胡子,断然决然地说。

这个原则是大家所同意的,除非不教他死,要死就要快。不管是“斩监候”还是“绞监候”,到秋后勾决处斩,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只怕夜长梦多,别生枝节。但是绑到菜市口有肃顺的前车之鉴,胜保临死之前,少不得也有一场破口大骂,抖露许多内幕,那跟肃顺的乱骂又自不同,所以大多数的人都不赞成斩立决。

只以周祖培年高位尊,虽以恭王的身分,亦不便当面反对他的意见,因而他向文祥递了个眼­色­——文祥自然明白,点点头,把身子朝前俯一俯,表示有话要说。

宝鋆­性­子急,本想开口,看到文祥这个动作,便让他发言:“博川,”他为他作先容,“你必是有话,你说吧!”

“论胜保的种种不法,立正刑诛,亦是咎有应得。”文祥看着周祖培说:“不过,我想上头或许会派老中堂监斩,这么热的天,轰动九城,倾巷来观,老中堂这趟差使太累,叫人放心不下。”

话说得异常委婉,而且也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建议。二品大员获罪处决,监刑的不是王公,就是大学士,周祖培主杀胜保最力,正好把这个差使派给他,所以恭王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我一定面奏两宫,请芝公监视,另外再派一个绵森吧!”

周祖培自己也知道。当着“管理刑部”的差使,多半会奉旨监刑,便即问题:“这一说,要请上头赏他一个全尸?”

“对了!”文祥赶紧接口:“请上头从宽赐令自尽吧!”

大家都不再开口,就此定议。等第二天进养心殿,恭王把具报会议结果的奏折以及明发上谕都准备好了。

等听完了恭王的陈奏,慈禧转脸望着慈安太后问道:“姐姐,你看呢?”

要让慈安太后杀人,她总觉得心有未忍,所以皱着眉答道:“胜保实在也闹得太不象话。如果……。”

话没有完,她的意思却很明白,如果罪无可赦,也就只好杀了!慈禧太后想了想,庄容宣示:“就从宽赐令自尽。”

“再跟两位太后回话,”恭王又谈胜保的案子,“想请旨,派大学士周祖培、刑部尚书绵森,监视胜保自尽。”

“可以!”

于是恭王从宝鋆手里,接过预先拟就的旨稿,捧呈御案,两宫太后盖了“御赏”和“同道堂”的图章,发了下来,由军机处派专人送交内阁,内阁转送刑部。

刑部大堂中,周祖培和绵森都衣冠整肃地在等着,提牢厅的官员已略有所闻,也在伺候待命。等上谕一到,周祖培从封套里抽出来略微看了一下,便向绵森说道:“叫他们预备吧!”

刑部提牢厅,专有一间屋子,作为赐令自尽之用。清朝以来,毕命于此的大臣也不少,和珅就死在这里。所谓“预备”,极其简单,用块白绫子从梁上挂下来,打个死结就行了。

然后便要去传唤胜保来就死。七月十几的天气,名为“秋老虎”,又当中午,热不可当。胜保是个胖子,特别怕热,光着上身,在砖地上铺一领凉席,正要午睡。传唤的差役,便在窗外喊道:“胜大人,请穿上衣服吧!”

“­干­吗?”

“还不是那一套吗?请胜大人到内阁去走一趟,天这么热,那里的房子大,凉快,去走一趟也不错!”

“出去溜溜也好。”胜保蹒跚地从凉席上起身,“我正想吃‘沙锅居’的白­肉­。”

“好啊!回头我伺候你老上‘沙锅居’。”

“你叫人打盆水来!”

胜保的手面阔,经常有赏赐,所以刑部的差役都愿意巴结他。但此时不便叫他们来服役,怕言语或神­色­之间有所泄露,让他发觉疑窦,引起许多麻烦,所以那司官亲自拿铜盆去打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来。胜保大洗大抹了一番,换上杭纺小褂裤,细白布袜子,双梁缎鞋,然后穿上江西万载出的细夏布长衫,外套一件玄­色­实地纱“卧龙袋”。头上戴一顶竹胎亮纱的小帽,帽结子是樱桃大的一颗珊瑚,帽檐上缀一块绿如春水的翡翠。左手大拇指上一只白玉扳指,右手拿一把梅鹿竹的折扇,扇面上一边是王麓台的山水,一边是恽南田的小楷。完全是一生下来就有爵位的“旗下大爷”的打扮。

美中不足的是那根辫子不能重新梳一梳,好在他自己看不见,只低头看一看前面衣襟,问道:“车套好了没有?”

“早就在伺候了。”

“咱们走吧!”

出了屋子,原该往南,那司官却往北走,一面走,一面说:“从提牢厅边上那道门走吧,近一点儿。”

胜保没有说什么,轻摇折扇,踱着八字步,跟着他走,一走走进一座小院落,蓦地站住脚说:“怎么走到这儿来啦?这是什么地方?”

“那不有道门吗?”

门倒是有道门,那道门,轻易不开,一开必有棺材进出。胜保似乎对他的答语不能满意,正站着发愣,一响碰撞声,等他回过头去,刚进来的那道门已经关上了。

于是有人高声喝道:“胜保带到!”

北面一明两暗的三间官厅,当中一间原来悬着竹帘,此时卷了起来,大学士周祖培、刑部尚书绵森,红顶花翎,仙鹤补褂,全副公服出临。胜保一见,便有些支持不住,额上冒的汗如黄豆般大。

“胜保接旨!”绵森神­色­懔然地说。

两名差役已经赶了上来,一左一右扶掖着他。把他搀到院子里,就在火微的青石板上,揿着他跪下,听宣旨意。

这时的胜保,虽已脸­色­大变,但似乎有所警觉,不能倒了“大将”的威风,所以双臂挣扎了一下,意思是不要差役扶持。果然,等他们放开了手,他把身子挺了挺,跪得象个样子了。

绵森从司官手里接过上谕,站在正中。等他从“前因中外诸臣,交章奏参胜保贪污欺罔各款”念起,一直念到“姑念其从前剿办发捻有年,尚有战功足录,胜保着从宽赐令自尽,即派周祖培、绵森前往监视”为止,胜保背上的汗,把他那件“卧龙袋”都已湿透。

“胜保!”绵森又说,“这是两宫太后和皇上赏你的恩典。

还不叩头谢恩?“

“不!”胜保气急败坏地喊道:“这不能算完!”

“什么?”绵森厉声责问:“你要抗旨吗?”

“我有冤屈,何以不能申诉?”

不等胜保把话说完,伺候在周祖培和绵森左右的司官,已挥手命令差役把胜保扶了起来,两个人掖着他,半推半拉地,弄入后院中梁上悬着白绫的那间空屋。

胜保似乎意有所待,一面扶着窗户喘气,一面双眼乱转着,仿佛急于要找什么人,或是寻一样什么东西。等周祖培和绵森踱了进来,他拔脚迎了出去,守在门口的差役想阻拦,无奈他身躯臃肿,而且是不顾一切地直冲,所以没有能拦得住。

一见他这神气,监视的两大臣,不由得都站住了脚,往后一缩,神­色­紧张地看着,那些司官和差役,自然更加着忙,纷纷赶了上来,团团把他围住。

“周中堂!”胜保也站住了,高声叫道,“我有冤状,请中堂代递两宫太后。”

周祖培微闭着眼使劲摇头,慢吞吞地答了四个字:“天意难回。”

胜保好象气馁了,把个头垂了下来。差役们更不怠慢,依旧象原来那样,一左一右掖着他进了屋。

一个端张方凳,摆在白绫下面,让他垫脚,一个便半跪着腿说道:“请胜大人升天。”

胜保呆了半晌,一步一步走向白绫下面,两名差役扶着他踏上方凳,看他踮起脚把头套了进去。那个圈套做得恰到好处,一套进去便不用再想退出来,只见他脚一蹬,踢翻了方凳,胖胖一个身子晃荡了一下,两只手微微抽搐了一阵,便不再动。

两名差役交换着眼­色­,年纪轻的那个说:“行了!”

“等一等!”年纪大的那个说,“你再去找两个人。他的身坯重,咱们俩弄不下来他。”

等他唤了人来,胜保左手大拇指上的那个白玉扳指,已经不翼而飞。年纪轻的那差役不作声,扶起方凳,站了上去,探手摸一摸尸身的胸口,回头说道:“来吧!”

解下尸身,放平在地上,照例要请监视的大臣亲临察看,周祖培和绵森自然也不会去看,只吩咐司官好好料理,随即相偕踱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谈,周祖培不胜感慨地说:“胜保事事要学年大将军,下场也跟年羹尧一样。”

十五

从上年腊月中回南以后,不过一个多月的工夫,吴守备又到了京城。吴棠在年底送了一批“炭敬”,开年又有馈赠,但都是些“土仪”,其中自然有安德海的一份,跟送部院大臣的一样,只是没有问候的私函。吴守备是去过安德海家的,亲自把礼物送交他的家人,还留下一张吴棠的名片。

另有一份送给军机章京方鼎锐。礼没有送给安德海的那份厚,却有厚甸甸的一封信。这封信中附着安德海交给吴守备的,关于赵开榜的“节略”,信上叙了始末经过,最后道出他的本意,说赵开榜在江苏候补、奉委税差,因为劣迹昭彰,由他奏报革职查办。如今悬案尚无归宿,忽又报请开复,出尔反尔,甚难措词,字里行间又隐约指出,此是安德海奉懿旨交办的案件,更觉为难,特意向方鼎锐请教,如何处置?同时一再叮嘱,无论如何,请守秘密。

方鼎锐看了信,大为诧异。在江南的大员,都跟他有交情,他知道吴棠的困扰,不能替他解决难题,至少不能替他惹是非,添麻烦,所以特加慎重,悄悄派人把吴守备请了来,一问经过,他明白了!

已有八分把握,是安德海搞的把戏,但此事对吴棠关系重大,半点都错不得,对安德海是不是假传懿旨这一点,非把它弄得明明白白不可。想来想去,只有去跟曹毓瑛商量。

“琢公,你看!”他把吴棠的信摊开在他面前,苦笑着说:“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

看不到几行,曹毓瑛的脸­色­,马上换了一换样子,显得极为重视的神气。等把信看完,他一拍桌子说:“这非办不可!”

看到是这样的结果,方鼎锐相当失悔,赶紧问道:“办谁啊?”

“都要办!第一小安子,第二赵开榜。”

方鼎锐大吃一惊!要照这样子做,大非吴棠的本意,也就是自己负了别人的重托,所以呆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

“你把信交给我。”曹毓瑛站起身来,是准备出门的神情。

“琢公!”方鼎锐一把拉住他问,“去那里?”

“我去拜恭王。”

“琢公!”他一揖到地。“乞赐成全。”

“咦!”曹毓瑛惊疑地问:“这是怎么说?”

“信中的意思,瞒不过法眼。吴仲宣只求公私两全,原想办得圆到些才托了我,结果比不托还要坏。琢公,你留一个将来让我跟吴仲宣见面的余地,行不行?”

