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保。
为此,他口中所说的,便与心中所想的不同,“皇帝既有旨意,咱们不能不仰体圣心,尽力去办。”崇纶说到这里,拱拱手:“这件大事,必得仰仗贤乔梓,多多费心,多多偏劳。”
“不敢,不敢!”明善谦谢着,“咱们还得请大伙儿一起来谈一谈才好。”
“好!”崇纶立刻同意,“今儿晚上在我那儿聚会。”
说着,马上叫进一个笔帖式来写知单:“即日申刻,洁樽候光”,下面就开名字。内务府大臣在崇纶以次,按资历次序是春佑、魁龄、明善、诚明,接下来该是弘德殿的“谙达”,以户部右侍郎兼任内务府大臣的桂清。
“慢着!”明善拦住那笔帖式往下写,抬眼跟崇纶商议:“我看,不必通知桂莲舫吧?”
桂清人如其名,以姜桂之性,有清正之名,一到内务府就不顾同官的面子,参劾内务府司员跋扈擅专,以致崇纶得了“降二级留任”的处分,其余春佑等人因为对司员擅自添注的文稿,“不加查察,随同画行”,各罚俸一年,所以跟同官格格不入。
崇纶心里在想,此事如果教桂清与议,他一定独唱反调,会弄得满座不欢,而且以“弘德殿行走”的身分,为皇帝讲授满文时,说不定会相机进谏。说起来是在崇纶家集议,得知其事,不但奉密旨的明善会受斥责,自己或亦不免为皇帝所迁怒,所以接纳了明善的建议,不请桂清。
到了这天散值,各自回家换了便衣,准备赴约。这是京城里第一等的阔人聚会,象临潼斗宝似的,各人都带着新得的古董、珍玩,或者罕见的字画赴会,相与观赏品评一番,然后开宴入席,手把酒杯,细商大计。
说是细商,其实也等于闲谈,话题越扯越远,一直谈到乾隆年间,如何每南巡一次,便仿照江南的名园胜景,在圆明园改建。这样到了席散,只谈出一个决定,而且这个决定不谈也不要紧,那就是由明善先勘查了目前的情形再说。
过不了两天,明善找了一批司官、工匠,出西直门往北,直驰海淀,去勘查残破的圆明园,费了两天工夫,走遍了总名圆明,实际上有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的每一个角落。三园中除了最有名的“四十美”以外,还有上百处的景致,而勘查结果,还象个样子的,只有十三处。
勘查虽有结果,复奏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不能只说一句“尚存十三处”就可了事,这十三处座落何处,是否相连?如果迁就这十三处来修,是如何修法,工款几何,款从何而出?不能详详细细奏报,总也得说出一个大概来,所以须得好些日子才能复奏。
好在皇帝这一阵子也无心来问到此,各国使臣觐见一事,搞得皇帝烦透了。每次召见军机,一谈到这上面,便有许多他不爱听的话听到,不是说日本的由“外务卿”出任“全权公使”的副岛种臣,态度傲慢,诸般要挟,就是说英法有兵船开到上海,如果使臣不能入觐,恐怕会兴问罪之师。皇帝年轻气盛,总是咄咄逼人地问:主人不愿见恶客,为何不能拒之于门外?而每次问到这句话,都不能得到什么确实的答复。无可奈何,只有让总理衙门跟各国使臣磋商,见是迟早要见的,日期迟早,只看在礼节上能不能争得“顺眼”些。
当然,恭王跟文祥比皇帝更觉心烦,一方面受皇帝的诘责,一方面要应付各国使臣,而额外还要安抚“清议”。朝上茶余酒后的放言高论,还可以装聋作哑,表面不理,暗中疏通,但公然上了折子,对那些“义正辞严”的责备,就不能当作耳边风了。
折子是翰林院编修吴大澂所上的,他是同治七年的庶吉士,三年教习期满,留馆授职编修。因为不是“日讲起注官”,所以奏折由翰林院掌院学士代奏,措词相当委婉,一开头先拿恭王及李鸿章等人恭维了一顿,但提到入觐礼节,话就说得很硬了,“我国定制,从无不跪之臣,若谓宾礼与外藩不同,必欲执泰西礼节行之于中国,其势万不能行。夫朝廷之礼,乃列祖列宗所遗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若殿陛之下,俨然有不跪之臣,不独国家无此政体,即在廷议礼诸臣,问心何以自安?”
看到这个“交议”的折子,恭王唯有苦笑,传观各总理大臣,大都默然,只有董恂,愤懑之色,溢于言表。
“书生误国,往往如此,都为了他们好发高论,这件事不能定议,如今就算能够入觐,各国使臣已存芥蒂,‘修好’二字也要大打折扣。这就好比做买卖,明知这笔交易非做不可,争论价钱也占不到便宜,何不干干脆脆,放漂亮些?也图个下回的买卖……。”
董恂的话有些拟于不伦,文祥听不入耳,便挥手止住了他,“咱们谈正经吧!”他说,“清议自然不可不顾。他们的话虽不免隔靴抓痒,亦是由于隔阂之故,唯有开诚布公,把局中人的难处都说给他们听,或者可以取得谅解。吴清卿这个折子,既然是并案交议,将来可以在一案中奏复,眼前暂且不必管它。照我看,事情到了非定议不可的地步,各国使臣的意见,‘万国公法’的条款,都得说给上头听。皇上聪明天纵,只要知道了其中的窒碍,圣心亦自然会体谅的。我看,这件事还得托兰荪从中斡旋,进讲时随机开陈,庶乎有济。”
李鸿藻这天不在恭王那里。第二天到了军机,恭王把他请到僻处,亲自提出要求。
“兰荪!”恭王徐徐说道,“你久值枢庭,也是局中人,局外人不谅,局中人应该深知甘苦。积弱之势,非一朝一夕而成,如今度势量力,是不是能跟洋人周旋,或者如雍、乾盛世,海内富足,可以闭关自守,封桩库不说,户部就经常有两三千万银子存在库里,不必指着洋税作担保,筹西征的军费,倘或洋人不就我的范,尽可以不相往来。兰荪,你说,如今的形势,有一于此否?”
这是无须问得的,但以亲王的体制尊贵,明知故问亦不得不规规矩矩地回答:“没有。”
“那不就说到头了!如果有一于此,何须言路侃侃而言?在我这里先就过不去,肯跪拜,我奏请准许入觐,不肯跪拜,就教不行,那怕他拿‘下旗归国’作要挟,我只答他两个字:请便!”恭王停了一下又说,“兰荪,我再跟你说句掏心肝的话,各国公使不肯跪拜,第一个委屈的是我。你想想,如果派我陪着入觐,洋人给皇上鞠躬,我可得跪在那里,相形之下,你想我心里是什么味儿?”
这番话使得李鸿藻相当感动。他讲理学并不象倭仁那么滞而不化,更不会象徐桐那样冥顽不灵,只是名心甚重,极讲究大节出入。看洋人虽还不免存着“夷狄”之见,但平心静气想一想,洋人势利重于道义则有之,待人接物,到底跟张骞通西域时所见的人物不同,所以对总理衙门诸大臣,其实也是相当谅解的。现在听了恭王的话,更不能不承认他是“忍辱负重”,既同在政府,也不能不为他分劳分谤。
于是他很诚恳地答道:“王爷的苦心,我不但谅解,而且钦佩。王爷若以为我有可以效劳之处,或者说句放肆的话,非我不可之处,尽请吩咐!”
“承情之至。”恭王极欣慰地拱手道谢,“兰荪,有件事还是非你不可,觐见的章程,最近就可以定议,一旦奏上,要请你在御前相机开陈,多为皇上譬导。如今时世不同,千万不要以为有‘不跪之臣’,就是受辱。”
这是个难题,从四书五经到前朝实录,那里也找不出一个事例,可用来譬解天子有不跪之臣,但既然已经承诺帮忙,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这一声很勉强,恭王自然听得出来,所以紧接着解释:“你请放心!我跟博川与洋人交涉,虽做不到叫他们行跪拜之礼,但一定比他们见本国之君的礼节来得隆重。”
“喔!”李鸿藻精神一振,“乞示其详!”
“各国公使见他们本国之君是三鞠躬,将来见大清国大皇帝是五鞠躬。这一层,我已下定决心,如果做不到,宁愿决裂。”
“嗯,嗯!”李鸿藻不由得说了句:“这也罢了!”
“细节上自然还有得争的,总之能多争是一分,等定议了,你自然先晓得。这且不去说他,还有一事想奉托,吴清卿上了个折子,义正辞严,颇难应付,既不便留中,也不便批复,得要疏通一下子。”
“王爷,”李鸿藻笑道,“此事就无可效劳了。而且也用不着我。”
“怎么说用不着你?”恭王问道,“你们不常有往来吗?”
“我跟昊清卿的交往不多。其实,什么人也不用托,吴清卿不是董韫卿的门生吗?”董恂是同治七年戊辰科会试的“总裁”之一,算起来是吴大澂的“座师”,所以李鸿藻的意思是,只要董恂把他的这个门生找来说一声,事情就可了结。
那知不提还好,提起来恭王叹气:“我看董韫卿的门生,都要‘破门’了!”
门生不认老师,自摒于门墙之外,叫做“破门”。董恂的官声不佳,他的门生凡是有出息的,多不以老师为然,所以恭王有此感慨。
李鸿藻是方正君子,听得这话,不便再出以嬉笑的态度,怕是菲薄了董恂,只这样答道:“王爷找潘伯寅吧,他们既是同乡,又是讲究金石碑版的同好。”
“对,对!”恭王被提醒了,“我找他。”
要找潘伯寅——潘祖荫很方便,他是南书房的翰林,就在军机处对面入值,一请便到,而且一谈便妥。恭王表示吴大澂的折子,可能会含糊了之,这是出于不得已,请代为解释。潘祖荫满口答应,一定把招呼打到,包管无事。
于是到了三月十四,恭王正式奏报准许各国使臣觐见的章程,除却破天荒的五鞠躬,所有的条款,都被解释为“恩出自上”,在呈国书、致贺辞以外,各国公使只能问一句:“大皇帝安好?”皇帝不曾有所“垂问”,不能乱开口,这是依照召见的规矩。同时行鞠躬礼时,皇帝“坐立唯意”,因为依照中国的规矩,在殿廷觐见,皇帝决不会立而受礼。这一点在交涉时,亦曾费了许多唇舌,最后是在中国多年的英国公使威妥玛听出了因头,文字上如此规定,实际上“恩出自上”,一定会站着接受各国公使的致敬,才算定议。
为了有这么一个掩耳盗铃的圆面子的规定,李鸿藻进言便觉困难,找到机会,造膝密陈,用极委婉的措词,才获得皇帝的许可,定期六月初五在紫光阁准许各国使臣“瞻觐”。
期前有一次演礼,以日本特命全权公使副岛种臣为首的美、俄、英、法、荷六国使臣,未觐大清皇帝,先瞻西苑之胜。紫光阁在中海西岸,是狭长的一区,中有驰道,可以走马。明世宗在西苑修道求长生之暇,往往在这里校阅禁军的弓马,所以在北面造一高台,上面是一座黄顶小殿,前面砌成城墙的式样,由左右两面的斜廊,沿接而上,其名叫做“平台”,后来改名紫光阁。到了崇祯朝,打流寇,抗清兵,命将出师,总在平台召见,封爵赐宴的。
入清以后,这里仍旧叫做紫光阁,是出武状元的地方。乾隆皇帝把它当做汉明帝的“云台”,改葺新阁,自平定伊犁回部到大小金川,画了“前后五十功臣”的像在紫光阁,御制题赞,陈设俘获军器,因而又定为藩属觐见之地,用意在耀武扬威,震慑外藩。
照文祥的原意,本想在永定门外二十里的南苑,定为皇帝接见之地,但那个元朝称为“飞放泊”,明朝称为“南海子”的游猎之地,到底太荒凉了,不足以瞻“天朝威仪”,所以一度提议,旋即作罢。而定在紫光阁接见,仍有以藩属看待各国的意味在内,这样安排,至少在皇帝心里会好过些。
皇帝的心情是不会好的,年轻好面子,偏偏从古以来,就自己有不跪之臣!虽然师傅一再沉痛地谏劝,忍一时的委屈,图千秋的大业,端在奋发自强,而他始终有着难以言宣的抑郁。演礼过后,日子一天近一天,慈禧太后倒是看出了儿子内心的痛苦,劝他早两天移住瀛台去避暑散心。
瀛台在南海之中,明朝叫做“南台”。三面临水,杨柳参差,在康熙年间,每到夏天,圣祖喜欢移驻此地听政。皇帝读过圣祖的诗集,其中有一首五言古风,诗题叫做《夏日瀛台,许奏事诸臣网鱼携归诗》,注释中有一条康熙二十一年六月的上谕:“朕因天气炎烈,移驻瀛台。今幸天下少安,四方无事,然每日侵晨,御门听政,未尝暂辍。卿等各勤执掌,时来启奏;曾记《宋史》所载,赐诸臣于后苑赏花钓鱼,传为美谈,今于桥畔悬设罾网,以待卿等游钓;可于奏事之暇,各就水次举网得鱼,其随大小多寡,携归邸舍,以见朕一体燕适之意。谁谓东方曼倩割肉之事,不可见于今日也?”
此时重新展读,皇帝的感慨更深,想到两百年前的盛世,益觉此日难堪。因此,到了六月初五六国公使觐见那天,皇帝面无笑容,一言未发,等坐着受礼和听取了贺辞,只向御前行走的载澂,说得一句:“带他们出去赐茶!”随即起驾回瀛台。
六国公使大失所望,而皇帝却如释重负。为了想尽快忘掉这个不愉快的记忆,他颇思找一样新奇有趣的消遣。这一下,就让小李遇到难题了。
“西苑地方也挺大,万岁爷就在这儿逛逛散散心吧。”
“看来看去这几处地方,都腻了。”
“有一处,”小李突然想到,“万岁爷好几年没有去过了:宝月楼。”
宝月楼在南海之南,是高宗纳回妃藏娇之地,这个回妃是穆罕默德的后裔,也就是俗传为香妃的容妃。入宫以后,言语不通,而高宗又不愿她跟其他妃嫔住在一起,因此在西苑的最南端,与瀛台隔着南海相对的皇城根,修建一座宝月楼,作容妃的香闺。凭楼俯望,皇城外面就是西长安街,为了慰藉容妃的乡思,高宗又特地下令,将归顺的回民,集中在西长安街居住,俗名“回子营”,还建筑了回教礼拜堂,让容妃朝夕眺望,如在家乡。
因为如此,这里是大内唯一可以望见民间的处所。皇帝从瀛台下船,直驶南岸,上岸就是宝月楼,拾级而登,从小李手里取过一具“千里镜”,入眼便是两座宝塔。
“那是什么地方?”
“那叫双塔庆寿寺。”小李答说。
于是小李自西往东指点着,双塔庆寿寺过来是乾隆皇八子永璇的仪亲王府,然后是通政使署。这些王府、衙门,皇帝觉得没有什么看头,使他觉得有趣的是,西长安街的景象,高槐垂柳,蝉声聒耳,树荫下行人不绝。皇帝注视着一个穿白布短褂裤的老者,见他一手擎着三笼鸟,一手牵着五六岁大的一个男孩,想来是祖孙俩。走着走着,小男孩不肯走了,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小男孩欢然跳跃着奔向一个蓝布棚子下的小食摊,老者也慢条斯理地在摊子上放下鸟笼,坐了下来,一面跟摊上的人招呼,一面照料孙子吃点心。那份恬然自适的天伦之乐,皇帝都觉得分享到了。
“小李!”皇帝有着无比的冲动,“咱们溜出去逛逛,怎么样?”
小李大吃一惊,不忙答奏,先转过身去查看,是不是有人听到了皇帝的话。总算还好,随侍在身旁的,除他没有别人,皇帝的声音也不高,其他远远在伺候的太监,不致于听见。
“怎么样?”皇帝放下千里镜,又问了一句。
“万岁爷!”小李跪了下来,哭丧着脸,拍着后脑勺说:“奴才的脑袋,在脖子上安不稳了。”
“去你的!”皇帝踢了他一脚,不过是笑着骂的。
这句话就此不提了,小李却是大有警惕。皇帝的心情,没有比他再清楚的,一个人独宿乾清宫,强自以做诗写字排遣,那就象吃斋似的,偶尔来一顿,觉得清爽可口,日子一长,如何消受得了?同时,他也发觉,皇帝对皇后,敬多于爱,他真正倾心喜爱的是长身玉立,肤白如雪的瑜嫔。但召幸瑜嫔,敬事房必须面奏皇后许可,或者有皇后钤盖了小玉印的“手谕”为凭。而每遇到这样的情形,皇后总是劝皇帝到咸福宫去,这是皇后贤德的表见。无奈皇帝始终赌气不愿跟慧妃在一起,那就只好连瑜嫔都不亲近了。
这是个一时解不开的结,小李也曾劝过皇帝,不妨敷衍敷衍慧妃。皇后如此说,皇帝只是心不谓然,等小李这样说时,便是忠言逆耳,除了遭受一顿严厉的申斥以外,不会有何效果。因此,他要替皇帝遣愁排闷,必须另辟蹊径。
于是又想到修圆明园这件事,找了个空,他到内务府去探听消息。
“你来得正好!”候补笔帖式成麟笑嘻嘻地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有个好消息,你先放在肚子里,得便跟皇上回一回,如今有个姓李的候选知府,是个大‘木客’,他在云贵的深山里,有无数木料,愿意报效,就在这两天可以谈妥。修园子光有钱也不行,最要紧的是‘栋梁之材’,现在天从人愿,真正是太后、皇上的洪福齐天。”
“靠得住,靠不住?”小李疑惑地问。
“当然靠得住!一谈妥了,我马上来通知你。”
话是如此说,其实成麟也还没有把握,要等见了面才知道。见面是在前门肉市的正阳楼,由贵宝出面请客,唯一的这位主客名叫李光昭,自称是广东嘉应州人,但不说客家话,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湖北话,问起来才知道久居汉阳。
三四
据李光昭自己说,他是嘉应州的监生,二十岁以后,随父移居汉阳,他家做两项生意,一项木材,一项茶叶,在这二十年中,足迹遍及两湖、云贵、四川。同治元年经过安徽,因为受了一名巡检的气,一怒之下,在临淮军营报捐了一个知府,但他从未穿过官服,因为他觉得还是做个无拘无束的商人,来得舒服。
这番话听得贵宝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赞一声:“高!”接着便敬了一杯酒,改口称李光昭为“李大哥”。
“不敢,不敢!”李光昭谦虚着,又问:“贵大爷去过西南省分没有?”
“惭愧得很!”贵宝答道,“从来没有出过直隶。”
于是李光昭便大谈西南的名山大川,山水如何雄奇,风俗如何诡异,滔滔不绝,把在座的人听得出了神。
“说实话,”李光昭说,“我继承父业,做这个买卖,就为的是生性喜欢好山好水。贪看山水,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真正是一大快事!”说着,举壶遍酌座客,同时解释他自己的话,何以说是“花了冤枉钱”,又如何说是“用上了”?
他说,既入深山,不能空手而回,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自然也放不过他,因此买了许多“山头”,而交通不便,虽有大批木材,无法运下山来,等于货弃于地,所以说是花了冤枉钱。
这一说,下面那句“用上了”就不难索解,报效园工,当然是“用上了”。然而既然交通不便,运不下山来,又如何用得上?
问到这话,李光昭笑了。“贵大爷,”他说,“这一点你都想不明白?我是个候选知府,见了督抚还得磕头,说请他修条路,让我运木植,谁听我的?”
“啊……”贵宝“啪”地一声,在自己额上打了一巴掌,“真正教你问住了!”他连连点头,“好,好,这一点不用你费心。李大哥,我要请教,你有些什么木植?在那些地方?总值多少?预备报效多少?想要点儿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李光昭很快地接口,“仰赖两宫太后和皇上的洪福,打平了长毛、捻子,左爵帅西征,大功也快告成了。老百姓能过太平日子,还不该尽点心报效?再说,那些木植,在我原是用不上的,说句不敬的话,叫做‘惠而不费’,何敢邀功?”
表白了这一篇话,李光昭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经折,送到贵宝手里,打开一看,所列的尽是合抱不交的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等等高贵木植,贵宝与成麟等人,一面看一面不断地发出“哦、哦”的轻呼,惊喜之情,溢于词色。
“好极了,好极了,各处大殿的横梁跟柱子,都有着落了。”贵宝又说,“在山上买,就花了十几万银子,运到京里,怕不值几十万?”
“是的!我全数报效。”
谈到这里,就应该有进一步的行动了,贵宝当时就带了他去见内务府大臣诚明。李光昭是早有准备的,先到东河沿客店里,带上两包土仪,献上诚明,然后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
筹备修复圆明园这件大工程,内务府大臣中,自己商定了职司,木植的勘估采办,是归诚明负责。贵宝事先也曾回过,诚明对于李光昭的来意,已有所知,所以叙礼过后,要言不烦,一下就谈入正题。
“老兄深明大义,兄弟万分钦佩。”诚明很客气地说,“不过,凡事一经入奏,要变动就很难了,所以宁愿我们私下多破费点工夫,谈妥了再跟上头去说,办事就顺利了。”
这话往深处去体味,是有些不大相信李光昭,贵宝深恐他不明旗人喜欢绕弯子说话的习性,听不出其中的深意,所以特为点了一句。
“李大哥,你把你那些木植,存在什么地方,细细跟诚大人说一说。”
“好!我来说给诚大人听。”李光昭数着手指:“先打湖北说起,在‘九道梁’那里。”
第一个地名,诚明就不知道,以下李光昭讲了一连串山名,在诚明几乎是闻所未闻。但看他如数家珍似的,熟极而流,谅来不假,诚明的疑惑消失了一大半。
接下来便是贵宝为他作了补充,然后又说:“难的是木植出山不容易。将来勘查好了,是由内务府动公事,还是请上头降旨,征工开路,只能到时候再斟酌了。”
“嗯,嗯。”诚明又问:“照老兄看,这些木植几年可以运完?”
“那……,”李光昭想了想答道:“山路崎岖,材料又大,总得十年才能运完。”
“十年?缓不济急了!”诚明相当失望,“虽说这一桩大工,总也得好几年,可是不能说十年以后才动用木植。”
“那当然!”李光昭赶紧解释,“我是说十年运完。第一批总在三年以后,就可以运进京来。”
“是三年以后起运,还是三年以后运到京?”
“三年以后运到京。”李光昭很肯定地说。
诚明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贵宝看他们谈到这里,便Сhā嘴说道:“运下山是一回事,运进京又是一回事,这里头还很麻烦呢!”他脸向李光昭一扬,“有什么话,李大哥你可趁早说。”
“我想,这件事当然得我亲自照料,请诚大人派人会办,沿途关卡,也好免税放行。”
“当然,当然!那当然是免税放行的。”
“为了报运方便,最好请诚大人给一个什么名义,刊发关防,那可以省很多事,也可以省很多运费。”
诚明一想不错,刚要开口允许,突然想到安德海在山东的遭遇,便改了口了。
“这件事我可答应不下来。得要请旨。”
向皇帝请旨,一时也不能有确实的结果。皇帝还不敢独断独行,无论如何先要禀告两宫太后。找了个在御花园消夏的机会,他闲闲地提了起来。
“英法使臣都递过国书,算是和好了,园子可还荒废在那儿。”皇帝这样说道,“总得想法儿把它修了起来,两位太后也有个散散心的地方。”
慈禧太后听这话便有喜色,“难为他还有这番孝心!”她向慈安太后说。
慈安太后报以不明意义的一笑。这态度就很奇怪了,不但慈禧太后,连皇帝都有些嘀咕不安。
当然,慈安太后看得出他们呣子殷切盼望的眼色,然而她不敢轻易开口。这件事她不知想过多少遍了,每一次想到最后,总是懊悔自己当初不该跟皇帝出那个主意:为慈禧太后找件可供消遣的事。当皇帝召见内务府大臣谈论修园时,她已微有所闻,却不知工款从何着落?同时也不知道修一修要多少钱?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这笔工程款决不会少,而且一提修园,必有许多人反对,恭王也许还可以商量,文祥一定不肯答应。那一来,安安静静的日子就过不成了!
慈安太后所求的就是“安静”二字,女人一入中年,而且守寡这许多日子,心情特异。灯前月下,压抑那份莫可言喻的怅惘,凝神悄思,才体会到什么叫“古井重波”?心里已经够乱了,再自寻些烦恼出来,这日子怎么过?
不过她也知道,她象丽贵太妃以及后宫永巷中许多安分老实的妃嫔宫眷一样,但愿风调雨顺,吃口安闲茶饭,夏天在廊上,冬天在炕上,白天在窗下,晚上在灯下,用消磨五色丝线来消磨黯淡的日子。而慈禧太后不同,她生平最怕的就是“寂寞”,要热闹不要安闲,因为安闲就是寂寞。为了替她设想,慈安太后却又不忍说什么扫兴的话。
想了一会,她这样问道:“这得多少钱呐?”
口气总算松动了,皇帝也松了口气,顺嘴答道:“花不了多少钱。”
这见得他缺少诚意,慈安太后颇为不悦,用呵责的语气说:“那么大一个园子,花不了多少钱?修一座宫门都得报几十万两银子!”
“那是内务府胡闹!”皇帝定定神说,“我已经叫他们去估价了。工款当然不是小数,不过他们另外有个筹款的办法。”
“又是按亩派捐?”
“不是,不是!那怎么行?”皇帝使劲摇着手说:“决不能干那种傻事。”
“那么,我倒听听,”慈安太后说,“聪明人出的主意有多么高?”
“事情还在谈,如果没有把握,当然我也不敢冒失。内务府的意思是,他们愿意报效,自己商量着定个章程,有钱的多拿,钱不多的少拿,没有钱的不拿,集腋成裘,凑一笔整数也不难。”
“哼!”慈安太后微微冷笑,“说得容易!谁肯拿呀?”
“有!”皇帝很认真地,带着争辩意味地,“别说咱们旗下,汉人都有愿意报效的。”
于是皇帝把李光昭的情形说了一遍,慈安太后有些将信将疑,慈禧太后却大为兴奋,“这姓李的,”她说,“话是说得好听,当然也是有图谋的。园工一成,出力的人,当然都有恩典。上头难道白使他的木植?所以眼下落得说漂亮一点儿。”
“是!”皇帝被提醒了,很大方地说:“只要他真的实心报效,将来赏他一个实缺,那怕就是汉阳府呢,也算不了什么。”
听他们呣子俩谈得如此起劲,慈安太后亦被鼓舞,心思便有些活动,觉得能够把已经烧掉了的圆明园,规复旧观,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对泉下的先帝,大堪告慰。于是她不知不觉地也参与其事了。
这天一下午的商谈,消息很快地传到内务府,除掉一个桂清以外,无不大为兴奋。“这是通了天了!”贵宝向他所管的司官和笔帖式说,“好好儿干吧!只要能把圆明园修起来,这场功劳就跟曾中堂兄弟克复金陵一样。”
曾氏兄弟克复金陵,封侯拜相,内务府的司官,自然不敢存此奢望。但乾隆六十四年,几乎无一日不是在修圆明园,这样一座园林要修得象个样子,非十年八年的工夫不可,如果踵事增华,尽皇帝这一辈子,也还不能完工,天天营造,日日报销,“销金锅”中能出无数“金饭碗”,好日子真个过不完了。
于是内务府管事的大臣和司官,对修园大工的职司,重新作了一个分配,实际负责的是贵宝和文锡二人,经常带了工匠到海淀去勘察估价,同时不断通过小李有所陈奏和请示。
“尽听他们说,怎么样,怎么样,我也搞不清楚。”皇帝这样跟小李说:“我得亲自去看一看才好。”
“是!”小李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先答应着再说。
“你跟他们去商量,看是怎么去法?”皇帝又说,“我看是悄悄儿去溜一趟的好,一发上谕,又闹得六神不安!”
这是微服私行,小李又吓一跳,但转念一想,奉旨跟内务府去商量,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轮不到自己倒霉,那就不要紧了。
于是他笑嘻嘻地答道:“是!奴才马上去跟他们商量。”
找到贵宝,一说经过,贵宝的胆子甚大,满口答应:“既有旨意,自然遵办。我先去安排,请你奏报皇上,看是那天去?”
“你那一天安排好,就那一天去。”小李问道:“你是怎么个安排?说给我听听。”
“那天当然不能‘有书房’,等下了朝,请皇上换便衣出中正殿角门,我带一辆车在那儿等。”
等回去奏明了,皇帝喜不可言,但他要骑一匹吉林将军所进,赐名“铁龙驹”的黑马。这一下,小李可不敢答应了。
“万岁爷饶了奴才吧!”小李跪下来说,“没有‘压马大臣’,奴才不敢让万岁爷骑马,万一碰破了一块油皮什么的,奴才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么,”皇帝让步了,“庄园子里,我可得骑马。”
小李固有怕皇帝坠马受伤的顾虑,而主要的还是怕在街上乘骑,为人识破御驾。在园子里骑马,反正不是疾驰,牵着马慢慢走,决计不能出事,所以他答应了下来。
到了第三天,风和日晴,秋光可人,皇帝越觉得兴致勃勃,依照预定计划,换了便衣,悄悄出宫。贵宝跨辕的一辆簇新的后档车,安安稳稳地把皇帝送到了圆明园。
到了那里,皇帝才知道骑马不合适,因为不能听人讲解,便步行着视察各处。
由于辖区辽阔,不要说走遍全园,仅是进“大宫门”和出入“贤良门”,看一看“福海”以西“正大光明殿”、“勤政亲贤殿”以及“前湖”与“后湖”之间的“九州清晏”一带的废址,就花了两个时辰,看看日影偏西,小李一再催请返驾,皇帝因为初次微行,也不敢多作逗留,仍旧由贵宝护送回城,从紫禁城西北角的便门入宫。
回到乾清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总管太监张得喜来问,宫中有何动静?张得喜与小李是有默契的,心知皇帝微行,不便说破,只是奏报“无事”。
无事便是福!小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这夜灯下奉侍皇帝闲话,少不得又谈圆明园,谈得夜深了,第二天想多睡一会,因而嘱咐小李传谕:“无书房。”
秋凉天气,正宜用功,而皇帝无缘无故放了师傅和谙达的假,首先李鸿藻就大感失望,而且相当不满,但亦无可奈何,只有回到军机处去当值,打算着跟恭王商量,是不是该上个折子?有所谏劝。
刚出弘德殿,只见桂清脚步匆遽地赶了来,李鸿藻便喊住他说:“莲舫,不必进去了,今儿没有书房。”
听得这话,桂清一愣,然后摇摇头,黯然地说:“不是好征兆!”
