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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像这样怫然而去的情形,是极少有的,慈禧太后自也不免失悔。

然而那只是出自良知的刹那间事,一转眼看到厚厚的一叠奏折,不由得便把这两三个月来,­操­劳国事所感到的种种焦急、气愤、忧愁、深夜不寐、彷徨无计的苦楚,都想了起来,觉得自己就算言语失检,慈安太后也应该体谅,何苦如此认真?她不体谅有病的人肝火旺,莫非有病的人,倒该受委屈?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胸膈之间像有个痞块往来冲突,五中焦躁,怎么样也咽不下那口怨气。

“哼!”她冷笑着,“居然给脸子我看!”

听语气不像自言自语,李莲英便须答话,他趴下来磕一个头:“奴才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什么话?”慈禧太后警告似地说:“你可别也来气我!”

“不怪主子生气,奴才也不服。不过,话说回来,谁也没法儿替主子分劳分忧,国家大事,全靠主子­操­心,千不念,万不念,只念着天下少不得主子。”李莲英又磕一个头,“奴才嘴笨,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虽说不出来,慈禧太后却懂他的意思,毕竟还有个人了解自己的甘苦!这样想着,心里好过了些,对李莲英当然也格外另眼相看了。

“主子圣体欠安,别人不知道,奴才知道主子的病是怎么来的。饶是这么费心费力,还受人的气,奴才替主子……”

说到最后,竟是哽咽着无以毕其词。慈禧太后一惊,急急问道,“你是怎么啦?”

“奴才,奴才想想,替主子委屈。”

李莲英居然泪流满面。慈禧太后感动得不得了,又难过,又高兴,又惊异,竟是这样子忠心耿耿,实在难得。

“你用不着替我委屈。”她点点头说,“你有这点孝心,不枉我看重你。俗语说得好:”不要气,只要记‘,你也记着今天这一段,大家走着瞧吧!起来,拿药我吃!“

慈禧太后一直不大肯服药,此刻不待相劝,自动要药来服,似乎全是看在他的“孝心”上面。李莲英自然奉命唯谨,赶紧站起身来,从条案上的银盒子里,取出一包由太医院特地配制、平肝清火的丸药,打开来放在托盘里,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不知是药的功效,还是由于李莲英的孝心,慈禧太后觉得比刚才舒服得多,­精­神一振,便又说道:“看看还有几条,把它念完了。”

李莲英很知道分寸,这些大事上,他不敢劝慈禧太后节劳,要避­干­预政事的嫌疑,于是仔细看了看答道:“还有两条。”接着,便不疾不徐地念道:“此次开办东北两路边防,需费浩繁,现在部库支绌,必须先时措置,以备不虞。着户部通盘筹划,先将各省丁、漕、盐、关,实力整顿,并将厘金、洋药税等项,责成督抚,力除中饱,毋任有滥支侵蚀情弊,俾资应用。惟边防刻即举办,需饷甚急,着户部先于提存四成洋税项下……”

念到这里,慈禧太后突然打断:“慢着!”

于是李莲英住口无声,很小心地抬眼偷觑,只见慈禧太后凝视着空中,却不是空中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迷惘的眼神,不知是悲伤还是怅惘?只看得出她是在尽力搜索着记忆,睫毛眨动得越来越快,双眉越拧越紧,是很吃力的神气。

终于眉目舒展了,视线落下来看到李莲英谨慎而关切的神­色­,她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想起来了!皇帝亲政的第一天,军机跟他回奏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存四成洋税’。一晃儿七年了。唉!”她叹口气又问,“今儿几时?”

“昨儿‘燕九节’,今儿正月二十。”

“皇帝是那年正月二十六亲政。差六天,整整七年。”

原来她口中的皇帝,不是指此刻沉睡在长春宫寝殿中的小皇帝,是指出“天花”宾天的先帝。李莲英很奇怪,慈禧太后念及独子,似乎感慨多于悲悼。这仿佛证实了沈兰玉他们平日闲谈中所透露的,当年呣子感情不和的传说,因此他不敢多说,只这样答道:“奴才进宫晚,没有赶上同治爷在的日子。”

“唉!”慈禧太后摇摇头,似乎不愿再提先帝,接着又说一声:“往下念吧!”

李莲英答应一声,找着成段落之处念起:“惟边防刻即举办,需饷甚急,拟着户部先于提存四成洋税项下,酌拨巨款,以应急需;一面按年指拨各省有着的项,俾无缺误。其西征专饷,津防水陆各军,北洋海防经费,及淮军专饷,拟着户部分饬各省关,按年全数解足。东三省练饷、协饷,各省关未能解足者,亦着勒限解清。”

念完了这一条,要等慈禧太后考虑,李莲英起身替她换了热茶。她捧着茶杯出了半天的神,忽然问道:“在山西办赈的阎侍郎,你知道不知道这个人?”

这是指工部侍郎阎敬铭。李莲英常为慈禧太后读奏折,山西大旱的赈务及善后事宜,常由巡抚曾国荃与阎敬铭会衔出奏,他如果说不知道,就是欺罔,李莲英便答一声:“是!”

“你听说了没有,他在山西怎么样?”

李莲英略想一想答道:“奴才有亲戚从山西逃荒来的,多说朝廷派阎侍郎办赈,就是天大的恩典。阎侍郎办事很认真。”

“嗯,嗯!”慈禧太后没有再往下说,李莲英却有些猜到了,正在谈筹饷,忽然提到阎敬铭,看来是要将他调到户部来办事。

由于奏折太多,慈禧太后昨夜不免过劳,这天起身,­精­神委顿,视朝比平日晚了许多。因此,恭王和军机大臣,都在养心殿廊下待命,小声谈着她的病情,忧心忡忡地怕她累出一场大病来。

“说实在的,西圣真该好好息一阵子。不过,这话不便进谏。”

“请福晋进宫的时候,不妨劝一劝。”宝NFDA1 提议。

恭王点点头,正要想说什么,听有太监传呼之声,知道西宫太后出临,便住了口,静待“叫起”。

等两宫太后坐着软轿驾到,恭王领头站班迎接,大家不约而同地注意着慈禧太后的颜­色­,但见她脸黄黄的,又­干­又瘦,一双眼中显露出无限的疲惫,不住用手绢捂着嘴­干­咳,那副病容,已不是珠翠脂粉所能掩饰的了。

她自己亦不讳言,等跪安已毕,首先就说:“我身子很不好!怕有一场大病。”

“近来天时不正,请圣母皇太后多加颐养。”恭王这句话空泛之极,自觉毫无意味,但不这么说又怎么说?踌躇了一下,加上一句:“臣等奉职无状,上劳圣虑,真正无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们。”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19节慈禧致疾(2 )

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咳嗽不止,脸都涨红了。殿上不准有太监、宫女伺候,恭王等人又无能为力,只能瞪着眼着急,于是只好慈安太后来照料,替她捶背,又拿茶碗送到她­唇­边,乱了好一阵,才能安静下来。

“唉!”慈禧太后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们筹议边防的折子,我都看了。曾纪泽由英国到俄国,得要些日子,到了能不能马上开议?开了议,会不会有结果?都难说得很。夜长梦多,实在教人不放心。”

“眼前总还不要紧。”恭王答说,“俄国就是有心挑衅,它那里调兵遣将,也得有些日子。臣已叫总理衙门,多订各地方的新闻纸,如果俄国有什么动静,新闻纸上一定有消息。目下还看不出什么。”

“它要调兵遣将,自然是在暗中行事。就算它没有动静,我们也不能不防。”

“是!臣等仰体圣意,自然要做备战求和的布置。”恭王又说,“连年西征,海防经费,未免不足。能够不决裂最好,不然……”

“不然怎么样?”慈禧太后毫不放松地追问,“不然,就看着俄国兵打过来?”

这是碰了个钉子,但恭王不能因此就不说话,“那自然没有这个道理。臣是说,能够求全,暂时不妨委屈。真的要开仗,”他很吃力地说,“也只有全力周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问道:“李鸿章怎么说?北洋海口,他有没有守得住的把握?”

“北洋海口,关乎京师安危,李鸿章当然要出死力把守。他筹防已有多年,战舰炮台,大致有了个规模。臣前天接到李鸿章来信,预备在烟台、大连湾布防。奉天营口,亦是北洋的范围,自然也要责成李鸿章统筹兼顾。不过,水师究嫌不足,只有着力整顿步兵,刘铭传是淮军宿将,要不要调到天津来,等李鸿章奏明了,臣等再请旨办理。”

“北洋有李鸿章,西路有左宗棠,大致可以放心。”慈禧太后说,“我不放心的是东三省,听说俄国人在海参崴地方,很费了些经营,那一带要不要添兵添将,能有什么得力的人派过去,你们复奏的折子上,怎么不提?”

“用人大政,臣等未敢擅拟,原打算面奏取旨办理。”

恭王这几句话,答得很得体,“未敢擅拟”的说法,倒也不是故作恭顺,取悦太后,确是有不便事先形诸笔墨的窒碍,因为布置边防的用人,关系军情,宜乎慎密。同时有些宿将,解甲归田以后,大起园林,广置姬妾,正在享福,能不能再用,肯不肯复出,在在都成疑问,亦不便贸然建议复召。

这些情形由恭王回奏明白,慈禧太后的肝火便平服了,于是根据复奏的八条,一项一项细细核议。议到传午膳的时候,还只议了一半,暂时休息。两宫太后在养心殿传膳,同时吩咐撤御膳赏恭王和军机大臣,传谕就在养心殿的梅坞食用。

膳罢复议,慈禧太后的神情越发委顿,不过这是少有的大事,当然不能半途而废,强打­精­神议完,却还不能回寝宫休息,得要等着看军机承旨所拟的上谕。

于是,军机章京全体动手,分头拟旨,一道明发、十几道廷寄。其中“筹备边防事宜”一事,析而为八,开头都用“此次俄国与崇厚所议条约”这句话领起,以下的措词,各不相同。李鸿章与左宗棠是“朝廷柱石”,对他们无机密可言,所以将朝廷的本意,坦率相告,条约因为“多所要求,万难允准,虽已另派曾纪泽往议,而该国心怀叵测,诡谲多端,不可不先事防范,用折狡谋。”此外就不便让他们与闻大计庙算了。或者说俄国“难保不滋生事端”,或者说“边备自不容缓”,饬令着意整顿防务,并不曾透露不惜一战的决心。

先是这八道廷寄,多则千言,少亦有五六百字,连拟带抄,加上沈桂芬、王文韶的帮忙,也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得妥帖,送给恭王核看。

“我不必再看。宫门快下钥了,赶紧送上去吧!”

送到两宫太后那里,慈禧太后不能不细看,一面看,一面还得为慈安太后解说。廷寄第一道是给李鸿章的,畀以保卫京畿、巩固北洋门户的重任,一切布置,限期一个月奏报。

第二道是给左宗棠的,以新疆南北两路的边防,责成他通盘筹划。第三道须分缮八通,分别寄交两江总督刘坤一等黄河以南各省督抚,以及奉旨巡阅长江水师的彭玉麟等人,加强南洋防务及江防,简练陆军,以辅水师。第四道寄山西巡抚曾国荃,调驻扎山西的刘连捷一军,移防绥远。第五道寄河南巡抚涂宗瀛,调驻扎河南的宋庆一军,移师关外,驻守奉天、营口等处。第六道分寄乌里雅苏台将军,参赞大臣、乌鲁木齐都统、库伦办事大臣等等满蒙旗将,加强辖区边防,认真­操­练,兴办屯垦。第七道分寄各省,整顿地丁、漕粮、盐课、关税、充裕饷源,同时严饬将应解款项,限期解清。

最后一道是指示东三省的防务。龙兴之地,特关紧要,这道廷寄对吉林将军铭安的指示,特别详细。而吴大NFDA7 以三品卿衔,赴吉林为铭安帮办军务,在李鸿藻保荐给恭王,刚才面奏奉准以后,此刻亦叙入寄铭安的廷寄之中。

除了吴大NFDA7 以外,慈禧太后很重视鲍超。从多隆河一役,刘铭传恩将仇报,冒功而诬控友军“失期”,害得鲍超忧愤攻心,旧创大发,这几年一直在他老家夔州新起的大宅中休养。慈禧太后和恭王都知道他的委屈,怕他前嫌未释,不肯出山,所以在寄给四川总督丁宝桢,“传旨饬令来京陛见”的廷寄中,特别写明:“现在时事艰难,需才孔亟,务当懔遵谕旨,迅速来京,不准推诿迟延。”

此外还有一道很重要的明发上谕:“谕内阁,前因时事多艰,需才孔亟,叠经谕令各直省督抚,保荐人才,以备任使。惟恐奇才异能之士,伏处尚多,该督抚等,闻见难周,尚未尽登荐牍,必须周咨博访,以广搜罗。着大学士六部九卿各直省将军督抚,暨曾任统兵大臣彭玉麟、杨岳斌,加意访求,其有器识闳远,通达治体;为守兼优,长于吏事,以及才略过人,足任将帅;骁勇善战,足备偏裨;熟悉中外交涉事宜,通晓各国语言文字;善制船械,­精­通算学,足供器使;并谙练水师事宜者,无论文武两途,已仕未仕,均着各举所知,出具切实考语,秉公保荐。不得徒采虚名,滥竽充数,亦不得以无人可保,一奏塞责,庶几人才辈出,缓急可资,以副朝廷延揽人才至意。将此通谕知之!”

这道上谕充满了“闻鼙鼓而思将士”的意味,征召鲍超,便是明证。加以筹议边防的八道廷寄,内容不免泄露,因此人心振奋,都在谈论,这一次“非跟老毛子好好­干­一场不可了”!

当然,最起劲的是张之洞、张佩纶这班人,不独吴大NFDA7 的被重用,足为清流张目,更重要的是,主战的政见占了上风,李鸿藻一出,声势不凡,将沈桂芬压得黯然无光。沈桂芬确是憔悴了。李鸿藻的“威风”,固然使得气量褊狭的“吴江相国”,寝食难安,然而亦不尽出于私心。练兵筹饷,广罗人才,这样大张旗鼓的搞法,在他看来,是祸非福,总有一天弄得决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主战派正在锋头上,清流的嚣张,犹在其次,慈禧太后力主备战,不信能够和平了结的态度,才是他最感到焦灼的。

“上头为什么如此强硬。”他困惑地问宝NFDA1 ,“莫非真是肝火旺的缘故?”

“肝火旺也还罢了,还有人在火上加油,才是最不可解之事!”

“谁啊?”沈桂芬问,“是五爷跟七爷?”

“五爷的话,上头未见得听,七爷的话,也得先看看对不对?再作道理。只有一个人的话,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那是谁?”

“你想呢?”宝NFDA1 反问一句,“谁还能三天两头,奉召进宫?”

沈桂芬明白了,指的是荣禄。

荣禄虽在上年十一月间,因为腰伤复发,不耐劳剧,解除了步军统领的职司,而宠信未衰。如今李鸿藻复出,表里相济,使得沈桂芬更感威胁。眼前固然还有件关于荣禄的案子在兵部,只是要想在这上面做篇文章,搞他个难堪,却还不容易,只有隐忍着,等待机会。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0节慈安听政(1 )

机会来得很快,而且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从处置了筹议边防一案,慈禧太后心力交瘁,病势日增。李德立请脉以后,提出警告,说她气血两亏,心神悸怯,多由­操­劳国事、焦忧太甚而来,如果不是摆脱一切,彻底调养,将会酿成“巨祸”。

慈禧太后也知道自己的病不轻,然而要她放手不问国事,却怎么样也不肯松这句口。而臣下则又必须“讳疾”,一方面是怕引起她的猜疑,对她本人而讳;一方面因为慈禧太后是实际上的皇帝,为安定人心,须对天下而讳。这样就不便公然奏请免除常朝,只望她自己能够节劳。

“西边是顶争强好胜的,总得有个说得进话去的人,想法儿劝一劝才好?”

恭王亦以宝NFDA1 的看法为然,但是谁去劝呢?七福晋是见了她姐姐不大说得出话的,七福晋怕碰钉子不肯进宫,而且恭王也不敢冒昧。最后,让宝NFDA1想出来一个人:居孀的荣寿公主。

慈禧太后本就爱重荣寿公主,在她居孀以后,更有一份不易解释的歉意,因为是她作的主,将荣寿公主指配给了体质虚弱的符珍,结果害了她一辈子。为此,格外另眼相看,就说错了话也不要紧,而且荣寿公主沉着机警,善于析理,也不致于说错话。

于是荣寿公主衔命入宫,一到就表示要住下侍疾。她也真的亲尝汤药,夜深不寐,只要慈禧太后一张眼,或者问一声,她总是很快出现在病榻前,真正是孝顺女儿的样子。

二月初一从养心殿回宫,慈禧太后几乎连走下软轿的气力都没有。荣寿公主觉得不能不开口了。

“佛爷!”她忧容满面地,“女儿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奇怪吧!”慈禧太后怜爱地责备,“几时不让你说话来着?”

“那,女儿就说了。佛爷,打明儿起,好好歇着成不成?这么冷的天,天不亮上养心殿,好人也得受病,何况圣躬不安?”

“唉!”慈禧太后摇摇头,“我何尝不想歇着?你说,‘那边’是能拿大主意的人吗?”

“要拿主意,这么安安稳稳歇着,还不是照拿?”

“这话倒也是。”

“本来就是嘛!”荣寿公主接着便又劝说,边防正在部署,曾纪泽方由英赴俄,对俄交涉在停顿之中,眼前并无大事,正好养安。

慈禧太后笑了,“照你这么说,我这个病倒生得是时候了,”她又感叹道,“真是,害病都得挑挑时候!”

“原是神灵庇护。国家大事,千斤重担,都在皇额娘—个人身上。”荣寿公主又说,“过一两个月,曾纪泽到了俄国京城,开议那时候要请训,皇额娘早就万安了,有­精­神对付老毛子了。”

这句话说得慈禧太后不断点头,“把‘那边’请来吧!”她说。

慈安太后却真是老实,听慈禧太后一说,先自一愣,便有些手足无措之感,“我怕我一个人不成吧!”她迟疑着问。

“没有什么不成!这多年下来了,难道说还有什么看不清楚,听不明白的?”慈禧太后又指着荣寿公主说,“有她阿玛在那里,错也错不到哪儿去。再说,我还是可以帮着你看折子,拿主意。”

这样鼓励着壮慈安太后的胆,她总算放了些心。但是,第二天跟军机见面,仍难免怯场,因而率直说道:“慈禧太后身子欠安,只好我一个人来料理。六爷,我可有点儿摸不清头绪,该当怎么办的怎么办!错了什么,漏了什么,你们可要早说。”

“是!”恭王答道,“办事原有常规,臣等不敢欺罔。”接着便将一叠交议的奏折,捧上御案。

第一件案子便麻烦。这一案是邓承修接得家乡的来信,参劾广州府知府冯端本,招权纳贿,庇恶营私,情节甚多。原来是交由已调两江的两广总督刘坤一跟广东巡抚裕宽查办,此刻要议的,便是刘坤一跟裕宽的复奏。

由于被参的情节,有实有不实,督抚查办的结果,有同有不同,加上案外生案,牵涉到一个曾经做过知县的广州府绅士,因而慈安太后茫然无主,将一叠奏折翻来翻去,找不到恭王所说的邓承修的原奏。

“不行!六爷,你来看看,是哪一件?”

于是恭王只好走近御案,将原件找了出来,上面有慈禧太后的御笔,是“查办”二字。

“对了,查办!怎么说啊?”

恭王有啼笑皆非之感,讲了半天,慈安太后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从头来问“怎么说”,难道再不惮烦地讲一遍?

这算是件小事,小事这么耽误工夫,大事如何料理?恭王便笼统答一句:“邓承修参的也不全是没影儿的事,冯端本确有点儿不对,臣请旨交部议处。”

“好吧,交部议处。”

在慈禧太后片言可决的事,到了慈安太后那里,凭空耗费了好些工夫。恭王一看这情形,觉得不必这样费事,便另换了一种办法,每一案说明简单案由,然后再提办法,或者“交部议处”,或者“下该部知道”、或者“依议”、或者“准奏”。果然,这一下便快得多了,二十几件奏折,不到一个时辰,便都已打发。

一退了朝,慈安太后如释重负,回到钟粹宫不住长长地舒气。有这一番经验,她才衷心地服了慈禧太后,暗暗自语:“看人挑担不吃力,真亏她!”