这一说,让曹毓瑛叹了口气,废然坐下,把吴棠的信往前推了推说:“你自己去料理吧!一切都不用我多说了。”

于是,方鼎锐回了吴棠一封信,告诉他决无此事,不必理睬。同时又告诉他一个消息,说两广总督毛鸿宾降调,已成定局,吴棠由漕督调署粤督,大致亦已内定,总在十天半个月内就有好音。

安德海和德禄,却不知这事已经搁浅,先找着吴守备去问。他是曾受了吴棠嘱咐的,如果安德海来问,只这样告诉他:太后交下来的,采办“苏绣新样衣料”的单子,正在赶办,赵开榜开复一案,已经另外委托妥当的人代为办理。德禄听得吴守备这样说,还不觉得什么。转到安德海那里,他比德禄在行,听出话风不妙,更不明白他是托了什么人“代为办理”,难道是在京找个人,就近替他办一个奏折?没有这个规矩啊!

不多几天,倒是德禄打听到了消息,把安德海约了出来,告报他说,吴棠是托的方鼎锐,方鼎锐跟曹毓瑛商量,不知怎么回了吴棠一封信。“安二爷!”最后他说,“我看,八成儿吹了!”

照这情形看,安德海心里明白,自然是吹了!吹了不要紧,第一,已知他假传懿旨;第二,赵开榜的行迹已露,这两件事要追究起来,可是个绝大麻烦。所以当时的神­色­就显得异样,青红不定地好一会,也没有听清德禄再说些什么。

直到德禄大声喊了句:“安二爷!”他才能勉强定定神去听他的话。德禄愁眉苦脸地说道:“这下子,我跟赵四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你不是说,年下收的银子不算定钱,既不是定钱,就不欠他什么,有什么不好交代。”

“不是这个。我是说,吴棠那儿,还有军机处,都知道赵四露面儿了,一查问,着落在我身上要赵开榜那么个人,我可跟人家怎么交代?”

“这个……,”安德海嘴还硬:“不要紧,有我!”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片刻不得妥帖。别的事都不要紧,总可以想办法鼓动“主子”出来做挡箭牌,偏偏这件事就不能在她面前露一点风声。想到慈禧太后翻脸不认人的威严,安德海蓦地里打个寒噤,这一夜就没有能睡着。

苦思焦虑,总觉得先要把情况弄清楚了再说,那就只有去问方鼎锐了。于是抽个空,想好一个借口去看方鼎锐。门上一报到里面,方鼎锐便知他的来意,吩咐请在小书房坐。

平时,安德海见了军机章京就仿佛熟不拘礼的朋友似的,态度极其随便,这天有求于人,便谨守规矩,一见方鼎锐揭帘进门,立即请了个安,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方老爷!”

“不敢当,不敢当,请坐。”

等听差献茶奉烟,两个人寒暄过一阵,安德海提到来意:“我接到漕运总督吴大人的信,说让我来看方老爷,有话跟我说。”

这小子!方鼎锐在心里骂,当面撒谎!外官结交太监,大­干­禁例,吴棠怎么会有信给他?但转念想一想,他不如此措词,又如何启齿?不过谅解是谅解了,却不能太便宜他。所以装作讶然地问:“啊!我倒还想不起来有这回事。”

不说“不知道”,说“想不起来”,安德海也明白,是有意作难,只得红着脸说:“就为赵开榜那一案。方老爷想必知道?”

“喔,这一案。对了,”方鼎锐慢条斯理地说,“吴大人托了我,我得替他好好儿办。不过,有一层难处,这里面的情节,似乎不大相符。”

说着,方鼎锐很冷静地盯着他看,安德海不由得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心里在想那“情节不大相符”是指的那一点?是赵开榜的节略中所叙的情节,还是指自己假传懿旨?

看到他这副神情,方鼎锐越发了然于真相,他主要的是帮吴棠的忙。事情没有替安德海办成,却也犯不着得罪他,所以话锋一转,用很恳切的声音说:“你也知道,大家办事,总有个规矩,赵开榜这件案子,实在帮不上忙。这么样吧,你把他的那个节略拿了回去,咱们只当根本没有这么回事儿。赵开榜人在那儿,­干­些什么,咱们不闻不问,吴大人那儿,当然也不会再追。你看这个样子好不好?”

到了这个时候,方鼎锐有此一番话,安德海可以安然无事,已是喜出望外,赶紧答应一声:“是!听方老爷的吩咐!”

说着,又离座请了个安。

等把那份节略拿到,就象收回了一样贼赃那样,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坐在车上定神细想,发觉不仅安然无事,而且还有收获,顿时又大感欣慰,一回宫先到内务府来找德禄。

“怎么样?安二爷,挺得意似地。”

德禄一说,安德海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既然他如此说,索­性­摆出极高兴的样子,一把拉着德禄就走。

“赵四的事儿,办成了一半。”

“喔!”德禄惊喜地问:“怎么?莫非……。”

“你听我说!”安德海抢着说道:“赵四不是想洗一洗身子吗?这一个,我替他办到了,岂不是办成一半。”

“那好极了。安二爷,你把详细情形告诉我,我马上跟他去说。”

“我刚才去看了军机章京方老爷了,他亲口跟我说,包赵开榜没有事,吴大人那儿也不会再追。你叫他放心大胆露面儿好了。”

“是!我这就去。”

“慢着!”安德海一把拉住他,低声说道:“他原来答应的那个数得给啊!”

这一下德禄为难了,空口说白话,要人上万的银子捧出来,怕不容易。考虑了一会,觉得从中传话,办不圆满会遭怪,不如把赵四约了来,一起谈的好。

于是,他提议找赵四出来吃小馆子,当面说明经过,安德海知道他的用意,也就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德禄便送了个帖子来,由赵开榜出面,请安德海在福兴居小酌。依时赴约,寒暄了一会,入席饮酒,敬过两巡酒,德禄便把主人拉到一边,悄悄耳语。安德海在一旁独酌,却不断借故回头偷窥,先看到赵开榜有迟疑的神气,说到后来,终于很勉强地点了点头,知道事情定局了。虽然有些强人所难的样子,也管不得他那许多。

等散出来时,德禄在车中把跟赵四交涉的结果,细细说了给安德海听。赵四答应过,只要把他“身子洗­干­净”,他愿酬谢两万银子,不过那得奉了明发上谕,撤销拿问的处分,才能算数,照现在的情形,仍有后患。

还只听到这里,安德海就冒火了,“好吧!”他铁青着脸,愤愤地说,“口说无凭,本来就不能叫人相信。那就走着瞧好了。”

“安二爷,安二爷!”德禄摇着他的手,着急地说:“你别急嘛!我的话还没有完。人家也不是不通气的人,再说我,替你办事,也不能没有个交代。你总得让我说完了,再发脾气也不晚。”

“好,好,你说,你说!”

于是德禄便丑表功似的,只说自己如何开导赵四,终于把赵四说服了,答应先送一万银子,“那一万也少不了!”他说:“赵四有话,那一天奉了旨,那一天就找补那一万银子。”

安德海觉得这话也还在理,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停了一下又问:“那么你呢?”

“我吗?”德禄斜着眼看安德海,“我替安二爷当差!”

话外有话,安德海心里明白。照规矩说,应该对半匀分,但实在有些心疼,便先不作决定:“等拿到了再说吧。他说什么时候给?”

“一万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人家也得去凑,总要四、五天以后才拿得来。”

到了第四天,内务府来了个“苏拉”,到“御茶房”托人进去找安德海。他以为是德禄派了来的,请他去收银子,所以兴匆匆地奔了来,那苏拉跟他哈着腰说:“安二爷,王爷有请,在内务府等着。”

他口中的“王爷”,自然是指恭王。“王爷有请”这四个字听在耳中,好不舒服!在御茶房的太监,也越发对他另眼相看,安德海脸上飞金,脚步轻捷,跟着来人一起到了内务府。

恭王这天穿的是便衣,但神­色­比穿了官服还要威严,安德海一看,心里不免嘀咕,走到门口,在帘子外面报名说道:

“安德海给王爷请安!”

“进来。”

掀帘进去,向坐在炕床上的恭王磕了头,刚抬起头来,看见恭王把足狠狠一顿,不由得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问你,你­干­的好事!”

一开口更不妙,安德海心里着慌,不知恭王指的是那一件——他­干­的“好事”太多了!

“你简直无法无天!你还想留着脑袋吃饭不要?你胆子好大,啊!”

到底是说的什么呢?安德海硬着头皮问道:“奴才犯了什么错?请王爷示下。”

“哼!”恭王冷笑道,“你还装糊涂!我问你,有懿旨传给漕运总督吴大人,我怎么不知道?”

坏了!安德海吓得手足冰冷,急忙取下帽子,在地上碰响头。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以为倚仗太后,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恭王越骂越气,整整痛斥了半个时辰,最后严厉告诫:如果以后再发现安德海有不法情事,一定严办!

安德海一句话不敢响,等恭王说了声:“滚吧!”才磕头退出。到得门外,只见影绰绰地,好些人探头探脑在看热闹,自觉脸上无光,把个头低到胸前,侧着身子,一溜烟似地回到宫里。

宫里也已经得到消息了。他的同事奉承他的虽多,跟他不和的也不少,便故意拉住他说:“怎么样?六爷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安德海强自敷衍着,夺身便走,他身后响起一片笑声。

也正巧,笑声未停,刚刚小皇帝从弘德殿书房里回春耦斋,与两宫太后同进早膳。他这年十岁,颇懂得皇帝的威仪了,一见这样子,便瞪着眼骂道:“没有规矩!”

“是!没有规矩。”张文亮顺着他的意思哄他:“回头叫敬事房责罚他们。”一面向跪着的太监大声地:“还不快滚!”

但是,小皇帝却又好奇心起,“慢着!”他叫得出其中一个的名字:“彭二顺,你们笑什么?”

彭二顺知道小皇帝最恨安德海,据实陈奏不妨:“跟万岁爷回话,”他说,“小安子让六爷臭骂了一顿。”

“噢!”小皇帝也笑了,“骂得好!为什么呀?”

“为……”刚说了一个字,彭二顺猛然打个寒噤,这个原因要说了出来,事情就闹大了,追究起来是谁说的?彭二顺!这一牵涉在内,不死也得充军,所以赶紧磕头答道:“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到了春耦斋与慈安皇太后一桌用膳,她照例要问问书房的功课,小皇帝有时回声,有时不作声,倘是不作声,便不必再问,定是背书背不出来。

这一天答得很好,慈安太后也高兴,呣子俩说的话特别多,谈到后来,小皇帝忽然回头看着,大声问道:“小安子呢?”

“对了!”慈安太后看了看也问:“小安子怎么不来侍候传膳呐?”

隔着一张膳桌的慈禧太后答道:“跟我请了假,说是病了!”

“不是病。”小皇帝很有把握地说,“小安子一定躲在他自己屋子里哭。”

“你怎么知道?”