“何出此言?”李鸿藻惊疑地问,“什么征兆不好?”
“请过来,”桂清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外面流言藉藉,说皇上昨天微行。”
“不会吧!”李鸿藻将信将疑地。
“我也不甚相信,然而此刻倒不能不疑心了。”桂清问道:“何以忽然‘撤’了书房?”
“啊……!”李鸿藻失声轻呼,“事出有因!”接着他急急又问:“外面怎么说?微行何处?”
“到海淀看园子去了。是有内务府的人扈从。”
“那,莲舫,你怎么事先不知道呢?”
“哼!”桂清苦笑,“我还算是内务府大臣吗?”
“这可真的不是好征兆!”李鸿藻想了想,找来一个苏拉,“托你去看一看,荣大人进宫了没有?在不在内左门?”
荣大人是指荣禄,他每天进宫,总在内左门的侍卫值班房坐。苏拉赶去探视,不曾看见荣禄,却打听到了荣禄的消息,说是奉“七爷”飞召,骑着马赶到太平湖醇王府去了。
李鸿藻的用意,是要向荣禄打听此事,果然属实,荣禄不能不知道。因为他以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的身分,虽只管东城的治安,但神机营的密探,满布九城内外,凡有大小新闻,无不明了,何况是御驾微行。如今既然找不到荣禄,那就只有暂且搁下,不便四下去乱打听,免得骇人听闻。
回到军机,首先就遇到文祥,见他形颜清瘦,咳嗽不止,问起来才知道昨天咯血的旧疾复发。就在这时候忽然外面来报,说醇王到了,是特为来看恭王的。
这显见得有了紧要大事,不然,他们弟兄在私邸常有见面的机会,什么话不好谈,何必此时赶到军机处来?
恭王得到消息,自然也有突兀之感,迎出屋来,醇王第一句话就是:“六哥,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上这儿来吧!”恭王指着一间空屋子说。
于是苏拉掀开门帘,兄弟俩一前一后走了进去。那间屋是恭王平时歇午觉的地方,十分清静。醇王环目四顾,看清了没有闲人,随即神色凝重地说:“昨天皇上溜到海淀去了!
六哥可知道这回事儿?“
“我不知道啊!”恭王大为诧异,“载澂怎么不告诉我?”
“载澂昨儿请假。”
这一说恭王越发困惑,皇帝微行的事还未弄清楚,又发现儿子瞒着自己请假,自然也是在外面鬼混,一时心中混乱,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六哥,”醇王不明白他的心事,只当他听说皇帝溜到海淀,惊骇得如此,便放缓了声音说:“事情还是头一回。咱们商量一下子,看怎么着能够让皇上知道这不同儿戏,可又不伤皇上的面子。”
“喔!”恭王定定神,要从头问起,“你这话是听谁说的?”
“有人来告诉我;我找了荣仲华来问,果然不错。”醇王又说:“是一辆后档车,贵宝跨辕,午前去的,到下午四点钟才回宫。”
“可恶!”恭王顿一顿足。
“是的,真可恶!我得上折子严参。”
“慢一点!”恭王把他拉到炕上坐下,凑过头去低声问道:“你知道不知道,又在打主意要修园子了?”
醇王何得不知?不过碍着慈禧太后,在这件事上不便表示反对,只点一点头,不置可否。
但恭王却放不过他,逼紧了问:“听说有这么个章程,要让大家捐款报效。倘或上头这么交代下来,你报效不报效?”
这话把醇王问住了,摇着头说:“很难!这会儿没法说,到时候再看了。”
“对!”恭王点点头,“就是这话。皇上溜出去看过了也好,听内务府的人胡说八道也好,咱们守定一个宗旨,‘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会儿就装做不知道,把这档子事儿阴干了它。”
醇王不喜欢采取这种无所作为、听其自然消弭的办法,但象这样的事,必须取得恭王的支持,方可有所行动,所以无可奈何,只能暂且听从。
“不过,”他觉得有句话不能不说,“内务府也闹得太不象话了!得要杀杀他们的威风才好。”
“那得看机会。”恭王微喟着,“凡事关碍着两位太后,事情就难了。”
醇王无语,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只回去告诉荣禄,以后倘遇着皇帝微行的情事,必须立即驰报。这是用不着关照,荣禄也会这样做的。当即多派密探,在神武门一带昼夜查察。总算还好,一个多月过去,不曾发现皇帝再有这样轻率的举动。
※※※
外面没有动静,宫里却为筹议修园,正谈得热闹,不但皇帝经常召见内务府大臣,慈禧太后也每每在漱芳斋传升平署演戏,趁内务府大臣到场照料的机会,有所垂询及指示。初步的工程,大致已经决定,两座宫门当然要修,听政的正大光明殿勤政殿及百官朝房,自也不能没有,安佑宫供奉列代御容,亦非修不可。九州清晏一带为帝后的寝宫,也就是修园的本意所在,更不待言,此外就只好说“斟量修理”了。不过,“天地一家春”是慈禧太后当年承恩邀宠之处,抚今追昔,无限思慕,所以特地在惯例上专为颐养太后的万春园中,挑一处地方重修,沿用“天地一家春”的旧名。
就这简单的几处,已有三千多间屋子,估计工费就要一千万两银子。依照内务府的算盘,王公大臣的捐输以外,两广总督瑞麟和四川总督吴棠,受恩深重,必当本诸天良,尽心报效。而这两处又是富庶地方,也报效得起。此外两江、直隶、湖广,当然也不会落人之后。而况一千万两银子,并不是一下子要用,如以十年为期,每年只摊一百万两银子,十名总督、十五名巡抚,平均计算,每人每年仅出四万两银子,实在算不了一回事。
这一来就只等颁发上谕了。凡事开头要顺利,所以这道上谕在何时颁发,却大有讲究,主要的是要挑一个最适当的时机。
到九月底,看看是时候了,顺天乡试已过,最爱评论时政的举子,已经出闱散去,又放了一批学政,清议所出的一班名翰林,张之洞弄了个肥缺,提督四川学政,此外黄体芳到山东、吴大澂到陕西、章鋆到广东、王文在到湖北,他们不在京里,就不会上疏阻挠。而最妙的是,文祥请了病假,回盛京休养去了。
于是皇帝亲笔写了个朱谕:“朕念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十一年以来,朝乾夕惕,备极勤劳,励精以综万机,虚怀以纳舆论,圣德聪明,光被四表,遂政海字升平之盛世。自本年正月二十六日,朕亲理朝政以来,无日不以感戴慈恩为念。朕尝观养心殿书籍之中,有世宗宪皇帝御制《圆明园四十景》诗集一部,因念及圆明园本为列祖列宗临幸驻跸听政之地;自御极以来,未奉两宫皇太后在园居住,于心实有未安,日以复回旧制为念。但现当库款支绌之时,若遽照旧修理,动用部储之款,诚恐不敷;朕再四思维,惟有将安佑宫供奉列圣圣容之所,及两宫皇太后所居之殿,并朕驻跸听政之处,择要兴修,其余游观之所,概不修复,即着王公以下京内外大小官员,量力报效捐修。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于收捐后,随时请奖;并着该大臣筹核实办理,庶可上娱两宫皇太后之圣心,下可尽朕之微忱也。特谕。”
这道朱谕,先下军机处,应该录案“过朱”,再咨送内阁明发。但值班的“达拉密”,对此例行手续,不敢照办,飞骑出宫,到大翔凤胡同鉴园,去向恭王请示。
恭王读完朱谕,唯有付之长叹。他原来一直打算着慈禧太后和皇帝会知难而退,自己打消原意,则于“天威”无损——这就是所谓“阴干”的策略,谁知阴干不成,终于纸里包不住火!看起来是自己把这件事看走了眼了。
“请六爷的示下,是不是马上送到内阁去发?还是压一压?”
“照你看呢?”恭王问“达拉密”说:“压得住,压不住?”
“皇上处心积虑,已经好多日子了,我看压不住,硬压反而不好。”
恭王沉吟着,慢慢地点头,是大有领悟的神情,压不住就只有用一个“泄”字诀,将皇帝的这股子劲泄了它,然后可以大工化小,小工化无。
“对!硬压反而不好。马上送到内阁去发。”
不等内阁明发,消息已经外传,沈桂芬首先赶到恭王那里,接着是李鸿藻、宝鋆,以及“五爷”、“七爷”还有其他王公,纷纷来到鉴园。不过来意不同,军机大臣是商量如何打消此事,惇、醇两王,要看恭王是何态度,此外的王公则是来探询“行情”,该捐多少?
恭王很沉着,“咱们要仰体皇上的孝心。不过这件事办得成,办不成,谁也不敢说。”他向惇王说,“五哥,你先请回去,咱们回头在老七那么见面再说。”
此外的王公都是这样应付,先请回府,再听信息。等把大家都敷衍走了,才回到书房里,跟军机大臣密谈。
“麻烦来了,想推也推不开。各位是怎么个意思?都说吧!”
恭王又加了一句:“不用顾忌。”
“皇上到底是怎么个主意?”沈桂芬趁机拿话挤李鸿藻,“最清楚的,莫过于兰荪,想来早有所闻了吧?”
“是的”。李鸿藻内心相当悲痛,眼圈红红地,显得相当激动,与恭王的沉着,沈桂芬的冷静,宝鋆的仿佛无动于衷的神态都不同。“皇上曾经跟我提过,我亦不止一次造膝密陈,对皇上的孝心,自然不敢非议,我说:两宫太后方在盛年,慈帏承欢之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至于民生疾苦,国用不足的话,也不知陈奏过多少回,谁知圣衷不纳,如之奈何?”
“也不能徒呼无奈。总得想个法子,探明皇上的意思才好。”沈桂芬说,“如果只是为了在孝心上有交代,事情好办,倘或皇上自己就有游观之兴,可就大费周章了。”
“当然是自己有游观之兴,而且皇上年轻好胜,一心想规复旧制,所以说要把此议打消,只怕办不到。我看,只有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宝鋆看着恭王问道:“六爷打算不打算报效?”
恭王想了想笑道:“有句话请诸位摆在心里,‘将先取之,必先予之’,我打算报效两万银子。”
大家都默喻了,无不点头。于是,第二天便有恭王所派的护卫,拿着一张两万银子的银票,送到内务府,面交贵宝。内务府的人,大为兴奋,恭王首先捐输,便是支持修园的表示,意料中大小官员的捐款会源源而至。
这是内务府司官以下的人的想法,几个内务府大臣,一则年龄较长,见得事多,再则常有跟王公大臣接触的机会,比较了解其中的微妙,觉得此事还未可乐观,无论如何有探一探恭王的口气的必要。
于是明善特地夜谒鉴园。他是常客,那怕恭王睡下了,都可到床前倾谈,这夜恭王恰有闲情逸致,亲自在洗一方新得的端砚,短衣便履,待客之礼甚为简慢,但也可说是亲切。
说了些闲话,明善心里开始着急,不知如何能把话头引到正题上去?几个月来不知见过多少次,明善有意不谈园工,恭王也有意不问,此时忽然提到,未免突兀。想来想去,明善觉得唯有开门见山一个说法,比较合适。
“今儿个有件事,得跟六爷请示。”他说,“皇上忽然下了那么一道旨意,内务府都抓瞎了!到底该怎么办。总得六爷有句话,大家才好跟着走。”
恭王早知他的来意,也早有准备。他跟沈桂芬已经仔细研究过那道上谕,“现当库款支绌之时,若遽照旧修理,动用部储之款,诚恐不敷”这几句话中,安着一个伏笔,言外之意,如果库款富裕,则必当动用部储之款,换句话说,就是以报效捐修为名,将来一副千斤重担,仍要卸在当政者头上。所以由眼前开始,就要远远躲开,教他们沾惹不上,到了内务府计穷力竭的时候,自然罢手。虽然半途而废,必须虚掷几十万银子,但通扯计算,也还是值得的。
因此,恭王这时装得很起劲地答道:“你们不用问我。朱谕写得明明白白,你们好好儿去干吧!我这一向手头紧,先捐两万,等十月里,几个庄子上缴了租息来,我还捐。能够靠大家报效,把园子修了起来,何乐不为?太好了,太好了!”
听得这话,明善倒抽一口冷气,恭王的态度很明白,私人报效可以,公事上不必谈。看样子要想架弄到户部堂官头上,还得大费一番周折。
话不投机,无须多说,明善答应一声:“是!”又泛泛地敷衍了几句,败兴而归。
还有败兴的事,报效捐献的,寥寥无几,而且有御史上疏奏谏。陕西道御史沈淮,他那个奏折十分简略:
“窃思圆明园为我朝办公之所,原应及时修葺,以壮观瞻,惟目前西事未靖,南北旱潦时闻,似不宜加之兴作;皇上躬行节俭,必不为此不亟之务,为愚民无知,纷纷传说,诚恐有累圣德,为此披沥直陈,不胜冒昧惶悚之至。”
皇帝看了,拍案大怒。听从小李的建议,决定来个“下马威”,好教后继者畏惮却步。于是第二天召见军机,首先就向恭王问到沈淮的出身经历。
恭王跟沈淮很熟,因为他原是军机章京。军机章京都有本职,那怕升到三品的“大九卿”,照旧可在军机上当差,唯一的例外是考取了御史必须出军机,这也是尊重言官,不敢屈以笔札之役的一种表示。
于是恭王奏报了沈淮的履历,他的号叫东川,宁波人,道光二十九年的举人,由内阁中书考取军机章京,在咸丰十年入值。
说到这里,恭王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这沈淮是个忠臣。”
就这一句,戛然而止,听来格外令人注意,皇帝随即问道:“何以见得?”
“那年先帝秋狩热河,他因为不及扈从,感于君辱臣死之义,投井自尽,等救了起来,死志依然很坚决,他家里的人,昼夜看守,直到得了先帝安抵热河的消息,沈淮才进饮食。”
皇帝听得这话愣住了,心里不辨爱憎,只觉得异常尴尬没趣。同时也相当困惑,何以巧得如此?偏偏第一个上奏的,就是这么一个奈何他不得的“忠臣”!莫非是有意安排,教他来“打头阵”!
一时心里极乱,自觉手足无措,定一定神才想到一句话:“教他明天‘递牌子’,我有话问他。”
“是!”恭王对沈淮谏停园工的事,已有所闻,所以要问的话,自然不脱园工,只是皇帝的意思如何,不能不探问明白,所以接下来又说:“祖宗的家法,不轻于召见言官,有事都是降旨,着其‘明白回奏’。皇上召见沈淮,是何垂谕?似乎宜于事先宣示。”
“那你就看吧!”皇帝把手边的沈淮一奏,交了下来。等恭王大声念过一遍,让其他三个军机大臣都听明白了,皇帝才愤愤地又说:“那里有什么‘愚民无知,纷纷传说’?我倒要问问他,百姓是怎么说我?”
听皇帝的语气还缓和,恭王知道自己表扬沈淮忠臣这一计见效了。于是退值以后,立刻找了沈淮的同年,还在入值的军机章京江人镜来,请他去传谕召见,同时教沈淮放心,不会有什么处分。
见着沈淮,转达了恭王的话。江人镜自己有一番同年好友的私话,说恭王和部院大臣都有默契,皇帝正在兴头上,不便浇以冷水,等事情冷一冷,再来设法打消。既然园工一定会停,自以静默为宜。
“是的。”沈淮答道,“我亦不过如骨鲠在喉,不得不言而已!”
“说过了,就不必再说了。东川,”江人镜很恳切地说,“皇上很有孝心的,听说你有身殉先帝的那番往事,一定不会难为你。不过,明天召见,难免有所训斥,你不必跟皇上争辩,最好学吴中大老秘传的心法,多碰头,少说话!”
“是,是!”沈淮连声答应,心里却另有打算,还要剀切陈词,希望感格天心,能够即时下诏停止园工。
话虽如此,无奈他一向短于口才,第二天单独召见,咫尺天颜,大声呵责,又难免惶恐,这一下满肚子的话,就越难于说出口,只是不断重复着说:“兴作非时,诚恐有累圣德!”
皇帝用“大孝养志”的话,将沈淮训斥了一顿,果然收起了“下马威”。同时沈淮的奏折既不能留中,亦不能说他不对,所以为了敷衍清议,还不得不有所让步。
皇帝的让步,就是重新自申约束,承认沈淮言之有理,表明“朕躬行节俭,为天下先,岂肯再兴土木之工以滋繁费?”只是为了“圣慈颐养”,不得不然,最后自道“物力艰难,事宜从俭”,所以选择安佑宫等处非修不可的地方,“略加修葺,不得过于华靡。其余概毋庸兴修,以昭节省。”
这道上谕是恭王承旨,转知军机章京所拟,原稿自我谴责的意味很重,皇帝已改动了很多,但就是这样措词,他已觉得非常委屈。而朝士中有人由“不得过于华靡”这句话中,生出警惕,认为园工一开始就会停不下来,要趁此机会,设法打消,同时听说下一年“太岁冲犯”,凡是南北向的房屋,都不宜开工,所以只要能设法拖过年,那么明年不能开工,修园一事就不停而自停了。
于是沈淮的同僚,福建道监察御史游百川,再接再厉上了一道奏折。谏劝要有理由,煌煌上谕,既以尽孝作题目,又一再以节省为言,似乎很难驳倒,游百川焦虑苦思,才找到一条立言之道,是在洋人身上做文章。
他是以皇帝的安全着眼,认为深居九重,宿卫周密,安全莫过于皇宫,至于圆明园的门禁,决不能如内城那样严密,而“近年西山一带,时有外国人游聘其间,万一因我皇上驻跸所在,亦生瞻就之心,于圆明园附近处所,修盖庐舍,听之不可,阻之不能,体制既非所宜,防闲亦恐未备,以臣愚悃,不无过虑。”
这道奏折一上,皇帝把从沈淮身上所生的闷气,一股脑儿加在游百川头上。只是经一事,长一智,有了沈淮的前车之鉴,他不肯操切从事,先把小李找了来,打听游百川的出身。
小李别无所知,只知道:“这游御史是杜师傅的同乡。”
“杜师傅?”皇帝把上书房的师傅一个个数过来,诧异地问:“那个杜师傅?”
“先帝爷的师傅。”
“喔,你是说杜受田杜师傅。那有什么相干?”皇帝加重了语气说:“我还是要革他的职!”
听得这话,小李暗暗称快,但也有些担心。这年把伺候皇帝看奏折,他也颇懂政事了,知道革言官的职,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或者会引起轩然大波。
“革职归革职,动工归动工。”皇帝的意思是将生米煮成熟饭,迫得大家不能不迁就事实,所以又问:“内务府预备那一天开工?”
“选的日子是十月十五日……。”
“不行!”皇帝打断他的话说,“你赶快去问,明天能不能开工,时候越早越好。”
内务府当然照办。好在开工动工,不比上梁,非慎重选择大吉大利的日子时辰不可,拿皇历来看了看,选定第二天——十月初八,深秋“寅卯不通光”的卯时开工。同时不待奏定,立即召集执事官员、工匠伕役出城,连夜筹划,到了晨光熹微的卯初时分,动手清理地面,出运渣土,这就算开工了。
于是皇帝召见恭醇两王和游百川。召见醇王是因为他也有一通密奏,谏停园工,皇帝故意叫他来听听,也是杀鸡儆猴的手法。
三人一起进养心殿,召见却不是同时,恭王和醇王先见皇帝,然后太监传谕,引领游百川上殿,行过了礼,跪着回话。
“你是同治元年的翰林?”皇帝问。
“是!”
“那么,那时候你在京城里,对两宫皇太后怎么样操心国事,转危为安,自然耳闻目见,清楚得很罗?”
“是!”游百川答道:“两宫皇太后旋乾转坤,保护圣躬,垂帘听政,十一年来苦心操持,始有今天的局面。盛德巍巍,前所未有。”
“既然你知道这些,那么我问你,崇功报德,颐养承欢,拿圆明园择要兴修,有何不可?”
“臣不敢妄言不可。”游百川想了一下答道:“上谕煌煌,天下共喻。只是西山一带,时常有外国人往来,怕他们也在那里盖房子,于观瞻不宜。”
“难道留着破破烂烂那一片地方,倒不碍观瞻?”
游百川想说:留着那一片破破烂烂的地方,正可资为当年战败的警惕。但这话未免过于耿直,皇帝一定听不入耳,于事无补。所以这样答道:“圆明园虽已残破,不修则正可示中外以俭德。”
“照你这样说,我要尽孝承欢的话,都是徒托空言了!”
以皇帝的说法,不修圆明园便无尽孝之道?这话就显得强词夺理了,游百川唯有不答。
“你说外国人常常往来西山,难道京师九城内外,就没有外国人?”
“臣的奏折上,已经说过。”游百川答道,“宫墙高峻,外国人难睹天颜,与圆明园的情形不同。”
“怎么不同?难道外国人就能随便闯进园来?”皇帝有些愤慨,“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因为有外国人在这里,我倒要处处避他,你说的是什么话,讲的是那一本书上的道理?”
“臣愚昧。无非怕外国人生瞻就之心,亵渎天威,而且圣驾至重,防闲亦宜慎密。”
“哼!”皇帝冷笑,“你们专会断章取义,一个时候说一个时候的话,不想想自己前后矛盾!既然如此,今年夏天,外国人求觐见,你何不奏请不许?”
这又是讲不清的道理了!游百川只好讲他奏折上的另一个理由:“兴作有时,今年勿遽动工,似欠慎重。将来天时人事,相度咸宜之时,臣必不敢谏阻。”
“这又是你言不由衷!果然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又有话说。”皇帝说到这里,似乎不想再作争辩,便把先想好的结论说了出来:“总而言之,你上这个折子,无非要让天下知道,你已经尽了言责,用心在沽名钓誉,何尝体会到我的孝心?如果我准了你的奏折,天下后世,说我是纳谏之君,这样子就变成我在沽名钓誉,假作尽孝,上欺两宫皇太后!你想想我成了什么人?如今国计民生,该兴该革之处甚多,不见你们有所建言,偏偏要阻拦我的尽孝之心。两宫皇太后朝乾夕惕,削平大乱,难道就值不得修座园子,以娱晚年?你们的天良何在?”
看皇帝说话激动,脸色白中发青,恭王怕游百川不知眉高眼低,说一两句耿直的话,正好碰在皇帝的气头上,那时有什么“严谴”,便很难挽救。所以紧接着皇帝的话说:“游百川!你要紧记着皇上的训谕。”
皇上训谕,没有置诸脑后的道理,游百川自然答应一声:“是!”
“你跪安下去吧!”恭王又说,“回去候旨。”
等游百川跪安退出,皇帝余怒未息,对恭王说道:“这游百川比沈淮可恶得多!你把这道朱谕拿下去照办。”
皇帝又有一道朱谕,是前一天晚上在灯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写成的,学的是雍、乾两朝的御笔。雍正和乾隆都自负才辩,喜欢跟臣下打笔墨官司,御笔上谕动辄千数百言,析理纤微,而遇到转不来弯时,便临之以威,所以没有一道谕旨,看来不是理直气壮。皇帝也是如此,朱谕以“自古人君之发号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识,必当以群僚适中共议,可行则行,不可则止”开头,大兜大转,最后落到这样一个结尾:“着将该御史游百川即行革职,为满汉各御史所警戒,俟后再行奏请暂缓者,朕自有惩办!”
听恭王朗声念完,醇王先就忍不住。他的性情比较率直,这两年又颇以风骨自命,所以大声说道:“臣启奏皇上,古语有云:”言者无罪‘……。“
听醇王开口便是顶撞的话,恭王赶紧接口:“臣也有话,”他挡住了醇王,才从容说道:“游百川不辨事理,诚然可恶,不过后天就是圣母皇太后万寿,普天同庆,皇上似不宜在‘花衣期内’行此重谴。臣请旨,是否暂时将朱谕缴回,过了庆典再议?”
皇帝一听这话,默然无语。要想立个“下马威”,偏偏这么不凑手,前一次是遇奈何不得的人,这一次遇到奈何不得的时候。万般无奈,只有准奏,“好吧!”他说,“先把朱谕拿回来!”
这一道朱谕一缴回,恭王便不肯让它再发下来了。当天就叫六福晋进宫,以预祝万寿为名,抽空跟慈安太后奏明,说皇上的孝心固然可敬,但修园子是高高兴兴的事,搞到革言官的职,未免杀风景。慈安太后自然听从,便又跟慈禧太后去说。
“皇帝胡闹!”慈禧太后很清楚,这道朱谕一发,天下必归怨于两宫太后,所以大不以为然。“等我来跟他说。”当天慈禧太后便召见皇帝,索取朱谕,看完以后,夸奖他写得好,但不同意他这么做,因为于修园一事,有害无益。于是朱谕和游百川的奏折,便一起都“淹”了!
慈命难违,皇帝扫兴无比。那几天便很有人倒霉,章奏面陈,稍有不合,就碰钉子。幸好,不多几天,来了一桩大喜事。陕甘总督左宗棠飞骑入奏,肃州克复,回乱首脑马文禄被诛,白彦虎逃到哈密。迁延十载,用兵五年的关陇回乱,终于敉平了。
论功行赏,左宗棠也拜了相,也协办大学士留任陕甘总督,并由骑都尉改为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左宗棠则推崇刘松山的战绩,愿将世职改归刘松山的嗣子承袭。朝廷便又加赏刘松山一个一等轻车都尉。此外刘松山的侄子刘锦棠,以及豫军出身,随左西征的张曜、宋庆等将领,无不大加恩赏。
但是,关陇用兵收功,最高兴的不是左宗棠,也不是西征将士,而是贵宝、文锡他们那批内务府的官员,除了来自肃州的提报以外,恰好秋汛已过,各地纷纷奏报“安澜”,谏停园工的那些人,所持的两大理由,都消失了。
“不是说‘西征军事未靖,南北旱潦时闻’吗?”贵宝兴高彩烈地,带着些扬眉吐气的得意,“这会儿看他们还说些什么?”
在宫里也是这么个想法,首先慈禧太后就觉得,这该轮到皇家花钱了!平洪杨、平捻军、平回乱,由厘金借到洋债,不知道肥了多少将领,大婚虽说花的钱多,是大家的面子,皇家不曾落得实惠。如今省下西征一年数百万的军饷,把圆明园先小规模地修一下,有何不可?因此,她开始亲自参与园工。别处地方她不关心,关心的是“天地一家春”的工程。这是圆明园中路的旧路,移建于“三园”中,专属于太后的万春园,建成一座“四卷殿”,东西另辟两座院落,各绕游廊,与正殿相通。原址北面临水,有一座问月楼,改为水阁,锡名“澄光榭”。西边靠近升平署的地方,建一座看戏殿,有戏台、扮戏房、承应伶工休息的屋子,名为两宫太后颐养之处,其实全由慈禧太后一个人作主,甚至装修隔间、雕琢的花样,都是她亲手画的。
当然奏谏的还是有,只是出于外官。有个以编修外放山西学政的谢维翰,上了一个折子,因为已知道“行情”,所以针对着慈禧太后,动之以情。他说:“庚申之事,臣下所不忍言,亦皇太后皇上所不忍回想。近日臣民经过其地,见其林莽荒翳,犹且欷歔泪下,盖忠愤所积,先皇帝恩德感人深也。今大仇未报,一旦修葺其地,皇太后皇上乘舆,每岁驻临,凡一台一榭,昔时流连经历之地,风景顿殊,而先皇帝当日忧劳艰危情事,一一如在目前,皇太后之心必有感恸非常,不可一朝居者矣!本欲借此怡悦两宫圣怀,而反使触景伤情,隐抱无穷之憾;娱目转致伤心,承欢适以增戚,返之皇上平日孝养初心,必更愀然难安,久且生悔。”
在这段措词委婉的谏劝以后,谢维翰又提出以“经营西苑”代替修复圆明园的建议。话说得很合情理,无奈天意难回,只是亦不足为罪,唯一的处置,就是“留中”不答。
由于慈禧太后和皇帝是这样的态度,所以,报效捐修的款子虽只有十四万八千两银子,而内务府有恃无恐,不过银子随时都有,木料却难叱嗟立办。第二年“太岁冲犯”,不宜开工,必须赶在年内上梁,钦天监挑的日子是十二月十六日,安佑宫、正大光明殿,以及万春园的清夏堂、天地一家春,四处都须有栋梁之材,才可以赶上第二年十月,慈禧太后四旬万寿以前落成。为此,内务府的司官,只好奏请拆用圆明园的船坞,将大柁改为正梁,以为应急之计,一面不断与李光昭商量,如何将他报效的木植,尽快运进京来,及时派上用场。
“说实话,”李光昭看出是时候了,这样对候补笔帖式成麟说:“要想用我的木料,至少得在三年以后。”
“那,那,”成麟急得话都说不俐落了,“你不是开玩笑!