当然,熟能生巧,慢慢摸得清头绪了,也就能够自作裁决了。沈桂芬每日见面,发言虽少,却比平日格外用心,看看时机已到,将荣禄的那件案子翻了出来。

这件案子,还是荣禄奉旨办理慈禧太后普陀峪“万年吉地”的时候发生的。陵工一向是好差使,但责任也特重,丝毫出不得错,只是那时的荣禄正在风头上,不免马虎。有个被革了职的知县马河图,谋求陵差,照例不可,而荣禄用了他当“监修”,为人参了一本。有慈禧太后在,这件案子被压了下来,此刻旧事重提,沈桂芬跟兵部的另一个尚书、翁同NFDA2 的拜把兄弟、当过弘德殿谙达的广寿商议,拟定了荣禄的处分。

议定罪名,向来是有律依律、无律比附,这比附上就大有伸缩的余地,如果比照长官失察的罪名,不过罚薪的处分,而沈桂芬拟的是“比照提督总兵徇情滥举匪人例”。这是极重的罪名,提督、总兵奉命征剿土匪,受有贿赂,不剿而抚,保举匪人充任官职,结果复叛,就像当年苗沛霖的那种情形,则此保举的武官,丢脑袋亦不算意外。

罪名虽重,拟的处分却轻,“降二级调用”,而轻中有重,“不准抵消”。罪名有时不怕重,哪怕革职,只要有机会,一道恩旨,开复处分,就可无事,如果“降级”而不得用“加级”之功抵过,那就非降官不可。沈桂芬是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么一招“绵裹针”来治荣禄。

不仅如此,他还特地在折尾声明:“此系察议,可否改为降一级调用,请旨办理。”意思还是为荣禄乞恩。

“怎么叫‘察议’?”慈安太后问。

“这是明载在大清会典上的。”恭王答道,“看情节轻重,斟量处分,叫做‘察议’。按律治罪,就是‘议处’。”

“提督、总兵徇情滥举匪人,是很重的罪!”

“是。”

“这么说,是拟得轻了?”

恭王一时答不上来。是轻是重,他肚子里明白。荣禄一向走醇王的门路,他当然无所用其庇护,但私交也很不错,似乎又该替他说话。就这踌躇之时,宝NFDA1越次答奏了。

“是。”他说,“回母后皇太后的话,这个处分,按大清律来说,是很轻的了。”

“既然已拟得轻了,就不用再改。”慈安太后很熟练地说,“依兵部原议。”

上谕未发,荣禄就已得到消息,“哼!”他愤愤地说,“别样都还罢了,折尾的声明,不是猫哭耗子?我不领他这个情。”接着便请幕友拟奏折“谢恩”,同时请病假,意思是不想再补降两级的缺,当过从一品的尚书,再补上个从二品的缺,面子上未免难看。

这个要求当然能够如愿。事实上也解除了恭王的一个难题,因为文职正二品的缺极少,武职的正二品则是很多,像步军统领所属的左右翼总兵就是,但这是荣禄十年前的旧职,自然不便再派。此外则各省驻防将军属下,专管一城的都统,亦是正二品,荣禄既在病中,不便外放,就能放也嫌委屈。所以他的奏折一上,交吏部议复时,恭王把它截留了下来,搁置在军机处,根本不办。

荣禄那里,当然有好些人去慰问,翁同NFDA2 便是其中之一。然而空言无补实际,荣禄决定韬光养晦,等机会报仇。

慈禧太后的病,为了失眠和饮食无味这两种征象,始终去不掉,成了缠绵之疾,时好时坏,但就是好的时候,也是“多言则倦,多食则滞”,就算想问政事,也是力不从心。

大政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对俄交涉,一件是筹议边防和海防。备战求和,则和战在未定之际。曾纪泽虽远在英国,对于廷议纷纭、举棋不定的情形,知道得很清楚。大计不决,交涉一定无功,因而他在伦敦,迟迟其行,只是与总理衙门函电往还,反复讨论,要先定出一个交涉的宗旨来,方愿启程。

和战大计则不但朝中争得很厉害,督抚中亦分成两派。主战的势孤而气壮,那几乎就是左宗棠一个人。主和的则人多而情虚,因为主和便好像是退缩、懦怯,一定挨骂,因此为头的李鸿章,只能跟恭王密函商酌。两江总督刘坤一奉召入觐,过天津时曾有一番密谈,决定谏劝持重,理由是海防不足恃,万不可开衅。他们一方面分别上奏,请宽减崇厚的罪名,以为转圜之计,一方面由李鸿章侧面鼓励英国公使威妥玛出面调停中俄纠纷。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1节慈安听政(2 )

主和派渐渐占了上风,在翁同NFDA2 的全力游说之下,连一向态度最激烈的醇王,也改变了主意,不主张遽尔决裂。同时,在籍养病的郭嵩焘,也上了一个奏折,洋洋数千言,分析对俄交涉的事理,主张遣派专使实地调查,伊犁尽可暂缓收回。崇厚的罪名,应当符合万国公法的规定。而且很不客气地说:“廷臣主战乃一隅之见。”

由于郭嵩焘的­精­通洋务,他的意见,自然受人重视,因而主和派的声势越振。原来主战的高谈阔论,主和的曲曲调停,有各行其是、不相为谋之势,此刻则以开议无法再缓,而崇厚的能否免死,便成了和战大计中的一个关键。就在这时候,鲍超奉召入京,他的出处,又是和战大计的一个表征。因而主战主和双方,无不注视慈安太后召见鲍超,作何表示?

鲍超还是第一次进京。当然也是第一次谒见慈安太后。在天津便由李鸿章一再教导,如何行礼、如何奏对,一再演习,所以召见的仪注,丝毫不误,入门磕头,请安谢恩,然后跪着等候垂询。

慈安太后先问了路上的情形,然后照例问百姓:“四川的百姓,日子过得好不好?”

“贤臣丁宝桢,­操­守好廉洁的。”鲍超用浓重的川东口音答道,“百姓安堵如常。”

“沿途百姓呢?看过去还平安?”

“仰赖天恩。百姓平安。”

“今年年成好不好?”

“沿路看年成都不坏。‘小春’都收起了。”

慈安太后略停一停又问:“你在路上走了几天?”

鲍超诧异,这话刚才问旅途的情形,已经答奏过了,何以又问?他总以为问过例行的关切民瘼的话,总要提到对俄的军务部署,打点着一肚子的话,一时还没有机会陈述,只好将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坐轮船坐了十几天,沿途吃药,水陆都耽搁了,走了一个多月才到天津。”

“沿途吃药?”慈安太后问道,“你身子有哪些不爽快?”

这一问,算是接上了话题,鲍超­精­神抖擞地答道:“奴才在家乡,接到各处来信,说的不同,有说古北口已经开仗,俄国兵船到了天津,京城吃紧,奴才恨不得Сhā翅飞来。故而奉到圣旨,连夜请人起稿,奏报起程日期,好教朝廷放心。奴才一面又连夜修起书信,给各省旧部,叫他们到湖北水陆方便的地方住到一起,听奴才的信息。奴才另外又请人写奏折,请旨招募勇丁。奴才心想,等奏折批下来再作道理,时候就晚了,所以奴才迎着上来,免得一来一往,多费工夫。奴才昼夜筹划,睡不得几个时辰,奴才的小婆子劝奴才歇歇。奴才心想,国事这样子紧急,臣子哪忍心偷闲?因此上,肺家受了寒,咳嗽得厉害了,牵动旧伤。”

“噢,你沿途在哪几处服药?”

“在宜昌服了五剂。到天津,李鸿章看奴才的气­色­不好,留住在他那里,又服了好几剂。”

“你是要紧的人,服药要谨慎。”慈安太后有些词穷似的,接着,便问了句,“你觉得哪里的医生好?”

“都平常。”

“到底哪个医生靠得住些?”

鲍超不明白,慈安太后为何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想了想答道:“李鸿章荐的医生,药倒还觉得平和。”

慈安太后点点头,换了个话题:“你是跟着曾国藩打仗?”

这何消问得?然而不能不答:“奴才原是跟着向荣出师广西,追贼追到湖南,曾国藩调奴才管带水师,随同杨岳斌将江面肃清。后来胡林翼调奴才统带陆路,招募霆军各营,随同曾国藩打仗。”

“你打过好多仗?”

“太多了,记不清了!”鲍超答说,“水面陆路,总有几百仗。”

“你好声望!”

天语褒奖,应当谢恩,鲍超磕个头说:“奴才毫无能为。”

“我知道很吃了些苦。”

“当效犬马之劳。”

说到这里,又没有话了,而起用宿将,郑重其事,似乎也不能像外放官员例行召见那样,问几句话就了事。于是,慈安太后又回到鲍超的病情上来。

“你身上的伤痕,还牵动不牵动?咳嗽好些了没有?”

“是好些了。”

“既然李鸿章荐的医生还好,还是要用李鸿章的医生。”

“是!”鲍超掉了一句文,“谨遵慈谕。”

慈安太后想了想,问到李鸿章:“你跟李鸿章是至好?”

如何谈得到至好?鲍超的病,就是因为李鸿章抹煞良心,袒护刘铭传而来。只是这些恩怨,不便直奏,只将慈安太后的话,改动了一个字:“奴才跟李鸿章是多年‘旧’好。”

“他的体子怎么样?还好吧?”慈安太后问,“饮食好不好?”

“李鸿章曾邀奴才吃过饭,他一顿吃得两中碗饭,胃口要得。太后可以放心。”

“你也要当心!总要叫医生替你好生看。”

“是!”

又没有话了,慈安太后是真的想不出话了,只好点点头说:“你歇歇吧!”

鲍超知道,这是召见完毕的表示,随即跪安退出,心里既觉得轻松,又觉得遗憾。轻松的是,慈安太后极好对付,丝毫没有天颜初对、战战兢兢的感觉,遗憾的是自己预备了多少天,有一肚子如何募勇,如何布防的话,完全无用,真正白糟蹋了!

慈安太后召见鲍超的经过,当天便有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说话的太监,当作笑话去说给她病中遣闷。除了那句“小婆子”触犯忌讳,万不能出口以外,鲍超的乡音和自称“奴才”,都被诧为奇事。

汉人称臣,旗人称奴才,是开国至今,相沿了两百年的规矩。慈禧太后不明白鲍超是受了谁的教,还是他有意自附于旗下,所以口称奴才。然而,她所认为的笑话,倒还不在鲍超身上,而是慈安太后的话。

“你看,”她对荣寿公主说,“你东佛爷倒是怎么回事啊?鲍超千里迢迢来陛见,也该问问他,对时局有什么看法,如果用他,他想怎么样效力?怎么絮絮叨叨,跟个三家村的老婆子似的,尽说些无味的废话。”

“东佛爷,阿弥陀佛的人!”荣寿公主说,“想问也无从问起。”

“这样子,怎么能担当大事?”慈禧太后叹口气,“唉!这个病,困住了我。”

“皇额娘!可千万不能心烦。”荣寿公主警告着说,“要不然,药可是白吃了。”

慈禧太后摇摇头:“怎么能不烦?沈桂芬说是懊恼成病了!办事要论细心稳重,还是他。军机上少这么一个人,恐怕更玩儿不开了。”

荣寿公主极知分寸,论到国政,她不肯随便说话,所以默然不答。

如果是别人这样不接话茬儿,纵非不敬,也会被慈禧太后认作不识抬举,失去恩宠,但对荣寿公主却是例外,不但不恼,反觉得她稳重识大体,所以不再谈论国事,只等慈安太后来了,再作道理。

整整三个月以来,慈安太后照例从养心殿退了朝,就到长春宫,将召见军机及部院大臣,或者入觐督抚的情形,说与慈禧太后听。当然,不仅仅是让她知有其事,主要的是跟她讨主意。

“六爷跟我说,鲍超这趟进京,兴奋得不得了,看样子是指望着放个总督……”

“怪不得!”慈禧太后失声说道,“那么巴结,自称‘奴才’。”

“是啊,我也奇怪!原当他在旗,问六爷,六爷说不是,武将不懂规矩。六爷又说,现在没有总督的缺,意思是不能让鲍超当总督。”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2节慈安听政(3 )

“有缺也不行!”慈禧太后说,“他们军功起家的这一伙,杨岳斌当过总督,虽是行伍出身,到底念过书。鲍超西瓜大的字,认不得一担,怎么能当总督?”

“我也这么想,鲍超是好战将,不如叫他督办军务。”

“那不成了钦差大臣了吗?更不行了!”慈禧太后直截了当地说:“他当过提督,还叫他当提督,不是要募勇吗?他是湘军出身,叫他到湖南去好了。”

三言两语就定了鲍超的出处。慈安太后细想一想,果然,放鲍超去当湖南提督,是人地相宜,再也适当不过的安排。偏偏自己就想不到,实在不能不心服。

“我知道了,明儿跟六爷说。”慈安太后接下来又谈一件大事,“左宗棠上了一个折子,说新疆要派一个总督、一个巡抚。总督驻乌鲁木齐,巡抚驻阿克鲁,请朝廷先派定了人,奇*書$网收集整理让他们去创办行省。”

“现在不是时候!”

“六爷也这么说。伊犁还没有收复,只能搁一搁再说,这个折子也不发抄,免得影响人心。”

“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深表嘉许。

“六爷又谈了一件事,说接到肃州的信,左宗棠出嘉峪关到哈密去了。带了一样东西,”慈安太后说,“你再也想不到的,是一口棺木。”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深为注意,一双半闭着的眼,倏然大张,睫毛闪闪地望着慈安太后问:“真有这话?”

“想来不假。六爷说,左宗棠忠勇可嘉。不过……”

“不过怎么样?”慈禧太后抢着问。

“不过有伤国体。”

“哼!”慈禧太后摇摇头,身子往后一仰,是大不以为然而不愿指责恭王的神气。

“左宗棠今年快七十了。”慈安太后有恻然之­色­,“这么热的天,又在西北水草不生的地方,抬着棺木去拼老命!想想,唉,真是!”

慈禧太后不作声,静静地靠在软椅上,两手交叉在胸前,双眼一眨一眨地,竟似无视于慈安太后在她面前。

这神情像是有什么大疑难待决似的,慈安太后惴惴不安地问:“你在想什么呀?”

慈禧太后缓缓地转过眼来,眼中感喟无限,“他们爷儿俩,总是想跟洋人拼一拼,好好见个胜仗,才能挺起腰板来舒口气。这个愿心,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了?”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方始说了句:“打仗也得要有人。”

“人不是没有。人心不齐!左宗棠要打,李鸿章不肯打;李鸿藻要打,沈桂芬不肯打;老七要打,老六不肯打。”慈禧太后又说,“咱们俩不也是吗?”

“我没有主意。”慈安太后又说,“不过,即便打仗,总得要有点儿把握才行。就算有人,就算人心齐了,也得要有钱,北洋买两条铁甲船,就得二百万银子,怎么得了?”

提到钱上面,慈禧太后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困惑,谈海防、谈边防,动辄上千万银子的事,她也总是听从军机的调度,说给多少就是多少。但是,平日说得天花乱坠,一旦有事,又总是困难重重。钱都花得哪里去了呢?左宗棠西征,一年六七百万银子的军饷,到底也还落个“抬棺木拼老命”的报答,此外就算不清那盘账了。

她在想:古语说的是“天子富有四海”,而太后则是“以天下养”。当初修园,大小臣工,无不力谏,说话在道理上,不能不听,其实全不是那回事!要花大家花,要挥霍大家挥霍,无论如何以垂帘的太后来说,总该与众不同,“与其别人来花,不如我自己来花!”她这样在想,然而她也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对?

为了两件大事,或者说只是一件大事:是和是战?慈安太后终于知难而退,不能不请慈禧太后来跟“六爷”及军机大臣当面商议。

第一件事是为了崇厚定死罪一案,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李鸿章、刘坤一这一北一南,领袖疆吏的两总督,固然早有建议,宜乎赦减,现在则连曾纪泽亦隐然表示,赦免崇厚的罪名,为对俄国有和平了结的诚意的起码表示。同时据李鸿章奏报,英国公使威妥玛及法国新任公使宝海,亦都要求,惟有赦崇厚的罪,方有和平了结的可能。

如果不愿和平了结,自然是不惜一战,但真如慈安太后所说的:打仗要人要钱。要人还可以仔细搜罗,要钱则非各省尽力不可。但是河南巡抚涂宗瀛和江苏巡抚吴元炳,都上奏表明,又要京饷,又要协饷,又要筹拨海防经费,实在是势难兼顾。由此可见,都是跟李鸿章一鼻孔出气。朝廷如果一定要开仗,连江苏这样富庶的地方,都无法额外解款,那么一旦决裂,后援不继,岂非自速其败?

和既不甘,战则难敌。慈禧太后应慈安太后要求,扶病出临,接见军机,要彻底定一和战大计。

国事棘手,竟至慈禧太后扶病临朝,恭王首先就表示臣职有亏,惭愧惶恐,无地自容。接着便根据各方的报告,以及报纸的记载,分析俄国的动向,一面增兵守伊犁纳林河,一面派出兵舰巡弋吉林沿海一带。陆路犹可一战,海防空虚,万难抵挡,因此,目前总须设法促成和局。

“海防筹办了不至一两年!”慈禧太后问道,“当初是怎么定的议?你们自己说吧!”

海防之议,定于光绪元年四月,以两江总督沈葆桢、直隶总督李鸿章,分别督办南北洋海防事宜。由总理衙门与户部会商奏定,年拨“海防专款”四百万银子,由粤海关洋税四成,江海关洋税两成,以及税源最靠得住的江浙两省厘金中拨出。恭王奏明了当初原议的办法,便又陈述这五六年来筹办的情形。

“海防专款虽说每年有四百万银子,收解并不足额。西征的军费每年六七百万,借洋债支应,由粤、江两海关的洋税作担保,按年拨还。江浙两省的厘金,有时移作别项紧要之用,亦都奏准在案。所以,海防专款拨给两洋的,每年每处不过数十万银子,购办炮船,派遣留洋学生等等,都在这笔专款之内,陆续开支。”恭王停了一下又说,“即使款项有着,购办铁甲兵船,­操­练纯熟,亦非好几年的工夫不可。北洋为京畿门户,比南洋更重,有李鸿章在那里主持,部署比较周密,南洋则重在制造、训练,防务更为空虚。臣等不是敢推诿,实在是这几年专心经营西北,海防尚难兼顾。自两位皇太后垂帘以来,十几年间削平发匪、捻子、回乱,元气大伤,国力未充,于今不得不委屈一时,力图振兴。”

“‘委屈一时’自无不可,只怕‘力图振奋’,四个字,又是空话!”

慈禧太后的声音虽然平静,但语气中的责备甚严,恭王大感局促,惟有低头垂手,表示惶恐。

“唉!”慈禧太后叹口气,由于­精­神不济,无力辩驳,想了好一会,这样交代:“崇厚的罪名,是大家公拟的,不能由我们姊妹赦减。虽说权­操­自上,也不能不顾公意。”说到这里,因为气喘,不能不停下来。

“是!”恭王已了解慈禧太后的意思,料知还得费一番周章,不如自己见机,所以接着便说:“臣请旨,议减崇厚的罪名,仍交王大臣六部九卿会议复奏。”

“醇亲王也该参与。”慈禧太后又说,“张之洞很明白事理,也叫他到会。”

“是。”恭王加上一句,“到会以备咨商。”

这是特意确定张之洞在会中的身份,不是参加会议,只备顾问。慈禧太后点点头,认可了恭王的意见。

于是隔了两天内阁会议,由大学士全庆主持,事先备好一个折稿,派人朗声宣读,是拿外间的议论作为减罪的理由,完全是针对着俄国及各国公使做文章,说“近闻外间议论,颇以中国将崇厚问罪,有关俄国颜面,此则大非朝廷本意。”

接着便声明与俄国和好多年,不失友谊。崇厚的错处是不将中国必不可行之事,向俄国详细说明。现在以中国之法,治崇厚之罪,本与俄国不相­干­,但恐远道传闻失实,引起误会,所以法外施恩,免除崇厚死罪,由曾纪泽知照俄国。这就是中国对俄国和好的证据。

此外,醇王又单独上一奏折,也主张崇厚暂免死罪,仍予监禁,等到条约议妥,再行加恩。他的意思是:你们俄国人当崇厚是朋友,帮他说话,果真如此,则要救崇厚的命,就该和平订约。否则,崇厚仍难免一死,你们就是不够朋友!

两个折子到了慈禧太后那里,惟有依从。两折合而为一,颁发了一道上谕,崇厚到秋决的时候,就可以不死了。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3节博访名医(1 )

这是慈禧太后深感拂逆的一件事,自于病体不宜,加上恭王福晋病殁,妯娌之情,固增伤感,而将人比己,深怕自己也一病不起。就由于这些忧伤莫释,于是略见好转的病症,突然反复,不能下床了。

御医李德立请脉,开出来的脉案是:“气血两亏,心脾未复,营分不调,腰腿时热,早晚痰带血丝,食少气短。”近支亲贵在内奏事处看了方子,无不忧心忡忡,当天都遣福晋进宫视疾。

“养病,养病,总要静养!”慈禧太后对坐在病榻前面的慈安太后说,“这个乱糟糟的局面,教我怎么静得下心来?”

慈安太后拙于言词,不知如何劝慰,只着急地说:“总得想个办法才好。我看李德立不行!”

