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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也不能说是绝招。景仁宫那位,如果是厉害的,就别开口,一开了口,她就输定了。”

“这话怎么说?”

“就要她开口,咱们省好多事。”李莲英附着他的耳朵,道明了其中的奥妙。

“真是妙!”高峒元抚掌大笑,“能把那王有、全庚什么的气死。”

※※※

从这天以后,李莲英便特别注意皇帝来请安的时候的行动,更注意由皇帝那里送来的“黄匣子”。慈禧太后虽已归政,但重要的章奏,皇帝依然派人装在黄匣子里,送给她过目。

凡有黄匣子,都由李莲英亲自照管,虽不敢先打开来看,但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时,只要稍微留点神,便能知道。他特别关心的是吏部的奏折,因为官员调补和处分都由吏部议奏。四川盐茶道的参案,自然亦由吏部处理,所议的处分是革职。

“这个缺可不得了。”慈禧太后自语着,“两年工夫,搂了三四十万,那里找这么好的缺去?”

这是在谈议革的那盐茶道被参的缘由,李莲英装作不解地问道:“老佛爷说的那个缺呀?”

“四川盐茶道。”

“原来就是这个缺!”

听他语声有异,慈禧太后便看着他问:“这个缺怎么样?”

“奴才也是听来的,不知道真不真。”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听说有人在想这个缺,愿意出五万银子。这个人的名字,奴才不知道,只知道是个木厂掌柜。如果有这回事,老佛爷可得防着一点儿。”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等拿了名单来,我该怎么说呢?”

“请老佛爷交代下去:先搁着,看一看再说。”

慈禧太后默喻于心,不再多说,将吏部的奏折交了回去。过了两三天,皇帝携着一张简派差缺的单子来请示,四川盐茶道下面注着两个字:玉铭。

慈禧太后毫不迟疑地指着这一行字说:“先搁着!四川盐茶道是个紧要缺分,看一看再说。”

“或者……,”皇帝试探着说,“先派这个人署理吧?”

“当然应该由川督就近派人署理。”

皇帝不敢违拗。内心觉得愧对珍嫔。玉铭之由珍嫔举荐,原是经过一番苦心设计的。珍嫔一再考虑,原已决定不揽这种是非,无奈王有软求硬逼,最后只要她跟皇帝提一句,成不成都看运气,珍嫔才勉强答应下来。

这天皇帝驾临景仁宫,珍嫔故意将一张字条放在妆台上,皇帝见了当然要问,珍嫔便即答道:“有人拿了这张名条来,说这个玉铭挺能­干­的,如今四川盐茶道出缺,倘或将这个人放出去,必能切实整顿。求奴才跟皇上要这个缺。奴才岂能理他?用人是国家大政,奴才不敢­干­预。就算不知天高地厚,在皇上跟前提了,皇上也决不能听奴才胡说。”

皇帝知道珍嫔心思灵巧,明明是替玉铭求缺,却故意以退为进,推得一­干­二净。为的是即或碰了钉子,也不伤颜面,说起来也是用心良苦。

这样一转念间,心自然就软了。将那张名条顺手揣了起来,决定给珍嫔一个恩典,谁知在慈禧太后这里通不过!当时虽未公然允诺,但收起名条的意思,已很明显。如今在珍嫔面前,倒有些不好交代了。

回宫想了好一会,觉得还是说实话为妙,“你可别怨我!”他对珍嫔说,“老佛爷交代,这是个紧要缺分,得看看再说。

恐怕不成了!“

听得这话,珍嫔才知道皇帝果然宠信,内心自然感激而感动。但是对慈禧太后自不免怨恨在心,同时也很清楚,这完全是李莲英在中间捣鬼。此人不除,皇帝就永无亲掌大权的可能。

当然,这只是她藏在心底深处的想法,她很了解自己的地位与力量,还远不到能除李莲英的时候。

※※※

王有空欢喜了一场。到了期限,将“新任盐茶道玉铭”的那张借据,注销作废,退了回去。玉铭倒算是个厚道的人,想想麻烦了人家一场,过意不去,预备送几百银子,聊表谢意。但恩丰劝他不可如此,说这么做法,让李莲英知道了,会不高兴。

“那就只好对不起他们了。”玉铭问道:“好兄弟,如今该看高老道这面了!你倒去问问看,到底什么时候能见上谕?”

“不用问。你出银票就是,不出三天,准有上谕!”

于是玉铭开出十二万两银子的银票,十万是正项,两万是高峒元的好处。恩丰将这两笔款子,存在一家相熟的银号中,取来两张打了水印的票子,上面是“四川盐茶道玉铭”寄存银若­干­两的字样,随即转到了高峒元手里。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皇帝照例进储秀宫问安,慈禧太后闲闲问道:“四川盐茶道放了谁啊?”

“还没有放。”皇帝答说:“儿子遵慈谕,先让川督刘秉璋派人署理。”

“噢,”慈禧太后又问,“上次你跟我提的,打算放谁来着?”

“打算放玉铭。”

“好吧!就放玉铭好了。”

皇帝喜出望外。当天召见军机,便交代了下去。军机大臣相顾愕然,竟不知这玉铭是何许人?但这两年的“升官图”中尽出怪点子,不必问也不能问,唯有遵旨办理。当天便咨行内阁,明发上谕。

消息传到景仁宫,王有既惊且喜,而又异常不安,托词告假出宫,赶到内务府去找全庚。相见之下,十分奇怪,全庚的脸­色­难看极了,又象死了父母,又象生了一场大病。见了王有,只是扭着头微微冷笑,然后站起身来走了。

王有会意,悄悄跟了出去,往南一直走到庋藏历代帝后图像的南熏殿后面,四顾无人,只有老树昏鸦。全庚站住了脚,向“呱呱”乱叫的老鸦吐了口唾沫骂道:“他妈的,活见鬼!”

王有已经忍了好半天了,此时见他是如此恶劣的态度,万脉偾张,无可再忍,出手便是一掌,揍在全庚脸上,跳脚大骂:“姓全的,你什么意思?谁挖了你的祖坟,还是怎么着?”

这一掌,打得全庚自知理屈,捂着脸,连连冷笑:“哼!哼!你跟我逞凶,算什么好汉?是好的,找姓李的去拚命,我才服了你!”

“姓李的”三字入耳,将王有的怒火压了下去,“你说谁?”

他问。

“谁?还有谁,你惹不起的那一个。白花花十二万现银子,叫人捧了去了。哼,”全庚跺一跺脚,带着泪声发恨,“一个子儿没有捞到,还叫人耍了!我死了都不闭眼。”

“耍了,你说是谁耍了你?我吗?”

“王老有!”全庚睁大了眼睛问:“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着玩儿?”

“我不明白你的话!来,来,你说给我听听。”

等一说经过,王有的气恼,较之全庚便有过之无不及了。他脸­色­白得象一张纸,双­唇­翕动,浑身哆嗦,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

“明明就是这个主儿,我们这面说了,不行,他说了就行!可又不早说,要等我们这面替他开路,那不明摆着是欺负人吗?”

“就是这个,能把人肺都气炸!王老有,这口气非出不可!”

王有不响,紧闭着嘴想了好半天,才突如其来地说:“我听你的!”

这一下又让全庚愣住了:“慢慢儿想,总有办法!”他灵机一动,脱口说道:“对!‘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就是这么办!”

“怎么办?”

“王老有,我先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可别动气,咱们这是谈正经,可不敢瞧不起你们主子。招呼打在前头,话我可说得不大客气了,你们主子‘成事不足’,‘败事’总‘有余’吧?”

话果然不中听,但此非争辩之时,王有只答一句:“你说你的!”

“我只有一句话,让你们主子怎么把原先的话收回来,要说玉铭根本不是做官的材料,更别说三品道员啦!”

“这,”王有大为摇头:“怕难!”

“你试试!都说你们主子厉害,也许她有一套说词。”

※※※

珍嫔在初听皇帝告诉她,玉铭外放一事,为慈禧太后所搁置时,自不免稍有失望,但很快地反有如释重负的轻快之感。大错幸未铸成,真是可庆幸之事,虽然为玉铭关说,已留下了一个痕迹,但自觉措词巧妙,还不致落个把柄,也就不管它了!总之,这是个不愉快的记忆,越早忘掉越好。

因此,死灰复燃的情况,为她带来的是极深的忧虑。再听王有细说内幕时,更觉得事不寻常,显然的,在慈禧太后与李莲英必已知道全部的秘密,所以才会有这番始而拒绝,终于同意的变化。李莲英翻手为云覆手雨,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他以为自己挡了他的财路,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状,真能有不测之祸。

转念到此,不寒而栗,实在不敢再得罪李莲英。然而冷静地想一想,纵令如此,亦不能免祸。玉铭的出身如此,得官的来历又如此,一到了任上,迟早会因贪黩而被严参。到了那时候,李莲英不说他自己得了十万银子,只怂恿慈禧太后追究,最初是谁向皇帝保荐了玉铭?岂非还是脱不了­干­系?

一误不可再误,补过的时机不可错失。这又不仅是为求自己心安,而且也是辅助皇帝,自己一直殷切地期望着,皇帝能默运宸衷,专裁大政,有一番蓬蓬勃勃的作为。既然如此,眼前便是皇帝振饬纲常,树立威权的一个机会,倘或放过,一定会惭恨终身。

但是,这样做法,在李莲英看,就是公然与慈禧太后为敌,这一层关系太重,祸福难料,珍嫔实在不能不深切考虑。

彻夜苦思,终无善策,而决于俄顷的时机,却逼人而来了。

为了珍嫔替玉铭求缺不成,皇帝一直耿耿于心,觉得对她怀着一份歉意,如今随着这份歉意的消失,皇帝生出一种欲望,很想看一看珍嫔所愿得遂的娇靥,是如何动人?

因此,这天一大早在储秀宫问安既毕,临御乾清宫西暖阁召见臣下以前,特地来到景仁宫,等珍嫔跪迎起身,他随即携着她的手笑道:“玉铭的运气不坏!到底得了那个盐茶道。”

“这,”珍嫔愣了一下,失声而言:“奴才的罪孽可大了!”

皇帝愕然。回想一遍,她的话,话中的意思,都是清清楚楚的。于是笑容立即收敛,举步入殿,同时挥手示意,摒绝所有的侍从,只与珍嫔单独在一处时,方始问道:“这是怎么说?”

事到如今,什么都无所顾忌了,珍嫔悔恨地答道:“奴才糊涂,不该跟皇上提起这个玉铭。这个人是个市侩,决不能用!”

皇帝好生恼怒,想责备她几句,而一眼看到她那惶恐的神­色­,顿觉于心不忍,反倒安慰她说:“不要紧!人是我用的,跟你不相­干­。”

说完,皇帝就走了。在乾清宫西暖阁与军机大臣见过了面,接下来便是引见与召见。引见是所谓“大起”,京官年资已满,应该外放,或是考绩优异,升官在即,都由吏部安排引见,一见便是一群,每人报一报三代履历,便算完事。

召见又分两种,一种是为了垂询某事,特地传谕召见,一种是臣下得蒙恩典,具折谢恩,尤其是放出京去当外官,照例应该召见,有一番勉励。玉铭自然也不会例外。

仪注是早就演习过的,趋跄跪拜,丝毫无错,行完了礼,皇帝看着手里的绿头签问道:“你一向在那个衙门当差?”

“奴才一向在广隆。”

“广隆?”皇帝诧异,“你说在那儿?”

“广隆。”玉铭忽然仰脸说道:“皇上不知道广隆吗?广隆是西城第一家大木厂。奴才一向在那里管事,颐和园的工程,就是广隆当的差。”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这样说,你是木厂的掌柜。”他说,“木厂的生意很好,你为什么舍了好生意来做官呢?”

“因为,奴才听说,四川盐茶道的出息,比木厂多出好几倍去。”

皇帝勃然大怒,但强自抑制着问道:“你能不能说满洲话?”

“奴才不能。”

“那么,能不能写汉文呢?”

这一问将玉铭问得大惊失­色­,嗫嚅了好一会,才从口中挤出一个能听得清楚的字来:“能。”

“能”字刚出口,御案上掷下一枝笔,飞下一片纸来,接着听皇帝说道:“写你的履历来看!”

玉铭这一急非同小可,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拾起纸笔,伏在砖地上,不知如何区处?

“到外面去写!”

“喳!”他这一声答应得比较响亮,因为事有转机,磕过了头,带着纸笔,往后退了几步,由御前侍卫,领出殿外。

乾清宫外,海阔天空,玉铭顿觉心神一畅,先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便举目四顾;领出来的御前侍卫,已经不顾而去,却有一个太监从殿内走来。认得他是御前小太监,姓金。

“好兄弟!”玉铭迎上去,窘笑着说:“你看,谁想得到引见还带写履历?只有笔,没有墨跟砚台,可怎么写呀?”

“你没有带墨盒?”

“没有。”

小太监双手一摊:“那可没有办法了!”

“好兄弟,你能不能行个方便?”说着,他随手掏了一张银票,不看数目就塞了过去。

“好!你等一等。”

很快地,小太监去而复转,缩在抽子里的手一伸,递过来一个铜墨盒。玉铭大失所望,他所说的“行方便”不是要借个墨盒,而是想找个枪手。

事到如今,只有实说了。他将小太监拉到身边低声说道:“好兄弟!文墨上头,我不大在行,你帮我一个忙,随便找谁替我搪塞一下子。我送一千银子。喏,钱现成!”

说着又要去掏银票,小太监将他的手按住,平静地答道:“一千银子写份履历,谁不想­干­这种好差使?可是不成!万岁爷特地吩咐,让我来看着你写。你想我有几个脑袋,敢用你这一千银子?再说,万岁爷也许当殿复试,让你当着面写个字样子看看,那不全抖露了吗?”

这一来,玉铭才知事态严重,面­色­灰白,一下子象是老了十年,站在那里作不得声。

“快写吧!万岁爷在那儿等着呢!等久了!不耐烦,你写得再好,也给折了!”

“那里会写得好?”玉铭苦笑着,蹲下身去。

于是小太监帮他拔笔铺纸,打开墨盒,玉铭伏身提笔,笔如铅重,压得他的手都发抖了。

“快写啊!”

“好兄弟,你教教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法。”

“好吧,你写:奴才玉铭……。”

玉铭一笔下去,笔画有蚯蚓那样粗,等这“奴”字写成,大如茶杯。小太监知道不可救药了,尽自摇头。

“奴才玉铭”四个字算是写完了,这里多一笔,那里少一笔,左歪右扭,如果不是知道他写的是这四个字,就再也无法辨识。

“下面呢?”

“下面,”小太监问,“你是那一旗的?”

“我是镶蓝旗。”

“那你就写上吧!”

已经急得汗如雨下的玉铭,央求着说:“好兄弟,请你教给我,‘镶’字怎么写?”

那小太监心有不忍,耐着­性­子指点笔画,而依样葫芦照画,在玉铭也是件绝大难事,结果成了一团墨猪。接下来,蓝字很不好写,旗字的笔画也不少。勉强写到人字,一张纸已经填满了。

“交卷吧!”小太监已经替他死了心了,觉得用不着再磨工夫,所以这样催促着。

“好兄弟,你看,这份履历行不行?”

根本不成其为履历,那还谈得到写得好坏?不过,小太监知道他此时所需要是什么?亦就不吝几句空言的安慰,“你们当大掌柜的,能写这么几个字,就很不容易了。”他说,“而且旗下出身的做官,也不在文墨上头。你放心吧!”

果然,这几句话说得玉铭愁怀一放,神气好看得多了,随即问道:“我还进去不进去?”

“不必了!你就在这儿候旨吧!”

于是小太监捧着他那份履历,进殿复命。皇帝已经退归东暖阁,正在喝茶休息,一见玉铭的笔迹,勃然震怒,“什么鬼画符?真是给旗人丢脸!”他重重地将那张纸摔在炕几上,大声吩咐:“传军机!”

于是御前侍卫衔命到军机直庐传旨。礼王世铎大为紧张,他对太监、侍卫,一向另眼看待,此时讶异地低声问道:“这会儿叫起?是为了什么呀?”

“大概是为了新放的盐茶道。皇上生的气可大了。”

“为什么呢?玉铭说错了什么话?”

“倒不是话说错了,字写得不好。”侍卫答道,“皇上叫写履历,一张纸八个大字,写得七颠八倒,皇上说他是‘鬼画符’。”

“是了!辛苦你,我们这就上去。”

进见以前,先得琢磨琢磨皇帝的意思,好作准备,“玉铭那十二万银子,扔在汪洋大海里了。”孙毓汶说,“看样子,那个缺得另外派人。”

“这得让吏部开单子啊!”世铎说道,“咱们先上去吧,等不及了。”

“是的。先给吏部送个信,让他们预备。”说着,孙毓汶便吩咐苏拉:“请该班。”

“请该班”是军机处专用的“行话”,意思是请轮班的军机章京。照例由达拉密与值日的“班公”进见。这一班的达达密叫钱应溥,浙江嘉兴人,曾是曾国藩很得力的幕友,在军机多年,深受倚重,遇事常尽献言之责,不同于一般的军机章京,此时便说:“单子亦不必吏部现开,原来就送了单子的,因为特旨放玉铭,单子不曾用,检出来就是。不过,皇上似乎有借此振饬吏治之意,所以继任人选,请王爷跟诸位大人倒要好好斟酌。陟黜之间,要见得朝廷用人一秉大公,庶几廉顽立懦,有益治道。”

“卓见,卓见!”孙毓汶很客气地说,“请费心,关照那位将单子开好,随后送来吧!”

交代完了,全班军机进见。玉铭还在乾清宫下,苦立候旨,望见世铎领头,一行红顶花翎,颤巍巍地由西面上阶,认得是全班军机大臣。心想“礼多人不怪”,上前请个安,或许能搭上句把话,打听打听消息,总是件好事。

念头转定,撩起袍褂下摆,直奔台阶,只听有人喝道:“站住!”

站定一看,是个蓝翎侍卫,便即陪笑说道:“我给礼王爷去请个安。”

“给谁请安也不管用了!”那侍卫斜睨着他说:“找一边儿蹲着,凉快去吧!今儿个,你还能回家抱孩子,就算你的造化了。”

一听这话,玉铭吓得魂飞魄散。定定神再想找那蓝翎侍卫问一问吉凶祸福,人家已经走得老远了。

※※※

“这个玉铭,”皇帝气已经平了,思前想后,玉铭总是自己交派下去的,谁也不能怪,所以只简略地说道:“文理不通!

根本就不能补缺。“

“是!”世铎答道:“让他归班候选去吧!”

皇帝点点头问:“他那个缺该谁补呢?”

“这得要看资序。吏部原开了单子的。”

“单子在那儿?”

世铎不敢说,已经在检了。因为天威莫测,预知召见为了何事,是犯忌讳的,所以他只这样答说:“得现检。不过也很方便,一取就到。”

“那就快检来!该什么人补就归什么人补,你们秉公办理。”

“是!”世铎回头向孙毓汶低声说了一句:“莱山,你看看去。”

孙毓汶心里明白,皇帝迫不及待地,要在此刻就补了盐茶道这个缺,是防着慈禧太后另有人交下来,也许仍是玉铭一流的货­色­。那时候既不能违慈命,又不能振纪纲,会形成极大的难题。同时有“秉公办理”的面谕,可见皇帝的本心正如钱应溥所说的,有借此振饬吏治之意。既然如此,军机乐得办漂亮些,也买买人心。

因此等将单子拿到手里,先细看一遍,其中第五名叫张元普,下面注的简历是:“浙江仁和;戊辰进士;刑科掌印给事中;加级五次、纪录两次。”戊辰是同治七年,他这一榜中,吴大澂现任漕督,宝廷更是由吏部侍郎外放福潮主考,因为“江山九姓美人麻”而自动被放,早已黄粱梦醒,而此人连个“四品京堂”亦还未巴结上,也太可怜了。

当然,除了科名以外,皇帝还着眼在“加级五次”上面,便即问道:“他这个加级是怎么来的?”

“是京察上来的。”军机章京答说。

三年考绩,京察得一等才能加级,张元普五次得一等,自然可以不次拔擢,因即吩咐:“你带着笔没有?拿单子重新写一张,第五改成第一。”

于是在孙毓汶一手安排之下,当天就由军机处承旨发出一道上谕:“新授四川盐茶道玉铭,文理欠通,不堪任使,着即开缺,归班候选。该缺着由刑科给事中张元普补授。”

张元普从同治七年中了进士,分发刑部,一直“浮沉部署”,混了十六年才补为山东道御史,转刑科给事中,为人碌碌,一无表见,除了忠厚谨慎以外,别无所长。二十多年的京官苦缺,穷得家无长物,最大的指望是放一任知府,不论缺分好坏,总比借债度日来得强。谁知平地青云,居然放了四川盐茶道。这个缺不谈陋规“外快”,光是额定的养廉银,照“缙绅录”所载,每年就是三千五百两。只要做上三年,不但所欠的“京债”可以还清,而且还能多几千两银子,回乡置几十亩薄田,可免子孙冻馁之虞。

在他自是大喜过望,感激皇恩,至于垂涕。玉铭也曾哭了一场,只是同样一副眼泪,哀乐各殊。哭完了痛定思痛,实在不能甘心,玉铭逼着恩丰找高峒元去办交涉,要讨回那十二万银子。

“十二万银子小事,我赔也还赔得起。不过,将来宫里有什么大工,广隆还想不想承揽?他得琢磨琢磨。”

这是一种威胁,如果玉铭一定要索回原银,他的广隆木厂,就再也不用想做内务府的生意。所失孰多?这把算盘当然要打。不过,“善财难舍”。恩丰说道:“平白丢了十二万银子,还丢了一回人,高道爷,请你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也咽不下这口气吧?”

“丢人是他自己不好。引见是何等大事?怎么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再说,煮熟了的鸭子,凭空飞了,其中自然有鬼,而这个‘鬼’,照我看,是他自己找的,怨不了谁。这且不去说它,他那十二万银子,也不算白丢。”高峒元招招手将恩丰唤近了又说:“颐和园虽花了两三千万银子下去。工程还没有完。跟当年的圆明园一样,颐和园是个无底坑,多少银子都花得下去。他倒不如放漂亮些,李总管反觉得欠了他一个情要补报,将来随便替他说句话,就十个十二万两都不止了。”

“是,是!”恩丰连连点头,“我回去开导他。”

玉铭一经“开导”,恍然大悟,转怒为喜,索­性­又备了几样古玩,托高峒元送进宫去,打算着切切实实交一交李莲英。

※※※

“这倒真是受之有愧了!”李莲英把玩着玉铭所送的那一个羊脂玉的鼻烟壶说,“总得想个法子,给他弄点儿好处才好。”

“那不忙,有的是机会。”高峒元问道,“我就不明白,怎么一下子翻了?是不是中间有人捣鬼?”

“当然!”李莲英向东面努一努嘴,“景仁宫。”

“这可得早早想办法。”高峒元低声问说,“老佛爷怎么样?”

“还看不出来,仿佛不知道这回事儿似的。”

高峒元想了一下,用低沉缓慢的声音说:“你得提一提!

不然要不了两三年的工夫,就都是人家的天下。“

那时候是谁的天下?会是珍嫔的天下吗?这个疑问似乎是可笑的,而细想一想不然。李莲英很了解,如果说权势的相争如一架天平的两端,一端是储秀宫,另一端是景仁宫,而皇帝虽为枢纽,却无偏倚,那就不足为虑,“水大漫不过桥去”,珍嫔永远无法盖得过慈禧太后。

可忧的是,有一天比一天明显的迹象,皇帝不甘于呣子如君臣的情势,他要做一个自己能做自己的主的皇帝。再抚心说句不必自欺的公道话,慈禧太后确也侵夺了皇帝不少的权力,无形之中就会逼得他倾向景仁宫,变成以二对一。这样,天平两端的消长之数,就不问可知了。

这一连串的念头,风驰电掣般在心头闪过,李莲英觉得悚然于高峒元的警告。但在表面上他不愿也不便承认高峒元的警告,不可忽视。

“你放心吧!”他说,“成不了气候。”

“成了气候就难制了。”

“成气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李莲英又说:“一切都跟平常一样,你就当没有这回事,该怎么着怎么着,内里都有我!”

※※※

事情大致都弄清楚了。景仁宫一个王有,内务府一个全庚,一条线通过珍嫔,直达天听。玉铭大碰钉子那天,事先珍嫔跟皇帝曾有一番密谈。事后,全庚称心快意地四处扬言:“早就知道玉铭那家伙非落得个灰头土脸不可!”这些情形摆在一起来看,内幕就昭然若揭了。

李莲英觉得栽在珍嫔、王有和全庚手里,是绝大的屈辱,一记起这件事,心头就会作恶。然而他还是忍着,忍着等机会。

这个机会是可以预见的,每隔十天八天,慈禧太后就会问起:“外头有什么新闻呐?”

这天问到,李莲英平静地答道:“还不都是谈玉铭那件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慈禧太后问道,“我听崔玉贵说,珍嫔想使人的钱,没有使成,所以撺掇皇帝给了玉铭一个难堪,是这样子吗?”

“不是。说珍嫔想使人的钱,是有些人造出来的,崔玉贵就信以为真了。”

“那么,是为什么呢?”

“是,”李莲英低声答道:“珍嫔劝万岁爷要自己拿主意。该用谁就用谁,不用谁就不用谁!让大家都知道,是万岁爷当皇上,大权都是皇上自己掌着。”

慈禧太后勃然变­色­,额上青筋暴起,眼下抽搐得很厉害,盯着李莲英看了好一会,忽又放缓了声音问:“你不说玉铭原是珍嫔保举的吗?可怎么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是,原是珍嫔保举,只为老佛爷……。”李莲英磕个头说:“奴才不敢再往下说了。”

慈禧太后的手索索地抖着,好半天不言语。淡金­色­的斜阳照着她半边脸,明暗之际,勾出极清楚的轮廓,宽广的额头,挺直的鼻子,紧闭的嘴­唇­,是显得那么有力,那么深沉。李莲英在想:生着这样一张脸的人,似乎不应该生那一双受惊生气了便会发抖的手。

“翅膀长硬了,就该飞走了。飞吧!飞得远、飞得高,飞个好样儿我看看。”慈禧太后冷峻地自语着,然后转脸吩咐:“你记着提醒我,等皇帝来了,我要告诉他,那两姊妹该晋封了。”

李莲英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只答应一声:“是!”

“飞吧!飞得高、飞得远,飞个好样儿的我看!”说着,慈禧太后站起身来走了,沉着地踩着“花盆底”,洒落背上的冉冉斜阳,悄悄没入­阴­暗之中。

慈禧全传第5部 - 胭脂井

七二

在天津老龙头火车站下了车,袁世凯不回小站的“新建陆军”营地,骑着马直驰金刚桥北洋大臣衙门,求见荣禄。

荣禄是慈禧太后的亲信,并有个无可究诘而疑云重重的传说。大约二十年前,慈禧太后得了一场大病,御医会诊,束手无策,下诏命各省举荐名医。直隶总督李鸿章举荐前任山东泰武临道无锡人薛福辰,山西巡抚曾国荃举荐现任山西阳曲县知县杭州人汪守正,进京请脉,诊断慈禧太后所患的是“骨蒸”重症,细心处方,渐有起­色­。特降懿旨:“薛福辰超擢顺天府尹,汪守正升任天津知府。”这一恩遇,既是酬庸,亦为了地迩宫禁,诊治方便。

照历来的规矩,帝后违和,所有脉案药方,逐日交“内奏事处”,供大臣阅看。有那深谙医道的人,总觉得脉案极其高明,处方并不见得出­色­,甚至有时候有药不对症的情形。日子一久,才知道慈禧太后所患的是一种不能告人的病:小产血崩,经水淋漓。皇太后小产是天下奇闻,御医相戒,三缄其口,处方下药,亦就无的放矢了。

薛福辰和汪守正,到底是读书做官的,胸中别有丘壑。病症是看出来了,既然说不得就不说!托名症象相似,由积劳积郁而起的“骨蒸”,却将治小产血崩、经水不净的药,隐藏在治骨蒸的方子中。用“说真方、卖假药”的诀窍,对症下药,果然收功。

这就又出现了一个疑问,如果说慈禧太后是武则天,谁又是“莲花六郎”?众口耳传,就是这位丰神俊逸、最讲究衣着的荣禄。

但是,二十年前的荣禄,并未因此加官晋爵,反倒失意了。当时南北两派势如水火,南派领袖沈桂芬与军机大臣大学士宝鋆,合力排挤附于北派领袖李鸿藻的荣禄,找个过错,交部议处,将荣禄山俗称“九门提督”的步军统领,一降而为副将。荣禄很见机,引疾奏请开缺,闭门闲居,到光绪十二年才外放为西安将军。

这是个闲冷的缺分,倒亏他能守得住,一­干­八年,直到光绪二十年慈禧太后六旬万寿,进京祝嘏。正好恭王复起,重领军机,深知荣禄­干­才,保他重回步军统领衙门,兼总理各国事务大臣,第二年调任兵部尚书。就此扶摇直上,再下一年升协办大学士。这一年——光绪二十四年,在四月二十三,皇帝下诏“定国是”,决意变法维新的第十天,由慈禧太后授意,升荣禄为文渊阁大学士,实授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直隶总督号为“疆臣领袖”。但是,这个缺分的重要,在于兼领北洋大臣,而从光绪初年,李鸿章督直,一意讲求坚甲利兵以来,北洋更掌握了举国主要的兵力,成了真正的“疆臣领袖”。慈禧太后派荣禄出镇北洋,勒兵观变,下的是一着足以制新党死命的狠棋!