当慈安太后问这句话时,慈禧太后正用金镶牙筷夹了一块春笋在手里,先顾不得吃,转脸看着小皇帝,等候他的答语。

“小安子让六叔臭骂了一顿,那还不该哭啊?”小皇帝得意洋洋地说。

一听这话,慈安太后不由得转过脸去看慈禧,她的脸­色­很难看,但只瞬息的工夫,偏这瞬间,让慈安太后看得很清楚,心里失悔,不该转脸去看!应该装得若无其事才对。

为了缓和僵硬的气氛,她便捏着小皇帝的手笑道:“孩子话!挨了骂非哭不可吗?”

虽是“孩子话”,其实倒说对了,安德海真个躲在他自己屋子里哭了一场,哭得双眼微肿,不能见人。好在已请了假,便索­性­关起门来想心事,从在热河的情形想起,把肃顺和恭王连在一起想,想他们相同的地方。

到得第二天一早,依旧进寝宫伺候,等慈禧太后起身,进去跪安。她看着他问道:“你的病好了?”

安德海是早就盘算好了的,听这一问,便跪下来答道:“奴才不敢骗主子,奴才实在没有病。”

“喔!”慈禧太后平静地问:“那么,怎么不进来当差呢?”

“跟主子回话,奴才受了好大好大的委屈,自己知道脸­色­不好看,怕惹主子生气,不敢进来,所以告了一天病。”

这几句话说得很婉转,慈禧太后便有怜惜之意,但是她不愿露在表面上,同时也不愿问他受了什么委屈?因为她已经知道他的委屈,是挨了恭王的骂,既不能安慰安德海说恭王不对,也不能说他该骂,不如不问。

看这样子,安德海怕她情绪不好,不敢多说。慈禧太后有个如俗语所说的“被头风”的毛病,倘或头一天晚上,孤灯夜雨,或者明月窥人,忽有凄清之感,以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第二天一早就要发“被头风”,不知该谁遭殃?所以太监、宫女一看她起床不爱说话,便都提心吊胆,连安德海也不例外。

然而这是他错会了意思,这时慈禧太后不但不会发脾气,而且很体恤他,“小安子!”她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恩典:“我给你半天假,伺候了早膳,你回家看看去吧!”

安德海颇感意外。太监的疑心病都重,虽叩了头谢恩,却还不敢高兴,直待看清了她的脸­色­,确知是个恩典,别无他意,才算放了心。

于是等伺候过早膳,便到内务府来找德禄。一见面便看出德禄的神­色­不妙,两人目视会意,相偕走到僻静之处,安德海站住脚问道:“怎么样,‘那玩意’送来了没有?”

“唉!”德禄顿足叹气,“真正想不到的事!”

“怎么?”安德海把双眼睛紧盯在他脸上,先要弄清楚他是不是要捣鬼?

“姓赵的那小子变了卦了,真可恶!”德禄哭丧着脸说,“也不知道他那儿打听到的消息,六王爷昨儿跟你发那一顿脾气,赵四已经知道了。他说:事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要看一看再说。”

一听这话,安德海勃然变­色­,但随即想起恭王声­色­俱厉的神态,顿时气馁,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也有点怕!”德禄又说,“这位王爷,那一个惹得起啊?安二爷,运气不好,咱们大家都小心点儿吧!真的闹出事来,吃不了兜着走,那时候再来后悔,可就晚了。”

“哼!”安德海唯有付之冷笑,“好吧,‘看一看再说’!摆着他的,搁着我的,倒要看一看,到底谁行谁不行?”

听这口风,怕要逼出事故来,德禄心里有些发慌。赵四是他的好朋友,虽在这件事上变了卦,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得要尽力维护他。而且闹出事来,自己一定会牵涉在里头,更是非同小可!所以他低声下气地相劝:“安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赏我一个薄面,千万高抬贵手。赵四这小子,不够朋友,等我来想办法,总得要从他身上榨些什么出来。安二爷,你身分贵重,犯不上跟他较劲。”

“谁跟他较劲啊!”安德海脱口答说:“我在说别人,跟赵四什么相­干­?”

这两句话让德禄又惊又喜,但也不免困惑,如此宽宏大量,不象安德海平日的­性­情,所以将信将疑地问道:“安二爷,你不是说的反话吧?”

“什么反话?”安德海想了想,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你等着瞧好了,不怕他是王爷,我也得碰他一碰!”说完,他撇着嘴,管自己走了。

留下德禄一个人在那里,越发惊疑不定。安德海所指的王爷,自然是指恭王,他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跟手­操­生杀大权的议政王碰?而且他也不相信他有那么大的力量!跟恭王去碰,不等于­鸡­蛋碰石头吗?独自发了半天愣,越想越不能相信,认定安德海只是一时说说大话,聊以发泄,当不得真。

因此,在那些极熟的朋友的宴聚之中,他把安德海的“大话”当作笑话来说。然而也有人不认为是个笑话,尤其是那些对恭王不满的旗营武官,很注意这个消息,认为安德海与恭王的身分,虽谈不上“碰一碰”,可是他后面有慈禧太后。这位太后与恭王不甚和谐,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有她的支持,安德海亦未尝不能与恭王“碰”一下。

于是,志在倒恭王的那一班人,便经常在谈这件事,想要弄清楚,慈禧太后对恭王究竟持何态度?这一班人中,尤其起劲的是蔡寿祺。他以翰林院编修,新近补上了“日讲起居注官”,照例可以专折言事,想找一个大题目,做篇好文章,既以沽名,亦以修怨,为胜保报仇,要好好参倒几个冤家对头,消一消心中的恶气。

机会来了!一个月前——正月十三,正是上灯的那天,河北广平、顺德;河南开封、归德;山东曹州等地,忽然打雷,又下冰雹,这些反常的现象,多少年来被认为是“天象示儆”,因而朝廷根据御史的奏陈降旨,说是:“总因政事或有缺失,­阴­阳未和,致滋变异,上天示儆,寅畏实深。惟有加戒怠荒,益加修省;于用人行政,务得其平;其内外大小臣工,亦当交相策勉,共深只惧,以迓祥和而弭灾沴. ”有了这道谕旨,正好作为一个直言政事缺失的缘起。

天象示儆,应在燮理­阴­阳的宰相,军机大臣是真宰相,恰好用来攻击恭王。但是,蔡寿祺毕竟还有顾忌,打虎不成,­性­命不保,脚步一定要站得稳,可进可退,才不致惹火烧身。盘算了好几天,决定了一个办法,先搭上安德海这条线,探明了慈禧太后的意旨再说。

经过辗转的联络,蔡寿祺与安德海搭上了线。但是,他们并没有会面,仅仅取得一种默契,安德海知道蔡寿祺要参恭王,而蔡寿祺知道安德海会替他从中调护而已。

奏折是二月二十四送上去的。安德海事先已得到消息,特别加了几分小心,当慈禧太后照例在灯下看折时,他寸步不敢离开。这天西安的折差到京,陕西巡抚刘蓉奏陈的事项甚多,看那些枯涩无味的战报,是一大苦事。慈禧太后正昏昏欲睡时,翻开一个折子,触眼“请振纪纲,以尊朝廷”这一句,顿觉倦眼一开,喊了声:“来呀!”

安德海是早就在伺候着的,一面高声答应,一面指挥宫女打水,绞上一把热毛巾,又换了热茶。他自己从“五更­鸡­”上的小银锅里,把煨着的燕窝粥,倒在碗里,亲自捧上御案,顺便偷望了一眼,慈禧太后看的正是蔡寿祺的那个折子。

那个洋洋三千言的奏折,分做两大部分,前面历数“纪纲坏”的事实,攻击云贵总督劳崇光、四川总督骆秉章、两江总督曾国藩、陕西巡抚刘蓉、总理衙门通商大臣,前任江苏巡抚薛焕,以及湘军的曾国荃、李元度等等,还有许多军功出身的监司大员,指陈失职之处而以朝廷“不肯罢斥”、“不复追究”、“不加诘责”、“不及审察”、“未正典刑”为纪纲所以而坏的缘由。然后作了这一部分的结论:

“似此名器不贵,是非颠倒,纪纲何由而振?朝廷何由而尊?臣不避嫌怨,不畏诛殛,冒死直言,伏乞皇太后皇上敕下群臣会议,择其极恶者立予逮问,置之于法;次则罢斥。其受排挤各员,择其贤而用之,以收遗才之效。抑臣更有请者,嗣后外省督抚及统兵大臣,举劾司道以下大员,悉下六部九卿会议,众以为可,则任而试之;以为否,则立即罢斥,庶乎纪纲振而朝廷尊也。”

看到这里,慈禧太后用个水晶镇纸,往蔡寿祺的奏折上一压,刚把茶碗端起来,安德海轻捷地踏上两步,伸手把她的碗盖揭了起来。

她便顺口问道:“你知道有个叫蔡寿祺的翰林吗?”

“奴才听说过,是江西人。”

“喔!”她啜了口茶又问:“这个人怎么样?”

“挺方正,挺耿直的。”

“你怎么知道?”

这一问出乎安德海的意外,不过他一向有急智,不慌不忙地答道:“他从前在多大人多隆阿营里办过文案。跟旗营里的武将很熟,奴才是听那些人说的。”他知道慈禧太后对胜保的印象极坏,所以把蔡寿祺的经历改了一下,说在多隆阿营里当过差使。

慈禧太后放下茶碗,点点头说:“这姓蔡的,说的话倒有点儿见识。不过……。”她停了下来,终于轻轻自语,“我要把他这个折子发了下去,可有人饶不了他。”这当然是指恭王。蔡寿祺的折子里,虽未直接提到他的名字,但意思间指责恭王揽权包庇是很明显的。

看看是时候了,安德海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奴才不知道主子说的是谁的折子?不过,奴才劝主子,还是把折子发下去的好。”

“这是为什么?”

“奴才怕六爷会来要‘留中’的折子,那就不合适了。”听他这一说,慈禧太后勃然生怒,“噢!”她说,“会有这种事?”

于是安德海装出惶恐的神气说:“奴才太过于胆小了。六爷……,再怎么样,也不敢跟肃顺学啊!”

这吞吐其词的语气,加上肃顺的前车之鉴,慈禧太后不能不疑惧,“六爷怎么样呀?”她问。

“奴才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慈禧太后逼视着他,大声叱斥,“没出息的东西。”

安德海作出受了冤屈,不得不申辩的神情,踏上一步,躬着腰说:“奴才挨六爷的骂,不是一次了。奴才不敢跟主子说,是怕主子生气。主子一定要奴才说,奴才再不能瞒着主子,实实在在,六爷也不是骂奴才。”

“那,那是骂谁?难道骂我?”

“扑通”一声,安德海直挺挺跪下,“宰了奴才,奴才也不敢这么说。”他说,“主子请想,六爷是什么身分,奴才是什么身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六爷何苦老找奴才的麻烦?俗语说的是,‘打狗看主人面’——奴才知道六爷的心思,宁愿受委屈,不肯跟主子说,一说,那就正好如了六爷的愿。”慈禧太后听了这几句话,气得手足都凉了,“原来这样!”

她说,“我那一点儿亏待了他?他处处跟我作对?”

“主子千万别生气。”安德海自怨自艾地打着自己的嘴:“嗳,我不该多嘴!既然忍了,就忍到底。怎么又惹主子生气,我该死,我该死!”