这事岂是可以闹着玩的?“
“成三哥,”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你先不要急,我自有计较。天下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奉旨修园,又有太后在上面主持,你还怕没有木植?”
成麟不曾经过大事,所以容易着急,此时听李光昭说得这么毫不在乎,看他的态度,先就象吃了颗定心丸似地。细想一想他的话,果然不错,便有沉不住气的自惭,陪笑说道:“你也莫怨我急!遇见了你,算我造化,指望在这桩差使上补个实缺,谁知道你竟说三年以后才能用你的木植,那一来明年慈禧太后万寿怎么办?我何能不急!”
“嗐!”李光昭带些埋怨地,“原来,成三哥你想补缺,怎么早不跟我说?”
“跟你说了怎么样?”成麟问道,“莫非你另有路子?”
“不是另有路子。你早跟我说了,我那个自愿报效木植的禀呈,添上你一个名字,就说其中有你多少,一起报效,内务府几位大人一高兴,不就马上替你补缺了吗?”说到这里,李光昭又跌脚嗟叹:“咳!真正错过机会,你想想,惠而不费的事!”
官迷心窍的成麟,果然大为懊丧,拉长了脸,皱紧了眉,唉声叹气,久久不绝。
“不必,不必,不必如此。成三哥,官运有迟早,不过迟也迟不了多少时候。”李光昭说,“我在各省的木植,虽要在三年以后,才能用得上,另有一条路子,至迟明年夏天,就源源不断有得来。这要多花我十几万银子,也说不得了。”
“太好了!”成麟把刚才的忧烦,抛到九霄云外,赶紧追问,“是怎么条路子?快快,请快说!”
“你知道的,我跟洋商有往来,或者汉口,或者上海,或者福州、香港,我设法凑十几万银子,买洋木进口,不就完了吗?”
成麟喜心翻倒,真想给李光昭请个安道谢,但事机的转变太顺利,反令人不能相信,所以他牙缝里不自觉地爆出一句话来:“真的?”
这句话问坏了,李光昭的脸色就象黄梅天气,层云堆积,阴黯无光,再下来就要打雷了!
“对不起,对不起!”成麟深悔失言,慌忙道歉,“我有这么个毛病,这两个字是句口头禅,一不小心就出来了。不相干,你别生我的气。”
“自己弟兄,我生什么气?”李光昭慢慢恢复了平静的脸色,却又忽然放出很郑重的态度,“有句话,我得先说在前,最早得年底出京,木料买好运到,总在明年秋天。”
明年秋天就赶不上用了,他这话不是明明变卦?追问再三,李光昭才表示盘缠已经花光,得要写信回去寄钱来,所以要到年底才能成行。
“这好办!”成麟拍着胸脯说。
也不知他是如何好办?只约了几个内务府的好朋友,请李光昭在广和居吃饭,奉为上宾,轮流敬酒。
应酬之际,成麟特地为李光昭介绍一个陪客,说是他的表兄,是个汉军,旗名叫巴颜和,汉姓是李,正好跟李光昭认作同宗,兄弟相称。巴颜和行五,比李光昭年轻,名正言顺叫“大哥”,而李光昭看他一身配件,翡翠扳指,打簧金表,“古月轩”的鼻烟壶,知道是个有钱的主儿,便不肯以大哥自居,礼尚往来,叫他一声“五哥”。
等酒醉饭饱,成麟约了李光昭和他表兄,一起到家。重新煮茗叙话,巴颜和对李光昭的家世经历,似乎颇感兴趣,断断续续地问起,李光昭仍是以前的那套话,又有意无意地,说是到京买了一大批“花板”,已经启运,现在只等汉阳的信到,立刻就走。话中隐约交代,资斧告绝,是因为买了花板,汉阳信到自然是汇银子来。
于是巴颜和向成麟使了个眼色,两人告个罪,避到廊下,咕咕哝哝,讲了半天,再回进来时,成麟笑容满面,而巴颜和随即告辞,显然地,这是为了便于成麟跟李光昭密谈。
“李大爷,”成麟问道:“我给你预备了五百两银子,你看够不够啊?”
五百两银子回汉阳,盘缠很富裕了,但李光昭喜在心里,却不肯露出小家子气来。略一沉吟,徐徐答道:“也差不多了!好在明年还要进京,想买点儿吉林人参、关东貂皮送人,都再说吧!”
成麟是跟他“放帐”的表兄借来的钱,已经说停当了,无法再借,所以这样答道:“不错,不错!这得慢慢儿访,才有好东西,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我替李大爷早早物色。”
“拜托了!”李光昭煞有介事地拱拱手,“价钱不要紧,东西要好。”
“是的。”成麟问道:“李大爷,你看那一天动身,我好收拾行李。”
这意思是他要跟着一起出京。李光昭的脑筋很快,觉得这一下正好壮自己的声势,因而很快地答道:“我没有事了,说走就走。”
于是商量行程,决定由天津乘海轮南下。但不能“说走就走”,内务府还得办公文,奏明皇帝,咨行有关省份,叙明有此李光昭报效木植一事,将来启运以前,由李光昭向该管州县报明根数长短、径大尺寸,转请督抚,发给护照,每逢关卡认真查验,免税放行。
“这是奉了旨了!”成麟拿着内务府批复李光昭的公事说:“就跟钦差一样。”
李光昭当差也很高兴,备办了一身光鲜的衣裳,用了一个十分玲珑的跟班,和成麟出京而去。
木植的来路虽还渺茫,而内务府办事却快得很,已经接头了六家包商,分包圆明园的工程,奏折一上,慈禧太后特地传谕召见明善,细问究竟。明善面奏,“工程共分两期进行,第一明是安佑宫、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年内就要上梁;第二期是大宫门、正大光明殿、勤政殿、上下天光等处,这得明年春天开工。”
“明年不是‘太岁冲犯’,不宜开工吗?”慈禧太后问说。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明善答道,“只要不动正梁就不碍。再说,‘圣天子百神呵护’,明年又是圣母皇太后四旬万寿,万万无碍。”
慈禧太后也是颇为相信风水的,心里一直有些嘀咕,现在听明善这两句话,觉得合情合理。是啊,她在想,太岁冲犯,也得看看地方,太后、皇帝的事,太岁也不能不讲情面。
怕什么?
不过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都属于万春园的范围,算是为两宫太后所兴修,皇帝也应该有他自己的燕息之地。慈禧太后起了爱子之心,便即问道:“上下天光要明年才能兴工,眼前得先替皇帝修一两处地方,明年夏天好住。”
“是!”明善答道:“奴才几个已经敬谨筹划过了,好得是‘双鹤斋’没有动什么,想尽快修起来,让皇上驻跸之用。”
“双鹤斋?”慈禧太后静静回忆着,记起那就是“圆明园四十美景”中的“廓然大公”,在圆明园最大的一个池沼“福海”以北,背山面湖,除了正殿双鹤斋以外,还有规月桥、峭茜居、影山楼、披云径、倚吟堂、启秀亭、韵石淙等等名目,一共凑成八景。她还记得,双鹤斋后面有个大地,西北的水榭名为静嘉轩,有一年夏天,常在那里凭栏观荷。
于是她问:“池子里的荷花,怕早就没了吧?”
“是!”明善答道,“奴才已经派花儿匠补种。还有中路的树,也在补种了。”
“对了!树要多种,没有树成什么园子。”慈禧太后说到这里,突然问道,“大家报效的款子,有了多少了?”
提到这一层,明善便上了心事。上谕一下,反应极其冷淡但此时只有照实回答:“眼前还不到十万银子。”
“还不到十万银子?”慈禧太后大为讶异,“报效的倒是些什么人啊?”
“六爷领头报效两万,奴才不敢不尽心,可也不敢漫过六爷去,也是两万。”明善这样回答,隐然表示对恭王不满。这就象和尚化缘“开缘簿”一样,第一笔写得少了,一路下来都多不起来,如果恭王报效二十万,他就决不止于只捐献两万。
“还有呢?”
“崇纶一万、春佑三千、魁龄四千、诚明三千、桂清两千、文锡一万五。”明善磕一个头说:“奴才几个蒙天恩委任,恐惧不胜,只有尽力去办,就怕办不好。工程实在太大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断然决然地说:“你们只要尽心尽力去办,没有办不通的。”
明善是试探,而试探的结果,应该说是可以令人满意的。慈禧太后的言外之意,是不顾一切,非要把园子修起来不可!有此支持,不患料款两绌。明善便以工部左侍郎的本职,放手办事,一大车一大车的木料砖瓦,尽往海淀运去,工料款先欠着再说。
这样大兴土木,京城里自然视作大新闻,茶坊酒肆,都在谈论。但看过邸钞中那道饬令大小臣工报效园工的朱谕的人不多,了解内幕的人更少。因此,稍知各衙门办事规制的人,无不奇怪,这样的大工,工部及户部两衙门,何以毫无动静?
户部和工部都是有意不管,但暗中有人力持正论,想设法打消此事,一个是工部尚书李鸿藻,一是个户部右侍郎桂清。这两个人都入值弘德殿,部里的事不大管。工部满缺尚书是佩内务府印钥的崇纶,自然支持明善父子,凡是与园工有关的拨款发料的公文,能瞒着李鸿藻,尽量瞒着。可是他们瞒不过桂清,因为他是内务府大臣之一。这一来就连李鸿藻也瞒不住了,他们俩的私交本来极好,由于对园工一事的看法相同,过从更密,内务府的一举一动,只要桂清知道的,李鸿藻亦无不了然。几次造膝密陈,苦口谏劝,说大乱甫平,正当与民休息,重开盛世,不可为此不急之务。又说圣学未成,必须刻苦向学,痛陈玩物丧志及光阴不再的大道理。甚至痛心疾首地切谏,此举大失人心,如果不及时停工,恐怕大乱复起。
这些道理是皇帝所驳不倒的,而且对于开蒙的师傅,隐然有着如对严父的感觉,就能驳也不敢。唯有报以沉默,或者很吃力地想出话来捕塞。这使得皇帝深以为苦,召见贵宝,问起李鸿藻如何得能了解园工的细节,才知道出于桂清的泄露。
那就很好办了,皇帝决定把桂清撵走。恰好盛京工部侍郎,出于圣祖第二十二子允枯之后的宗室奕庆,因为高年不耐关外苦寒,进京谋干,想调个缺,皇帝便命他留京当差,遗缺以桂清调补。桂清留下来的户部右侍郎一缺,皇帝提拔了“老丈人”,由崇绮以内阁学士调任。
皇帝对自己的这个安排很满意。果然,李鸿藻讲话的次数少了,就是有所谏劝,因为对内情隔膜,也比较容易搪塞。而最主要的是,皇帝自觉权力收放由心,无所不可,因而能够放开手来做自己爱做的事。
象慈禧太后一样,他也亲自参与园工细节的策划,经常用朱笔画了房屋格局、装修花样,交到内务府照办。同时很想再去看一次工程,顺便逛一逛闹市。
一动这个念头,首先就想到小李,只要跟他说了,他一定不肯痛痛快快答应,皇帝实在有些不耐烦,所以预先想了一个制他的办法。
这天没有书房,没有“引见”,传完午膳才十一点钟,皇帝把小李找了来,轻声说了句:“去找车来,到海淀去看看。”
小李跪了下来,刚说得一声“万岁爷”,便让皇帝打断了话。
“少噜苏!你倒是去不去?你不去,我另外找人。”
小李从未见过皇帝对他有这种不在乎的态度。他知道有好些人妒忌他得宠,无时无刻不是在找机会巴结,只要自己再迟疑一下,皇帝立刻就会另外找人,而且不愁找不到人。
“是!”小李非常见机,先痛快地答应着再说。
三五
小李一面悄悄分派车辆,通知内务府接驾,一面在暗中打主意,看样子皇帝决不止于以圆明园之行为满足,如果说要“上街去逛逛”,应该如何应付?有那些地方是可以逛的;
那些地方是皇帝逛了以后会觉得有趣的?
这是两回事。小李认为车子在街上走一走,或者逛个野庙古寺的,也还不妨,但皇帝未见得会有此兴致。那么皇帝是想逛些什么地方呢?破题儿第一遭的事,小李一点边都摸不着,想来想去,只得四个字的主意:随机应变。
回到寝宫,只见皇帝已换了一身便衣,穿一件玫瑰紫黄缎的猞猴皮袍,上罩黑缎珊瑚套扣的巴图鲁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纺绸腰带,带子上拴着两个明黄缎的绣花荷包,头上缎帽、脚下缎靴,帽结子是一块红宝石。这副打扮是皇帝跟载澂学的,翩翩风度,不及载澂来得英俊,却比载澂显得儒雅。
小李笑嘻嘻地把皇帝打量了一番,立刻就发现有一处地方露了马脚,便跪下来抱着皇帝的腿说:“奴才斗胆,跟万岁爷讨赏,求万岁爷把腰上的那对荷包,赏了给奴才。”皇帝立刻会意,一面捞起嵌肩下幅,一面问道:“你敢用?”
“这个包儿,谁也不敢用!万岁爷赏了这对荷包,奴才给请回家去,在正厅上高高供着,教奴才家里的人,早晚一炷香,叩祝万岁爷长生不老,做万年太平天子。”
皇帝笑着骂道:“猴儿崽子!有便宜就捡。”说着依旧捞起嵌肩下幅。
这意思是准了小李的奏请,让他把荷包解了下来,小李喜孜孜地替皇帝换了对蓝缎平金的荷包,又叩头谢赏。
“你也得换衣服啊!”
“是!”小李问道:“不就上圆明园吗?”
到圆明园去,小李就无须更衣,他这样问是一种试探,皇帝老实答道:“先到街上逛逛,回头有工夫再说。”
“这……。”小李不敢显出难色,只这样说:“就怕巡城御史或者步军统领衙门知道了,许多不便。”
“怕什么,有我!”皇帝又说:“京城里那么大,‘万人如海一身藏’,只要你当心一点儿,谁也不知道。”皇帝接着又问:“什么叫‘庙市’?我想去看看。”
庙市怎么行?小李心想,游人极多,难免有在内廷当差,见过天颜的,就此泄露真相,才真是“许多不便”,而且常有地痞滋事,万一犯了驾,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然而这决不能跟皇帝说实话,说了实话一定不听,只好骗一骗。“今儿不巧,”他故意数着手指说,“庙市是初二土地庙、初三花儿市、初四初五白塔寺、初六初七护国寺、初八初九隆福寺;今儿初十,正好没有。”
“那就上前门外去逛逛。我得看看‘查楼’是个什么样子。”
“奴才可不知道‘查楼’在那儿。”
“到那儿再打听,打听不着也不要紧。”
有了这句话,小李就放心了,换了一身衣服,陪着皇帝,悄悄地从西北角门出宫,从东面绕回来,一直出了旗人称为“哈达门”的崇文门。
大驾出城,一直是走虽设而常关的正阳门,出警入跸,坦道荡荡,一直不曾见过杂乱喧哗的闹市景象,因此皇帝拨开车帷一角,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也象车外一样地乱,说不出是好奇、困惑还是有趣?但有一个念头,常常泛起,百闻不如一见,书本上所描写的市井百态,常常无法想象,如今亲眼一看,差不多都明白了。
正在窥看得出神的时候,那辆蓝呢后档车,忽然停了下来,皇帝便轻轻叫一声:“小李!”
跨辕的小李跳下车来,也正要跟皇帝回话,他拨开车帷,轻轻说道:“奴才去打听‘查楼’。”
“嗯!”皇帝点点头,又说:“有人的地方,可别自称‘奴才’,也别叫我‘万岁爷’。那不露了马脚?”
“那,那,”小李结结巴巴地说,“那就斗胆改一个字,称‘万大爷’?”
“大爷就是大爷!还加上个姓干什么?”
“是!大爷。”
小李答应着,管自己去打听“查楼”。皇帝这时候比较心静了,默默地背诵着一首诗:
“春明门外市声稠,十丈轻尘扰未休。雅有闲情征菊部,好偕胜侣上查楼;红裙翠袖江南艳,急管哀弦塞北愁!消遣韶华如短梦,夕阳帘影任勾留。”
一面默念,一面想象着红裙翠袖,急管繁弦的光景,恨不得即时能作查楼的座上客。
“打听到了。”小李掀开车帷说,声音很冷淡。
“在那儿?”
“敢情就是肉市的广和楼,”小李说道,“实在没有什么好逛的。”
“不管了!去看一看再说。”
于是车子转西往南,刚一进打磨厂,只听人声嘈杂,叫嚣恶骂,仿佛出了什么事似的。皇帝从未听见过这种声音,一颗心立刻就悬了起来。掀帷外望,只见路中心对峙着两辆极华丽的车子,两名壮汉戟指相斥,几乎就要动武,四下看热闹的人,正纷纷围了上来。
“走,走!往回走!”他听见小李急促地在喊。
然而已经晚了,后面的车子涌了过来,塞住来路,只得“搁车”。过了一会,小李又来回奏,说是礼王府和贝勒奕劻家的车争道,互不相下,两家的主人都喝不住。
“那不要反了吗?”皇帝很生气地说。
一句话未完,只听“叭哒、叭哒”的响声,极其清脆地传了过来,小李立刻欣慰地说:“好了,好了!巡街御史到了!”
果然,豪门悍仆,什么不怕,就怕巡街御史,一听“响鞭”声,顾不得相骂,各自上车赶开。霎时间,车走雷声,散得无影无踪,而小李则比那些人还要害怕,深怕泄露真相,催着车伕,从东河沿回城。查楼始终没有看到,不过皇帝倒体谅小李,虽白跑了一趟,并不怪他。
一回宫皇帝就听总管太监张得喜奏报,说皇后违和,于是皇帝便又到承乾宫去探视皇后。病是小病,只不过玉颜清瘦,并未卧床。
要药方来看,已有四张,皇帝才知道皇后病了好几天了,虽是感冒微恙,究竟疏于慰问,内心不免歉然,所以问长问短,显得极其殷勤。
等皇后亲手奉茶的时候,皇帝忽然说道:“我看你换个地方住吧!”
好端端地,如何想出这话来?皇后微感诧异,便即问道:“皇上看得这里,那儿不好?”
“我怕这屋子……。”
皇帝缩口不语,因为怕说出来会使皇后心生疑忌。承乾宫是东六宫中很有名的一座宫殿,在明朝一向为贵妃的寝宫,崇祯朝宠冠一时的田贵妃就住在这里。到了顺治年间,相传为董小宛的董鄂妃,也住在这里,这异代的两位宠妃,都不永年。道光年间,皇帝的嫡亲祖母孝全成皇后,大正月里暴崩于此,死时才三十三岁,宫中相传是得罪了恭慈皇太后,服毒自杀的。总而言之,在皇帝的感觉中,“这屋子不大吉利”!
皇后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但也不便追问,只觉得承乾宫近依慈安太后的钟粹宫,慈爱荫拂,没有什么不好,因而含笑不语,无形中打消了皇帝的意思。
“你阿玛到差了没有?”皇帝问。
问到后父,皇后再一次谢恩,但崇绮是否到了差?皇后不会知道,同时觉得皇帝这话问得奇怪,“我在宫里,”她这样笑道,“那儿知道啊?”
皇帝想想不错,“倒是我问得可笑了。”他说,“也是你阿玛运气好,正好有这么一个缺,户部堂官的‘饭食银子’,每个月总有一千两。”
“那都是皇上的恩典。”皇后又说,“听说桂清为人挺忠心的,有机会,皇上还是把他调回来的好。”
“哼!”皇帝冷笑,“本来是看他在弘德殿行走的劳绩,有意让他补户部侍郎的缺,调剂调剂他,谁知道他不识抬举,专爱捣乱。”
“喔,怎么呢?”皇后明知故问地。
“他跟李师傅搅和在一起,专门说些让人不爱听的话。”
“话不中听,心是好的。”皇后从容答道,“史书上不都说,犯颜直谏是忠臣吗?”
“就为了成全他自己忠臣的名声,把为君的置于何地?”皇帝摇着手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上有些话,都故意那样子说说的,根本没有那回事儿。”
“是!”皇后先答应一声,看皇帝并无太多的愠声,便又说道:“史书上记那些中兴之主的嘉言懿行,皇上可不能不信。”
皇帝默然。沉吟了一会,忽然问道:“你说说,你愿意学那一位皇后?”
“历代的贤后很多,”皇后想了一下,“唐太宗的长孙皇后,明太祖的马皇后,都了不起。”
“本朝呢?”
“本朝?”皇后很谨慎地答道,“列祖列宗,都该取法,尤其是孝贤纯皇后。”
这等于把皇帝拟作高宗。皇帝一向最仰慕这位得享遐龄的“十全老人”,听了皇后的话,自然高兴。
就这样谈古论今,而出以娓娓情话的模样,皇帝感到很少有的一种友朋之乐。皇帝有时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他没有朋友,勉强有那么点朋友味道的,只有一个载澂,然而载澂虽比他大不了一两岁,却比他懂得太多。因此,皇帝跟载澂在一起,常有争胜之心,而有时又得顾到君臣之分,这样就很难始终融洽,畅所欲言。
跟皇后不同,皇帝认为“状元小姐”自然是才女,学问上就输给她也不要紧,而况又没有外人听见,不必觉得着惭。当然,皇后受过极好的教养,出言非常谨慎,从不会伤害到皇帝的自尊心,只是相机启沃,随事陈言,如果皇帝沉默不答,她亦很见机,往往就此绝口不提。而遇到皇帝有兴趣的话题,即使她无法应答,也一定凝神倾听,让皇帝能很有劲地谈下去。
谈到起更,宫女端上来特制的四色清淡而精致的宵夜点心,皇后亲自照料着用完,宫女来奏报,说宫门要上钥了。
这意思是间接催问皇帝,是不是住在承乾宫?皇后懂她的用心,却不肯明白表示,只说:“再等一会儿!”
皇帝自然也知道。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却颇为踌躇。想到慈禧太后,又想到慧妃,再想到皇后,如果这一天住在承乾宫,明天说不定又被传召到长春宫,要听一些他不爱听的话,而皇后则至少有三、五天的脸色好看。一想到慈禧太后对皇后那种冷淡的脸色,皇帝就觉得背上发凉。
“我还是回去吧!”皇帝站起身来,往外就走,头也不回,他怕自己一回头,看到皇后就会硬不起心来。
一回到乾清宫,在皇帝顿如两个天地。迢迢良夜,世间几多少年夫妇,相偎相依,轻怜蜜爱,而自己贵为天子,却必得忍受这样的清冷凄寂,如何能令人甘心?
“万岁爷请歇着吧!”小李悄然走来,轻声说道:“奴才已经叫杨三儿在铺床了。”
杨三儿是个小太监,今年才十四岁,生一双小爆眼,唇红齿白,伸出手来,十指尖尖,象个女孩子。这一夜就是他关在屋里,伺候皇帝洗脚上床。
第二天就起得晚了,在书房里,觉得头昏昏地,坐不下去,托词“肚子不舒服”,早早下了书房。跟军机见面,也是草草了事,另有两起“引见”,传谕“撤”了。
※※※
转眼到了年下,园工暂停,各衙门封印。这年京里雨雪甚稀,所以清闲无事的官员,在家围炉纳福的少,在外玩乐饮宴的多。最普通的玩法,就是约集两三至好,午后听完徽班,下馆子小酌,日暮兴尽而归。
因此,饭馆跟戏园都是相连的,而每家饭馆,无不预备胡琴鼓板,为的客人酒酣耳热之际,要“消遣”一段,立刻可以供应。前门外几家有名的饭馆,广和居、福兴居、正阳楼、宣德楼、龙源楼,入夜无不大唱皮簧,唱得好的,可以使行人驻足,有个翰林王庆祺就有这样的魔力。
这天是他跟一个同僚张英麟,听完程长庚和徐小香的《镇澶州》,在宣德楼吃饭,一时技痒,张英麟操琴,王庆祺学着徐小香唱了一段小生戏。
王庆祺在小生戏上,颇有功夫,又是天生一条翎子生的嗓子,清刚遒健,真有穿云裂帛之概。“力巴看热闹,行家看门道”,王庆祺又不仅嗓子让外行欣赏,咬字运腔,气口吞吐,废寝忘食地,下过不少琢磨的苦工。加上张英麟的那把胡琴,因为常在一起“消遣”的缘故,衬得严丝合缝,把王庆祺的长处,烘托得如火如荼,而偷巧换气的地方,包得点水不漏。所以一曲既罢,左右雅座和帘外倾听的食客、跑堂,喝采的喝采,赞叹的赞叹,都巴望着再听一段。
王庆祺和张英麟,也都觉得酣畅无比,但京师是藏龙卧虎之地,切忌炫耀,讲究的是“见好就收”。王庆祺倒还兴犹未尽,而张英麟自觉这段戏,这段胡琴,都颇名贵,“人间那得几回闻”?因而不待王庆祺有所表示,便将弓往轴上一搭,拿胡琴套入一个布满垢腻的蓝布套中,顺手取一块手巾,使劲擦着手。
就这时门帘一掀,闯进一个十八岁的华服少年,后面跟着个穿了簇新蓝洋布棉袍的俊仆。张英麟始而诧异,继而恼怒,这样擅闯客座,是极不礼貌的行为,正想开口叱斥,只见王庆祺已在跟那少年搭话了。
“尊驾找谁?”
“找那唱《镇澶州》的。”华服少年答说,声音平静从容,但听来字字如斩钉截铁,别具一种威严。
王庆祺看到那少年的帽结子是一块紫红宝石,心想大概是那家王府中的子弟,荫封的镇国公之类,公爵的顶戴,不就是宝石吗?
有此警觉,王庆祺不敢怠慢,“喔,就是我。”他说,“偶尔消遣,不中绳墨,贻笑了!”
华服少年点点头:“不必谦虚。唱得很好,弦子也托得好。”
“那是敝友。”王庆祺指着张英麟说。
华服少年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转脸又对王庆祺说:“你能不能再唱一段我听?”
王庆祺回脸去看张英麟,他脸上是困惑好奇的神色,也没有发觉王庆祺的征询的眼色,那就不管他了。“可以!”王庆祺说:“我再唱一段二六,请教!”
张英麟这时有些如梦方醒的模样,既然王庆祺已经答应人家,自然不能不算,便拿起胡琴,坐了下来。那俊仆却不待主人逊座,自己动手端了张椅子,放在王庆祺对面,用雪白的一块手绢擦干净,才叫一声:“大爷!”
大爷便毫不客气地坐了起来。听胡琴“隆得儿”一声,王庆祺张口就唱,同时把一条腿踡曲着,做成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两手合在一起搓弄着,是耍手铐上的链子的“身段”,这就不用听,便知王庆祺唱的是《白门楼》。
王庆祺因为有知音之感,这段《白门楼》唱得格外用心,把穷途末路,万般无奈,以及犹存万一之想的贪生的哀鸣,曲曲传出。等唱完了,放下腿来,拱拱手矜持地笑道:“见笑,见笑!”
“真不错。”华服少年问道:“你在那个衙门当差啊?”
“我在翰林院。我叫王庆祺。”
“喔!”华服少年问道:“你是翰林吗?”
“对了!”王庆祺答道,“翰林院检讨。”
“那么你是戊辰科的罗?”华服少年问。他的算法不错,王庆祺应该是同治七年戊辰科的进士,点为庶吉士,到同治十年大考、散馆、留馆,授职为检讨,不然就该转别的职位了。
但王庆祺却不是,“我是庚申科的。”庚申是咸丰十年。
“中间因为先父下世,在籍守制,所以耽误了。”
华服少年又指着张英麟问:“他呢?”
“这是张编修。”王庆祺代为回答。
“你们是同年?”
“不是!”这次是张英麟自己回答:“王检讨是我前辈,我是同治四年的。”
“你是山东人?”华服少年问他。
“山东历城。”
“名字呢?”
这话问得很不客气,张英麟怫然不悦,但就在这时候,王庆祺抛过一个眼色来,他便忍气答道:“张英麟。”
华服少年点点头,转脸向他的俊仆看了一眼,仿佛关照他记住了这两个人的名字似的。
“今天幸会。”王庆祺将手一伸肃客,“不嫌简慢,何妨同饮?”
“不必!”华服少年摇摇头又问:“你的小生戏是跟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喜欢徐小香的路子,有他的戏,一定去听,有时也到他的‘下处’去盘桓。日积月累,自觉还能道得其中的甘苦。”
“‘下处’?”华服少年回头问他的俊仆:“什么叫‘下处’?”
“戏班子的所在地叫‘大下处’。”王庆祺答说,“成名的角儿,自立门户,也叫下处。”
“喔,那就是说,你常到他家去玩儿?”
“对了。”
“最近外头有什么新戏?”
“很多。‘四箴堂’的卢台子,编了好几出老生戏……。”
“我是说小生戏。”华服少年打断他的话说,“生旦合串的玩笑戏。”
“这……,一时倒想不起来。”
谈到这里,一直侍立在旁的俊仆开口了,“大爷!”他说,“请回吧!别打搅人家了。”
华服少年点点头,站起身来把手摆了两下,似乎不教主人起身送客。然后,踏着安详的步伐,回身走了。
“这是什么路道?”张英麟不满地,“好大的架子!”