正好宝廷有个奏折,建议降旨各省,博访名医,举荐来京。先怕这一来风声太大,引起外间猜疑,影响局势,此刻实在顾不得了。慈安太后征得了慈禧太后的同意,发了一道五百里加紧的廷寄,密谕各省督抚:“谕军机大臣等:现在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圣躬欠安,已逾数月。叠经太医院,进方调理,尚未大安。外省讲求岐黄,脉理­精­细者,谅不乏人,着该府尹督抚等,详细延访,如有真知其人医理可靠者,无论官绅士民,即派员伴送来京,由内务大臣,率同太医院堂官详加察看,奏明请旨。其江苏等省咨送乏人,即乘坐轮船来京,以期迅速。”

征医的密旨一下,自然是近在京畿的李鸿章,首先奉诏,保荐前任山东济东道薛福辰;接着是山西巡抚曾国荃,保荐现任山西阳曲县知县汪守正;江苏巡抚吴元炳,保荐常州名医马文植。等湖广总督李瀚章、湖北巡抚彭祖贤的复奏一到,保荐的亦是薛福辰。

于是降旨立召。薛福辰在六月二十三,皇帝万寿之前到京。因为谕旨中有“由内务府大臣、率同太医院堂官详加察看”的话,所以伴送人员直接将薛福辰领到内务府,由总管内务府大臣,慈禧太后同族的恩承接待。

薛福辰是三品服­色­,上堂一看,四品服­色­的李德立高坐堂皇,心里便很不是味道。

恩承倒还客气,口称“抚屏先生”,为他们彼此引见。李德立“同行相妒”,薛福辰自觉委屈,两人心里都不是味道,但官场礼节自然要顾,所以都还含笑招呼。

“抚屏先生是无锡世家。”恩承对李德立说,“医道高明,想来你总听说过?”

李德立自然听说过,早在十几年前就知其名。薛福辰是薛福成的胞兄,咸丰五年顺天乡试中的举人,名次很高,差一点就是解元,但第二年春闱极不得意,竟致榜上无名。

那时东南血战方酣,回不得家乡,他父亲薛晓帆在湖南当州县,道路艰难,一动不如一静,便捐了个郎中,分发工部,一面等着补缺,一面等着下科会试。不久丁忧,而且祸不单行,薛福辰千里奔丧之际,忽然得到消息,无锡沦陷,老母仓皇避难吉凶莫卜。于是丧事粗了,又间关跋涉,在扬州府属的宝应县寻着了老母,安顿家事,重复进京,在工部候补。

补缺甚难,因为捐官的花样越来越多。为了筹措军饷,想出各种名目来号召,往往今天是最优先的班次,到了明天就落后了,要保持优先,便又得加捐,捐官几乎成了骗局。薛福辰没有钱来加捐,就只能跟李慈铭一样,坐等补缺,每月分几两“印结银子”,苦苦度日。

日子虽苦,闲工夫却多的是,薛福辰就在这时候开始涉猎医书。他的秉­性­,用心极专,一事不当于心,穷思极研,废寝忘食,非要将疑团剖解,看个明明白白不可。因此,五六年下来,各家医书,无不­精­读,融会贯通,成了无师自通的名医。

看看补官无望,科场蹭蹬,薛福辰以世交而入湖广总督李瀚章幕府。督抚每年总有几次“保案”,加上一个名字,美言几句,很容易地由郎中改为知府,分发山东。

这时的山东巡抚是丁宝桢,而薛福辰的幼弟福保,又在丁宝桢的幕府,以此渊源,升官就容易了,先以河工的劳绩,升为道员,接着便补了实缺,放为济东泰武临道。光绪初年老母病故,照例丁忧守制,三年服满进京。就在这时候补缺不得,预备归隐的时候,得到这么一个意外的机缘。

这篇履历,李德立是在李鸿章的原奏中看到过的。虽说他是举人的底子,当过实缺的道台,但此刻以医士的身份被荐,而且有先加考查的上谕,则当仁不让,无须客气。

于是,李德立俨然以考官的身份,“请教”医道。一番盘诘,知难而退,因为他懂的,薛福辰都懂,薛福辰懂的,他就不完全懂了。

恩承虽不懂医,眉高眼低是看得出来的。被问的人从容陈词,反是发问的人语气迟疑,仿佛该问不该问都没有把握似的,则此两人的腹笥深浅,不问可知。

“高明之至。”恩承拱拱手打断了他们的话,转脸又问李德立,“你看,是不是今天就请脉?”

“无须亟亟。”李德立说,“西圣的病情,总要先跟薛观察说一说明白。”

于是,李德立与薛福辰又在内务府谈慈禧太后的病情。不知是李德立有意“藏私”,还是功夫不到,他只能说出症状,却说不出病名。薛福辰颇为困惑,便直截了当地要求阅读慈禧太后得病至今的全部脉案。

“脉案在内奏事处。明儿请脉,你当面跟上头要好了。”

薛福辰也打听过太医请脉的规矩,脉案照例用黄纸誊清呈阅,太医院存有底稿,不肯公开而以内奏事处推托,显见得是故意留难。这样子猜忌,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薛福辰便问明了第二天进宫的时刻,仍由伴送的委员陪着,回到西河沿客栈休息。

这位委员姓胡,是个候补知县,为人善于交际,人头很熟,李鸿章特地派他照料,曾经当面嘱咐:“内廷的差使不好当。此去小钱不要省,内务府跟太医院的人要好好敷衍,宫里的太监更不能得罪。看病是薛观察的事,招呼应酬是你的事。有什么为难之处,可以跟王大人求教。”所以一回客栈,便打听晤谈的经过。

“哼!”薛福辰冷笑,“真正可气!他们当我来抢他们的饭碗,处处敌视,岂有此理!明天看请脉情形怎么说,如果他们从中捣鬼,我得请你回去禀告中堂,这差使我­干­不了。”

“抚公、抚公!”胡知县急忙相劝,“你老千万忍耐,我去设法疏通。这是天字第一号的病号,抚公究心此道二十年,有这样一个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岂可轻易错过?”

这句话打动了薛福辰的心,默然不语,意思是首肯了。胡知县安抚了他,还得有一番奔走。找着内务府的朋友,送过去三个红封袋,内有银票,一个大的一千两,另外两个小的都是二百两。小的送内务府在内廷照料的人和宫里的太监、苏拉,大的一个孝敬长春宫总管李莲英。

第二天一早,胡知县陪着薛福辰到宫门口,已有人在迎接。将薛福辰带入内务府朝房,只见李德立之外,还有两个四五品服­色­的官员在,彼此请教,才知道也是太医,一个是庄守和,一个是李德昌。

接着,恩承也到了,步履匆促地说:“走吧!上头叫起了。”

于是恩承领头带路,薛福辰是三品道员,无须客气,紧跟在后头,依次是李德立等人,沿着西二长街墙根­阴­凉之处,直往长春宫走去。

薛福辰是第一次进入深宫,也是第一次谒见太后,自不免战战兢兢,而且六月二十几的天气,虽说是早晨八点钟,暑气也很厉害了,一件实地纱的袍子,汗已湿透。心粗气浮,如何能静心诊脉?想想兹事体大,便顾不得冒昧,抢上两步向恩承说道:“恩大人,可否稍微歇一歇,容我定下心来再请脉?”

“这……,”恩承迟疑着答道,“这可不能从命了,上头在等着。”

薛福辰无奈,只好自己尽力调匀呼吸,跟着进了长春宫。

“这位就是薛老爷吗?”有个太监迎了上来,指着薛福辰向恩承问。

等恩承证实无误,那太监便将薛福辰延入殿侧小屋,恩承也跟着在一起。未及坐定,竹帘一掀,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昂首阔步,恩承先自含笑相迎。薛福辰当然猜得到,这就是人称“皮硝李”的李莲英。

“恩大人好!”李莲英招呼着,作出要请安的样子。

“莲英!”恩承急忙扶住,趁势握着他的手问,“今儿个怎么样?”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4节博访名医(2 )

“今儿­精­神还不错,听说李中堂荐的人到了,问了好几遍了。”接着,便又问,“这位就是薛老爷吧?”

“是的。”薛福辰答应着,“我是薛福辰。”

“薛老爷,你请过来,我有两句话跟你请教。”

将薛福辰拉到一边,他悄然关照,说话要小心,如有所见,须识忌讳。又说是李鸿章荐来的人,他会格外照应,叫薛福辰不必害怕。

薛福辰人虽耿直,对于京里的情形,大致了解,知道这不止是一千两红包的力量,必是李鸿章另外走了路子,他才会说这样的“体己话”。有此有力的奥援,无须顾虑李德立从中捣鬼,心里宽松得多了。

经过这一阵折冲,等于作了一番好好的休息,薛福辰的心已定了下来,随着恩承进见。行过了礼,跪着等候问话。

“你的医道,是跟人学的,还是自己看书,看会的?”慈禧太后的声音很低。

“臣也曾请教过好些名医。不过,”薛福辰答道,“还是自己体会得来的多。”

“医家有好些个派别,你是学的哪一派啊?”

“臣最初佩服黄元御,这个人是山东人,他因为误于庸医,坏了一只眼睛,发愤学医,自视甚高,确有真知灼见。他为人看病,主张扶阳抑­阴­,培补元气。”

“喔,”慈禧太后问道,“你看过­妇­科没有?”

“看过很多。”薛福辰答道,“臣在京,在湖北,在山东服官,亲友家内眷有病,都请臣看。”

“这么说,你的经验多。”慈禧太后欣然说道,“你替我仔细看看脉,该怎么治就怎么治,用不着忌讳。”

“是!”

慈禧太后似乎还要问什么,让李莲英拦住了,“佛爷歇歇,多说话劳神。”他屈一膝,将双手往上平举,虚虚作个捧物的姿态,“让薛福辰请脉吧!”

于是慈禧太后将右手一抬,李莲英双手托着,将她的手捧在茶几上,下垫黄缎小枕,上覆一方黄绸,然后向薛福辰努嘴示意。

薛福辰磕一个头起身,低头疾行数步,跪着替慈禧太后按脉,按了右手按左手,按罢磕头说道:“臣斗胆!瞻视玉­色­。”

慈禧太后没有听懂,问李莲英:“他说什么?”

李莲英也没有听懂,不过他会猜,“薛福辰想瞧瞧佛爷的气­色­!”他说。

“喔,可以!”慈禧太后又说,“把那边窗帘打开。”

薛福辰听这一说,便又磕—个头,等站起身来,东面的窗帘已经掀起,慈禧太后的脸­色­,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于是薛福辰抬头望去,但见慈禧太后面­色­萎黄,眼圈发青。她生来是一张长隆脸,由于消瘦之故,颧骨显得更高,加上她那一双炯炯双目,特显威严。薛福辰不由得就将头低了下去,不敢逼视。

“你看我,到底是什么病啊?”

“望、闻、问、切”四字,薛福辰已有了三个字,虽然听闻不真,但只凭自己三只指头,一双眼睛,便已十得八九,慈禧太后是经过一次严重的血崩,而下药未能对症,虚弱到了极点。幸亏遇着自己,及今而治,还可挽回,否则仍旧由那些太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诊察既不能深究病根,下药又没有一定宗旨,就非成不治之症不可了。

只是血崩有各种原因,而李德立始终未提“崩漏”二字,不知其中有何忌讳?再想起李莲英的警告,便越发不敢说真话。略想一想答道:“皇太后的病在肝脾。肝热,胆亦热,所以夜不安眠,脾不运行则胃逆,所以胃口不开。”

“你说得倒也有点儿道理。”慈禧太后问道,“该怎么治呢?”

“以降逆和中为主。”薛福辰怕慈禧太后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改了一种说法,“总要健脾止呕,能让皇太后开胃才好。”

“说得不错,”慈禧太后深为嘉许:“吃什么,吐什么,可真受不了。你下去开方子吧!”

于是李德立等人,接着请脉。薛福辰便被引到内务府朝房去写脉案、开方子。他凝神静思,用了半夏、­干­姜、川椒、龙眼、益智五味叶,以竹叶为引。写完由笔帖式用黄纸誊清,立刻装入黄匣,进呈御览。

隔了有半个时辰,只见恩承携着黄匣走了来,一见面就问:“薛老爷,你这个方子,跟你跟上头回奏的话,不相符啊!”

“喔!”薛福辰有些紧张,“请恩大人明示,如何不符?”

“你说皇太后肝热,胆也热,怎么用的热药?川椒、­干­姜,多热的药!”

原来如此!薛福辰放心了。从容答道:“姜的效用至广,可以调和诸药,古方中宣通补剂,几乎都用姜,跟半夏合用,是止呕首要之剂,川椒能通三焦,引正气,导热下行。而且有竹叶作引子,更不要紧。”

尽管他说得头头是道,恩承只是摇头,“薛老爷!”他放低了声音说,“你初次在内廷当差,只怕还不懂这里的规矩,药好药坏是另一回事,不能明着落褒贬。这个方子有人说太热,你愣说不要紧,服下去出了别的毛病,谁担得起责任?”

薛福辰明白了,是李德立他们在捣鬼。因而平静地问道:“那么,请恩大人的示,该怎么办啊?”

“上头交代,跟三位太医合定一张方子,回头你们好好斟酌吧!李卓轩他们,也快下来了。”

等李德立退了下来,对薛福辰又是一副神态,连声称赞“高明”。这也许是真的觉得他高明,也许是因为慈禧太后对他嘉许之故,薛福辰无从明了,只能谦虚一番。

谈到方子,李德立说道:“上头交代,姜椒必不可用。不知道抚屏先生有何卓见?”

“自以培补元气为主。当务之急,则在健脾。”薛福辰说,“今日初诊,我亦不敢执持成见。”

李德立不置可否,转问庄守和、李德昌:“健脾之说,两公看,怎么样?”

庄守和比较诚恳,点头称是,李德昌资格还浅,不敢有所议论。于是健脾的宗旨算是定下来了。

“既然如此,以‘四君子汤’加半夏,如何?”

李德立这几个月为慈禧太后下药,一直以四君子汤为主。薛福辰懂得他的用意,一则是要表示他用药不误,二则是半夏见功,则四君子汤连带可以沾光。好在这是一服很王道的药,与培补元气的治法,并不相悖,只要略微改一下就行了。

于是他说:“很好,很好。不过,人参还以暂时不用为宜。”

于是开了白术、茯苓、炙甘草、半夏四味药。等送了上去,有太监来传旨:赐饭一桌。由恩承相陪,一面吃,一面谈值班的办法。

“内廷的章程,薛老爷怕还不尽明了。”恩承说道,“圣躬不豫,除非是极轻极轻的病,不然就要在内廷值宿,随时听传请脉。如今除了三位太医以外,外省举荐到京的还只有薛老爷一位,如何轮值,请各位自己商量,暂时定个章程。等各省的人都来了,再作道理。”

薛福辰心想,就算两个人一班,隔日轮值,用药前后不符,如何得能收功?既已奉召,自然要殚­精­竭力,方不负举主的盛意。因而毫不迟疑地答道:“皇太后的病证不轻,为臣子者,岂敢偷闲?我日夜伺候就是了!”

“好!薛老爷,真有你的。”恩承翘一翘大拇指,然后又问李德立,“三位如何?”

李德立酸味冲脑,脱口答道:“抚屏先生这样子巴结,我们更不敢偷懒了!自然也是日夜侍候。”

“那就这么定规了。吃完饭,我派人跟薛老爷回去取行李。”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5节博访名医(3 )

饭罢各散,李德立赶到御药房去监视煎药,薛福辰出宫回客栈。刚一坐定,恩承带着内务府的笔帖式和两名苏拉,坐一辆大车赶到了。

相见礼毕,恩承将他拉到一边,含着微笑,悄然说道:“薛老爷,恭喜,恭喜!”

“喔!”薛福辰不知怎么回答。

“一来是李中堂的面子,二来是李总管的照应,上头很夸奖你,说你忠心!不过,”恩承放出极恳切的神­色­,“李中堂有信给我,我拿你当自己人,内廷当差,总以谦和为贵,也别太扫了李卓轩他们的面子。”

这自是一番好意,但薛福辰称谢之余,不免懊恼。自觉满腹经纶,未见展布,如今以“方技”邀恩,已深感委屈,谁知还要再屈己从人,想想实在无趣。

过不了几天,又有个荐举来京的到了。此人是山西巡抚曾国荃应诏所保,名叫汪守正,字子常,杭州人。汪家以经营典业起家,号称“汪百万”。在乾隆年间,汪氏“振绮堂”,与宁波范氏“天一阁”,为海内知名的浙西浙东两大藏书家。

汪家最有名的一位人物叫汪远孙,字小米,承乾嘉的流风余韵,广接宾客,喜欢刻书,他自己也有好几种关于考订古史的著作。这个汪守正就是汪小米的胞侄,捐班知县出身,分发河南,补了实缺,颇见才­干­。以后调到山西,为曾国荃所赏识,由简县虞乡调补一等大县平遥,接着又调阳曲,是太原府的首县,也是山西全省的首县。

当首县的真正是做官,不会做的,苦不堪言。明朝末年有个阳曲县令叫宋权,常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县官与上官同城,叫做附郭,附郭省城的首县,等于督抚、将军、监司的“账房”兼“管家”,婚丧喜庆,送往迎来,都由首县办差。伺候贵人的颜­色­,不是件容易的事,出力出钱之外,还要受气,所以说“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但长袖善舞,会得做官的,当首县却是件极有兴头的事,因而又有首十字令:“一曰红;二曰圆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认识古董;五曰不怕大亏空;六曰围棋马将中中;七曰梨园子弟勤供奉;八曰衣服整齐言语从容;九曰主恩宪德常称颂;十曰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汪守正便是十字俱备,外加医理­精­通,是山西全省第一能员。如今由曾国荃举荐为慈禧太后看病,是飞黄腾达,千载一时的机会。他早已盘算过,病看得好,一定升官,看不好,不如自己知趣辞官,反正回任是决不可能的了,所以奉召入京时,尽室而行,行李辎重,相当可观。

到了京师崇文门,照例验关征税。旁人听说是山西来的“汪大老爷”,不免讶异,山西连年大旱,汪守正的宦囊何以如此丰富?有人说他办赈发了大财,也有人说他本来是富家,无足为奇。不论如何,那番鲜衣怒马的气派,洋洋自得的神态,与薛福辰不可同日而语,却是众目昭彰的事实。

进了城先到宫门递折请安,接着便是与薛福辰同样待遇,在内务府受李德立的“考校”,预备第二天进宫请脉。

退出宫来,回到客栈,汪守正打点礼物,分头拜客,曾国荃替他写了十几封信,分托京中大老照应,一时也拜不完,只好先拣要紧的人去拜。此外还有两个要紧人,也是非拜不可的,一个是李德立,一个是薛福辰。

一打听,李、薛二人都在内廷值宿,这天是见不到了。汪守正无奈,只好打听到李德立的寓所,派人投帖致意。同时送上一只红封袋,外写“冰敬”,内装银票二百两。

非常意外地,等跟班投了帖回到客栈,李家跟着就送来四样菜,然后李德立来拜。相见寒暄,彼此都极亲热,汪守正特意致歉,说是由于他在内廷值宿,所以不曾亲自拜访,十分失礼。

“不敢,不敢!”李德立拱手答道,“内廷值宿,亦有放回家的日子,今天正好轮着兄弟歇工。幸会之至。”

“真是幸会!二十年来,久仰‘李太医’的大名,识荆之愿,一旦得偿,真正快慰平生,无论如何要好好请教。”

于是汪守正留他便酌。一则是看在二百两银子的分上,再则有心结纳,好对抗薛福辰,所以李德立欣然不辞。灯前把酒,谈得相当投机。

这一谈自然要谈到慈禧太后的病。李德立对薛福辰有意卖关子。在汪守正面前,却无保留。然而他所知亦实在有限,并不比薛福辰凭一双眼睛,三只指头察觉所得来得多。

而在汪守正,获益已经不浅,此刻所要明了的,是薛福辰如何下药?

“说起来亦算别创一格,那位抚屏先生用的竟是姜椒,又说出自古方,连西圣自己都认为不妥,终究另拟了方子。”

等他把薛福辰初次请脉所拟的两张方子,以及这几天仍以健脾益气的治法为主的情形一说,汪守正便已了然,薛福辰确是高明。同时也料准了薛福辰必已知道慈禧太后的病根,只是脉案上不肯说破而已。

“抚屏先生最初学的是黄坤载,不过能入能出,博究诸家,能得其平。”汪守正又说,“其学大致宗东垣,自然以温补为主。”

这是汪守正的老实话。李东垣是金、元四大家之一,他是河北富家子弟,所交都是嗜欲逸乐的贵介,起居不时,饮食失调,往往伤于脾胃,所以发明补中益气,升阳散火的医道,成为“温补”一派,而所重特在脾家。慈禧太后缠绵久病,气血两亏,从健脾入手,使得饮食能够渐归正常,培元益气,崩漏自然可以止住,是极好的治法。

因此,汪守正打定了主意,自己要跟薛福辰合作,才能见功。不过李德立对他不满之意,溢于言表,自己的打算,决不可泄露。为了希望此人不掣肘,还得好好下一番敷衍的功夫。

这一夜自是尽欢而散。第二天一早进宫,在内务府朝房会齐,见着了薛福辰,他恐怕李德立猜疑,不敢过分亲热。一经请脉,越觉薛福辰入手便正,只是健脾以外,还须润肺,同时也觉得人参未尝不可用,因而开了一剂以人参、麦冬为主,与温补差相仿佛的甘润之剂。

方子呈上,所得的“恩典”与薛福辰一样,赐饭一桌,由恩承陪着吃完,然后搬行李入内廷值宿。是内务府的空屋,与薛福辰同一院子,南北相望。

行客拜坐客,汪守正只送了几部医书,但都是极­精­的版本。最名贵的是一部明版的《本草纲目》,刻印于万历年间,是李时珍这部名著的初刊本。原是汪守正行踪所至,不离左右的,此时毅然割爱了。

薛福辰不肯收受,无奈汪守正意思诚恳,却之不恭。收是收下来了,觉得老人过意不去,想有所补报,只以身在客边,无从措办,惟有不断称谢。当然,有此一番结交,自有一见如故之感。

到得夜深,薛福辰一个人在灯下打围棋谱,汪守正却又不速而至。这次是专门来谈慈禧太后的病情的。

“薛先生!”他年纪比薛福辰大,但称谓很谦恭,“上头既然忌讳崩漏的字样,总得安上一个病名。”他说,“有人问起来,圣躬如何不安,到底什么病?莫非也像那班太医,支吾其词?”