“你起来!”慈禧太后把自己的怒气硬压了下去,很冷静地问道:“你倒说说,他到底说了我一些什么?”

于是安德海断断续续地,把恭王申斥他的话,都改动了语气,架弄在慈禧太后头上,说恭王指责宫里糜费,说慈禧太后,不顾大局,任用私人,又说两宫太后当现成的皇太后还不知足,难怪当年肃顺会表不满。

他一面说,她一面冷笑。安德海看看反面文章做得够了,转到正面来攻击恭王。第一件事就提到恭王受贿,他府里的“门包”有规定的行市,督抚多少,司道多少,好缺分是多少,平常的缺分是多少,记得滚瓜烂熟,就象他曾经手似的。

“这我也听说了。”慈禧太后说,“是桂良从前给他想的花样。可是,到底那些人送了门包。”

“有啊。”安德海接口说道:“薛焕、刘蓉……。”他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名字,大部分是蔡寿祺的奏折上所提到的人。

慈禧太后对恭王的不满,由来已非一日,但一向倚重他,优容恩礼,中外咸知,一时变不得脸,现在有了蔡寿祺这个折子,加上安德海的那一番话,触动久已蓄积在心的芥蒂,决定要好好来料理一番。

“你下去吧!”她说:“你可记着,不管什么话,不准胡乱瞎说!”

“奴才不敢。”

安德海退了出来,心里有着无限的报复的快意,知道事情有希望了!但是他这几年也长了些阅历,看得出这件大事,要办起来也很棘手,虽不比跟当年诛肃顺那样危险,可也千万大意不得。蔡寿祺那里最要当心,这交通的形迹一漏了出去,恭王先发制人,要对付一个小小的翰林,不必费多大的劲。那一来功败垂成,再想找第二个敢出头的人,也真还不容易。想到这里,他决定暂时与蔡寿祺停止往来,好在奏折一“留中”,宫里是怎么个意思?对方也可以猜想得到。

从这一刻起,他就象一只小耗子样,双目灼灼地只躲在暗处窥伺。而恭王是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要暗算他,依然我行我素,内外大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在两宫太后面前,侃侃而谈,毫不逊让。

“陕西巡抚刘蓉,‘甄别府、厅、州、县人员,分别劝惩’一折,臣拟了奖惩的单子在这里,请两位太后过目。”他把一张横单,呈上御案,一只手还伸着,一只等两宫太后点一点头,随即便要把原单子拿了回来。

因为有前一天晚上的那一番了解,慈禧太后便不肯如往日那样“虚应故事”。很自然地把横单移到面前,看一看,数一数,陕西的地方官,革职的七名,“勒令休致”的三名,降职的四名,另外佐杂官也有两名被革了职。

垂帘听政三年半,她看过不少督抚考核属官的奏折,一下子处分得这么多,却还罕见,不由得便说了句:“太严厉了吧?”

“不严厉,”恭王接口答道:“何由整饬吏治?”

“办得严,也还要公平才行。”

“公平不公平,也难说得很。”恭王站在御案旁边,半仰着脸,很随便地答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这种态度,慈禧太后平常也是见惯的,但这天特别觉得不顺眼,便有意要跟他找麻烦了。

“话不是这么说,也要看办事的人,肯不肯细心考究。象这个,”她指着单子说,“清涧县知县乔晋福,‘­操­守不洁,物议沸腾’,该当革职;这个候补知县江震,用‘气质乖张,不堪造就’八个字的考语,革了人家的职,就过分了。看样子,姓江的不过脾气不大好,不善于逢迎,大概得罪了刘蓉,便给人家按上‘气质乖张’四个字,现在又摘了他的顶戴,你想想,这能叫人心服吗?”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恭王答道:“朝廷倚重督抚,对他们,凡事也不能太认真,臣的意思,就照刘蓉所请办理吧!”

这话又不对了!刘蓉只是甄别优劣,並未建议如何处分,怎说“照刘蓉所请办理”?慈禧太后这样在想。

如果当面点破他的矛盾,彼此都会下不了台,慈禧太后很理智地克制着自己,转脸向慈安太后低声征询:“姐姐,你看呢?”

慈安太后默然在旁边听了半天,觉得慈禧的看法,跟她的心意相合,处事不必过分严厉,更要公平。但是,她虽对恭王心以为非,口中却说不出什么峻拒的话来,于是毫无表情地答道:“这一次就照六爷的意思办吧!”

所有的军机大臣,都听出这是慈安太后从未有过的语气——这是“姑予照准”的宽容,含着“下不为例”的警告。当然,慈禧太后对“这一次”三字的敏感,更在他人以上。

朝罢传膳,饭后就该从养心殿各自回宫,慈禧太后知道慈安太后有午睡的习惯,便问了声:“困了吧?”

“倒还好。昨儿睡得早,今儿起得也晚,还不困。”

“既这么着,咱们就在这儿聊聊吧!”说着,慈禧太后喊了声:“来!”

把安德海喊了上来,吩咐他回宫去取蔡寿祺那个奏折,同时命令养心殿内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退出去,不准在廊上窗下逗留。

关防如此严密,慈安太后不由得把一颗心悬了起来,猜想着必与那个姓蔡的奏折有关。倒是什么机密大事,值得如此郑重?

“姐姐!”慈禧太后忧形于­色­地,“昨晚上我一夜不曾好睡。

我没有想到,老六是那么一个人!“

原来事关恭王,慈安太后心里便是一跳,急忙问道:“怎么啦?”

“咱们俩,全让他给蒙在鼓里了。只以为他年轻,爱耍骠劲儿,人是能­干­的,又好面子,总不至于做那些贪赃枉法,叫人看不起的事。嗨!咱们全想错了。”

这确是想不到的事!在慈安太后的印象中,恭王为人可批评之处,不过礼数脱略,说话随便,那无非年纪轻,阅历还不够之故,品德是断断不会受人褒贬的。因此,对于慈禧的话,她欲信不能,不信不可,只皱着眉发愣。

“就拿今天来说吧,”慈禧太后的声音越发低沉,别有一种慑服人的力量,“那句‘照刘蓉所请办理’,就是他把话说漏了,刘蓉想怎么办,谁革职,谁降调,早就私底下写了信给他了。咱们今天看的那个单子,说穿了,就是刘蓉拟上来的。”

“啊!”慈安太后觉得她看得很深,“可是,老六这么帮刘蓉,是,是因为受了刘蓉的好处吗?”

“那还用说么?回头你看一看蔡寿祺的那个折子就知道了。”

等安德海把那个奏折取到,慈禧太后先命他回避,然后半念半讲解地,让慈安太后完全都明白了。她平常也听见过一些关于恭王的闲言闲语,都不放在心上,而此时搜索记忆,相互印证,似乎那些闲言闲语也不是完全造谣。

“这个折子虽没有指出老六,可是一看就知道。蔡寿祺人挺耿直的,咱们得回护他一点儿。姐姐,你说是吗?”

“这当然。”慈安太后踌躇着说,“还得要想办法劝一劝老六才好。”

“谁能劝他,他能听谁啊?”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话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谁有这个资格说他?”

“这倒是真的。”慈安太后深深点头,提到故世的惠亲王绵愉:“有老五太爷在就好了!不管怎么样,就那一位胞叔,话说得重一点儿,也不要紧。”

“能说他的,现在就只有两个人了。”

“谁啊?”

“自然是姐姐你跟我。”

“我可不成!”慈安太后苦笑道:“我放不下脸来,而且我的嘴也笨,心里有点儿意思,就是说不出来。”

慈禧太后微微颔首,表示谅解她的困难,接着踌躇地沉吟着,故意要让慈安太后发现她有话想说而来问她。

“妹妹!”慈安太后猜到了她所踌躇的是什么,“你倒不妨找个机会劝一劝他。”

“这也不光是劝。”

“还有什么?”

“是保全他。”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显得异常沉着,“我常看各朝的‘实录’,象雍正爷跟年羹尧,跟舅舅隆科多,先是那么好,到头来弄得凄凄惨惨下场,照我说,这是雍正爷的错。”

宫里关于雍正的传说最多,年妃与他哥哥年羹尧的故事也不少,但都是批评年羹尧跋扈,没有说雍正不对的。所以此时慈安太后对她的话,很明显地表示出闻所未闻的困惑。

“这都是雍正爷纵容得他那个样子!”慈禧太后说,“倘或刚见他得意忘形,就好好儿教训他一下子,年羹尧当然就会收着一点儿,那不是就不会闹到那样子不能收场了吗?”

一连用了三个“就”字,就这样,就那样,把慈安太后说得心悦诚服:“一点儿不错,一点儿不错!”

“老六到底年纪还轻。”她又换了一副蔼然长者的声音,“现在掌这么大权,真正是少年得志!让他受点儿磨练,反倒对他有好处。”

“嗯!”慈安太后口中应声,心里在测度她这两句话的意思。

“我倒是为老六好,想说一说他,不过,这件事,咱们俩总得在一起才办得成。”

“那当然。”

有了这句话,她放心了。事情也不用急,看机会慢慢来,唯一的宗旨是,不办则已,办就要办得­干­净俐落。当然,这只是她心里的意思,对慈安太后,对任何人都是声­色­不动。

然而这不动声­色­,在蔡寿祺看,是个绝好的征象。头一个折子是试探,如果两宫太后交了下来,或者恭王得到消息,有所表示,他便须另作考虑,此刻留中不发,而且别无动静,一切都如预期,那便要上第二个折子了。

一个人抽毫构思,有了全篇大意,便先把案由写了下来:“为时政偏私,天象示异,人心惶惑,物议沸腾,请旨饬议政王实力奉公,虚衷省过。”笔锋针对着恭王便扫了过去。

蔡寿祺使了个借刀杀人的手法。上月间原有一个名叫丁浩的御史,也是为“天象示儆”上了一道“请恐惧修省”的奏折,内中有请告诫臣工“勿贪墨、勿骄盈、勿揽权、勿徇私”的话,他借题发挥,说这是为议政王而言,接下来便大做文章:

“夫用舍者朝廷之大权,总宜名实相符,勿令是非颠倒,近来竟有贪庸误事,因挟重资而内膺重任者;有聚敛殃民,因善夤缘而外任封疆者。至各省监司出缺,往往用军营骤进之人,而夙昔谙练军务,通达吏治之员,反皆弃置不用,臣民疑虑,则以为议政王之贪墨。”

“内膺重任”和“外膺封疆”,是指通商大臣薛焕和陕西巡抚刘蓉。薛焕“挟重资”而对朝中大老有所孝敬,尽人皆知,中伤刘蓉的话,则是蔡寿祺挟嫌报复,但薰莸同器,相提並论,好的也成了坏的,这是蔡寿祺的“得意手笔”。他略略沉吟,又往下写:

“自金陵克复后,票拟谕旨,多有‘大功告成’字样,现在各省逆氛尚炽,军务何尝告竣?而以一省城之肃清,附近疆臣,咸膺懋赏;户兵诸部,胥被褒荣,居功不疑,群相粉饰,臣民猜疑,则以为议政王之骄盈。”