荣禄手下有三员大将。一个叫董福祥,字星五,甘肃固原的回子。同治初年,西北回乱,董福祥亦是其中的头目之一。后来为左宗棠西征最得力的将领刘松山所败,投诚改编,反而在平回乱中建了大功。如今官拜甘肃提督、加尚书衔、赏太子少保。所部称为“甘军”,是一支骁勇善战而风纪很坏的骑兵。

再一个是聂士成,字功亭,出身淮军,是李鸿章的小同乡。甲午年朝鲜东学党作乱,中日同时发兵援韩,聂士成随提督叶志超率师东渡,以孤军守摩天岭,设伏大败日军,阵斩日将富刚三造,算是淮军的后劲。又通文字,曾匹马巡边,著《东游纪程》,亦算是儒将。所部号为“武毅军”,半仿德国式的­操­法,实力颇为可观。

再一个就是袁世凯。甲午中日之战以后,他虽保有浙江温处道的实缺,却不愿赴任,因为道员升监司、升巡抚,起码也得十年的工夫,功名心热的袁世凯,一心只想走一条终南捷径。于是上个条陈,主张练一支新军,以矫绿营的积弊。当国的李鸿藻和荣禄,接纳了他的建议,招募了七千人,就天津以南,土名小站的新农镇上,淮军周盛波的旧垒,屯驻­操­练,名为“新建陆军”,洋鼓洋号,壁垒一新,深为荣禄所欣赏。

升任为直隶按察使的袁世凯开始在小站练兵,是光绪二十一年冬天的事,三年下来,卓然有成,因而为康有为所看中了。这年六月间,就派人到小站来活动,袁世凯装傻卖呆,根本不容说客有启齿的机会。这样到了七月里,新政展布,如火如荼,皇帝乾纲大振,新党气焰愈盛。最令朝中大老侧目的是两件事:七月十九,礼部主事王照专折参劾本部堂官怀塔布、许应弢等阻挠他的条陈,不愿代奏,结果礼部满汉尚书、左右侍郎,奉旨一律革职。京中各衙门的长官,称为“堂官”,部里满汉尚书、侍郎共是六员,通称“六堂”,这礼部六堂,尽皆革职,与光绪十年恭王以下的军机大臣,全班被逐,都是有清开国以来,史无前例的事。

另一件是七月二十上谕:“内阁候补侍读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均赏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一切大政,都由“四京卿”拟议,发号施令,亦由四京卿拟上谕交内阁明发,或交兵部寄递各省。这等于皇帝另外组织了一个政府,原来的军机处,就象雍正七年以后的内阁一样,变成有名无实了。

于是旧党,实在也就是后党,通过各种途径向在颐和园颐养的慈禧太后进言,非采取决绝的手段不可。而慈禧太后只是冷笑,一无表示。

到了七月二十六,突然有一道电谕:“命直肃总督荣禄,传知按察使袁世凯来京陛见。”袁世凯是七月二十九到京的。

这天,八月初五回天津,前后在京逗留了七天。

“恭喜,恭喜!”荣禄一见面就道贺,“我已经看到八月初一的上谕了。”

原来八月初一有上谕,嘉许袁世凯“办事勤奋,校练认真”,开缺以侍郎候补,“责成专办练兵事务,所有应办事宜,着随时具奏”。这不但使得袁世凯一跃而在一二品大员之列,并得专折奏事,直达天听。这是所谓“大用”的开始,非寻常升官可比,自然应该道贺。

可是袁世凯知道,在这道上谕中,荣禄最重视的是“责成专办练兵事务”这句话,如今的兵权在荣禄手里,也就是在慈禧太后手里,而皇帝想假手于他夺太后的兵权,荣禄就必得为太后为他自己保护兵权。这道上谕一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后帝呣子之间的冲突,已很少有调停的可能,而首当其冲的是自己,也是荣禄!

局势如一桶火药,而药线在自己手里,一旦点燃,如何爆出一片锦绣前程,而不是炸得粉身碎骨?这个他从午前十一点钟上火车,一直到此刻,五个钟头的考虑而始终不能委决的大疑难,是到了必须作决定的时候了。

事机急迫,无从考虑,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他平时信服实行的八字真言:见风使舵,随机应变。

心里闪电似的在转着念头,口中还能作礼貌上的酬应,“这都是大帅的栽培。”说着,垂手请了个安,表示道谢。

“不敢当,不敢当!皇上的特达之知,于我何­干­?”荣禄问道:“京里的天气怎么样?”

此时而有这样一句最空泛的寒暄,大出袁世凯的意料。不过略想一想,不难明白,此正是荣禄存着戒心之故。自己不必作何有弦外之音的回答,老老实实回答最好。

“到的那天下雨,这几天很好。不过早晚已大有秋意了。”

“嘿,你住在那里?”

“住在法华寺。”

由此开始,荣禄接连不断地,只谈些毫不相­干­的闲话。这种深沉得不可测的态度,使袁世凯大起警惕,如果再这样敷衍下去,荣禄会怎么想?他一定是在心里说:这小子,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居心叵测,再不能信任了。

这样一想,立即向左右看了一下,趋前两步,轻声说道:“世凯有几句紧要话,密禀大帅。”

荣禄声­色­不动,只侧脸挥一挥手,说一句:“都出去!”

于是装水烟的听差带头,所有的侍从都退出签押房外,站得远远地,袁世凯便即双膝一跪,用痛苦的声音说道:“世凯今天奉命而来,有件事万不敢办,亦不忍办,只有自己请死!”

荣禄笑了。“什么事?”他问,“让你这么为难?”

“大帅请看!”

接过袁世凯袖中所出一纸,荣禄一看是朱谕,不觉一怔,但立即恢复常态,坐在原处细看。朱谕上写的是“荣禄密谋废立弑君,大逆不道!着袁世凯驰往天津,宣读朱谕,将荣禄立即正法。其遗缺即着袁世凯接任。钦此!”

袁世凯觉得这片刻工夫,关系重大,整顿全神,仰面看着荣禄的脸­色­。先看他读朱谕并不站起来,知道他心目中并无皇帝,迹象不妙!转念又想,这是还不知朱谕内容之故。如果读完朱谕,面现惊惶,有手足无措的模样,便不妨乘机要挟,或者有忧虑为难的神­色­,那就很可以替他出主意,为人谋亦为己谋,好歹混水摸鱼,捞点好处。若是既不惊、亦不忧,至少亦会表示感谢,那就索­性­再说几句输诚的话,教他大大地见个情。

念头刚转完,荣禄已经读完朱谕,随手放在书桌上,用个水晶镇纸压住,板起脸说道:“臣子事君,雨露雷霆,无非恩泽。不过朝廷办事,有祖宗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承旨’责在军机;定罪有吏部、刑部;问斩亦要绑到菜市口。如果我有罪,我一定进京自首,到刑部报到,那能凭你袖子里一张纸,就可以‘钦此,钦遵’的?”

这番回答未终,袁世凯知道自己在宦海中­操­纵的本领,还差人一大截,眼看狂飚大作,倘不赶紧落篷,便有覆舟灭顶之危!

“大帅!”他气急败坏地说,“世凯效忠不二,耿耿寸衷,唯天可表。大帅如果误会世凯有异心,世凯只好死在大帅面前!”

说到这里,痛哭失声。且哭且诉,说他在京曾由皇帝召见三次,三次皆是偌大殿廷,唯有君臣二人的所谓“独对”。第一次是八月初一,垂询小站练兵的情形,当天就有“开缺以侍郎候补”的上谕;第二次是八月初二,皇帝曾问到外洋的军事。

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一天。八月初三,荣禄曾有电报到京,说英国和俄国已在海参崴开仗,大沽口应加戒备,催袁世凯立即回任。而就在这天晚上,谭嗣同到他的寓所相访,要求他带兵进京,包围颐和园,劫持慈禧太后。同时表示,皇帝将在八月初五,再度召见,有朱谕当面交下。

“一看朱谕,世凯吓得魂飞天外,恨不得Сhā翅飞回天津。

世凯蒙大帅提拔之恩……“

“好了,好了!”荣禄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有话明天再说!”

说完,将茶碗一端,门外遥遥注视的听差,拉起嗓子高唱:“送客!”

※※※

撵走了袁世凯,荣禄立即召集幕府密议,好得是先已有防变的部署,前一天已调甘军进驻离京四十里的长辛店。这时决定将聂士成的武毅军调防天津,监视小站的新建陆军。

在此同时,路局已接到命令,特备专车,升火待发。荣禄便衣简从,悄然上车,深夜到京,预先接到电报的步军统领崇礼,亲自在车站迎接。相见别无多语,崇礼只说得一声:“庆王在等着!”随即陪荣禄出站,坐上蓝呢后档车进城。

庆王府在北城,什刹海以西的定府大街。车进宣武门由南往北,穿城而过,到时已过午夜,庆王已等得倦不可当,勉强撑持,听得荣禄已到,­精­神一振,吩咐在内书房接见。

灯下相见,庆王讶然问道:“仲华,你的气­色­好难看!”

“怎么好得了?从本初进京,我就没有好生睡过一觉。”

汉末袁绍字本初,这是指袁世凯而言。在亲贵中,庆王是颇读过几句书的,懂他这两字隐语,也意会到他此行与袁世凯进京,特蒙皇帝识拔一事,有重大关系。便即亲自起身,掀帘向在廊上伺候的护卫与听差说道:“都出去!把垂花门关上。”

听得这话,崇礼觉得亦有请示的必要,等庆王转过身来,随即说道:“王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跟你请假。”

庆王不答他的话,看着荣禄问说:“受之不必走吧?”受之是崇礼的别号。

内务府正白旗出身的崇礼,也是慈禧太后所赏识的人物之一,而且是步军统领,职掌京师治安,当然亦有参预最高机密的资格,所以荣禄一叠连声地说:“不必走!不必走!”

于是三个人围着一张花梨木大理石面的小圆桌,团团坐定,崇礼先开口告诉荣禄:“老佛爷昨儿回宫了。”

“莫非得了什么消息?”

崇礼愕然:“什么消息?”

“我还以为老佛爷知道颐和园不安静,所以又挪回来的呢!”

崇礼大惊失­色­,“荣二哥!”他急问说,“怎么说顾和园不安静?难不成新党派了刺客藏在园子里?”

“对了!新党派了个大刺客,打算派兵包围颐和园,跟老佛爷过不去。我给你们看样东西。”

等看过荣禄带来的那道朱谕,庆王和崇礼都伸一伸舌头,双眼睁得好大地,不住吸气。

“好家伙!”庆王说道,“皇上真有那么大的胆子!”

“那必是珍妃在替皇上壮胆。”崇礼问道:“二哥,这道朱谕是那里来的?”

“那还用说,”庆王接口,“当然是袁慰庭自己交出来的。”

“王爷猜对了!”荣禄接着问道:“王爷,你看怎么办?”

“除了面奏老佛爷,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我也是这么想!”荣禄将身子往后一靠,“劳受之的驾吧,看是怎么样跟老佛爷见面?”

“好!”崇礼立即起身,“都交给我!我找‘皮硝李’去。

回头我在贞顺门候两位的驾。“

等崇礼一走,荣禄才跟庆王谈到应变制宜之道。皇帝决不能再掌权,是不消说得的,但应出以怎样的一种手段,却是非慎重考虑不可的。否则,会引起极大的动乱,招致“动摇国本”的严重后果。

“废立一事,决不可行。可是,仲华,”庆王一脸没奈何的表情,“你知道我的处境,我实在不便说话。祖家街有个可笑的谣言,说我两个儿子没有入承大统的希望,所以反对废立。这是从何说起?我就做再荒唐的梦,也不敢指望做太上皇。第一、我是高宗一系;第二、果然废立,以旁支继统,当然是为穆宗立嗣,继穆宗之统。算辈分也不对啊!我能糊涂到连弟兄、叔侄都搞不清楚不成。”

穆宗是“载”字辈,奕劻两子载振、载搜是穆宗的堂房弟弟,自无以弟作子之理!荣禄也觉得“祖家街”的这个谣言,造得太离谱了。

“我就不服!”不大动感情的荣禄,忽然愤慨了,“莫非只有他‘祖家街’,‘翔凤胡同’就不够资格入承大统!”

“祖家街”与“翔凤胡同”这两处地名,指两处王府。恭王府原是和珅的住宅。乾隆末年,皇子私议储位,庆王奕劻的祖父、皇十七子永璘表示:“天下至重,何敢妄窥大位,将来但愿能住和珅的宅子,于愿已足。”及至乾隆内禅,皇位归于永璘一母所生的皇十五子,即是仁宗。嘉庆四年,“和珅跌倒”,仁宗想起这段往事,就拿和珅的住宅,作为庆郡王永璘的赐第。咸丰年间,改赐恭王。不过这座王府在三转桥,恭王另在什刹海附近翔凤胡同,构筑别墅,命名“鉴园”。通常说恭王府,都指鉴园而言。所以荣禄亦以翔凤胡同,作为恭王府的代名。

祖家街在西城阜成门大街以北,相传是清初降将祖大寿的故宅。端王载漪的府第,在这条街上。载漪是惇王奕誴的第二个儿子,承继为仁宗第四子瑞亲王之后,照清朝亲贵承袭的制度,降等袭封,瑞亲王绵忻之子奕龢承袭,降为瑞郡王,载漪是奕誌的嗣子,降等承袭为贝勒。载漪颇得慈禧太后的欢心,所以在光绪十四年就加了郡王衔,四年前晋封为瑞郡王。不道军机大臣糊涂,承旨时将“瑞”字误书为“端”字。上谕既发,不便更正,载漪就这样糊里糊涂成了端王。

端王载漪,与恭王的几个儿子,与穆宗都是嫡堂的兄弟。如今要在近支中找“溥”字辈的作为穆宗的嗣子,则恭王府亦有资格。而载漪恃太后之宠,一心以为只有他的儿子,可以入承大统。荣禄在恭王生前,颇蒙器重,因而有此愤愤不平之言。

“你也别替人家发牢­骚­了!言归正传,我看,”庆王沉吟了一下说,“眼前只能在‘训政’二字上做文章。”

“这篇文章可要做得好!”

“做文章容易。”庆王答说:“总要等‘见面’以后,才能放手办事。”

“见面”、“递牌子”、“叫起”都是朝贵常用的术语。军机大臣每日进谒,称为“见面”,庆王此时所说的“见面”,是指见了慈禧太后而言,未奉懿旨,一切都无从措手。于是,各自换了公服,两人同车出府,向东疾驰。

向来大臣上朝,都由东华门入宫,此时事出非常,驱车直趋宫北面的神武门。厌王与荣禄都是赏过“紫禁城骑马”的,守神武门的护军统领,已由崇礼打过招呼,明知他们进宫不由其道,依旧放行,让他们直到贞顺门下车。

贞顺门是宁寿宫的后门。这所乾隆归政之后的颐养之处,因为有一座畅音阁,是楼高三层的大戏台,所以慈禧太后由颐和园回宫,为了听戏方便,常住宁寿宫。此时崇礼与外号“皮硝李”的大总管李莲英,接着了庆王与荣禄,先将他们延入贞顺门西的倦勤斋叙话。

“老佛爷让莲英给叫醒了!崇礼说道,”马上就可以‘请起’。“

“王爷跟荣大人有什么事面奏,我不敢问。”李莲英接口,“不过,得预备什么?请两位的示下,省得到时候抓瞎。”

庆王点点头,看着荣禄说:“仲华,听你的!”

“今儿个怕有大举动。”荣禄答说,“最好避开皇上。”

“老佛爷本来打算今天仍旧回园,既然如此,就早早起銮罢!”

“颐和园又太远了。”

荣禄还在踌躇,李莲英已经有了答复,也等于作了答复:“那就挪到西苑。”

说完,李莲英就走了。不多片刻,有个小太监来通知“叫起”,同时指明:召见的是庆王与荣禄。

“受之,”荣禄便即叮嘱,“请你派个妥当的人,悄悄通知军机,预备老佛爷召见。”

※※※

召见庆王与荣禄,是在作为乾隆书房的乐寿堂,除了李莲英以外,别无太监与宫女。

跪过了安,庆王先奏:“荣禄是昨儿晚上十二点钟进京的,有大事跟老佛爷面奏。”

“说吧!”慈禧太后问荣禄:“你是袁世凯回天津以后才进京的?”

“是!”荣禄答说,“奴才有密件,请老佛爷过目。”

密件就是那道朱谕。李莲英从荣禄手里接过来,一转身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入目变­色­,突出两腮,双眉之间,青筋暴露,牙齿咬得格格有声。庆王与荣禄从未见过任何一位老太太有此可怖的形相,不由得都打了一个寒噤。

真如雷霆骤发,来得快,去得也快,慈禧太后忽又收敛怒容,平静地说:“是怎么回事?”

“袁世凯一回天津就来看奴才……。”

荣禄将袁世凯告密,以及他的应变部署,从头细叙,一直谈到进京与庆王会面为止。话很长,一口气说下来,不免气喘,略歇一歇时,慈禧太后看着李莲英说:“给荣大人茶!”

茶倒是现成,但茶具都是上用的明黄|­色­,非臣下所能僭用,因而颇费张罗,于是慈禧太后又开口了。

“就拿我用的使吧!这是什么时候,你还在那儿蘑菇!”

“君臣的礼节嘛!”李莲英已找到两个乾隆青花的大酒钟,权当茶碗,一面倒茶,一面头也不回地答说:“大规矩错不得一点儿!老佛爷就有恩典,人家也不敢喝呀!”

说着,已倒了两钟茶来。庆王与荣禄都先磕了头,方始跪在地上,双手捧起茶钟,“咕嘟,咕嘟”一气喝­干­。

就这当儿,慈禧太后已想停当了,“袁世凯可恶!他这是曹­操­给董卓献宝刀嘛!”她重重地说,“这个人可万留不得了。”

荣禄大惊,“袁世凯是人才,求老佛爷开恩。”他向庆王看了一眼,“奴才知道袁世凯本心没有什么。再说奴才也制服得住他。”

庆王受过袁世凯一个大红包,兼以荣禄的示意,便接口帮腔:“老佛爷明鉴,如今办大事正要收揽人才。袁世凯纵不足惜,但如老佛爷饶不过他,怕替老佛爷办事的人会寒心。”

“而且,”李莲英Сhā嘴说道:“也叫景仁宫看笑话。”

珍妃住西六宫的景仁宫,她如果知道袁世凯告密而被诛,当然会抚掌称快。慈禧太后醒悟了,“亲痛仇快”的事不能做。

“好吧!我饶了他。不过,荣禄,你得好生管住!”

“是。奴才制得住他。”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吩咐:“把匣子拿来!”

李莲英答应着,立即取来一个专贮奏折的黄匣子,打开了小银锁,慈禧太后亲手检出一件奏折,交荣禄阅看。

这个折子是两名御史联衔,在八月初三那天,到颐和园呈递的。这两名御史,一个叫杨崇伊,江苏常熟人,热中利禄,不惜羽毛,敢于为恶,曾经一折子参倒珍妃的老师、翁同龢的得意门生,为一时大名士的江西萍乡人文廷式,因而颇不容于清议。

另一个是湖北江夏人,张凯嵩的儿子张仲炘。张凯嵩久任督抚,宦囊充盈,所以张仲炘是个席丰履厚的贵公子,做官的宗旨,与杨崇伊相反,利心较淡,名心甚重,由编修转任江南道御史以来,便以敢言著称。

杨、张二人联衔所上的折子,自然是向皇帝陈奏,但此折子又不能让皇帝寓目,所以特地到颐和园呈递。因为,慈禧太后自入夏为始,一直驻驾颐和园,皇帝间日省视,亦经常在那里处理大政,臣下到颐和园向皇帝奏陈,亦是常有之事。杨崇伊便是利用皇帝往来不定的这个漏洞,能将奏帝的折子,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折子的内容,是得风气之先,抢一个“拥立”之功,请慈禧太后三度垂帘。只是,既已“归政”,不便再公然收掌大权,所以仿照嘉庆即位,乾隆以太上皇的身分,仍旧­干­预政务的故事,现成有个“训政”的名目,可以借用。

这个折子,荣禄不必再看,因为杨崇伊事先到天津商量过的。荣禄当时表示,“不妨上了再说”,做个伏笔,如今别无选择,唯有运用这个伏笔了。

“那末,你们去预备!”慈禧太后问李莲英,“今儿个,皇帝要­干­些什么?”

“除了召见四位‘新贵’,还得驾临中和殿‘阅祝版’。”

“这会儿,皇帝在那儿?”

“多半还在景仁宫。”李莲英答说,“奴才马上派人去打听。”

一听景仁宫,慈禧太后便不自觉地怒气上冲,“不用打听了!”她说,“咱们就去吧!”

荣禄不能确知慈禧太后到了景仁宫,跟皇帝见了面,彼此会说些什么?不过,皇帝作何表示,可以不管,如今顶要紧的是,须决定慈禧太后在何处召见军机?

这样想着,便陈奏请旨,慈禧太后并无意见,反问一句:“你们看呢?”

“奴才的意思,请老佛爷在西苑办事。”

“也好!你们把杨崇伊的折子带去。”慈禧太后随即又吩咐李莲英:“回头咱们就由景仁宫,一直到西苑。”

“喳!”李莲英答应着,向荣禄使个眼­色­。

这是暗示他可以“跪安”了。于是荣禄又拿肘弯碰一碰庆王,两人磕头跪安,辞出殿去,转到隆宗门内,离军机处不远的内务府朝房,派人先将崇礼找了来接头。

“已经通知过了。”崇礼低声说道:“刚中堂说,他盼这一天很久了!要怎么预备,最好赶快通知他。”

“仲华,我看,这会儿就把刚子良请了来谈一谈吧?”

荣禄考虑了一下,摇摇头,“这会儿还不必。”接着又转脸对崇礼说:“受之,劳你驾,悄悄儿把钱子密给找来。”

“好!我自己去说。”

子密是钱应溥的别号,浙江嘉兴人,军机章京出身。同治年间为曾国藩奏调出京,在他幕府中专司章奏,曾国藩殁于两江总督任上,钱应溥复回军机,由章京而“达拉密”——军机章京领班,由达拉密而超擢为军机大臣,为人明敏通达,笔下更是来得。荣禄觉得这件大事,必须通过军机,而军机大臣中,只有跟钱应溥商量才有用。

庆王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告知刚子良,就是刚毅。此人籍隶镶蓝旗,在刑部当司员时,因为熟于律例,勇于任事,颇得当时的尚书翁同龢的赏识,外放为潮嘉惠道,升监司,当巡抚,所至有声,算是封疆大吏中的佼佼者。光绪十五年皇帝亲政以后,翁同龢以师傅之尊与亲,得君独专,颇为弄权。光绪二十年甲午之战,大东沟一战,海军大败。朝局一变,恭王复起,翁同龢、李鸿藻再入军机,刚毅亦由于翁同龢的密保,由广东巡抚内召,以礼部侍郎而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在仕途中,这一步可是跨得大了!照道理说,应该感激翁同龢才是,然而不然!

翁同龢倒是绝非喜欢摆架子的人,亦很少疾言厉­色­。但以刚毅既是旧属,又有新恩,言语词­色­之间,当然比较率直。

刚毅没有读过多少书,爱掉文而常念白字,提到大舜称为“大舜王”,只是识者摇头,将臯陶的陶,读如陶器的陶,也还不觉刺耳,可是以当国执政的枢臣,“茶”毒生灵,草“管”人命,琅琅上口,这种笑话,可就伤害到政府的威严了因而有一次,翁同龢忍不住当面纠正,刚毅面红过耳,唯唯称是,但心里引为大恨,一直想找个机会报复。

到了这年春天,翁同龢因为赞助皇帝维新,又与为慈禧太后及旧党深恶痛绝的康有为扯上关系,所以为跟翁同龢有宿怨的荣禄所排挤,落得个“革职永不叙用,驱逐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凄凉下场。而在荣禄下此杀手之时,刚毅在暗中颇尽了些力量。而荣禄并不感激,反觉此人刻薄无义,存着戒心。同时,他亦很不满刚毅刚愎自用、横行霸道的作风,觉得新旧之争搞得如此势如水火,以致太后与皇帝呣子之间,竟如仇敌,刚毅在其间推波助澜,要负很大的责任。所以这件大事,不愿与他商议。

庆王见他态度坚决,便不肯多说,等钱应溥到了内务府朝房,亦仍旧让荣禄去跟他细谈。

※※※

就在这时候,慈禧太后已带着大总管李莲英、二总管崔玉贵,以及大批的太监、宫女,由宁寿宫出蹈和门,进苍震门到了“西六宫”之一的景仁宫。

景仁宫是珍妃的寝宫,亦是皇帝经常临幸之地。珍妃得报,心知慈禧太后的来意不善,深怕错了礼数,又遭谴责,赶紧出宫跪接。慈禧太后却理都不理,让李莲英搀扶着,上阶入室,往正中所设的宝座上一坐,随即喊道:

“崔玉贵!”

“喳!”崔玉贵的嗓子,雌音特重,加以高声应答,亢直尖厉,入耳令人心悸。跟在后面的珍妃,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过,她总算抢了个先,越过捧着个大肚子的崔玉贵,跪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慈禧太后没有理她,偏着脸对崔玉贵喝道:“你们给我搜!”

搜什么是早就关照过的,崔玉贵又是嗷然一声:“喳!”回身招一招手,直奔珍妃卧室,抽出皇帝常用的一张书桌的抽屉,拿起来往桌上一倒,那些拆散了的钟表之类的杂物,仍旧一抹一扫,归入原处,所有的文件,用块黄袱,一股脑儿包了起来。

搜完书桌,又搜珍妃的妆台与枕箱,所获亦颇不少。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可复命,而珍妃仍然直挺挺地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

“带回去看!”慈禧太后又扬着脸问:“谁是这儿管事的?”

景仁宫的首领太监,赶紧奔过来跪倒,自己报告:“奴才孙得禄给老佛爷磕头。”

“你主子不孝!打这儿起,停了‘月例’的首饰衣服,省得她成天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迷得皇帝颠三倒四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喳!”孙得禄大声答应,不由得转脸去看珍妃。

珍妃噙着两滴眼泪,却就是不掉下来。慈禧太后冷笑着问:“怎么着?敢情你还不服?”

“奴才都没有吭气。”珍妃回答的声音,既快且急。

“你们听听!”慈禧太后看着李莲英,“还跟我顶嘴!”

“珍妃那里敢!”李莲英是怕慈禧太后过于生气,大家都不安逸,所以紧接着说:“主子谢恩吧!”

珍妃很识好歹,知道李莲英在回护她,倒不能不领这个情,便即碰头说道:“奴才有不是,尽管请老佛爷责罚,只求老佛爷别动气!”

“哼!”慈禧太后答说:“别口是心非吧!你们都巴不得我早死!老天爷有眼,偏教我硬朗,偏教你们不得遂心!”

说着,霍地起立,为了表示自己硬朗,大步从宝座的踏脚上跨了下来。就在这时候,外面传呼:“万岁爷驾到!”

皇帝是朝服阅完了“祝版”,回景仁宫来换常服,顺便要取几件臣下所上建议新政的密折,预备到养心殿召见轮班的“四京卿”。一到宫门,发现慈禧太后的软轿,想要抽身躲避,已自不及,只能硬着头皮,下轿入内。

进得宫门,就看到慈禧太后站在廊上,双膝便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

“起来!”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的慈禧太后说:“我有话问你。”

“是!”皇帝挣扎着站起身来。

“你要杀荣禄是不是?”

皇帝大吃一惊,不知道慈禧太后从那里得来的这个消息?不过他立即想到,不宜也不能抵赖,便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你为什么要杀他?”

这又是极难解释而又不能不答的一件事。人言藉藉,多说九月初皇帝奉太后巡行天津阅兵时,荣禄将有废立之举。只此一端,以皇帝的权力,便可先发制人,但如未奉懿旨,荣禄那敢如此?所以持此罪状作为杀荣禄的理由,便等于表示与慈禧太后亦不能两立。

有此顾忌,语多窒碍,加以在积威之下,越发讷讷然不能出口。遇到这样的情形,慈禧太后向来不容他从容考虑,又问:“你是派谁去杀荣禄呢?是派袁世凯吗?我告诉你吧,人家把你给卖了。”

原来是袁世凯告的密!然则谭嗣同所建议的,派袁世凯兵围颐和园一事,慈禧太后当然亦知道了。转念到此,浑身发抖,牙齿震得格格作响。宫女们大都不忍看他这副样子,却又不敢转脸相避,只好垂着眼看地面。

“你算明白过来了吧!傻哥儿,你不想想,今天没有我,明天那有你!凭你,就能压得住吗?走吧,跟我上西苑去!”