“说得是!”薛福辰沉吟了一会答道,“病呢,也可以算是‘骨蒸’。”

汪守正点点头:“这一说就对了!我也觉得可以说成骨蒸。得薛先生一言,就算鉴定了。”

“子常兄,你太谦虚了。”薛福辰微感不安。

“实在是要请薛先生指点提携。”

“指点”也许是客气话,“提携”则薛福辰心甘情愿。因此,第二天奉旨会诊,合拟方子,薛福辰便支持汪守正的看法,仍旧用了人参、麦冬这几味药。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6节备战求和

曾纪泽是六月二十四到俄国京城彼得堡的,接连打来三个电报,第三个是报告会见俄国“外务部尚书”格尔思的经过。格尔思表示“条约改议,外国尚有之,罪使从古未有。”态度是“面冷言横”。因此,曾纪泽奏请将“崇厚罪名宽免,为转圜第一步”,说是“虽­干­清议不敢辞”。

这句话自是指李鸿藻和那班清流而言。主战一派在躁进的张之洞策动之下,花样百出。宝廷刚刚上了一个折子,说是“外患渐迫,请召知兵重臣左宗棠入朝,筹划方略,以济危难”,使得恭王相当头痛,现在接到曾纪泽的电报,他虽有“­干­清议而不敢辞”的勇气,恭王却不肯贸然代崇厚乞恩,只拿曾纪泽的电报面奏取旨。

慈安太后也作不了主。于是恭王建议,请两宫太后“同赐召对”。事实上也只有此一法,慈安太后便到长春宫跟慈禧太后去商议。

“别的倒没有什么,就怕累着了你,又怕你生气。”慈安太后说,“你自己瞧着办吧,能支持得住,跟大家见见面也好。”

“不要紧!”慈禧太后毫不犹豫地答说:“这两天吃的药,倒仿佛很对劲,那一会儿的工夫,怎么会支持不住?”

这是半年之中,慈禧太后第二次跟军机大臣见面,距离上一次视朝,也有两个月了。瞻视御容,消瘦得令人吃惊,七月初的天气,她却穿的是缎子夹袍,宫女扶上御座,气喘不止,好久才能回答群臣的问安。

“李鸿章、曾国荃荐的大夫都不错。”她用很微弱的声音说,“人还虚得很,不过舒服得多了。”

“国家多事之秋,全靠两位皇太后决大疑、定大计,臣等才好遵循。”恭王很虔诚地说:“仰赖祖宗在天之灵庇佑圣躬,早日康复,才是宗社臣民之福。”

“你们急,我也急!偏偏又不是一服药,两服药治得好的病。你们办事,总要当我天天跟你们见面一样,实心实力,和衷共济,大局才能对付得过去。”

声音极轻,而话中的分量很重,尤其是那一句“当我天天跟你们见面一样”,仿佛指责,见慈安太后老实好说话,有什么欺罔的情形似的。然而这亦无从辩白,只能这样答说:“国事如此,臣等决不敢有丝毫偷闲,敷衍塞责的心思。”

“原要这样子。”慈禧太后接着便提到曾纪泽的请求:“崇厚定罪,当初原说等曾纪泽到了俄国以后再议。既然俄国接待我国的使臣,而且,说条约还可以改议,是这样,崇厚杀不杀,就没有要紧了。就不杀崇厚,放他出来,他还能逃到外国吗?就把他放出来好了!”

听得这话,恭王如释重负,但不宜多说任何一句话,只平静地答一声是。

“我也不想打仗,不过也要和得下来才行。把崇厚放了,是小事,一放崇厚,大家以为朝廷怎么样委屈都可以,决计打不起来,就此把各处防务都撂下了,白忙半天,一旦有事,仍旧受人欺侮,那可是件大事。”

“防务自然还是加紧办理。”恭王答道:“各国使臣跟新闻纸上都说,俄国兵船在八九月间打算封我辽海,除了已奉旨派曾国荃督办山海关一带海防事宜以外,臣等公议,想派鲍超带领在两湖招募的勇丁一万人,克日坐船北上,在山海关与京城之间,择要驻扎,一则备边,二则保护京畿。这样子办,是不是妥当?就今天请两位皇太后定下主意。”

“鲍超是勇将。他跟曾国荃自然合得来,就怕他跟李鸿章面和心不和。”

“这一层,不烦圣虑。他们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况国事如此,不至于还闹意气。”

“那好!”慈禧太后又说,“饷要给鲍超筹足。”

“是。”恭王答道,“新募这一军,开拔之前,由湖北在部拨边防经费项下照拨,到防以后,户部另外给他筹饷。”

“左宗棠呢?”慈禧太后问到宝廷的奏折,“他到底在西北多年,让他到京里来当差;这个主意也不错。不过,他来了让他­干­什么?在西北,又找谁替他?这些,你们都想过没有?”

恭王自然想过,也跟大家谈过。主战一派自是极力赞成此议,以为左宗棠入参大计,足以增加声势。而主和一派居然亦众口一词,说宝廷的主意很高,这就另有文章了。

左宗棠在西北,虽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以专阃之寄,调兵遣将,把局势搞得剑拔弩张,军机处无从遥制,也头痛得很。如今内调入京,明为尊崇,其实羁縻,和战之计,反倒容易控制。至于左宗棠到京,派什么差使,以及西北军务由谁接替?当然也有安排。

“回圣母皇太后的话,左宗棠原为东阁大学士,将来到京,是不是派在军机上行走?另外请旨。至于新疆军务,自以左宗棠保荐为宜。”

“嗯。”慈禧太后点点头,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便即问道,“还有什么事要谈?”

“张之洞有个折子论海防,牵涉的事项甚多。”说到这里,恭王特意停了下来,要看慈禧太后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那还是你们谈吧!”慈禧太后说道,“张之洞倒是肯用心,肯为朝廷出力的人。”

就这一句话,便等于已作了裁决,凡有所奏,应该尽量采纳。因而恭王答应着说:“臣等仰体圣意,拿原折逐款商量停当,奏闻取旨。请圣母皇太后先回官吧!”

于是慈禧太后先离座回长春宫。接着便送进来一个黄匣子,里面是经她裁定的两案,写旨呈阅。

第一道是明发上谕:“谕内阁:前有旨将崇厚暂免斩监候罪名,仍行监禁。谕令曾纪泽将应议条约,妥慎办理。兹据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接到曾纪泽电报,现在商办一切,恳为代奏施恩等语。崇厚着加恩即行开释。”

一看,慈禧太后便皱起了眉。这道上谕,含混笼统,语意不清,“商办一切”与“代奏施恩”有何关系。“施恩”是要施什么恩?都不明白,本想动朱笔替它改正,但­精­神不济,只好算了,撂下看第二道第二道是廷寄:“左宗棠现已行抵哈密,关外军务谅经布置周详,现在时事孔亟,俄人意在启衅,正须老于兵事之大臣以备朝廷顾问,左宗棠着来京陛见。一面慎举贤员,堪以督办关外一切事宜者,奏明请旨,俾资接替。此外带兵各员中,有才略过人,堪膺艰巨,秉­性­忠勇,缓急足恃者,并着胪列保荐,用备任使。将此由五百里谕令知之。”

这道廷寄,没有什么地方要改,随即发了下去。于是李莲英面奏:“该请脉了。”

“不必五个人一起上来。”慈禧太后忽然说道,“就传薛福辰、汪守正好了。等我好好问一问他们。”

薛、汪两人已取得信任,同时也颇蒙优遇,慈禧太后特赐矮凳子,让他们在御前坐着谈,这是宣力有年的高龄大臣都未能得到的恩典。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7节长春闲话

慈禧太后特意摒隔太医,只召薛、汪,是有意要跟他们谈谈。一则破闷,二则是采风问俗,想了解民间疾苦,更想了解官吏贤愚。

这方面,汪守正就比薛福辰大见才具了,应答奏对,十分称旨。问到山西的官吏,他总是扬善隐恶,归结于颂扬圣明,十分动听。

“阎敬铭在山西怎么样?”慈禧太后问道,“他在山西办赈,经手的款子很不少,是不是很清廉啊?”

“是,”汪守正答说,“阎敬铭督办山西赈务,老百姓拿他比做包龙图。曾国荃常常在臣面前夸奖他,说为人臣者,总要像阎敬铭这样子清廉刻苦,实心办事,方不负朝廷识拔。阎敬铭也常跟臣说,秦晋大旱,皇太后垂念备至,在国库万分支绌之际,一次次拨出大批款子放赈。如果我辈在里面侵渔分文,试问如何上答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

“真是这样子吗?”慈禧太后问道,“有人说他在山西,趁荒年地价贱,买了许多良田,又特为搬家到山西。这话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阎敬铭在山西办赈,极其认真,真正涓滴归公,难免得罪了人,造谣糟蹋他,也是有的。至于搬家到山西,是因为他的原籍朝邑,靠近黄河,地势太低,每每闹水,所以搬到解州运城,这也是好早的事了。”

“唉!”慈禧太后感慨地,“可见得做个清官也不容易。朝廷自然要保全清官,就怕听不见真话。你们见到什么,听到什么,总要本着良心老实说才好。”

“是!”薛、汪二人同声回答。

“阎敬铭的­性­情是不是很耿直?”

“是。他忠心耿耿,正直无私。”

就这样谈着,慈禧太后慢慢浮起了记忆,首先是记起阎敬铭的相貌,又矮又小,而且两只眼睛一高一低。但慈禧太后还记得胡林翼保他总办东征粮台时,奏折中有句考语:“阎敬铭气貌不扬,而心扬万夫。”不由得又生了感慨。

“真正人不可貌相!像阎敬铭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办大事。”慈禧太后又想起一件事,“说他在湖北的时候,跟总督抬杠,愣要杀总督的贴身小厮,汪守正,你可知道这件事?”

“臣听说过。”

总督是说官文,所谓“贴身小厮”就是官文的娈童,名叫张玉。官文宠他出了格,命他带领督署卫队,每次军功保案,都替他加上一个名字,一直保到从二品的副将。

张玉入夜为总督侍寝,白天带着卫队,横冲直撞,胡作非为,当湖北藩司的阎敬铭,早就看他不入眼了。照例,藩司必加督署或者抚署的营务处总办头衔,为的是好节制武将,而张玉自以为二品大将,又倚仗官文的势力,根本不把藩司放在眼里,这就越发伤了阎敬铭的威信,要找机会办他。

有一天机会来了。张玉带领亲兵数人,闯入民居,­奸­杀了人家的一个闺女。

这家的父兄,当然进城报案,哭诉伸冤,江夏县和武昌府都感到棘手,将案子拖延着不办。不久,阎敬铭得知其事,勃然大怒,立刻传轿“上院”,向总督要凶手。

张玉当然也知道闯了大祸,阎敬铭一定放不过他,所以早就在官文面前,自陈无状,要求庇护。因此,当阎敬铭求见时,官文派戈什哈答:“中堂病了,不能见客。请阎大人先回衙门,等中堂病好了,再过来奉请。”

“我有紧要公事,非见中堂不可。如果有病要避风,我就在上房里见,也是一样。”

戈什哈无奈,进上房据实禀报,结果仍是不见,也仍是拿病来作推托。

阎敬铭料事深刻,已防备到有此一着,早就想好了对策,因而若无其事地说:“既然如此,中堂的病,总有好的时候,好了自然要传见,我就在这里待命好了。”说到这里,转脸吩咐跟班,“取我的铺盖来!总督衙门的司道官厅,就是我藩司的行署,有公事送到这里来看。”

于是跟班真的取了铺盖,就在司道官厅的炕床上铺好,供阎敬铭安息。先以为他一时负气,到明天自觉不成体统,会悄然而去,因而官文置之不理。哪知完全不是这回事,阎敬铭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天。他秉­性­俭朴,起居极能刻苦,所以住在那里,丝毫没有不便的样子。

这一下轰动了湖北的官场,认作旷古未有的奇事,都要借故来看个究竟,总督衙门真的成了藩司的行署。官文大窘,先是请臬司和本衙门的幕友劝驾,阎敬铭拒绝不从。最后只好请出巡抚和武昌府知府来了。

湖北巡抚叫严树森,武昌知府叫李宗寿,官文请出这两个人来,主要的是因为他们也都是陕西人,希望动以乡情。当严、李受命调解时,官文自己躲在屏风后面听,只听见做调人的,譬喻百端,被调解的坚持不可,从一大早讲到午炮声起,严树森舌敝­唇­焦,脸­色­非常难看。看样子,做调人的也要跟阎敬铭翻脸了。

“大人!”阎敬铭始终是这么一句话,“不杀张玉,我决不回衙门。”

“太难了!”严树森大有拂袖而起的模样。

官文见此光景,硬一硬头皮,从屏风后面踏了出来,“丹初!”他说,“赏我一个面子!”接着,双膝着地,直挺挺地跪在阎敬铭面前。

他避开一步,回身扬面,装作不曾看见,这一下,严树森有话好说了,“丹初,”他用责备的语气说,“你太过分了!中堂自屈如此,难道你还不能网开一面?”

于是阎敬铭不得不扶起官文,同时说道:“中堂依我两件事,我就不杀张玉。”

“依,依!”官文一叠连声地说,“只要不杀张玉,什么事都好办。”

“第一,张玉立刻斥退。”

“可以。我马上下条子。”

“第二,张玉立刻递解回籍,不准片刻逗留。”

提到这个条件,官文面有难­色­,只为断袖余桃之爱,难以割舍,然而那也只是瞬息间事。想起阎敬铭的峻厉,盘踞督署,三日不去,自己万般无奈的窘迫光景,顿觉心悸,不暇细思地答说:“都依,都依。来呀!”

其时堂上堂下,材官卫士,肃然林立,只见督抚并坐,神­色­将顺,而矫小如侏儒的阎敬铭,侃侃而谈,心雄万夫。对这奇异的景象,无不瞠目结舌,看得呆了,因而对官文的喊声,一时茫然。息了一下,才暴雷似的答出一声:“喳!”

“张副将在哪里?”

“张副将”就在屏风后面,心惊胆战地走了出来,一张脸上又青、又红、又白,忸怩万状地站在那里,似乎连两只手都不知道放在何处好?

“给阎大人磕头!”官文吩咐,“谢阎大人不杀之恩!”

“是!”张玉向阎敬铭面前一跪:“阎大人……。”

他还只叫得这一声,阎敬铬已经翻脸,大声喊道:“来人!”

“喳!”应声上堂的是藩司衙门的差役。

“拿这姓张的拉下去打,打四十!立刻发遣。”

张玉神­色­大变,只看着官文。官文却不敢再求情了,微微转脸,避开了张玉的视线,接着便起身退入上房。

于是当堂重责四十板,传了江夏知县来,即时派解差将张玉押送出境。等处理完毕,阎敬铭求见官文,长揖请罪。

“算了,算了!”官文索­性­付之泰然,“也怪不得你。”

口头是如此说,心里却另有打算。官文很服从人,前有胡林翼,后有胡林翼所提拔的这个阎敬铭,不但帮自己封侯拜相,而且靠他们坐享富贵,所以此时虽觉阎敬铭可畏,却没有丝毫报复的念头,反倒密保他“才堪大用”,接替内调的谭廷襄,署理山东巡抚。

听罢汪守正所谈的故事,慈禧太后对阎敬铭大感兴趣。多少日子来,她有这样一个感觉,恭王越来越怕事,越来越软弱,当年的英气、锐气,似乎已荡然无存,一味圆融,近似乡愿。朝中负实责的大臣,不是像沈桂芬那样迁就实际,务求平稳,就是像李鸿藻那样NFDDENFDDE然近乎迂腐,太不讲实际。现在正需要像阎敬铭这样一个­精­明强­干­,实事求是而有­操­守的人,来改换风气。不过阎敬铭一直称病,也不知是真是假?眼前还没有­精­神,来振饬纲纪,且先搁着再说。

又过了些日子,各省所荐的医生,纷纷到京,最有名的是一个江苏常州的秀才,名叫马文植,号培之。他的祖父是名医,马文植家学渊源,声名极盛。然而他的运气没有薛福辰、汪守正来得好,因为慈禧太后经过薛、汪的诊治,病势大见好转,便不容易显他的本事,请脉以后,主张以润肺为主。

慈禧太后原有痰中带血的症象,所以这个甘润的治法,与薛、汪的温补,相得益彰,病情大见好转,慈禧太后也兴致勃勃地,打算苦中作乐,好好过个中秋。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8节午门风波(1 )

逢年过节,对于懿亲近臣,照例有文绮食物的赏赐。慈禧太后一向喜欢料理这些琐屑细务,养病无事,也正好以此作消遣,所以亲自检点,交代首领太监刘玉祥,分头派送。

赏醇王府七福晋的是八盒食物,派了个十五岁的小太监李三顺,带领两名苏拉,挑着食盒出宫。太监出宫办事,照规制不能走正门,李三顺年轻不识轻重,领着苏拉直奔午门东左门。

“站住!”一个守门的护军,名叫玉林的大声喝阻。

李三顺吓一大跳,心里有气,便扬着脸问:“­干­吗?”

“你懂规矩不懂?”

“什么规矩?”

“这里是你能走的地方吗?”

“奇怪了!”李三顺受了呵斥,自觉脸上挂不住,便抬出大帽子来,“我奉西佛爷懿旨,出宫办事,为什么不能走这儿?”

“办什么事?”

“你管不着!”

这一下,将玉林惹恼了,“你打我这儿走,就得归我管!”他往里挥手,“回去,回去。这儿不能走!”

“哼!”李三顺冷笑一声,夺门便闯。

玉林自然放不过他,一把拉住,李三顺便待翻脸。正拉拉扯扯,不得开交时,另外走来两名护军,一个叫祥福,一个叫忠和,倒是一番排解的好意。

“住手,住手!”祥福劝开两人,看着食盒问李三顺,“这是什么?”

“西佛爷赏七福晋的东西。”

“你在宫里当差几年了?”

“你问它­干­吗?”

李三顺是盛气凌人的样子,祥福的语气却很和缓,“我怕你年轻还不懂规矩,你不能走午门,就算能走,也得‘照门’。”祥福将手一伸,“条子呢?”

太监携带任何物件出宫,必须先报敬事房,知照门禁放行,称为“照门”,祥福所要的是放行的条子,而李三顺拿不出来。

不但拿不出来,而且蛮横无理,“什么条子?没有!”李三顺瞪着眼说:“要条子跟西佛爷要去。”

这一来连祥福都忍不住了,刚要申斥,忠和走上来将李三顺一推,脸却冲着祥福,“这小子不说人话,理他­干­什么?”他说,“不准他走就是了。”

“我偏要走!”李三顺应声而答,往外直冲。

于是三个人一起动手,揪住了他。李三顺索­性­乱抓乱打,玉林与忠和要还手,祥福大声喝道:“打不得!”

玉林与忠和醒悟了,一打便是祸事,若是李三顺身上有了伤,便百口难辩,“官司”非输不可。

这一闹惊动了护军统领岳林,亲自赶到午门。到时只见护军营的章京和派在午门的“司钥长”正在排解。李三顺年纪虽小,人却刁蛮,看出护军有所顾忌,越发狐假虎威,挺胸凸肚地站在那里,非要出宫不可。

岳林很生气,也很为难,李三顺算不了什么,只为慈禧太后惹不起。照规矩就该将李三顺捆起来,送到敬事房去处分,为了是慈禧太后宫里的人,不便那么办。可也不能放李三顺出宫,因为这一来便是毁了多少年来的规制,不但以后各宫太监都可任意出入,门禁有如虚设,更怕领侍卫内大臣查究,或者言官上折参劾,是异常严重的罪名。

因此,惟一的处置就是折中办理,不放李三顺出宫,可也不难为他,只用好话将他劝回去。

“大家都是当差,你也想想我们的难处。”受命去劝解的司钥长立祥,跟李三顺说好话,“你一定要由这儿出宫,也行,不过你得先跑一趟,取敬事房‘照门’的条子来。”

“我不去!”李三顺答得极快,“西佛爷只叫我赶紧送到七爷府,没有叫我取什么条子。什么‘照门’?我不懂!”