这一段话是“欲加之罪”,但算是为妒羡曾氏兄弟、李鸿章、左宗棠和官文等人封侯封伯的旗营武将,发了一顿牢­骚­。以下“揽权”、“徇私”,照恭王的勇于任事和略嫌任­性­的­性­格来说,自然不乏事例,可为攻击的材料。所以这两款“罪状”,写起来不费多大的事。

费事的是既要参劾恭王,又要迎合太后。他写了好几遍总觉得辞意隐晦,怕慈禧太后看不懂,于是放开笔锋,率直写道:

“臣愚以为议政王若于此时引为己过,归政朝廷,退居藩邸,请别择懿亲议政,多任老成,参赞密勿,方可保全名位,永荷天眷。即以为圣主冲龄,军务未竣,不敢自耽安逸,则当虚己省过,实力奉公,于外间物议数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后面这段话是陪衬,主旨是在“归政朝廷”四字。蔡寿祺心里在想,这句话必蒙慈禧太后激赏,只是“别择懿亲议政”,还要说得清楚些,但也应该有一番小小的曲折,不妨拿第一次所上的折子来做个题目:

“至臣前日封奏,如蒙皇太后皇上俯赐采纳,则请饬下醇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秉公会议,择要施行。”

连改带抄,费了一夜工夫,第二天把折子递了进去。军机处已经从内奏事处得到消息,蔡寿祺头一个折子上去,留中不发,十天以后又上第二个折子,倒是什么花样?须得留点儿心。

因此下一天一大早,军机章京接了折回来,打开折匣首先就找蔡寿祺的折子,而偏偏就少他这一件。

“这事儿好怪啊!”宝鋆接得报告后,悄悄地跟文祥研究,“得要打听一下子才好。”

文祥还来不及回答,一名苏拉掀帘进来禀报,说“恭王有请”。两人到了那里,恭王跟他们商议江宁的善后事宜。陵西道监察御史朱镇有个奏折,说“金陵克复已久,善后事宜,亟应认真办理”,指陈“遣散兵勇,清还田宅,抚恤难民,招徕商贾”四事,请旨饬下两江总督曾国藩切实筹办。恭王认为这是件大事,但所需经费,相当可观,要先替曾国藩设身处地想一想,能不能筹措,有没有困难?

这一谈,话题扯得极广。突然间听得自鸣钟打了九下,恭王不觉诧异:“怎么,到这时候还不‘叫起’?派人去看一看,怎么回事?”

平常总在八点钟“叫起”,这天晚了一个钟头,难怪恭王不解。他不知道,这正因为两宫太后在谈他的事,尚未得到结论的缘故。

蔡寿祺的第二个折子,连慈安太后都觉得有些惊心动魄!她认为这个翰林的胆子太大了,居然敢提出让恭王“退居藩邸”的建议!那么“别择懿亲议政”,是找谁来接替恭王呢?

听慈禧太后念到末尾,她有些明白了。毫不思索地问道:“是让老七来当议政王?”

“他那儿成!”慈禧太后使劲摇着头,“得另外找人。”

“另外找人?”慈安太后越发惊诧,“你是说不教老六管事?”

听这口风,慈禧太后未免失望,一时无话可答,便反问一句:“那么你看呢?这个折子总不能不办呀?”

“我看小小给老六一点儿处分吧。”

“这还不如说他几句。”

“对!”慈安太后赶紧接口,“就说他几句好了。”慈禧深悔失言,力图挽救,因而又问:“说他,他不听呢?”

“那就照你的意思办。”

这一次是慈安太后失言。“好!”慈禧太后欣然同意:“咱们就这么商量定规了。”

于是“姊妹”俩又细细地研究蔡寿祺的折子,以及两人如何此唱彼和,劝恭王总要谨慎小心。等一切妥帖,方传旨“叫起”。

行过了礼,照例由恭王陈奏,等他站在御案旁边,把应该请旨事项,一一回奏明白,有了结果,该要退下去“跪安”的时候,慈禧太后从御案抽斗里取出一个白折子,扬了扬说:“有人参你!”

听到这样的宣谕,臣下便当表示惶恐,伏地请罪,那时两宫太后便好把预先想好的一顿教训,拿了出来。但是恭王没有这样做,勃然变­色­,大声问道:“谁啊?”

他变­色­,两宫太后对于他的无礼,也变­色­了!“你别管谁参你。光说参你的条款好了。”慈禧太后一面想,一面说:

“贪墨、骄盈、揽权、徇情。”

“喔!是丁浩。”

慈安太后答了三个字:“不是他!”

“那么是谁呢?”

恭王坚持着要知道参劾他的是谁,那一刻已失却君臣的礼貌,庙堂的仪制,只象寻常百姓家叔嫂呕气,也就因为有此闹家务的模样,侍立的军机大臣们都急在心里,却不能也不敢上前贸然劝解。

由于恭王的咄咄逼人,慈禧太后只好说了:“蔡寿祺!”

“蔡寿祺!”恭王失声抗言:“他不是好人。”

“哼!”慈禧太后微微冷笑,颇有不屑其言的样子。

这一下惹起了恭王的无名火,把脸都胀红了,“这个人在四川招摇撞骗,他还有案未消。”他声­色­俱厉地说,“应该拿问。”

两宫太后把脸都气白了。慈安太后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慈禧太后捏住了她的手,示意不必作声。她天生有此秉­性­,越遇到这种时候,越有决断,就这刹那间,她已定下处置的办法,所以阻止慈安太后与恭王作徒劳无益,有伤体制的争辩。

“你们退下去吧!”

慈禧太后作了这样的宣示,不等他们跪安,随即向慈安太后看了一眼,迅即起身离座,头也不回地从侧门出去,绕过后廊,回到听政前后休息用的西暖阁。接着慈安太后也到了,在炕上坐了下来,一阵阵喘气,並且不断地用手绢擦着眼睛。

里里外外,鸦雀无声,但太监、宫女,还有门外的侍卫,却无不全神贯注在西暖阁。终于慈禧太后打破了可怕的沉寂,“我说的话不错吧!”她看着慈安太后问。

“唉!”慈安太后拭着泪,不断摇头叹息,“叫人受不了!

那兴这个样子!“

“那……,”慈禧太后以极严肃的神情,轻声说了句:“我可要照我的办法办了!”她略略提高了声音问:“小安子呢?”

“奴才伺候着呐!”安德海在窗外应声,然后人影闪过,门帘掀开,他进屋来朝上一跪。

“外面有谁在?”

这是问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以及“内廷行走”的王公;安德海答道:“八爷、九爷、六额驸都在。”那是指的钟郡王奕诒,孚郡王奕譓和景寿。

慈禧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吩咐:“传旨:召见大学士周祖培、瑞常,上书房的师傅。再看看朝房里,六部的堂官有谁在?一起召见,快去!”

安德海答应着,退出西暖阁,飞快地去传旨。他知道这是片刻耽延不得的事,而最要紧的是得把两位老中堂找到,所以向景寿自告奋勇到内阁去传旨。

一听太后召见,谁也不敢怠慢,周、瑞两人都奉赐了“紫禁城骑马”的,立刻传轿,抬到隆宗门前。这时上书房的总师傅,吏部尚书朱凤标,上书房师傅,内阁学士桑春荣、殷兆镛,以及本定了召见,在朝房待命的户部侍郎吴廷栋、刑部侍郎王发桂都到了。

两宫太后升座,首先指名喊道:“周祖培!”

“臣在!”周祖培出班单独跪下。

“起来吧,站着说话。”

周祖培站起身来,一眼瞥见两宫太后泪光莹然,越发惊疑。本来当安德海来传旨时,他就觉得事有蹊跷,此刻军机大臣一个不见,而两宫太后似乎有无限委屈,这必是发生了什么纠纷?倘或猜想不错,这场纠纷决不会小,自己身居相位,站在一个调人的位置上,举足重轻,疏忽不得。

他正这样在自我警惕,慈禧太后却已开口了,“恭王的骄狂自大,你们平日总也看见了。”她用异常愤懑的声音说,“现在越来越不成样子,谁也受不了他!”接着,把蔡寿祺参劾恭王,而恭王要拿问蔡寿祺的经过,扼要讲了一遍,“你们大家说,这还有人臣之礼吗?从前肃顺跋扈,可也不敢这么放肆。恭王该得何罪?你们说罢!”

没有一个敢说话,偷眼相觑,莫非惊惶。当然,最窘迫的是周祖培。照职位来说,别人可以不开口,他非发言不可。但是,他实在不敢也不肯得罪恭王,却又不知拿什么话来搪塞两宫太后?所以三月初的天气,急得汗流浃背,局促不安,甚至失悔这一天根本就不该到内阁来的。

“你们说呀!”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用极有担当决断的声音鼓励大家:“你们都是先帝提拔的人,不用怕恭王,恭王贪墨、骄盈、揽权、徇私,他的罪不轻,该怎么办,你们快说!”

这一催,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注在周祖培脸上,这等于催促他回答,周祖培无可奈何,只得站出来代表群臣奏封。

“两位皇太后明见,这只有两位皇太后乾纲独断,臣等不敢有所主张。”

“那要你们­干­什么用呢?”慈禧太后立即申斥,同时提出警告:“将来皇帝成年,追究这件事,你们想想,你们现在这个样不负责任,怎么交代?”

这话说得很重,周祖培知道一定无法置身事外了。但是就在此刻要定恭王的罪,是件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所以鼓起勇气,提高了声音答道:“蔡寿祺参劾议政王的那几款,得要有实据。”

慈禧太后不曾想到他有这样一句话,一时无言可答。周祖培一看如此,自己的话说对了,以下就比较好办,赶紧又把想好的话说了出来。

“臣的意思,请两位皇太后给个期限,臣等退下去以后,详细查明了再回奏。”

看样子,只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慈禧太后便点一点头说:“你们下去,立刻就查!明天就得有回音。”

“是!”周祖培心想,这一案关系太大,不能一个人负责,便又说道:“大学士倭仁,老成练达,请两位皇太后的懿旨,可否让倭仁主持其事?”

“好!”慈禧太后对这个建议,倒是欣然嘉纳,“你们传旨给倭仁,让他用心办理。”

跪安退出,个个额上见汗。等周祖培回到内阁,已有许多王公大臣在等着探听消息,另外各衙门也都有人在窗外庭前窥视,因为已经传出去一个消息,说恭王将获严谴,有大政潮要出现了!