语气突然缓和了,可是谁都知道,并非吉兆。面如死灰的皇帝,蹒跚起身,上了轿子,跟着慈禧太后向西,过了金鳌玉蝀桥,折而向南,行近德昌门,太监来传懿旨,让皇帝在瀛台待命。凤舆却一直抬到勤政殿。

殿前朝房中,庆王、荣禄与全班军机大臣都在候驾。不一会“叫大起”,军机与其他大臣同时召见。于是礼王世铎领头,庆王居次,其余按官阶分先后,成单行缓步上殿。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开口喊道:“荣禄,袁世凯告诉你的话,你跟大家说了没有。”

荣禄跪行一步,向上回奏:“奴才已经说给礼亲王跟军机大臣了。”

“你们的意思怎么样?”

象这样的询问,照例应由礼王答话,但他名为军机领袖,实际上只是摆个样子,很少在御前陈述一番见解,或者出个主意。遇到这样的大事,更不敢胡乱开口,只朝上碰头答道:

“刚毅有话,跟老佛爷回奏。”

刚毅不待慈禧太后有何表示,便即大声说道:“新党胡闹得太不成话了!奴才等大家商量,只有请老佛爷重新把权柄拿回来,才能保住大清朝的天下。”

话说得粗鲁不文,不过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慈禧太后就全班军机大臣,逐一指名询问:“王文韶,你是老人,有话尽管说!”

籍隶杭州的王文韶,早在二十年前就当过军机大臣,是他的老师沈桂芬所援引。沈桂芬一死,倒了唯一的一座靠山,结果为李鸿藻与清流所攻,而“云南报销案”中,王文韶受贿亦确凿有据,因而被放回籍。家居十年,韬光养晦,磨尽棱角,练就了一副与人无争的­性­格。他为人并不糊涂,只是一味圆滑,所以外号叫做“琉璃蛋”。上了年纪,双耳重听,慈禧太后说些什么,根本不晓。不过,他另有一套应付的办法,看上面目光下注,落在自己身上,便等慈禧太后闭口后,碰个头说道:“皇太后圣明!”

御前颂圣,决无差错,慈禧太后换个人问:“裕禄,你看怎么样?”

裕禄是正白旗人,少年得志,三十岁就当到安徽巡抚,久任封疆,颇有能名。由四川总督内召为礼部尚书军机大臣,还不到三个月,于朝政尚未深知,但对外面的情形,还算明白。当时答说:“如今列强环伺,务求安静。变法维新,原是老佛爷应许了皇上的,不过­操­之过急,窃恐生变。倘蒙老佛爷训政,让皇上凡事有所禀承,实为国家之福。”

“是啊!”慈禧太后颇有搔着痒处之感,“谁不巴望国富民强?皇帝要变法、要维新,只要不大离谱,我那有不赞成的?只是听了康有为那些离经叛道的话,凡是老的、旧的,不管是不是祖宗的规矩,都说是坏的,那叫什么话?现在索­性­打从皇帝自己起,就要造反。”她停了一下又说:“有些话,我也不忍说,你们问荣禄,袁世凯跟他说些什么,你们就知道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放着清福不享,为什么还要劳神?实在是不能不管。我如果不管,就没有人能管了,譬如宫里,有人很不安分,皇后太老实,治不了那些人。我不管,成吗?”

“自然非老佛爷管不可!今天的事,这就算说定了,老佛爷也不必再问了,就请明白降旨吧!”

这一下,还有两位军机大臣钱应溥与廖寿恒,就失去了发言的机会。不过,在军机之外有个人,慈禧太后是非问不可的。

“荣禄,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奴才拟了个上谕的稿子,请老佛爷的懿旨。”

此言一出,军机大臣除了钱应溥以外,无不愕然,刚毅尤其不悦。“承旨”、“述旨”都是枢廷的大权,荣禄竟敢不遵规矩办事,太可恶了!

然而想到他是面奉懿旨办理,料知争不过他,只能瞠目而视,无可奈何地看荣禄将旨稿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识得笔迹,是出于钱应溥的手笔,看完觉得满意,但并不发下来,只点点头说:“写得很好!我让皇帝看一看,回头再叫你们。”

于是礼王领头行了礼,暂且退朝。慈禧太后就在勤政殿后休息,进用“茶膳”,指派李莲英拿着旨稿到瀛台去见皇帝。

瀛台在勤政殿之南,三面临水,台南边儿红蓼白蘋、绿水潋滟的一片大湖,就是三海之一的南海。李莲英过了桥,便有小太监迎了上来,问知皇帝在补桐书屋休息,一直便奔了去,不必通报,上了台阶便喊:“有懿旨!”

正在屋中发怔的皇帝,听得这一声,立即站起身来,走到堂屋,向上跪了下来。

于是李莲英亦踏了进去,在上方东首一站,朗声宣道:“奉懿旨:有上谕一道,交皇帝朱笔抄一遍。”

这是常有之事。慈禧太后每每用皇帝之名降旨,而由皇帝亲笔朱书,掩盖假借的形迹。不过通常总是当面交付,或者由李莲英送了稿子来,甚至有时只是口述大意,要皇帝自己做文章。授受之间,不拘形式。独独这时如此郑重其事,皇帝心知大事不妙了。

等他站起身来,放下了黄匣子的李莲英才给皇帝请安,口中说道:“万岁爷请里面坐吧!”

“谙达!”皇帝对李莲英的这个称呼,算是一种“尊称”。皇帝称授读的老师,如是汉人而授汉文,叫做“师傅”,旗人而教满洲话、蒙古话,或骑­射­、礼仪之类,就用满洲话叫“谙达”。而皇帝此时叫李莲英的这一声“谙达”,语音中充满了求援的意味:“你可得帮着我一点儿!”

“万岁爷怎么说这话?奴才能调护的,不敢不尽心尽力。不过,奴才也实在很难。唉!”李莲英微微叹口气,“无事是福!”

说完,一手挟起黄匣,一手搀一搀皇帝,陪着进了书房,将黄匣子打开,放在书桌上。

皇帝就站在那里拿起旨稿,默默念道:“现在国事艰难,庶务待理,朕勤劳宵旰,日综万几,竞业之余,时虞丛脞。恭溯同治年间以来,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两次垂帘听政,办理朝政,宏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因念宗社为重,再三吁恳慈恩训政,仰蒙俯如所请,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办事,本月初八日率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礼,一切应行礼仪,着各该衙门,敬谨预备。钦此!”

一面念,一面身子已经发抖。念完,面如死灰,双足想移向近在咫尺的椅子都有些困难了。

李莲英急忙将他扶着坐好,铺纸揭砚,取一支笔递向皇帝,口中轻轻说道:“且敷衍过了这一关再说。”

“谙达,”皇帝很吃力地问道:“这是谁的主意?”

“万岁爷不必问了。千错万错,错在昨儿个不该召见袁世凯!”

“真是他!”皇帝失声说道:“真的是这个­奸­臣告的密!”

“这,奴才可不知道了!”李莲英拿笔塞到他手里,“早点儿复命吧!”

皇帝茫然地提笔写那道朱谕,写到“再三吁恳慈恩训政”那一句,豆大的两滴眼泪落在纸上,渗成一片红晕,鲜艳欲流,就象珍妃颊上的胭脂那样。

七三

这道朱谕一交到军机手里,大权便算正式移转了。作为“首辅”的礼王,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该不该给皇太后递如意啊?”

皇太后、皇帝有值得庆贺之事,譬如万寿等等,大臣照例要“递如意”。如今慈禧太后训政,权柄复归掌握,说起来是件喜事。可是脑筋稍微清楚的人都在想:如果给慈禧太后递了如意,可又给皇帝递什么呢?

王文韶就是这么在想,不过他的手段圆滑,看大家不作声,只好这样答说:“到初八行礼朝贺,再递如意也不晚。”

“夔石的话不错。”庆王出言附和,叫着王文韶的别号说:“先上去看看再说。”

“可总得有两句门面话啊!”

“王爷这你就甭管了!”刚毅自告奋勇,“回头我来说。”

于是,一面找“达拉密”来行文内阁,将那道朱谕化为“明发”,以便“天下臣民”共知其“福”,一面“请起”。

这一起,仍旧是“大起”。等行完了礼,刚毅­精­神抖擞地说:“老佛爷大喜!多少年以来,到底见了天日了。如果是早有老佛爷掌权,也不至于受洋人那样的欺侮,让新党这等的胡闹!”

“我也是万不得已!”慈禧太后蹙眉说道:“皇帝是多少年来听信了­奸­人的话,糊涂得离谱了。第一个罪魁祸首是康有为,这个人万万容不得他!”

“是!”刚毅立即接口,“奴才等请懿旨,立即拿交刑部,严刑讯问。”

慈禧太后点点头,问:“听说他还有一个胞弟在京里?”

“是!康有为的胞弟叫康广仁,弟兄俩同恶相济,请旨一并拿问。此外,”刚毅又说,“所有新党,应该一律严办,除恶务尽,以肃纪纲。”

“罪有应得的,当然不能轻饶。不过,也别太张皇了。”

听得这话,荣禄立即碰头说道:“老佛爷真正圣明。如今大局初定,一切总以安静为主,奴才斗胆请旨,眼前只办首恶。”

“这话也是!”慈禧太后问道:“康有为是谁保荐的?”

“保荐康有为的人可多了……。”

一语甫毕,荣禄抓住他语声中的空隙,抢着说道:“保荐康有为的,是山东道御史宋伯鲁,请旨革职。”

“可以!”慈禧太后正式作了裁决:“康有为、康广仁即刻拿交刑部,宋伯鲁革职,永不叙用。”

于是军机承旨退出,请来在德昌门朝房中待命的步军统领崇礼,由刚毅当面下达懿旨,即刻逮捕康有为兄弟,捆交刑部。崇礼是早有预备的,回本衙门点起三百兵丁,亲自骑马率领,直扑宣武门外米市胡同的南海会馆,团团围住。那知康有为奉旨筹办官报,已经在前一天出京,由天津上了去上海的海晏轮了。

“那么,”崇礼问道:“谁是康广仁?”

已被抓了起来的康有为的两个门生,三个仆人,面面相觑,无从回答。却有个会馆长班,曾为康广仁打过一个嘴巴,此时想起前仇,恰好报复,大声答说:“康广仁在茅房里!”

带着兵去,一抓就着。崇礼疑心康有为出京的话不实,下令大搜。就在这逐屋搜索之际,消息已经传到谭嗣同那里了。

谭嗣同是刚卸任的湖北巡抚谭继洵的长子,湖南浏阳人,所以住在离米市胡同北面不远,裤腿胡同的浏阳会馆。“四京卿”依照军机章京当值的规矩,亦分两班,他与沈葆桢的孙女婿、康有为的弟子、福州人林旭是一班,这天轮休,正在寓处与来访的康门大弟子梁启超,商量如何筹办译书局。听说南海会馆出事,梁启超还有些不安的模样,而谭嗣同却是声­色­不同,只说:“这也在意料之中。且等一等,刘杨二公必有信来。”

刘是刘光第,四川富顺人,进士出身,原职刑部主事;杨是杨锐,也是四川人,是张之洞当四川学政,特加识拔的门生。这两人由于湖南巡抚陈宝箴的特荐,与谭、林同被召见,加四品卿衔,充军机章京,此刻正在内廷当值。有此剧变发生,自无不知之理,亦无不飞函告变之理。

果然,杨锐的儿子杨庆昶,气喘吁吁地赶了来,送来一封信,拆开一看,便是那道慈禧太后自即日起训政的上谕。

“此局全输了!”谭嗣同惘惘然地对梁启超说:“卓如,我们四个人在军机章京上行走,是奉旨‘参预新政’。太后训政,当然仍复其旧,谈不到新政,我亦就无事可办,闭门待死而已!不过,天下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亦是我辈的本分。卓如,你犯不着牺牲,不妨投日本公使馆,请伊藤博文打电报到他们上海领事馆,安排你出洋,留着有用之身,以图后起。

如何?“

这是个好主意。刚在前一天为皇帝召见的、日本卸任首相伊藤博文,很同情中国的新政,当然会营救他出险。不过,“复生,你呢?”梁启超问。

“我不能走!原因很多。最明白的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朝廷一定责成家父交人。你想,不肖能累及老亲吗?”

“是!”梁启超肃然起敬地说,“复生!倘有不测,后死者必有以成公之志。”

“正是这话!”谭嗣同欣然微笑,握着梁启超的手说:“吾任其易,公任其艰。”

看到谭嗣同处生死之际,如此从容,梁启超反觉得迟徊不忍,是感情的浪掷。因此,庄容一揖,挺起胸来,大步而去。

谭嗣同望着窗外,凝神片刻,由他的正在奉召来京陛见途中的父亲,想到此时不知如何在受慈禧太后折磨的皇帝,很快地作了一个打算。招手将侍立一旁,愁眉苦脸,不断搓着手的老仆谭桂唤到面前,有些要紧话嘱咐。

“你先不要着急!”他先安慰谭桂,“着急无用。你记住,倘或我被捕,你不要去乱托人,于我不见得有好处,反而连累别人。你只去找王五爷好了,一切都听他的。”

“是!”谭桂问道:“是先禀告老爷,还是瞒着老爷?”

“瞒是瞒不住的,禀告也不必禀告。”谭嗣同说,“你先去通知王五爷一声,请他在家听我的信,千万不必来!别的话,等你回来再说。”

等谭桂一走,谭嗣同立刻关紧房门,取出一盒上海九华堂笺纸铺买的信笺,仿照他父亲的笔迹,提笔写道:“字谕同儿知悉……”

他是在伪造家书。用他父亲的语气,谆谆告诫,第一勤慎当差;第二不可多事;第三尊敬老辈。而再三致意的是,务必相机规谏,凡事请皇帝禀承慈训,示臣民以孝治天下,则天下无不治。他是怕他连累老父,预先为谭继洵留下免于“教子无方”的罪过的余地。

这样的家书,一共伪造了三封,写完已经下午三点钟。朝中办事的规矩,黎明起始,近午即罢,那怕最忙的军机处,到了未时——下午一点,亦无不散值。这天情形虽然不同,但如有严旨,缇骑亦应到门,至今并无动静,大概不要紧了。

他很想出门去打听打听消息,却又怕一走便有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来,那就不但惊惶­骚­扰,累及无辜,而且可能落个畏罪逃匿的名声,是他不甘承受的。这样一转念,不但不出门,反将房门大开,表示坦然。

他单独住一个院子,平时门庭如市,访客不断,这时虽然房门洞开,却绝无人来。这倒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吟着这句诗,静静地收拾诗稿文件,都归在一个皮包里,思量着托一个可共肝胆的朋友收存。

转眼天黑,谭桂也回来了,低声说道:“王五爷先不在家,他也是听得风声不好,找内务府的朋友打听消息去了。王五爷说:今晚上请大少爷不要出去,房门不要关,他回头来看大少爷。”

“嗯,嗯,好!”谭嗣同问:“家里寄来的腊­肉­还有没有?”

“还多得很。”

“王五爷爱吃我们家的腊­肉­,你蒸一大块在那里,再备一小坛南酒,等他来喝。”

谭桂如言照办。到了二更以后,估量客人随时可来,预先将不相­干­的男仆都支使得远远地,只他自己与谭嗣同的一个书僮小顺,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

这天已近上弦,一钩新月,数抹微云,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只有谭嗣同书房中,一灯如豆。谭桂想起这个把月来,无一夜不是灯火通明,笑语不绝,总要到三更以后,访客方始陆续辞去。谁知旦夕之间,凄凉如此!忍不住眼眶发热,视线模糊了。

模模糊糊发现一条人影,谭桂一惊,刚要喝问时,突然省悟,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泪,定睛细看,果然不错,“王五爷,”

他迎上去低声问道:“你老从那里进来的?”

王五是翻墙进来的。此人有个类似衣冠中人的名字,叫做王正谊,但从山东至京师一条南来北往的官道上,只知道他叫“大刀王五”。他以保镖为业而亦盗亦侠,“彭公案”、“施公案”之类的评书听得多了,最敬清官廉吏、忠臣义士。平生保护好官的义行甚多,最有名的是他与安维峻的故事。

安维峻是光绪入承大统之初,请为穆宗立嗣而死谏的吴可读的同乡,甘肃秦安人,由翰林改御史,一年工夫,上了六十几个折子,以敢言为朝贵侧目。甲午战败,安维峻严参李鸿章,指他“不但误国,而且卖国”,列举罪状二十条之多,同时词连慈禧太后,又指责李莲英左右太后的意旨。结果下了一道上谕:“军国要事,仰承懿训遵行,天下共谅。乃安维峻封奏,托诸传闻,竟有‘皇太后遇事牵制’之语,妄言无忌,恐开离间之端,着即革职,发往军台效力。”

所谓“发往军台效力”就是充军。安维峻虽获严谴,而直声震海内,饯行赠别,慕名相访的,不计其数。可是,安维峻此去,妻子何人瞻顾?流费如何筹措?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甘心,又何以保护?这些切身要事,却只有一个人在默默替他打算,那就是大刀王五。

王五千里辛苦,将安维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还京以后,名声更盛。士大夫心敬其人,却不免还有头巾气,或者觉得他的行径不平常,交游容易惹祸,或者认为身分不侔,敬而远之。唯有豪放不羁的谭嗣同,折节下交,视之为兄,“五哥、五哥”地叫得很响亮。

王五倒是很懂礼法的,管谭嗣同只叫“大少爷”。他忧容满面地说:“这趟事情闹大了!大少爷,我都安排好了,咱们今晚上就走!”

谭嗣同一愣,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五哥,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接着他将对梁启超说过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的道理说了给他听,又将不肯跟梁启超说的话,也说了给他听:“五哥!如今皇上的安危还不知道,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于心何安?于心何忍?且不说君臣,就是朋友,也不是共患难的道理啊!”

听他说完,王五怔怔然好半晌,方能开口:“到底大少爷是读书人,随随便便说一篇道理,就够我想老半天的!不过……。”

“五哥!”谭嗣同握起他的手,抢着说道:“请你不要再说了。眼前有一个比我要紧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只怕还要五哥去照应。”

“谁?”

“皇上!”

此言一出,王五大惊,是受宠若惊的模样。九重天子,竟要草莽微臣去照应,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大少爷,”他惘然若失地说,“这不扯得太远了一点儿?”

“不然!我跟你稍微说一说,你就明白了。五哥,你不常到‘太监茶店’去吗?总听说了什么吧?”

太监闲时聚会的小茶馆,俗称“太监茶店”,凡近宫掖之处,如地安门、三座桥等等,所在都有,向来是流言最盛之地,去一趟就有些离奇的宫闱秘闻可以听到。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在到颐和园必经之路的海淀镇上,字号“和顺”。王五跟和顺的掌柜是好朋友,经常策马相访,所以也很认识了一些太监和满洲话称为“苏拉”的宫中杂役。

“希奇古怪的话,也听了不少。不知道大少爷问的是那方面的。”

“你可曾听说,太后要废了皇上?”

“这倒没有听说。只常听太监在说:皇上内里有病,不能好了!有时也听人说:迟早得换皇上。”王五困惑地,“皇上还能换吗?可以换谁呢?”

“自然有人!想当皇上的人还不多,想当太上皇的可不少。”谭嗣同低声说道,“说皇上有病,不能好了,就是太后左右的人,故意造的谣言。今天太后把权柄又夺回去了,皇上的处境,更加艰难了。谣言已造了好些日子,如果突然说皇上驾崩,那也不算意外!”

王五想了一会,将双眼睁得好大地问:“大少爷,你这是说太后左右的人,不但要废掉皇上,还要害皇上的­性­命?”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莫非,”王五愤激地问:“莫非皇上面前,就没有救驾的忠臣?”

“有!不多。”谭嗣同说:“二十四年来,皇上面前的第一个忠臣,就是翁师傅,翁大人,四月底让他一手提拔的刚毅恩将仇报,不知道在太后面前说了什么坏话,撵回常熟老家去了。再有,就是我们这几个朝不保夕的人了。”

“嗐!”王五倏地起立,拉住谭嗣同的手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少爷,你非走不可!”

“一走还能算忠臣?”谭嗣同平静地答说,“五哥,总要等皇上平安了,我才能做进一步的打算。眼前,我是决不走的!

倘或我能侥幸,我还要想法子救皇上。“

“好吧!”王五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咱们就商量救皇上吧!”

得此一诺,珍逾千金,谭嗣同的雄心又起,“有五哥这句话就行了!”他说,“不过还不急,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今第一步要拜托五哥,务必将皇上眼前的处境,打听出来,咱们才好商量怎么样下手。”

“好!”王五想了一下说,“我尽力去办,明天中午跟你来回话。怎么见法?”

一个不便到会馆来,一个不便到镖局去,而且这样的机密大事,只要有一句泄漏,很可能便是一场灭门之祸。意会到此,谭嗣同倒踌躇了,自己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连累王五身首异处,是件做鬼都不能心安的事。

“五哥,”他答非所问地说:“你可千万慎重!”

“这是什么事?我能大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就是了。”谭嗣同想了一下说,“别处都不妥,还是你徒弟的大酒缸上见吧。”

“那也好。不过,大少爷,你自己可也小心一点儿。”

“我知道。”

“那就明天见了。”

王五已走到门口了,听得身后在喊:“五哥!”

回头看时,谭嗣同的表情,已大不相同,有点哀戚,也有点悲愤,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王五大惊问道:“大少爷,你怎么啦?”

“五哥,”他的声音低而且哑,“咱们这会儿分了手,也许就再也见不着了……。”

“这叫什么话?”

“五哥,五哥,你听我说。”谭嗣同急得摇手,“这不是动感情的时候,只望五哥细心听我说完。”

“好,好!”王五索­性­坐了下来,腰板笔直,双手按在膝上,“我听着呢!”

“也许今儿夜里,或者明天上午,我就给抓走了,果然如此,不定按上我什么罪名?五哥,你千万记住,正午我不到大酒缸,就出事了,那时你千万别到刑部来看我。”

王五心想,那怎么行?不过,此时不愿违拗,特意重重地点头答说:“是了!还有呢?”

“除此以外,就都是五哥你的事儿了!菜市口收尸,我就重托五哥了!”

“那还用说吗?”王五答得很爽脆,又将腰板挺一挺,但眼中两粒泪珠,却不替他争气,一下子都滚了出来,想掩饰都来不及。

“五哥别替我难过……。”

“我那里是替你难过?我替我自己难过!”

“唉,真是!”谭嗣同黯然低首:“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大少爷,你别掉文了,有话就吩咐吧!”

“是。”谭嗣同说,“家父正在路上,到了京里,请你照应。”

说着磕下头去。

“嗐,嗐,大少爷!”王五急得从椅子上滚下来,对跪着说,“这算什么?”

因为有此郑重一拜,王五愈觉负荷不轻。辞别谭嗣同,由浏阳会馆侧门溜了出来,看一看表,正指一点,心想太监及在内廷当差的内务府人员,这时已经起身,尚未入宫,要打听消息,正是时候。

凝神静思,想起有个在御膳房管料帐的朋友杨七,就住在骡马市大街,此人是个汉军旗,在御膳房颇有势力,太监、苏拉头很买他的帐,或许能够问出一点什么来。

主意打定,撒开大步,直奔杨七寓所。敲开门来,杨七正坐在堂屋里喝“卯酒”,很高兴地招呼:“难得,难得!来吧,海淀的莲花白,喝一钟!”

“七哥,今晚上可能不能陪你了。你大概也想得到,这会儿来看你,必是有事。”

“喔,说吧!”

“是这么回事,”王五压低了声音说,“有个山东来的财主,打算捐个道台,另外想花几吊银子谋个好差使。已经跟皇上面前的一个太监说好了,这个人的名字,我不便说,请七哥也别打听,反正是皇上面前,有头有脸,说得上话的。那知下午听人说起,老太后又掌权了。我那财主朋友找我来商量,想打听一下子,原来的那条路子还有没有用?”

“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如今又该找皮硝李或崔二总管才管用。”

“喔,这是说,皇上没有权了?”

“岂止没有权,只怕位子都不保!这也怨不得别人,是皇上自己闹的。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杨七紧接着又说:“嗐,这话不对!原来就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往后只怕……。”他摇摇头,端起杯子喝酒。

“这,”王五拿话套他,“到底是呣子,也不至于让皇上太下不去吧!”

“哼!名叫呣子,简直就是仇人。你想,昨儿回颐和园以前,还留下话,不准皇上回宫!这不太过分了吗?”原来慈禧太后回颐和园了。“那么,”王五问道,“皇上不回宫,可又住在那儿呢?”

“住在瀛台。桥上派了人把守着。”

“这不是被软禁了?”

“对了!就是这么。”

“多谢,多谢!”王五说道,“七哥这几句话,救了我那财主朋友好几吊银子,明儿得好好请一请七哥!”

说完告辞,回到镖局,选了一匹好马,出西便门往北折西,直奔海淀。走到半路上,只见有几匹快马,分两行疾驰,王五眼尖,远远地就看清楚了,马上人是侍卫与太监。

这不用说,是出警入跸的前驱,看起来慈禧太后又起驾回宫了。

见此光景,王五自然不必再到海淀和顺茶店,拨转马头,两腿一紧,那匹马亮开四蹄,往南直奔,仍由西便门进城。王五回到镖局,天­色­已经大亮了。

“五爷,你可回来了!”管事的如释重负似地说,“有笔买卖,是护送官眷,另外四口要紧箱子,送到徐州交差,肯出五百两银子,不过指明了,要请你老自己出马。我没敢答应人家,要请你老自己拿主意。”

“不行!又是官眷,又是要紧箱子,明摆着是个贪官!我那有工夫替他们卖力气,你回了他。”

管事的知道王五的脾气,这笔买卖别说五百两,五千两银子也不会承揽。先是有买卖上门不能不说,现在有了他这句话,多说亦无用。所以答应一声,掉头就走。

“慢点,你请回来!”王五将管事的唤住了说道:“这几天时局不好,有买卖别乱接,先跟我说一声。”

“是了!”

“还有,请你关照各位司务跟趟子手,没事在镖局里玩,要钱喝酒都可以,只别乱跑。”

王五的用意是,可能要谋­干­大事,应当预先控制人手。管事的却不明白,低声问道:“是不是有人要上门找碴?”

“不是!”王五拍拍他的肩说,“现在还不能跟你说,你先纳两天闷吧!”

“五爷!”管事的笑道,“你老大概又要管闲事了。”

“对!我要管档子很有意思的闲事。”王五又说,“我要在柜上支点钱,你看看去,给我找个二、三百两的银票,最好十两、二十两一张的。”

等管事的取了银票来,王五随又出门。本打算进宣武门,穿城而过,到神武门、地安门一带去找内务府的人及太监打听消息,谁知城门关了!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有人在问守城的士兵,“倒是为了什么呀?”

“谁知道为了什么?火车都停了,决不是好事。”那士兵答说,“我劝你快回家吧!”

王五一听这话,打马就走。往回过了菜市口,进南半截胡同,一看空宕宕地一无异状,算是放了一半的心。再进裤腿胡同,但见浏阳会馆仍如往日那般清静,心中一块石头方始完全落地。

白天来看谭嗣同,尽可大大方方地,门上也认得他,不等他开口就说:“谭老爷出门了。”

“喔,”王五闲闲问道:“是进宫?”

门上笑一笑,欲语又止,而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能进宫倒好了!”

这就不便多问了,王五点点头说:“我看看谭老爷的管家去。”

见着谭桂,才知道谭嗣同是到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去了。这让王五感到欣慰,心想必是到那里避难去了。但也不免困惑,谭嗣同说了不逃的,怎么又改了主意。

这个疑团,只有见了谭嗣同才能解答。不过,日本公使馆在东交民巷,内城既已关闭,谭嗣同便无法出宣武门来赴约,而且他亦不希望他来赴约,因为照目前情势的凶险来看,一离开日本公使馆,便可能被捕,接下来的就是不测之祸了!

话虽如此,他觉得还是应该到他徒弟所开的那家大酒缸去坐等,以防城门闭而复开,谭嗣同亦会冒险来赴约,商量救驾的大事。

想停当了,随即向谭桂说道:“管家,我先走了!如果有什么消息,或者有什么事要找我,你到我的镖局里来,倘我不在,请你在那里等我。有话不必跟我那里的人说。”

“是!”谭桂问道:“五爷此刻上那儿?”