“轻点!”王庆祺说,“我猜是澂贝勒。”
“不对。澂贝勒我见过。”
“反正一定是王公子弟。慢慢儿打听吧。”
话虽如此,王庆祺年下要躲债,避到他京东的一个同乡家,没有闲心思去打听。送灶那天,张英麟不速而至,一见面就说:“我找了你好几天,真把我累坏了!”他又放低了声音,叫着他的号说:“景琦!你知道咱们那天在宣德楼遇见的是谁?”
“是谁?”
“是皇上。”张英麟唯恐他不信似的,“千真万确是皇上。”
王庆祺又惊又喜,只是不断眨眼发愣,张英麟却有些惴惴然,看见王庆祺的神态,越发不安,于是把他特地找了来,想问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景琦,”他小声说道:“这会不会是一场祸事?”
“祸事?”王庆祺翻着眼反问:“什么祸事?”
“咱们俩这么在饭庄子里拉胡琴唱戏,不是有玷官常吗?”
“嗐!你是怎么想来的?”王庆祺觉得他的话可笑,“照你的想法,那么皇上微服私行,又该怎么说呢?”
这话自是教张英麟无从置答,然而他也不能释然,虽不知祸事从何而来,总觉得这样的奇遇,过于反常,决非好事。
王庆祺觉得他这样子,反倒会闯出祸来,便多方设譬,说这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应持之以镇静,视如无事,则简在帝心,不定那一天发现名字,想起旧事,皇帝会酬宣德楼上一曲之缘,至少放考差、放学政,一定可以占不少便宜。
“是的,‘持之以镇静,视如无事。’千万不能乱说,否则都老爷闻风言事,你我就要倒大霉了!”
“对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让另外人知道,切记,切记。”
等张英麟如言受教而去,王庆祺一个人坐着发呆。他那表叔只见他一会儿攒眉,一会儿微笑,跟他说话,答非所问,支支吾吾,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便有些害怕了。
“景琦,”他推着他问,“莫非你得了痰症?年近岁逼,你可千万不能替我找麻烦!”
这一下王庆祺才醒悟过来,定定神说道:“表叔,我要转运了!”他把遇见皇帝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那表叔吓一大跳:“真有这样的事?”
“你不看我那朋友,大年下四处八方找我,为了什么?就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事情一点不假,机会也是太好了,就看我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王庆祺说,“抓住了,好处多的是,说不定一迁一转,明年就能放个知府好缺,一洗穷翰林的寒酸。”
听他说得这样子确凿不疑,他的表叔也代他高兴。于是王庆祺就要借钱,因为他要出门办事,而一出门就可能会遇见债主,非还帐不能过关。
借到了钱,有一百两银子揣在身上,王庆祺便去找两个人,一个姓李,是个独眼龙,取“一目了然”之意,自号“了然先生”,而别人都喊他“李五瞎子”;另一个姓孙,行三。李五和孙三,跟卢台子一样,都能编戏,王庆祺就是想跟他们去弄几个小生戏的本子过来。
私房秘本,自然不肯出手。王庆祺是早就算到了的,另有一套说法,说是奉密旨缮进,交升平署搬演。宫内一演,外面必定流行,岂不是一炮而红?同时答应将来抄出大内昆腔的本子,供他们改编皮黄之用,以为交换。
这一下说动了李五和孙三,每人给了一个秘本。王庆祺便到琉璃厂的南纸店,买了上好的宣纸,叫店里的伙计,打好朱丝格,带回他亲戚家,聚精会神地用端楷誊正,再送到琉璃厂用黄丝线装订成册。
这两个本子,一个是李五瞎子所编的《悦来店》,取材于一个没落的旗下达官所写的《儿女英雄传》,安公子在悦来店巧遇侠女何玉凤的故事。另一个名为《得意缘》,描写落魄书生卢昆杰,为“山大王”看中,许以爱女狄云鸾。后来卢昆杰发觉老丈人竟是打家劫舍的“寨主”,不甘辱身盗窟。而狄云鸾倒也深明大义,为成全夫婿弃暗投明的意愿,临时授以“雌雄镖”绝技,卢昆杰得以一路击退守路的头目,安然下山。这两个本子,都是小生戏,都有旦脚,允文允武。场子相当热闹,王庆祺揣摩皇帝的意旨,认为一进呈必蒙嘉许。
但是,进呈得有条路子,最简捷有效的,是找御前当差的太监,不过得要花钱,钱数多少,视身分而定。王庆祺心想,这非得找张英麟不可,他是那里得来的消息,便由“那里”设法进呈。
“路子倒有,我怕惹祸。”
“你无须怕!”王庆祺指着那两个装潢得异常精致的本子说:“你看看后面!有祸我独当,有福则必是同享。”
张英麟翻到最后一页,只见末尾写着一行蝇头小楷:“臣王庆祺跪进”。便点点头说:“也罢!我找人去办。”
他找的是一个他的同乡,开饭庄子的郝掌柜,跟宫中的太监很熟,讲明四十两银子的使费,一定进到乾清宫,不过日子不能限定,要看机会。
“可以,可以。”张英麟特别叮嘱:“可要说清楚,是翰林院王检讨王庆祺所托。银子请你垫上,年内一定归还。”
“银子小事。”郝掌柜好意问道:“不过你何必买了花炮给别人放?”
张英麟不敢说怕惹祸的话,因为这一说,郝掌柜可能会迟疑顾虑,事情就办不成了。“其中有个缘故,”也说,“改天得闲,我跟你细谈。”
郝掌柜倒真是热心人,经手之际,自作主张,说明是王庆祺跟张英麟两个人“对皇上的孝心”。受托的那个太监,便找了乾清宫的太监梁吉庆,转托小李进呈。
“你拿了人家多少钱?”小李笑道,“跟我说了实话,我替你办。”
“包里归堆四十两银子,你也看不上眼,我也不忍心要。
你瞧着办吧,能行就行,不行把东西退给人家。“
话说得相当硬,小李颇为不悦,真想把“东西退给人家”,但打开本子一看,改变了念头,这是皇帝的好消遣,何妨留下。
“好吧!我瞧着办。”
转眼间过了年,上灯那天,有道明发上谕:“翰林院编修张英麟、检讨王庆祺,着在弘德殿行走。钦此!”
这道上谕一发抄,顿时成了朝士的话题。“弘德殿行走”就是师傅,张、王二人,不论资望、学问,都够不上资格在弘德殿行走,何以忽有这样的旨意?是不是出于那位大老的举荐?大家都想打听一下。
谈到弘德殿当差的人的进退,最了解的自无过于李鸿藻,所以有那好事的,特地向他去打听。
李鸿藻已经知道内幕,但不肯明言,因为一则他是方正君子,说破了张、王二人的进身之阶,不独有损圣德,而且近乎背后论人短长;二则因为谏劝园工,皇帝对他有点“赌气”的模样。年前因为皇帝亲政后,初遇元旦,而这年又逢慈禧太后四旬万寿,特地以“家人”的情谊,加恩近支亲贵,由孚郡王奕劻开始,直到醇王的儿子载湉,赏银子、赏顶戴、赏花翎,论大家高高兴兴过个年。此外在腊月芒又特颁一道上谕,表明两宫太后及皇帝最看重的“中外王大臣”:
“明年恭逢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四旬大庆,并联亲政后初届元旦令辰,业经加恩近支王贝勒等,因思中外王大臣有勤劳素著者,亦宜特沛恩施,恭亲王、文祥、宝鋆,均着交该衙门从优议叙;沈桂芬着赏给御书匾额一方;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多罗贝勒奕劻、公景寿,均着赏穿带素貂褂;大学士两广总督瑞麟、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协办大学士陕甘总督左宗棠,均着交部从优议叙,用示宣纶锡羡至意。”
军机大臣中,无不蒙恩,独有帝师李鸿藻例外,只是皇帝又赏李鸿藻的生母姚太夫人匾额一方,御笔“锡类延龄”四字。这意思就很明白了,皇帝对李鸿藻颇致不满,赏那方匾额,无非“面子帐”,同时也是隐隐讥责:自己尽孝不可阻拦皇帝尽孝。凡是谏阻园工者,皇帝和内务府的那班人,都认为是在打击皇帝的孝心。
为此,李鸿藻不能不格外谨言慎行。这虽是明哲保身之计,实在也是为了大局。如今近臣之中,能够对皇帝剀切陈词而使得皇帝无可如何,不能不稍存忌惮之心的,还只有这么一位为他开蒙的师傅。倘或操之过急,师弟之间破了脸,就更难进言了。
当然,李鸿藻不肯说,自有人肯说,不久,张,王二人蒙皇帝“特达之知”的来历,传播人口,已不成其为秘密。有跟张英麟、王庆祺熟识的,直言相询,张英麟觉得颇为受窘,而王庆祺却不在乎,笑笑不答。
由于两人的想法不同,所以张英麟一到弘德殿,便觉局促不安,特别是看见徐桐那副道貌俨然,总是瞟着眼看他和王庆祺的样子,更如芒刺在背,迫不得已,只好常常告病假。
王庆祺则当差当得很起劲,对李鸿藻和徐桐,坦然执后辈之礼,而遇到侍读时,却当仁不让。他是代替翁同龢的一部分职司,为皇帝课诗文,每次入值,总有些题外之话,形迹相当亲密,使得徐桐既妒且羡,就越发没有好脸嘴给王庆祺看了。
“稗官说部,虽小道亦有可观焉!”皇帝有一天跟王庆祺说,“采风问俗,亦宜浏览。不知道有什么好的没有?”
“是!”王庆祺答道,“容臣到琉璃厂访查回奏。”
“好!”皇帝又叮嘱一句:“明天就要回话,有话你跟他们说好了。”他们是指小李及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张得喜等人。
王庆祺名为“师傅”,其实已成佞臣,因而已无法保持翰林的清望,与皇帝左右的太监常有交往。当时体会得皇帝的意思,是觅几部谈风花雪月的小说,交给太监转呈。于是便又到琉璃厂去溜了一趟,买了一部《花月痕》、一部《品花宝鉴》,等小李来讨回话时,随手带了进去。
皇帝如获至宝,当天就看到深夜,还不肯释手。第二天起,得晚了,误了“书房”,索性又看,看到七点钟,才看奏折,第一个就是文祥销假请圣安的折子,心里便有些嘀咕,怕这天军机见面时,他有一番令人不入耳的话要说。
正在发愣,小李用银盘托进一根“绿头签”来,是内务府大臣明善请见。皇帝便问:“他有什么事?”
“听说是为双鹤斋的工程。”
双鹤斋限期一个月内修好,是皇帝在十天以前所下的手谕,明善为此有所奏请,不能不见,点点头说:“叫他来吧!”
这一召见,使得皇帝大不痛快。明善奏报京内外报效园工的款子,一共才得十四万八千两,而双鹅斋虽是小修,亦需二十万两银子。因为限期赶修,特向户部商量借款,那知户部一口拒绝,有了“难处”,所以来面奏取旨。
“当初你们是怎么说来的?”皇帝厉声诘责,“如今左一个‘有难处’,右一个‘有难处’,教我怎么办?”
“不是奴才敢于推诿,实在是大家不肯同心协力,奴才几个商量,总要皇上有一道切实的上谕,事情才会顺利。”明善又说:“至于双鹤斋的工程,奴才那怕倾家荡产,也要上报鸿恩,赶在皇上万寿之前先修出来。”
因为有后面这段输诚效忠的话,皇帝的气平了些,想了想说:“你先下去!等我看看再说。”
等明善退下,就到了御养心殿接见军机的时刻。对文祥自然有一番慰问,文祥久病衰弱,说不动话,只说:“奴才有个折子,请皇上鉴纳。”
他的奏折,当天下午就递了进来,是文祥的亲笔:“上年十月间,奴才在奉天恭读邸抄,‘修理圆明园’谕旨,仰见我皇上奉养两宫太后,曲尽孝思,无微不至。奴才虽知此举工程浩大,难以有成,惟业经明降谕旨,自不容立时中止。而中外臣民皆以当兹时势,不宜兴此巨工,众论哗然,至今未息。伏查御史德泰,前曾奏请加赋修理圆明园工程,当经恭亲王及奴才等与内务府大臣会议后,于召对时蒙两宫皇太后圣明洞鉴,以及加赋断不可行,即捐输亦万难有济,是以未经举行。天下臣民,恭读谕旨,莫不同声称颂;兹当皇上亲政之初,忽有修理圆明园之举,不独中外舆论以为与当年谕旨,迥不相符,即奴才亦以为此事终难有成也!盖用兵多年,各省款项支绌,现在被兵省分,善后事宜及西路巨饷,皆取给于捐输抽厘,而厘捐两项,已无不搜括殆尽,园工需用浩繁,何从筹此巨款?即使设法捐输,所得亦必无几,且恐徒伤国体而无济于事也。”
读到这里,下面是两句什么话,不用看也就知道了。皇帝叹口气,把文祥的奏折一丢,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殿廷高敞,而在他的感觉中,沉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几乎不可片刻居了。
后院中月色溶溶,从梨花、玉兰之间,流泻在地,映出浓浓淡淡的一片暗阴,春夜的风味如酒,皇帝静静地领略了一番,忽然想到瑜嫔。正想开口,只听交泰殿的大钟响了起来,缓重宽宏的钟声,共是九下,宫门早已下钥,而且召幸瑜嫔得要皇后钤印,辗转周折,过于费事,不由得意兴阑珊,叹口气仍旧回到东暖阁。
“万岁爷歇着吧!”小李这样劝说。对于皇帝的百无聊赖的情状,他自然看得很清楚,心里也很难过,只是想不出可以为皇帝遣愁破闷的方法。
这一夜皇帝依然是看小说消磨长夜。文祥的奏折,留中不批,明善的面奏,自然亦无下文。这样等了两天,才由太监口中传出话去,要皇帝向军机面谕,或者降旨明定由户部设法拨款兴修圆明园,是决不可能的事,因为皇帝已经很清楚,说了也无用,无非徒惹一场闲气!
这对内务府来说,自是令人沮丧的消息,然而事情并未绝望,京里不行,京外还有办法可想。明善等人原来就有打算,凡是富庶的省分,都得报效,只是第二步的办法,不能不提前来用而已。
于是仍旧由明善进宫面奏,请求皇帝授权内务府,行文两湖、两广、四川、浙江各省,采办楠木、柏木、陈黄松等大件木料各三千根,所需工料款,准各省报部作“正开销”,并在一个月内报明启运日期,以资急用。
这当然可行。明善回到内务府立即办理咨文,开明清册,到兵部请领了火牌,用专差分递。一个月限期将到,浙江巡抚杨昌浚首先有了复文,但不是报明启运日期,是说“浙省无从采办,请饬内务府另行设法。”他说:“浙省向无大木,例不责令办解”,如果浙江有大木可办,“断不敢饰词诿卸,无如限于地利,穷于物产,实非人力所能强致。”同时又举了一个实证,上年奉准建造“海神庙”,所用梁柱,是在上海采办的洋木,倘或浙江出产大木,戋戋之数,何必外求?又说:“杭州省城内外,向多宽大庙宇,为列圣南巡临幸之所,军兴以后,尽成焦土,迄今十余年之久,并无一处起造,虽因民力未充,而其购料之难,亦可概见。”言外余音,大有此时不宜兴修园林之意。
接着是四川总督吴棠的奏折。他说,道光初年,奉旨采办楠柏四百余根,是在距省城数十站的打箭炉,一处“老林”中开厂砍伐,那里离水路甚远,中间隔着崇山峻岭,披荆斩棘,开辟运道,费了好几年的工夫才能搬运出山。这一次所需的数量,比前次多出数倍,而深山之中,因为经过兵火,烧的烧,砍的砍,成材巨木,极为罕见。必须多派干员,分赴夷人聚居之处,带同樵夫向导,深入老林寻觅,如有合适的木料,又要勘查道路,倘或中间隔着悬崖深涧,Сhā翅难渡,便不得不加以放弃。即令能够运出山去,还要顾虑水路,嘉定雅州以上,都为山溪小河,舟楫不通,大木必须逐根漂放到嘉定大河,方能扎筏东下。
这两个折子,皇帝左看右看,找不出可以驳斥的地方,只好批了个“着照所请”。与务府的人,得到消息,急得跳脚,都是这样一通奏折,便轻轻卸除了千钧重担,圆明园拿什么来修?尤其是四川总督吴棠,身受慈禧太后天高地厚之恩,内务府谅他说什么也要竭诚报效,所以抱着极大的希望,那知亦来这么一套推诿的说词。所谓“恳请展缓限期”原是句试探的话,如果严限办理,则吴棠掏私囊现买大木料,当亦在所不惜,如今“着照所请”,这一“展限”就遥遥无期,不用指望了。
皇帝到底年轻,处事不够老练,明善等人,忧心忡忡,发觉此事做得相当冒失,大有难乎为继之势,然而已是骑虎难下!于是几个堂官召集得力的司官,悄悄聚会,密筹应付之道。
“事情到了头上了,说不上不算,只有硬顶着!”总司园工监督的贵宝,心中抱着孤注一掷的想法,希望把园工搞大,到不可收场之际,能把慈禧太后搬动出来,主持大计,所以这样极力主张。他说:“前年大婚,开头那会儿,不也是困难重重,这个哭穷,那个不肯给钱,到临了儿,还不是照样轰轰烈烈办得好热闹!”
崇纶比较稳重,摇着头说:“大婚是大婚,而且有六爷跟宝中堂在那儿主持,各省督抚说什么也得买面子。如今,这两个主儿,”他做了一个六、一个七的手势,意指恭王和醇王,“都在等着看热闹,咱们别弄得不好收场!”
“二大爷!”贵宝就象那恃宠的子侄,放言无忌,“你老这话可说得远了!奉旨办事,上头还有两宫太后,难道说大家真的一点儿不管?如果打咱们自己这儿就打了退堂鼓,还能指望人家起劲吗?”
“起劲也得看地方,瞎起劲,管什么用?”崇纶又说,“咱们先得看看,到底有那几处款子跟木植是靠得住的?量入为出,稳扎稳打。”
“要稳住就很难了。”明善接口说道:“广东瑞中堂那儿是靠得住的,粤海关也是靠得住的,不过就是那么一碗水,这会儿喝了,回头就没了!”粤海关的收入,向例拨充内务府经费,所以明善这样说。
“回头再说回头的。”春佑出了个主意,“我看用不着百废俱举,咱们先修一两处,弄出个样儿来,有现成的东西摆在那里,就比较容易说话了。”
这个建议,在座的人,无不首肯。决定先集中全力,兴修两处,一处是皇帝限期赶修的双鹤斋,一处是供奉列代御容的安佑宫。
“那个李光昭怎么样了?我看有点靠不住吧?”崇纶这样问说。
“不管靠得住,靠不住,反正有这么一个人替咱们出去张罗,总是好的。”
贵宝这话说到头了,崇纶默然。于是当天就把工程范围,重新安排了一下。到了三月初,双鹤斋和安佑宫,大致就绪,奏报皇帝,由小李传谕:定于三月十二日,赴安佑宫行礼。当然,这是一个借口。
到了那天,皇帝命驾出宫,带了“御前行走”的一班少年亲贵,内务府的官员和小李等人,在圆明园很周详地视察了一番,在双鹤斋传晚膳之前,召见崇纶、春佑、明善、贵宝,有所垂询。
巡视的时候,都是皇帝的话,这里的装修要奇巧玲珑,那里的楼梯要藏而不露,扈从的内务府官员,无不郑重其事地表示“遵旨”。但到了召见时,就尽是跪在皇帝面前的那四个人的话了。
说来说去还是钱,捐款总数还不到三十万,各处的硬装修,用花梨木或紫檀雕花,一堂称为一槽,总计五十二槽,向粤海关“传办”三分之二,其余三分之一的小件,在京招商承办。此外的木植,除了四川总督吴棠,有一句口惠而实不至的“展缓限期”的承诺以外,其余各省,无不胪举理由,表示“非敢饰词推诿,实为室碍难行”。估算要几百万银子的工料款,从何着落?
皇帝越听越心烦,最后只有这样吩咐:“你们瞧着办,那一笔款子可以动用,只要跟各该衙门说通了,我一定照准。”
这话等于未说,如果各该衙门说得通,又何必上烦宸衷?内务府三大臣一司官回城以后,赶紧又召集会议,将内务府及工部每年例修的经费,一笔一笔仔细估量,能够动用的都列了出来,也不过二十万两银子,戋戋之数,无济于事,只有尽量先用在慈禧太后常在查问进度的“天地一家春”上面。
※※※
过了皇帝万寿,贵宝听说成麟已经回京,刚要派人去找,成麟自己到内务府报了到,带来了一段吕宋洋木的样子,说是李光昭已经在香港定购了三万二千尺的洋木。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三万二千尺洋木,比实际需要的,还差得很多,但有这样一个急公好义的商人,能报效数万银子,足以杜塞悠悠之口,拿他作个榜样,劝令捐输,所以贵宝非常兴奋。
延入室内,略作旅途安好的寒暄,成麟未谈正题,先要求贵宝左右回避,同时脸色阴郁,一看就知事情不妙。
“贵大爷,”成麟第一句话就是:“咱们上了那个姓李的当了!”
由于心理上先有准备,贵宝不致于大吃一惊,沉着地问道:“怎么呢?你慢慢儿说。”
“姓李的话,十句当中只好听一句,简直就叫荒唐透顶!”成麟哭丧着脸说,“贵大爷,我可真不得了!将来绳子、毒药,不晓得死在那一样东西上头。”
这一说,贵宝不能不吃惊,“何致于如此?”他强自镇静着,“你说说,那姓李的是怎么一个人?”
李光昭是广东客家人,寄居海口多年,倒是认识好些洋人,但专以诈骗为业,骗到了一溜了之,打听到洋人已离海口,才又出现。
两年前李光昭跟洋人做了一笔生意,把襄河出口之处的一片荒地,卖了给洋人,洋人上了当,心有不甘,跟李光昭提出交涉,要求退回原款。李光昭骗来的钱,一半还债,一半挥霍,早已光光大吉。于是跟洋人商量,说可以筑一道堤,使得那片低洼荒地,不生水患,而且也带了洋人实地去勘察过,只要能把堤筑起来,这片荒地确可成为有用之地。
等他装模作样,雇了几名土工,打线立桩,立刻便有人出面干涉,这个人是当地的绅士,名叫吴传灏。
吴传灏是受地方委托,向李光昭提出交涉。那片滨水荒地,是襄水宣泄之区,根本没有什么人承粮管业,等于是无主公地,如果筑上一道堤,襄水大涨时,没有出路,必致泛滥成灾,汉阳三镇的老百姓,岂不大受其害?
李光昭何尝不明白这番道理,但为了对洋人有所交代,仰起脸大打官腔,非要筑堤不可,当时几乎动武,还是洋人劝架,才不曾打得头破血流。而李光昭的这些近乎苦肉计的做作,吴传灏当然不会了解,只觉得此人不可埋喻,唯有控之于官,于是由汉阳县到汉阳府,再从汉黄德道告到巡抚、藩司、臬司“三大宪”那里,无不贴出煌煌告示,严禁筑堤,以保民生。
“我们大清国是有国法的,”李光昭对洋人说,“朝廷是讲道理的,地方官吏一定敷衍地方士绅。不要紧,我到京里去告,非把官司打胜了不可。”
李光昭就此借“京控”为名,摆脱了洋人的羁衅,也是他如何到了京师的来龙去脉。贵宝一听,倒抽一口冷气,不过内务府的人做事,向来顾前不顾后,所以贵宝转念一想,这个李光昭倒有些本事,且听听下文再说。
“李光昭是早就打听好了的,知道洋人已经认倒霉回了国,才敢回汉口。”成麟又说,“在路上他印了一张衔条:”奉旨采运圆明园木植李‘,又做了两面旗子,要在船上挂出来。我看这样子要出事,把当年小安子让丁宫保砍了脑袋的事一说,才算把他拦住。这个人的花样真多,胆也真大,跟洋人极熟,也许闯得出什么名堂来。“
事多话长,成麟讲得又不甚有条理,因此贵宝一时颇感茫然,但最后这句话却是很清楚,成麟见闻所及,对李光昭的信心未失。但何以前面又说得他那样不堪?前后对照,成麟到底是什么意思,倒要问他一问。
“到汉口一打听,木植如果现伐,得三年才能出山。”成麟未待贵宝开口,先就讲他回京的原因:“李光昭跟我说,不如到香港买洋木。到了香港,跟一个洋商定了三万二千尺洋木,就是我带回来的样子,李光昭付了定洋,说要两下凑钱,我特地赶回京来筹款。贵大爷,”老实的成麟以一种十分难看奇异的表情说,“为了补缺,我也顾不得了,我能凑多少就买多少洋木,作为我的报效,那时要贵大爷作主,别埋没了我的苦心。若是我叫李光昭骗了,也要请贵大爷替我伸冤。”
贵宝一听这话,只觉得他可怜,便安慰他说:“不致于那样!你的辛苦,上头都知道,小心谨慎去办吧!”
得了这两句微带嘉许的话,成麟的勇气又鼓了起来。便下了个帖子,约请了几个至亲好友,在西河沿的龙源楼便酌,预备请大家帮忙,凑一笔整款借给他去报效木植,好补上笔帖式的实缺。
约的是下午五点钟,一到那里,发觉情形有异,两三个便衣壮汉,在门口靠柜台站着,双目灼灼,只是注意进出的食客。接着澂贝勒到了,直接上楼,有个壮汉便拦着成麟,不许他踏上楼梯,成麟越觉困惑。
一样地,楼上伺候靠东雅座的跑堂也大惑不解,澂贝勒他是认得的,却不知另一个华服少年是谁?看澂贝勒弯腰耳语,似乎此人来头不小。
正在张望得起劲,那位贵客随带的俊仆,一扭脸发现了跑堂,立刻就把眼一瞪,其势汹汹地奔了过去。
“你懂规矩不懂?”他将跑堂的往外一推,低声喝问。
跑堂的偷窥顾客的动静,是饭馆里的大忌,那人自知理屈,赶紧陪笑哈腰地道歉:“二爷别生气!是我看得刚才进来的那位大爷眼熟……。”
“什么眼熟眼生的!”他抢着说道,“你这儿如果打算要这个主顾,就少噜苏。拿帐来!”
跑堂答应着到柜上算了帐,用个小纸片写个银码,回到楼上,只见那俊仆还在等着,便请教“主家”尊姓,以便挂帐。那俊仆摇摇头付了现银。跑堂的再三说好话不肯收。那是京里的风俗,非得这样才能拉住主顾,主顾虽持付现,便是看不起那家饭馆,不屑往来之意。所以跑堂的相当着急,以为真是为了刚才的行动失检,得罪了贵客。
就这一个要给银子,一个不肯收的当儿,只见澂贝勒已陪着华服少年出了雅座,俊仆随即跟在后面,一引一从,径自下楼。龙源楼门前停着一辆极其华丽的后档车,等华服少年上了车,澂贝勒亲自跨辕,丝鞭扬处,绝尘而去,惹得路人无不侧目。
到这时候,那些壮汉才扬长而去,成麟亦方得上楼,心里只是猜疑,估不透那华服少年是谁?倒把自己的正事都忘掉了。
他来得太早了些,虽经此耽搁,客人尚还一个未到,跑堂的沏上茶来,成麟便跟他闲聊,问起华服少年。由于他是熟客,跑堂的掀开门帘,看清没有人偷听,才凑到他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跟你老说了吧,你老可千万放在肚子里。
那位十八九岁,长得极清秀的小爷,是当今皇上。“成麟吓一大跳,”你别胡说!那有个皇上下馆子吃饭的?“话是这么说,他也并不是坚决不信,因为想到澂贝勒已加了郡王衔,而竟替那人跨辕,则身分的尊贵,起码是个亲王,如今那有这么一个皇子?
“一点都不假。”那跑堂又说:“是鸿胪寺的立五爷说的。立五爷还在西头那间雅座,他常在宫里当差,不知见过皇上多少回,错不了!”
成麟舒了口气,心里异常好奇,看样子是不假,但皇上溜出宫来,微服私行,总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看他还似不信,跑堂的便又举证:“宣德楼的那段新闻,你老总该知道?”
“宣德楼出了什么新闻?”成麟问道:“我去年出京,这两天刚回来,一点都不知道。”
“那就怪不得了!”跑堂的说,“翰林院的张老爷、王老爷,在那儿遇见了皇上,皇上还让王老爷唱了一段白门楼,夸他赛似活吕布。一过了年都升了官了。”
愈说愈奇,也愈教成麟不能相信,然而无法再往下追问,因为他所请的客人,已陆续来赴约了。
这些客人包括成麟的表兄巴颜和在内,听得成麟相邀,当他跟李光昭出京,大功已成,设宴庆贺,所以一见面纷纷道贺。越是恭维得好听,成麟心里越难过,也越着急,因为借钱的话,更难出口了。
好不容易,成麟才把话引入正题,说是自己也打算买一批洋木报效,希望大家先凑一笔钱出来。
“老三,”巴颜和不等他毕其词,就性急地问,“那李知府不是说,能凑十几万银子买洋木吗?”
“不错!”成麟赶紧接口,“不过他是他的,我是我的。”
“这话就不对了!”巴颜和疑云大起,“当初原是这么说的,一起出京办木植,他出钱,你出力,将来劳绩的保案上去,优叙大家有分,只要他补上了实缺知府,你起码也能补上一个九品笔帖式,何用你花钱报效?”