这个大政潮一旦出现,必定波澜壮阔,有许多直接、间接受恭王援引的人,将被淹没在里面。得失荣辱所关,所以都象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平日清冷的内阁周围打转,遇到熟人,彼此相询,却都茫然无从猜测。只知道两宫太后震怒异常,並且有蔡翰林的两个折子交下来,折子里说的什么?周中堂面承的懿旨如何?各衙门,包括军机处在内,无不关切。

除了恭王已经回府,其余的军机大臣都还留在直庐,情势非常尴尬。两宫太后把大政所出的军机处搁在一边,特旨召见大学士,就好象替军机大臣们抹了一脸的泥,见不得人了!而他们心里的感觉,个个都象待罪之身,所以不便出面去打听,照李棠阶的意思,不妨各回私第,静候上谕。但文祥、宝鋆和曹毓瑛,都不赞成,他们认为那不是应付可能的剧变所应有的态度,而且他们相信,很快地便会得到消息。

就象辛酉政变以及拿问胜保那样,周祖培又成了大家瞩目的人物,一回内阁就为王公大臣所包围。为了冲淡局势,他不能不按捺焦灼的心情,以比较从容的态度来敷衍一番。他说两宫太后对恭王不满,到底这不满从何而起?他也不明白。想来恭王谊属懿亲,纵有过失,一定能邀宽免的恩典。这些话,一方面是为恭王开脱,一方面暗示出决不会闹得象诛肃顺那样严重。

敷衍了一阵,周祖培吩咐传轿,去拜访大学士倭仁。一到那里看见吴廷栋在座,便说:“这省了我的事,想来艮翁已知其详?”

“是的。”他慢吞吞地指着吴廷栋说,“我听说了。”

“此事面奉懿旨,由艮翁主持。应该如何处置,请见教。”

“那也无非遭旨办理而已。”

倭仁说得轻松,周祖培却大吃一惊,照他这话,竟是真要治恭王的罪!实不知他居心何在?“艮翁!”周祖培的脸­色­突显沉重,“凡事总须凭实据说话,蔡寿祺的语气甚为暧昧,此人的素行,亦不见得可信。我看,当从追供着手。”

“这一步是一定要做的。不过,我看蔡寿祺如无实据,也不敢妄参亲贵。”

“艮翁见得是!”周祖培不愿跟他在此时争执,站起身来说:“明日一早,我在内阁候驾。”

辞别出门,原想回府休息一会再说,现在看到倭仁的态度可虑,需要早作准备,所以临时改了主意,去看恭王。

恭王府依旧其门如市,有的来慰问,有的借慰问来探听消息,王府门上,一概挡驾。但周祖培自然不同,等跟班刚一投帖,便有王府的官员赶到轿前,低声禀报,说恭王在大翔凤胡同鉴园,曾经留下话:“如果周中堂来了,劳驾请到那里见面。”

于是周祖培又折往鉴园。轿子一直抬到二堂滴水檐前,掀开轿帘,只见恭王穿一件外国呢子的夹袍,潇潇洒洒地站在台阶上。

周祖培赶紧疾趋数步,走上台阶,照宰辅见亲王的礼节,垂手请安。等他刚要蹲下身子,恭王一把将他扶住,“芝老,不敢当!”他又转身吩咐听差:“伺候周中堂换便衣。”

等周府的跟班,从轿子里取来衣包,服侍主人换好衣服,恭王亲自引领,肃客到后园一座­精­舍去密谈。恭王内心的感觉,十分复杂。三分惊惧,三分焦灼,三分愤懑,还有一分伤心,但表面上显得很不在乎,静静地听着周祖培细谈召见经过。

“多承关爱!”到客人的话告一段落时,他拱拱手说:“还要仰仗鼎力。”

“凡事不能破脸,破了脸就麻烦了!”周祖培皱着眉说,“既奉懿旨,这君臣之分上,总要有个交代。这点点苦衷,要请王爷体谅。”

恭王听他这口气,倒有些担心,想了想,不亢不卑地答道:“果然我罪有应得,自然甘受不辞。”

“倒不是应得不应得。”周祖培停了一下,表示了他的态度:“我总尽力维持王爷。”

“承情之至。”恭王站起身来,又抱拳作揖。

周祖培还了礼,刚要说什么,只见垂花门口,翎顶辉煌,全班军机大臣由文祥带头,一起都到了,便跟着主人一起走到廊上来等候。

彼此见了礼,有极短的片刻沉默,宝鋆第一个开口:“会出这么个大乱子,真没有想到。好在有中堂主持,总算可以放心。”

“佩蘅!”周祖培立即问道:“你听谁说的,是我主持?不是我,是倭艮翁。”

“不管谁主持,反正中堂的话,一言九鼎。”

周祖培摇摇头,不以他的话为然,却又未曾作进一步的解释。就这时候,四名妙年丫头,端着福建漆的大托盘,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盘中是有红有绿、有黄有白的四瓶洋酒,水晶高脚杯,还有银碟子装的八样­干­果酒菜,两大盘点心,都置放在中间的大理石红木圆台上,铺陈了杯筷,一名二十岁模样,长得极腴艳的丫头,走到下方,笑吟吟地招呼:“各位大人,请用点心。”

“来吧,来吧!”恭王首先走了过去,一只手抓了个包子,一只手便去倒酒。

于是有的坐了过去,有的说不饿,周祖培居中上坐,等纤纤素手,捧过一盏紫红­色­的酒来,他忽发感慨:“咳!‘葡萄美酒夜光杯’,就是这些洋玩意,害了王爷。”

话里的意思很深,但在座的人都明白,恭王的起居饮食,带些洋派,久为卫道之士所不满。不过感慨发于此时,必有所谓,文祥赶紧向喜欢多嘴的宝鋆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打岔,听周祖培再说下去。

“明天一早,传蔡寿祺到内阁追供,不知道他有什么实据拿出来?文园!”他看着李棠阶说,“你跟艮翁是一起讲学的朋友,劝劝他,不必推波助澜!”

原来如此!大家都恍然了,守旧派的领袖倭仁,是站在两宫太后那一面的。

周祖培的话不多,但都交代在“节骨眼”上,恭王颇为承情。这就够了,他不必也不宜再作逗留,起身告辞。

送客到垂花门,恭王还要送,周祖培再三辞谢,主人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但同为客人的文、李、宝、曹四枢臣,为了礼貌,也为了代表主人,一直把周中堂送到二门,看他上了轿。这时曹毓瑛便对李棠阶说:“文翁,我看事不宜迟,倭中堂那里要早去招呼。”

“对了!”宝鋆接口附和,“我看,文翁这会儿就劳驾一趟吧!”

“也好。”李棠阶很­干­脆地答应,“我不跟主人面辞了。回头我再送信来。”

这是曹毓瑛的“调虎离山”。李棠阶为人比较耿直,虽同为军机大臣,在恭王面前却有亲疏之别,把他调开了,他们才可以跟主人无话不谈。

“咳!”恭王到这时才显出本来面目:“我没有想到栽这么大一个跟斗!”

大家都想安慰他几句,但在这样尴尬意外的情势和同船合命的关系之下,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可说。

“谈正经吧!”文祥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内阁抄来的,蔡寿祺原奏的“折底”,递了给恭王:“你先看这个。”恭王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了问:“她能把我怎么样呢?

革了我的爵?“

“革爵是不会。”宝鋆答道,“也许有意思让七爷来­干­吧!”

“那是蔡寿祺的意思。上头不会不知道,七爷挑不动这副担子。”

“我倒有这么个看法。”曹毓瑛瞿然而起,“不妨让外面有这么个说法:上头有意思让七爷来­干­。谁都知道七福晋是什么人。这一下,逼得七爷为避嫌疑,不能不说话。”恭王和文祥都还不曾开口,宝鋆一伸大拇指赞道:“高!”接着又自告奋勇:“我到万藕舲那里去一趟,让他把姓蔡的那小子压一压。”

这倒是釜底抽薪之计,而且宝鋆去办这件事也是很适当的人选,他与兵部尚书万青藜是同年,而万青藜与蔡寿祺是小同乡。

就这样,很顺利地有了对策,疏通倭仁,安抚蔡寿祺,先把明天内阁会议这一关过去,然后鼓动醇王出来为他胞兄讲话,这样双管齐下,足可以对付得了慈禧太后。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慈禧太后还有更厉害的手法。她正在亲自写旨,师当年在热河,预拟密旨,回銮到京,召集大臣,不经由军机而得拿问“三凶”的故智,准备第二天交内阁明发,宣达意旨,处置恭王。

这是她为了补救第一步走错了的有力措施。那第一步的错误,是她没有把周祖培估计得正确。辛酉政变,查办胜保,周祖培都是奉旨唯谨,格外巴结,所以她预计对于奉旨治恭王的罪,他一定也会同样地起劲。等一召见,看到他的态度,才知道周祖培不是奉旨唯谨而是恭王的同党。

附带而起的另一着棋,也没有完全走对。她把上书房总师傅、吏部尚书朱凤标他们找来,原有民间富家的孤儿寡­妇­受族人欺侮,请西席出来保护讲理的用意在内,但为了怕刚有些懂人事的小皇帝惊惶不安,所以不愿召见弘德殿的师傅。其实倭仁才是一个好帮手,第一,一向“忠君爱国”;第二,他是旧派,与恭王不协。如果召见当时,有他侃侃而谈,说出一片大道理来,立刻就可下旨,先把恭王撵出军机,然后议罪,这个下马威就厉害了。

现在时机错过了。她在想:明日内阁追供查问,到复奏时有周祖培从中捣鬼,倭仁一定搞不过他们。等他们把轻描淡写的一道奏折送了上来,再想办法来扭转局面就很吃力了!

想起一句俗语:“先下手为强!”慈禧太后就作好一道皇帝出面的“手诏”等着。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文章”,上谕的款式、语气、用词,她都熟悉,但嘴里念得出来,写到笔下,却似乎遇到了一别多年的儿时游伴那样,只觉得模样儿仿佛有些象,就叫不出名字来。

自知别字连篇,也顾不得臣下笑话了。写完收起,恬然入梦。这是她与任何女人不同的地方,越是遭逢大事,她越能镇静。

深宫寂寂,禁漏沉沉,一切都如平日。而王公朱门、大臣府第,却颇有彻夜灯火的,鉴园就是如此。文祥和曹毓瑛都还在,宝鋆却告辞了,因为他奉派了本年正科会试的副主考,第二天要与正主考大学士贾桢一起入闹,听了文祥的劝,先回家休息。

到得二更时分,外面传报进来:“五爷来了!”随即看见惇王甩着袖子,大步而来,宫灯映着他的脸,显得特别红,看样子是有几分酒意了。

恭王和在座的人一起都站了起来,还来不及迎出去,那位向来以仪节疏略,语言粗率出了名的“五爷”,撩起衣幅,一脚跨进门,一手便指着恭王大声说道:“老六,你怎么把老好人的‘东边’也给得罪了!”

这问得太突兀,恭王一时无以为答,不过这时候也还不是他们兄弟俩密谈的时候,因为文祥和曹毓瑛都赶着来向他请安寒暄。

惇王也不坐,就站在那里大发议论,意思中表示这是“闹家务”,慈禧太后不该召见内阁,应该召见近支王公来商量。又用了句“家丑不可外扬”的成语,不伦不类,使得恭王有些啼笑皆非。

但是文祥和曹毓瑛却都认为惇王的所谓“闹家务”,不失为一个看法,太后与议政王之间是国家大事,如果能看成嫂子与小叔的争执,那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容易了。

因此,他们两人都暗地里向恭王抛眼­色­,示意他趁此拉拢惇王。恭王自能会意,很沉着地等他滔滔不绝一番议论过后,大口喝茶时,便即表示态度:“麻烦是我自己惹的,我也不必辩白什么!反正在外,有军机,有内阁,在内,有咱们自己弟兄。五哥,你居长,你说吧,我该怎么办?”