王五看着自鸣钟说:“这会才九点多钟,我回镖局去一趟,中午我跟你家大少爷有约,即或他不能来,我仍旧到那里等他。”接着,王五又说了相约的地点,好让谭桂在急要之时,能够取得联络。

出得会馆,王五惘惘若失,城门一闭,内外隔绝,什么事都办不成,所以懒懒地随那匹认得回家路途的马,东弯西转,他自己连路都不看,只是拿马鞭子一面敲踏镫,一面想心事。

忽然间,“唏噤噤”一声,那匹马双蹄一掀,直立了起来。王五猝不及防,几乎被掀下地来。赶紧一手抓住鬃毛,将身子使劲往前一扑,把马压了下来,然后定睛细看,才知道是一辆极漂亮的后档车,驶行太急,使得自己的马受了惊吓。

车子当然也停了,车中人正掀着车帷外望,是个很俊俏的少年,仿佛面善,但以遮着半边脸,看不真切,所以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车中少年却看得很清楚,用清脆响亮的声音喊道:“五爷!

你受惊了吧!“

接着车帷一掀,车中人现身,穿一件宝蓝缎子的夹袍,上套枣儿红宁绸琵琶襟的背心,黑缎小帽上嵌一块极大的翡翠。长隆鼻、金鱼眼,脸上带着些腼腆的神­色­,任谁都看得出来,是三大徽班的旦角。王五当然认得他,是四喜班掌班,伶官中以侠义出名的梅巧玲的女婿,小名五九的秦稚芬。

“好久不见了!”王五下马招呼:“几时得烦你一出。”

“五爷捧场,那还有什么说的。”秦稚芬紧接着问,“五爷这会儿得闲不得闲?”

“什么事?你说吧!”

“路上不便谈。到我‘下处’去坐坐吧!”

“这是那儿啊!”王五细看了一下,“不就是李铁拐斜街吗?”

“怎么啦?”秦稚芬不自觉地露出小旦的身段,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雪青绸子的手绢,掩着嘴笑道:“五爷连路都认不得了!”

王五不便明言,自己有极大的心事,只说:“我可不能多奉陪,好在你的下处不远,说几句话可以。”

“是,是!”秦稚芬哈一哈腰答说:“我知道五爷心肠热,成天为朋友忙得不可开交,绝不敢耽误五爷的工夫。”

这话说得王五心里很舒服,不过他也知道,话中已经透露,秦稚芬当然也是有事求助,否则何必请自己到他下处相谈?若在平日,王五一定乐于援手,而此刻情形不同,只怕没有工夫管他的闲事。既然如此,也就不必耽误人家的工夫了!

于是他说:“稚芬,你可是有事要我替你办,话说在头里,今天可是不成!我自己有急得不能再急的事。如果稍停两天不要紧的,那,我说不出推辞的话,怎么样也得卖点气力。”

一听这话,秦稚芬愣住了,怔怔地瞅着王五,一双金鱼眼不断眨动。一下快似一下,仿佛要掉眼泪的模样。那副楚楚可怜的神情,使得王五大为不忍,心里在想,怪不得多少达官名士,迷恋“相公”,果然另有一番动人之处。

这样想着,不由得叹口气,跺一跺脚脱口说道:“好吧!

到你下处去。“

这一来,秦稚芬顿时破涕为笑,捞起衣襟,当街便请了个安,“五爷,你上车吧!”他起身唤他的小跟班,“小四儿,把五爷的马牵回去。”

说完,腾身一跃,上了车沿。他虽是花旦的本工,但有些戏要跌扑功夫,所以经常练工,身手还相当矫捷,王五看在眼里,颇为欣赏。心想有这么位名震九城的红相公替自己跨辕,在大酒缸上提起来,也是件得意的事,所以不作推辞,笑嘻嘻地上了车。

秦稚芬不止替他跨辕,为了表示尊敬,亲自替他赶车,执鞭在手,“哗啦”一响,口中吆喝着:“得儿——吁!”圈转牲口,往西南奔了下去,快到韩家潭方始停住。

相公自立的下处,都有个堂名,秦稚芬的下处名为景福堂,是很整齐的一座四合院,待客的书房在东首,三间打通,用紫檀的多宝槅隔开,布置得华贵而雅致。壁上挂着好些字画,上款都称“稚芬小友”,下款是李莼客、盛伯羲、樊樊山、易实甫之类。王五跟官场很熟,知道这都是名动公卿的一班大名士。

“五爷,”秦稚芬伸手说道:“宽宽衣吧!”

“不必客气!有事你就说,看我能办的,立刻想法子替你办。”

“是,是!”秦稚芬忙唤人奉茶、装烟、摆果盘,等这一套繁文缛节过去,才开口问道:“五爷,你听说了张大人的事没有?”

“张大人!那位张大人?”

“户部的张大人,张荫桓。”

“原来是他!”王五想起来了,听人说过,秦稚芬的“老斗”很阔,姓张,是户部侍郎,家住锡拉胡同,想必就是张荫桓了。“张大人怎么样?”

“五爷,你没有听说?昨儿中午,九门提督崇大人派了好些兵,把锡拉胡同两头都堵住了,说是奉旨要拿张大人。”

“没有听说。我只知道米市胡同南海会馆出事,要抓康有为,没有抓到。”

“对了,就是张大人的同乡康有为康老爷!”秦稚芬说,“抓康老爷没有抓着,说是躲在张大人府中。结果,误抓了张大人的一个亲戚,问明不对才放了出来的。”

“那不就没事了吗?”

“可是,”秦稚芬紧接着他的话,提出疑问:“今儿个怎么内城又关了呢?听说火车也停了!”

“这就不知道了。”王五皱着眉说,“我还巴不得能进城呢!”

“真的!”秦稚芬仿佛感到意外之喜,脸一扬,眉毛眼睛都在动。“那可真是我的运气不错,误打误撞遇见了福星。五爷!”叫了这一声,他却没有再说下去,双眼一垂,拿左腿架在右腿上,右手往左一搭,捏着一块手绢儿的左手又微微搭在右手背上,是“爷儿”们很少见的那种坐相。王五看得有趣,竟忘了催他,随他去静静思索。

“五爷,”秦稚芬想停当了问道,“你可是想进城又进不去?”

“对了!”

“我来试试,也许能成。倘或五爷进去了,能不能请到锡拉胡同去一趟,打听打听张大人的消息?”

“这有何不可!”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五爷,我这儿给你道谢!”说着,蹲身请安,左手一撒,那块绢帕凌空飞扬,宛然是铁镜公主给萧太后赔罪的身段。

“好说,好说!”王五急忙一把拉他起来。“不过,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王五所感到奇怪的是,秦稚芬既有办法进城,为什么自己不去打听,而顺路打听一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又何以如此郑重其事,竟致屈膝相谢?

等他直言无隐地问了出来,秦稚芬象个腼腆的妞儿似的,脸都红了。“五爷,我这一去,不全都起哄了!”他看着身上说,“就算换一身衣服,也瞒不住人。想托人呢,还真没有人可托,九门提督这个衙门,谁惹得起啊!”

九门提督是步军统领这个职名的俗称,京师内城九门,而步军统领管辖的地面,不止于内城。拱卫皇居,缉拿­奸­宄,都是步军统领的职司,威权极大,而况张荫桓所牵涉的案情,又是那样严重,难怪乎没人敢惹了。

由此了解,便可想到秦稚芬的如此郑重致谢,无非是对张荫桓有着一分如至亲骨­肉­样的关切。谁说伶人无义?王五肃然起敬地说道:“好了!兄弟,只要让我进得了城,我一定把张大人的确实消息打听出来。”

就这时候,一架拖着长长的铜链子的大自鸣钟,声韵悠扬地敲打起来,王五抬头一看,是十一点钟,记起跟谭嗣同的约会。他那徒弟的大酒缸,在广安门大街糖房胡同口,而锡拉胡同在内城东安门外,相去甚远,如果进了城,要想正午赶回来赴约,是件万不可行的事。

这时倒有些懊悔,失于轻诺了!秦稚芬当然看得出他的为难,却故意不问,要硬逼他践诺。这一下使得王五竟无从改口,急得额上都见汗了。

一急倒急出一个比赴约更好的计较,欣然说道:“稚芬,我跟你实说,我正午有个约会,非到不可,此刻可是说不得了!请你派个伙计,到广安门大街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上找掌柜的。他是我徒弟,姓赵,左耳朵根有一撮毛,极好认的。”

“是了!找着赵掌柜怎么说?五爷,你吩咐吧!”

“请你的伙计,告诉我徒弟:我约了一位湖南的谭大爷在他那里见面,谭大爷他也认识。不过,谭大爷不一定能去,若是去了,他好好张罗,等着我!倘或谭大爷要走呢……”王五沉吟了一下说:“让我徒弟保护,要是有人动了谭大爷一根汗毛,他就别再认我这个师父了!”

秦稚芬稚气地将舌头一吐,“好家伙!”他忽然放低了声音:“五爷,这位谭大爷倒是谁呀?”

“告诉你不要紧!这位谭大爷就象你的张大人一样,眼前说不定就有场大祸!”

“你的张大人”五字有些刺耳,但秦稚芬没有工夫去计较。他本来就有些猜到,听王五拿张荫桓相提并论,证实自己的猜想不错,瞿然而起,“这可真是差错不得一点儿的事!”他说,“得我自己去一趟。”

“不,不!你可不能去!”王五急忙拦阻,“我那徒弟的买卖,从开张到现在快十年了,就从没有象你这么漂亮的人儿进过门,你这一去,怕不轰动一条大街!把我徒弟的大酒缸挤砸了是小事,谭大爷可怎么能藏得住?”

秦稚芬又腼腆地笑了,“既然五爷这么说,我就另外派人去。”他说:“这件事交给我了,一定办妥。”

※※※

秦稚芬在崇文门税关上有熟人,派人打个招呼,让王五轻易得以过关。日影正中,恰是他与谭嗣同约会的时间。

这个不见不散的死约会,由于内城关闭,他原已是徒呼奈何,不想有此意外机缘,得能越过禁制,王五自然绝不肯轻放。一进崇文门,沿着东城根往西,折往棋盘街以东的东交民巷。这条密迩禁城的街道,本名东江米巷,相传吴三桂的故居,就在这里。如今“平西王府”的遗迹,已无处可寻,却新起了好些洋楼,各国使馆,大都集中于此。

经过中玉河桥以东的水獭胡同,偶然抬头一望,发现一座大第的门联,四字成语为对,上联是“望洋兴叹”,下联是“与鬼为邻”。

这八个字,王五认得,“望洋兴叹”这句成语,也听人说过,但跟“与鬼为邻”配成一副对联,可就莫名其妙了。及至走近了再看,发现平头第二字恰好嵌着“洋鬼”这句骂外国人的话,因而恍然大悟,不由得自语:“只知道徐中堂的公馆在东交民巷,原来就是这里!”

这“徐中堂”便是体仁阁大学士徐桐,平生痛恨洋人,连带痛恨洋人所带来的一切,凡是带个“洋”字的东西,都不准进门。别家点洋灯,用洋胰子,他家还是点油灯,用皂荚。门生故旧来看他,都得先检点一番,身上可带着什么洋玩意。

否则,为他发现了,立刻就会沉下脸来端茶送客。

他这样嫉洋如仇,偏偏有两件事,教他无可奈何。一件是他的大儿子徐承煜,虽也象他父亲一样,提起办洋务的官儿就骂,说是“汉­奸­”,可是爱抽洋人设厂制造的洋烟卷儿,更爱墨西哥来的大洋钱。知道老父恶洋,不敢给他看见,只是洋钱可以存在银号里,抽烟卷儿少不得有让他父亲撞见的时候。徐桐只要一见儿子吞云吐雾,悠然神往的样子,就会气得吃不下饭。

再有件事更无可奈何。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洋人设公使馆,开银行,都让他们集中在东交民巷,水獭胡同以南更多。因此,徐桐如果到外城拜客,为了恶见洋楼,不经崇文门,宁愿绕道,废时误事,恨无所出,做了这么一副对联贴在门上。

这些笑话,王五听人谈过,所以这副对联的意思,终于弄明白了。只是心里并不觉得好笑,狠狠吐口唾沫,撒开大步,直奔日本公使馆。

日本公使馆有他们卸任的内阁总理伊藤博文下榻在那里,门禁特严,一看王五走近,岗亭中持枪的士兵立即作出戒备的姿态。门房里亦随即出来一个人,长袍马褂,脚上一双凉鞋,戴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是个南方人。

“尊驾找谁?”

王五谨慎,先问一句:“贵姓?”

“敝姓王,是这里的管事。”

“啊!同宗。”王五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名帖来,递了过去,“我行五。”

王管事不知道名帖上的“王正谊”是谁,一听他说“行五”,再打量一下他那矫健的仪态,意会到了,就是名震北道的“大刀王五”。

“原来是五爷,幸会,幸会!请里面坐。”

王管事跟守卫的士兵交代了几句日本话,将王五带入设在进门之处的客厅,动问来意。

“我想看我一位朋友。”王五答道:“我那朋友姓谭,本住裤腿胡同浏阳会馆,听说他今天一早进内城,到这里来了。”

王管事静静听完,毫无表示,沉吟了一会问道:“五爷认识谭大爷?”

“岂止认识?”王五平静地答说,“我知道你不能不问清楚,请你进去说一声,跟他今天中午约在糖房胡同大酒缸见面的王五来了,看他怎么说?”

“是!是!”王管事已经看出来,他跟谭嗣同的交情不同寻常,不过此时此地,他自不便冒昧行事,所以告个罪说:

“五爷,请你稍坐一会,我亲自替你去通报。”

※※※

谭嗣同是在内城未闭以前,到达日本公使馆的,当然是一位受到尊敬与欢迎的客人。可是,他率直表示,他所拜访的,不是日本驻华署理公使内田康哉,更不是伊藤博文与他的随员林权助,而是在日本公使馆作客的梁启超。

彼此相见,梁启超的伤感过于谭嗣同,但亦不无恍如隔世,喜出望外之感。谈起这一日一夜的变化,反倒是梁启超比谭嗣同了解得多,因为他有来自日本公使馆的消息。

“荣禄已经赶回天津了,大概对袁世凯还是不大放心。”梁启超忽然很兴奋地说,“南海先生大概可以脱险!他本来想搭招商局的海晏轮,已经上了船了,因为没有预先定票,不许住‘大餐间’,改入官舱,这是前天初五傍晚的事。南海先生因为官舱嘈杂,而且船要到昨日下午四点钟才开,决定上岸,改坐别的船。现在是搭的太古公司的重庆轮,昨天晚上十一点钟开的船,此刻应该过烟台了。”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坐了招商局的船,一到上海,就会落入罗网!太古公司是英国人的,想来不要紧了!只是,”

谭嗣同蹙眉问道,“幼博如何?”

“南海先生”是指康有为,而幼博是康广仁的别号。兄弟俩的遭遇有幸有不幸,梁启超黯然答道:“看来终恐不免!听说至今还拘禁在步军统领衙门,这就不是好事。”

“幼博不是能慷慨赴义的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很担心他会说出不该说的话!这也不去提他了。你的打算怎么样?”

“茫然不知!只好看情形再说。”

“你应该到日本去!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谭嗣同面­色­凝重地说:“杵臼、程婴,我与足下分任之!”

那是“赵氏孤儿”的故事,谭嗣同以公孙杵臼自命,而被视作程婴的梁启超,却认为情况不同,谭嗣同可以不必牺牲,随即又劝:“复生,你不必胶柱鼓瑟……。”

“不!”谭嗣同不容他说下去,“我此来不是求庇于人,是有事奉求。毕生心血在此,敬以相托。”

说着,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里面是一叠稿本,第一本名为“仁学”;第二本名为“寥天一阁文集”;第三本名为“莽苍苍斋诗集”;另一本是杂著,有谈剑的、有谈金石的、有谈算学的。此外还有一个拜匣,里面所贮的,都是他的家书。

梁启超十分郑重地接了过来,先问一声:“我应该如何处置?”

“几封家信,得便请寄回舍间。”谭嗣同又指着稿本说:“这些,总算是心血所寄,其中或者有片言只语可采,敬烦删定。至于会不会灾梨祸枣,非我所能计了!”

这是希望刊印遗集的意思,梁启超自然明白,也衷心接受了付托。只是犹望谭嗣同能够侥幸免祸,自不愿提到任何身后之名的话,只肃然答道:“尊著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是一定的。‘删定’一语也不敢当,将来再商量。至于刻版印刷之事,我倒也还在行,理当效劳。总之,你请放心,如能幸脱罗网,我替你一手经营。”

“这,”谭嗣同欣然长揖,“我真的可以放心了。”

说完作别,却是城门已闭,为他们平添了一个生离死别之际,犹得以倾诉生平的机会,直到王管事叩门,才截断了他们的长谈。

得知王五来访,谭嗣同大感意外,梁启超慕名已久,亦很想见一见。可是王管事责任所在,力劝梁启超不可多事,万一泄露行藏,要想逃出京去,怕会招致许多阻力,不能如愿。

“你就听劝吧!”谭嗣同说,“他能进城,我就能出城,即此拜别!”

这一次是真正分手了。谭嗣同拱拱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由王管事领着,一直去看王五。

“五哥,你的神通真是广大!怎么进城来的?”“说来话长。”王五向王管事兜头一揖:“宗兄,我先跟你老告罪,能不能让我跟谭大爷说两句话?”

王管事有些答应不下。他虽知王五的名声,但对侠林中的一切是隔膜的,只听说过许多恩怨相循的故事,怕王五说不定是来行刺的,所以有些不大放心。

王五是何等人物,“光棍眼,赛夹剪”,立刻就从他脸上看到心里,将靴页子里一把攮子拔了出来,手拈刀尖,倒着往前一递,同时说道:“这你该放心了吧!再不放心,请你搜我一搜。”

这一下,谭嗣同也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赶紧向王管事说道:“不要紧!不要紧!王五哥是我的刎颈之交。”

“是,是!”王管事有些惶恐,退后两步说:“王五爷,你可别误会!你们谈,你们谈。”一面说,一面倒着退了出去。

“大少爷,”王五这才谈入正题,“日本公使怎么说?肯不肯给你一个方便。”

“嗐!五哥,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求庇护的,只不过平时好弄笔头,有几篇文章,几首诗舍不得丢掉,来托一个朋友保存。”谭嗣同紧接着说:“五哥,咱们走吧!你能进来,就能出去,我跟你出城,还是到咱们约会的地方细谈。”

“这怕不行!我受人之托,得先到锡拉胡同去打听一个消息。”

接着,王五将无意邂逅秦稚芬,受他所托来探查张荫桓的安危,因而得此意外机缘的经过,约略相告。谭嗣同静静听完,叹口气说:“读书何用?我辈真该愧死!”

“你也别发牢­骚­了!如今该怎么办,得定规出来,我好照办。”

“五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先到锡拉胡同去办事。回头出了城,还是在糖房胡同等我。我想,关城一定是为了捉康先生,如果知道康先生已经脱险,城门立刻会开。我就由这里直接到糖房胡同找你去。”

“是了!一言为定。”王五起身说道:“城门一开,我就会派人在宣武门等。”

说罢告辞,出东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一直往北,过了东安门大街,就是八面槽,过去不远,街西一条直通东安门外北夹道的长巷,就是锡拉胡同。

王五不知道那座房屋是张荫桓的住宅,不过,从东到西,走尽了一条胡同,并未发现有何异状。如说张荫桓被捕,这种奉特旨查办的“钦案”,一定会有兵丁番役巡逻看守。照眼前的情形看,张荫桓自是安然无事。

话虽如此,到底得找人问个清楚,回去才能交代。就这时腹中“咕噜噜”一阵响,清晨到此刻下午两点,只喝过一碗豆汁,实在饿了,且先塞饱肚子再作道理。

念头刚刚转定,忽然灵机一动,何不就在饭馆里打听张荫桓的事?他定定神细想,这里有两家有名的饭馆,一家叫玉华台,掌柜籍隶淮安,那里从前是监务、河工、漕运三个衙门的官员汇聚之地,饮馔­精­细,海内闻名。这家玉华台新开张不久,但已名动九城,薄皮大馅的小笼包子称为一绝,但不会吃会闹笑话,两层皮子一包汤,第一不能用筷子挟,一挟就破;第二入口不能心急,不然一胞油汤会烫舌头。会吃的撮三指轻轻捏起包子,先咬一小口将汤吮­干­,再吃包子,尽吸­精­华。

玉华台就在锡拉胡同,要打听张家得地利之便,可是王五跟这家馆子不熟,熟的是相去不远的东安门大街上的东兴楼。

东兴楼不仅是内城第一家有名的馆子,整个京城算起来,亦是最响亮的一块金字招牌。掌柜是山东登州府人氏,而据说真正的东家,就是李莲英。一想到此,王五再无犹疑,认定上东兴楼必能打听一点什么来。

东兴楼的掌柜与管帐,跟王五都熟。上门一问,掌柜不在,管帐的名叫王三喜,站起来招呼,面带惊讶地问:“五爷,你什么时候进城的?”

“昨儿住在城里,想出城,城门关了,这可是百年难遇的事。”

“是呀!”王三喜皱一皱眉,“城门一关,定了座儿的,都来不了啦!菜还得照样预备,怕万一来了怎么办?这年头儿,做买卖也难。”

‘怪不得这么清闲!怎么样,难得你有工夫,我又出不了城,请你喝一钟。“

“什么话!在这儿还让五爷惠帐,那不是骂人吗?当然是我请,也不是我请,我替掌柜作东。五爷是大忙人,请还请不到哪!”

于是找个单间,相继落座。东兴楼特有的名菜,乌鱼蛋、糟烩鸭腰等等,平常日子除了预定以外,临时现要,不一定准有,这天因为定了座的,大都未来,所以源源上桌,异常丰美。王五本健于饮啖,只是这天志不在此,面对珍馐,浅尝即止,倒是能饱肚子的面食,吃了许多。

肚子饱了,心里的主意也打定了。不必旁敲侧击地以话套话,因为那一来不但显得不诚实,而且也怕王三喜反有避忌,不肯多说。只要交情够了,尽不妨直言相告。

“三哥,我不瞒你,我是受人之托,来跟你打听点事。这件事,三哥你要觉得碍口不便说,你老实告诉我,我决不怪你,也不会妨碍了咱们哥儿们的交情。”

“五爷,冲你这句话,我就得抖口袋底。”王三喜慨然相答,“什么事,你就说吧!”

“前面胡同里的张大人,想来是你们的老主顾?”

“你老是说总理衙门的张大人?那就不但是老主顾,而且是头一号的老主顾。他人不常来,总是打发听差来要菜。”王三喜停了一下,感慨地说:“张大人从前很红,如今不同了!”

“我正是打听这个。”王五率直问道,“听说昨天出事了。

是不是?“

“昨天倒没有出事。先说有个钦命要犯姓康的,躲在张大人家,九门提督派兵来抓走了,后来才知道不是。抓走的是刑部的区老爷,问明白了也就放掉没事了。不过,”王三喜将声音放得极低,“张大人迟早要出事!”

“喔,三哥,你倒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他把皮硝李给得罪了!得罪了皮硝李就会得罪老佛爷。

事情出在去年,张大人打外洋回来的时候……。“

张荫桓是在上年二月,受命为祝贺英国维多利亚女皇即位六十年庆典的特使,放洋之前有个内大臣授意:回国之时,要有外洋新奇的珍宝,上献太后。张荫桓当然谨记在心。归途经过巴黎,正逢拍卖拿破仑的遗物,张荫桓以重金买到一颗翡翠帽花。绿宝石都叫翡翠,最好的一种名为祖母绿,入水会发出一种形似蜻蜓闪翅的绿光,所以又称助水绿。又因为通体晶莹,形似玻璃,因而俗称玻璃翠,是宝石中的极品。另外又配上一副金刚钻的串镯,这份贡物,实在很珍贵了。

光献太后,不献皇上,亦觉于礼有所亏,所以张荫桓又买了一副钻镯,一颗红宝石的帽花,回京复命,一一进奉。献入宁寿宫时,有人提醒朱荫桓说:“也该给李总管备一份礼。”

仓卒之间,无以应付,他只好托人示意,随后再补。

这也是常有的事。反正从无人敢对李莲英轻诺,更无人敢对他寡信,所以只要许下心愿,在他就等于已经笑纳。因此,张荫桓这分名贵的进献,毫不延搁地送呈宁寿宫。那颗祖母绿的帽花,确是稀世之珍,慈禧太后颇为欣赏。

可是张荫桓却把应该补的礼,忘记掉了。李莲英等了好久,未见下文,加以张荫桓平日不免恃才傲物,对太监及内务府的人,一向不大买帐,新恨旧怨,积在一起,李莲英的这口气咽不下,决心等机会报复。

机会很多,只是怨毒已深,李莲英要找一个能予以致命的中伤机会,所以要等一个机会,就是慈禧太后在把玩那颗祖母绿的时候。

“我眼里经过的东西也多了,可就从没有见过绿得这么透的玻璃翠。真好!”

正当慈禧太后赞叹不绝之时,李莲英微微冷笑着接了一句:“也真难为他想得到!难道咱们就不配戴红的?”

此言一出,慈禧太后勃然变­色­。李莲英那句话,直刺老太后深藏心中五十年的隐痛!慈禧太后虽出身于“海西四部”之一的叶赫那拉氏,是不折不扣的满洲人,但一切想法,早与汉人无异。汉人大家的规矩,正室穿红,妾媵着绿,慈禧太后一生的恨事,就是未曾正位中宫。当年穆宗病危,嘉顺后悄然探视,夫­妇­生离死别之际的私语,恰为慈禧太后所闻,要传家法杖责皇后,情急之下,忘掉忌讳,说得一句:“皇太后不能打奴才,奴才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以致慈禧太后的盛怒,更如火上加油。宫禁相传,穆宗的天花重症,本来已有起­色­,只为受此惊吓,病变而成“痘内陷”,为终于不起的一个主要原因。

如今李莲英牵强附会,一语刺心,张荫桓在慈禧太后面前,从此失宠了。相反地,皇帝因为变法维新,对于深通洋务的张荫桓,更见倚重。因此便又有一种流言:两宫呣子不和,都是张荫桓从中挑拨离间之故。当然,这些流言是李莲英手下的太监所散布的,不然,王三喜就不容易有机会听到。

收获相当丰富,王五觉得对秦稚芬已足可交代,而谭嗣同郑重托付的大事,却还不曾着手,心里不免焦急。因而不顾王三喜殷殷劝酒的情意,致谢过后,出了东兴楼,急步往南而去。

刚到崇文门,恰好闭城的禁令解除,外城的车马,蜂拥而进,彼此争道,塞住了城门洞相持不下,大呼小叫,喧嚣一片。王五陷身在车阵之中,进退两难。照他的身手,很可以攀登车顶,跃越脱身,但那一来惊人耳目,会引起更大的混乱,所以王五只能钻头觅缝地找空隙擦身而过,费了好大的劲,才得出城。赶到糖房胡同,夕阳西下,大酒缸正是上市的时候。

京师的酒馆分上中下三等,“大酒缸”的等第最下,极大的酒缸,一半埋入泥中,上覆木盖,就是酒桌,各据一方,自斟自饮。酒肴向例自备,好在大酒缸附近,必有许多应运而生的小吃摊子,荷包里富裕,买包“盒子菜”,叫碗汤爆肚,四两烧刀子下去,来碗打卤面,外带二十锅贴,便算大酒缸上的头号阔客。倘或手头不宽,买包“半空儿”下酒,回头弄一大碗麻酱拌面果腹,也没有人笑他寒酸,一样自得其乐。有时酒酣耳热,谈件得意露脸之事,惊人一语,倾听四座,无不投以肃然起敬,或者艳羡赞许的眼光,那种痒到心里的舒服劲儿,真叫过瘾。

因此,大酒缸虽说是贩夫走卒聚饮之处,却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尽有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身负奇能的末路英雄,在此借酒浇愁。王五的徒弟,­干­这一行买卖,一半也就是为了易于结交这类朋友。因此,提起京里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江湖上亦颇知名。

自然,那里的常客,是没有一个不识王五的,一见他到,有的让座,有的招呼,十分亲热,王五爱朋友,很招呼了一阵,方得与早已迎了上来的徒弟叙话。

他这个徒弟叫张殿臣,手底下的功夫不怎么样,但极能­干­,又极忠诚缜密,为王五倚作可共心腹的左右手。在柜房后面,专有一间密室,若有大事,都在这里商量。

“五九派人来传过话,从午前到此刻,我都没有敢离开。

可是,谭大少爷没有来。“

“他在日本公使馆,快来了!”

“那得派人去守着,打后门把谭大少爷接进来。”张殿臣说,“宫里的事,很有人在谈,南海会馆抓的人,一个一个都说得上名儿来。谭大少爷在这儿露面,可不大妥当。”

“有人认识他吗?”

“有!”

张殿臣说完,随即起身去安排。不一会去而复回,亲自端了一托盘的酒菜,来陪师父小酌。

“有件事很扎手,可是非办不可。”王五问道,“你在西苑有熟人没有?”

张殿臣想了一会答说:“有一个,是茶膳房的苏拉。再有一个,是护军营的笔帖式,他那一营本来守西苑,前一阵子听说调到神武门去了。”

“那还是有用。反正在西苑待过,知道那里的情形……”

一语未毕,拉铃声响,这是有人要进来的信号。王五抬眼外望,而张殿臣起身去掀门帘,正是谭嗣同来了!