立祥大怒,但硬忍住了,只寒着脸问:“你讲理不讲理啊?”

“你们人多,我跟谁去讲理?哼,反正总有讲理的地方!”

这是意指在慈禧太后面前讲理。动辄拿大帽子压人,实在可恶。立祥也报以冷笑,“我劝你知趣一点儿。”他说,“公事公办,谁的理长,谁的理短,你到底不是三岁小孩,总该有个数吧!”

语言一冷,便显得不大好惹,李三顺心一横,决定耍赖,向两名苏拉喝道:“挑起担子走!”

大家都当他知难而退了,谁知他竟是往外硬闯,苏拉看他如此,自然也跟着他,等玉林迎头一拦,李三顺便有意斜着一倒,往食盒上撞了去,撞翻了食盒,里面由小而大一叠九个月饼,滴溜溜滚得满地。

“好,好!”李三顺跳起身来,装得气急败坏地,“你们打我不要紧,打坏了御赐的东西,看你们怎么交代?”说完,回身疾走。

包括护军统领岳林在内,无不一愣,想不到李三顺有此­阴­险­奸­刁的一着!等会过意来,岳林跳脚吼道:“坏了,坏了!赶快把他拦回来。”

李三顺似乎算到他们会拦他,早已跑得远远地,过金水桥,进贞度门,绕弘义阁,从右翼门直奔长春宫去见首领太监刘玉祥。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9节午门风波(2 )

刘玉祥是个没主意的人,听信了李三顺的片面之词,一一照奏,说李三顺奉旨赍送食物,午门护军要开盒检查,李三顺怕一开盒,灰沙沾污了食物,出言拦阻。护军蛮不讲理,不但动手打了李三顺,而且还打坏了食物。请懿旨发落。

这一来自然又惹动了慈禧太后的肝火,怒不可遏,一叠连声地说:“反了,反了!”

一直积郁在心里的怒火,就此如燎原一般,无可遏制,当天请脉便大不对了。慈禧太后肝火太旺,甚至不肯服药,口口声声“不想再活了”。

从未见她如此盛怒过,连荣寿公主那样沉着的人,都不免有些着慌。倒是李莲英有主意,一言不发到钟粹宫求见慈安太后,什么话都不说,只说好歹要让慈禧太后息怒。

息怒先要出气,出气就得办人。慈安太后百般劝慰,答应严办护军。护军统领岳林也知道惹了祸事,自己先作处置,一面看管玉林,一面上奏自劾,说是“太监不服拦阻,与兵丁互相口角,请将兵丁交部审办,并自请议处。”

哪知不上这个折子还好,一上更惹慈禧太后不满,指岳林是避重就轻,意图狡赖,罪无可逭。

折子发到军机,恭王连连叹气,国事如此,偏偏还惹出这些意外麻烦。慈禧太后病中盛怒,何处去讲理,说不得只好屈法了。

于是,军机承旨,拟发上谕,说岳林所奏“情节不符。禁门重地,原应严密盘查,若太监赍送物件,并不详细问明,辄行殴打,亦属不成事体。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会同刑部,提集护军玉林等,严行审讯。护军统领岳林,章京隆昌、司钥长立祥,着一并先行交部议处。”

上谕中虽是“会同刑部”的字样,其实是刑部主审。内务府大臣恩承,亲自将玉林、祥福、忠和三名护军解送刑部,当面向潘祖荫传达慈安太后的意思,“祸首”要办成死罪。

“说实话,我不懂律例,办死罪也要会得办才行。老兄知道的,刑部有‘八大圣人’,这一案照例归‘朝审’,正是‘八大圣人’该管。我一定宣达懿旨,不过,该当何罪?要问他们。”

所谓“八大圣人”是指“总办秋审处”的四坐办、四提调,主管秋决,称为秋审,又主管直送刑部讯办的罪犯,称为朝审。这八个人是从各司选出来的顶儿尖儿,律例­精­通,身份矜重,办案论法不论人,那一部的司官都没有他们来得神气,所以称为“八大圣人”。

等把“八大圣人”请了来,潘祖荫宣明懿旨,征询意见。其中资格最老的一位“圣人”,名叫刚毅,字子良,镶蓝旗人,笔帖式出身,在部多年,已经定了外放广东潮嘉惠道,还未到任,此时由他发言答复。

“交部就该依法。太后要杀这三个护军,自己降旨好了。本部不敢与闻。”

“那么,”潘祖荫问道,“可以办个什么罪名呢?”

“根本无罪。”刚毅说道,“大人执掌秋曹,总要以皋陶自期才好。”

此言一出,他的同官,无不皱眉,不但语气不似下属对上官,而且“陶”字念成本音便算是读了白字。刚毅常有这种笑话,潘祖荫倒也不以为异,只这样答道:“这是钦案,而且西圣震怒,我实在为难。刚子翁期我以虞舜的刑官,真正惭愧。”

再问其他七人,答语大同而小异,总而言之,无论如何罗织,也援引不上一条能处死的律例。同时还隐约表示,这一案不能只审护军,不审太监。

潘祖荫不愿也不能强人所难,端茶送客以后,绕室彷徨,不由得想到一个人。

这个人是浙江湖州人,名叫沈家本,虽是所谓“赀郎”,捐班分发刑部的额外郎中,却是年轻好学,在《周礼》这部书上,很有些功夫。这部书专讲春秋战国的典章制度,沈家本用它来与后世律例比较,每有新义发明。

潘祖荫以爱才著名,尤其敬重沈家本想要昌明法学的志气。古人虽有“读破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何术”的话,但中国读书人牢不可破的积习,还是轻视法学,以为这是刀笔小吏之事,不屑以吏为师。沈家本曾经为潘祖荫指出过,纪晓岚主纂《四库全书》,政书类法令这一部门,仅收法学著作两部,存目亦仅收五部,指纪晓岚的按语中“刑为盛世所不能废,而亦盛世所不尚”这两句话,大谬不然。盛世不尚刑法,则玩法渎职的弊案,接踵而至,何来清明之治?纪晓岚是极通达的人,如何说出这样不通的话来?礼察他的用心,或者因为高宗好用恩威,行法严峻,因而以此为规谏。但就事论事,刑为“盛世所不尚”这句话,以词害义,实在误人不浅。

沈家本的志向是想直承秦始皇焚书以前的“法家”,所以他的­精­于律例,与“八大圣人”又不同。八大圣人是­精­于当世之律,以实用为主。沈家本则从《周礼》以下,细研历代的法典,每天上衙门,在律例馆丹铅不去手,作校勘,作笺注,十分用功。潘祖荫心想,当世之律既然用不上,不知道古时候的律例,有没有可以融通的地方?不妨找沈家本来谈谈。

“子NFDA3 兄,”潘祖荫对他所用的称呼,特显亲切敬重,“我有件事想请教。西圣于国家的关系极重,如今盛怒不解,则恐病情反复,要解她的盛怒,非杀无辜之人不可。杀一人而利天下,虽然屈法,似乎可以取谅于世。不知以往数千年,有这样的例子没有?”

“这是英雄的作为,却为法家所不许。”沈家本毫不含糊地答说:“法不为一人而屈。大人不必问,就有这样的成例,也是不足为训的恶例。”

话很耿直,潘祖荫却不以为忤,想了想说:“律例由人创始……。”

“大人!”沈家本很快地打断他的话,“创此恶例,关系甚大,大人要爱惜千秋万世的声名。”

说到这一点,最能打动潘祖荫的心,虽表沉默,却是不断在点头。

“大人!”沈家本又说,“致君尧舜,全在依法力争,请大人想一想张释之。”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0节西宫雷霆(1 )

潘祖荫瞿然动容,同时在心里默诵《史记•;张释之传》。

先是默念,念到张释之拜“廷尉”——汉朝的“刑部尚书”,便出声了:“其后,拜释之廷尉。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属之廷尉。释之治问,曰:”县人来,闻跸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惟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当是也!‘“念到这里,潘祖荫轻击几案,慨然说道:”我就拿这个典故复奏。勉学张释之,但愿上头能有汉文之仁。“

“是。”沈家本显得很兴奋,忍不住还要说两句:“大人请再想下文。”

他是说张释之传的下文,是叙他所治的另一案:有人盗了供在汉高帝庙中的一只玉环,张释之照“窃宗庙服御”的罪,判处死刑。文帝意有未足,要灭此人的族。于是张释之提出这样一个疑问:盗宗庙的玉环要灭族,倘有人盗陵,还有什么比灭族更严的刑罚可用?这就是说,护军与太监因口角而斗殴这样的小事,竟要处死,则护军犯了更重的罪过,又当如何?

“听君一言,开我茅塞。”潘祖荫心悦诚服地拱着手说,“高明之至!”

未进长春宫,便觉兆头不好。既进长春宫,越觉得吉少凶多,但见太监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稍有响动,立时­色­变。潘祖荫真没有想到,太后的寝宫,是这样一片森罗殿似的气象。

揭开门帘,肃静无声,暗影中约略分辨得出慈禧太后的样子,他不敢平视细看,望着御座磕头请安,等候问话。

“你是哪一年进的南书房?”

不曾想到问的是这么一句!莫非要撤南书房行走的差使?这样想着,有些心乱,答得便慢了。

“皇太后在问,”李莲英提示了一遍,“哪年进的南书房?”

“臣,”潘祖荫定一定神,答道,“臣是咸丰六年十一月,奉旨以翰林侍读在南书房行走。算起来二十五年了。”

“有几个人在内廷当差当了二十五年的?”

这是提醒他要知恩,潘祖荫赶紧碰头:“臣蒙文宗显皇帝、穆宗毅皇帝、两宫皇太后特达之知,历事三朝,受恩深重,粉身难报。”

“哼!”慈禧太后冷笑,“倒说得好听。我再问你,你得过什么处分?”

这一问,越使得潘祖荫惶恐,只好一面回忆,一面奏答。

“臣于同治十二年,扈跸东陵,遗失户部行印,部议革职留任。同年十二月以磨勘处分,奉旨降二级调用,十三年正月奉旨赏给翰林院编修,仍在南书房行走。同年六月奉旨开复侍郎任内处分,以三品京堂候补。这都是出于先帝天高地厚之恩。”

“你眼睛里没有我,哪里还有先帝?”慈禧太后的声音渐渐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抗旨该当何罪?”

“臣不敢!”潘祖荫又说,“臣愚昧,真不知圣母皇太后指的什么?”

就这句话惹恼了慈禧太后,“你还跟我装傻!”她拍着茶几,厉声斥责,“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由此开始痛骂潘祖荫,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气,像村­妇­撒泼一般,完全失去了皇太后尊贵的身份。贵公子出身的潘祖荫,又是少年得志,几曾受过这样的棱辱?尤其使他觉得委屈的是,不但挨了骂不能回嘴,而且还得连连赔罪磕头,口口声声:“圣母皇太后息怒!”

一半是骂得累了,一半是李莲英的解劝,慈禧太后终于住口,将刑部的复奏揉成一团,劈面向潘祖荫摔了去,然后起身走了。

潘祖荫几乎走不稳路,踉踉跄跄退出长春宫,脸­色­惨白,像害了一场大病。出宫一上车,不回私第,直到刑部,将那“八大圣人”找了来,细说经过,说到伤心的地方,忍不住失声长号。

“八大圣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不是味道,看来是非屈法不能过关,但要处死刑则万万不能。

哭过一场,潘祖荫的心情比较开朗了,“现在也不必随便改议。”他拭一拭眼泪说:“且拖着再说。”

这一拖拖了十天,慈禧太后倒不曾再提起。她的病势又反复了,没有­精­神来过问此事,甚至连对俄交涉也管不下来。

由于崇厚的开释,剑拔弩张的局势,稍微缓和了些,曾纪泽已经跟俄国开议改约,这一下发议论的又多了。内容复杂,可议之事本多,而况有张之洞的榜样在,不事抨击,只论时事,不管隔靴搔痒也好,纸上谈兵也好,只要洋洋洒洒,言之成理,长篇大论地唬得住人,便有好处。这样便宜的事,何乐不为?因而一下子来了十几个折子,每个折子都有两三千字,慈安太后拿到手里,便觉得心头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怎么办呢?”她问慈禧太后,“我是办不了,你又办不动。找几个人来帮着看折子吧?”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慢吞吞地说:“按规矩,有军机在,用不着另外找人。不过,军机上那几个人,也就是这么回事了,再使不出什么着儿,另外找几个人也好。”

“找谁呢?”慈安太后说,“老五、老七。老六似乎也不能不在里头,再添上一个翁师傅好了。”

“有弘德殿,就不能没有南书房。”慈禧太后紧接着说,“把潘祖荫也添上。”

于是八月底降旨派丁⒐А⒋既王及翁同NFDA2 、潘祖荫公同阅看对俄交涉的折件,并且指定南书房为看折之处。这道上谕,对潘祖荫是一种安慰,见得帘眷未衰,而对翁同NFDA2 则是一种鼓舞,当差越发要巴结,进军机的日子不远了。

就在三王两大臣公同看折的那一天起,各宫各殿开始拆遮阳的天篷。拆到长春宫发现一件奇事,屋顶上有好些黑­色­粉末,另外还有许多一擦即燃的“洋取灯”。内务府的工匠不敢隐瞒,将这些东西取了下来,据实报告监工的司员。

屋顶何来如许引火之物?那黑­色­粉末又是什么?内务府的司员也不敢擅作处置,将长春宫的大总管李莲英请了来,照样陈诉,同时请示处理办法。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1节西宫雷霆(2 )

“这是什么玩意?”李莲英大为疑惑,指着黑­色­粉末说,“先得弄弄清楚。有谁识货?”

“我知道。”有个太监说,“是火药。”

“什么?”李莲英的脸都吓黄了,仓皇四顾,然后沉下脸来叱斥:“你别胡说!”

那名太监还要申辩,便有懂得李莲英用意的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不让他开口。

“你别听他的!”李莲英对内务府的司员说,“什么火药,胡说八道!你告诉你带来的人,不准在外头瞎说,不然,闹出事来,吃不了你兜着走!”

那名司员当然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诺诺连声地答应着,自去告诫工匠,千万不可将这话说出去。在宫里,李莲英找了首领太监刘玉祥来,有一番诘问。

“你看看,谁­干­的好事?简直不要命了!”

刘玉祥也慌了手脚,“李大叔,”他说,“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请你老跟佛爷回……。”

一句话没说完,李莲英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呸!你简直糊涂到家了。这能跟佛爷回吗?吓着了,你有几个脑袋?”

刘玉祥一听这话,是要瞒着上头,那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所以虽挨了一口唾沫,脸上却绽开了笑容,自己打着自己的头说:“李大叔教训得是!我糊涂。”

“查还是要查!”李莲英不胜忧虑地,“到底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打算­干­什么?”

问到这一层,刘玉祥怎么敢说?有火药、有引火之物,当然是要炸房子,炸房子­干­什么?不是要谋害皇太后吗?这是大逆不道的事,一追究起来,凡有守护、“坐更”之责的太监,一个都脱不得­干­系。办起罪来,至少也得充军。

越想越害怕,刘玉祥的两条腿瑟瑟发抖,“李大叔,李大叔!”他说,“谢天谢地,发觉得早。我看,查也无用,只有以后好好儿当心。”

“怎么叫‘查也无用’?当然要查,暗地里查!”李莲英说,“还有件事,谁要是在佛爷面前多句嘴,我就着落在他身上问火药来源。”

等刘玉祥一走,李莲英发了半天的愣。事情是压下来了,但千斤重担都在自己一个人肩上,万一让慈禧太后发觉其事,追究责任,说一句:“这样的大事,你何敢瞒着?莫非你要包庇叛逆?”

转念到此,惊出一身冷汗。自己是一片赤忱,怕慈禧病中受惊,大为不宜。只是事情不发作便罢,一发作无可辩解,苦心白费,还是小事,“包庇叛逆”这个罪名,岂是可以开得玩笑的?

他在想,这件事无论如何得要找个有担当的人说一说,一来讨个眼前的主意,二来为将来安排个见证,自己的一片苦心,才不致于被埋没。

照规矩应该找内务府大臣,但李莲英不甚情愿。在他心目中,内务府大臣算不了什么,有几个还要看自己的脸­色­,如何甘心倒过来去跟他们讨主意?

静静想了一会,决定去找领侍卫内大臣。宫中宿卫,本由领侍卫内大臣分地段负责,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原也该让他们去处置。这样想停当了,立即到王公朝房找着该管的伯彦讷谟诂,悄悄地细诉此事。

“有这样子的怪事!”伯彦讷谟诂叹口气,“真是麻烦不打一处来!那洋取灯儿呢?我看看。”

李莲英做事细心,随身带着一包火药、一包洋取灯。火药不容易验出什么来,洋取灯却是一望便知新旧。

“你看这梗子,还挺白的,梗子上的‘红头’,也是好好的。”伯彦讷谟诂说,“搁在哪儿,还不过几天的工夫,不然,雨淋日晒,早就不成样子了。”

李莲英答道,“王爷说得是。”

“这事儿,你该去查!决不是外头人­干­的。”伯彦讷谟诂说,“十之八九是李三顺­干­的。可恶!他这样子‘栽赃’陷害护军。”

他的意思是指李三顺为了想嫁祸护军,故意“栽赃”,追究起来好办护军门禁不严的罪。李莲英也觉得有此可能,却不得不为太监辩白。

“他们不敢。尤其是李三顺,一个毛孩子,决不敢这么大胆。”

“哼!毛孩子!”伯彦讷谟诂冷笑,“这年头人心大变,什么十恶不赦的人都有。莲英,我可告诉你,我要奏请严办。”

“王爷,”李莲英提醒他说,“这件事闹开来,可不容易收场。”

伯彦讷谟诂沉吟不语,为此掀起大狱,确是不容易收场,因而问道:“你的意思呢?就此压了下来?”

这话在李莲英就不敢应承了,“我原是跟王爷回明了,大主意要王爷拿。”他又说,“西佛爷这几天脾气不好,王爷瞧着办吧!”

伯彦讷谟诂又踌躇了,这几天他也有烦恼,怕惹慈禧太后格外生气,不能不好好想一想。

伯王的烦恼是,无端惹出一场命案,在神机营闹成很大的纠纷。以蒙古亲王之尊,就算杀一无辜,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为其中牵涉到醇王,事情就麻烦了。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2节伯王典兵(1 )

从光绪入承大统,醇王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未便再担任任何差使,所兼各职,分别另简王公接替。醇王所有的职司中,最重要的是“管理神机营事务”,派由伯彦讷谟诂继任。但当时的上谕中拖上一个尾巴:“醇亲王办理多年,经武整军,着有成效,仍将应办事宜,随时会商。”所以醇王与神机营的关系不断,伯王受到牵制。两王本是儿女亲家,醇王的长女由慈禧太后指婚给伯王的长子那尔苏,而两亲家竟因公事伤害了私谊,有些面和心不和的模样。

神机营的官兵,乐于亲近醇王,也是由于伯王治军较严的缘故。视事的第一天,他就表示:“我奉旨当这个差使,一定要把神机营整顿起来。当年祖宗入关,神机营的士兵,能够站在马上放箭。如今,你们看是什么样子?倘或再不整顿,更不知道会怎么样的糟!”