“这要大家商量着办。”惇王说,“我的意思得把老七找回来。”

这个主意是不错的,蔡寿祺的原折中,即有以醇王代恭王议政的涵意,则醇王就成了关键人物,他的态度能够澄清,有助于恭王地位的稳定。但是,醇王正在主持修理东陵的工程,不是一两天内赶得回来的,就算能够赶回来,他的态度如何,也很难说。因此,惇王的这个建议虽好,却是缓不济急。

为了敷衍他,文祥接口问恭王说:“五爷的话该听,咱们先给七爷送个信吧。”

“对了!马上派专差给他送信。”惇王说说又语无伦次了,“蔡寿祺这个小子,还真会拍马屁!叫我,就把他找了来,先叫侍卫揍他一顿再说。”

恭王和文、曹二人都笑了。一方面是笑惇王,一方面是笑蔡寿祺,弄巧成拙,“饬下醇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秉公会议”这句话,“醇郡王”三字成了绝大的败笔。不但得罪了惇王,而且将来也会逼得醇王非表示支持恭王不可。当然,这一点还得下功夫去运用。

“目前只有这么办,”文祥很扼要地作了一个结论:“等会议复奏,看上头是怎么个意思?再商量下一步。五爷亲贵居长,该五爷说话的时候,五爷也不是怕事的人。”

这两句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了!”惇王拍着巴掌说,“我不怕事!有话我一定要说。欺侮人可不行!”

这当然是指慈禧太后而言。他们弟兄之间,时有龃龉,不想到了紧要关头,惇王却有休戚相关的手足之情,这是恭王栽了跟斗以后,最大的安慰。

等惇王一走,文祥和曹毓瑛也要告辞了,他们已经商量停当,恭王不上朝,其余的军机大臣依旧入直,一切政务照常推行,要这样才能冲淡“山雨欲来”的­阴­沉。所以文、曹二人需要回家略微休息一下,五更时分便须进宫。

进宫一直不曾“叫起”,这也在意料之中。朝中各衙门,这一天的目光都集中在内阁。蔡寿祺出了很大的风头,当他一到,聚集在内阁周围的人,无不指指点点,小声相告:“那就是参恭王的蔡翰林。”他也知道大家瞩目的是他,内心不免紧张,尤其糟糕的是他不曾估计到有被召赴内阁“追供”这一个变化,有许多话不能说,有许多话不敢说,恭王不曾扳倒,自己却先有一关难过,心里失悔得很。

进到内阁大堂,只见正面长桌上一排坐着好几位大臣,一眼扫过,见是昨天被召见的七个人以外,另加一位文渊阁大学士倭仁。两殿两阁四相,论资序是武英殿大学士贾桢、文华殿大学士官文、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文渊阁大学士倭仁,贾桢入闱,官文在湖北,在座的也还应该是周祖培为首,但以奉旨由倭仁主持,因而由他首先发言审问。

“蔡寿祺!”倭仁用他那浓重的河南口音,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是翰林,下笔措词的轻重,你知道吗?”

“回倭中堂的话,既是翰林,不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好,那么我要请教,”倭仁用念文章的调子,拉长了声音说:“‘有贪庸误事,因挟重赀而内膺重任者;有聚敛殃民,因善夤缘而外任封疆者’,这两句话,是指谁呢?”

“是……。”蔡寿祺迟疑了。

“你不能自欺!”吴廷栋鼓励他说,“要讲实话,无须顾忌。”

“听说在‘总署’行走的薛大臣和陕西刘中丞,有此事实。”

“事实如何,请道其详。”倭仁说。

“无非听说而已。”

“听说怎么样呢?”

“听说……,薛、刘两位都是有了孝敬。”

“孝敬谁啊?”倭仁问道:“是议政王吗?”

“是。”

“这得拿证据出来!”周祖培第一次发言,“是有人证,还是物证?”

“都没有。”蔡寿祺这下答得很爽快,“我不过风闻言事而已。”

“你不必有何顾忌!”吴廷栋再一次对他鼓励:“我们面奉两宫太后懿旨,秉公会议具奏,决不会难为你。”

“是如此。确系传闻,並无实据。”

“那么是听谁说的呢?”

“这不必问了。”周祖培反对吴廷栋的态度,“既是风闻,不宜株连。”

“是,不宜株连。”协办大学士瑞常接口说,“我看让他递个亲供,就复奏吧!”

倭、周两阁老都点点头,会议就算结束了。蔡寿祺借内阁的典籍厅,写了一纸简单的“亲供”,也算是过了关了。

于是商量复奏,由刑部侍郎王发桂拟了个稿子,交到倭仁手里,他朗声念道:

“窃臣等面奉谕旨,交下蔡寿祺奏折二件,遵于初六日在内阁传知蔡寿祺,将折内紧要条件,面加询问,令其据实逐一答覆,並亲具供纸。臣详阅供内,唯指出薛焕、刘蓉二人,並称均系风闻。其余骄盈,及揽权、徇私三条,据称原折均已叙明等语。查恭亲王身膺重寄,自当恪恭敬慎,洁己奉公,如果平日律己谨敬,何至屡召物议?阅原折内贪墨、骄盈、揽权、徇私各款,虽不能指出实据,恐未必尽出无因。况贪墨之事,本属暧昧,非外人所能得见,至骄盈、揽权、徇私,必于召对办事时,流露端倪,难逃圣明洞鉴。臣等伏思黜陟大权,­操­之自上,应如何将恭亲王裁减事权,以示保全懿亲之处,恭候宸断。”

大家细心听完,商量着点窜了几个字,发抄具名,递了上去。第二天两宫太后召见倭仁、周祖培等人,慈禧太后不提复奏,先亲手颁下一道朱谕。

“里头有‘白’字,也有句子不通的地方,你们替我改一改!”

三十刚刚出头的太后,作了个略带羞涩的微笑。以她的身分,这样的笑容,难得看见,所以格外显得妩媚。但倭仁茫然不见,他的近视很厉害,而在殿廷之间,照例不准带眼镜,所以接过太后的手诏,双手捧着,差不多接近鼻尖,才看出上面的字迹。

这样看东西很吃力,他便奏道:“请两宫皇太后的旨,可否让周祖培宣读,咸使共闻?”

“可以!”慈禧太后点点头。

周祖培从倭仁手里接过朱谕,因为听慈禧太后说,内有别字与辞句不通之处,所以不敢冒失,先为她检点一遍。那书法十分拙劣,真如小儿涂鸦;把“事”写作“是”:“傲”写作“敖”:“制”写作“致”。还有错得很费解的,“似”写作“嗣”,“之”写作“知”,“暗”写作“谙”。但就是这样如蒙童日课,掉在路上都不会有人捡起来看一看的一张纸,笔挟风雷,令人悚然。周祖培暗暗心惊之余,强自镇静着,走到御案旁边。

这天召见的还是七个人,少了个入闱的副主考桑春荣,多了个倭仁,除去周祖培,那六个人分班次跪下听宣懿旨。

于是周祖培改正了别字,朗声念了出来:“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日据蔡寿祺奏:恭亲王办事,徇情、贪墨、骄盈、揽权,多招物议,种种情形等弊。似此重情,何以能办公事?查办虽无实据,事出有因,究属暧昧之事,难以悬揣。恭亲王从议政以来,妄自尊大,诸多狂傲,倚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看朕冲龄,诸多挟制,往往暗使离间,不可细问。每日召见,趾高气扬;言语之间,许多取巧,满口乱谈胡道。似此情形,以后何以能办国事?若不即早宣示,朕归政之时,何以能用人行政?似此种种重大情形,姑免深究,方知朕宽大之恩。恭亲王着毋庸在军机处议政,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预公事,方是朕保全之至意,特谕。”

等他念完,个个心里警惕,女主之威,不可轻视。也就是这一念之间,恭王犹未出军机,慈禧太后的权威已经建立了。

“你们都听见了,”她问:“我们姐妹没有冤枉恭王吧?”

大家都不作声,只有周祖培转身说道:“臣谨请添入数字。”

“噢!你说。”

“‘恭亲王从议政以来’这一句,臣请改为‘恭亲王议政之初,尚属谨慎’。”

慈禧太后还不曾开口,慈安太后表示同意:“这倒是实话。”

既然都如此说,慈禧太后也觉得无所谓,准许照改,又特加嘱咐:“马上由内阁明发,尽快寄到各省,不必经过军机处。”

“是!”这次是倭仁接口,他从容请旨:“恭亲王差使甚多,不可一日废弛,请派人接办。”

这一点慈禧太后还未想到,为了不愿显出她並无准备,随即答道:“军机上很忙,你们大家尽心办理吧!”

这句话一出,有的困惑,有的心跳,困惑的是不知慈禧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军机处除了恭王,轮下来就该文祥领班,那么这“你们大家”四字是作何解释?而心跳的也正是为了这四个字,看样子恭王以下,全班要出军机!“你们大家”是指此刻召见的人,指示“尽心办理”是办军机处的大政,这样,应该很快就有复命,指派在军机处“行走”。

复命倒有,却不是派那些心跳的人当军机大臣。慈禧太后想到了办洋务的总理通商事务衙门,那是个要紧地方,文祥比较靠得住,便特别作了指示,责成他负责。又想起召见、引见带领押班的王公,吩咐派惇王、醇王、钟王、孚王四兄弟轮流。

说完退朝。“你们大家”四字,依旧是个悬疑。倭仁、周祖培和瑞常略略商量了一下,邀请大家到内阁商谈,把慈禧太后的朱谕,改成“明发”,多了一段话,却少了一句话。多的那段话就是慈禧太后补充的指示,“你们大家”改成“该大臣等”,含含糊糊不知是指文祥他们四枢臣,还是这一天召见的七大臣?至于少了的一句话是头一句:“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因为朱谕中别字连篇,如果让王公大臣同看,少不得会传出去当笑话讲。为了维护天威,以不让人看为宜。

等商量停当,周祖培派人把文祥请了来,当面告知其事。文祥大出意外,原以为内阁会议,蔡寿祺的供词于恭王有利,复奏虽未能尽力为恭王开脱,但至多不过“裁减事权”,撤一两项无关紧要的差使,显显慈禧太后的威风,谁知这个威风显得这么足,差一步就要降恭王的爵!

心中有危疑震撼之感,表面却还平静,文祥也不多说什么,回到军机处,一面派人为恭王送信,一面与同僚商议,觉得处境尴尬。但李棠阶到底是真道学,处之坦然,认为既未奉旨解除枢务,仍当照常供职,所以依旧静坐待命,午间依旧三钟黄酒,一碗白饭。饭罢休息到未初时分,照平常一样,传轿回府。

文祥和曹毓瑛当然要赶到鉴园,惇王也在。恭王的气­色­不很好,相对自然只有苦笑。

“五爷!”曹毓瑛说道:“明天有好几起引见,该你带领。”

“我那能­干­这种差使?”惇王把头一扭,摇着手说,“叫老八去!”