“大少爷!”

“五哥,”谭嗣同抢着王五的话说,“今日之下,可千万不能再用这个称呼了!你叫我复生。”

王五还在踌躇,张殿臣在一旁Сhā嘴:“师父,恭敬不如从命,你老就依了谭大叔的话吧!”

“好,好!”谭嗣同抚掌称赏,“殿臣当我老叔,我倒忝受不疑了。”

这意思是,愿与王五结为昆季。虽不必明言,亦不必有何结盟的举动,只要有这样的表示,已足令人感动了。于是王五慨然说道:“我就斗胆放肆了!复生你请坐。”

“请师父先陪陪谭大叔,我去看看,有什么比较可口的吃食?”

“这就很好!”谭嗣同拉着他说,“殿臣你别走,我有话说。”

于是张殿臣替谭嗣同斟了杯酒,坐定了静听。而王五却迫不及待地表示歉意,“复生,”他说,“今天白白荒废了,你昨儿交代我的事,一点眉目都没有。不是没有眉目,根本就没有去办。”

“那是因为突然关城的缘故,咱们得谋定后动,先好好商量。打你走了以后,日本公使馆的人,倒是有好些消息告诉我。”

消息虽多,最紧要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皇帝确已被幽禁在瀛台,而珍妃的遭遇,更为惨酷,已打入冷宫。在宁寿宫之北,景祺阁之后,贞顺门之东,靠近宫女住处一所简陋小屋。

一切首饰,尽为慈禧太后派人没收,甚至连一件稍微好一点的衣服都不许携带。

再一件是,慈禧太后决心要捉康有为,已经由军机处密电天津的直隶总督荣禄,江宁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广州的两广总督张之洞,以及江苏巡抚、上海道等等,一体严拿。又有个传说是:电谕中指康有为弑君,是大逆不道的重犯,一经缉获,就地正法。

“这个传说靠不住。或者是怕洋人庇护康先生,故意安上个了不得的罪名,以便于抵制洋人的­干­预。不过,我相信康先生一定可以脱险。”谭嗣同停了一下说:“珍妃,当然也顾不得了,如今唯一的大事,是要将皇上救出来!”

王五点点头不语,张殿臣是想说而不敢说,但终于因为他师父及“谭大叔”眼­色­的鼓励,将他的如骨鲠在喉的话,率直吐露。

“谭大叔,我想Сhā句嘴。倘或能够将皇上从瀛台救出来,可又怎么办?有什么地方能藏得住这么一位无大不大的大人物?”

“这话问得好!”谭嗣同将声音放得极低,“能把皇上救了出来,还得送出京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譬如天津、上海租界,万不得已外国公使馆也可以。皇上只要摆脱了太后的掌握,照样可以发号施令,谁敢说他说的话,不是上谕?”

“那不是另外又有个朝廷了吗?”

“只有一个朝廷!皇帝所在之地,称为‘行在’,不管什么地方,都能降旨,各省督抚,不敢不遵。至于太后‘训政’,那是伪托的名目,说得­干­脆些,就是篡窃!就是伪朝!

当然不算数。“

王五师弟对他的话,都不甚明了,两人很谨慎地对看了一眼。怕谭嗣同发觉,却偏偏让他发觉了,当然要有进一步的解释。

“这件事,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他说,“看起来好象不可思议,其实是办得到的。因为现在各国都赞成我们中国行新政,所以很佩服皇上。只要皇上能够恢复自由,各国就都会承认皇上的权柄。新闻纸上一登出来,天下臣民都知道皇上在什么地方,自然都听他的,不会听太后的了。”

这番话,在王五和张殿臣仍然不十分了解,何以中国的皇帝,要外国来承认?不过,王五认为无须多问,反正谭嗣同怎么说,他怎么做就不错。

“复生,咱们就商量怎么样救皇上吧!”

“救皇上有两个法子。”谭嗣同问道:“有个教士叫李提摩太,你们爷儿俩知道不知道?”

“听说过。”王五答说,“不怎么太清楚。”

“此人是英国人……。”

谭嗣同简略地谈了谈李提摩太的生平。此人是英国人,来华传教多年,在上海设过一个广学会,以广收世界新知,启迪中国民众为宗旨。四五年前曾到过京师,与康有为极为投机,亦颇蒙翁同龢的赏识,曾接受了他的许多新政建议,打算奏请皇帝施行。

不久以前,他又从上海到京,赞助新政,更为出力。照预定的计划,他与伊藤博文都将被聘为皇帝的“顾问”。谭嗣同跟李提摩太亦很熟,深知他为人热心,敢作敢为,打算请他出面,联络各国公使,出面­干­预,要恢复中国皇帝的自由。

听他说完,王五说道:“复生,我可要说不中听的话了!

你听了可别生气。“

“那里,那里,五哥你尽管实说。”

“咱们中国的皇上,要靠洋人来救,这件事,说起来丢脸!”

“是、是!”谭嗣同惶恐地说,“自己能救皇上,当然更好。”

张殿臣的理路很清楚,就这片刻工夫,对整个情势,已大有领悟。本来不敢驳他师父,只是事情太大,自己的力量太薄,倘或知而不言,误了大事,反增咎戾,所以又不能不Сhā嘴了。

“师父,你老人家得听谭大叔的!这件事说起来好象丢脸,实在也是没法子,好比一大家人家闹家务,做小辈的没有辙了,只好托出几位朋友来调停,那也是有的。”张殿臣紧接着掉了句文:“我看莫如双管齐下,一面请谭大叔跟李提摩太去谈,一面咱们预备着。如果李提摩太办不下来,马上就好接手,你老看,这么办是不是妥当?”

这个双管齐下的折衷办法,谭、王二人自无不同意之理。可是接下来要问,如何才能将皇帝从瀛台救出来?这两人可就只有面面相觑的份儿了。

谭嗣同脑中,只有唐人传奇中“昆仑奴”飞檐走壁,那种模模糊糊的想象,一到临事之际,才知其事大难,看着张殿臣说:“你倒出个主意看!”

“这件事,可是从来都没有人做过的!”张殿臣答道,“咱们得一点儿、一点儿琢磨,才能摸出个头绪来。”

“对,对!”谭嗣同又问:“你看,先从那里琢磨起?”

“当然是先要把瀛台这个地方弄清楚。那是怎么个格局;出入的道路有几条;周围有人看守没有?”

“西苑我去过一回。”王五接口,“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只记得瀛台在南海。”

“慢点!等我想想。”

当谭嗣同凝神回忆时,张殿臣已取了一副笔砚过来,移开杯盘,铺纸磨墨,等他画出一张地图来。

“大致是这个样子。”

谭嗣同一面讲,一面画。先画一个圆池,就是南海,自北伸入水中一块土地,便是瀛台,瀛台的正屋名为涵元殿,殿前有香扆殿,有迎薰亭,亭外便是临水的石级,可以泊舟。

涵元殿之后,有一座左右延楼回抱的高阁,名为翔鸾阁,由此往南直到迎薰亭,统名瀛台。翔鸾阁北向相对的大殿,就是皇帝驻跸西苑时,召见臣工的勤政殿,如今成了慈禧太后训政的“正衙”。

“讲得不错。”王五点点头说,“你一画出来,我差不多都记得了。”

“谭大叔,”张殿臣问,“我跟你老请教。瀛台的北面,是清楚了,东、西两面呢?”

“东面有道木板桥,斜着通西苑门;西面隔水,大概是座亭子,名为流杯亭,又叫流水音。我没有到过。”

“南面呢?”

“南面对岸叫做宝月楼,是乾隆年间特为筑来给回部的容妃住的。”

“喔,喔,”张殿臣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从西长安街回回营那一带,往北看过去,皇城里头有座高楼,想来就是宝月楼了?”

“你说对了!当初拿宝月楼盖在那个地方,就为的是好让容妃凭栏眺望回回营的风光,稍慰乡思。”

“是!”张殿臣想了一会说,“宝月楼既在皇城根,总比较荒凉。我看,南面或许有办法。”

听这一说,王五­精­神一振,急急问道:“殿臣,你说,你是怎么打算来着的?”

“此刻还不敢说,你老人家知道的,我有个表弟在通政司衙门当差,家住双塔庆寿寺,那里可以做个接应的地方。”

这样渺渺茫茫的一句话,王五不免失望。但谭嗣同觉得,这多少也算一个头绪,不妨就从这一点上往下谈。

“我这个表弟最听我的话,倘或能够把皇上从瀛台救出来,就近在我表弟那里藏一藏,倒是很稳当的一个地方。”张殿臣说,“不过,以后可就难了!”

“以后是我的事。只要能救驾到令表弟那里,我可以请英国或者日本的使馆,派车子去接。”

“好!”王五先将责任范围确定下来,“咱们就只商量从瀛台到宝月楼墙外那一段路好了。”

虽不过咫尺之路,但在禁苑之内,便如蓬山万重。张殿臣细细思量下来,提出两件必须做到的事。第一,是联络皇帝左右的亲信太监;第二,要买通奉宸苑中管船的人,因为皇帝要从瀛台脱困,只有轻舟悄渡。但如能在护军营中找到内应,那就一切都方便了。

谈到这里,已近午夜,王五突然想起,秦稚芬所托的事,还没有交代,“荒唐!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他烦躁不安地出了一身汗,“我得赶紧到秦五九那里去一趟。”

七四

秦稚芬一夜不曾睡。虽然城门一开,便另外派人到锡拉胡同,打听得张荫桓安然无事,但午夜时分,王五来访,谈到他在东兴楼所听来的,关于张荫桓得罪了慈禧太后和李莲英的故事,大为担忧,就辗转反侧,通宵不能安枕了。

天­色­微明,便已起身。时候太早,还不便去看张荫桓,就去了,张荫桓上朝未归,亦见不着面,一直捱到钟打七点,到底耐不住了,关照套车进城。

到得锡拉胡同,张荫桓亦是刚从西苑值班朝贺了慈禧太后回府。一见秦稚芬,很诧异地问说:“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秦稚芬老实答说:“听了些新鲜话,很不放心,特为来看看。”

“大概没事了!你不必替我担心。我还没有吃早饭,正好陪我。回头咱们一面吃,一面谈,我也听听,是什么新鲜话。”

于是秦稚芬夹杂在丫头之间,服侍张荫桓换了衣服,正要坐上餐桌,听差神­色­张皇地报:“步军统领衙门有人来了!”"奇-_-書--*--网-QISuu.cOm"

秦稚芬一听­色­变,而张荫桓却很沉着,按着他的手说了句:“别怕!不会有事。”

及至便衣出见,崇礼派来的一名翼尉,很客气地说:“请张大人到敝处接旨!”

听说接旨,张荫桓知道大事不妙,只是不愿让家人受惊,所以平静地答说:“好!等我吃完饭就走。”

回到餐桌上,神­色­如常,只是秦稚芬却不敢再说那些徒乱人意的故事了。张荫桓当然也不会有太多的话,静静地吃完,换上公服,预备到步军统领衙门去接旨。

须臾饭罢,张荫桓不进内室,就在小客厅中换了公服,一如平时上衙门那样,从容走出大厅。那翼尉是老公事,看他这副神态,知道他掉以轻心,自觉有进一忠言的必要。

“大人,”他说,“如果大人有话交代夫人,不要紧,卑职还可以等。”

张荫桓一颗心往下沉!这是暗示他应与妻子诀别,有那样严重吗?刹那间想起自己在洋务上替朝廷解决了许多的难题,以及慈禧太后屡次的温语褒奖,谁知一翻了脸是如此严酷寡情!他平日负才使气惯了的,此时习­性­难改,傲然答道:

“不必!”

说着,首先出门上车。翼尉紧接在后,与从人一起上马,前后夹护,一直到了步军统领衙门,将他带入一间空屋子,那翼尉道声:“请坐!”随即走了。

张荫桓原以为崇礼马上就会来宣旨,谁知直坐到午时,始终不曾有人来理他。听差当然是被隔离了,只能问看管的番役,却又不得要领。守到黄昏,饿得头昏眼花,而且不知道这晚上睡在那里,忍无可忍之下,大发脾气,于是有个小官出面,准张家的听差送来饮食被褥。只是主仆不准交谈,所以张荫桓对这天山雨欲来,狂飚已作的朝局,毫无所知。

这天朝局的进一步变化,是从一桩喜事开始。王公大臣,一律蟒袍——俗称“花衣”,是国家有大喜庆时必穿的吉服慈禧太后复出训政,当然算是喜事,所以王公大臣“花衣”朝贺。

朝贺皇太后,是由皇帝领头,天颜惨淡,手颤目呆,与那班别有异心的亲贵如端王载漪,顽固不化的老臣如徐桐,以及“后党”如刚毅之流的喜逐颜开,恰成对比。

瞻拜玉座,行礼既罢,慈禧太后传旨:“御前大臣、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暂留,听候召见。”

等到慈禧太后用过早膳,再次“叫起”,由御前大臣首位的庆王领班,进入勤政殿时,皇帝已经鹄立在堆满了文件的御案之前了。

“皇帝!”

“儿子在!”皇帝急忙转过身来,伛偻着腰,斜对着上方。

慈禧太后却又不理皇帝了,指着御案上的文件,面对群臣,大声说道:“这是从皇帝书桌里和康有为住的地方找出来的东西!我要大家来看看,皇帝几次跟我说,要变法图强。想国家强,谁不愿意。不过,变法可不是随便的。本朝最重家法,祖宗的成宪,那里可以不守。我当时跟皇帝说,‘只要你不改服饰,不剪辫子就可以了!’这话的意思,谁都明白,是劝皇帝别闹得太过分!那知道皇帝竟听不懂,或者听是听懂了,为了跟我呕气,索­性­大大地胡闹!”

“儿子,”皇帝结结巴巴地分辩,“绝不敢!”

“哼!”慈禧太后冷笑一声,仍然俯视群臣,对皇帝连正眼都不看一看,“四月初十以前,皇帝还不敢太胡闹,因为恭亲王还在,敢在皇帝面前说话。皇帝,你自己说,你六叔咽气的时候,跟你怎么说来着的?”

皇帝御名载湉,生父醇王奕譞行七,而恭王行六,本应称“六伯”,但因皇帝已入继文宗为子,所以改称“六叔”。当恭王病危时,皇帝奉太后亲临视疾,已入弥留的恭王突然张眼对皇帝说道:“听说有广东举人主张变法,请皇上慎重,不可轻信小人”这是指康有为而言。在此以前,皇帝曾打算召见康有为,面询变法之道,恭王不肯承旨。他的理由是:定例,皇帝不得召见四品以下的官员。而康有为是工部主事,官只六品,结果是命军机大臣及总理各国事务大臣代询。此时又作最后的谏劝,皇帝含泪颔首,表示接纳。而亦因此,为慈禧太后所恶,逐出军机,闲废十年而复起的恭王,身后恤典优隆,赐亲贵最高的谥号为“忠”,辍朝五日,素服十五日,入祀贤良祠,配享太庙。

现在慈禧太后提到这段往事,要皇帝亲口复述,等于要皇帝向群臣自责,已纳忠谏而又背弃。无信不立,皇帝何能自承失信,可是在慈禧太后严厉的眼光之下,无可奈何,只好嗫嚅着说了恭王的遗言。

“你呢?你许了你六叔没有?愿意听他‘人之将死’的那句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慈禧太后不必再表示自己的态度,就这半句成语,便肯定了法不可变,康有为不可用!皇帝已无法逃避责任,唯有自承:“儿子糊涂!”

“你们听见了吧!”慈禧太后大声说道:“恭亲王一死,小人就都猖狂了!隔不了几天,御史杨深秀上折子要‘定国是’,又要废八股,又说什么请皇帝‘御门’,跟大家立誓,非变法不可。以后又有徐致靖上折,也是要定国是。这都是罪魁祸首,最叫人想不到的是,变法的上谕,居然是翁同龢拟的。三朝老臣,两朝师傅,官做到协办,国家那点对不起他?他要带着皇帝胡闹,毁祖宗的成宪!真忘恩负义到了极点!”

慈禧太后提到翁同龢,大为激动,戴满了戒指的右手,连连击桌,一下比一下响,震得皇帝一阵一阵地哆嗦,而臣下亦悸怖于女主的雷霆之怒,相顾失­色­。特别是与翁同龢有深切关系的人,更是将颗心提到了喉头,深怕慈禧太后还饶不过已被逐回乡的“翁师傅”。

“当然,罪大恶极,说什么也不能饶的是康有为!”慈禧太后环视而问:“如今怎么样了?”

这是询问捉拿康有为的结果。照廷对的惯例,应该由领班的庆王回奏,如果庆王不明究竟,即应指定适当的人发言。谁知庆王还不曾开口,军机大臣刚毅已越次奏对,“回皇太后的话,康有为确已坐上英国轮船,逃到上海去了!”他说,“奴才愚见,应该责成总署跟英国公使馆严加交涉,转知该国轮船,不论在何处泊岸,立即将康有为捆交当地地方官,才是正办。”

难题到了庆王头上。他久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知道类此情形除非曾经订立引渡的条约,否则就是一件决不可能的事。但如照实回奏必定会遭责难,且先敷衍了眼前再说。

因此,他不待慈禧太后作何表示,抢先说道:“据报,康有为坐的是重庆轮,这条轮船是英国太古公司的。奴才回头就跟英国公使去交涉。”

慈禧点点头,方欲有言。也是御前大臣,紧跪在庆王身后的端王载漪大声说道:“奏上老佛爷,康有为迟不走,早不走,就在袁世凯回天津那天,从京里逃走。那有这么巧的事?依奴才看,一定有­奸­细给他通风报信。这件事不能不查。”

“你们要知道,是谁给康有为通风报信的吗?我给你们看两样东西。”慈禧太后检了两通文件对跪得最近御案的庆王说:“你念给大家听!”

这两通文件,一件是杨锐的复奏。在七月二十八,皇帝赐杨锐一道密诏:“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等妥速筹商,密缮封奏。”慈禧太后命庆王念杨锐的复奏,就因为其中引叙了密诏全文,可以让大家知道,在皇帝的心目中,眼前的大臣,无非“老谬昏庸”,当“尽行罢黜”。至于杨锐的复奏,语气很平和,劝皇帝对变法宜乎渐进,只是提到曾与康有为商议,便似坐实了他是康党。庆王知道他是张之洞的得意门生,本­性­不主激进,亦非康党,很想保全,所以含含糊糊地念完,随即再念第二件。

第二件是从康有为寓所中搜查到的一封信。“四京卿”之一的林旭,在八月初二带出一件赐康有为朱笔密谕,催康有为尽速离京,到上海去办官报。一开头便说:“朕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而林旭的这封信,便是为康有为解释,皇帝的“不得已之苦衷”,是慈禧太后对康有为深恶痛绝,如再迁延不去,恐有生命之危。

大家都明白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端王所指的“通风报信”的“­奸­细”,就是皇帝。果然,只见她厉声向皇帝问道:

“你说,你是不是包庇康有为?”

“儿子不敢!”震栗失次的皇帝惟有推诿,“那是,那是杨锐的主意,要康有为赶快出京。”

“给袁世凯的那道朱谕呢?”慈禧太后问,“莫非也是别人的主意?”

最使得皇帝惶恐窘迫,无词以解,无地自容的,就是这件事。派兵包围颐和园,劫持皇太后,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皇帝而有此十恶不赦的大罪,何以君临天下?所以此时面­色­如死,垂首不语。

慈禧太后久想收权,但总是找不出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借口,谁知竟有这样梦想不到的意外机缘,转祸为福,自然不肯轻易放过。看皇帝哑口无言,越发逼得凶了。

“你们问皇帝,他叫袁世凯­干­的是什么丧尽天良、鬼神不容的事?”

这等于以臣下审问皇帝。再狂悖的人,亦知不可,唯有志在当太上皇帝的端王,有落井下石的念头,嘴­唇­翕动想开口时,却晚了一步。

“你说啊!”慈禧太后冷笑,“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可要放明白一点儿,你是皇帝,可也是我的儿子!寻常百姓家,儿子忤逆不孝,亲友邻居都可以出首告官,或打或骂。你是皇上,没有人能管你,可别忘了还有我!”慈禧太后看了一下,大声问道:“谁是‘宗令’?”

专管皇族玉牒、爵禄等等事务的衙门,叫做“宗人府”,堂官称为“宗令”,下有左右两“宗正”。宗令向例派行辈高的亲王充任,此时的宗令是礼亲王世铎。慈禧太后当然知道,明知故问,无非为了炫耀权威而已。

世铎一无所能,最大的长处是恭顺,听得这一问,未答先碰一个响头,然后高声说道:“奴才,在!”

“传家法!”

此言一出,无不大惊!慈禧太后竟要杖责皇帝,这是清朝开国两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大事,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想到过的奇事怪事。于是东面一行居首的庆王奕劻,西面一行居首的文华殿大学士,不约而同地伏地碰头。其余的王公大臣,亦无不如此,一时只听得砖地上“冬、冬”地响。皇帝不由得亦跪倒了。

这是为皇帝求情的表示,慈禧太后不能不买群臣的面子。

不过虽不再传家法,却仍旧要逼着皇帝开口。

“总有人替你出主意的吧?”慈禧太后再次警告,“你就护着人家不肯说,我也会知道。到那时候,我可再不能姑息了!

岂止罚她,连她娘家人亦该罚!“

皇帝蓦地里警悟,原来慈禧太后疑心到珍妃了!情急之下,脱口说道:“是康有为、谭嗣同有那么个想法。不过,本意也只是兵谏,决不敢惊犯慈驾。不然,儿子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你们听听!皇帝多孝顺啊!”

慈禧太后的本意,是要皇帝自己承认,曾有犯上的密谋,既不足以为君,亦不足以为子。这一来,不但可为她的训政找出一个不得不然的理由,而且亦为进一步废立作个伏笔。至此目的已达,她就振振有词了。

“你们大家都听见了!皇帝这样子胡闹,非断送了大清朝的天下不可!除非我咽了气,想管也不能管,不然,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不闻不问?能对得起列祖列宗吗?”慈禧太后拿块手绢擦一擦眼睛,又捂着鼻子擤了两下,接下去又说:“皇帝四岁抱进宫,身子不好,是我一手抚养,白天睡在我床上,晚上由嬷嬷带着,睡在我外屋,一夜几次起来看他。皇帝胆子小,怕打雷,一听雷声就会吓得大哭,要我抱着哄个半天,才会安静下来。这样子辛辛苦苦抚养他成|人,你们看,他如今是怎么对待我?这不叫天下做父母的寒心吗?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把皇帝教养成这个样子,实在痛心,实在惭愧!真不知道将来有什么脸见文宗?”

说到这里,慈禧太后已有些语不成声的模样。皇帝则伏地呜咽,不知是愧悔,还是委屈?殿前群臣,亦无不垂泪,可是谁也没有出声。有些人不便劝,有些人不敢劝,而有些人是不愿劝。

“这几个月真是国家的大不幸。”慈禧太后收泪说道:“从四月里以来,乱糟糟地一片,如今非切切实实整顿不可!你们把这几个月的新政谕旨,大小臣工的奏折,按日子先后,开个单子送来我看。”

“是!”庆王与礼王同声答应。

“康有为一党,决不轻饶!你们要赶快办!此外还有什么在眼前必得处置的紧要事件,军机处随时写奏片送进来!”

“是!”这次是礼王与刚毅同声答应。

略等一会,别无他语,便由庆王领头“跪安”退出,回衙门的回衙门,回府的回府,各随自便。唯有皇帝身不由主,仍旧被送回三面环水、一径难通的瀛台。

※※※

军机大臣回到直庐,第一件要办的事,便是拿办康有为的党羽。可是,谁是康有为的党羽呢?

军机大臣一共六位,只有刚毅主张大大地开一张康党的名单。领枢的礼王并无定见;王文韶心里明白,不应多所株连,可是不愿开口;廖寿恒因为常在皇帝与康有为之间传旨,不无新党之嫌,不敢开口;敢开口的只有裕禄与钱应溥。

“子良,”裕禄很婉传地说,“政局总以安静为主,倘或搞得人心惶惶,未必就是皇太后的本意。依我的意见,康党有明确形迹可指者,不过四京卿而已!”

“寿山,”刚毅喊着裕禄的别号问道:“照你这一说,连张樵野都是冤枉的,应该请旨,马上放掉他?”

“张樵野自当别论。”

“中党,”钱应溥赶紧接上去说,“就开五个人的名字吧!

看上头的意思再说。“

刚毅看礼王、王文韶、廖寿恒尽皆沉默,颇有孤掌难鸣之感,事出无奈,只好点头同意:“好吧!看上头的意思,等驳下来再说。”

奏片写就,正要呈进,寝宫内发出来一道奏折。礼王未看正文,先看折尾,上面是慈禧太后的朱笔亲批:“速议奏!”急急看罢正文,礼王伸了伸舌头,大声说道:“好大胆子!

真有不要脑袋的人!“

这一声惊动了一屋子的人,刚毅问道:“谁不要脑袋?”

“还有谁?杨漪村。”

听得这话,廖寿恒首先一惊。杨漪村就是杨深秀,山西闻喜县人,光绪十五年己丑科进士,而廖寿恒是那一科会试的总裁,师生之谊,自感关切,急急问道:“杨漪村又妄言了?”

“哼!”正在看折子的刚毅冷笑,“岂止妄言而已!”

原来一士谔谔,举朝只有杨深秀一个人上疏诘问皇帝何以被废?引经据典,历数国有女主,必非社稷之福,请慈禧太后撤帘归政。

传观了这个奏折,无不摇头叹息,刚毅向裕禄说道:“你看,你要安静,偏有人要闹事!寿山,你怎么说?”

“太不智了!”

“仲山!”刚毅又问廖寿恒,“你看,贵门生该得何罪?”

廖寿恒是刑部尚书,身分尴尬,更难回护,只能这样答说:“这要公议。”

“眼前呢?是不是拿交贵部?”

这样咄咄逼人,廖寿恒感到事态严重,若无明确表示,不但于杨深秀无补,恐怕自己的前程亦会不保。看这样子,就想回护门生,亦必不能如愿,那就不如放聪明些。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答说:“当然。不过逮问言官,必得请旨。”

“当然要请旨!”刚毅环视问道:“诸公之意如何?”

大家都不作声,但礼王不能不说话:“请旨吧!”

“好!”刚毅喊道:“请郭老爷来!”

“郭老爷”是指郭曾炘,福州人,汉军机章京头班的“达拉密”。应召而至,照刚毅的意思,写了个奏片:“立即拿交刑部治罪。”

“杨漪村上这个折子,自己也知道会有怎么个结果?”刚毅掉了一句文:“求仁得仁,夫复何憾?”

刚毅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偶尔想到这八个字,自以为是隽语,十分得意。而在旁人听来,有点说风凉话的味道。谁也不搭他的腔,郭曾炘也面无笑容地,持着奏片,掉头就走。

“春榆,春榆!”刚毅将别号春榆的郭曾炘召回厅堂,眼看着同僚说道:“各位看,杨漪村会不会自裁?”

此言一出,四座愕然。可是细想一想,刚毅这一问,倒不是匪夷所思。杨深秀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当然了解到后果的严重,多半已存着必死之心,步光绪初年吴可读的前尘,来个尸谏,亦未见得不可能。

“子良这句话却非过虑。”裕禄说道:“得要想个法子保全。”

“保全”二字,刚毅觉得不中听,微微冷笑着说:“我在秋曹多年,什么样的案子都经过,此辈的用心,真正叫洞若观火。就象杨某人这折子一上,如果没事,白得个敢言的名声,自然不会死,倘或拿问,知道事情弄糟了,索­性­一死,至少还落个尸谏的名声。他这件案子,情节甚重,上头是一定要严究的,不能预为之计。事情明摆在那里,一定拿问,既然如此,何不先行看管?”

刚毅的想法和说法都很苛刻。只是“看管”亦为“保全”,清朝还没有杀过言官的例子,这个好歹先留下他一条命来的打算,总是不错的。因此,都同意了刚毅的办法,通知步军统领衙门,先行逮捕杨深秀。

※※※

“好兄弟,”王五脸­色­凝重地说,“你不能不走了!恐怕你还不知道,杨都老爷,跟张侍郎一样,也让九门提督抓走了。”

“那位杨都老爷?”

“山西人……。”

“喔,杨漪村。”谭嗣同有些困惑,“怎么不抓我,抓他呢?”

“嗐!兄弟,”王五大不以为然,“莫非你有那个瘾,非坐牢才痛快?我想过了,你说怕连累老太爷,这话不错,不过,这到底不过一句话,是不是真的会连累老太爷,也很难说。万一连累着了,那时你再投案,为父赎罪,是个孝子,朝廷没有不放老太爷出来的道理。既然这样,何必自己多事?”

“话不是这么说。从来办大事,总要有人不怕死,才能感动得了别人,接踵而起……。”说到这里,谭嗣同停了下来,自觉辞不达意,很难跟王五说得明白。

王五其实明白,“兄弟,”他说,“我也知道你有番大道理,不过,我实在不能眼看着你让人抓走。你不要教皇上吗?人、钱,我都有,就没有人出主意。兄弟,非你不可!”