这话把成麟问得张口结舌,原形毕露。于是有人敷衍着说:“成三哥犯不上花这钱。即使真要报效,等李知府的木植运到,匀出多少,归你的名下,该多少价款,我们想法子凑了还他。”
成麟心里有数,这还是人家顾他面子的说法,倘不知趣,再说下去,就要盘诘李光昭的底细,会弄得很难堪。所以装作很感激地拱手说道:“这样也很好。到时候真要那么办,我再请各位帮忙。”
这顿饭,在客人自是吃得索然寡味,做主人的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官梦震醒,而且还得应付巴颜和的索债:
他经手替李光昭代借的五百两银子。
这里所谋成空,李光昭却还在广州盼望。看看资斧不继,后路茫茫,一不做,二不休,悄悄在广州置办了动用物品,带着他那名十分玲珑的跟班,名叫李贵的到了香港。
一到就住进香港最大的得利客栈,包了两间房,一间作卧室,一间作起坐,房门上贴出一条梅红长笺,大书“钦派圆明园工程监督李寓”,命李贵在跟别人谈到他时,称为“钦差”。又弄了几口大皮箱,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外面贴着“奉旨采办圆明园木植李”的衔条,放在起坐间里,进门客人,一望而知。同时雇了一顶绿呢大轿,每天穿起公服,戴一副大墨晶眼镜,招摇过市。
这一下,立刻便有人来兜生意,因为两广总督衙门和粤海关有圆明园工的“传办事件”,是香港商场都知道的,所以都不疑李光昭假冒。谈生意照例先拜会,后邀宴,有此一番酬酢,才讲到正题,李光昭便天高皇帝远地大吹特吹,提到木植,说是既买洋木,便得跟洋商直接打交道,免得中间剥削。别人不知道他是骗惯了洋商的,都当他精明能干,便真的替他找洋商的路子。
结果找到一个法国人,名叫安奇,一谈之下,十分契合。李光昭决定买三万尺的洋木,谈好价钱,要付定金的时候,李光昭连连冷笑,说是象这样的生意,只有买主先孝敬经手人的,如何先要定金?大清皇帝买洋木,还怕少了他的价款?等木植运到天津,验明货样,自然照价发款,内务府办事的规制一向如此。
于是签了约。自然,安奇有安奇的打算。
安奇在中国已有多年,但运气不好,经商迭遇风险,在广州和香港,欠下了好些债,能有这笔大生意,可以一苏涸辙,所以格外迁就。至于李光昭的来历,他虽也怀疑,却认为不致遭受任何损失,因为他对中国的官场,极其了解,天津教案发生时,曾亲历其境,看透了中国人办洋务,只讲保住虚面子,暗地里多大的亏都肯吃的。如今李光昭所签的约,有“圆明园李监督代表大清皇帝立约”字样,果然属实,则等货到天津,一经验收,不怕拿不到钱,倘或假冒,则可请求领事提出交涉,一口咬定大清皇帝悔约。他深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是最会做官的,必不肯为了上十万银子,闹出大清皇帝悔约的纠纷,贻笑列国,颜面不保。
在李光昭,也有一个如意算盘。他在广州的时候,已经知道圆明园工程欲罢不能,而最困难的是,缺乏木料,慈禧太后万寿期近,需求甚亟,只要有一船洋木到了天津,不怕内务府的人不听自己的话。他预备这样说:洋木总值是三十万,自己答应过报效十万银子,扣除以外,应找二十万两。付掉安奇的价款,起码还能多十万银子。拿这笔钱在吏部加捐一个“大花椽”,把没有“部照”的候选知府,弄成个真的,等奖叙的旨意下来,再打点打点,搞个“不论双单月”,遇缺尽先补的名堂,然后走路子指明分发到湖北,那就扬眉吐气了。
两个人各有打算,彼此凑合,签下了一纸英文的合同。安奇认为照商场的惯例,不付定金,合同无效,坚持要“意思,意思”,那怕一块钱都行。李光昭倒也慷慨,付了十块银光闪亮的墨西哥鹰洋。
合同很简单,口头谈得详细。安奇表示他在小吕宋有人替他办货,由香港打电报到加尔各答,再由伦敦转到小吕宋,至多半个月工夫,货色就可运到香港,然后一起随船到天津,交货领价。
这笔交易一做,李光昭成了香港商场上的知名人物,有人想做内务府的生意;有人想捐官;有人为打官司准备“京控”要找路子,都来拜托。李光昭来者不拒,无不拍胸保证,一定帮忙。于是有人为他惠客栈的帐,有人送“程仪”,真有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之乐。
那知乐极生悲,就在洋木将到香港的前一天,安奇喝酒大醉,在九龙到香港的渡船上,失足落海,等捞救上船,已经一命呜呼,债主闻讯齐集,分掉了那一船洋木。
李光昭得到信息,大惊失色,赶到安奇的洋行里去打听,得知大家分配洋木抵偿债务的经过,还想挽救,劝安奇的债主们,仍旧把洋木运到天津,照约行事,保证所得到的现款,比此刻瓜分木料来得划算。无奈合同的一方已经亡故,契约责任,自然归于消灭,倘或出了纠纷,打官司不能传安奇到案,必输无疑。所以任令李光昭说得舌敝唇焦,大家只是摇头不允。
这一下害得李光昭进退维谷,大为狼狈。绕室徘徊了一夜,终于恍然大悟,“安奇死了,还有别人。洋商不曾死绝,何妨照样再来一次!”他欣喜地自语着,“对!就是这么办。”
这一次找到的也是一个法商,名叫勃威利,洋行设在福州,因而谈妥了便到福州去签约。
勃威利专门经营木材,在中国的业务,委托福州美商旗昌洋行代理,所以这张合同,亦由旗昌洋行出面代订,勃威利连带签署负责。合同中载明订购洋木三船,共计三万五千英尺,连运费在内,每尺银圆一元五角五分,总计五万四千二百五十元,在三十天内运到天津,立即验收给价,每船每迟延一日,津贴泊船费用五十元。至于定金,照安奇的成例,只付了十块鹰洋。
办好手续,李光昭携带英文合约和木样,坐海轮北上,一到天津,先禀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根据内务府奏准的原案,请求饬令天津海关,免税放行,一面向内务府呈报,说是“亲自航海,运来大木,将抵天津大沽,请派员点收”,同时附呈木样。至于木植数量价格,李光昭因为京中官员不懂英尺大小,也不晓得洋木价格,索性滥报,说第一船洋木共有五万五千五百余洋尺,总值三十万两。
正好,两广总督瑞麟,亦专差解到一批洋木的木样,摆在内务府内,看着能否合用,如果合用,“即行购买运解”,内务府的官员,拿李光昭的木样,放在一起验看,认为统通合用,分呈奏报皇帝“请旨”。
对广东的处置,比较简单,只是说明情形,请旨饬令两广总督、广东巡抚,迅速购办,解运进京。关于李光昭的那一部分,却有些疑问,因为有懂洋木行情的,说洋尺比中国的“三元尺”来得小,而五万五千多洋尺的木植,也不须三十万银子。因此,内务府大臣决定请旨“饬下直督,就近派员,按李光昭所禀根件数目尺寸,验收造册咨送臣衙门,一面由该督迅速设法,运赴圆明园工程处查收,再由臣等查验,是否与所报相符,核实估计价值,奏明请旨,格外恩施,以昭激励。”
这样做法,另有深意,首先是一笔运费,着落在李鸿章身上,不管他将来如何报销,内务府可以不必花钱。再是在李光昭身上留下一个伏笔,就凭“核实估计价值”这句话,就有许多好处。
皇帝自然“依议”。于是内务府抄录原奏及李光昭的原呈,办公文咨请直隶总督衙门照办。经此周折,已是一个月过去,勃威利运到天津的第一船洋木,已经在码头上停泊了二十天,而且洋商跟勃威利已经发生纠纷了。
在福州,李光昭可以吹得天花乱坠,一到天津,不见码头上有任何官员,来照料这批由大清皇帝派人代表立约订购的木料,押运的洋商,便起疑心。催着李光昭收货给价,李光昭只是支吾敷衍,几天以后,连他的人影子都见不到了,于是向美国驻天津领事署申诉,提出交涉。
就在这时候,神武门出了一个乱子,皇帝微服游幸,日暮归来,拉车的一匹马不知怎么受了惊吓,由神武门狂奔入宫,直到景运门,才经守卫宫门的护军拦住。这件事被当作新闻一传,皇帝的荒唐行径,连带地也播传人口了。李鸿藻忍无可忍,决定犯颜直谏,而造膝密陈,因为体制攸关,毕竟不能畅所欲言,所以亲自缮了一通密折,当面递给皇帝。
李鸿藻跟皇帝是师生的情谊,十三年来,除却母丧守制那三年,几于无日不见。所以皇帝的性情如何,只有他最了解。外和而内刚,好面子,重感情,秉性又极其机敏,谏劝之道,只有相机开陈,或者取瑟而歌,暗中譬喻。这年会试,李鸿藻以副主考入闱,第三场文题:“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以及试贴诗,”赋得无逸图,得勤字五言八韵“的题目,就出于他所拟,而意在讽劝。此刻所上的密折,措词仍是浅明而宛转。首先引用上年皇帝亲政,两宫太后在养心殿召见亲贵大臣,面谕辅助皇帝,知无不言的训谕,作为建言的根据,接着便”沥陈愚悃“,说的是:
“伏思皇上亲政以来,一年有余矣!刻下之要务,不可不亟讲求者,仍不外读书、勤政二端,敢为我皇上敬陈之:前数年皇上日御弘德殿读书,心志专一,经史记诵甚熟,读书看折,孜孜讨究,论诗楷法,亦日见精进;近则工夫间断,每月书房不过数次,且时刻匆促,更难有所裨益,不几有读书之名,而无读书之实乎?夫学问与政事相为表里,于学问多一分讲求,即于政事多一分识见,二者诚不可偏废也。伏愿我皇上懔遵皇太后懿旨,每日办事之后,仍到书房,计真讨论,取从前已读已讲之书,逐日温习,以思其理;未读未讲之书,从容考究,以扩其识,诗论必求其精通,字画必求其端整。沉心静气,涵养圣德,久而久之,自受益无穷矣。皇上亲政之初,凡仰蒙召对者,莫不谓天禀聪明,清问周至,钦佩同深,气象为之一振。迩来各部院值日诸臣,未蒙召见,人心又渐懈矣!咸丰年间,文宗显皇帝每日召见多至八九起,诚以中外利弊,非博采旁咨,无以得其详细也。若每见不过一二人,每人泛问三数语,则人才之贤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夫臣下之趋向,视朝廷为转移,皇上办事早,则诸臣莫敢不早;皇上办事细,则诸臣莫敢不细!不如是则相率偷安,苟且塞责,其流弊有不可胜言者。伏愿我皇上仰法祖宗定制,辨色视朝,虚心听言,实事求是;于披览章奏之际,必求明其所以然,则事理无不贯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无益之游观;轸念时艰,省无名之兴作。”
通篇文章,要紧的就是最后这两句话,但摆在数百言论读书勤政之道以后,文字就显得不够力量。皇帝看完,不以为忤,却也没有摆在心上。
李鸿藻则是一心盼望着,皇帝会虚己以听,或者召见,或者见诸行动,有改悔的迹象,结果什么都没有!自然大感失望。他所听到的是许多流言,其中最离奇的一说是,皇帝曾出现在陕西巷,韩家潭一带,那里是有名的“八大胡同”,犹如唐朝长安的平康坊,“苏帮”的“清吟小班”集中之区,岂是万乘天子所能驻驾的地方?因此,李鸿藻说什么也不能相信。然而惊疑莫释,只好去请教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荣禄,跟李鸿藻是至交,他由工部侍郎调任户部左侍郎,兼管“三库”,但始终是醇王手下的一员“大将”,负着保护京师的重任。
“有这回事。”荣禄对李鸿藻无所顾忌,直言相告,“不但到了八大胡同,还有下三滥的地方。”
李鸿藻大惊失色,话都说不俐落了:“那,那是什么地方?”
言语便给的荣禄,迟疑未答,因为一则李鸿藻不会知道那些地方,解释不明白,再则亦真不忍言!想了想,这样答道:“四哥,你就甭问了!”
李鸿藻心如刀绞,坐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思潮激荡之下,挤出一句话来:“怎么跑到那些地方去了呢?”
“不能老逛八大胡同啊!”荣禄答道:“清吟小班是内务府那班阔大爷的天下,多在内廷当过差,全都认得,撞见了怎么办?”
“你遇见过没有?”
“没有。”荣禄答道:“我也不敢!四哥,你想,真要遇见了,我怎么办?只有暗中保护,不敢露一点儿痕迹。”
“唉!”李鸿藻长叹一声,不知不觉地滚出来两滴眼泪。
“园工非停不可了!”荣禄面色凝重地说,“日本人居心叵测,如果不免一战,军费就很为难,那经得住再兴大工?”
三六
人事如此,天象可虑。钦天监的官员发现西北出彗星,夜夜观察,经历十天不灭,迹象是“紫微藩卫为彗星所扫”。
彗星俗名“扫帚星”,见之不祥,何况亘历十日不灭,而且扫着作为“帝星”的紫微星的藩卫,则出警入跸,大为可虞。所以在弘德殿行走的徐桐和广寿,正好借此立言,说皇帝屡次巡幸圆明园,视察工程,是孝养心殷,非一般游观可比,但炎暑之际,风雨不时,海淀路远,十分劳累,万一马惊兽逸,有失敬身之道。皇帝负宗庙社稷之重,承两宫太后之欢,不宜再有临幸巡视园工的举动。
就在这时候,李光昭与洋商发生了纠纷。当福州旗昌洋行的代表,自从押运木料到达天津,找不到李光昭,便向美国领事署提出申诉。副领事毕德格,将旗昌洋行的信,交了给天津海关道孙士达,其中详细说明了合约内容,三船木料,总值不过银洋五万四千余元,已到的一船,连同迟延贴补的费用,应付一万五千元。
这一下李光昭的西洋镜,完全拆穿。李鸿章听取了孙士达的报告,勃然大怒,但一时还不预备抓他办罪,只叫孙士达通知李光昭,赶紧跟洋商将帐目结算清楚。
洋商找不到李光昭,孙士达也找不到,转托天津道丁寿昌派人四处查访,才在一处客栈里把他寻着,当面交付了海关道的公事。
李光昭已经悄悄到京里去了一趟,目的是找成麟去借钱,照他的想法,一万五千银元,折算不过一万一千银子,成麟无论如何,可以筹措得到。那知成麟不但不肯替他想办法,而且还追着他要年前所借的五百两银子。李光昭一看路数不对,连夜溜回天津,四处跟人套交情,拿着内务府的公事和洋商的合同,想找到一个肯垫款的人,交款取货,然后再跟内务府去打交道。如果没有确切的结果,不能先拨几万银子出来,他打算私下卖掉这一批木料,溜之大吉。
李光昭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而况有公文、有合同、还有停泊在新关的货色,自更易于措词,居然有个长芦盐商,愿意借钱给他,不要利息,只要将来内务府奏请奖励时,为他加上一个名字。有此成议,李光昭有恃无恐,想好一套说法,从从容容地去见孙士达。
“老兄太不成话了!”孙士达一见面便开了教训,“既称报效,何以欠了人家的货价不给?赶快去了结!别丢人现眼了。”
“回大人的话,”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货价我早已预备妥当,随时可付。只是不能付!为什么呢?因为木植的尺寸,与原议不符。钦命要件,不敢草率从事。我请大人照会美国领事,转饬旗昌洋行,交出原订的尺寸底单,一看就可以明白。”
“底单?”孙士达也是办洋务的,知道与洋商贸易的规矩,想了想问:“底单彼此各执一份,你的呢?”
“我的在这里。”李光昭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纸,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是个抄件?”
“是。”李光昭答道:“原本是洋文,我特为译了出来,大人看了,才会明白。”
“喔!”孙士达问道,“你会洋文?”
“是!我能说能写。”
孙士达听他这一说,倒不敢小觑他,点点头作了个嘉许的表示。
于是李光昭把握机会,要求孙士达跟美国领事提出交涉,说木料延误已久,必须严饬洋商,限期照原订底单的尺寸,赶运到京,以便解到圆明园应用。
孙士达接受了他的要求,跟美国领事署交涉,要他们转饬旗昌洋行交出底单。押运的洋商,不曾料到有此变故,自然不会把合同带在身上,这一来便变成李光昭有理了。美国领事署仔细研究案情,发觉贸易的主体是在法国木商勃威利身上,旗昌洋行不会受多大的损失。既然如此,犯不着为法国的利益跟中国起交涉,因而采取了一个很明快的措施,一面叫洋商向法国领事署去申诉;一面通知孙士达,此案美方已经不管,归法国领事处理。
开是法国领事狄隆,照会天津海关道,说明案情,要求“设法拘留”李光昭,理由是怕他逃走。孙士达很帮李光昭的忙,不但拒绝法领事的要求,而且将李光昭所送的“底单”抄了一份,随着复照一起送达,希望“公平成交”。
狄隆办事,不象美国领事署那样和平,立刻提出一件措词强硬的照会,说是“此案本拟秉公会审,兹关道据李光昭一面之词,胸有成见,只可另行控办。”孙士达还在回护李光昭,据理辩驳,但总督衙门的洋务文案,知道了这件事,颇生忧虑,因为照狄隆的照会来看,是预备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是非曲直,姑且不论,为了一个商人,万把两银子货款的地方事件,搞成两国政府之间的纠纷,这办的是什么洋务?
因此,总督衙门通知孙士达,不必打笔墨官司,约集法国领事会商,和平了结。孙士达遵照命令,带着译员与法国领事署的代表,面对面坐下来谈判。无奈双方各执一词,一面说木料尺寸短小,一面说木料尺寸与合同所订相符,但合同在福州,一时无从摊开在桌子上公评,就无论如何也谈不出一个结果了。
这些情形皇帝都还不知道。李鸿章虽对李光昭异常不满,但其中关碍着“钦命”和内务府的人,能够让他付了价款,运木进京,是为上策,所以对孙士达回护李光昭,亦就听他去办,能将真相瞒得一天是一天。这样到了七月初,终于不能再瞒了。
不能瞒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李光昭的行径,虽还未上达天听,却已成了宫廷以外的一件大新闻。由此又引起修园的奏谏,除了两江总督李宗羲明请停园工,暗劝绝微行的一疏以外,南书房翰林李文田,还为此跟宝鋆起了言语冲突。
李文田原来放了江西学政,三年任满,本来要“告终养”,回广东顺德原籍侍奉老母,就因为京里有大兴土木之举,特地入京复命,仍旧派在南书房行走。有一天遇见宝鋆,李文田责备他不能及时匡救,宝鋆从那方面来说,都是李文田的前辈,受此指责,脸上自然挂不住,便这样答道:“你在南书房,亦可以讲话。何必责备军机?”
“对!”李文田也顶了过去:“此来正是如此,无劳相勉!”
这样不欢而散以后,李文田第二天就上了一道奏折,以彗星的“天灾”,说到“人害”,对内务府以及近臣太监,有极严厉的攻击,引《大学》中的话,“聚敛之臣,不如盗臣”,指“左右近习与夫内务府大小臣工,皆聚敛之臣而盗臣者也”;说“皇上以天下为家,今欲削皇上之家,以肥其家”;其“自为之计,于皇上何益?”
这样引经据典写下来,结论自然是归于请停园工。皇帝看了,学明神宗的办法,既不接纳,亦不加罪,将原折丢开了事。李文田却还师法古人“焚谏草”之义,有人问到,只说“折底烧掉了”。但同在南书房的潘祖荫是知道的,由他传了出去,颇有人见贤思齐,预备跟着上折,犯颜直谏。京中的清议,李鸿章非常注意,知道了这种情形,认为拿李光昭一案掀出来,可为桴鼓之应,大家合力做一篇热闹文章,说不定能把皇帝和慈禧太后的兴致硬压了下去。
再有一个原因是,新任通永道英良请训出京时,皇帝面谕,转知李鸿章将李光昭所报效的木植,赶紧启运进京。当初奉旨验收,因为李光昭未付货价,验无从验,收无从收,成为悬案,此时奉旨催促,如果再无一个了结,如何说得过去?
因此,李鸿章便嘱咐文案,办了一个相当详细的奏折,将李光昭与洋商的纠纷,及与美、法领事署交涉的经过,撮要叙明,加上这么一段议论:“李光昭在内务府呈称,购运洋木报效值银三十万两,木价即浮开太多,银两亦分毫未付,所谓报效者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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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一句一针见血的指责,惹得皇帝震怒,召见春佑开缺以后,已升为内务府大臣的原任堂郎中贵宝,拍案痛斥。同时下了两道上谕,一道谕内阁,是“明发上谕”,说李光昭“胆大妄为,欺罔朝廷,不法已极,着先行革职,交李鸿章严行审究,照例惩办。所有李光昭报效木植之案,着即注销。”
另外一道谕军机大臣的,是转发李鸿章的“廷寄”,因为原奏中说李光昭“在外招摇,出言不慎”,虽是轻描淡写的话,却看得出来大有文章,拿什么人来“招摇”?可能是皇帝和皇太后,这于朝廷体面,更有关系,因而以近乎颁发密旨的手续,“着李鸿章确切根究,按律严办,不得稍涉轻纵。”
但就是前一道“明发上谕”,已经贻笑大方,只是议论不一,有的说,皇帝到底少不更事,似此破绽百出,形同儿戏的“报效”,居然亦会相信。于是已因微服私行,涉足平康而受伤害的“天威”,益发大损。有的则责备军机大臣,象这样的案子,竟任令其演变至今,几乎引起涉外纠纷,不知衮衮诸公,所司何事?当然,这些讥评,都是出以异常沉痛的心情,认为长此以往,十几年艰难力战,费了多少民脂民膏所换来的平洪杨、平捻、平回乱三大武功,都要毁在当今皇帝手里了。
于是醇王第一个忍不住,先征询他那一班的御前大臣的意见。御前大臣一共五个,都是顶儿尖儿的亲贵重臣,带班的是惇王,接下来的是醇王、伯彦讷谟诂、景寿和郡王衔的贝勒奕劻。
“五哥,”醇王激动地说:“咱们可不能不说话了。照这样子,咱们将来都是大清朝的罪人!”
“难!”惇王大摇头道,“说得轻了,不管用;说得重了,又怕皇上挂不住。”
“良药苦口利于病,非重不可!”醇王向伯彦讷谟诂和景寿问:“你们俩怎么说?”
这两个人的性情不同,一个沉默寡言,向来喜怒不形于颜色,一个有不耐久坐的毛病,不断绕屋徘徊,一静一动,大异其趣,而此时却是不爱说话的六额驸景寿开了口。
“咱们得跟六爷谈一谈吧?”他说,“最好再连师傅们一起列名,就更有力量了。”
“对!”惇王表示赞成,“这就好比一家人家,小主人不学好,先不必惊动外人,自己家里管事的、帐房、教书匠先合起来劝一劝,主人一看他左右的人,全在这儿了,不能不给一个面子。”
话虽俚俗,譬喻却也还适当,醇王点头同意。当时便去看恭王,他毫不考虑地答应了,于是把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都请了来,商定了要说的话,一共六款,推举奕劻起草,李鸿藻润色。
其时翁同龢母丧孝服已满,由常熟回京销假,仍旧派在弘德殿行走,连衔上折的事,由他跟徐桐和广寿去说明。他心里就很奇怪,王庆祺正是“罪魁祸首”,而又让他列名奏谏,不是开玩笑吗?
果然,第二天变卦了。恭王等人也想到了王庆祺,却又不便单独将他剔出,因而决定由惇王领衔,五御前、五军机合疏。这十个人不是皇帝的叔伯,便是椒房长亲,所以措词不用讲婉转,重在痛切,一开头就坦率直言:
“当此兵燹之余,人心思治久矣!薄海臣民,无不仰望皇上亲政,共享升平,以成中兴之治。乃自同治十二年皇上躬亲大政以来,内外臣工感发兴起,共相砥砺,今甫经一载有余,渐有懈弛情形,推原其故,总由视朝太晏,工作太繁,谏诤建白未蒙讨论施行,度支告匮,犹复传用不已,以是鲠直者志气沮丧,庸懦者尸位保荣,颓靡之风,日甚一日。值此西陲未靖,外侮方殷,乃以因循不振处之,诚恐弊不胜举,病不胜言矣!臣等日侍左右,见闻所及,不敢缄默不言,兹将关系最重要者,撮其大要,胪列于后;至其中不能尽达之意,臣等详细面陈。”
“面陈”是恭王、醇王和文祥的意思,因为有许多话,不便形之于笔墨,但即令如此,奏折中已经“言人所不敢言”了。
“关系最重要”的话,一共六款,第一款是“畏天命”,以彗星出现,天象示警,说到“各国洋人盘踞都城,患在心腹;日本又滋扰台湾,海防紧要,深恐患生不测。”劝皇帝“常求敬畏之心,深宫中倍加修省,以弭灾异。”
第二就是“遵祖制”,说视朝办事,皆有常规,服用起御,务崇俭朴,太监不准干预政事,宫禁更当严肃。这便有许多弦外之音,接下来“慎言动”一款,就说得相当露骨了:
“皇上一身为天下臣民所瞻仰,言动虽微,不可不慎也。外间传闻皇上在宫门与太监等以演唱为乐,此外讹言甚多,驾幸圆明园察看工程数次,外间即谓皇上借此喜于游观。臣等知其必无是事,然人言不可不畏也。至召见臣工,威仪皆宜严重,言语皆宜得体,未可轻率,凡类此者,愿皇上时时留意。”
这一款自是就微行而言。后半段则是隐指王庆祺,外人不会明白,他们相信皇帝会懂得其中的深意。
以下还有三款,其中“纳谏章”、“重库款”,是全篇奏章的重心:
“中外大小臣工,呈递封奏,向来皆发交军机大臣阅看,请旨办理。近来封口折件,往往留中不发,于政事得失,所关非细。若有忠言谠论,一概屏置,不几开拒谏之风乎?嗣后遇有封奏,伏愿皇上仍照旧发下,一广言路。户部钱粮为军国之需,出入皆有定制,近来内廷工作太多,用款浩繁,内务府每向户部借款支发,以有数之钱粮,安能供无穷之糜费?现在急宜停止者,乃在园工一事。伏思咸丰十年,文宗显皇帝由圆明园巡幸热河,至今中外臣民,言之无不痛心疾首。两宫皇太后、皇上皆亲见其事,念及当日情形,何忍复至其地乎?即以工程而论,约非一两千万不办,此时物力艰难,何从筹此巨款?愿皇上将臣等所奏,在两宫皇太后前,委婉上陈。若钦奉懿旨,将园工即行停止,则两宫皇太后之圣德与皇上之孝思,皆趋越千古矣!”
六款谏劝之中,唯独这一款是兼劝慈禧太后,意思不可晦涩,但更不可明豁,这番措词,煞费苦心,十重臣的往返讨论,也都集中在这一款上面。最后“勤学问”一款是陪笔,皇上只要能接纳前面五款,则进德修业,勤求学问,自为必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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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恭王府斟酌妥善,十重臣都在折底上具了名,然后由奕劻亲笔誊正,交到军机处,特为派一名军机章京,送交内奏事处,说明是关系重大的要件,要即刻呈进御前。
皇帝已经得到消息了,说是御前大臣与军机大臣,频频集会,将有一番很痛切的奏谏,这些人要说的话是什么,皇帝已可以猜想得到,而语气一定不中听,亦可想而知。因此,看到那封奏折,就象看到债主的信那样,心里先存怯意,一直不愿打开来看。
也因此,十重臣空等了一天。原折里面“其中不能尽达之意,臣等详细面陈”的话,皇帝根本不知道,自然也不会召见。这样到了第三天,在军机照例跟皇帝见面时,恭王忍不住便问:“臣等前天有一封联名的奏折……。”
“我正在看!”皇帝抢着说道:“另有旨意。”
恭王心想,“另有旨意”,自然是召见,不妨再等一等,所以不再多说什么,通知惇王等五御前大臣,下一天一早在军机处会齐,听候消息。
那知下一天见面,皇帝依旧只字不提。恭王退出养心殿,回到军机,立即派人去打听,得回的报告是:皇帝根本就没有看那道奏折。
“怎么样?”他向惇王问。
“还能怎么样?”醇王接口,“递牌子吧!”
十根绿头签递了上去,皇帝派人传谕:“今天累了!明儿再说。”
大家商量的结果,认为不容皇帝拖延,这一天非谒见不可!因而第二次再递牌子。
第二次递牌子,依然不准,这也在意中,恭王叫人再递。第三次奏达御前,皇帝既着慌,又愤怒,思潮起伏地考虑了好一会,知道这是一道难关,非闯不可,便沉着脸说:“好吧!
看他们说点儿什么!“
于是十重臣由惇王领头,一个个面色凝重地,出了军机处。这天是七月十八,“秋老虎”还很厉害,养心殿固然凉爽,但以心情沉痛,所以就象黄梅天进入通风不良的小屋子那样,不独汗流浃背,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感。文祥病势虚弱,更感难支,只觉眼前金蝇乱飞,喘息不止,由一名太监扶着,勉强随班进殿。
一进殿,恭王就吩咐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拿十个垫子来!”