“闲话少说。”惇王忽又回身拉着曹毓瑛便走,“来,来,你替我写个折子。”

文、曹二人正就是想的这条路子,交换了一个眼­色­,曹毓瑛便坐到书桌上,执笔在手等惇王开口。

“不能让她说叫谁不­干­就叫谁不­干­!也得大家商量商量。

琢如,你就照我这个意思写。不要紧,话要说得重。“

显然的,惇王由兔死狐悲之感,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文祥便劝道:“五爷,你先静下来!话不是这么说。”

“该怎么说?”

“话总要说得婉转。”

不容文祥毕其词。惇王便偏着头,扬着脸,大声打断:“她懂吗?”

这是抬杠,不是办事,恭王赶紧拦着他说:“五哥,你听他们两位先说,有不妥的,再斟酌。”

“好,好!”惇王原来就很佩服文祥,这时便把只手临空按一按,“你们商量着办。写好了我来看。”

说了这一句,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串小件的汉玉,坐到一边给恭王去赏鉴谈论。文祥和曹毓瑛才得静下来从长计议。

回天之力,全寄托在这个奏折上,所以曹毓瑛笔下虽快,却是握管踌躇,望着文祥说道:“总得大处落墨?”

“那自然,朝廷举措,一秉至公,进退之际,必得叫人心服。”

“啊,啊!”曹毓瑛一下子有了腹稿,“就用这个做‘帽子’,转到议政以来,未闻有昭著的劣迹,被参各款,又无实据。至于说召见奏对,语气不检,到底不是天下臣民共见共闻,如果骤尔罢斥,恐怕引起议论,似于用人行政,大有关系。这么说,行不行?”

文祥把他的话想了一遍,点点头说:“就照这意思写下来再看。”

这样的稿子,曹毓瑛真是一挥而就,用他自己的命意,加上惇王的意思,以“臣愚昧之见,请皇太后皇上,恩施格外,饬下王公大臣集议,请旨施行”作结。

惇王粗枝大叶地看了一遍,没有说什么,恭王却看得很仔细,提议改动一个字:“窃恐传闻于外”改为“窃恐传闻中外”。这是暗示慈禧太后,在京城里的各国使节也在关心这一次的政潮。事实也确是如此,但总有点挟外人以自重的意味,文祥有些不以为然,可是没有说出口来。

这个奏折递到慈禧太后手里,自然掂得出分量。心里气愤,但能抑制,她很冷静地估计自己的力量,决还没有到达可以独断独行的地步,因此,立刻作了一个决定,接纳惇王的建议。

于是她召见文祥、李棠阶和曹毓瑛,除了抚慰以外,把惇王的折子交了下去,吩咐传谕王公大臣,翰詹科道,明天在内阁会议。此外还有许多非常委婉的话絮絮然,蔼蔼然,听来竟似慈安太后的口吻。

这一来,外面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第一,召见三枢臣,把前两天明发上谕中“该大臣等”这四个字,作了有力的澄清;第二,恭王逐出军机一节,必定可以挽回。

因此,这天到内阁来赴会的,特别踊跃,而且到得极早。但是会议却迟迟不能开始,因为倭、周两阁老以及“协揆”瑞常不曾到。再一打听,说是两宫正在召见,除他们三个人以外,还有朱凤标、万青藜、基溥、吴廷栋和王发桂。这是为什么?莫非事情还有变化?大家都这样在心里怀疑。

这是因为慈禧太后前一天又听了安德海的挑唆,说恭王不但没有悔过之心,而且多方联络王公大臣,决定反抗到底。她虽不全信他的,但自己觉得对文祥所说的那番话,显得有些怕事,急于想收篷似地。如果这一天内阁会议下来,联名会奏请求复用恭王,不但太便宜了他,以后怕越发难制,而且大家一定会这么说:到底是­妇­道人家,只会撒泼,办不了正经大事。如果落这样一个名声在外面,以后就不用再想独掌大权了。

为了这个缘故,慈禧太后决定把事情弄复杂些。召见的名单重新安排,在原先召见过的那一班人里面,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内阁学士殷兆镛,另外加了四个人:肃亲王华丰、豫亲王义道、兵部尚书万青藜、内务府大臣基溥。召见两王是为了增加声势,至于万青藜和基溥在慈禧太后印象中,是谨慎听话的人,她轻视满缺的兵部尚书宗室载龄,而载龄是恭亲王力保的,这也成了口实之一。

“象载龄这样的人才,恭王一定要保他当尚书。照我看,载龄不过笔帖式的材料。万青藜!”她问:“你跟载龄同堂办事,总知道他的才具吧?”

万青藜不敢驳回,但也不便附和,而且慈禧太后的批评,多少也是实情,所以只好免冠碰头,含含糊糊地答道:“太后圣明。”

“再说惇王。”慈禧太后看着肃亲王华丰说:“在热河的那会儿,说恭王要造反的,不是他吗?现在他又反过来维护恭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回头内阁会议,你们要说公道话!”

到了内阁,随即开会。因为此会由军机处传谕召集,所以由文祥首先述旨:“昨天奉两宫皇太后面谕:恭亲王在召见的时候有过失,因为蔡寿祺参他,不能不降旨;惇亲王现在上折子,也不能不交议,可见,上头並无成见,一切总以国事为重。朝廷用人,一秉大公,从谏如流,亦所不吝;如果你们一定要说,国家非恭王不可,你们跟外廷各衙门去商量,联名写个折子上来,让恭王再回军机,我准了你们的好了。天意既回,该如何仰承上指?请大家定个章程。”

话还未完,吴廷栋站起来说,“这话完全不符。”

文祥述旨,已令人不免迷惑,听得吴廷栋这一驳,越发有石破天惊之感!他怎么可以如此说?照他的话,岂非文祥矫诏,那有这么大胆?真太不可思议了!

而文祥却比较持重,虽觉吴廷栋的话和语气,武断无礼,但仍旧平静地问:“何以见得?”

“刚才两宫皇太后召见,面奉懿旨,全无请恭王复回军机的话。”

“那么,上头是怎么说的呢?”

“说恭王必不可复用。”

“那太离奇了!”李棠阶皱着眉说,“不至于出尔反尔吧?”

“此何等大事,敢有妄言?”

“不错!”倭仁也说,“面奉懿旨,恭王不可复用。”

以倭仁的年高德劭,而且道学家最重视的是“不欺”,自无妄言之理。照此看来,莫非文祥在假传圣旨?

正当大家越来越迷糊,也越来越着急的那片刻,李棠阶说话了:“昨日军机承旨,面聆纶音,确如文尚书所说。”

“那不是天下第一奇事?”惇王看着倭仁和吴廷栋,大声说道:“上头说了今天的话,就不能说昨天的那个话,说了昨天的那个话,就决不能说今天这个话。艮老,别是你听错了吧?”

“王爷!”倭仁板着脸回答:“老夫虽耄,两耳尚聪。”

“我们三个人也没有听错。”

文祥接着李棠阶话,补了一句:“昨天押班的八王爷可以作证。”

“巧了!”吴廷栋说,“今天也是八王爷押班。”

“那好,好,你们不用吵了!找老八来问。”惇王大声吩咐:“看,钟王在那儿,快把他找来。”

内阁的苏拉分头去觅钟王,这等待的当儿,大家交头接耳地小声谈着,虽听不清说些什么,但脸上十九浮现着好奇的神­色­,好象赌场里有豪客孤注一掷,大家都迫切希望要看那一宝开出来的是什么?

“宝官”钟郡王找到了,这两天他奉旨带领引见,算是第一次当正式差使,打扮得一身簇新,宝石顶、团龙褂,极长的一支双眼花翎,在日影中闪着金蓝­色­的光芒,衬着他那张皮­色­白净,微带稚气的脸,益显得高贵华丽。等走进内阁大堂,抬头望一望,立刻放下马蹄袖,向他五哥惇王请了个安。

“老八!”惇王问道,“昨儿个军机‘叫起’,是你押班?”

“是。”

“今儿呢?”

“也是。”

“好吧!”惇王挥一挥手说,“你们问他。”

于是文祥和吴廷栋,又把所奉的懿旨说了一遍,要钟王证明,确有其事。

“你们不错!”他看着吴廷栋这方面说了一句,转脸看着文祥又说:“你们也不错。慈禧皇太后昨天和今天,是这么说的!”

这一下,满堂惊愕,议论纷纷,好久都静不下来。大家都在研究同样的一个疑问:慈禧太后何以自相矛盾?到底她的真意何在?

文祥一看这情形,知道大事坏了。内中的变化曲折,尚未深知,去打听明白,设法化解,都得要相当时间,此事宜缓不宜急,所以提议到三月十四再议。倭仁和吴廷栋原想早早作一了断,无奈站在恭王和文祥这面前人多,齐声附和,只好算了。

事情看来要成僵局,政务也有停顿的模样,军机三枢臣苦闷不堪,每日在直庐徘徊,要等一个人来,情势才有转机。——这个人就是在盛京的醇王。

不过,军机三枢臣的苦闷虽一,原因多少不同。文祥了解洋务,深知外国使节对于枢廷动态,都有报告回国。大清朝的那面黄龙旗已经有了裂痕了,全靠政局稳定,有位高望重的恭王在上笼罩一切,合力弥补,才可以不使那条裂痕扩大。如果朝局动荡,足以启外人的异心。所以文祥不免有隐忧。

李棠阶的目光是在各省。蔡寿祺的背后有些什么人,那两个奏折是怎么来的?他完全清楚。从咸丰初年的军机大臣文庆开始,以至于肃顺专权,恭王当国,有个一以贯之的方针:泯没满汉的界限,而且要重用汉人。不是如此不能有曾国藩,更不能有左宗棠。如今大功初见,私嫌又生,连慈禧太后都说过“恭王植党”的话,意思是指他外结曾国藩以自重,如今蔡寿祺的折子中,为旗将不平,攻击湘军,挑拨满汉之间的感情,如果由恭王波及到最善于持盈保泰的曾国藩,那对大局的影响可就太严重了。

至于曹毓瑛,一片心思都在恭王身上,恭王一垮,他也要跟着垮,切身利害所关,格外着急。不过,这些纵横捭阖的手法,是他懂得最多。倭仁和吴廷栋的­性­格,也是他最了解,讲道学的人一钻入牛角尖,简直无药可医,所以去疏通这两个人,不必跟恭王过不去,不但没有用处,说不定还会讨一场没趣。他盘算了好几遍,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联络那些科甲出身的翰、詹、科、道,另外再觅一位够地位的王公出面,到十四内阁开会那天,以多胜少,把倭仁和吴廷栋“淹”了,是为上策。

想定了主意,他跟文祥商议,也认为不错。于是着手进行。这时候那班军机章京可就发生了大作用,他们与翁同和、李文田那些名翰林,都是三四十岁的人,叙起来不是同年,就是世交,平常看花饮酒,总在一起,此时杯酒言欢,一两句话就拉拢在一起了。

十六

到了三月十三,恭王周围的人,一直在盼望的一个人到了:醇王。他从东陵工程处,星夜急驰,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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