“王爷,”有人劝他,“不必多事吧!这是再不能整顿的了。”

伯王不信,锐意改革,无奈积习太深,那些不长进的官兵,又以醇王为护符,所以办事越来越棘手。日久疲顽,伯王的那番雄心壮志,也早就抛入汪洋大海了。不过他的禀­性­峻急,遇到看不顺眼的情形,依旧会雷厉风行地严办。

这年南苑秋­操­,发觉火器营少了一门炮。深入追究,才发觉是一伙士兵,居然将火炮锤碎,当废铁卖了给铁匠店。如此荒唐之事,自然为伯王所不能容忍,下令首犯治罪,从犯开革。

从犯中有个骁骑校名叫富哈,他的母亲是醇王府洗衣房的嬷嬷,颇得七福晋的信任,富哈因有所恃,平时在营里就常­干­不法的勾当。开革以后,便端出醇王府的招牌,请人向伯王要求收回成命,或者另外补上一个名字。伯王严词拒绝,毫无情商的余地。

于是富哈乘伯王阅­操­的时候去求见,侍卫见他神­色­不善,抓住了先搜身,果然搜出一把极锋利的小刀。其意何居,大成疑问,严刑审讯之下,支吾其词,看起来是有行刺的意思。

神机营的士兵行刺长官,说出去骇人听闻,所以伯王上奏,只说“富哈挟刃寻死,请即正法,抑交刑部,请旨办理”同时,由军机大臣面奏真相,建议按军法从事,而且不必明发上谕。慈禧太后当然照准,富哈在当天就被处死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伯王府开出大门来,发现台阶上躺着两个­妇­人,年纪大的那个,已经气绝,年纪轻的那个,奄奄一息,找了兵马司的官员来,灌救无效,延到天亮也一命呜呼了。

这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便是富哈的一母一妻。服毒自尽在伯王府的门前,自是怨无所泄,走上这样至愚的绝路。如果“仇家”是平民百姓,这一下便可以害得对方家破人亡,无奈是王公府第,除了为伯王带来不痛快以外,不会惹上什么官司,两条人命,算是白白葬送。

富哈家里还有人,他的婶母也在醇王府服役,便请见七福晋,跪地哭诉。七福晋遇到这种麻烦,不知如何应付,只有告诉丈夫。

醇王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早有神机营常奔走醇王府的人,来加枝添叶地细诉经过,说伯王御下如何严刻。神机营不同其他营伍,本就不服蒙古亲王来管辖,如今忍无可忍,惟有请醇王作主。

所谓“作主”,意思是仍旧请醇王来管。从中俄交涉开始,边防紧急,言官就不断建言,说应该联络蒙古,巩固边陲,醇王认为“这都不过是给伯彦讷谟诂开路”,每逢两宫太后提到,总是极力反对。但神机营是自己一手所培植,兵权落到他人手里,老觉得于心不甘。早年为要避嫌疑,不便过问朝政,自然也不便去抓神机营的权,最近奉旨参与大计,倘或对俄交涉决裂,拱卫京师的重任,舍我其谁?这样,就得先把神机营拿回来,才有凭借。因此,决定借这个机会,攻掉他的亲家伯彦讷谟诂。

由此大处去看,富哈母妻之死,便有一篇文章好做。只是不论怎么样,谈不到替她婆媳俩“报仇”,除却交代账房,好好替她们办后事,同时多赏几两银子,作为富哈家孤儿的教养之资以外,不能向伯王有所理论。

伯王也知道,他的儿女亲家对他不满,而且也听到神机营有请醇王复起的打算,只是暗中较劲的事,不便公然谈论,所以烦恼在心里。现在又遇见李莲英来诉说这么一件荒谬怪案,越觉揪心。

“你说得也对,‘西佛爷这几天脾气不好’,病中也不宜受惊。”他改变了原先激动的态度,“咱们分开来办,内里归你维持,好好儿查一查,外头归我。说实话,我也还不知道怎么办,得跟六爷商量一下。看他怎么说,咱们随时商议。”

李莲英就怕案子闹大,不可收场,但一手硬压,却又担不起责任,现在听伯王有“随时商议”的话,便不会贸然出奏,颇为满意,因而连声答道:“是,是!我遵王爷的吩咐,上紧去查,王爷有什么话,务必请赏个信。为来为去为西佛爷圣体不安,不能再让上头烦心。”

话是不错,不过伯王也怕御史纠弹,不敢马虎,当时便到军机去跟恭王讨主意。

恭王也正有烦恼,烦恼是由他的长子载NFDA7 替他带来的。

这烦恼已非一日,从穆宗宾天以后,谁要提起“NFDA7 贝子”,恭王便会冒火。他不愿见这个不孝之子,而载NFDA7 也正好躲着他父亲,同时反因为恭王的见弃,更加胡作非为,成了京城里的第一号恶少。

因此,茶坊酒肆、戏园妓馆,提起“NFDA7 贝勒”,无人不知。NFDA7 贝勒有好些外室,也生下好些子女,便有人几次劝恭王,说都是天潢贵胄,也是他的亲骨血,劝他收归府邸。恭王执意不允,只说:“让他们姓觉罗禅好了。”宗室与人私生的子女,不归入内务府的册籍,也不能姓觉罗,别起一姓,叫做觉罗禅,又叫做觉罗察。

在载NFDA7 的外室中,最得宠的是“奎大­奶­­奶­”,她原有丈夫,是个“不入八分”的镇国公,名叫兆奎。兆奎暗懦无能,凡事都由奎大­奶­­奶­出头料理,因而养成喜欢赶热闹的­性­情,尤其喜欢赶庙会,逢三土地庙、逢四花儿市、逢五逢六白塔寺、逢七逢八护国寺、逢九逢十隆福寺,一定可以看见花枝招展的奎大­奶­­奶­,左手捏一块鲜艳非凡的手绢,右手扶在丫头的肩上,踩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似的,到处跟人打招呼。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3节伯王典兵(2 )

这年六月初一,右安门外十里草桥地方的碧霞元君庙,一年一度的庙市。京城里碧霞元君庙最多,俗称娘娘庙。娘娘庙进香,称为“朝顶”,按方位不同,分为南顶、北顶、东顶、西顶,而草桥这一处,则称为中顶,花木最盛。其中有一家茶社,招牌“小有余芳”,本是人家的园林,逢春开市,十分幽雅,是达官贵人初夏逛中顶必到之地。

这天的奎大­奶­­奶­,娘娘庙烧过香,便来“小有余芳”闲坐,临轩当风,解开旗袍领子上的衣纽,正拿着手绢,在轻轻擦汗,只见走进来一班一式蓝布大褂、白细布褂裤、薄底快靴的俊仆,有的抱着细席、有的拿着茶具、有的捧着衣包,有的提着食盒,昂然直入。最后进来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梳一根油松大辫,面白如玉,星目炯炯,生就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越显得神采飞扬。只是看到身上,奎大­奶­­奶­不由得皱眉惊异,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绸长衫,从上到下,绣满了彩蝶,何止上百?

“谁呀!”她在心里思量,“看样子必是公子哥儿,怎么打捞得这么‘匪气’?”

那“匪气”的贵公子,惹得满座侧目,他却毫不在乎,在居中一张大桌子旁边坐定,那双­色­眼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年轻­妇­女,却是一瞥即过,直到发觉奎大­奶­­奶­才盯住了不放。

奎大­奶­­奶­被他看得心头乱跳,见他的视线仿佛是在自己脖子上,这才意会到还敞着领口,露出雪白一段颈项,倒像是有意卖弄风流似的。这样自念着,不由得脸一红,赶紧回过脸去,将领子的衣纽系上。

“大­奶­­奶­!”

奎大­奶­­奶­回头一看,正是那少年带来的一名跟班,笑嘻嘻地在哈腰为礼。

“大­奶­­奶­!我家大爷有请!”

奎大­奶­­奶­既惊且怒,“谁认识你家大爷?”接着加上一声冷笑,依旧把脸扭了过去。

“大­奶­­奶­,你是最体恤下人的,务必赏我一个脸儿!”那俊仆依旧含着笑,哈着腰,“我要请不动大­奶­­奶­,我家大爷一定说我不会办事,轻则骂、重则打,碰得不巧,还会撵我出府。一家八张嘴,怎么得了?大­奶­­奶­,你就行行好,点个头吧!”

奎大­奶­­奶­又好气、又好笑,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只是说到头来,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不顾面子,便虎着脸呵斥:“你倒是仗谁家的势?大青白日的,就敢这么跟人NFEA3 唣?”

“是,是!大­奶­­奶­别动气。”那人倒退两步,连连躬身,“大­奶­­奶­真不肯赏面子,不敢勉强。府上在哪儿?赏个地址,改日到府上跟大­奶­­奶­磕头赔罪。”

奎大­奶­­奶­扬着脸不理,一双凤眼却斜斜地瞟了过去,见那衣服匪气的大爷,似笑非笑地,也是一双眼尽自盯着这面,看样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识趣,肯做低服小的人。这样想着,无端地脸上一阵发热,本来太紧了一点的领口,越觉卡得难受,一伸手要去解衣纽,意会到大庭广众之间,不宜如此,便把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一不小心,却又打翻了茶碗,更觉不好意思,自己跟自己发恨:是怎么了?丧魂落魄的!

这样在心里自语着,赌气要回家,回头想招呼跑堂的算账,只见那一主数仆正离座而去,倒有些没来由的怅然若失之感。

“小云啊!”她懒洋洋地说,“看车NFDB7 在哪儿,咱们回家。”

“大­奶­­奶­,”小云有些不愿,“不说要看‘跑飞车’吗?”

“今儿不看了。也不准定有。”

“有!”小云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有!”

“咦!我不知道,你倒知道?”

“刚才有人进来跟那面那位大爷说,说是车子预备好了,请那位大爷下场玩儿。不就是跑飞车吗?”

这一说说得奎大­奶­­奶­改了主意,安坐着不动。只是那位大爷倒是什么人?若是大买卖人家的子弟,不敢这么跋扈,王公大臣家的少爷,又何致于有那么一身打扮?莫非是哪个戏班子里的名角?如果是,必是唱武生,或是唱刀马旦的,不然不敢下场跑飞车。

越想越多,越想越纳闷,也越想越有趣,奎大­奶­­奶­便招招手将跑堂的喊了过来。

“刚才,那面穿一身好匪气的衣服的,倒是谁啊?”

“他!大­奶­­奶­,你是说穿一件百蝶绣花大褂儿的那位大爷吗?”

“是啊!”“大­奶­­奶­,你恐怕不大出门,连这位大爷都不知道?”跑堂的说,“他就是NFDA7 贝勒,NFDA7 大爷。”

“NFDA7 贝勒!”奎大­奶­­奶­没有见过听说过,“你是说六王爷府里的NFDA7贝勒?怪道,谁有那么飞扬浮躁的样儿!”

一句话未完,只听有人说:“来了,来了!”接着便听车走雷声,尘头大起。

奎大­奶­­奶­带着小云,也在隔着竹篱笆向东凝望,滚滚黄尘中,骏马拉着轻车,飞驰而来,长鞭“刷啦,刷啦”,没命地打在马股上,马也是没命地往前奔,行人纷纷走避,那一片急迫惊险的景象,着实惊心动魄。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4节香车美人(1 )

七八辆飞车,转眼将到面前,小云眼尖,指着第一辆车说道:“不就是那位大爷吗?”

果然是NFDA7 贝勒,御一匹神骏非凡的黑马,配着他那身黑衣服,格外显眼,那辆轻车也漆成黑­色­,但车檐悬的是深红丝线的流苏。前后左右镶十三方玻璃,奎大­奶­­奶­知道,这就是这种车子名叫“十三太保”的由来。

当然,车也好,马也好,总不及对人来得注目。跑飞车不只讲究快,更得讲究稳,坐在车辕上的NFDA7 贝勒,手执缰辔,控制自如,腰板挺得笔直,上身不动,辫梢不摇,那模样真是“帅”极了。

虽是那样风驰电掣,NFDA7 贝勒依然保持从容闲逸的神态,左顾右盼之间发现了奎大­奶­­奶­,立刻抛过来一个甜甜的笑容,微微颔首,作为招呼。

于是,好些看热闹的人,转脸来看奎大­奶­­奶­,使得她又窘又得意,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无可捉摸的好过的滋味。

车过了,人也散了,她却恋恋不舍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小有余芳”?

“大­奶­­奶­该回家了吧!”

“嗯。”奎大­奶­­奶­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付了茶钱,扶着小云的肩走了出去。

一出门,迎面就看见NFDA7 贝勒那名俊仆,抢上来请个安说:“大­奶­­奶­,我家大爷关照,送大­奶­­奶­回府,车在这儿侍候着。”

手指处,只见一辆极华丽的后档车,停在柳荫下,车NFDB7 掀起了车围,在等着她上车。奎大­奶­­奶­遇见这样突兀的事,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了。

“大­奶­­奶­府上,不是在东直门大街金太监胡同吗?”

“咦!”奎大­奶­­奶­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

“府上也是大宅门,怎么会不知道。请上车吧!”

有此一番对答,奎大­奶­­奶­撤去了心中的藩篱,带着小云上车,车走如飞,一进了城,七弯八绕,让她迷失了方向,等下车一看,却不是自己家里。

“这是什么地方?”

“大­奶­­奶­,你进去一看,就知道了。”

这些地方错不得一步,奎大­奶­­奶­如果执意不肯往里走,自然无事,这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NFDA7 贝勒人物俊俏,起居豪奢,奎大­奶­­奶­居然就安之若素了。

那镇国公兆奎,丢了老婆,自然着急,向步军统领衙门和大兴、宛平两县报案寻查,久无消息,直到三个月后,查封一家戏园,方始发现。

是康熙十年定下的禁例,“内城永行禁止开设戏馆”,但日久顽生,开了抓、抓了开,隔多少年便要这样来一回。那一次也是巡城御史指挥兵马司官员和差役,封禁东城一家戏园,有个兵马司副指挥认识奎大­奶­­奶­,发觉她也在座听戏。

再一细看,憬然而悟,悚然而惊,知道兆奎的老婆是丢定了,因为当奎大­奶­­奶­起身走避时,有四个壮汉前后夹护,那兵马司副指挥也认得他们,是恭王府的护卫。常随NFDA7 贝勒一起出入的。

不论如何,形迹总是败露了。不过兵马司虽归巡城御史管辖,却不敢将此事贸然呈报,怕巡城御史参上一本,事情闹大,跟NFDA7 贝勒结了怨,不是件当耍的事。

公事只能私办,兵马司正副指挥登门拜访,还见不着NFDA7 贝勒,由管事的接谈,宛转诉明来意,希望私下说和,让镇国公兆奎自己来销了案,免得悬案不决,彼此不便。

和是可以,为了让兆奎另娶一房妻子,拿几百两银子出来,不算回事,就怕这一来授人以柄,一状告到宗人府,是NFDA3 王在当宗令,必定会有严峻的处置。载NFDA7 什么人都不怕,就是畏惧他这位五伯父,所以听得管事的报告,面有忧­色­。

“唉!”他叹口气,埋怨奎大­奶­­奶­,“我早就说过;你少出去,果然就惹了祸了!”

“哼!”奎大­奶­­奶­气鼓鼓地说,“三个月的工夫,就去了一趟前门,赶了两趟庙会,连今天算上,包里归堆才四回,还算多吗?什么‘惹了祸了’,这像你NFDA7 大爷说的话吗?”

“你不懂,只要跟宗人府沾不上边,我就不怕,你不知道我们那位五大爷的倔脾气!NFEA4 ,够瞧的。”

“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说,”NFDA7 贝勒想了想答道:“先回去住两天,把你那口子敷衍好了,随后再想办法。”

“哼!你倒说得好。”奎大­奶­­奶­脸­色­突然变得严重了,“你想就此把我扔掉,可没有那么容易!别人怕你NFDA7 贝勒,我可不在乎,要不信你就走着瞧!”

“你想到哪儿去了?犯得上说这话吗?”

她也知道NFDA7 贝勒少不得她,想想事已如此,真也得有个了局。不然,老躲着不能出门,成了个黑人,决非善策。

这样想着,便毅然决然地说道:“你能不能想办法,给兆奎弄个差使?”

“这倒可以。弄个什么差使?”

“总得副都统什么的。”

“好办!”NFDA7 贝勒会意了,“就这么着,我给他弄个驻防的副都统,调虎离山。”

“你又瞎说八道了。”奎大­奶­­奶­恃宠,说话毫无忌惮,“哪有宗室公爵放出去的?这也不去管它了。你再给我一千两银子,我自己去料理。”

带着一千两银票以及NFDA7 贝勒的诺言,奎大­奶­­奶­带着小云,当天就回了东直门大街金太监胡同,兆奎家的人,无不惊奇,争相问询,何以忽然失踪?奎大­奶­­奶­只答一句:“意想不到的事。”再也不肯多说。大家再问小云,小云受了告诫,尽自摇头不答。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5节香车美人(2 )

那奎大­奶­­奶­却是声­色­不动,仿佛回娘家住了一阵子回来似的,找了管家来问家务,哪处的房租缴了没有,哪处庄子上的收成如何,又嗔怪到了九月还不拆天篷,家里杂乱无章。一顿排揎完了,再问家下使用人等,谁的媳­妇­坐月子了没有,谁的老人身子可好?依旧是平日恩威并用,­精­明强­干­,让全家上下心悦诚服的当家人派头。

形容憔悴的兆奎,不知她是怎么回事,也Сhā不进嘴去问话,好不容易等她发落完毕,屋里只剩下一个小云,他才问道:“你到底在什么地方?说到中顶娘娘庙烧香,一去就没了影儿。家里闹得天覆地翻,四处八方找,竟连半点消息都没有,从没有听说过的怪事,偏教我遇上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都是为了你,连通个消息都不能够。你急,我比你更急。”说着,使个眼­色­,让小云避了出去。

“怎么呢?”兆奎更加纳闷,“我真闹糊涂了,你是陷在什么地方,这么严紧,连通消息都不能。今天可怎么又回来了呢?你说,那是什么地方,京城里有这么无法无天的地方,那还得了!”

兆奎的忧急气愤,憋了三个月之久,这时开始激动,奎大­奶­­奶­不等他大发作,赶紧拦着他说:“你先别急!事情也不是坏事。”

“不是坏事,那能是好事吗?”

“那就看你自己了。”奎大­奶­­奶­说,“你得沉住气。反正我人已经回来了,什么话都好说。”

这句话很容易动听,兆奎不由得就伸手要拉住她。什么都是假的,一朵花似的老婆,重入怀抱,可是最实惠的事。然而奎大­奶­­奶­已经变心了,连碰都不让他碰,手一缩,身子一闪,微微呵斥:“别闹!”

兆奎怕老婆,不明她的用心,只当厌烦他动手动脚,便乖乖地也缩住了手。

奎大­奶­­奶­却又不即言语,向窗外望了望,看清了没有听差老妈子在偷听,然后才说:“是祸是福都在你自己。你是想弄个好差使当,还是愿意住宗人府的空房子?”

兆奎一听吓一大跳。宗室觉罗犯罪,由宗人府审问,判处徒刑则圈禁在宗人府空屋,判处充军则是锁禁在宗人府空屋,而且都要打一顿ρi股。兆奎结结巴巴地问道,“什么案子犯了?”

“多了!只说两件,一件私和人命,一件霸占民田。都让人抓住了把柄,苦主都预备在那里了!”

兆奎心乱如麻,好半晌才能心神稍定,从头细思,觉得不可解之处甚多。这两件案子,如果要发作,自是有人告了状,或是都察院,或是步军统领衙门,或是大兴、宛平两县,不管告到哪个衙门,必定行文宗人府追究,那就一定要通知本人到案,何以自己竟一无所知?她的所谓“让人抓住了把柄”,这个“人”又是谁呢?

“你要问这个人?你惹不起他,我也惹不起他。为了你,苦了我!”说着,奎大­奶­­奶­很快地用手绢去擦眼,好像是在拭泪,其实是使劲揉红了眼圈,装作哭了的样子。

兆奎反倒有些疼她了,同时也急于想知其人,便带着着急的神态说:“你说呀!是谁?”

“NFDA7 贝勒。”

“是他呀!”兆奎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他还有谁?谁还有那么大胆,把我扣在那儿,日夜派人看守,三个月不放回家?”

三个月!兆奎在心里叨念着,心里说不出的那种吞下了一粒老鼠屎似的不好受的滋味。这三个月,难道还能清白无事?一面想,一面去看她的妻子的肚腹。奎大­奶­­奶­爱俏,旗袍一向裁剪得很称身,此时看上去仿佛中间微微鼓着,大概已有小贝勒在肚子里了。

一时意乱如麻,焦躁不安。奎大­奶­­奶­看他不接话,当然也无法再往下说,坐下来,背着身子又去揉眼睛。

“那么,”兆奎终于问出一句话来,“可又怎么放你出来的呢?”

“我天天跟他闹,要回家。昨天闹得凶了,他才说:大家都是爱面子的人,别惹得我撕破脸,可就不好收场了。兆奎­干­的事,我跟你说过,三河县姓马的老头儿,长辛店姓黄的寡­妇­,我都派人找了来了。你回去教兆奎心里放明白些,这还不是革爵的事。”

这是奎大­奶­­奶­编出来的一套话,NFDA7 贝勒哪知道兆奎强买了马家的一块田,又在长辛店私和过黄家的命案?只觉得这两件案子,若有NFDA7 贝勒出头,自己必走下风,所以听她这一说,脸­色­大变。

奎大­奶­­奶­本就摸准了她丈夫的­性­情,这番话是对症下药,偷觑一眼,见已生效,便接着将编好的下半段话说了出来。

未说之前,先叹口气,将眼皮垂着,是无可奈何的神情:“唉!叫人拿住了短处,有什么办法?早知有今日,当初我也不帮着你做那些事了。祸是我惹的,只好我认。我说:霸占民地、私和命案都是我­干­的,跟兆奎无­干­,你要治,治我好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也不治你,我买—幢房子,让你住着,仍旧做你的奎大­奶­­奶­。反正兆奎也不会要你了!我送他一千银子,买个妾,再替他弄个驻防的副都统,或是荆州、或是杭州、或是福州,带着新姨­奶­­奶­,高高兴兴去上他的任。这样子,两全其美,不伤面子,不挺好的吗?”