总管太监一愣,惇、恭、醇三王是皇帝的胞叔,早就奉旨:“召对宴赍,免行叩拜礼”,何用拜垫?心里存疑,自然不敢去问,只答应着取了两条红毡条,十个龙须草的垫子,铺设停当,然后悄悄退下,秘密叮嘱殿外侍立的太监说:“今儿怕有大风波!各自小心。”
不久,听得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也听见了皇帝咳嗽的声音,于是惇王领头,在殿外站班,只见皇帝脸色苍白,而双眼有些发红,手里拿着一道封口的奏折,下了软轿,径自往殿里走去。等他升了宝座,惇王领头跟了进去,分两排跪下,自东至西,第一排是惇亲王、恭亲王、醇亲王、袭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袭一等勇毅公额驸景寿,第二排是郡王衔贝勒奕劻、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文祥、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土吏部尚书宝鋆、车机大臣兵部尚书沈桂芬、军机大臣兵部尚书李鸿藻。
皇帝微感愕然,心里更生警惕,等十重臣行了礼,他说:“都起来!”
“是!”惇王答应一声,依旧跪着不动,“臣等十人,前天有个联名的奏折,恭请皇上俯纳,明降谕旨,诏告天下。”
“喔,”皇帝已盘算了好几遍,有意要做作得不在乎,此时很吃力地装出微笑,“我还没有看呢!”
说着,便亲手用象牙裁纸刀,挑开封口,取出奏章,拿在手里,看不了几行,把奏章放了下来,脸色已经变了,是那种负气的神色。
“我停工如何?你们还有什么好罗嗦的?”
惇王无以为答,只侧脸看了一下,于是恭王便说:“臣等所奏,不止停工一事,容臣面读。”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折底来,跪直了身子,从头念起,念完了前面一段“帽子”,便开始陈说那具体奏谏的六款,反复譬解,由于激动的缘故,话越说越重,讲到最后“勤学问”一款,便有些教训侄子的意味了。
皇帝的脸色大变,一阵青、一阵红,然而十重臣都看不见。恭王是折底遮着眼睛,其余都按规矩不敢仰视,只听得恭王讲到最激昂痛切之处,陡然有击案的暴响,一惊抬头,才发觉皇帝的脸色青得可怕。
他指看恭王,厉声说道:“我这个位子让你好不好?”
说出这样负气的话来,十重臣无不惊愕失色,文祥一声长号,因为受的刺激太深,昏倒在地。
这一下,皇帝大惊,自悔失言,而殿外的太监,也顾不得仪制,赶紧奔入殿内,将文祥扶了起来。
“先搀出去吧!”皇帝这样吩咐。
等扶起来时,文祥已发出呻吟之声,殿上君臣都松了一口气,总算未曾昏厥过去。但就是这样,已是一件令人震动之事,从开国以来,两百年间,从无国家的元老重臣,为了君上失德,忧虑沉痛到这样近乎五内崩裂的程度!因此,皇帝不免气馁,而留在殿上的九重臣,则越觉得事态严重,如果不能切实奏谏,挽回天意,只怕人心涣散,天下要解体了。
其中最激动的是醇王,他也是异常好强争胜的人,一方面恨总理衙门软弱,一方面又恨恭王当国十三年,只是讲求洋务,住军备上未曾十分着力,以致外侮迭起,而无奈其何。如果皇帝有励精图治之心,则臣下决不敢这样子懈怠,所以说来说去,总要皇帝自己争气。
于是,他提高了声音说:“文祥公忠体国,力疾从公,如刚才的光景,皇上岂能无动于衷?倘或拒谏饰非,圣德不修,诚恐国亡无日!”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又有些来气,“我亲政才一年半,莫非就这一年半,把国事搞得糟不可言?所有的责任,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
“臣等不敢推诿责任。只要皇上进德修业,人心日奋,虽然内忧外患,交替迭生,总还有措手之处,大小臣工,亦决不敢敷衍塞责,营私自肥。天下者,皇上之天下,如果皇上不以社稷为重,大小臣工,何能勤奋效力?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
“我不懂你的话!”皇帝愤愤地说,“从那里看出来,我不以社稷为重?”
“圣躬系四海之望,乘舆轻出,就是不以社稷为重。”
“还有呢?”
“圣学未成。皇上如今第一件大事,就是勤求学问。皇上践祚之年,与圣祖仁皇帝差不多,圣祖十四岁擒鳌拜,除大患,在皇上这个年纪,已经着手策划撤藩。御门听政,日理万机之余,不废圣学,不但常御经筵,而且没有一天不跟南书房的翰林,讨论学问。皇上请细想,可曾能象圣祖那样勤学?”醇王接着又说,“李师傅在这里,就拿这个月来说好了,皇上一共上了几天书房?”
于是李鸿藻接口陈述:“初一是皇后千秋节,两天没有书房;初三引见拔贡,无书房;初四召见完事才已正二刻,传旨无书房;初五午初传无书房;初六传两天无书房;初八又传:本日及十一日至十五日无书房。算起来半个月工夫,只初九、初十两天临御弘德殿。前天、昨天,依旧是无书房。”
“昨天!”皇帝算是找着理了,“昨天是什么日子?不要行礼吗?”
“昨天是先帝忌辰。”醇王正好接口,触景生情,感念文宗,不由得双泪交流,“先帝弃天下,就为了洋人烧圆明园,忧愤而崩,皇上如果还记不得这个创巨痛深的奇耻大辱,臣不如随侍先帝于泉下。”说罢放声大哭。
皇帝又窘又恼,不便好言安慰,也不愿好言安慰,只绷着脸,大声说道:“这不是哭的事,有话尽管说,只要说得有道理,我当然会听。”
于是醇王收泪,一款款地往下再谈。召见的规矩,皇帝不曾问到,固不应擅自陈奏,就是同班召见,亦要分地位高低,不能越次发言,所以醇王说过,才轮着伯彦讷谟诂开口。他是提到李光昭一案,攻击内务府蒙蔽皇帝,以致于流言籍籍,中外都传为笑谈。愿皇帝大振乾纲,英察果断,勿为左右近侍所包围。
再下来就该景寿说话,他一向沉默寡言,自从牵入肃顺的案子里,搞得灰头土脸,更加不愿对大政有所主张。御前、军机联名奏谏,虽为他所赞成,但要说的话大家都说过了,他只泛泛地以圣驾至重,不宜轻出,说了几句。然后又说:“臣侍先帝之曰,曾承面谕:前明神宗,对臣下奏谏、各部院衙门议奏事项,往往留中不报,最是失德。皇上天亶聪明,必能切记先帝的遗训。”
皇帝觉得拿他比做明神宗,无论如何不服气,所以冷笑说道:“哼!拟于不伦!明神宗数十年不视朝,我那里有他这样子?至于奏折留中,是我保全上折子的人,一发下去,就必得处分。”
这一下,醇王可也忍不住了,抗声说道:“臣听说颇有人直言奏谏,如李光昭一案,早在上年年底,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就曾密奏,指李某‘迹近欺罔’,如今果如所言。倘或皇上当时就拿王家璧的折子发下来,军机不敢不查办,何致于有今天的笑话?”
“李光昭的案子,我已经叫李鸿章严办,不必再说了。”皇帝又说:“奏谏无非要我采纳,有些我已经接纳了,折子发不发下去,没有什么关系。”
“是。臣但愿皇上能虚衷以听。”醇王又说,“臣眜死上言,从今以后,易服微行之事,千万不可再有。”
“那是谣言,何尝有此事?”
“皇上说谣言就是谣言。”
这句话中有着无可形容的不屑与言的意味,皇帝心里异常不舒服,估量醇王也不敢对此事过境迁,形迹不留的情事,坚持其必有,因而振振有词地问:“你说呀!我到了些什么地方,是那一天,遇见了那些人?”
“皇上自己知道就是。”
这愈显得醇王的话是捕风捉影之谈,皇帝更要追问了,“不!”他说,“你非说不可,不然就是你造谣。”
造皇帝的谣,这事非同小可,醇王逼得无法,只好实说。那一天在宣德楼小酌,那一天在龙源楼午膳,那一天在八大胡同流连,那一天在琉璃厂买“闲书”。这都是荣禄接得报告,转报了醇王的。不但有日子,有地方,甚至在饭馆里要了些什么菜,花了几两银子都说得一清二楚。
这一下不但皇帝目瞪呆拙,无话可答,伯彦讷谟诂、景寿、沈桂芬等人,亦有闻所未闻之感。一时殿中如风雨将来之前的沉寂,令人惴惴不安。
“别的都好说。停园工,我得面奏太后,这件我做不了主。”
终于得到皇帝这样一句话,都认为差强人意。于是由惇王领头,跪安退下。皇帝自己也是汗流浃背,回乾清宫刚抹了身,太监来报,慈禧太后召见。
到了长春宫,只见慈禧太后的脸色阴沉,皇帝先就胆寒了。
“听说军机跟御前,有个联名的折子。”慈禧太后问道:“说的什么呀?”
“还不是那些老生常谈。”皇帝想把奏折取给慈禧太后看,已经探手入怀,转念警觉,这是“授人以柄”,便又把手伸了出来。
“怎么叫老生常谈?里头不是几句要紧话,何致于约齐了来见你?折子呢?”慈禧太后将手一伸。
皇帝心想,如果说不曾带来,说不定就会吩咐,派人去取。取不来岂非显得自己撒谎?无可奈何,只好把奏折交了过去。
慈禧太后看折子,虽非一目十行,却比皇帝快得多,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把折子往炕几上一丢,哑然半晌,带着异常失望的语声说:“有些事,我竟不知道!”
皇上心虚,深怕慈禧太后问起微行的事,便这样掩饰:“就是看了几次工程,外面就有谣言,真可恨!”
“你好好儿的,别人打那儿去造谣?”慈禧太后注视着他问:“你知道不知道,这六款说的是一件事!”
这一件事自然是停园工,皇帝心想,让慈禧太后自己说出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因而躬身答道:“求皇额娘开导。”
“都为的你不好生念书。你想想,这个月你才上了几天书房?”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如果你能上进,好好儿用功,心自然就会静下来,自然就知道‘畏天命’、‘遵祖制’,说话行事,都有规矩,奏折也看下去了,也肯听人劝了。只要你能这个样子,修个园子让你安心念书,也算不了什么!”说到这里,慈禧太后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有句话,我说了你心里一定不服,你亲政才一年多,何致于弄成这个样子?我给你说穿了吧,外头是瞧你不起!嘴里答应着,心里在冷笑,你以为看折子,跟军机见面,是件容易的事吗?你早得很呢!”
这几句话说得皇帝面如死灰,心里难过得无可形容,想顶句嘴,却又不敢,只好低着头使劲咬嘴唇。
“文祥是怎么回事?”
这一问又是皇帝难以回答的,想了想才答:“他身子不好!
要开缺就让他开吧!“
“胡说!”慈禧太后毕竟发怒了,“你简直没有长眼睛。”
皇帝又把头低了下去,自己恨自己笨拙,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慈禧太后倒有些不忍了,放缓了声音问道:“现在你的意思是怎么样?总要有个交代啊!”
“皇额娘不是说了吗?”皇帝带些委屈的声音说:“我多上书房就是了。”
“也要你诚心向学才好。”
“翁同龢回来了,我倒是愿意听他讲书。”
这是句真心话,慈禧太后也知道,点点头表示嘉许。停园工的事,就此不再谈了。皇帝回宫倒是细细想了一番,无奈想起书房,心里便生怯意。再想想别的,从对日的交涉到慈禧太后对皇后的态度,无一件事,可以使得心里妥帖,烦躁之下,坐卧不宁,唯有带着侍从,又走了一趟圆明园,心情才能略微舒散些。
园工实际上已濒于停顿,因为李光昭的案子一发作,既有煌煌上谕严办,则引进经手的人,岂能没有责任?所以湖广道监察御史,同治元年的传胪,江苏仪征籍的陈彝首先发难,严劾内务府大臣“办事欺蒙,请予处分”。接着是陈彝的同年,山东潍县人的江南道御史孙凤翔,上了一个奏折,说“上年李光昭呈请报效木植,及此次呈进木植,皆系现任内务府大臣贵宝署理堂郎中任内之事;贵宝蒙混具稿呈堂,并与李光昭交通舞弊,请严加惩处”。这两个折子已由皇帝批交吏部议奏,处分在所不免。同时十重臣哭殿,已传为九城的新闻。看样子停止园工,是迟早间事,所以不但内务府的人悄然罢手,就连园工的包商,亦不能不停下来观望风色。
事情有成为僵局的模样,皇帝不知何以为计,拖得一日是一日。十重臣则更为着急,频频集会,在长吁短叹之中,决定了几个旁敲侧击的步骤,首先是拿贵宝“开刀”,吏部两尚书宝鋆与毛昶熙议定,贵宝应照溺职例革职。
如果没有十重臣那六款奏谏,皇帝不会多心,有了“纳谏章”这一款,皇帝认为是恭王等人,利用言官来钳制他,心里很不舒服。然而李光昭一案,也实在气人,所以终于还是批准了吏部的建议。
贵宝是圆明园工程的总办,这一革职,“蛇无头不行”,园工完全停止。皇帝开始感到事态严重,第一是对慈禧太后无法交代;第二是威信有关。左思右想,只有找一个人商量。
这一个人就是李鸿藻。皇帝只有在启蒙的师傅面前,说心里的话才不会觉得伤害了做皇帝的威严。“师傅,”他说,“别人不知道我的难处,你应该知道。当初降旨修园,是为了娱养两宫皇太后,皇太后召见内务府大臣,召见‘样子雷’,亲自画了图样交下来,这些情形,你总知道吧?”
李鸿藻当然知道,随即问道:“七月十八召见御前跟军机,曾蒙面谕,停园工一节,转奏两宫太后定夺。想来皇上已经面奏?”
皇帝听得这一问,立即显出异常为难的神色,好半晌才说了句:“我不知道怎么跟两位太后去回。”
说是说“两位太后”,其实只是一位:慈禧太后。皇帝处于生母而兼严父的慈禧太后的积威之下,常常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这是李鸿藻所深切了解的。
因此,皇帝的苦衷,也就从他的这句话中,表露无遗。李鸿藻当时在心里就定下了主意,但不知道恭王等人的意思如何。不便在皇帝面前作何承诺,只这样答道:“皇上的孝思,臣等无不体仰。容臣等密筹妥善办法,必有以抒瘽虑。”
于是当天他就跟恭王谈到皇帝召见的经过,恭王约了五御前大臣和全班军机在鉴园集议。这一议,意见就多了,李鸿藻陈述的情形,为大家打开了心头的蔽境,为了匡正皇帝的行为,各种路子都走过,唯独最主要的一条路子不曾去走——请两宫太后出面干预,才是釜底抽薪,打开僵局的唯一善策。
“我看,”恭王说道,“就烦兰荪拟个密折,公上两宫,大家看使得使不得?”
这正就是李鸿藻的主意,而且他也有了腹稿,不过在此场合,他不能不这样说:“如何措词,请先商量定规。”
“你看呢?”恭王反问一句。
“我以为应从理与势两方面立论,说园工不得不停的缘故。”
“好,请你先写下来,看了稿子再斟酌。”
“不但论理、论势,还要揭破真相。”文祥说道,“要说内务府的人,明知道工程浩大,完不了工,无非借此敷衍,好从中上下其手。以‘西边’的精明,当然不肯给人做敛钱的幌子。要这样说,才有用!”
“是!”李鸿藻衷心倾服,“三哥看得真透。”
于是丫头安设了笔砚,李鸿藻坐在一旁握笔构思。象这些奏疏,无须讲求词藻,只要说得婉转透彻就好,因为李鸿藻把文祥的话,凑合他的腹稿,有了全篇大意,立刻文不加点地写了下去。写完看一遍,改动了几个字,站起身来,捧向恭王。
“就劳你驾,念一遍吧!”
李鸿藻答应着,朗声念道:“园工一事,皇上承欢两宫皇太后,孝思纯笃,未肯收回成命,而当此时事艰难,论理论势,皆有必须停之者,敬为皇太后陈之:咸丰十年,文宗显皇帝由圆明园巡幸热河,为我朝二百余年非常之变,至今天下臣民,无不痛心疾首,两宫皇太后与皇上念及当日情形,亦必伤心惨目,何忍复至其地?且前内务府大臣文丰,曾殉节于斯,不祥之地,更非驻跸所宜,此理之不可不停者也。现在西路军事孔亟,需饷浩繁,各省兵勇,欠饷累累,时有哗变之虞,加以日本滋扰台湾,势甚猛悖,沿海各口均须设防,经费尚不知如何筹措?以户部而论,每月兵饷,不敷支放,江苏四成洋税,已奏明停解捐输,厘金亦已搜索殆尽,内外诸臣,方以国帑不足为忧,而园工非一两千万莫办,当此中外空虚,又安得此巨款办此巨工乎?此势之不能不停止者也。
皇上当以宵旰勤劳,又安寰宇,仰慰两宫皇太后之心,为孝之大者。若竭天下脂膏,供园庭之工作,以皇太后之至圣至仁,当必有所不忍也!十余年来,皇太后皇上励精图治,发捻各匪,次第扫除,良由政令修明,故人心团结。今大局粗安,元气未复,当匮乏之时,为不急之务,其知者以为皇上之孝思;其不知者将谓皇上渐耽安逸,人心有不免涣散者也。
在承办诸臣,亦明知工大费多,告成无日,不过敷衍塞责;内而宦寺,外而佞人,希图中饱,必多方划策,极力赞成,如李光昭者,种种欺蒙,开干进之门,启逢迎之渐,此尤不可不慎者也。虽曰不动巨款,而军需之捐例未停,园工之功捐继起,以有限之财,安能给无穷之用?臣等以为与其徒敛众怨,徒伤国体,于事万难有成,不如及早停工,以安天下之人心乎?伏愿皇太后明降懿旨,停止园工,则皇太后之威德,皇上之孝思均超越千古矣!“
静静听完,都说婉转恳切,是大手笔。唯有沈桂芬提出疑问,“有一层似乎不能不顾虑,”他说,“圆明园诚然是伤心之地,此时亦无此巨款兴此巨工,如果地非圆明园,工款又不必如此之巨,那又怎么说?”
“着!”宝鋆与沈桂芬气味相投,凡事桴鼓相应,而沈桂芬的看法,亦确是很深很细,所以他大为称赏。“我听着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妥,经笙一说就对了。咱们得为上头筹个退步的余地。”
大家细想一想他们两人的话,包括李鸿藻在内,亦都认为有见地,不过惇王性子直,指着宝鋆说道:“一向是你管荷包,你说这话,倒琢磨琢磨,能够筹个多少银子?没有百儿八十万的,你那话趁早别说。”
“我不说也不成啊!”宝鋆答道,“修个什么地方,娱养两宫太后,这话从没有人敢驳过。既然这么着,皇上如果说要修三海,就不算苛求。”
“唉!”恭王有些厌烦了,看着醇王和文祥,用征询的语气说:“就修三海吧!反正总得给点儿什么。”
“也不能这么容易就给。”文祥慢吞吞地说,“这还得商量。”
“我看也不用商量了,既然是奏请两宫太后明降懿旨,何妨看看两位太后的意思再说。”
“七爷说得是。”李鸿藻极力赞成,因为这样做法,不失奏请两宫太后出面干预的原意,“我看,就此定议吧!”
恭王点点头,重新作了个结论:“先把折子递到长春宫再说。万不得已,就拿修三海作退步。”
“这话大家摆在心里。”文祥作了补充,“能不修最好不修,一传出去,先就有人起哄,何苦又给人开一条生财大道?”
这是指内务府而言。大家点头称是,纷纷散去。唯有醇王不走,还有话要跟恭王密谈。
“翁叔平回来了。”他说,“咱们想办法把那姓王的撵出去,六哥,你看行不行?”
“这不更扫了咱们那位小爷的面子了吗?再说,也容易动人的疑,不必多事了。”
第一个建议被打消,醇王提第二个建议,认为既然惊动了两宫太后,那就要办得彻底,修圆明园固然是为了库款、人心两大端,也是为了杜绝皇帝借视察园工为名,便服微行。这些情形大家都瞒着两宫太后不敢说,于今不妨揭穿,让两宫太后知道,兴园工还有这么一个大害处。
这个建议,恭王深以为然。他还有更进一层的想法,这样奏明太后,见得大家反对园工,有不便明言的隐衷,更能获取对修园深感兴趣的慈禧太后的谅解。
“那就劳弟妹的驾,进宫走一趟吧!”
“让她跟着六嫂一起去,”醇王又说,“或者再约一约五嫂。”
“不必!我看弟妹一个人去就够了。”
醇王听出恭王的意思,由于载澂也在外面胡闹,恭王福晋对皇帝的微行,实在也不便说。于是毅然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就让醇王福晋进宫,见慈禧太后有所密陈。
摒去宫女太监,姊妹密语。醇王福晋将皇帝每一次视察园工以后,易服微行,流连在前门外闹区的情形,细细地告诉了慈禧太后,又说恭王、醇王等人,异常忧虑,计无所出,迫不得已,唯有请求皇太后作主。
慈禧太后既惊且怒,也有无限的伤心和失望,只见她太阳|茓上青筋跳动,每遇到这种神情,便是她内心激动,生了大气的表示,连醇王福晋看了都有些害怕。
“皇太后也不必太责备皇上。”醇王福晋惴惴然地劝解,“皇上到底成|人了,慢慢儿劝他,一定会听。”
慈禧太后不作声,她的心思很乱,想得很多。皇帝怎么会弄成这样子?总由于大婚之后,宫闱之间,缺少情趣,一个人独宿在乾清宫,寂寞难耐的缘故。如果没有皇后,皇帝不致于赌气不理慧妃,推原论始,在立后的那天,便种下了今天的祸根。这样一层层想到最后,便恨不得以懿旨将皇后废掉。
“咳!”她长叹一声,神色转为黯然,“当初是我不好。”
她的意思是,在立阿鲁特氏为后一事上,自己的警觉不够,执意不坚,手段不高,游移踟蹰之间,铸成大错。这在醇王福晋自然猜不到。她的使命,就是来说明其事,任务已毕,无须流连,随即告辞出宫。
※※※
就在这时候,十重臣公上两宫太后的密折,递到了宫里,慈禧太后细细看完,内心有着难以言宣的不快。所说的“理”与“势”,她不尽同意,而在兴致上,更觉得受了很大的打击,四十岁的整生日,原可以好好热闹一番的,谁知搞成这样的局面!怪来怪去,只怪儿子不争气,倘或不是如此胡闹,怎会惹出如许不中听的话。
一个人生了半天的气,等情绪略略平复,重新再看奏折,觉得应该与慈安太后商量。等把她请了来,拿折子念了给她听,又提到醇王福晋的话,只是摇头叹息。
慈安太后倒相当沉着,虽然内心震动,脸色苍白,却能说出一句极有力的话:“园工不能不停了!”
慈禧太后始终不愿说这句话,但也无法坚持,只这样说道:“修园不是用的懿旨,如今又何必用懿旨停工?”
“那就告诉皇帝,让他降旨。”慈安太后又说,“前天我听说,准了沈葆桢的奏,跟英国银行借二百万两,拿到台湾去修炮台,左宗棠又要借三百万两的洋债。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
慈禧太后默然。好久,摇摇头说:“真是烦人!”
慈安太后看她如此,便喊了声:“来呀!”等宫女应声趋近,她这样吩咐:“看看皇上在那儿?”
“是!”宫女问道:“光是看一看来回奏,还是把万岁爷请了来?”
“请了来!”
皇帝奉召到了长春宫,一看两宫太后的脸色,便知不妙,硬着头皮,陪笑请安。两位“皇额娘”都不大理他,只慈安太后把那通密折指了指,示意他拿去阅看。
看不到两行,皇帝便来了气,“岂有此理!”他气急败坏地说,“为什么要惊动两位皇太后?”
“人家不错!”慈安太后冷冷地答了一句。
慈安太后跟皇帝说话,很少用这种语气。所以虽是冷冷的一句,他心里便很难过,越觉得十重臣上蔬已撤帘归政的两宫太后,于理不合。
再看下去,皇帝又大起反感,“这叫什么话!陈芝麻、烂谷子都搬出来了!文丰殉节是十几年前的事,到现在还来说‘理’?”他愤愤地说,“日本人在台湾闹事,也有些日子了,他们办洋务办成这个样子,不引咎自责,反倒摆出忠臣的脸嘴,岂有此理!”
因为有此成见,皇帝对于这个折子中的话,没有一句能够听得进去,匆匆看完,咬着嘴,眨着眼,在思量对策。
“我得问问他们。”皇帝用很有决断的声音说:“理也好,势也好,都是去年秋天以前的事,早就该见到了,当初为什么不说?六叔还领头捐银子,那时候怎么就不想一想,圆明园非‘驻跸所宜’?”
这几句话却是理直气壮,慈安太后无话可说,慈禧太后对停工一事,并不热心,但对皇帝的微行,认为必须追究。她隐隐然有这样一种想法,倘或皇帝能够表示改悔,收心用功,则停工之事,就可暂时不谈,一步一步设法凑款,好歹要把圆明园弄得象个样子才罢。
于是她微微冷笑着说:“有些话,不好见笔墨。你也闹得太不象样子了!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皇帝心里一跳,大概慈禧太后听到风声了,微行一事,不能承认,但不能不略加解释,想了想答道:“也不过去了几趟海淀,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光就是海淀吗?”慈禧太后问,“没有到过前门外,没有在外面吃过饭?”
“没有!”皇帝硬赖,“谁在皇额娘面前造的谣言?”
这句话把慈禧太后的气又勾了上来,“谁敢在我面前造谣?”她厉声问道:“七福晋为什么要造你的谣?”
这一下皇帝不作声了,而心里对他人议论他的微行,痛恨万分。七福晋当然是听醇王所说,醇王是听何人所说?必得查了出来,狠狠惩罚,一则出心头的气,再则也可以教别人看了有所畏惧,从此不敢再胡说八道。
“你十九岁了,我还能说什么?”慈禧太后这样含含糊糊地暗示,“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瞧着办吧!”
于是第二天一早,皇帝传谕召见醇王,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访回奏:“醇亲王到南苑验炮去了,今儿个怕不能回城,请旨:是不是派专人去宣旨?”
皇帝想了想答道:“不用了,先见了军机再说。”
例行的见面,总是恭王先根据交下去的折子,逐一面奏处置的办法,皇帝的答复,也总是三言两语,简单得很。有时恭王自觉说得不够明白,打算着皇帝还会追问,而他却常是不求甚解,含糊点头,所以每天军机见面的时间,比过去短得多处理了折件,便是恭王主动陈奏取旨。最近的大事,除却停园工,无非台湾事件,恭王与李鸿章之间,每天都有专差往来,传递信件,这天一早接到李鸿章的信,说日本派来的谈判专使内务卿大久保利通,已经到达天津,并且与李鸿章见了面。据大久保利通说,他希望尽快到京,跟总理衙门开议。
“那个大久保,他的来意,到底是什么?”皇帝问。
“大久保利通是日本萨摩岛人,跟在台湾的日将西乡从道是同乡。”恭王答道:“大久保此来,据说要定和战之计,态度很硬,不过照臣看,还是想要兵费。”
“跟咱们要?”
这是多余的一问,恭王应一声:“是!”声音极轻,几乎等于不答。
“他派兵占了中国的地方,还要中国赔兵费,这叫什么话?”
“皇上责备得是!”恭王趁机答道,“总缘力不如人,唯有暂时委屈。日本学西法以致强盛,不过几年的事,得力于上下一心,实事求是。臣等私下打算,托天之福,洪杨、捻匪次第削平,西路军事,委左宗棠以全责,亦必可收功。如今正该修明政治,整军经武,师夷人之长以制夷,则委屈一时,必有重申天威之一日。臣等这一番打算,故去的胡林翼、曾国藩,现任的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都是这样看法。自道光末年以来,国步艰难,日甚一日,先帝忧国而弃天下,十三年来上赖两宫皇太后圣明,外恃先朝的深仁厚泽,有曾国藩、胡林翼、憎格林沁、多隆阿、以及李鸿章、左宗棠等人的公忠体国,得以转危为安。只是内忧虽平,外患未已,剥复祸福之机,全在皇上常存敬畏之命,圣德日明,励精图治,不然,只恐国亡无日!”
前面一段话都说得还动听,就是最后一句逆耳,皇帝面无表情地说:“空言无补事实。总署跟日本使臣交涉的经过,你写个折子来!”
“是。”恭王看着沈桂芬说:“你记着。”
“李光昭的案子,李鸿章办得怎么样了?”皇帝吩咐:“催一催他。”
“正在办。”恭王答道,“现在奉旨在查,李光昭跟贵宝有无勾结。李鸿章得要行文内务府,往返较费周折。臣遵旨,先通知李鸿章办结了李光昭一案再说。”
“嗯!”皇帝问道,“你们还有什么事?”
“吏部有个折子,皇上还没有交下来。”
皇帝想了一下,“一概革职,处分太重了!”他说:“再留着看一看吧!”
“李光昭一案,贻笑中外,臣在总署,外国使臣每每问起,臣真无地自容。”恭王坚持着,“内务府大臣,蒙混入奏,咎有应得,臣请皇上无论如何要准奏。”
皇帝越感不快,认为恭王迹近挟持,但终于忍气把御案上的一个奏折,往外推了推,说一声:“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依也不行!”
于是拟旨上呈,内务府大臣由于陈彝参劾、吏部议奏,除魁龄告假以外,崇纶、明善、春佑一律革职。
等军机见面完毕,全班皆退时,皇帝特为把恭王留了下来,“说我在前门外闲逛,”他问,“你是听谁说的?”