这是有意拿大帽子套他,谭嗣同明知其意,不便说破,只这样答道:“五哥责以大义,我不敢不听。不过,今晚上总不行了,这里也不是细谈之地。这样,明天上午,我们仍旧在大酒缸见面。”

王五无奈,只得应承,作了第二天一早相会的坚约,方始告辞。

那知,次日清晨,谭嗣同刚刚起床,步军统领衙门的官兵,带同大兴、宛平两县的捕役,已经到门。同案被捕的,除了杨锐、林旭、刘光第以外,还有一个曾经保荐康有为的署理礼部侍郎徐致靖,连张荫桓与杨深秀,一共七个人,都移解刑部,在看管所暂住,每人一间屋子,不准见面,更不准私下交谈。

上谕一发,凡是新党,或者前一阵子赶时髦,上书言事,荐举新政人才,以及论改革官制、废科举、筹设文武学堂及派员游学、筹办新军及团练、兴农工商务、设银行改币制、开矿筑路、设报馆及译书局等等新政的大小官儿,人人自危。自觉必不可免而能够筹得出川资的,纷纷作出京走避之计,以致前门车站,突然比平时热闹得多了。

当然,弹冠相庆的人更多。本来一个月前,有道上谕,京中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这些属于“大九卿”的衙门,都已裁并,冗员变成灾官,不下万人之多,群情惶惶,莫可终日。一看太后复掌大权,继以逮问新党,可知一切“光复”,照样又有官做。不过,有些衙门,一闻裁撤的诏令,来个卷堂大散,不但印信档案无存,连公署的门窗板壁亦都拆得光光,毛虽可附,皮已不存,也是件愁人的事。

当然,真正兴奋得睡不着觉的人,只有少数几个,其中之一就是杨崇伊。从他窥探意旨,与荣禄定计,在八月初三上了请太后训政的折子以后,成了京官中的头号要员。关闭九城、停开火车的那天,前门车站开出一列专车,只挂一个车厢,里面坐的就是杨崇伊,直放天津,与荣禄相会,承命回京,另有献议。

原来荣禄虽得慈禧太后的宠信,在京里却是相当孤立的。有些人是不愿他往上爬,怕他一冒上来,相形见绌,就会失势,有些人是觉得他平时过于跋扈,应该加以裁抑,还有些对慈禧太后固然严惮,而对皇帝却也存着一片深藏未露的惓惓忠爱之忱,看荣禄唯知有母,不知有子,内心愤慨,当然也不会替他说好话。因此,荣禄得找个人替他开路,才能内召大用。

杨崇伊的第二个折子,便是替荣禄开路,建议“即日宣召北洋大臣荣禄来京”,来京­干­什么呢?不能明言让荣禄入军机,即使能说,荣禄也不愿意他说,因为大学士在军机上行走是真宰相,耻于为从五品的监察御史所荐。

因此,杨崇伊找了个借口,说康有为在逃、梁启超亦未拿获,康广仁、谭嗣同虽被捕而未处决,深恐康党勾结洋人,以兵舰巨炮相威胁,应该即日宣召北洋大臣荣禄进京,保护皇太后及皇帝。

但北洋为海内第一重镇,不可一日无人,荣禄进京保护圣躬,总得有人替他才行。杨崇伊这三年来苦心孤诣,想在朝中掀起一场大波澜,目的就是为了此刻可以举荐一个代荣禄而镇守北洋的人,此人非别,正是目前寄居贤良寺,侘傺无聊,郁郁寡欢的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

原来杨崇伊与李鸿章是至亲。李鸿章长子叫李经方,虽为胞侄入继,却如己出,视为克家令子,而李经方就是杨崇伊的儿女亲家。李大小姐闺名国香,嫁的是杨崇伊的长子杨圻。

杨圻字云史,是个少年名士。他之得为相府娇客。也许是看中了他的人才,但亦可能由于杨崇伊是江苏常熟人,他的同乡前辈翁同龢,以帝师之尊,颇得重用,李鸿章想以此渊源,对一向与他不大和睦的翁同龢,取得一种较为亲密的关系。如果他真有这样的企图,那可是彻头彻尾落空了!

杨李两家这门亲事,结在光绪十八年。那时的李鸿章,勋名功业,看来如日方中,其实是“夕阳无限好”。两年以后的甲午之战,北洋海军,一举成空。事先翁同龢及他的门下如汪鸣銮、文道希,以及珍妃的长兄志锐等等,全力主战,事后则翁党纷纷纠参李鸿章,先剥他的黄马褂,拔他的三眼花翎,最后夺了他的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马关议和回国,朝命入阁办事,其间虽有贺俄皇加冕的海天万里之行,订下自以为“可保数十年无事”的中俄密约,但始终未获重用,既不能入军机,亦不能掌兵权,甚至连个总理事务大臣的兼职亦竟保不住。

李鸿章失势,杨崇伊便无指望,因而恨极了翁同龢一党。他看得很清楚,慈禧太后还是眷顾老臣的,只为皇帝听信翁同龢,才压得他的那位“老姻长”不能出头,所以死心塌地做了“后党”,处心积虑想剪除皇帝的羽翼。首攻珍妃的老师文道希,恰恰符合了慈禧太后不喜珍妃的心意。这次首先发难,奏请训政,更是大功一件,自觉为“老姻长”效力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背后对人称李鸿章为“老姻长”,见了面,杨崇伊仍然用“官称”,恭恭敬敬叫一声:“中堂!”接着将奏稿双手捧上:

“晚生拟了一个折子,请中堂过目。”

“姻兄,不敢当!”李鸿章也很客气地,用双手相接。

展稿细读,看完前面请召荣禄一段,李鸿章想了一下才往下读:“至北洋紧要,不可一日无人,司道代拆代行,设有要事,尤恐缓不济急。可否请旨饬大学士李鸿章即日前往,暂行署理,究竟曾任北洋,各将领皆其旧部,紧要之际,似乎呼应较灵。”

看到这里,他停下来说:“多感盛情。不过,恐怕没有什么用处。”

杨崇伊一听这话,大为泄气,“中堂!”他说,“今日北洋,岂是袁慰庭所能主持的?何况中堂朝廷柱石,久蒙慈眷,际此危疑震撼之时,当然要借重老成。”

“你说我‘朝廷柱石’,这话倒不错,无非供人垫脚而已。”

李鸿章说,“今天的邸抄,姻兄看了没有?”

“还没有!”

“你看了就知道了!”

取来当天的宫门抄,李鸿章指出荣禄的一个奏折,是为“督练新建陆军直隶臬司袁世凯”规仿西制所设的“同文、炮队、步队、马队四项武备学堂”的官兵报奖,以炮队学堂监督段祺瑞为首,一共保了十六员。奉朱批:“着照所请。”

“姻兄,袁慰庭要大用了,荣仲华如果进京,想来必是臬司代拆代行。是吗?”

“是!荣仲华当面告诉我,一奉旨意,预备让袁慰庭护印。不过,”杨崇伊特别提高了声音,“他也说过,实在以中堂回北洋为宜。不过,他自觉身分差中堂一大截,不便冒昧举荐,所以关照我上折。”

“喔,”李鸿章很注意地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我不敢骗中堂。”

李鸿章闭着眼想了好半天,然后“咕噜,咕噜”抽水烟。

显然的,他在考虑,是不是可以同意杨崇伊作此尝试?

“上了也好!”他终于开口了,“做个伏笔。”

“是!”口中这样答应,疑问却摆在脸上。

“回北洋,只怕我今生休想了!”李鸿章说,“多少人想夺我的兵权,尤其是荣仲华这样厉害的脚­色­,岂肯轻易放手?”

“不然!”杨崇伊说,“他跟我表示过了,还是想入军机。”

“入军机亦未必不能掌兵权。这也不去说它了!姻兄,”李鸿章忽然问道,“你觉得我回北洋有意思吗?”

“北洋到底是北洋……。”

李鸿章摇摇手,不让他再说下去:“老夫耄矣!那里还能做重振雄风的春梦?看机会,象从前左文襄那样,能择一处善地容我养老,此愿已足!”

听得这一说,杨崇伊才知道李鸿章志在两江或者两广。这两处“善地”都是膏腴之区,以李鸿章的资格,不难到手。所谓“上了也好”,正就是表示,纵或不能重镇北洋,不得已而求其次,亦比在京“入阁办事”来得强。

李鸿章确是这样的想法。但开府北洋,威风八面,究竟不能忘情,所以等杨崇伊一告辞,立即关照:“拿我的名片,去请总理衙门的陈老爷来!”

这位“陈老爷”是贵州人,名叫陈夔龙,字筱石,光绪十二年的进士,大卷子上错了一个字,名列三甲,分发到兵部当司官,兼充总理衙门章京,忠厚练达,一貌堂堂,颇得李鸿章的赏识。

不过,这天他要找陈夔龙,另有缘故。因为陈夔龙官只五品,却能上交名公巨卿。他前后三娶,元配是以前四川总督丁宝桢的侄女;现在这位续弦的太太,是已故军机大臣许庚身的堂妹,与现任军机大臣廖寿恒两度联襟,目前就住在东华门外廖府。所以李鸿章找他,能够打听到军机处的消息。

其次,荣禄当兵部尚书时,在司官中最看重陈夔龙,不论查案,或是视察,每次出京,必以陈夔龙为随员。同时,袁世凯倚为左右手的幕僚徐世昌,是陈夔龙的同年。所以对于天津的消息,他是相当灵通的。

更其重要的是,陈夔龙在总理衙门,深得庆王奕劻的信任,专管与北洋往来的密电。李鸿章知道,荣禄有何密奏,慈禧太后有何密谕,都由庆王转承,亦必都由陈夔龙经手译递。

所以,要打听眼前的一切最高机密,更非找陈夔龙不可。

※※※

“筱石,”李鸿章开门见山地问,“北洋有什么电报?”

“很多!”陈夔龙问,“不知道中堂问的那一方面?”

“听说荣仲华又要进京了?”

“是!是奉太后的密谕,带印进京。大概明后天可到。”

“带印进京?”李鸿章诧异地问,“莫非北洋不派人护理了?”

“不!电谕上说明白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都由袁慰庭护理。”

李鸿章认为袁世凯将要“大用”的看法证实了,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惘惘之情,现于形­色­,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听庆王说,上头对袁慰庭还不大放心,是荣中堂力保的。不过,荣中堂对他亦未见得放心,无非骤当大变,力求安定而已。”陈夔龙忧形于­色­地说,“宫闱多故,剧变方殷,有些传闻,真为臣子所不忍闻。”

“喔!”李鸿章很注意地问:“有些什么传闻?”

“说皇上曾一度离开瀛台,结果被拦了回去。”

“真是闻所未闻!”李鸿章不断摇首叹息,“大局决裂到如此地步,着实可忧。只怕内乱引起外患,我看各国公使快要Сhā手­干­预了。”

“英国公使原在北戴河避暑,已经赶回来了,听说就在这一两天之内,怕要写信给中堂。”

“写信给我?”李鸿章问,“所为何来?”

“听说张樵公逮问,英国公使颇为关心,或许会写信给中堂,试图营救?”

“营救?”李鸿章是觉得很好笑的神气,“今日之下,我李某算老几?别说泥菩萨过江,没有力量救他,就有……。”

他突然发觉自己失言,虽缩住了口,但亦跟说出口来一样,倒不如索­性­说明了它。

“筱石,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所闻否?我这趟出总署,就是张樵野捣的鬼。这十几年以来,我对他处处提携,而他总觉得有我在,他就出不了头,所以早就存着排挤我的心。谁知道他也有今天这样的下场!人心如此之坏,难怪大局会糟到今天这个样子!”

陈夔龙对张樵野——张荫桓虽无好感,但亦并无恶感。李鸿章“早年科甲、中年戎马、晚年洋务”,无论从那方面看,都有足够的资格批评张荫桓,但自己是个司官,不便对上官任意指摘,因而保持沉默。李鸿章亦就很知趣地不再往下说了。

“中堂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当!”李鸿章想了一下说,“我如今闭门思过,除非特召进宫,平时步门不出,外面的消息都隔膜了,既不敢打听,亦没有人见顾。老骥伏枥,待死而已!”

“中堂千万不必灰心!”陈夔龙就知道他还有千里之志,很恳切地安慰他说,“谋国还赖老成。慈圣训政,一定要借重中堂的。如果有什么消息,自当随时来禀告。”

“承情之至!足下不忘故人,感何可言?长日多暇,欢迎你常来谈谈。”

“是!”陈夔龙起身告辞,请安起来,又低声问道:“荣中堂一到,大概总要见面的,中堂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去?”

“话很多,不过,都不要紧。”李鸿章沉吟了一下说,“只请你带一句话,我很想出京走走!”

“是!一见了荣中堂我就说。”

※※※

也不过天­色­方曙,庆王就派了侍卫来请陈夔龙,说在府中立等见面。

匆匆赶来,只见庆王公服未卸,是刚刚朝罢回府的模样。陈夔龙刚行过礼,看见门上又领进一个人来,是他的同僚,工部郎中兼充总理衙门章京的铁良。

“有件案子,非请两位帮忙不可!”庆王说道,“为张樵野他们拿问,崇受之上了一个折子……”

原来刑部尚书兼步军统领的崇礼,经办大捕新党一案,深感责任太重,不胜负荷,所以依照“重大案件奏请钦派大学士、军机大臣会同审讯”的成例,上折请求援例办理。奉到的懿旨是:“着派御前大臣、会同军机大臣、刑部、都察院审讯,克期具奏。”

“御前的班次,向来在内阁、军机之前,所以大家公推我主持。这一案非比寻常,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请两位辛苦吧!”

“是!”陈夔龙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王爷,原奏请派大学士、军机,何以旨意改派御前?此中或有深意,不知王爷想过没有?”

“如果是派大学士,当然由李少荃主持,慈圣的意思是不愿他为难。”庆王接着又说:“同案的几个人,情形不同,听说杨锐、刘光第都是有学问的人,品行亦很好,如果一案罗织,有欠公道,应该分别办理。两位到了部里,可以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们。”

陈夔龙心想,不派大学士决非体谅李鸿章,不愿使他为难,多半是怕李鸿章会有所偏袒。由此可见,慈禧太后对惩办这一案,主课重刑。而听庆王的口风,杨锐、刘光第可从宽减,其余只怕不是大辟便是充军的罪名了。

于是辞出庆王府,转到总理衙门,先备咨文,知照刑部,叙明会审缘由。其时宫门抄已经送到,其中便有崇礼所上奏折的原文,而上谕指明受审是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康广仁共七人。至于张荫桓,“虽经有人参奏,劣迹昭著,惟尚非康有为之党,着刑部暂行看管,听候谕旨。”最后特别宣示:此外官绅中有被康有为“诱惑之人,朝廷政存宽大,概不深究株连,以示明慎用刑之意。”

总理衙门的官儿,常跟洋人打交道,在局外人看,都不免有新党之嫌,如今连受康有为“诱惑”的人都可不受株连,新党耳目更不在话下。因而看完这道上谕,无不有如心里放下一块石头的轻松之感。

可是看到另一道上谕,心情却又沉重了。皇帝自道,“从四月以来,屡有不适,调治日久,尚无大效。京外如有­精­通医理之人,即着内外臣工,切实保荐候旨。现在外省者,即日驰送来京,勿稍延缓。”

大家都明白,这是废立的先声。京中早有许多流言,说“迟早必换皇上”,这道上谕,已见端倪。但是“皇上”是那么容易换的吗?总理衙门的官儿都有些担心,怕因此而会引起各国公使的­干­预,又无端引起许多难以料理的纠纷。正在相与咨嗟之际,听见马蹄得得,夹杂着轻快的轮声,入耳便知是与后档车不同的西洋“亨斯美”马车,当然是有洋人来了。

来的是法国署理公使吕班,要见庆王或者任何一位总理大臣。李鸿章被逐,张荫桓被捕,庆王及由军机大臣兼任的总理大臣,很难得来,在衙门里的,只有一个曾为翁同龢所排挤,这一天又奉旨回本衙门的吏部左侍郎徐用仪。

总理衙门办事的规制,凡是与洋人会谈,必由章京作笔录,章京以国别分股。法国股的章京,一共九个人,最能­干­的是一个杭州人汪大燮,与籍隶海盐的徐用仪是浙江大同乡,当然顺理成章地由他来作笔录。

翻译姓吴,是吕班带来的。宾主四人,在一张大餐桌的两面,相对坐定,略作寒暄,谈入正题,吴翻译先有所透露,吕班此来,是为了探问皇帝的病情。

一听这话,徐用仪先吃一惊,知道遇到难题了!向汪大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亦用心想一想,倘或穷于应付时,须作支援。

等吕班发过言,吴翻译照实译告:“今天看到皇上有病的上谕,颇为诧异,亦很关心。上谕中说,四月里以来,就有不适,何以三四个月之中,未见谈起?”

“多谢贵公使关心。”徐用仪慢条斯理地答说:“圣躬违和已久,常有传说,贵公使何以不知,其故安在?本大臣未便悬揣。”

吴翻译听他这样回答,脸有难­色­。显然的,对于皇帝有病的传言,受雇于法国公使馆的中国人,如吴翻译等等,一定不曾告诉吕班。倘或据实转译徐用仪的回答,或许他就会受到责备,所以显得为难。

不过,他还是跟吕班长长地说了一大篇,辅以手势,似乎在解释什么?吕班听完,点点头问道:“皇帝生的是什么病?”

这不便瞎说,亦不能用打听确实了再来奉告之类的话搪塞,徐用仪只好含含糊糊地答说:“皇上是积劳之故,­精­神不振,胃纳不佳,夜眠不安。”

“这是一般病人都有的症象,到底是什么病?”

这样逼着问,颇使徐用仪受窘,汪大燮便疾书一个“肝”字,将纸片移到徐用仪面前。

“大致是肝病。”徐用仪问吴翻译,“吕公使要打听得这么清楚,是为什么?”

“我想他总有道理。”吴翻译问道:“徐大人这话,要不要译给他听?”

“不必!且听他说。”

吕班说的是:“肝脏有病的人,容易动怒。皇帝生这种病,在他左右的人,常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实在是件很不幸的事。”

“是的。不过皇上赋­性­仁慈,倒未听到有什么处罚左右的情形。”

“那很好!”吕班停了一下说,“上谕中要求大家保荐医师。敝国有几位在华传教的神甫,­精­通医道,我想举荐两位,为皇帝诊治,以敦两国交谊。”

徐用仪听完译语,吃惊不小,急急答说:“多谢贵公使关爱,本大臣先代表敝国致谢。不过,荐医一事,本大臣必须请旨办理。此时不能作任何切实的答复,请原谅。”

吕班对于他的回答,并无不满的表示,只问:“什么时候可以得到答复?”

“大概要两三天。”徐用仪说,“此事自须慎重,要问问御医,也还要垂询大臣。两三天是最快的了。”

“那么,我准定三天以后,来听回音。”

说完,吕班随即告辞。徐用仪送客出门,刚回来还未坐定,又有通报:英国公使窦纳乐爵士来访。

这次是由英国股的章京,江苏太仓籍的唐文治作笔录。见了面,窘纳乐首先向徐用仪道贺,接着便取出一封信来,随带的郑翻译说:“窦公使这封信是给李中堂的,请总理衙门转交。”

“既是致李中堂的信,何以不直接送到贤良寺去?”

“窦公使的意思是,李中堂虽已退出总理衙门,但英国仍愿以李中堂为交涉的对手,当他仍旧在总理衙门。”

“噢!”徐用仪颇为不快,但不便发作,忍气吞声地说:“好吧!我派人转送就是。”

等郑翻译转告以后,会谈本该结束了,谁知窦纳乐还有一番话:“信中表达了英国的一种意愿,希望李相能设法营救张大臣。”

张大臣当然是指张荫桓。徐用仪心中冷笑,张荫桓虽得李鸿章的提拔,但交谊不终,李鸿章未见得肯营救张荫桓。而况,李鸿章正在倒霉的时候,这几天方兴未艾的一场大波澜,他能避免卷入漩涡,已是万幸,何敢多事,自讨没趣?窦纳乐其人骄狂可恶,让他撞木钟去!

因此,他冷冷地答说:“知道了!我会转告李中堂。”

“不光是转告李相,还希望贵大臣转告执政者,保全张大臣,对于促进中英邦交,很有帮助。”

这又是使徐用仪无奈之事,唯有这样答复:“我会转陈庆王。”

等窦纳乐一告辞,徐用仪立即吩咐套车,带着汪大燮、唐文治所作的两份笔录,直趋庆王府。

“王爷,”徐用仪说,“下诏求医那道上谕真不该下的!惹得洋人Сhā手­干­预,麻烦很大。请王爷看这份笔录。”庆王一面看,一面皱眉,看完说道:“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似乎未便峻拒。这件事,你有什么好主意?”

“现在都得看慈圣的意思,谁也不敢胡乱出主意。我看,王爷不妨跟王、廖、裕三公谈一谈。”

“我也是这样想,且等明天跟他们谈了再说。”

※※※

王文韶、廖寿恒、裕禄都以军机大臣而兼总理大臣,所以庆王要找他们谈公事,最简捷的办法是亲到军机处。

军机处本是禁地,但贵为亲王,自成例外。庆王排闼直入,而且在上位落坐,开门见山的道明来意。

三位兼在总理衙门行走的军机大臣还未答话,不在其位的刚毅却谋其政,“这不是狗拿耗子吗?”他大不以为然地,“岂有此理!”

说法国公使荐医为多管闲事,已失臣道,外使荐医为皇帝诊疾,用“狗拿耗子”的俗语来譬喻,更觉不伦。庆王心中不悦,便即正­色­答道:“这也不能说是人家爱管闲事。平常人家,亲友交好,荐医也是常有的事,何况一国之君,更何况下诏求医,是自己请人家来管闲事。子良,你没有办过洋务,不知道其中的甘苦委曲!”

“我是说,皇上有病,外国岂能­干­预。”刚毅犹自强辩,“再说,外国医生也不配替皇上看病。”

庆王懒得再理他,看着年纪最长的王文韶问:“夔石,你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当然要奏请懿旨。想来慈圣不会答应。”

“那是可想而知的。咱们得找个理由,怎么谢绝人家?”

王文韶想了一会,慢条斯理地答说:“有个说法。从前曾袭侯得病,请西医诊脉,结果不治而死。俞曲园太史的挽联中有句话:”信知西药不宜中。‘中西体质互异,曾侯之薨,实非西医的过失。今以万乘之尊,不敢轻试西医。法使的盛意,只有心领而已。“

这个说法比较婉转得体,都表赞同,庆王决定照此回奏。另有英国公使要救张荫桓一事,因为有刚毅在座,他不愿谈论,而况上谕中已指明张荫桓并非康党,只交刑部暂行看管,谅无死罪,亦可不谈。

这样想停当了,便关照侍卫“递牌子”,等候召见。这一等等了半个钟头,犹无消息,不免奇怪,“此刻是谁的起?”他问,“这半天,还不下来!”

“是荣仲华的起。”刚毅酸溜溜地说,“当今一等一的大红人,又是‘独对’,只顾了他自己讲得痛快,也不想想我们都在这儿等着!”

单独召见,称为“独对”,是军机大臣最犯忌的事,因为不知道“独对”些什么?“上头”忽然问到,会无从置答。而历来召见的惯例,军机总是在最后,为的先前召见的臣工,有何陈奏,好跟军机商量。因此,荣禄进见的时候太久,军机大臣便只能枯等了。

在荣禄与刚毅之间,庆王自然倾向前者,所以忍不住替荣禄不平,“你也别那么说!这一次的剧变,亏得荣仲华因应得宜。”他停了一下又说,“而况,今天的独对,是太后宣召,并非仲华自己请起,太后有话要问,他不能不答。怎么怪得到他身上呢?”

刚毅碰了个钉子,只能退到一旁生闷气。他的气量最狭,暗中咬牙,非跟荣禄作对不可。因此,等叫了庆王的起,军机大臣由于礼王病假,由他带班进见时,凡遇荣禄的建议,他必持反对的论调。

这天名为“训政”,其实是慈禧太后独揽大权,因为皇帝根本不在座。是何缘故,太后既未宣示,臣下亦不敢问,只是行礼以后,静候垂询。

“这两天外面的情形怎么样?”

“欢声雷动!”代为领班的刚毅,毫不思索地回答。“都说慈圣训政,拨云雾而见青天了。”

“有人说,人心很不安。可有这话?”

如果有这话,当然是荣禄所奏,刚毅便即答道:“奴才看不出来,有什么人心不安?害怕的只不过是新党。至于百姓,那个不额手相庆?不过,奴才说的是京里的情形,地方上或者因为该管督抚,处置不善,难免人心浮动。奴才请旨,是不是该寄信各省,责成疆臣,加意防范。倘有造谣生事,扰乱地方情事,唯该督抚是问。”

“倒也不必这么张皇。”慈禧太后又问道:“你们看裁撤的六个衙门,应该不应该恢复?”

“皇太后圣明。”刚毅碰个头说,“奴才替那六个衙门的大小官员,叩谢慈恩。”

“其实……”慈禧太后踌躇了一会,慨然说道:“嗐!那个衙门该留,那个衙门该裁,也不去说它了!反正要恢复都恢复。写旨来看!”

于是,刚毅侧转脸去,向廖寿恒看了一眼。廖寿恒便磕个头,伛偻着身子退出殿去,找个可以安放笔墨的地方,亲自撰拟上谕。

“此外应兴应革的大事还多,不过得慢慢儿来。”慈禧太后视线越过刚毅,落在他身后诸人脸上,“裕禄,你们几个看,如今必得马上要改的,有那些事?”

“朝廷广开言路,原是好事。不过,国家大政,也不是人人都能议论的。不该奏事的人,都凑热闹上折子,有些是老生常谈,有些是隔靴搔痒,还有不知所云的,真正是徒乱人意,一无用处。奴才愚见,以为应请明降谕旨,凡不应奏事人员,不准擅递封奏,以符定制。”

“这是应该的!”慈禧太后问道:“王文韶,你经得事多,看这几个月的所谓‘新政’,老百姓最痛恨的是那几件事?”

王文韶双耳有些重听,除了听见慈禧太后喊自己的名字,以及看出意在询问之外,“上头”说些什么,一无所知。遇到这样的情形,他有个应付的办法,便是守着道光以来那班“太平宰相”一脉相传的心诀:“多磕头,少说话。”

此时磕头,表示没有意见。慈禧太后便又指名问钱应溥,他陈奏了两件事:一件是朝局务求安定;一件是各省祠庙,不在祀典者,一律改为学堂一事,地方奉行不善,形成­骚­扰,请降旨禁止。

慈禧太后对于安定朝局这一点,不曾有何表示,停止各省祠庙改设学堂则深以为然。接下来再问兴革事项,刚毅可就又忍不住要发言了。

他亦是陈奏了两件事:一件是原有诏旨,自下科起始,乡会试废止八股,一律改试策论。刚毅建议,一仍其旧,恢复八股文。

“八股文的卷子,我也看过,竟不知道说的是些什么?”慈禧太后一面说,一面摆头,“两把儿头”上的明黄流苏,晃荡得很厉害,“倒是策论,问什么答什么,谁有见识,谁没有见识,还看得出一个好坏。”

这是不主张恢复八股,刚毅应一声:“是!”

“其实新政也不一定样样都坏,从同治以来,不也办了许多新政?皇帝当初跟我说,要办新政。我说,谁不愿意国富民强?只要真的对国家有益处,我没有不赞成的。刚才荣禄也说,新党要办,新政不一定都得废了!离经叛道,坏祖宗成法的,自然要废,有些有道理的,又何必废它?”

一听慈禧太后支持荣禄的见解,刚毅大不服气,本来预备顺从的,顿时非争不可了。

“回皇太后的话,开科取士,用八股文就是祖宗的成法,所以称为‘制艺’。”他提高了声音说,“如今的新政,跟皇太后当年垂帘所行的新政不同。如今的新政,全是康有为想出来的花样。若说康有为要严办,康有为想出来的新政不必废,那,自己可就站不住脚了。”

这话形同顶撞,尤其是搬出“祖宗成法”这顶大帽子,针锋相对,更堵住了慈禧太后的嘴。训政之初,必须枢臣效命,她只好让步:“说得也有点道理。那就恢复吧!”

“喳!”刚毅答得很响亮,接下来又陈奏第二件事:“文科既然恢复旧章,武科亦应同样办理。仍旧考试马步箭刀弓石等等技艺,不必考试什么洋枪洋炮……。”

“这件事,我可不能答应!”慈禧太后截断他的话说,“弓箭不管用了!这些军务上头的事,你不懂!慢慢儿再说吧。”

这碰了很大的一个钉子。刚毅不敢再说,心里当然更不舒服,因为武科改制这一项新政,为荣禄所全力赞同。而慈禧太后所说的,“军务上头的事你不懂”,明是指他不如荣禄。

这是刚毅觉得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慈禧太后亦觉得话不投机,十分无趣,兼以年高神倦,便结束了这一天的“常朝”。

等军机处将承旨所拟的上谕,用黄匣盛放,进呈御览,认可退回之时,黄匣中另附了一张慈禧太后的朱谕:“着荣禄在军机大臣上行走,遗缺着裕禄去!”