好倒是好,就是“不伤面子”这四个字,只怕做不到。但如果一口拒绝,还是伤了面子,人家都已看准了自己不会再要失节的妻子,而自己居然肯重收覆水,这张脸怎么见人?说来说去,势力不敌,又有短处在人家手里,只好随人摆布。想一想只好认了。

“好吧!”他一跺脚说,“眼不见为净。我就躲开你们,你跟他去说,我要广州。”

奎大­奶­­奶­一看事情已妥,再无留恋,将银票塞到兆奎手里,低声说道:“我趁早跟他去说。”

接着便回自己卧房,除了一个首饰箱,什么都不带,旋即扶着小云,袅袅出门。兆奎在窗子里望着,自己都分辨不出是何感觉?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6节豪门家丑(1 )

虽是夫­妇­密语,总归隔墙有耳,兆奎家的“奇闻”,很快地传播在亲友之间,有的骂,有的笑,有的觉得兆奎可怜,也有的认为奎大­奶­­奶­嫁了兆奎是委屈,难怪有这样的结果。见仁见智,议论纷纭,却无非背后论人是非,在兆奎面前都有忌讳。以前还有人向他表示关切:“奎大­奶­­奶­总有个下落啊!”如今则连这句话都不提了。

惟一的例外是兆奎的胞弟兆润。弟兄俩一母所生,­性­情却有天渊之别,兆奎庸懦怕事,兆润却得着风,便是雨,最喜生事。他在宗室中一向被认为是没出息的无赖,却仗着是“三等镇国将军”的“黄带子”,设局诈骗,包庇娼赌,无所不为,听说有此奇闻怪事,岂肯默然无语?

兆奎一见他这个弟弟,头就疼了。一来决无好事,有钱借钱,不借就自己动手,小件的摆饰,总要捞一两样走,所以兆奎家的听差老妈,听说“二爷”来了,都是寸步不离地伺候着。

“今儿个你们不用掇着我,二爷我今儿富裕得很!”兆润掏出一把票子,往桌上一摔,“你们把大爷给请出来,我们哥俩要讲几句你们不能听的正经话。”

“是!二爷。”

听差知趣,进去通知了兆奎,然后都退了出去,却都躲在窗外墙角,倒要听听这位二爷说的什么正经话?

“大哥,”兆润问道,“听说大嫂回来了?”

“唉!”兆奎乱摇着手,“别提了。你算是体恤我吧!别问这档子事。”

“我怎么能不问?咱们家能让人这么欺侮?你不在乎,我的脸往哪儿搁?算辈分,载NFDA7 是侄子,霸占婶娘,出在大清律例哪一条?你袭了爵,就得保家声。得有句话……”

“老二,老二!”兆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别嚷嚷,行不行?”

“你也太弱了,大哥!连说都说不得一声?”

“不是说不得。这件事,实在是……”兆奎压低了声音很吃力地说,“实在是叫没有辙!君子不吃眼前亏,慢慢来想办法。”

“何用慢慢儿想?办法多的是,文的,武的全有。走!”兆润一把拉着他的手臂往外拖。

“走?到哪儿去?你别胡闹。”

“上宗人府。”

一句话未说完,兆奎已挣脱了手臂,赶紧退后几步,与兆润隔着桌子,并且做了个防他来抓的戒备姿态。

“老二,没有用!这是什么世界?势力敌不过人家,只有认了。再说,那么贱的女人,你也不用再叫她大嫂了。”说着,兆奎摇摇头,将脸转了过去,不胜痛心疾首。

“大哥,”兆润脸­色­很难看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为什么?总有个缘故吧!你说说。不说清楚了,我可要照我的办法。”

“这,”兆奎惊惶而茫然地问,“你是什么办法?”

“喏!这个。”兆润从靴页子里拔出一把明晃晃七八寸长、系着红绸子的攮子,往桌上一抛。

兆奎大惊失­色­,“老二,”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可千万动不得!”

“谁说动不得?看我唱一出《狮子楼》你瞧瞧。”

兆奎又急又气,兆润自拟于武松,而拿他比做武大郎,真正不成话!但平时就见了他兄弟怕,此时自觉理短情虚,不知如何应付,急得只是搓手。

于是他家得力的管家老仆郝顺不能不露面了,“二爷!”他躬身说道,“开饭了!有话,喝着酒跟大爷慢慢聊吧!”

这是缓兵之计。兆润也知道,每次需索不遂,连奎大­奶­­奶­都驾驭不住,快要翻脸时,总是郝顺出面转圜,有了他,话就好说了。

“好吧!”兆润将攮子Сhā回靴中,一收剑拔弩张的神态,仿佛无可无不可地说,“先吃饭再说。”

这时未到开饭的时候,郝顺关照厨子,胡乱弄了几个冷碟,烫上一壶酒,却只设一副杯筷,兆润自然要发话了。

“大爷呢?”

“大爷头疼,不能陪你。”郝顺陪笑说道,“二爷有话,吩咐我也是一样。”

兆润沉吟不答,尽自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因为这天他的所欲不小,说话便须格外慎重。

“二爷,”郝顺劝道,“大爷遭了这档子窝囊事,真正是叫‘哑巴梦见亲娘,说不出的苦。’二爷总是体谅他才好。”

“哼,”兆润愤愤地摔着酒杯,“就为了大爷窝囊,才有这样窝囊的事。不用他出头,我替他去挺,该杀该剐都有我,他还怕什么?一个劲拦着,我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那也无非大爷胆小。如果他能看着二爷闯出大祸来不管,那叫什么同胞手足?”

“同胞手足?”兆润撇撇嘴,“他哪里当我同胞手足?外面说的话,可难听了。”

“外面怎么说?”郝顺很谨慎地问。

“怎么说,你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告诉你听吧!”兆润眼望着郝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说他卖老婆!”

“啊!”郝顺作出讶异万分的神­色­,“这是打哪儿说起?”

“你不信是不是?”兆润有意诈他一诈,“说的人有凭有据,大­奶­­奶­带回来三千两一张银票,大栅栏恒泰钱庄的票子。”

兆润知道是一千两,故意加了两千,是指望着套出郝顺一句话来:“没有那么多。”这就好紧追着往下问了。谁知郝顺心机深沉,不上他的当,只摇着头说:“没影儿的事!”

“没影儿的事?照这么说,大­奶­­奶­就白白让人霸占了?”兆润接着又问,“她忽然回家,可又为了什么?”

“这,”郝顺陪笑道,“我们当下人的,就不知道了!”

“就是这话NFEA3 !好些事你不知道,非得跟大爷自己谈不可。好了,反正我的主意拿定了,门风要紧,我不能看着不管。”

说着,站起身来要走,郝顺自然不能放他走,好说歹说地将他留了下来,自己进上房去跟兆奎讨主意。

“我哪有什么主意?”兆奎哭丧着脸说,“我一见他,脑袋就跟笆斗那么大。”

郝顺是他的心腹,无事不参与,也无话不可说,但不论如何,办事须奉主人之名以行,所以这时便先替兆奎拿宗旨。

“这件事,大爷得抱定宗旨,无论如何松不得口,一则名声不好听,再则,二爷的口气不小。不过也得给他一个指望,一等放了缺,上任的时节,给他撂下几百银子倒可以。大爷,你说是不?”

“对!你就想法子,跟他这么去说。”

这话实在也很难说。郝顺在想,“二爷”大概只知银票其一,还不知有放缺其二,一说反倒泄底。有这么大的好处,他更是不依不饶了。

想了又想,只有这样措词:“二爷,你先请沉住气。事情当然不能就这么算完,不过做事总要稳得住,对头太不好惹,一步错不得。反正有个十天半个月的工夫,一定能让二爷好好儿消气。”

照郝顺的想法,有NFDA7 贝勒那么硬的靠山,说放个副都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有十天半个月的工夫,见了上谕,一切便都好办。因而这样许下兆润。

兆润不知其中有此曲折,只是一向信任郝顺,既然他说能让自己“好好儿消气”,顾念以后还少不得有托他的事,便卖个交情给他。

“好吧,冲你,我就等个十天半个月。”

半个月过去,音信毫无。奎大­奶­­奶­倒是把话带到了,载NFDA7 却办不通。这件事他只有去求宝NFDA1 ,为了志在必成,他特意说是“已经答应了人家了!”

“我的大爷?你真是少不更事!驻防的副都统,又是广州,能说换就换吗?”宝NFDA1 大摇其头,“兆奎是出了名的无用。这话,我怎么跟你阿玛去说?”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7节豪门家丑(2 )

“我不管!”载NFDA7 撒赖似的说,“你去想办法。”

“办法倒有,我把你的事儿,和盘托出,你肯挨顿揍,兆奎的副都统就当上了。”

这叫什么办法?载NFDA7 自然不肯,宝NFDA1 被磨不过,答应试一试,但哪一天能成功却不知道。

“只好等吧!”奎大­奶­­奶­听说了经过,也只好这样万般无奈地表示。

又等了半个月,这天奎大­奶­­奶­正打算带着小云上前门外去听戏,只见院子里闪进来一个人,高声喊道:“大嫂!”接着便请了个双安。

“啊!”奎大­奶­­奶­倒有些忸怩了,“二弟,是你!”

“是的。”兆润神­色­自若地说,“特地来给大嫂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奎大­奶­­奶­不能不以礼相待,“请屋里坐。小云,拿茶,拿烟。”

于是兆润从从容容地进入堂屋,坐下来先打量四周,古董字画,窗帘椅披,­色­­色­­精­致,便赞一声:“真是好地方!”

奎大­奶­­奶­矜持地微笑着,心里在打主意,如何早早将这位不速之客送走。

兆润的话却还未完,接着又说了:“怪不得大嫂不想回家了。”

这句话不中听,奎大­奶­­奶­只能装作没听见,心里却更觉得他是早走早好,因而开门见山地问:“二弟,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只是老没有见大嫂,怪惦念的,特为来看看。”

“多谢你惦着。”她又追一句,“二弟要是有事,请说吧!自己人不用客气。”

最后这句话是假以词­色­的表示,兆润就不必惺惺作态了,苦着脸说:“还不就是那一个字吗?”

“哪个字?”

“穷!”兆润又说,“弟媳­妇­又病了,小三出疹子,小四掉在门前沟里,差点儿淹死。唉,倒霉事儿不打一处来。”

“噢!”奎大­奶­­奶­慢吞吞地说,“我手里也不富裕。不过,二弟老远的来,我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说着,便将手里的手巾包解了开来,里面有两张银票,一张十两,一张五两,本想拿五两的给他,不道兆润先就说在前面。

“多谢大嫂,不用全给,只给我十两吧!”

奎大­奶­­奶­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在说:倒真以为自己挺不错的,全给!然而那张五两头却拿不出手了。

由此开端,隔不了三五天,兆润便得来一趟,他也真肯破工夫守伺,总是等载NFDA7 不在家的时候来。护卫因为未奉主人之命,也没有听奎大­奶­­奶­说什么,不便拦他,所以他每次都能找着“大嫂”,伸出手来,也总有着落,不过钱数越来越少,当然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渐渐地,奎大­奶­­奶­不能忍耐了,终于有一天发作,“你倒是有完没有完!我是欠你的,还是该你的?”她厉声质问。

“就是大嫂说的,自己人嘛!”兆润涎着脸说,“大嫂,你哪儿不花个几两银子?就算行好吧!”

“好了!这是最后一回!”奎大­奶­­奶­将一张二两的银票摔在地上。

兆润还是捡了走,而且过不了三天还是上门。这一次护卫不放他进去了。

“找谁?”

“咦!”兆润装出诧异的神­色­,“怎么,不认识我了?老马!”

“谁认识你?NFEA5 ,NFEA5 ,你趁早请。”

兆润一时面子上下不来,既不能低声下气跟他们说好话,便只有硬往里闯。这一下自然大起冲突,好几个人围了上来拦截,其中一个出手快,叉住兆润的脖子往外一送,只见他踉踉跄跄往后倒退,却仍立脚不住,仰面躺了下来。

如果他肯忍气吞声,起身一走,自然无事,但以兆润的­性­情,不肯吃这个亏,存着撒赖的打算,希望惊动奎大­奶­­奶­,好乞怜讹诈,便站起来跳脚嚷道:“你们仗势欺人。我跟你们拼了!”

这一声喊,惹恼了载NFDA7 的那些护卫。在王府当差的,最忌“仗势欺人”这句话,所以这一下是犯了众怒。领头的是个六品蓝翎侍卫,名叫札哈什,曾在善扑营当差多年,擅长教门的弹腿和查拳,这时出腿一弹,将个正在揎拳掳臂的兆润,扫出一丈开外,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这一次兆润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打死人NFEA3 !救命啊!”极声高喊。

“这小子作死!”札哈什咬着牙说,“把他弄进去。”

于是上来三四个人,掩住他的嘴,将他拖了进去,在马号里拿他狠揍了一顿。揍完了问他:“服不服?”

怎么能服?自然不服,但不服只在心里,口头上可再不敢逞强了,“服了!服了!”他说,“你们放我回去吧!”

“当然放你。谁还留你住下?”札哈什说,“可有一件,你以后还来不来?”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好,我谅你也不敢再来了。你走吧!”

开了马号门,将兆润撵了出来。他只觉浑身骨节,无一处不酸痛,于是一瘸二拐地先去找个相熟的伤科王大夫。

“二爷,你这伤怎么来的?是吃了行家的亏,皮­肉­不破,内伤很重,可得小心!”

“死不了!”兆润狞笑着,“你先替我治伤,再替我开伤单。这场官司打定了。”

王大夫替他贴了好几张膏药,又开了内服的方子,然后为他开伤单,依照兆润的意思,当然说得格外重些。

回到家却不肯休息,买了“盒子菜”,烙了饼,把他一帮好朋友请了来,不说跟奎大­奶­­奶­索诈,只说无端受那班护卫的欺侮。向大家问计,如何报仇雪恨?

“NFDA7 贝勒还不算不讲理的人,应该跟他说一说,他总有句话。”有人这样献议。

“他能有什么话?还不是护着他那班狗腿子!我非得要那班狗腿子吃点苦头,不能解恨。”兆润问道:“咱们满洲的那班都老爷,也该替我说说话吧?”

“来头太大。谁敢碰?”

“润二哥,”兆润的一个拜把兄弟说,“你如果真想出气,得找一个人,准管用。”

“谁呀?”

“五爷。”这是指NFDA3 王。

“对!”兆润拍桌起身,顿时便有扬眉吐气的样子,“这就找对了。”

如果是想在载NFDA7 身上出一口气,只有请NFDA3 王来出头。当然,能不能直接跟他说得上话,或者他会不会一时懒得管此闲事,都还成疑问。但要顾虑的,却还不在此。

“老二,”兆润的一个远房堂兄叫兆启的说,“你别一个劲地顾前不顾后,第一,得罪了六爷,犯不上,再说句老实话,你也得罪不起。第二,这件事到底是家丑,不宜外扬。”

前半段话,兆润倒还听得进去,听得后半段,兆润便又动了肝火,“照你这么说,我就一忍了事?”他又发他大哥的牢­骚­,“我们那位奎大爷,才知道什么叫家丑!如果我要替他出头理论,他能挺起腰来,做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儿,我又何至于吃那么大的亏?”

在旁人看,家丑不家丑的话,实在不值得一提,因为家丑能够瞒得住,才谈得到不宜外扬,如今“NFDA7 贝勒霸占了兆奎的老婆”这句话,到处都能听得到,已经外扬了,却默尔以息,反倒更令人诽薄。要顾虑的是不宜得罪恭王,诚如兆启所说的,兆润也得罪不起。

“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六爷挺讲理的,也并不护短,NFDA7 贝勒的事,他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能不管。照我看,最好先跟他申诉,他如果护短不问,就是他的理亏。那时候再请五爷出头,他也就不能记你的恨了!”

说这话的,是兆润的一个好朋友,在内务府当差,名叫玉广,为人深沉,言不轻发,一发则必为大家所推服。此时提出这样的一个折中的办法,包括兆润本人在内,无不认为妥当之至。

于是就烦玉广动笔,写了一张禀启,从奎大­奶­­奶­失踪谈起,一直叙到护卫围殴。第二天一早,请兆启到恭王府投递。

恭王府的门上,一看吓一跳,尽管NFDA7 大爷在外荒唐胡搞,还没有谁敢来告状。这张禀启当然不敢贸然往里投递,直接送到载NFDA7 那里。

载NFDA7 很懊恼,但却不愿责备札哈什。想跟奎大­奶­­奶­商量,却又因为替兆奎谋取副都统的缺,不曾成功,难以启齿,一时无计可施,便把这张禀启压了下来。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8节惇王行法(1 )

一压压了半个月。而兆润天天在家守着,以为恭王必会派人来跟他接头,或是抚慰,或是询问,谁知石沉大海,看来真的是护短而渺视,心里越觉愤恨。于是又去找玉广,另写了一张禀启,半夜里就等在东斜街NFDA3 亲王府,等到NFDA3王在五更天坐轿上朝,拦在轿前跪下,将禀启递了上去。

奎大­奶­­奶­的事,NFDA3 王早有所闻,只是抓不着证据,无法追问。这时看了兆润的禀启,勃然大怒,在朝中不便跟恭王谈,下了朝,直接来到大翔凤胡同鉴园坐等。

等恭王回府,一见NFDA3 王坐在那里生气,不免诧异,但亦不便先问,只是亲切地招呼着。老弟兄窗前茗坐闲话,看上去倒是悠闲得很。

也不过随意闲谈了几句,NFDA3 王还未及道明来意,听差来报,总理衙门的章京来谒见,恭王一问,是送来一通曾纪泽的奏折。往来指示及奏复,一直都用电报,往往语焉不详,这道奏折是由水路递到。由于奉有谕旨,凡是对俄交涉的折件,交NFDA3 王、恭王、醇王及翁同NFDA2 、潘祖荫公同阅看,所以总理衙门的章京接到奏折,先送来请恭王过目。

为了尊礼兄长,恭王拿着折子先不拆封,回进来向NFDA3 王说:“曾NFDD5刚来的折子,大概这些日子交涉的详情,都写在上头了。五哥,”他将折子递了过去:“你先看吧!”

这些地方,NFDA3 王颇有自知之明,照他看:“办洋务找老六,谈军务找老七”,他自己以亲贵之长,则约束宗亲,维持纪纲,责无旁贷,所以不接折子。

“不必!你看好了。”

于是恭王拆封,厚甸甸的折子,共有十四页之多,定神细看了一下,然后念给NFDA3 王听:“臣于七月二十三日,因俄国遣使进京议事,当经专折奏明在案。八月十三日接奉电旨:”着遵叠电与商,以维大局。‘次日又接电旨:“俄事日迫,能照前旨争重让轻,固妙;否则就彼不强中国概允一语,力争几条,即为转圜地步。总以在俄定为要。’各等因,钦此。臣即于是日往晤署外部尚书热梅尼,请其追回布策,在俄商议。其时俄君正在黑海,热梅尼允为电奏,布策遂召回俄。”

“原来是这么召回的!”NFDA3 王Сhā了句嘴,他是指俄国驻华公使布策被召回国一事,“曾NFDD5 刚到底比崇地山高明多了。”

恭王点点头,接着往下念:“嗣此往返晤商,反复辩论,叠经电报总理衙门,随时恭呈御览。钦奉迭次议旨,令臣据理相持,刚柔互用,多争一分,即少受一分之害。圣训周详,莫名感悚。臣目击时艰,统筹中外之安危,细察事柳之得失,敢不勉竭驽庸,以期妥善。无如上午条约、章程、专条等件,业经前出使大臣崇厚盖印画押,虽未奉御笔批准,而俄人则视为已得之权利。”

“这也是实话。”NFDA3 王又Сhā话,“崇地山这件事,办得糊涂到了极点。沈经笙总说他好,我就不明白,好在哪儿?按规矩说,沈经笙保荐他,也该连带处分,到现在没有人说话,太便宜他了。”

这又是让恭王无从置答的话,停了一下,继续念道:“臣奉旨来俄商量更改,较之崇厚初来议约情形,难易迥殊,已在圣明洞鉴之中。俄廷诸臣,多方坚执,不肯就我范围。自布策回俄后,向臣询及改约之意,臣即按七月十九日致外部照会大意,分条缮具节略付之。布策不置可否,但允奏明俄君。”

“七月十九的照会,我记不得了,说些什么?”NFDA3 王问说。

说的是崇厚所议原约,必须修改之处,大致“偿款”可以商量,“通商”亦可从权,“分界”则不能让步。恭王看他连这些都记不得,那就无须再跟他多说,而且看曾纪泽的折子,所叙的交涉经过,都早由电报中奏明,这个奏折,无非详细补叙一番,别无需要裁决批复之事,便说了句:“都是些说过的事,没有什么要紧!”接着便把奏折放下了。

“我这儿倒有件要紧的东西。你看吧!”NFDA3 王将兆润的禀帖交了出去。

恭王先不在意,看不到几行,勃然­色­变,及至看完,见他嘴­唇­发白,手在打颤。气成这个样子,NFDA3 王倒反觉不忍。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恭王的声音嘶哑低沉,“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说着,便掉下泪来。

NFDA3 王不知道怎么说了,来时怀着一团盛怒,打算责备恭王教子不严,要逼着他有所处置。此时却不忍再说这话;然而不说又如何呢?难道仍旧让载NFDA7这样荒唐?