恭王脱口答道:“臣子载澂。”
皇帝脸色大变,连连冷笑,起身就走。
三七
这天晚上的皇帝,情绪激动异常,平日逃避着不肯去细想的心事,此时都兜上心来。太后的诘责、重臣的劝告、言官的议论,似乎把所有的过失都推在他一个人头上。最使他不甘服的是,明明是早就该说,以前不说就无须再说的话,偏偏在这时候用来作“欲加之罪”,而恭王不能约束儿子,反来管别人的闲事,更令人齿冷。还有,载澂居然敢如此,等于出卖自己人,其情尤为可恶。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皇帝握拳捣着御案,“非好好儿出这口气不可!”
睡过一夜,余怒未息,强自抑制着召见军机。恭王陈述了沈葆桢赴台,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启程,准备如何交涉之类的有关总理衙门的事务以后,拿出一张白纸,捧上御案,是调补崇纶等人遗缺的名单。
“户部左侍郎魁龄擢授工部尚书。”皇帝看到这第一行,立刻便觉气往上冲,几乎不可抑制,“这不太便宜了吗?同样是内务府大臣,一个革职,一个升官!”皇帝这样冷笑着说。
“臣等公议,循次推迁。实在不知圣谕意何所指?”
这等于公然挺撞,皇帝又是一气,冷笑着问:“魁龄有些什么资历?”
“魁龄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同治四年就当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了。”
恭王的意思是,魁龄早就是二品大员。皇帝当然懂他的话,故意又问:“我即位的时候,他干什么?”
“那时,”恭王照实答道:“他是工部郎中。”
“喔!四年的工夫,由郎中升到侍郎,是靠谁啊?”恭王一听语气不妙,赶紧这样答道:“自然是出自天恩。”
“哼!”皇帝又问:“他跟你老丈人桂良是同宗不是?”
魁龄姓瓜尔佳氏,满洲正红旗人,这是瞒不了的,恭王只好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好,好!”皇帝越想越不舒服,把前后的经过参照对看,认为魁龄先被派出去修陵工,随后告假,全是受了恭王的指使,有意规避,不理园工。如今将崇纶革了职,又正好补他的私人,居心是何等阴险?
这样一想,多少天来的积怨,一下子发作,血脉愤张,脸胀得通红,自己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下去,咬一咬牙决定痛痛快快干他一场。
于是一言不发,振笔疾书,写好一张朱谕,大声说道:“把御前大臣都找来!”
御前五大臣,日日在内廷当差,这几天更不敢疏忽,一闻宣召,全班进见。皇帝自我激动得手在发抖,一面将朱谕递给惇王,一面急促地说:“恭亲王无人臣之礼,我要重重处分!”
惇王接到手里一看,大惊失色,朱笔写的是:“传谕在廷诸王大臣等: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辄无人臣之礼;且把持政事、离间呣子,种种不法情事,殊难缕述;着即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并撤出军机,开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严议具奏。其所遗各项差使,应如何分简公忠干练之员,着御前五大臣及军机大臣会议奏闻。并其子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毋庸在御前行走,以示惩儆。钦此!”
还未看完,惇王已经跪了下去,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慨,用枯涩发抖的声音说道:“臣不敢奉诏!”
听惇王这一说,可以猜想得到,必是恭王遭受严谴,所以其余诸人,包括恭王在内,一起跪下磕头,皇帝自己也是中心激荡,不能维持常度,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口,唯有不顾而起,径自下了御座,头也不回地出了东暖阁。
这时惇王才把朱谕递了给恭王,大家也顾不得仪制了,一起围着看,自是无不既惊且诧,五中如焚。
倒是恭王反而比较沉着,“皇上给我什么处分,我都甘受。就是这‘无人臣之礼,把持政事,离间呣子’三句话,说什么我也不能承认。”
“六爷,”宝鋆怕这话又忤皇帝之意,着急地说,“你就少说一句吧!咱们请五爷主持,怎么想办法,请皇上收回成命。”
于是一面退到月华门的朝房,一面派人先去打听皇帝的动静。须臾得报,皇帝在养心殿西暖阁休息,气似乎生得好些了。
“再递牌子!见不着皇上,咱们不走。”文祥说着便四处张望,意思是要找奏事太监。
“不用递牌子!”醇王摇摇头,“我们五个人上西暖阁去就是了。”
所谓“五个人”是指御前五大臣,也算是属于皇帝最亲近的侍从,原可以随时进见的。惇王认为这话不错,便领头又进遵义门,带往养心殿西暖阁,命总管太监进殿奏报。
“慢一点!”惇王忽然喊住总管太监,将皇帝的那道朱谕一折为二,交了给他:“你跟皇上回奏:朱谕恭缴!”
“五爷,”奕劻劝他,“这么做不合适,还是见了皇上,面奏陈情的好。”
大家亦都觉得缴回朱谕,是明白表示不奉诏。再来一个“无人臣之礼”,连惇王亦受处分,事情就会闹得更不可收拾,因而亦都同意奕劻的见解。
等总管太监入殿不久,只见伯彦讷谟诂的儿子,醇王的女婿,御前行走的贝勒那尔苏,掀开帘子往边上一站,大声宣示:“皇上驾到!”
皇帝一闪而出,手里捏着一张纸,御前五大臣就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跪了下来。皇帝不等他们礼毕,就说:“那尔苏,你把这道朱谕交给惇亲王,转给军机。”
那尔苏接过朱谕,走下来交到惇王手里,看上面写的是:“已革总管内务府大臣崇纶、明善、春佑,均着加恩改为革职留任。钦此!”
“臣遵旨转给军机。”惇王说道:“恭亲王平日言语失检,也是有的。请皇上念他当差多年,加恩免议,臣等同感天恩。”
皇帝将脸一沉,“你打算不遵旨吗?”
“臣不敢!”惇王答道:“臣是为大局着想。”
这一下正好替醇王想好的话,作了启导,他紧接着说:“惇亲王所奏甚是。如今日本特使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进京,日内就可以到。和战大计,决于这一次的谈判。文祥体弱多病,恐怕不足以应付,要靠恭亲王全力周旋。如果革去亲王,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仿佛闲散宗室,日本使臣必以对手爵秩不隆,不肯开议。日本的用心奸刁,处处挑剔,枝节横生,恭亲王、文祥和李鸿章,谨慎应付,犹恐不周,岂可再授人以隙?伏祈是上以大局为重,收回成命。”
听得这一番陈奏,皇帝有如梦方醒之感,想想不错,但也更不甘心,种种牵缠,真个就动恭王不得?
正在这样沉吟着,伯彦讷谟诂说了话:“今年慈禧皇太后四旬万寿,恩纶沛施,普天同庆。唯有恭亲王独遭严谴,恐非慈禧皇太后慈祥恺侧,优遇大臣的本心。”
这以下就该景寿开口,他讷于言却不盲于心,知道皇帝的意思已被打动,不妨等一等,看他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皇帝改变了主意,用那种屈己从人的语气说:“好吧!把它拿回来!”
“喳!”惇王响亮地答一声,疾趋而前,缴回朱谕。
“你们只要说得有道理,我无有不听之理。”皇帝借题发挥,“应该早说的话不说,到木已成舟再来大放厥词,把罪过都推在我一个人头上,我不受!就象翁同龢,到京销假一个月了,承值书房,一句关于园工的话也没有说过。这是以臣事君的道理吗?”
“翁同龢回京不久,或者情形还不甚明了的缘故。”
对于惇王的解释,皇帝并不满意,“你们下去,我另有旨意。”说完,转身入内。那尔苏跟在后头,等皇帝隐没在帘子后面,他回头望了一下,摇一摇手,不知是警告皇帝正在火头上,诸事慎重。还是表示:不要紧,放心好了!
醇王机警,赶紧招一招手。那尔苏向里面看了看,很快很轻地走了过来,先总请一个安,然后又到醇王面前请安,因为还未过门,他仍旧叫醇王:“七叔!”
“玉柱子,”醇王喊着他的小名,悄悄叮嘱:“万一皇上劝不住,到时候你想法儿,赶紧通个消息给两宫太后!”
“我明白。”那尔苏又说,“请七叔通知载澂,让他马上销假当差。”
醇王懂了,皇帝虽革了载澂的爵位,心里仍旧是喜欢他的,这至少也是缓和局势的一助,便连连点头:“我知道。你赶快进去吧!”
“是!”那尔苏又回身向伯彦讷谟诂请个安说:“阿玛,我今儿不能回家了。”
“不要紧。好好当差去吧。”
于是那尔苏进入西暖阁,御前五大臣仍旧回到月华门朝房候旨,但恭王革爵的朱谕虽已收回,停园工的明诏却还未下,所以心头都沉重异常。
“奉旨:即刻召见军机大臣、御前大臣。”
一个太监传了旨,第二个又紧接着来:“奉旨:再添上翁师傅。”
这天因为临时由太监口传:“无书房”,所以翁同龢正与南书房翰林潘祖荫,在庋藏秘籍孤本的昭仁殿,展玩《宋元精椠》,赏心惬意,深喜眼福不浅之际,忽然听得苏拉传报,说皇帝指名召他与军机大臣、御前大臣一起进见,始而诧异,继而欣喜,终于疑虑了。
诧异的自然是弘德殿行走的师傅,罕有与军机、御前一块儿“叫起”的前例,欣喜的是,弘德殿的师傅、谙达,只有自己奉召,而疑虑者亦在此!皇帝与十重臣之间的格格不相调合,是他所深知的,如今添上自己一个,说不定会遭什么池鱼之殃。
因此,他急急赶到月华门王公朝房,十重臣都在,翁同龢最熟的是李鸿藻、沈桂芬与恭、醇两王,要问,当然是问李鸿藻。
“皇上的意思怎么样?”他低声探询:“为什么召见要添上我一个?”
“大致是为了园工责备大家,何不早说。”李鸿藻说:“连带提到你,说这一次回京,何以一句话也没有?”
听这一说,翁同龢放了一半心,略想一想问道:“兰翁,道路传闻之词,可否入奏?”
“不妨!”李鸿藻答道:“非激切危言,不足以动天听。”
有了这句话,翁同龢的胆便大了,默默坐着,想好了一套话。等到午正时分,太监到军机处传旨召见,同时交下了一封朱谕,撤消了魁龄等人的任命,说另有旨意。
等翁同龢随班进见,果然,皇帝第一个就问到他:“翁同龢,你到京多日,应有所见,何以一句话都不告诉我?”
“这一个月,皇上到书房才七天,六天作诗作论,辰光紧迫,不容臣有所献议。”翁同龢又说:“臣此次进京,道路听闻,流言甚多。说皇上的孝思诚可格天,可惜有人不能仰体圣意,假公济私,种种欺蒙,园工一兴,将数十年不能完工,动支国帑,何止一两千万?为了戡平大乱,筹措军饷,百姓吃苦,都以为值得,如果为了饱少数人的私囊,欲壑难填,百姓觉得苦不出头了。长此以往,人心涣散,非同小可!”
他的语气平和,所以皇帝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看着恭王问:“捐输银两,不是你领头的吗?”
“是!”恭王答道:“臣要顾皇上的面子。臣总以为皇上天亶聪明,必以为事不可为,有下诏停工之一日,则天下归美于君,岂非盛事?”
“你的话倒说得好听!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甚至惊动两宫皇太后,告我一状,这不是离间呣子吗?”
这话牵涉到醇王福晋,醇王便磕头说道:“臣等决不敢。臣等仰体圣心,为尽孝思,不愿下诏停工,因而奏请两宫皇太后作主。两宫与皇上慈孝相应,岂是臣下所能离间?”
由此展开激辩,皇帝面红脖子粗地大骂言官沽名钓誉,恭王与醇王自恃长亲,渺视皇帝,话越说越多,也越离谱了。
最末一名的翁同龢,看皇帝的劲道发泄得差不多了,便把握机会说道:“今日之事,须有归宿。请圣意先定,臣下始得承旨。”
皇帝想了想,气虎虎地问:“等十年、二十年之后,四海平定,库藏充裕了,你们准不准我修园?”
“是,是!”有好几个人齐声回答,最后仍旧是恭王发言,“如天之福,到那时候一定把圆明园修起来。”
“好了!顺了你们的意了!你们可也得替我想一想,‘感戴慈恩’,如今不就成了空话了吗?”皇帝悻悻然地说。
“感戴慈恩”是上年九月二十八所下,重修圆明园诏谕中的话,这是讨价还价,好得早有准备。恭王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急于收束,所以很干脆地答道:“三海近在咫尺,房子差不多也都完好,斟量修理,所费不多,亦勉强可以作娱养两宫太后,以及皇上几暇,涵泳性情之处。”
“你们瞧着办吧!”皇帝冷笑一声,“反正都听你们的了!”
说完,挥一挥手,把脸都扭了过去。醇王还想说什么,他身后的沈桂芬拉了他一把,示意勿语。于是十重臣,一师傅,回到军机处。因为同承旨,便得同拟旨,这次是沈桂芬动“枢笔”,聚精会神,目不旁瞬,显得很矜重地在拟稿。
“好家伙!”惇王把帽子取下来,扔在炕几上,一面自己抹汗,一面让听差替他宽补褂,嘴里还不肯闲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顶下来!”
“这叫‘九牛二虎顶一龙’!”一向沉默寡言的景寿,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大家把他的话想了想才明白,正好是十一个人,合“九牛二虎”之数。
“还不知道顶得住、顶不住呢!”伯彦讷谟诂说,“刚才抽空儿跟玉柱子说了两句话,据他说皇上的气生得不小。”
“那可顾不得了。”惇王看一看壁上的钟说,“快未正了,咱们先开饭吧!”
“对了!”沈桂芬嫌大家吵,无法精心构思,所以接口说道:“诸公吃完饭,我的稿子也就好了。”
于是军机处的小厨房备了极精致的午饭。惇王自己带着药酒,用个扁平银壶盛着,一面大口吃烙饼,一面喝药酒。吃完,大家回到原处,沈桂芬刚刚脱稿,只见上面写的是:
“上谕:前降旨谕令总管内务府大臣,将圆明园工程择要兴修,原以备两宫皇太后燕憩,用资颐养,而遂孝思。本年开工后,见工程浩大,非克期所能蒇功;现在物力艰难,经费支绌,军务未尽平定,各省时有偏灾,朕仰体慈怀,甚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劳民力,所有圆明园一切工程,均着停止。俟将来边境又安、库款充裕,再行兴修。因念三海近在宫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过繁。着该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将如何修葺之处,奏请办理。将此通谕知之。”
“挺好!”恭子指着“均着停止”那四个字说,“这儿改为‘均着即行停止’吧!”
“是的。”沈桂芬随手添注。
“外面流言很多,我看,皇上亲阅园工,还是把它叙进去的好。”
大家都以醇王的意见为然,于是在“本年开工后”之下,加了“朕曾亲往阅看数次”,暗示所谓“微行”,实为亲阅园工的误会。
“该管大臣的字样如何?”宝鋆这样泛泛地问。
“有何不妥?”沈桂芬反问一句。
“是不是仍旧交内务府筹办……。”
“算了,算了!”惇王大声打断,“都是内务府惹出来的麻烦,还找他们干什么?”
宝鋆的原意是修三海要内务府自己设法,移东补西,弄成个样子算数,听惇王这样坚决反对,就不便再往下说了。
于是定稿誊正,随即递上,大家都还等着,要等皇帝核定交了下来,才能散去。这一等等了一个钟头,不见动静,都不免在心里嘀咕,怕事情变卦,倘或平地又生风波,就不知何以为计了!
果然,平地起了风波。申时一刻,内奏事处交来一个盒子,里面不是刚递上去的停园工的诏旨,是一道朱谕,封缄严密,上面写明:“交军机大臣文祥、宝惇、沈桂芬、李鸿藻共同开读。”
这是密谕,而军机大臣的职权是不可侵犯的,所以首先就是恭王站起身来说:“我们退出去吧!让他们四位处置密谕。”
连恭王自己在内,都知道特为撇开他,则此密谕,自与恭王有关。文祥拿着那个封套,在手掌心里敲了几下,慢吞吞地说道:“事出异常,各位先到朝房坐一坐。”
“我不必了!”恭王一半留身分,一半发牢骚,“潘伯寅送了我一块好端砚,搁在那儿三天了,我得看看去。”
“也好!”文祥点点头,“六爷就先回府吧!回头再谈。”
于是恭王上轿出宫,五御前、一师傅就在隆宗门旁边,领侍卫内大臣办事的屋子休息。文祥拆开朱谕一看,写的是:
“传谕在廷诸王大臣,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语言之间,诸多失检,着加恩改为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以示惩儆。钦此!”
“到底还是饶不过六爷!”文祥茫然地望着窗外,“至亲骨肉,何苦如此!”
宝鋆一言不发,走出去告诉军机处的苏拉:“递牌子!”
递了牌子,文祥等人到养心殿门外等候,总管太监传谕,只有两个字:“不见!”
“怎么办?”文祥想了想说:“只有顶上去了。”
于是重回军机处,仍由沈桂芬执笔上奏。军机处用“奏片”,不须那些套语,秉笔直书,为恭王求情。递了上去,原奏发回,这四个人的心思相同,非全力挽回此事不可。于是再上奏片,说有紧急大事,这天一定得进见面奏。
皇帝还是不见,但态度似乎缓和了,派太监传谕:“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同时把停园工的诏旨发了下来,一字无更改。
“马上送内阁发!”文祥这样告诉值班的“达拉密”,同时通知惇王等人,请先回府,晚上另外柬约,有事商谈。
这样安排好了,四个人一起到了恭王那里。
因为天意难回,文祥等人相当着急,惇、醇两王则不但同气连枝,休戚相关,而且同为皇叔,皇帝对“六叔”可以如此,对五、七两叔,当然亦可这样子无情无礼,因而还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但恭王却显示出极可敬爱的涵养。这一次与同治四年,慈禧太后剥他的脸面,大不相同。那一次他确有摧肝裂胆的震动,而这一次难过的是皇帝不成材,对于他自己的遭遇,夷然不以为意,因为他觉得不能跟少不更事的侄儿皇帝,一般见识。
“总算有个结果,停园工的明旨下了,咱们算是有了交代。”他平静地说,“我一个人的荣辱,无所谓!”
当然,他也知道,皇帝这道朱谕,在他不足为辱,而且必可挽回。而别人跟他的想法不同。不为恭王自己打算,也得替大局着想,一人之下的懿亲重臣,忽然受此严谴,威信扫地,号令不行,何能再为枢廷领袖?
同时,眼前就有一个极大的不便,大久保利通在八月初一就要到京,一到便得开议,而对手则是大清皇帝所不信任的臣子,即使别人不好意思提,自己也会感到尴尬,又何能侃侃折冲,据理力争。
为此,必得请皇帝收回成命,是一致的结论,但采取怎么样的途径?却有两派不同的意见,一派主张请出两宫太后来干预,把皇帝硬压下来;一派的态度比较和缓,认为不宜操之激切,还是见了皇帝,当面苦求,比较妥当。
就这争议不决之际,宫里又传出消息,说皇帝原来的朱谕,借词极其严厉,有“诸多不法,离间呣子;欺朕年幼,奸弊百出”等等的话。后来交给文祥的朱谕,已经重新写过,缓和得多了。
恭王这时才有些着急,急的不是由亲王降为郡王,而是皇帝的话,令人难堪。这原来的一道朱谕,如果“明发”,“奸弊百出”这句话,要洗刷干净就很难了。
因此他这样摇着手说:“万万不能再惊动两宫了!皇上耿耿于怀的,就是”离间呣子‘这一句,如果再搬大帽子压皇上,岂不是坐实了有此’离间‘的情形?“
大家都觉得这话看得很深。同时也有了一个很清楚的看法,为恭王求情是国事,倘或搬请两宫太后出面,有“离间呣子”这四个字在,便搞成闹家务。而闹家务,外人是不便干预的,这一来除却懿亲,四军机就成了不能说话的局外人,那是自失立场的不智之举。
因此,一个没有结论的结论是:拖着再说!到了第二天,恭王照常入值,全班军机都是宰相之度,见了皇帝,浑如无事,根本不提那道朱谕,恭王照常详奏对日交涉的准备情形。宝鋆陈奏李鸿章在天津办理海防,决定要求四川总督吴棠,筹拨历年积欠协饷二十万两银子。此外请旨的事件还很多,一一面奏取旨,见面两个钟头才退了下来。
这两个钟头之中,皇帝却颇有忸怩之感,一回到宫里,细细一想,觉得是受了极大的欺侮。
他在这两个钟头之中,始终有这样一个感觉,大家都当他是个不懂事的少年,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不然,岂能有这样视如无事的神态?
转念到此,觉得自尊心受了屈辱,是件决不可忍的事!同时他也想到了降恭亲王为郡王的朱谕,照规矩,昨天就应该“明发”。昨天不发还可以说是时候太晚,不及拟旨进呈,而这天见面,何以没有明发的旨稿?这是有意不奉诏,而且是约好了来的,故意不提,故意装糊涂,打算着把这件事“阴干”了它。这个手段如果管用,以后自己说什么话都不管用了!
由此一念,生出无穷怨怒,浑身的血似乎都已化成热气,烧得他耳面皆赤,双眼发红,自己想尽办法,按捺不住心头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气。
“都混帐!都该滚!”他拍着桌子骂,大踏步在寝宫里走来走去,心里不断在思索,怎么样才能大大地出一口气?
在军机处,十重臣又作了一番集议,认为皇帝的朱谕,不宜搁置不办,而要皇帝自己开口收回成命,已是不可能之事,苦求亦未见得有用。宝鋆忽有开悟,认为去求皇帝,即蒙允许,亦会讨价还价,加恩赏还亲王,毋庸世袭罔替,吃亏的还是恭王。倒不如发了下去,见了明谕,两宫太后不能不知道,也不能没有表示,是间接敦促皇太后出面干预的一条途径。
这番意见,私下跟文祥说了,他亦颇以为然,恭王反正多少已有置之度外的态度,不加可否。于是拟旨呈阅,准备明发。
这并不能使得皇帝消气,他认为是他们得到了消息,发觉他为此震怒,不能不勉强顺从。由此更可以看出,有权在手,不可不用,如果早就作了这样严峻的措施,军机大臣也好,御前大臣也好,早该就范了。
从这个了解开始,皇帝把心一横,一切都不顾虑,亲笔写好一张指五军机、五御前,“朋比为奸,谋为不轨”,尽皆革职的朱谕。第二天一早派太监传旨,召见六部堂官、左都御史、内阁学士。
这是仿照慈禧太后在“辛酉政变”中所用的手法,自然瞒不过内廷的大小官员。历来的规矩,国家有大举措要宣布,才用这样的方式,而召集一二品大员中,独无军机,明显着是皇帝要越过这一关,亲自执行政务,更为事出非常的特例,所以相顾惊疑,惴惴不安!
※※※
在皇帝左右,有专为慈禧太后探事的太监,一看这情形,赶到长春宫去回奏,慈禧太后一听大惊,立即吩咐把慈安太后请了来。
“皇帝要闹大乱子了!”慈禧太后简略地说了经过,分析利害给慈安太后听,“这一下,什么事都不用办了!祖宗以来,从无这样的事,换了你我,也不能不寒心吧!”
“太不成话了!闹成这个样子,真正是教人看笑话。现在该怎么办呢?”慈安太后着急地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这个局面,一下子教他毁得干干净净。”说着,便流下了眼泪。
“你也别难过。亏得消息得到早!来啊!”慈禧太后一面派长春宫的总管太监去阻止皇帝召见在京一二品大员,一面传懿旨御弘德殿,召见军机大臣及御前大臣。
弘德殿与乾清宫密迩,皇帝听得小太监的奏报,急急赶来侍候,慈禧太后一见便问:“六部的起撤了没有?”
其实还没有撤消,但皇帝不能不这么说:“撤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向跪了一地的重臣说道:“十三年以来,没有恭亲王就没有今天,皇帝年轻任性。昨天的那道上谕,我们姊妹俩不知道,恭亲王跟载澂的爵位,还是照常。
文祥!“
“臣在。”
“你写旨来看!”
“是!”文祥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于是恭王磕头谢了恩,又说:“臣实在惶恐得很!皇上的责备,臣不敢不受。不过‘心所谓危,不敢不言’,如今对日交涉,日本有索赔兵费的打算,如果园工不停,日本使臣必以为我库藏丰盈,难免狮子大开口,这交涉就难办了。”
“喔,”慈禧太后问道:“日本使臣到京了没有?”
“是昨天到的。”
“预备那一天开议?”
“日子还没有定。”恭王答道:“臣打算在圣母皇太后万寿之期以前,一定得办出一个起落来。”
“这意思你只好搁在心里,让对方知道了虚实,恐怕会要挟。”
“是!皇太后圣明。臣与文祥尽力去办,万一交涉不能顺利,臣先请罪。”
“只要尽心尽力去办,没有办不好的。”慈禧太后又说:“三海的工程,预备交给谁去办?”
“臣请旨先派勘估大臣,核实勘查以后,再请旨办理。”
“噢!”慈禧太后点点头,“总要节省才好。皇帝不妨再下一道上谕,申明这一层意思。”
于是皇帝跪下来答一声:“是!”
等他站起来,文祥已经进殿。谕旨是军机章京拟的,他双手捧上皇帝,皇帝看了,转上慈禧太后,慈安太后便说:
“你念一遍给大家听吧!”
皇帝答应着念道:“谕内阁:朕奉慈安端裕康庆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懿旨:皇帝昨经降旨,将恭亲王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并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在恭亲王于召对时,言语失仪,原属咎有应得,惟念该亲王自辅政以来,不无劳绩足余,着加恩赏还亲王世袭罔替;载澂贝勒郡王衔,一并赏还。该亲王当仰体朝廷训诫之意,嗣后益加勤慎,宏济艰难,用副委任。钦此!”
“臣叩谢天恩。”恭王斜着向上磕头,表示向两宫皇太后及皇帝谢恩。
“三海工程,尽力节省,两位皇太后的意思,你们已经听见了,军机写旨来看。”皇帝又转脸问两宫太后:“两位皇太后可是还有话要问?”
“就是这两句话。”慈禧太后说:“时势艰难,总要靠上下一心,尽力维持。千万不要存什么芥蒂。”
“臣等不敢。”恭王又说:“臣也决无此意。”
由于谈到了三海工程,皇帝命御前大臣及翁同龢先行退出,只留下军机大臣承旨。始终未曾说话的慈安太后,认为应该再降一道谕旨,申明务从简约,尤其要力戒浮冒,同时问起,前一天谕旨中的“该管大臣”,是不是指内务府大臣而言?
“内务府大臣,当然也是该管。”恭王答道,“不过奉宸苑兼管大臣,应该是专管。”
“那么,你们看三海工程,到底应该派谁管呢?”慈安太后率直地说了她的顾虑,“可别再闹得跟修圆明园一样,教外头说闲话。”
这是极中就要的顾虑,内务府的惯技就是小题大做,如果名义上由圆明园换为三海,实际上仍旧搞出各样各目,要花几百万银子,那就大失群臣力争的本意了,所以恭王这样建议:“要说工程,自然以内务府主办,工部襄助为宜。但为力戒浮冒,核实工费起见,似宜简派王大臣一员,负责监督。”
“这话说得不错。”慈禧太后说道:“五爷的差使不多,将来就让他来管吧。”
“是!”
话说到这里,出现了沉默,慈禧太后倒是有许多话想问,但这一来便似越权干政,所以不便多说。只命李鸿藻传谕翁同龢,说他讲书切实明白,务必格外用心,以期有益圣学,随即便结束了这一次例外的召见。
这天是八月初一,每月朔望,照例由皇帝侍奉两宫太后,临幸漱芳斋传膳听戏。皇帝闹得一天星斗,结果风清月白,什么事也没有,自己想想也灰心,所以在漱芳斋一直面无笑容。慈安太后了解他的心意,特为叫他坐在身边,一面听戏,一面劝了他好些话。皇帝的满怀抑郁委屈,总算在慈母的温煦中,溶化了一大半。
等散了戏回寝宫,只见载澂闪出来请了个安,笑嘻嘻地说:“臣销假。给皇上请安。”
一见他的面,皇帝心里便生怨恨,沉着脸说:“载澂,你跟我来。”
“是!”
到了殿里,皇帝的脾气发作:“你给我跪下!我问你,你在你阿玛面前,说了我什么?”
载澂敢于销假来见皇帝,便是有准备的,跪下来哭丧着脸说:“臣为皇上,挨了好一顿打。”
这话使得皇帝大为诧异,声音便缓和了,“怎么啦?”他问。
“请皇上瞧!”说着,载澂把袖子往上一捋,露出半条,一条膀子伸了出去。
“起来,我看!”
一看之下,皇帝也觉恻然,载澂膀子上尽是一条条的血痕。“这是臣的父亲拿皮鞭子抽的,非逼着臣说不可,‘不说活活打死’,臣忍着疼不肯说。臣的父亲气生得大了,大家都说臣不孝,不该惹臣的父亲生这么大气。臣万般无奈,不能不说。臣该死,罪有应得。”说着他又跪了下来,“臣请皇上治臣的罪。”
皇帝听罢,半晌无语,然后叹口气说:“唉!起来。”
皇帝跟载澂的感情,与众不同,到此地步,怨也不是,恨也不是,而且还舍不得他离开左右,连“御前行走”的差使,都不能撤,真教无可奈何。在载澂,自己也知道闯了大祸,虽然使一条“苦肉计”搪塞了过去,歉仄之意,却还未释,所以格外地曲意顺从。就这两下一凑,真如弟兄吵了架又愧悔,抱头痛哭了一场那样,感情反倒更密了。
在外廷,一场迅雷骤雨的大风暴,已经雨过天青,停园工的诏令,如溽暑中的一服清凉散,就是内务府以及跟内务府有关的营造商,亦有如释重负之感。碰上钉子的内务府大臣,自感无趣,但转眼慈禧太后四旬万寿,必有恩典,革职的处分,必可开复。而修理三海,不论如何力戒浮冒,诸事节省,仍有油水可捞。这样想着,便依旧精神抖擞了。
唯一可以说是倒霉的,怕是只有李光昭一个人。皇帝对停园工一事,想了又想,最气不忿的就是此人,所以在八月十二特地又下一道手谕:“迅速严讯,即行奏结,勿再迁延!”