荣禄是大学士,而刚毅是协办大学士,尽管入军机在后,但后来居上,刚毅更觉不快,然而无可奈何。

※※※

第二天是预定的会审康党之期。陈夔龙坐车到刑部,走到半路,为总理衙门派来的苏拉追了上来,叫住车子,气喘吁吁地说:“陈老爷,刑部派人来通知,你老不必去了,用不着会审了!”

原来有个陈夔龙的同乡前辈黄桂鋆,现任福建道御史,是守旧派的健将,前一天上折密奏,以为已捕康党,“宣早决断”,为的是“恐其铤而走险,勾结外洋,致生他变”,所以应该“速行处治,以绝后患”。又有一个说法,黄桂鋆是旧党而非后党,爱君之心,并不后人,深恐这桩钦案,一经会审,有人会任意攀扯,添过于上,使得已被幽禁的皇帝,处境更为窘迫,论他的本心,无可厚非。

不论如何,这个建议在慈禧太后看,是快刀斩乱麻的好主意,尤其是在庆王陈奏,法使荐医以及英使要求保全张荫桓以后,如果牵延不决,使得洋人有Сhā手­干­预的机会,必定大损朝廷的威信。因而在这天召见军机时,下了一道上谕:“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大逆不道,着即处斩。派刚毅监视,步军统领衙门,派兵弹压。”

※※※

当陈夔龙回车不久,监斩大臣刚毅由刑部两尚书崇礼与廖寿恒陪着,一起到部。大堂升座,立即召请主办司官与提牢厅主事,宣明事由,吩咐提案内“官犯”到场。

提牢厅的主事叫乔树枬,四川华阳人,对这“六君子”,除却康广仁,无不钦佩。康广仁不敢叫人恭维,是因为他的修养比同案诸人差得太远,从被捕收禁那天起,就在狱中大吵大闹,不时以头撞壁,且哭且喊:“老天爷啊!那有哥哥做的事,要弟弟顶罪的道理?冤枉啊!”

因此,乔树枬奉了堂谕,便关照“司狱”与禁子:“除了那位康老爷一定会闹,万不得已只好上绑以外,其余的五位老爷,你们要格外有礼貌。也不必说那些照例的话,只说‘过堂’就是了。”

所谓照例的话,大致是反话:明明哀吊之不遑,偏偏说一声:“恭喜你老升天!”司狱受命,便从第一间开始,逐屋通知,请到院子里去,预备过堂。

第一间住的是谭嗣同,刚接得林旭的一首诗:“青蒲饮泣知何用?慷慨难酬国士恩。欲为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这是用的后汉何进的典故。“千里草”与“本初”切董、袁二字,意思是兵谏之举,应该谋之于董福祥,信任袁世凯,未免失之于轻率。

谭嗣同受了责备,自然感慨,不过他是豪放乐观的­性­情,到此地步,犹不改常态。亦用《后汉书》上的典故,就狱壁上题了一首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司狱等他写完,方始开口:“谭老爷,今天过堂!”

“一直到今天才过堂?”谭嗣同望一望院子里,“就我一个人?”

“不!一共六位。谭老爷回头就知道了!”

不多片刻,人已到齐,最后来到院子里的是康广仁,他一反常态,不但不哭不闹,而且隐然有喜­色­。这因为司狱为了求一时的安静,跟他撒了个谎,说过堂即可定罪,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只是一年半载的监禁。康广仁信以为真,宽心大放,所以有此反常的神情。

“各位,”司狱一面向所有在场的番役,投以警戒的眼­色­,一面指着门说:“请这面走!”

刑部大狱称为“诏狱”,俗名“天牢”,是前明锦衣卫的镇抚司,共分南北两座。两百多年来,建制如旧,不论南镇抚司,还是北镇抚司,都有东西两道角门。司狱这时指的是西角门,他人不以为意,刘光第却脸­色­一变,随即站住了脚。

原来诏狱中多年的例规,如果释放或只是过堂,都出东角门,唯有已经大辟定谳的犯人才出西角门。刘光第刑部司官出身,知道这个规矩,既惊且诧,大声问道:“怎么出西角门?”

司狱知道自己疏忽了,赶紧指着东角门说:“是,是,该走这里!”

于是,谭嗣同领头,昂然出了东角门。林旭走在后面,特意放慢两步,等刘光第走到身旁,他相傍而行,低声问道:

“怎么回事?”

“迹象不妙!恐怕毕命就在今朝。”

听得这话,林旭双腿一软,几乎竭蹶,但毕竟腰一挺,很象样子地走了出去。

到得大堂,却须等待,因为军机大臣王文韶特地赶到刑部,说有一件极紧要的事,非即时跟刚毅商量不可。

七五

“张香帅有电报来,刚刚收到,他以百口力保杨叔峤!”王文韶将原电递了过去。

接到手里,刚毅便不肯看了。因为厚厚一大叠纸,怕不有上千言之多,而且可想而知的,张之洞一定用上许多典故,看起来很吃力,此时那里有工夫来读他的文章?

“夔翁,”他将电报递了回去,“你告诉我吧!要言不烦。”

“那就长话短说,你知道的,杨叔峤是张香帅督学四川所收,是最得意的一个门生。入京,亦是张香帅所力保,最近还保他‘经济特科’……。”

“现在,”刚毅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还谈什么经济特科?”

“不谈经济特科,不能不谈张香帅的面子。我看,要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刚毅将一直捏在右手中的上谕,使劲在左掌上一拍,“上谕煌煌,莫非回头宣旨,少念一个名字?”

“我是说,一起请起,面奏取旨。”

他的话还没有完,刚毅已大摇其头,“我不去!准碰钉子。”

他说,“我在刑部多少年,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那末,”王文韶又说,“能不能把处决的时间,稍微拖一拖,我赶回写个奏片请旨,或许有恩命下来。”

刚毅是刑部司官出身,对案例及程序极其熟悉,估量宣旨、就缚、绑到菜市口处斩,这样一步一步下来,开刀应已过午。那就不妨做个口惠而实不至的假人情。

想停当了,笑笑答说:“俗语都说:人头落地,总在午时三刻。好吧,我尽量想法子拖到那时候好了。”

王文韶无奈,只好点点头说:“就这样,我赶紧去办!”说罢一揖,匆匆转身,而刚毅却又叫住了他,“夔翁,”他说,“我劝你犯不着去碰这个钉子!于事无补,徒增咎戾。何苦?”

王文韶一愣。他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人,知道刚毅的意思,不是好意相劝,是他自己不愿在奏片上列名。这本来不妨实说,但军机大臣的奏片,如果没有自己的名字,一则损自己的声威,再则也得罪了张之洞。所以索­性­打消此事。

这一下,王文韶也犹豫了。自己单衔上奏,固无不可,但碰钉子是自己一个人碰,恐怕肩上担负不起。碰得不巧,逐出军机,可就太不上算了。

于是他问:“那么,对张香帅如何交代?”

“夔翁!”刚毅蹙眉答说,“亏你还是老公事,这也算难题吗?”

王文韶听他这一说,悔恨不迭。想想真是自己该骂自己一声:岂有此理!复电只说“上谕已下,万难挽救”,不就搪塞了吗?自己至少奔走了一番,无奈刚毅不从,亦复枉然。得便托人带个口信给张之洞,必能邀得谅解。

“是,是!”他迥非来时的那种神­色­与口风,心悦诚服地说:“我照尊示去料理就是。”

等刚毅回到大堂,刘光第已经私下得到刑部旧同事的密告,毕命就在此日。所以一见刚毅与刑部六堂官升座,随即抗声说道:“未讯而诛,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首先急坏了康广仁,他旁边就是谭嗣同,一把将他发软的身子扶住,轻喝一声:“挺起腰来!”

此时刚毅已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宣旨!”

“慢!”刘光第的声音比他更大:“祖宗的成例,临刑鸣冤者,即使是盗贼,提牢官亦该代陈堂上,请予复讯。未讯而诛,从无此例!我辈纵不足惜,无如国体不可伤,祖制不可坏!”

这番侃侃而谈,大出刚毅意外。如果不明律例,还可以强词夺理,以气慑人,他是懂律例的,不能不承认刘光第说得字字占理,所以反倒无词以答。

堂上堂下,一时空气僵硬如死,刘光第便又重申要求:“请堂上照律例办!”

“我奉旨监斩。”刚毅答说:“别的我都不知道,也管不着。”

刘光第还要争辩,杨锐拉一拉他的袖子,喊着他的号说:“裴村!跪跪,且听旨意怎么说!”

于是番役走上前来,将刘光第揿在地上,刚毅随即宣旨。

然后喝道:“带下去,上绑!”

“我有话!”杨锐抗声而言,“‘大逆不道’四字,决不敢承!愿明心迹。”

“不准说!”刚毅厉声阻止:“奉旨:不准说!”

于是番役一拥而上,两个挟一个,半拖半扶地弄上骡车。一人一辆,前后有两百名步军统领衙门所派的兵丁夹护,浩浩荡荡出宣武门,直奔菜市口而去。

其时夹道围观的百姓已挤得水泄不通,听得车走雷声,个个延颈伫望——唯一的例外是王五。等骡车将近时,他将头低了下去,悄悄拭去眼角两粒黄豆大的泪水。

“师父!”张殿臣低声说道:“回去吧!”

王五掩面转身,退了出去,张殿臣紧跟在后。走到人迹较少之处,王五站定了脚,泪痕已消,一脸的坚毅之­色­。

“怎么领尸,你问了没有?”

“都问明白了。你老请放心,谭大叔的后事都交给我,你老回去喝酒吧!”

王五闭上眼,摇一摇头。走了几步,忽又回身说道:“听说广东会馆的司事不敢出头。那个康有为的弟弟,只怕没有人收殓。康有为害苦了你谭大叔,不过他弟弟跟你谭大叔同难,你也一起料理好了。快去!”

“是了!我这就走。”张殿臣说,“你老也别伤心!谭大叔是英雄,一定看不惯师父掉眼泪的样子。”

王五不答,掉头就走。张殿臣不敢怠慢,急步到了菜市口,到约定的地点,去找他派来办事的伙计。

约定的地点是菜市口北面的一家药铺,字号叫“西鹤年堂”,是京城里有名的数百年老店。相传“西鹤年堂”与卖酱菜的“六必居”这两块招牌,都是严嵩的笔迹。张殿臣跟西鹤年堂的掌柜是朋友,所以借这个地方,作为联络之处。

“刽子手接上头了。”张殿臣手下最能­干­的一个伙计老刘向他报告:“人倒很够朋友,满口答应。也不肯收红包,说谭大爷是忠臣,应该好好‘伺候’。不过,自己觉得手艺不高,没有把握。”

原来张殿臣是受了王五的叮嘱,务必想法子不教谭嗣同身首异处。处斩没有不掉脑袋的,只是手段高明的刽子手,推刀拖刃,极有分寸,能割断喉管而让前面的一层皮­肉­仍旧连着。头不落地,仍算全尸。所谓“没有把握”,就是不一定能让谭嗣同的脑袋不落地。

“这是没法子的事,且不去说他了,倒是还得预备一口棺木……。”

一语未毕,只听暴雷似的一阵呼啸。这不知是那年传下来的规矩,凡在刑场看刽子手一刀下去,必定得喊这么一嗓子,免得鬼魂附身。所以听这呼啸,便知六去其一。

“是姓康的!”西鹤年堂的小徒弟来报,“姓康的早就吓昏死过去了。接下来那个听说姓谭。”

一听这话,张殿臣五内如焚,抬起右手轻轻一按,人就上了柜台。遥遥望去,只见并排跪着五个人,却都伸直了腰。

还可以分辨得出,头一个正是谭嗣同。

张殿臣的心一酸,真不忍再看了!一跃下地,双手掩耳,急急往后奔去。可是那一阵呼啸毕竟太响了,仍旧震得他心胆俱裂,浑身发抖。

※※※

也许是为了报复在刑部大堂的质问顶撞,监斩的刚毅,将杨锐和刘光第,放在最后处决,让他们眼看同伴一个个倒下去,在临死之前,还要多受一番折磨。

刘光第斩讫,时已薄暮,昏暗中躺着六具无头的尸体。人潮散失,留下一片凄厉的哭声。哭得最伤心的是杨锐的儿子杨庆昶。此外或则亲友,或则僮仆,都有人哭。唯独康广仁,如王五所预知的,身后寂寞,近在咫尺的广东会馆中,竟无人过问。

谭嗣同毕竟身首异处了!而且双眼睁得好大,形相可怖。

张殿臣跪在地上祝告:“谭大叔,你老死得惨……。”

“不是死得惨!”突然有人打断他的话,“是死得冤枉!”

张殿臣转脸仰望,是四十来岁,衣冠楚楚的一位读书人。

便即问道:“贵姓?”

“敝姓李。”此人噙着泪蹲了下去,悲愤地说:“复生,头上有天!”

说完,伸出手去,在死者的眼皮上抹着,终于将谭嗣同死所不瞑的双目,抹得合上了。

※※※

荣禄的寓处,贺客盈门。贺他新膺军机的恩命。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由裕禄接替,但权柄大减。懿旨:北洋各军仍归荣禄节制,以裕禄为帮办。

然而上门的贺客,却无法见到主人。荣禄是拜访李鸿章去了。

“我也是刚接到消息。仲华,你的新命是异数,既掌丝纶,又绾兵符,未之前闻!”李鸿章赞叹不绝地说,“难得,难得!”

“实在是推不掉。”荣禄惶恐不胜地答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兼顾,特地向中堂来讨教。”

“言重、言重!”李鸿章连连拱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才能兼顾?不过,亦不必­操­之过急,慢慢儿摸索,总可以摸索出一条两全之道来。”

“是!好在有中堂在这里,不愁没有人指点。尤其是洋务。”

荣禄突然问道:“中堂看樵野值不值得保全?”

“这,”李鸿章笑笑,“仲华,你难倒我了!”

“喔!”荣禄困惑地说:“请中堂明示。”

“倘说不值得保全,人才难得,张樵野办洋务,见识虽还欠深远,总算也是一把好手。但是,要说值得保全呢,煌煌上谕,明明说他劣迹甚多,谁要保他,就脱不了党护之嫌。仲华,你知道的,我的‘入阁办事’,实在是不办事,后生可畏,老夫耄矣!实在无可献议,亦不敢献议。”

言下大有牢­骚­,“后生可畏”四字,尤其觉得刺耳。荣禄转念一想,让他的抑郁发泄出来亦好,至少可以了解他是怎么一种想法,然后才能相机疏导,争取支持。他很清楚,自己政务兵权虽已一把抓,而能不能抓得住,要看几个人的态度,最重要的就是李鸿章。恩命初颁,丢下所有的贺客,来访此老,正就是要表示自己对他格外尊礼的诚意。既然如此,他发多大的牢­骚­,那怕指着和尚骂贼秃,也得捏了鼻子受他的。

因此,他脸上浮起深厚的同情,甚至是歉疚,垂着头低声说道:“中堂的牢­骚­,我知道。太后圣明,亦全在洞鉴之中。

将来一定有借重威望的时候。“

提到“威望”,李鸿章的牢­骚­更甚:“说什么威望,真是令人汗颜无地!东西洋各国,倒还都知道李鸿章三字。承列国元首君王,礼遇有加,都以为国有大政,少不得有我一参末议的份儿。哼!”他自嘲似地冷笑,“谁知道刚子良之流,居然是真宰相。翁叔平当年是看中他那一点而保他,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听说翁叔平之归田,就出于他所保的人的‘成全’。果尔如此,是误国而又自误,书生有权,往往会搞得这样子窝囊。言之可叹,归于气数而已!”

听得这一番话,荣禄又惊又喜,原来“后生可畏”是讥嘲刚毅的话!听他对刚毅这样深恶痛绝,正好借以为助,且先说两句推心置腹的话,将此老先抓紧了他。

“这几年来的朝局,再没有比中堂洞彻表里的。”荣禄将身子挪一挪近又说:“昨天慈圣召见,特别提到,说‘只要我一天管事,决不会让李某人坐冷板凳。不过要借重他,也要保全他,让他重回北洋,不是好办法。你得便传话给他,就说我说的。决不会忘记他平长毛、平捻子,保大清天下的功劳。’”

“慈恩深厚,感激莫名!”李鸿章感念平生,不觉激动,“大清是满清的天下,我辈臣子,本不当分什么畛域,不过汉人不尽蠢才,旗人亦不尽忠诚。说到当年平长毛、平捻子,两宫垂帘,贤王当国,一再降旨声明:只要于局势有益,统兵大员,尽可放手做去,朝廷不为遥制。大哉王言!孰不感泣,力效驰驱?这是当年能够削平大乱,再造山河的一大关键。仲华,如今维持大局,你的地位就仿佛当年的文文忠,你不进言,就没有人能够进言了!”

将荣禄比为同光之交的名臣文祥,身受者真有受宠若惊之感。细想一想李鸿章的话,知道他的真意是要劝慈禧太后重用汉人。这话在刚毅之流,一定以为大谬不然,而在荣禄却深有同感。当即很恳切答说:“这话出于中堂之口,不同泛泛之论,我一定密陈慈圣。”

感于荣禄的诚恳,亦是真心切望局势能够稳定,李鸿章自觉有一倾肺腑的必要,“我有两句话,遇着可与言之人,可与言之时,不能不说。仲华,请切记。”他屈着手指说,“第一、论事不论人,论人不论身分。第二、内争会引起外侮。”

他说一句,荣禄在心中复诵一句,立即咀嚼出他蕴含在内的意思。第一、是泯灭满汉之分,尤其要裁抑亲贵。第二、内争须有一个限度,足以引起外侮的内争,决不容许发生。

他平日亦有类似的想法,但不如李鸿章看得透彻,说得­精­切,所以心悦诚服地说:“中堂的训诲,终身不敢忘!”

“言重,言重!”李鸿章用极郑重的语气说:“仲华,我这两句话,你只能搁在心里。而且,千万不能­操­之过急!先师曾文正用兵,得力于八个字:”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其言可味。“

这几句话,在荣禄更觉亲切有味。想想自己的处境,军机处有刚毅相嫉;朝班有徐桐之流的假道学责望;而最堪忧虑,亦最难消弭的隐患是:亲贵中正在觊觎大位,密谋废立,以自己的地位,将来势必卷入漩涡。来日大难,唯有先求稳当,立于不败之地,才能斡旋大局,有所作为。

转念及此,起身长揖:“谨受教!中堂今天的开示,真正一生受用不尽。”

※※※

局势应该尽快求稳定的见解,为慈禧太后衷心所接受。因此,康党只再办了不多几个人。张荫桓当然难讨便宜,革职充军新疆,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永远监禁;徐致靖的儿子湖南学政徐仁铸革职永不叙用;梁启超的至亲、礼部尚书李端棻亦是革职充军新疆的罪名。

新党获罪,旧党亦即是后党,自然弹冠相庆。首先是因阻止王照上书而为皇帝革职的礼部尚书怀塔布,由于他的父亲,以前做过两广总督的瑞麟,曾经资助过慈禧太后的娘家,而怀塔布的妻子又是慈禧太后的“清客”,经常出入宫禁,因而怀塔布首蒙恩命,补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兼总管内务府大臣。

其次是礼部的堂官。廖寿恒调补李端棻的遗缺,空出来的刑部尚书,由于刚毅的力保,以左侍郎赵舒翘坐升。礼部的满缺尚书裕禄,外放直隶总督,亦应补人。慈禧太后决定拿这个职位来酬庸虽无大用而对她始终忠诚的“老派”。

慈禧太后口中的“老派”,便是倭仁以来规行矩步、开口便是圣贤的“道学先生”。如今老派的首领是徐桐。慈禧太后从逐去翁同龢以后,越发觉得此人可取,所以召见之时,优礼有加,特命太监扶掖上殿。行礼以后,让他站着回话。

“你今年七十几?”

徐桐是汉军——旗籍汉人。所以用旗人的自称答说:“奴才今年整八十。”

“啊!”慈禧是失笑的神情:“你看,我都忘了!今年四月里不是赐寿吗?”

“皇太后的天恩!奴才一家大小,感戴不尽。”说着又要磕头。

“不用,不用!”慈禧太后大声喊道,“来啊!来扶住徐大人。”

向来太后、皇帝召见臣下,除了军机以外,太监都无须回避。此时应声来扶,而徐桐到底还是跪一跪谢了恩,方始起身。

“你八十了,­精­神还是这么好!皇帝今年才二十八,已经不中用了!”慈禧太后叹口气:“唉!可怎么好呢?想起来就教人揪心!”

皇帝天天召御医到瀛台请脉,脉案亦天天发交内奏事处,供三品以上大员阅看。然而皇帝除了肝火旺以外,并无大病,是徐桐知道的。此时听慈禧太后的话风,微有想废立而仿佛有所顾忌似的。他自觉三朝元老,应参定策之功,便即朗声答奏:“皇太后受文宗显皇帝付托之重,戡平大乱,匡扶社稷,圣明独断。奴才不胜拜服。”

这段话听来有些文不对题,而言外之意,都寄托在那句“圣明独断”上头。慈禧越觉满意,语气也更慈和了。

“文宗归天的时候,外患内忧交逼,都靠你们一班忠心耿耿的人,同心协力,才有今天,你的­精­神也还很好,仍旧要替我多照顾照顾。”

“是!奴才一息尚存,不敢躲懒。”

“礼部尚书是个要紧的缺分。国家的大经大常,造就人才,都靠礼部堂官尽心。裕禄放出去了,你看,礼部尚书补谁好?”

这一问,问得徐桐­精­神大振,他夹袋中有个人,早就要让他脱颖而出了。此时略想一想答道:“论当今旗人中的人才,以理藩院尚书启秀为第一。此人是个孝子,品行端正,真正是个醇儒!”

“他是翰林出身吗?”

“是!同治四年的翰林。”

“原来是崇绮一榜!”慈禧太后说,“是翰林就可以。”

向例,吏部及礼部尚书,非翰林出身,不能充任。启秀具此资格,慈禧太后便接纳了徐桐的保荐。随即召见军机,面谕以启秀调补礼部尚书。

这是徐桐几个月来,第一桩称心快意之事。而慈眷优隆,又不止于此。等他退到朝房,太监传谕赐膳,赏的是从御膳中撤出来的烧方与填鸭。徐桐这天是斋期,但御赐珍味,不能不吃,吃了不算罪过。这样一想,心安理得地吃得一饱,坐轿回府。

一回家,便有客来,一个是新膺恩命的启秀;一个是启秀的同年,穆宗的老岳,同治四年的状元崇绮。

原来军机处的章京抄了恩旨到启秀那里去送信报喜,恰好崇绮也在。他跟徐桐也常有往来,一个月总有几天在一起扶乩,谈因果报应,因而便与启秀同车到了徐家。

启秀为人,德胜于才,很讲究忠孝节义。见了徐桐,照平常一样行过礼说:“多蒙老师举荐,门生愧感交并,改日再叩谢老师。因为谢恩折子未上,先谢老师,于臣节有亏。”

徐桐的气量很狭,若是他人说这样的话,定会生气。唯独对启秀不同,觉得他的看法每每与众不同,而细细想去,却很有点道理,夸示于人,足为师门增光,所以格外优容。

“你说得不错!于今‘受职公堂,拜恩私室’者,比比皆是。人心不古,道德沦丧。扶持正气,端在我辈。”徐桐摇头晃脑地说:“颖之,端正士风,整顿名教,你双肩的担子不轻哦!”

“是!将来总要老师随时训诲,庶几可免陨越。谈到端正士风,门生以为应该从厘正文体着手。”

“是啊!八股五百年不废,总有他的大道理在内,岂可轻言改革?不过厘正文体以外,在引进正人,扶植善类上头,亦该好好留意。”

这句话正触及崇绮的痒处。他从爱女嘉顺皇后殉节以后,内心一直不安。慈禧太后亦似有意疏远,以“文曲星下凡”的状元,在光绪四年外放为吉林将军去治盗,第五年转任热河都统。有个御史仗义执言,说崇绮秉­性­忠直,宜留京辅国。结果受了一顿申斥,使得崇绮越发疑神疑鬼,因而在光绪九年由盛京将军内调为户部尚书以后,一再称病,终于在光绪十二年正月罢官。一闲闲了十二年,只吃三等承恩公一份俸禄。

他是学程朱的,言不离孔孟,但没有学会孟子的养气之道。这十二年的老米饭,真吃得口中淡出鸟来,在启秀家听得徐桐有不经军机而独力保荐礼部尚书的大法力,心中便霍然而动。此时见徐桐有此表示,正好搭上话去,“中堂,”他说:“为国求贤,正是宰相的专职。即如荐颖之出长春曹,内举不避亲,真正大公无私。朝廷有公,断断乎是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了!”

这一顶高帽子,戴得徐桐飘飘然,舒服非凡。他当然知道崇绮的处境,也很想引为羽翼,无奈慈禧太后跟他有心病,贸然举荐,必碰钉子,而且这个钉子会碰得头破血流,所以一直有着力不从心之感。

此时感于情谊,也觉得是一个好机会,必得拉他一把。不过慈禧太后那块心病,总得先化解掉,才有措手之处。转到这个念头,灵机一动,很快地有了主意。不过,他的主意还不便让方正的门生知道。所以等启秀告辞时,他将崇绮留了下来吃素斋。

虽吃素斋,不忘美酒,两人都是好酒量,当此新党大挫,溃不成军之际,自然开怀畅饮,酒到微酣,真情渐露,徐桐喉头痒痒地有些话要说了。

“文山,”他唤崇绮的别号说:“如今有件关乎国本的大计,看来你着实可以起一点作用。”

听得这话,崇绮始而惊喜,继而怅然,话不着实!从入仕以来,就没有听谁说过,他可以在朝局中起一点作用。何况是关乎国本的大计!

“荫轩,”徐桐是前辈,年纪又长。不过崇绮沾了裙带的光,是个公爵,所以亦用别号称徐桐,“有关国本的大事,怎么会谋及闲废已久的我?更不知道如何发生作用?”

“当局者迷!”徐桐喝口酒,一面拈两粒松仁瘪着嘴慢慢咬,一面悠闲说道:“如今慈圣有桩极大的心事你总想得到吧?”

“我无从揣测。请教!”

“皇上至今无子,往后恐怕更没有希望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这一问将崇绮问住了。想想二十四年前皇帝女婿“出天花”而崩,爱女继之以被逼殉节的事,不免悲痛地掉了两滴老泪。

“与其柩前定策,匆遽之间迎外藩入承大统。无如早早……”徐桐吃力地吐出两个字:“废立!”

臣下谈废立,是十恶不赦的第一款大罪。虽明知不碍,心头仍旧一震。崇绮定定神说:“这,何不断然下懿旨?能立就能废!”

“话是不错。但总得有个人发动。”徐桐略略放低了声音,“文山,你别忘了,你跟别人的身分不同。”

这下才提醒了崇绮,自己是椒房贵戚。而废立是国事,也是家事,亲戚可以说话的。然而,这话怎么说呢?

“你可以为女婿说话。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的懿旨,今上是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嗣,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这段意思,你倒细细去参详看!”

崇绮点点头,凝神细想。照当初的上谕,帝系应该仍是一脉相承的。穆宗虽然无子,但将来该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当今皇帝即令有子,继位以后,却须尊穆宗为父。这就是说,今上有一项极神圣的责任,须生子保持统绪的一贯。倘或无子,便失却两宫太后当初迎立的本意了。

“我明白了,今上如果无子,就不配做皇帝。可是,”崇绮忽又困惑,“这话只要敢说,人人都可以说!”

“对!不过,由你来说最适宜。为什么呢?因为皇上无子,不就耽误了你的外孙了吗?”

“啊,啊!原来有这么一层道理在内。”崇绮­精­神抖擞地说:“不错,不错!这有关国本的大计,我可以发生一点儿的作用。”

于是从第二天起,崇绮遇到机会就要发怨声,说皇帝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皇考”,对不起“皇兄”!幸亏还有慈禧太后主持宗社大计,否则多病的皇帝,一旦崩逝,继嗣无人,外藩争立,势必动摇国本。

这番论调出于“崇公爷”之口,确有不同的效果。因为他是慈禧太后的“亲家”,就不免令人想到,他敢说这样的话,可能是“慈禧”的授意。由于皇帝是慈禧太后所选立,不便出尔反尔,又下懿旨贬废。所以策动崇绮,以椒房懿亲的身分,炮制舆论,慢慢形成一种主张废立的风气,则如水就下,事易势顺,可以在很自然、很稳定的情势中,完成大位的转移。说起来也是慈禧太后谋国的一番苦心。

当然,这是一种比较有见识的看法。有见识的人尚且如此,没见识的人自然更以为废立是势所必行之事。此辈不关心一旦废立会引起怎样的因果,只关心谁将取而代之?因为拥立是取富贵千载不遇的良机,这一宝押准了,终身吃着不尽。

于是,旗下大小官员跟至亲好友相聚,常会悄然相询:“你看,皇上换谁啊?”