谕旨到达直隶总督衙门,正也就是审问属实,快将结案的时候,于是加紧办理,在中秋后一天出奏,叙明经过事实以后,李鸿章这样评断:
“该犯冒充园工监督,到处诳骗,致洋商写入合同,适足贻笑取侮,核与‘诈称内使近臣’之条相合。其捏报木价,尚属轻罪,自应按照‘诈传诏旨’及‘诈称内使近臣’之律,问拟两罪,皆系斩监候,照例从一科断;李光昭一犯,合依‘诈传诏旨者斩监候’律,拟斩监候,秋后处决。该犯所称前在军营报捐知府,是否属实?尚不可知。但罪已至死,应无庸议。查该犯素行无赖,并无家资,实藉报效为名,肆其欺罔之计,本无存木,而妄称数十年购留;本无银钱,而骗惑洋商到津付价;本止定价五万余元,而浮报银至三十万两之多,且犹虑不足以耸人听闻,捏为‘奉旨采办’及‘园工监督’名目,是以洋商竟有称其‘李钦使’者。足见招摇谬妄,并非一端。迨回津后,恶迹渐露,复面求美领事代瞒木价,致法领事照请关道,将其拘留,诚如圣谕:”无耻之极‘,尤堪痛恨。此等险诈之徒,只图奸计得行,不顾国家体统,迹其欺罔朝廷,煽惑商民,种种罪恶,实为众所共愤,本非寻常例案所能比拟,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
皇帝看完这道奏折,心里便想,本年慈禧太后四旬万寿,停止勾决,斩监候就得等到明年秋后处决,让李光昭多活一年,犹觉不甘,所以批了个“着即正法”。
修圆明园一案,随着李光昭的人头落地而结束。眼前的大事,就只有两件了,一件是对日交涉。日本的专使大久保利通,八月初四在总理衙门,与恭王、文祥等人当面展开交涉,首先就辩论“番地”的经界。大久保利通的目的,是想“证明”台湾的“生番”,不归中国管辖,这都是毛昶熙一句话惹出来的祸,恭王和文祥当然不能同意,就这样反复辩论,一拖拖了半个月。
第二件大事,就是慈禧太后四旬万寿的庆典,而这一件大事,又与第一件大事有关。恭王等人都知道,停止园工,慈禧太后内心不免觖望,为了让她的生日过得痛快些,应该将对日交涉,早日办结,只是这层意思,决不能透露,否则为对手窥破虚实,就可以作为要挟的把柄了。
在大久保利通,亦急于想了结交涉。因为看到中国在这一重纠纷上,已用出“狮子搏免”的力量,一方面派沈葆桢领兵入台,大修战备,不惜武力周旋;一方面李鸿章在天津与美、法公使,接触频繁,争取外交上的助力。原本是自己理屈的事,迁延日久,骑虎难下,真的打了起来,未见得有必胜的把握,不如见风使帆,早日收篷,多少有便宜可占。
因此,大久保利通,表面强硬,暗中却托出英国公使威妥玛来调停,就在这时候,沈葆桢上了一个奏折,说是“倭备虽增,倭情渐怯,彼非不知难思退,而谣言四布,冀我受其恫吓,迁就求利。倘入彼彀中,必得一步又进一步,但使我厚集兵力,无隙可乘,自必帖耳而去。姑宽其称兵既往之咎,已足明朝廷逾格之恩,倘妄肆要求,愿坚持定见,力为拒却。”恭王与文祥都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所以当威妥玛转述日方的条件,要求赔偿兵费三百万元时,文祥答得极其干脆:
“一个钱不给!”
调停虽然破裂,恭王却密奏皇帝,说交涉一定可以成功。听得这话,皇帝乐得将此事置之度外,巡视三海,巡幸南苑,驻跸行围,看神机营的操,看御前王大臣及乾清门侍卫较射,到九月初才回宫。
※※※
就在回宫的那一天,小李伺候皇帝沐浴时,发现两臂肩背等处,有许多斑点,其色淡红,艳如蔷薇,不觉失声轻呼:
“咦!”
“怎么了?”皇帝叱问着。
这是不用瞒,不敢瞒,也瞒不住的。“万岁爷身上,”小李答道,“等奴才取镜子来请万岁爷自己瞧。”
小李取来一面大镜子,跪着往上一举,皇帝才发觉自己身上的异样,“这什么玩意?”他颇为着慌,“快传李德立!”
传了太医李德立来,解衣诊视,也看不出什么毛病?问皇帝说:“皇上身上痒不痒?”
“一点儿不痒。”
不痒就坏了,而李德立口里的话,却正好相反,“不痒就不要紧。”他说,“臣给皇上配上一服清火败毒的药,吃着看。”
“怎么叫吃着看?”
“能让红斑消掉,就没事了。”
皇帝对这话颇为不满,“消不掉呢?”他厉声问说。
李德立因为常给皇帝看病,知道他的脾气,赶紧跪下来说:“臣一定让红斑消掉。皇上请放心!这服药吃下去,臣明儿个另外再带人来给皇上请脉。”
于是李德立开了一张方子,不过轻描淡写的金银花之类,从表面看仿佛比疥癣之疾还要轻微,而暗中却大为紧张,真如怀着鬼胎一般,想说不敢,不说不可。
想想还是不敢说,本来不与自己相干,一说反成是非,且等着看情形,有了把握,再斟酌轻重,相机处理。
这样过了几天,忽又传召。这次是在养心殿西暖阁谒见,皇帝意态闲豫,正逗着一群小狮子狗玩,见了李德立便说:“你的药很灵,我身上的红斑全消了,你看看,还要服什么调理的药不要?”
接着解衣磅礴,让李德立细细检视,果然红斑消失,皮肤既光又滑。李德立便替皇帝贺喜,说是:“皇上体子好。什么调理药也不用服。”
等他叩辞出宫,跟着便是太监来传旨,赏小卷宁绸两匹,貂帽沿一个。李德立谢了恩,开发了赏钱,同僚纷纷前来道贺,他也含笑应酬,敷衍了一阵,独独将一个看外科很有名的御医,名叫张本仁的,留了下来。
“我跟你琢磨一宗皮肤病。”李德立说:“肩上、背上、膀子上,大大小小的红斑,有圆的,有腰子形的,也不痒,那是什么玩意?”
“这很难说。”张本仁问:“鼓不鼓?”
“不鼓。”李德立做了个抚摸的手势,“我摸了,是平的。”
“连不连在一块儿?”
“不连。一个是一个。”
“那不好!”张本仁大摇其头,“是‘杨梅’!”
虽在意中,李德立的一颗心依然猛地下沉,镇静着又问:“这杨梅疹,多少时候才能消掉?”
“没有准儿,慢则几个月,快则几天。”
“坏了!”李德立颓然倒在椅子上,半晌作声不得。
“怎么回事?”张本仁凑过去,悄然问道:“是澂贝勒不是?”
“不是!是他倒又不要紧了。”
“那么……?”张本仁异常吃力地说:“莫非……?”
两个半句,可以想见他猜想的是谁?李德立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有这回事?”张本仁大摇其头,“敢情是你看错了吧?”
“我没有看错。除非你说得不对。”李德立又现悔色,“我错了!当时我该举荐你去看就好了。”
“得!”张本仁一躬到地,“李大爷,咱们话可说在前头,你要举荐我,可得给我担待。”
李德立不解,翻着眼问:“怎么个担待?”
“这是个治不好的病!实话直说,还得掉脑袋,你不给担待怎么行?”
“我知道,你说,要我怎么给你担待?”
“仍旧是你主治,我帮着你看,该怎么治,我出主意,你拿主意。”
李德立不响,过了好久才问:“那要到什么时候才又会发作?”
“这可不一定,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一辈子不发。”
“谢天谢地,但愿就此消了下去,一辈子别发吧!”
“就算一辈子不发,将来生的皇子,也会有胎毒。”
张本仁黯然叹息,“我看大清朝的气数快到了。”
李德立没有那样深远的忧虑,只在考虑眼前,这个自古所无的“帝王之疾”,要不要禀报,如果要,应该跟谁去说?
一个人坐困愁城,怎么得了?李德立想来想去,必须找一个人商议,这个人自然应该是庄守和。太医院院使悬缺,庄守和是右院判,李德立是左院判,平日他大权独揽,很少理庄守和,兹事体大,不能不让他知道,也不能不让他出个主意,将来好分担责任。
“只好装糊涂。”庄守和要言不烦地说,“这件事是天大的忌讳,病家要讳疾,医家也要讳疾。”
“这话固然不错,就怕将来闹出来,上头会责备,何不早说?”
“早说也无用,是个医不好的毛病。”庄守和又说,“而且也决计不会闹出来!万乘之尊的天子,怎么能生这种病?”
李德立通前彻后地考虑了利害关系,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对!装糊涂。”
于是皇帝的病,就此被隐没下来。他本人亦不觉得有何不适,每日照常办事,召见军机第一件事就是垂询对日交涉。交涉几乎破裂,大久保利通提出了“限期五日答复”的最后通牒,恭王不理他,便又自动延长三日。三日一到,正值重阳,大久保又到总理衙门,与恭王作第五次会谈,要求赔偿兵费二百万两银子,恭王坚持不谈“兵费”二字。大久保利通便改口要求“被难人”的抚恤。至此地步,便只是谈钱数了。
到了九月十四,谈判决裂,大久保利通告诉英国公使馆,说是决定两天以后离京。于是英国公使威妥玛,再一次出面调停,百般恫吓,将病骨支离的文祥,累得头昏眼花,答应给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天津教案,赔偿各国被难领事、教士的数目,不过算法不同,十万两银子是抚恤,四十万两银子作为收买日军自番社撤退后所遗下的房屋道路。并且在九月二十二日,签订了三条《中日北京台事专约》。大久保利通此行的最大收获,不在五十万两银子,而是“专约”之前的一段序言:“兹以台湾生番,曾将日本国属民妄为加害,日本国本意惟该番是问,遂遣兵往彼,向该生番等诘责”,被害的是从明朝洪武五年以来,就为中国藩属的琉球渔民,一下子变成了“日本国属民”,而恭王、文祥和李鸿章还被蒙在鼓里。
就在签约的那天,神武门出了个乱子,一辆马车从神武门直闯进宫,拉车的马受了惊,失去控驭。守宫门的护军大惊失色,纷纷出动拦截,一直到景运门,才将那匹口吐白沫,乱踢蹄子的黑马的嚼环拉住。
带班的护军校叫扎什色,大为光火,冲着车把式吼道:“你给我滚下来!混帐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呀?”
车把式也知道闯了祸,急得脸色发白,无言以答,扎什色越发冒火,拿佩刀平拍着车杠,一叠连声地威喝。就这不得开交的当儿,车帷一掀,探出一颗脑袋来,用鄙夷不屑的声音说:“干么呀,拿刀动杖,大呼小叫的,谁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何用你来问。”
扎什色一看是皇帝面前得宠的太监小李,顿时气馁,“我不过问一声,”他说,“那也不要紧呀!”
“本来就不要紧。好了好了!”小李也不敢恃强,这样挥着手说:“你去吧!没事。”
这场意外的纠纷,皇帝根本不知道,因为他坐的是轿子,由神武门进宫,自北面径回乾清宫,马车惊逸到景运门,沿路搞得大呼小叫,如临前敌的光景,在辽阔的宫廷中,根本无从知道。
直到第二天看到领侍卫内大臣参劾值班护军的奏折,他才惊讶,“怎么回事?”他问小李,“昨儿个马车怎么了?”
“奴才在车子里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车停了,才知道车子一冲冲到了景运门。”小李又说,“护军开口就骂,拿刀把在车杠上拍得‘叭哒、叭哒’响,嘴里还骂人。”
“自然该骂。”皇帝笑着说了这一句,在领侍卫大臣的奏折上批示:“着加恩,免议。”
看完奏折上书房——本来打算停一天,但想到王庆祺昨天许下的话,兴味勃然,打消了“赖学”的念头。
※※※
等翁同龢讲完“杜诗”,该轮到王庆祺讲《明史》。君臣之间,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碍着翁同龢在旁边,诸多不便,于是皇帝想了一条“调虎离山”之计。
“翁师傅!”
坐在西壁下的翁同龢站起来答应:“臣在。”
“你给我找一本书来。”
“是!”翁同龢略停一下,见皇帝未作进一步的指示,便又问道:“皇上要找什么书?”
皇帝是在思索着出一个难题,好绊住翁同龢,所以一直不曾开口,这时听他催问,不便再作耽搁,随口说道:“我记得《图书集成》里面,有专谈三海建置的,你找一找看。”
“那应该在《考工典》里面。臣去找一找看。”
等翁同龢一走,皇帝便小声问王庆祺:“你昨天说的东西,全带来了没有?”
“臣找了几本。”王庆祺也以同样低微的声音回答:“只是来不及恭楷重缮,怕印刷得不好,字也小,皇上看起来很累。”
“不要紧,拿给我。”
王庆祺眼神闪烁地看一看左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皇帝,同时不断看着在书架上找书的翁同龢,似乎深怕他发觉了似的。
皇帝却无这些顾忌,把小布包放在膝上,打开来一看,是“巾箱本”的七八本小书,最上面一本是磁青连史纸封面,书名《灯草和尚》。皇帝随意翻开一页,看不了三四行,便觉脸热,心跳、口渴,很快地合拢了书,将包书的布随意一裹,整个儿寒在屉斗里。
“我看看再说。”皇帝一本正经地,脸上找不出一丝笑容,倒象是拒谏的神情。
王庆祺轻声答道:“这些书,文字讲究的不多,容臣慢慢访着了,陆续进呈。”
“有好的‘画’,也找些来。”
“是!”王庆祺说:“这还比较容易。”
“有了这些东西,你不必带到书房来,密封了交给‘他们’就可以了。”
“他们”是指专门承值弘德殿的太监,王庆祺会意,答应着还想说什么,见翁同龢捧了书来,便住口改讲《明史》,正讲到《佞幸传》。
翁同龢取来的书,除了图书集成中《考工典》里的有关记载以外,还有些别的谈三海的书。皇帝本意是借此将他遣开,但看他慎重将事,不能不作敷衍,一面翻着书,一面随口问道:“瀛台不就是明朝的南台吗?”
“是!”翁同龢答道:“天顺朝名相李贤的《赐游西苑记》,就曾提到南台。”
“本朝可有赐大臣游园的事情?”
“有!”翁同龢答道:“康熙二十一年六月,曾有上谕,圣祖仁皇帝,因为天时炎热,移驻瀛台。虽然天下无事,但每日御门听政,未尝少息。圣祖因为《宋史》所载,赐诸臣后苑赏花钓鱼,传为美谈,特在桥边设网,任令大小臣工游钓,准在奏事之余,各就水次举网,得鱼携归私第,以见君臣同乐,一体燕适的至意。”
皇帝听得不胜神往,“这真是太平盛世的光景!”他说,“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有没有?”
“自然有!”翁同龢答道,“皇上向往盛世,盛世必临,全在圣衷一念之间。圣祖与皇上即位之年仿佛,文治武功,皆发轫于二十岁前,愿皇上念兹在兹,以圣祖为法。”
话是好话,但皇帝颇有自知之明,要赶上圣祖仁皇帝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也有自我譬解之处,当时圣祖诛鳌拜,乾纲大振,以后才能指挥如意。现在事事听人摆布,不容他出个主意,却要求他能有圣祖的文治武功,岂非过分?
这样想着,便懒得跟翁同龢再谈下去,只是功课未了,不便早退。这天是轮着做诗的日子,他的心思在那几本“巾箱本”上,诗思艰涩,便取个巧说:“你们各做一首七律,让我观摩。”
“是!”王庆祺不待翁同龢有所表示,便即答道:“请皇上命题。”
皇帝举目四顾,想找个诗题,一眼望见帘外黄白纷披,掬花开得正盛,正好拿来作题,“就以‘菊影’为题吧!”他手指着说。
“请限韵。”
“不必限了。限韵拘束思路。”
于是变了学生考老师。当然,这是考不倒的,不过刻把钟工夫,两个人都交了卷。
“很好!”皇帝念着翁同龢的诗稿说:“‘无言更觉秋容淡,有韵还疑露气浮’,这才是写菊影,不是写掬花。我带回宫中去看。”
一回宫刚想找个清静地方去看王庆祺所进的书,慈禧太后派人传召,到了长春宫,只见一群太监,捧着贡缎金珠等物,进宫来请慈禧太后过目。这是臣下为她上寿的贡物,最多的是缎子,一匹总要五十两银子,起码进两匹,就去了一百两,皇帝倒觉得于心不忍,但亦不便谏阻。
“你看看,”慈禧太后递了一张纸给皇帝,“他们打礼部抄来的仪注。我看,不必费这么大的事。”
是太后逢四十整寿的仪注,从赐宴到加恩大臣的老亲,刊了长长的一张单子,皇帝仔细看完,很恭敬地说:“儿子明天就叫军机办!”
“不!”慈禧太后摇摇头,“本来热闹热闹,倒也可以,偏偏教日本人闹的!算了,就咱们在里头玩两天吧!”
“这也是大家的孝心。皇额娘就依了儿子,照单子上办……。”
“不好!不好!但愿你争气,再过十年,好好给我做一个生日。”慈禧太后接着便作了具体的指示:十月初十在慈宁宫行礼,礼成以后,只在内廷开宴。所有照例的筵宴,无须举行。在宫外的公主,以及福晋命妇,进慈宁宫行礼后赐宴。
于是第二天便下了上谕,此外又有加恩大臣老亲的恩诏,说的是:
“本年十月初十日,恭逢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四旬万寿,庆洽敷天,因思京内外实任文武一二品大员老亲,有年届八十以上者,康强逢吉,禄养承恩,洵为盛世嘉祥,允宜特加赏赉。着吏部、兵部、八旗都统,即行查明,分别咨报军机处,开单呈览,候旨施恩。”
其实这是不须查报的,京内外一二品大员,有老亲在堂,高年几何?军机章京那里,有张很详细的单子,开了上去,第一名是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李瀚章的老母李太夫人。
“这可真是有福气的老太太了!”慈安太后赞叹着说:“两个儿子都是总督,只怕少见。”
“这还不足为奇。”慈禧太后说:“兄弟前后任,做娘的在衙门里不用动窝儿,这就少见了。”
“对了!李瀚章接他兄弟的湖广总督。”
“这个总督太夫人是大脚。”慈禧太后笑道:“有这么一个笑话,她从合肥坐船到武昌就养,满城文武都到码头上跪接,总督老太太提着旱烟袋,也不用丫头扶,‘蹬、蹬、蹬’地就上了岸。坐上总督的八抬绿呢大轿,那双尺把长的大脚,一半露在轿帘外面,李鸿章扶着轿杠,看看观之不雅,就冲轿里说了句:”娘,把一双脚收一收。‘你知道他娘怎么回答他?“
“怎么回答?必是一句笑断人肠子的话!”
“可不是!”慈禧太后自己先掩口笑了,笑停了说:“他娘说:”你老子不嫌我,你倒嫌我!‘“
慈安太后大笑,“这倒跟《红楼梦》上的刘姥姥差不多。”她说,“汉人的官宦人家,象她这么大脚的,还怕不多,只怕是偏房出身。”
听得这一句,慈禧太后就不作声了,脸色象黄梅天气,骄阳顿敛,阴霾渐起。慈安太后为人忠厚,心里好生懊悔,不该触及她的忌讳,便讪讪地问:“这该怎么加恩?是你的生日,你拿主意好了。”
慈禧太后定的是,每人赐御书匾额一方,御书福寿字,文绮珍玩等物,当然是名次在前的多,在后的少。
这下南书房的翰林就忙了。名为御书,其实是潘祖寅、孙诒经、徐郙这些在“南书房行走”的人代笔,先拟词句后挥毫,写好了钤盖御玺,然后送到工部去制匾,一律是绿底金字。
皇帝的书房当然停了,白天召见军机以外,就忙着两件事,一件是勘察三海,怎么修、怎么改,得便就又到前门外去遛一趟,再一件便是亲自参预慈禧太后万寿的庆典。
庆典中最重要的一项,不是皇帝率领臣工行礼,也不是内廷赐宴,而是唱三天戏。自从王庆祺奉派在弘德殿行走,皇帝对这方面的“学问”,大有长进了,君臣之间,虽不便公然研究如何行腔运气,但“四大班”的渊源和优劣长短,有些什么后起之秀,什么戏正流行?皇帝大致都能了然。他一直觉得升平署的那些昆戏“瘟得很”,令人昏昏欲睡。所以三天万寿戏,很想把外面的那些名角儿都传了来,办它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堂会。
等把这层意思透露给王庆祺听,他力赞其成,“慈禧皇太后四旬万寿,普天同庆,让外面的班子,也有个尽孝心的机会,正见得皇上以仁孝治天下的至意。”王庆祺自己发觉这段话说得有些牵强,便又补了一句:“传名伶供奉内廷,在唐宋盛世,亦是有的。”
于史有征,皇帝的心就越发热了,但亦还有顾忌:“就怕那些腐儒,又上折子说一篇大道理,把人的兴致都给灭了。”
“皇上下了停园工的诏,圣德谦冲,虚怀纳谏,臣下颇有愧悔不安者。象这样的小事,再要饶舌,天良何在?”王庆祺又说,“而况王府堂会,传班子是常事……。”
这就不必再说下去了。皇帝深深领悟,如果恭王他们敢说什么,正好这样诘责:“就准你们听戏,不准皇太后听戏,这叫什么话,莫非要造反?”
“臣还有愚见,”王庆祺想到贵宝和文锡等人,一再重托,相机进言,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贵宝、文锡常跟臣说,受恩深重,不知如何图报?臣愚昧,代乞天恩,这个差使,合无请旨,交贵宝、文锡承办,必能尽心。”
“好!你让他们明天一早递牌子。”
“是!”
王庆祺得了皇帝这句话,退值以后,立刻去访贵宝,贵宝正在借酒浇愁,一听经过,七分酒意,醒了五分,将王庆祺纳于上座,就手便请了个安。
“王大哥,你帮我这个忙,可帮大了!”他拍着胸说,“你请放心,都交给我,包你有面子。”
“你别高兴,”王庆祺笑道:“那班爷们都难伺候,万一推三阻四,莫非你拿链子锁了他们来?”
“这算什么本事?”贵宝笑道,“王大哥,不信你就试试看,你派出戏来,看我能不能把那些爷们都搬了来唱给你听。”
“好呀!”这一说,王庆祺大为高兴。一个爱好此道的,能够想听什么就听什么,想叫谁唱就叫谁唱,那是多痛快的事!
“来,来!咱们喝着、聊着,先把戏码儿琢磨好了,我连夜去办。”贵宝摸着下巴,先就踌躇满志了,“看我办这趟差,非让两宫太后跟皇上夸奖我不可。”
“只要你有把握就好。”王庆祺笑道:“起复有望了!”
于是取了笔砚来,一面喝酒,一面商量着派戏,虽说可以从心所欲,到底不能不以慈禧太后和皇帝为主,慈禧太后喜爱生旦合演,情节生动,场子紧凑的“对儿戏”,皇帝则比较更爱以花旦为主的玩笑戏和武戏,因此拟的戏码,也就偏重在这呣子俩的兴趣上面。
“日子可很紧促了,我得巴结一点儿。”贵宝问道:“王大哥,你是跟我一起到‘四大徽班’去走一趟,还是你在这儿喝着酒,听我的信息?”
王庆祺以帝师之尊,到底不好意思公然出面去办这种差,所以这样答道:“你一个人去好了!我也不打扰了,明儿一早宫里见吧!”
“是,是!明儿一早,我在内务府朝房,我不便上弘德殿,请你抽空来一趟,我好把今晚上接头的情形,跟你先回明了。”
“那也不必了。等召见下来,如果还有什么话要我替你转奏,你派个人招呼我一声就是。”王庆祺又勉励他说:“好好儿下一番功夫。把差使巴结好了,趁太后的万寿,必有恩典。”
“那都是王大哥的栽培。此刻我先不必说什么,等事成了,我必有一番人心。”
“自己弟兄,说这个干什么?我走了。”
贵宝殷殷勤勤地将王庆祺送出大门,也不再入内,立等套车,揣着那张拟好的戏单,赶到宣武门外。四大徽班,各有总寓,名为“大下处”,春台在百顺胡同,三庆在韩家潭,四喜在陕西巷,和春在李铁拐斜街,相距都不甚远。贵宝最熟的是四喜掌班梅巧玲,是唱旦角的,人长得很丰硕,外号叫“胖巧玲”,为人仗义疏财,极讲究外场,贵宝跟他不是泛泛之交,所以首先找他。
等说明来意,自是一诺无辞,梅巧玲又说宫里传差,是向所未有之事,只怕各班都会狮子大开口,要的戏价甚高,劝他耐心细磨。贵宝则表示:钱不在乎,只要痛快。不但说唱什么,就是什么,而且还要唱得好。
只要钱不在乎,事情就好办了。唱得好更不在话下,御前献技,谁不希望出类拔萃,压倒同行,博得天语褒奖。因此,半夜工夫下来,四大徽班都说好了。但花的钱也很可观,因为这三天的戏,早由戏园子贴出海报去了,现在进宫当差,便得告诉戏园子回戏,还得贴补一笔损失。
回到家,贵宝还不能休息,连夜恭楷缮好三份戏单,略微歇一歇,也就到了进宫的时刻。在内务府朝房一坐,旧日同僚,看他满面春风,又听说皇帝召见,看来起复有望,所以纷纷前来问讯应酬,与一个多月前,奉到革职严旨后所遭遇的冷落,完全两样了。
牌子是一进宫就递了进去的,直到近午时分,方见小太监来传旨,说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等磕过头、请过安,皇帝先开口问:“听说你已经把戏码儿都拟好了?拿来看。”
“是!”贵宝把一份戏单捧了上去,小李接着,转呈皇帝。
“只要两天就可以了。”皇帝略看一看,便这样吩咐:“初九、十一,传外面,正日那天不用,仍旧用升平署的‘承应戏’。”
一听这话,贵宝才发觉自己做事,太欠考虑。内务府中,继自己的遗缺,署理堂郎中的文锡,为了承办十月初十的庆典,也预备了三天的戏,光是升平署的行头和砌末,就花了十万银子,这是自己知道的,既然知道,就该预作安排,如今自己排了三天的戏,挤得人家一天都不剩,似乎不替人留余地,太说不过去了。
在自己这方面,三天的戏缩成两天,而且挤掉的那一天,戏码格外精彩,不但弃之可惜,同时对戏班子也不好交代。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处置,拿正日那天的戏,匀到初九跟十一两天去演。但加戏就得多耗辰光,如果搞到上灯才歇锣,那是宫中从未有过的创例。
一时竟无善策,却又不容他细思慢想,只好先把自己的想法回奏了再说。
“戏真是好!”皇帝与贵宝同感,“撤掉也可惜,就匀到初九、十一来唱。次一点的就不要了,谁是‘双出’的改为单出,这么通扯着增减一下子,也不太过费时候。”
说着,皇帝亲自动朱笔,改戏码,同时宣召文锡,说明其事。文锡面承谕旨,自然遵办,但一退回内务府,便与贵宝大吵了一架。
“你巴结差使,可也得给个信儿啊!”文锡出语便尖刻,“素日相好,想不到这么砸我!”
“我砸你干什么?”贵宝答道,“昨儿晚上王师傅来传的宣,连夜办事,一宵没有得睡。今儿一早进宫,可也得有工夫给你信息啊!”
这是强辩,何致于派人送个信的工夫都没有?文锡连连冷笑:“好,好,算你狠!三天的戏,挤掉我两天,一大半心血算是白费,新制行头、砌末的款子,怎么报销?这还说不是砸我!”接着便冷嘲热讽,大怨贵宝不够朋友。
贵宝在内务府的资历,本来比文锡高,但自己此刻正在倒霉之际,而文锡在慈禧太后面前的圣眷正隆,所以只得忍气吞声听他的。受了一肚子的气,心里在说:走着瞧,等起复的恩旨下来了,看你是怎么个脸嘴!
有恩旨的消息,在十月初七就得到了,是成麟来报的喜。
“贵大爷,贵大爷!”他气急败坏地奔了来,又喘又笑,好半天才开得口:“给你老叩喜!刚才宫里的消息,就这两天就有恩旨,你老宫复原职,还是总管内务府大臣。”
虽在预期之中,毕竟事情来得太顺利,难免令人无法置信,“靠得住吗?”他按捺激动的心情,矜持地问。
“靠得住,靠得住,太靠得住了。”成麟又笑嘻嘻地说:“我的处分也撤消了。将来补缺的事,贵大爷,你可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栽培栽培我。”
“怎么呢?你的处分怎么撤消的?有特旨?”
“嘿!你老说得好。凭我一个候补笔帖式,皇上还上特旨,配吗?”成麟又放低了声音说,“听说是慈禧太后有意买好儿,万寿加恩,所有王公大臣,京内京外文武官员,现在议降、议罚,以前有革职留任、降级、罚薪之类处分的,一概豁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