最有资格回答这句话的,是李莲英。可是,他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只字。事实上,他也不知道“皇上换谁”。甚至慈禧太后亦复茫然,有着无所措手之苦。

如果废立而另立新君,自然是在宣宗一系的子孙中挑选。慈禧太后苦思焦虑而委决不下的:是不知道该为文宗立嗣,还是为穆宗立嗣?

如果为文宗立嗣,自己仍然是太后的身分,依旧可以垂帘听政,只是宣宗嫡亲的孙子,在世一共十三个,皆已成年,继位便可亲政,垂帘之议,无法成立。为穆宗立嗣呢,宣宗的曾孙,“溥”字辈的幼童甚多,迎养入宫,固可仿照宋朝宣仁太后以及本朝孝庄太后的故事,独裁大政。但是慈禧太后有两层顾虑:第一、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穆宗崩逝之初,以吴可读的尸谏,尚且不肯为他立嗣,而二十余年之后,忽又接纳吴可读的谏劝,不明摆着是想抓权?当今皇帝亲政之初,自己曾一再表明心迹,垂帘不足为训,是迫于情势的不得已之举。既然如此,又何可自相矛盾?

第二、幼童教养成|人,得能亲政,至少要十年的工夫。慈禧太后自觉­精­力大不如前,难担这份重任。而且穆宗与当今皇帝,皆是亲手教养,谁知两个都是不孝之子!倘或心血灌溉而又出一个不孝的孙子,岂不活活气死?转到这个念头,慈禧太后又灰心、又胆怯,想都不敢往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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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皇帝病重的流言却越来越盛了,以致法国公使,重申前请,再度荐医。

这一次接见法国公使吕班的是庆王与新任两位总理大臣袁昶与许景澄。庆王圆滑,袁昶敏捷,而许景澄则熟谙国际礼仪。三个人合力对付,滴水不漏,吕班无奈,只好说实话了。

“荐医不是为治病吃药,实在是贵国的举动太离奇了!”吕班取出一束报纸递给庆王,“上海的新闻纸上有详细的记载,贵国皇帝,康健如昔,而经常宣布药方,这样的情形,闻所未闻,颇引起惊疑。现在各国会商决定,要验看大皇帝的病症。果然有病,疑虑自释。本人奉到本国的电令,非看不可!”

最后一句话很不礼貌,而庆王和袁、许二人,不敢提出抗议,因为了解到后果的严重。为了董福祥的甘军,在八月里揍了英国和美国公使馆的职员,英、俄、德各国都借保护使馆为名,派兵入京,正在交涉要求他们撤退。如果一定不准法国公使验看皇帝的病状,不但使撤兵的交涉更为棘手,而且各国还可能以中国将发生极大的内乱,必须作有效的自保之计为借口,增添军队入京。

“其实,看亦无妨!”洪钧的同年,并接踵洪钧而出使过法、德、俄各国的许景澄说:“洋人讲究卫生,对个人的健康,看得很重。象皇上那样­精­神萎靡,脸­色­发黄发白,在洋人看,就算是有病了!”

“这话说得不错!”庆王下了决心,“我跟荣仲华商量一下,据实陈奏。”

※※※

“怎么?”未等庆王说完,慈禧太后的脸­色­就变了,“咱们中国的皇帝有病,与他法国有什么相­干­?一再要来管闲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各国公使,例规是可以来看的。”庆王含含糊糊地答了这一句,紧接着又说:“横竖皇上有病是真,也不怕洋人看。”

说着,庆王伸手向后招一招,示意荣禄进言。

“庆王的陈奏甚是!”荣禄便帮腔:“既然皇帝真有病,不教洋人看,反而不好,目前不但洋人不明白内情,有许多闲话,就是南边不知道京里情形的,亦有流言,说皇上没有病。如果让法国医生看一看病,报上一登,大家就会说:皇上真的有病,都请洋医进宫瞧病了!倒是辟谣的一法。”他停一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捧上。“奴才这里有两江督臣刘坤一的一封信,请老佛爷过目。”

慈禧接信来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天下皆知圣躬康复,而医案照常,通传外间,转滋疑义。上海各洋报馆恃有护符,腾其笔舌,尤无忌惮,欲禁不能。可否奏请停止此项医案,明降谕旨,声明病已痊愈,­精­神尚未复元。当此时局艰难,仍求太后训政,似乎光明正大,足以息众喙而释群疑。以太后之慈,皇上之孝,历二十余年始终如一,常变靡渝,固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亦莫非公与亲贤调护之力。”

看完,慈禧太后往地下一扔,冷笑说道:“刘坤一居然也这么说!”

“连刘坤一都这么说,他人可想而知!”荣禄答道:“准洋人看一看皇上,实为有益无害。”

荣禄不慌不忙地拾起掷还的信。同时庆王也说:“荣禄所奏,是实在情形,求皇太后明鉴。”他紧接着说,“至于洋医进宫给皇上看病,应该如何布置,奴才自会跟荣禄、总管内务府大臣商量着办,总以妥当为主。”

“你们能担保,一定妥当吗?”

慈禧太后心想,庆王主管洋务,当然也要陪在一起,此外还该找一个能够监视庆王的人。倘或庆王迁就洋人,军机上如刚毅固然会反对,但身分不同,怕他不敢说话。所以要找一个地位与庆王相仿而又敢说话的人,方能监视得住。

这样转着念头,随即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嫉洋如仇,对办洋务的人,素无好感。身分行辈较庆王略微差一些,但也不碍。只要他敢说话就行了,这个人就是端王。

“是!”等慈禧太后加派了这两名亲贵,荣禄承旨复述了一遍:“派庆亲王、端王会同军机大臣照料洋医进宫为皇上请脉。”

“监视”改了“照料”,并非述旨有误,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慈禧太后点点头:“你们好好儿照料吧!”

※※※

退回寝宫,传膳既罢,慈禧太后照例散步消食,宫中称为“绕弯儿”。跟在她身后的,只有极少的几个人。但必有大总管李莲英,或者二总管崔玉贵,而通常是李莲英与崔玉贵都跟着,因为她往往在绕弯儿的时候想心事,想到该办的事,随即会交代。

这天所想的是法国公使荐医一事。虽然荣禄力请,并且担保妥当,她总觉得不能放心,万一洋医诊脉,说是皇帝没有病,消息一传出去,那就莫说将来的废立无所借口,眼前的训政亦变成假借名义了!

“你们看,”慈禧太后边走边说,“洋医生进宫,瞧了皇上的病会怎么说?”

李莲英和崔玉贵都是将慈禧太后的心思,揣摩得熟透了的人。所不同的是,李莲英知道了她的心意,还得想一想别人,而崔玉贵却只知道“老佛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因此,显得李莲英的思路就不及他敏感了。

略等一等见大总管不开口,崔玉贵当仁不让地答说:“有病想没病,难!没病想有病,那还不容易吗?”

慈禧太后心想,这话不错啊!不过到底是呣子的名分,她不便明言:那就想法子将皇上弄出点病来,好瞒洋人的耳目。只点点头说:“你传话给内务府大臣,让他们好好儿当心。”

“喳!”崔玉贵响亮地答应。

“听清了老佛爷的话!”李莲英知道崔玉贵做事顾前不顾后,述旨亦不免参入己意,因而特意叮嘱:“是好好儿当心照料!别莽莽撞撞地惹出麻烦来。”

等崔玉贵一走,慈禧太后就近在仪鸾殿后的石亭中坐下来。遇到这样的情形,大致总有些话要跟李莲英说,而所说无非机密。所以所有的太监与宫女,在进茶以后,都站得远远地,若无手势招呼,决不敢走近。

“我看那件事,赶年下办了吧!”慈禧太后面无表情地说:“也省得洋人再噜苏。”

“是!”李莲英答说,“外头也很关心这件事,常有人跟奴才来打听消息,奴才回他们:一概不知。”

“倒是那些人啊!”

“左右不过王府里的人。”李莲英说,“老佛爷也别问了,就赶紧拿大主意吧!”

“拿这个主意好难噢!”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反正,五、六、七这三房都不成。”

这意思是行五的惇王、行六的恭王、行七的醇王,这三支的“载”字辈,皆已成年,不在考虑之列。于是,李莲英有句蓄之已久的话,轻巧巧地说了出来:“那可就只有庆王府家的老大够资格了!”

够资格入承大统,要有两个条件:第一、近支载字辈;第二、未成年。宣宗一系,固然还有长房的溥伦、溥侗,再往上推,仁宗一系,亦还有咸丰、同治年间称为“老五太爷”的惠亲王绵愉的两个孙子载润、载济,年龄却都在四十以下,二十以上,皆不合格。这一来,所谓“近支”,就得数高宗一系了。

高宗子女甚多,对皇帝来说,亦有亲疏远近之分,最近的是庆僖亲王永璘.因为仁宗与庆僖亲王都是孝仪纯皇后魏佳氏所出,同父同母的手足,自然亲于同父异母的兄弟。而庆僖亲王唯一的孙子,就是庆王奕劻。

奕劻有两个儿子。次子方在襁褓,李莲英口中的所谓“老大”名叫载振,今年十四岁,亦常随母入宫,姿质平庸而嘴生得很甜,“老佛爷、老佛爷”地叫个不停。慈禧太后心中一动,迟疑地问道:“不嫌远了一点儿吗?”

“再没有近的了!”李莲英答得很爽脆。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又问:“小振今年多大?”

“不是十三,就是十四。”

“年纪倒正合适。”慈禧太后心想,有三四年的心血灌溉,即有收获,越发动心了。

话虽如此,却不愿遽作决定。“再看看吧!到底是件大事,也不能太马虎了!”她换了个话题问:“这一阵子有什么好角?”

万寿将近,传唤梨园名角承应第一大“堂会”一事,李莲英早就跟内务府大臣商量过多少次了,当下不慌不忙地答说:“生角是孙菊仙、小叫天、红眼王四、龙长胜,旦角是时小福、陈石头、响九霄、于庄儿、十三旦……。”

“啊,我想起来了,有人说有个叫秦五九的,很不错。你知道这个人不?”

李莲英当然知道秦五九——秦稚芬。即或以前不知其人,这一阵子也应该有所闻。因为秦稚芬最近有一桩义举,可与王五护送安维峻至戍所媲美。原来张荫桓自奉发变新疆地方官管束的严旨以后,广东同乡怕事都不敢理他,而且冤家路狭,刑部所派押解的司官,还是与张荫桓有宿怨的一个同乡,正好公报私仇,提人过堂,公事公办,丝毫不留情面。好不容易刑部过了关,还要解到兵部武库司过堂,领取“发往军台效力”的公文,时已过午,大小官儿都回家过节去了,押解官一言不发,吩咐押回刑部。张荫桓眼看出狱后又入狱,惶窘无计,满面流泪,幸亏陈夔龙在职方司赶办要公,得信赶来,代为料理,方得了事。

一上了路便是秦稚芬照应,上下打点,多方嘱托,亲自送到张家口,洒泪而别。回到京里,杜门息影,已经报了官厅除名,一切征召,皆可不应。李莲英不便明言其故,只好这样答说:“人不在京里,玩艺儿也不见得怎么出­色­。”

“那就算了!”慈禧太后又想起件事,“各国公使夫人要来给我拜寿,我已经许了她们了,让她们到西苑来玩一天。洋婆子最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如果问到那两个没良心的东西,可怎么办呐?”

“两个没良心的东西”是指瑾妃、珍妃姊妹俩。妹妹打入冷宫,衣不暖、食不饱,姐姐亦是幽居永巷,每日随班定省,慈禧太后连正眼都不看她。这些情况不足为外人道,自然亦以不宜让她们与外宾见面,免得露了马脚,所以得想个法子搪塞。

这难不倒李莲英,略想一想答说:“老佛爷万安!奴才有主意。”却不说是何主意。

到了各国公使夫人觐见之日,李莲英觅了两名宫女,假扮瑾妃、珍妃姊妹。好在语言隔阂,只要说通了任传译之责的德菱、龙菱两姊妹——八旗才子,新近卸任返国的驻日公使裕庚的一双掌珠,就尽不妨指鹿为马。

接着是法国公使所荐的医生,进宫“验看”皇帝的病症。御颜苍白,天语低微,在洋人看,当然不能算健康。监视的王公大臣,惴惴然捏一把汗的是,深怕皇帝发一顿牢­骚­,自道没病,而终于没事。

万寿热闹过去了,慈禧太后所担心的,洋人可能会替她带来的麻烦也过去了,一年将尽,早作新春之计,应该动手换皇帝了!

※※※

十一月底先有一道上谕:“现在联躬违和,所有年内及明年正月应行升殿一切筵宴,均着停止。明年正月初一日,朕亲率王公百官,恭诣皇极殿,在皇太后前行礼。”这表示年前年后,一切祭祀大典,应该由皇帝行礼,亦将派人恭代。

废立有了进一步的迹象,接下来便自然而然产生一个朝中人人关心的疑问,新皇帝到底是谁?于是,李莲英在与庆王一夕密谈以后,放出风声,说继承大统的,可能是载振。同时又派人去打听,大家对此风声,是何反应。

反应实在不佳!因为载振是不折不扣的绔绔。“是他啊?”有人爽然若失地说。“不会吧?这位大爷望之不似人君。”也有人这样批评。

更有一种看法:“绝对不是!不说别的,只论亲疏远近,宣宗一支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肯以大位拱手让人?”作此评论的人,以宗人府、内务府的官员居多,他们比较接近亲贵,所持的看法,确有根据。象载漪就说过:“老庆封王都嫌太便宜了!他家还能出个皇上?”

李莲英很见机,见此光景,不敢再提载振,反劝慈禧太后还是在“溥”字辈的幼童中物­色­为妙。于是,腊月十七传宣一道懿旨:定在腊月二十,召集近支王公会议,凡“溥”字辈而未成年者,由其父兄携带入宫,听候召见。

到了那天,近支“溥”字辈的孩子,都按品级穿起特制的小袍小褂,一样朝珠补褂,翎顶辉煌,装点成“小大人”的模样。但尽管在家时母亲、嬷嬷一再叮嘱,要守规矩,入宫后父兄叱斥管束,加意防范,可是童心不因官服而改,一个个挤眉弄眼,只要大人稍微疏忽一下,就都溜出去追逐嬉戏了。

※※※

这天的会议,也有皇帝。如今的坐法与未亲政以前不同,那时是慈禧太后坐在御案后面,皇帝坐在御案前面。现在是仿照宋朝刘后与仁宗呣子一起问政的办法,后帝并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推一推不知是冷还是怕,所以脸­色­发青的皇帝说:“你跟大家说吧!”

“是!”皇帝有气无力地应一声,然后,手扶御案,俯视着说:“我病得很久了,到现在也没有皇子,真是愧对祖宗,愧对老佛爷养育之恩。宗社大计,应该早早有个妥当的主意,特为求老佛爷主持,替穆宗立嗣。你们有什么话,趁早跟老佛爷回奏。”

从训政以来,后帝同临,照例由皇帝说一段开场白,接下来便是慈禧太后补充,“皇帝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她说,“从四月以来,皇帝总觉得自己错了,忧忧郁郁的,于他的身子也不相宜。这三个多月,皇帝一再跟我说,让他息一息肩。这件事,我不便独断独行,所以今天找你们来,听听你们的意思。大家有话尽管说,这是不能再大的一件大事,不用忌讳什么!要是这会儿不说,退下去有许多闲言闲语,可别怪我不顾你们的面子!”

原是鼓励发言,只为最后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吓得一个个都打寒噤,想说也不敢说了。

“溥伦!”慈禧太后指名督促:“你是宣宗的长孙,你怎么说?”

“为穆宗立嗣,是应该的。”溥伦答说,“至于立谁?请老佛爷作主。”

“倘如替穆宗立嗣,当然是在你那些小兄弟当中挑。”慈禧太后问道:“你看,是谁比较有出息啊?”

此言一出,有子可望继承穆宗为嗣的“载”字辈王公,无不紧张。慈禧太后固然不会凭他一句话,就作决定,但先入之言,容易见听,如果有两个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不分轩轾,那时想起溥伦的话,关系出入就太大了。因此,都屏声息气,侧着耳朵听他如何奏对?

溥伦亦很世故,他不愿得罪他的任何一位堂叔,想一想答道:“照奴才看,除了奴才以外,都是有出息的。”

慈禧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呵斥着说:“那里学来的油嘴滑舌?”接下来指名问溥伟:“你袭爵了!应该让你说话,这件事你有什么意见?”

溥伟是恭王的长孙,载滢之子而为早在光绪十一年即已去世的载澂的嗣子。载澂与穆宗最亲密,而慈禧太后在所有的侄子中,亦最钟爱载澂,所以当恭王薨逝,特命溥伟承袭“世袭罔替”的王爵,大家都称他“小恭王”。

“小恭王”本人便有入承大统的资格,而慈禧太后指名相问,即有当他局外人之意。一想到此,溥伟不免泄气,敷衍着说:“奴才年纪轻,这样的大事,不敢瞎说!凡事都凭老佛爷作主。”

不但溥伟,其余的人亦都是这样说法,这使得慈禧太后有意外之感。原以为大家虽不会明争,但会找许多理由来彼此牵制,形成僵局,那时就得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亲眼看一看“溥”字辈的那些孩子,再作道理。

谁知所谓会议,竟是会而不议。这也使慈禧太后意识到,如今这班小辈,才识固然不及他们的父叔,而自己的权力,又过于往日。看起来跟他们谈不出什么名堂,还得另外找人商量。

这个人不是李莲英,她很明白,李莲英只能顺从她的意旨,想法子将她所想做的事做到。一件事该不该做,或者不做这件事,而做另外一件事来代替,就只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侃侃而谈。这个人就是恭王的长女,而为慈禧太后抚为己女,依中宫所出皇女之例,封为固伦公主,称号是“荣寿”。

从慈禧太后到太监、宫女,都管荣寿固伦公主叫“大公主”。宣宗一系凡是“载”字辈而在世的,都是大公主的弟弟,然而却没有人敢叫她“大姐”,亦都叫她“大公主”。一半是体制所关,一半亦是敬畏大公主之故。

连慈禧太后对大公主亦有三分忌惮之意,每遇命­妇­入宫,进献式样新颖、颜­色­鲜艳的衣饰,慈禧太后在揽镜自喜之余,总是切切叮嘱左右:“可别让大公主知道了!”

废立一事,慈禧太后始终没有跟大公主谈过,是怕她表示反对。

不过,她知道大公主非常冷静,如果事在必行,她就不会作徒劳无功的反对,而是帮她出主意,怎样把事情做好。

“看大公主在那儿?”慈禧太后对李莲英说:“我有要紧话跟她说。”

于是李莲英派人传宣懿旨。等大公主一到,他随即挥退所有的太监、宫女,亲自在寝宫四周巡视,不准任何人接近。

因为他已猜到慈禧太后要跟大公主谈的是什么。

早寡而已进入中年的大公主,是唯一在慈禧太后面前能有座位的人。不过,她很少享受这一项殊恩,尤其是当皇帝、皇后、以及诸王福晋——她的伯母或婶母入觐时,更不会坐下。唯有在这种母女相依,不拘礼数的时候,她才会端张小凳子坐在慈禧太后身边,闲话家常。当然,偶尔也参与大计。

这天慈禧太后召集近支王公会议,以及宣旨命“溥”字辈的幼童入宫,大公主已微有所闻,所以在奉命进见时,她先已打听了一下,如果是怀塔布的母亲,或者荣禄的妻子入宫,多半是找牌搭子,听说单只召她一个人,而且由外殿一回内宫就来传唤,不由得便想到,可能是要谈废立之事。

一想到此,大公主的心就揪紧了!多少年来,皇帝心目中认为可资倚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翁师傅”,一个“大姐”。谁知变起不测,皇帝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每次听人说起,被幽在瀛台的皇帝,衣食竟亦不周,总要关起门来饮泣一场,然而她无法私下接济,也不敢向慈禧太后进言。因为她深知太监的­阴­险忮刻,倘或因此而受慈禧太后的责罚,必然迁怒于皇帝,不知道会想出来一些什么恶毒的花样去折磨皇帝。

自秋徂冬,多少个失眠的漫漫长夜,她在盘算皇帝的将来。起初,一想到废立,就会着急,恨不得即时能将载漪之流找来,痛斥一顿,慢慢地不免怀疑,皇帝被废,真个是件不堪忍受的事?反过来又想,照现在这样子,皇帝又有什么生趣?往远处去看,又有什么希望?

这些令人困惑的念头,日复一日地盘旋在心头,始终得不到解答。而终于有一天大彻大悟了!那是在法国公使荐医为皇帝诊视以后。据说:法国医生随带的翻译向人透露,皇帝的食物中有硝粉,久而久之,中毒而死而不为人知。这样看来,废立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保得住皇帝的一条命!

※※※

“当年我做错了一件事!应该挑‘溥’字辈的,替你那自作孽的弟弟承继一个儿子,倘若如此,那有今天的烦恼?亏得老天保佑,我身子还硬朗,如今补救也还来得及。”慈禧太后握着大公主的手说,“女儿,这件事我只有跟你商量。你看,谁是有出息的样子?溥伟怎么样?”

大公主心里明白,慈禧太后言不由衷,而且她也早就想过不止一遍了,穆宗崩逝之日,慈禧太后宣布迎当今皇帝入宫,醇王惊痛昏厥,不是没有道理的。为了爱护同胞手足,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有非分的遭遇。

“溥伟不行!”她断然决然地答说:“太不行了!”

“那么,谁是行的呢?”

“老佛爷看谁行,谁就行!十二三岁的孩子,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身子总要健壮才好。”

“这句话很实在。”慈禧太后不觉露了本心,“我看,载漪的老二不错,长得象个小犊子似的。”

听得这话,大公主倒失悔了。她的本意是,穆宗与当今皇帝的身子都嫌单薄,惩前毖后,所以作此建议,不想无形中变成迎合。载漪的次子名叫溥儁,他的母亲是皇后的胞妹,也就是慈禧太后的内侄孙,所以溥儁是慈禧太后心目中最先考虑的人选。而大公主很讨厌这个侄子,身体确是很好,十四岁的孩子已长得跟大人一样,但一脸的横­肉­,嘴­唇­翘得老高,而且言语动作,无不粗鲁,从那一点看,都不配做皇帝。

因此,她特意保持沉默,表示一种无言的反对。见此光景,慈禧太后也就有点说不下去了。

这使得大公主微感不安,毕竟是太后又是母亲,不能不将顺着。所以想了一下说:“转眼就过年了,那几个孩子都要进宫来磕头,老佛爷也别言语,只冷眼看着,谁是懂规矩的,有志气的,就是好的。”

“我也是这么个主意。到时候你替我留意。”

“是!”大公主问道:“这件事在什么时候办呢?”

“反正总在明年!”

“皇上呢?总得有个妥当的安置吧!”

慈禧太后一愣。因为从没有人敢问她这话,她也就模模糊糊地不暇深思。这时想起来,觉得确实应该早为之计。便即说道:“当然该有个妥当的安置。不过,过去还没有这样的例子,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算妥当。你倒出个主意看!”

“当然是封亲王。”大公主从容答说,“明朝有个例子,似乎可以援用。”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治平宝鉴》中有此故事,“英宗复辟!”

“是!”

英宗自南宫复辟,病中的景泰帝,退归藩邸。原为郕王,仍为郕王。当今皇帝未迎入宫以前赐过头品顶戴,并未封爵。但以古例今,当然应封亲王。慈禧太后慨然相许:“一定封亲王,一定封亲王。”

得此承诺,大公主心中略感安慰。本想再为珍妃求情,转念一想,实可不必。慈禧太后既有矜全之意,到时候自然恩出格外,让她随着被废的皇帝一起归王府。此时求情,不独无用,且恐惹起慈禧太后的猜疑,更增珍妃的咎戾。

※※※

大年初一,亲贵的福晋,都带着未成年的子女进宫,为慈禧太后贺岁。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溥儁,而慈禧太后似乎忘了大公主“冷眼看着”的建议,特为将溥儁唤到面前来说话。

先问功课,后问志向。溥儁扬着脸大声答说:“奴才愿意带兵!替老佛爷打洋人,把洋鬼子都撵到海里去,一个也不许留在咱们大清国。”

“你的志向倒不小!”慈禧太后笑着又问:“你说愿意带兵,可会打枪啊?”

“会!奴才的枪打得准。老佛爷要不要看奴才打枪?”

这倒不是说大话。光绪二十年七月,下诏宣战以后,朝命另练旗兵,以原有禁军中的满洲火器营、健锐营、圆明园八旗枪营及汉军枪队,合并编成一大支,名为“武胜新队”。特派端郡王载漪及兵部尚书敬信主其事。载漪并且奉派管理神机营,八旗子弟兵尽归掌握,俨如同治初年的醇王。溥儁生­性­不乐读书而好武,经常在南苑玩枪,“准头”练得极好。此时巴不得能够露一手,但慈禧太后却无兴趣,摆摆手说:“我知道你打得好!不过读书也要紧!书本儿上的东西才有大用处。你懂吗?”

溥儁想不出书本上的东西有何大用处,更无法领略慈禧太后寄以厚望,期成大器的深意。只是贵家子弟,从小便被教导,尊长的话绝不可驳回,所以虽不懂而仍然响亮地回答说:“懂!”

※※※

从这天起,各王公府第都知道慈禧太后属意溥儁. 虽然很有人不服气,但却不能不承认溥儁的条件比任何人都来得好,第一,他有个在亲贵中最有实权的父亲;第二,他有跟慈禧太后关系最亲近的母亲。

当然,在载漪是早就意料到的,亦可以说是早就在培养的。如今时机快成熟了,更应该切切实实下一番工夫。密密召集谋士商议,有人献上一计,说应该师法“商山四皓”的故智,请几位为慈禧太后所看重的老臣,来教导溥儁. 一则,可以烘云托月地长溥儁的声价;再则,这几位老臣在慈禧太后面前,一定会常说溥儁的好话,遇到机会,一言便可定国。

载漪亦觉得这是一举两得,面面俱到的好计,欣然接纳,立即着手。下帖子请了两位客人:一个是徐桐,一个是崇绮。

下了请帖,又派人去面请,特意声明,请便衣赴约。这是载漪表示谦恭,不敢用亲藩的身分。否则,即令是位极人臣的大学士,五等爵首位的承恩公,见了“王爷”亦得大礼参见。

客人连袂而至,载漪降阶相迎。“崇公、徐先生,”他笑容满面地说:“多承赏光,我的面子不小。”

这也谦虚得没有道理了。王府相召,何敢不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答说:“不敢,不敢!”

入厅刚刚坐定,载漪便唤出溥儁来,大声吩咐:“给两位老先生行礼!”

听得这话,溥儁一捞长袍下摆,很“边式”地请了个安。这一下将徐桐与崇绮吓得避之不遑,踉踉跄跄地几乎摔个跟斗。

侧近的听差,急忙将两老扶住。等坐定下来,徐桐正­色­说道:“王爷千万不可如此!世子前程无量,执礼过于谦卑,有伤大体,亦教人万分不安!”

“前程无量”四字钻入载漪耳中,心痒难熬。不由得指着儿子笑道:“前一阵子有人替他算命,说他福泽比我还厚。‘玉不琢,不成器’,以后要请两位老先生费心,多多教导,将来才有出头的日子。”

崇绮和徐桐在谦谢之余,少不得问问溥儁的功课。不久,听差来请入席,宾主推让了好久,终于由崇绮坐了首席。且饮且谈,谈到武胜新队,载漪跃跃欲试地,自道已经练成一支劲旅,总有一天要与洋人一决雌雄。

听得这话,徐桐满引一杯,接下来骂洋人,骂张荫桓,骂徐用仪,骂李鸿章,凡是与洋务有交涉的人,徐桐一概视之为“汉­奸­”,最后骂到皇帝身上了。

当然,那是不明指其人的骂,“‘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听说宫中搜出夷服,竟是要废弃上国衣冠、祖宗遗制,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真是开国以来的奇祸!”徐桐痛心疾首地说,“慈圣一生行事,我无不佩服,只有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四半夜那件事,做得大错特错!”

他所指的,就是穆宗崩逝,慈禧太后迎立当今皇帝“那件事”。旧事重提,触及崇绮的隐痛,便即黯然停杯了。

“文山,你也别难过!”徐桐安慰他说,“快要为穆宗立嗣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这一下倒提醒了载漪,心想:不错啊!自己的儿子,马上就要成为崇绮的外孙了!既是外孙,岂有不爱护之理?于是又将溥儁唤出来有话说。

“来!给崇太爷递酒!”

一听“崇太爷”这个尊称,崇绮愣住了,想一想才能会意,笑容满面地站了起来:“这可真是不敢当了!”

话虽如此,还是将溥儁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双­唇­啧啧有声,仿佛从未品尝过这样的“天之美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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