“五哥,”恭王很痛苦地,“虎毒不食子!小NFDA7 又是无母之人。我只有请五哥替我管教,越严厉越好。”

这话听来突兀,细想一想也就容易明白。恭王福晋生前最宠长子,他念着伉俪之情,虽恨极了这个劣子,却下不了严责的手段,所以要假手于人。既然如此,自己倒要狠得下心肠才好。

“‘玉不琢,不成器’,如今不好好管,将来害他一辈子。”NFDA3 王说道,“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把他关在书房里,拿他的心收一收。”

“是!请五哥就这么办。”

NFDA3 王点点头,又问:“兆奎的那个女人,当然把她送回去,不过……”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大摇其头。

实在是件尴尬的事,奎大­奶­­奶­也是朝廷的命­妇­,就这样子纳诸外室,苟且多时而又送了回去,这话该怎么说?若是兆奎拒而不纳,又该怎么办?

“唉!”恭王长叹,“做的事太对不起人,太混账!看人家怎么说吧?”

意思是兆奎若有什么要求,只要办得到,一定接受。NFDA3 王心想,也只有托人去关说,善了此事,兆奎懦弱无用,只要兆润不再从中鼓动,大概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好吧,我替你料理。”

‘谢谢五哥!“恭王起身请了个安。

“我先替你办这件事。”NFDA3 王也站起身来,“小NFDA7 一回来,你就别让他再出去了,送信给我,等我来问他。”

也就是NFDA3 王刚走,载NFDA7 回府来了。一到就听说其事,吓得赶紧要溜,但已来不及,恭王早安下了人,将他截住,送入上房。

“阿玛!”

刚喊得一声,恭王抓起一只成化窑的青花花瓶,劈面砸了过来,载NFDA7 喜欢练武,身手矫捷,稍微一让,就躲了过去。

世家大族子弟受责,都谨守一条古训:“大杖则走,小杖则受”。看“阿玛”盛怒之下,多半会用“大杖”,但载NFDA7 不敢走,直挺挺地双膝跪下。

恭王却不看他,扭转脸去大声喊道:“来人哪!”

窗外走廊上,院子里,掩掩闪闪地好些护卫听差,这时却只有极少数能到得了“王爷”面前的人应声,而进屋听命的,又只有一个人,管王府下人的参领善福,他是跟恭王一起长大,出入相随已四十年的心腹。

“把他捆起来!”恭王喝道,“送宗人府。”

这又不是用家法来处置了,送宗人府是用国法治罪,即令有人从中转圜,但国法到底是国法,不能收发由心。善福看事情不但闹大,而且要闹僵,所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9节惇王行法(2 )

他还不曾开口,恭王又是大吼:“怎么?你又要卫护他?”

“奴才不是敢于卫护大爷。”善福答道,“福晋临终以前交代,说是大爷年轻不懂事,王爷怎么责罚他都可以,就别闹出去,教人看笑话。福晋的遗嘱,奴才不敢不禀告。”

“哼!”恭王重重地冷笑,“你还以为别人看不见咱们家的笑话?”

善福不作声,只是磕了个头。

“去啊!”恭王跺脚,“都是你们护着他,纵容得他成了这个样子。”

“王爷息怒。”善福劝道,“一送宗人府,就得出奏,惊动了宫里,怕不合适。听说西佛爷这几天刚好了一点儿,惹得西佛爷生了气,怕有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

“无非是说王爷不该惹西佛爷生气、添病。”

这是莫须有的揣测之词,但此时无法辩这个理,恭王只是指着载NFDA7 的鼻子,细数他的种种顽劣。越说越气,走上去就踹了一脚,气犹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声声:“叫他去死!早死早好!”

于是善福一声招呼,屋子外面的王府官属、下人,都走了进来,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替载NFDA7 求情。最后有人在窗外通报:“大­奶­­奶­来了!”

进来的是载NFDA7 的妻子,脸儿黄黄的,眼圈红红的,一进来便跪在载NFDA7身旁,低着头说:“总是儿子媳­妇­不孝,惹阿玛生气,请阿玛责罚。”

“起来,起来!与你不相­干­。”恭王对儿媳是有歉意的,跺脚叹惜,“他一点儿不顾你,你还替他求情。不太傻了吗?”

载NFDA7 的妻子,擦一擦眼睛答道:“­奶­­奶­在日常叫我劝大爷收收心,儿子媳­妇­没有听­奶­­奶­的话,都是儿子媳­妇­不好,阿玛别罚他,只罚我好了。”

“唉!你这些话,说的全不通……”

“回王爷的话,”善福趁势劝道,“以奴才的意思,把大爷交了给大­奶­­奶­,大爷如果不听劝,那时再请王爷家法处置。”

“那有什么用?”恭王向儿媳说道,“你先起来。”

一面说,一面管自己走了进去。旗人家的规矩大,“老爷子”没有话,载NFDA7还是得跪着,NFDA7 大­奶­­奶­虽可起身,但丈夫如此,便得陪着跪在那里,这时候就要“仰仗”善福了。

当然,这是用不着载NFDA7 开口的。善福很快地跟在恭王身后,到了那间庋藏端砚碑帖,题名“石海”的书斋,他用惴惴然带着谨慎试探的声音问道:“让大爷起来吧?”

恭王不作声,坐下来皱着眉只是眨眼。好久,用怨恨的声音说道:“你们当然早就知道了,怎么早不告诉我?”

“怕惹王爷生气,谁也不敢多嘴。”善福又说,“奴才也苦苦劝过大爷,大爷说:人不能没有良心。”

“这,”恭王诧异,“这叫什么话?”

“那位奎公爷,窝囊得很,奎大­奶­­奶­嫁了他也委屈,自愿跟我们大爷。就为了这一点儿情分,大爷不忍心把她送回去。”

恭王有些啼笑皆非,“这叫什么有良心?”他忍不住申斥,“就因为你们附和他这些个歪理,才把他惯成这个样子。如今五爷都说了话了,这下好,看你们还能怎么回护他?”

“回王爷的话,”善福踏上一步,低声说道,“与其让人家来管,不如咱们自己来处置。”

“怎么个处置?”

“不说让大爷收收心吗?奴才的意思,不如把槐荫书屋收拾出来,让大爷好好儿念一念书?”

“哼,他还能念书?”

虽在冷笑,意思却是活动了,于是善福紧接着劝了一句:“就这么办吧?”

恭王想了一下,很快地说:“把槐荫书房安上铁门,锁上了拿钥匙给我。”

“不必那么费事吧?”善福微微陪笑着,“派人看守也就是了。”

“不行!”恭王断然拒绝,同时提出警告,“你们可别打什么歪主意!以为过几天,就可以把他弄出来。起码得锁他个一年半载,让他好好儿想一想,他自己有多可恶?”

善福深知恭王的­性­情,到此地步,多说无用,便退了出来,扶起载NFDA7 ,说了预备将他禁闭在书房里的话,又安慰他:“大爷,你可别心烦。等过了这一阵子,包在我身上,把大爷给弄了出来。”

载NFDA7 不答,掉头就走,回到自己书斋,闷头大睡。善福便找了府里的“司匠”来,在槐荫书屋的月洞门上,安上一道铁栅门,另开一道小门,供下人进出,然后由NFDA7 大­奶­­奶­安排衾枕卧具,日用什物,又派定了四名小厮,带着载NFDA7 养的一只猴子两条狗,陪他一起“闭门思过”。一日三餐,另外两顿点心,亦都由NFDA7 大­奶­­奶­亲自料理,派丫头送到书房。载NFDA7 一年到头无事忙,难得有此“机会”落个清闲,倒也能安之若素,惟一萦怀的,只是不放心奎大­奶­­奶­。

“奎大­奶­­奶­倒真有志气。”有人隔着铁栅门告诉他说,“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家,愿意守着大爷。”

这对载NFDA7 来说是安慰,却益添怅惘,同时也起了“破壁飞去”之想。但善福和他的亲信,却很冷静地看出来,奎大­奶­­奶­的一片痴情,对载NFDA7 的处境,有害无益。

“大爷,”善福问他,“你想不想出去?”

“废话!”

“我也知道大爷想出去。天天替大爷想办法,想来想去想不通,只为有个人挡着路。”

“谁啊?”载NFDA7 不解,“怎么挡着我的路?”

“奎大­奶­­奶­。”善福答道,“她不肯回家,大爷就出不去。”

这道理是不难明白的。兆润那面,NFDA3 王已派了人跟他接头,许了他一些好处,可以无事,但奎大­奶­­奶­不肯回家,事情就不能算了结。即令他家宁甘委屈,忍气吞声,而恭王不愿载NFDA7 有这样一处外室,就只好仍旧把他关在书房里。

解释完了,善福提出要求:“大爷,请你亲笔写几个字,我跟她去说。不用多话,只要她体谅就行了。”

载NFDA7 犹豫着,一方面觉得善福的话有理,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做会伤奎大­奶­­奶­的心,内心彷徨,委决不下,只是大步蹀躞着。

“大爷,”善福低声说道,“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再说。”

这一下提醒了载NFDA7 ,原是权宜之计,只要出了槐荫书屋,依旧可以秘营香巢,双宿双飞。九城之大,何处不可以藏身?只要自己行踪检点,不愁败露。

于是,载NFDA7 欣然同意,亲笔写了一封信,大致是说,受严父督责,复以格于实情,奎大­奶­­奶­如果不肯回家,事不得解。务必请她体谅,不要坚持己见,等他恢复了自由之身,自然可以再谋团聚。

信是写得很好,但善福另有打算,说“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是骗载NFDA7的话。善福倒是耿耿忠心,不但要解他的近忧,而且也为他作了远虑,一了百了,不容他再跟奎大­奶­­奶­藕断丝连。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0节香消玉殒(1 )

“奎大­奶­­奶­,你也得为我们大爷想一想。你害得他还不够吗?如果说,你真的能跟我们大爷过一辈子,倒还有可说,无奈那是办不到的事。你别只顾你自己痴心妄想了!请回去吧!这么赖着不走,害了大爷,也害了你自己,何苦?再跟你说句实话,咱们大爷是决不会再要你了,为你,惹了那么大一场祸,你想想他还敢招惹你吗?就敢,王爷不许,也是枉然。”

这番话说得太重了。善福只是要把她激走、气走,所以措词不留余地,他没有想到奎大­奶­­奶­受得了、受不了。

于是,等善福一走,奎大­奶­­奶­流着眼泪,检点载NFDA7 送她的首饰玩物。小云见她神­色­有异,不免害怕,怯怯地来探问究竟。

“大­奶­­奶­,”她问,“你这是­干­吗呀?是不是拾掇拾掇东西要回家了?”

“哪儿是我的家?我回到哪儿去?”奎大­奶­­奶­容颜惨淡地叹口气,“咳!叫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这是说无颜见兆奎的家人。小云也知人事了,自然能了解奎大­奶­­奶­的处境。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不明不白地离了夫家,如今又不明不白地投奔了去,即使全家上上下下都不说,自己走到人面前,总觉得欠下人家什么,抬不起头来。这当然不能回去。

但是,NFDA7 大爷家可不要她了,小云在想,何不回娘家呢?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就问了出来。

奎大­奶­­奶­叹口气,欲言又止,因为这话跟小云更说不明白。娘家在四川,路远迢迢且不说,做下这种丢脸的事,父兄不谅,嫂子讥讪,惟一能谅解的亲娘,却早就故世了。回娘家的滋味,怕比回夫家更难消受。

“唉,你不懂。”她摇摇头,“你睡去吧,别来烦我。”

听这么说,小云不敢再打搅,管自己睡下。一觉醒来,已是五更,旗人家都起得早,怕自己失聪,耽误了伺候大­奶­­奶­起身,慌慌张张赶了去,推开门一看,吓得灵魂出窍,奎大­奶­­奶­的身子悬在床栏杆上。

“不得了啦!”

厉声一喊,惊动了护卫仆­妇­,纷纷赶来,只见小云面无人­色­,然后放声大哭,一只手只朝里指。等把奎大­奶­­奶­解了下来,身子已经既冷且僵了。

“出这么个纰漏!”善福跌脚,“这下越发闹大了!”

这件事还不敢告诉恭王。善福自知闯了祸,一急倒急出一个主意,到马号里去挑了一匹快马,骑上了直奔宗人府找左司理事官麟俊。

宗人府分左右二司,分掌左右翼宗室、觉罗的谱牒,登录子女嫡庶;生卒婚嫁,官谥名爵;审核承袭次序,权力甚大。兆奎属于正白旗,归左司该管,这就是善福要来找麟俊的缘故。

听罢究竟,麟俊口中“啧、啧”出声,“我早就知道要出新闻。府里的事,我们不敢管,兆奎自己又不言语,我们更乐得不管。如今,”他摇摇头,“出了人命就麻烦了,只怕想管又管不了啦!”

“我也知道麻烦。”善福请个安,“四爷,全在你身上了。等办妥了,我再跟王爷去回。”

一听这话,麟俊­精­神一振,料理了这场麻烦,恭王一定见情。别人要想找这么个巴结的机会还找不到,自己为何反倒往外推?

于是他拍着胸脯说:“好吧,谁叫咱们交情够呢?都在我身上了。”

善福大喜,“四爷,”他问,“我这儿该怎么办呐?”

“你那儿就不用管了。”麟俊又说,“只把那个小丫头带走,好好儿敷衍着,省得她多话。”

善福会意,这是装糊涂的办法,只把小云带走,一问三不知,麟俊就好从中耍手腕了。

果然,麟俊另有一套手腕。首先拜访兆奎,第一句话就是:“听说奎大­奶­­奶­回娘家去了。奎公爷,你怎么不派人来报一下儿啊?”

兆奎叹口气:“哪里回娘家了?她娘家在四川。”

“那么上哪儿去了呢?”

奎大­奶­­奶­的行踪,教做丈夫的,如何说得出口?兆奎人又老实,不善支吾,涨红了脸,好半天才答了句:“我们家的那一档子丑事,麟四哥,你还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麟俊装得极像,加重了语气说,“我真不知道。”

“这么件事,你都不知道!”兆奎迟疑了一会,唤来在廊上伺候的郝顺,“你把大­奶­­奶­的事跟麟四爷说一说。”

来的郝顺不厌其详地细说,麟俊装模作样地细听。一面听,一面还有许多皱眉摇头的做作。

“这事情可怪了!”麟俊向兆奎说,“按规矩不至于,听说六爷把NFDA7 贝勒关了在书房里。”

“就是为这件事。”

“噢!这一说,六爷倒是挺明白的人。”

“是啊,我也不怪六爷。”

兆奎有此表示,麟俊先放了一半心。定定神,又做出不胜困惑的神气,然后才慢吞吞地说:“奎公爷,看起来倒有点像真的了。”

“什么?”

“有人来报,东城有人上了吊,说是府上的奎大­奶­­奶­……”

一语未完,兆奎睁大了眼抢着问:“是她?”

“我也不相信,特意来问一声。如今听管家一说,倒像是真的了。”

兆奎坐了下来,半晌不语,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又像伤心,又像开心,最后点点头说:“死了也好,死了­干­净!”

“是啊!”麟俊紧接着说,“府上的名声要紧,像这样的事,千万不宜张扬。如今,咱们就商量替奎大­奶­­奶­料理后事吧。”

“这可得费你的心了,反正没有拿尸首往家里抬的!再说,又是这么个人。”

“是!当然得我来料理,奎公爷怎么说怎么好,我一定遵办。不过——照例,得请奎公爷写张纸报一下儿。”

“可以!”兆奎便喊,“郝顺。”

将郝顺喊了进来,说知究竟。郝顺便有迟疑的样子,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向麟俊问道:“请四爷示下,该怎么报法?”

“就说暴病而亡好了。”

“是!”郝顺答道,“四爷请先回。我们办好了公事,马上送到司里去。”

麟俊十分满意,也十分得意,想不到这么一件大事,如此轻易了结,急着要去表功,便不暇细想,匆匆告辞而去。

“大爷!这怎么能报?”郝顺是大不以为然的神情。

“怎么不能报?”

“一报不太便宜了他们了吗?”

兆奎恍然大悟。“啊,我倒没有想到。”他问,“那么,刚才你怎么答应他了呢?”

郝顺觉得这位大爷老实无用得可怜了,连这么一条缓兵之计都不懂。当时如果词­色­稍显不驯,麟俊一定会逼着写那张“报丧条”,寻常州县衙门,尚且“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何况麟俊的来意就是为了想替NFDA7 贝勒卸责。拿到那张报丧条,便是替NFDA7 贝勒开脱了罪过,只怕言语马上就不同了。

经过他这番解释,兆奎才彻底醒悟。但是,自己这方面虽是理由十足,而对方却实在碰不起,想想还是真不知道如何应付?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1节香消玉殒(2 )

“大爷!”郝顺忍不住要说,“这件事还非请二爷来出头不可。我看,把二爷请了来再说吧!”

用不着派人去请,兆润已经得到消息赶了来了。一到先听郝顺讲了麟俊来访的经过,然后兄弟俩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谈。

“大哥,”兆润倒还冷静,“这件事可大可小,先得看你的意思。”

兆奎怎么拿得出主意!同时他也不知道事情闹大了是怎么个样子,所以只是吸着气,无从回答。

“本旗很有些人不平。大哥若是没有句话,没有一番举动,以后咱们一家人都会抬不起头。”

“原是丢人丢到家了。”兆奎哭丧着脸说,“本来答应我放个副都统,我说要到广州,也答应了。谁知道一直没有消息。如今,当然也不用再谈了。”

兆润深为讶异,同时也深为不满,原来当初还有这样一番折冲!“怪不得,”他用埋怨兼讥讪的语气说,“大哥肯那样子委屈,敢情还有这么大的好处!可又怎么滴水不漏,连我都瞒着呢?虽说我不成才,到底也还认识几个人,帮大哥打听打听消息也是好的。现在,竹篮子捞水一场空!”

最后一句话,将兆奎挑拨得有了气­性­,“不能算完!”他提高了声音说,“咱们得算这笔账。”

“大哥肯出头就好办了。眼前就有个人,肯替咱们打抱不平。”

“谁啊?”

“德三哥。”

兆润口中的“德三哥”,名叫德纪,跟他们同属正白旗,荫生出身,由部员改授御史。为人任侠负气,早对载NFDA7 不满,想动本参劾,就有人劝他,说帷薄丑事,外人难以究诘,兆奎自己都不讲话,何用旁人出头?律例并无“指­奸­”的明文,所以不能以为“风闻言事”,就可以毫无顾忌。此折一上,必是降旨着载NFDA7 跟兆奎“明白回奏”。如果兆奎窝囊,跟载NFDA7 取得妥协,或是家丑不愿外扬,复奏并无其事,则参劾的结果,反落个处分,何苦来哉?

德纪经过冷静考虑,认为这话极有道理,听从了忠告。但如今情势不同了,奎大­奶­­奶­上吊自尽是事实,不是死在她自己家,也是事实。然则何以致此?其中有何冤屈?当御史的自然应该奏请追究。

谈到这里,在一旁侍立静听的郝顺却忍不住了,走上前来,Сhā嘴说道:“二爷,那些都老爷可惹不得。一上了折子,对咱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大爷、二爷请想,第一,奉旨查办,说起来,咱们家少了那么一位正主儿,不言不语,也有错处;第二,一等奉了旨,凡事听朝廷的意思,没有咱们的主意;第三,虽说都老爷动本,与咱们无­干­,到底是结了怨。六爷为这件事,也挺生气的,不能怪六爷,咱们跟他结怨犯不上。再说……”说到这里,郝顺停了下来。

一直从容陈词,忽然住口不语,自是有碍口的话。兆奎不想追问,兆润却不肯放过,“怎么不往下说?”他催促着,“你的见识挺不错,讲吧!”

郝顺受了鼓励,越觉如骨鲠在喉,踏上两步,放低声音说:“论起来,前半截儿是人家错,后半截儿是大­奶­­奶­的错,人家已经肯放人了,大­奶­­奶­不肯回家。如今出了这件事,外头人的批评,一定很难听。”

“怎么难听呢?”

“我不敢说。”

“NFEA4 !”兆润有些不耐烦,“事情挤到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那,那我就说。”郝顺咽了口唾沫,“外头人一定这么说,不能怪人家,是奎大­奶­­奶­自愿的。你只看,她宁死不肯回家,平常日子缠住NFDA7 贝勒的那一份劲头儿,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番话说得兆奎抬不起头,兆润却是连连点头,并且虚心求教:“那么,你来出个主意,该怎么办?”

“不还就请五爷作主吗?”

NFDA3 王派人跟兆润谈判,愿意给他好处,这件事是瞒着兆奎主仆的,郝顺只知道二爷到NFDA3 王那里告过状,且有效验,所以作此建议。兆润心想,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有了好处,便得先给兆奎,似乎又不大愿意。

“大爷,”郝顺又向主人劝告,“这档子事,只有请二爷出头才合适。大爷上哪儿躲一躲吧?”

最后那句话,在兆奎觉得很动听,同时也被提醒了,如今奎大­奶­­奶­自尽的消息,知道的人还少,等一传开来,少不得有至亲好友,登门慰问,而问既不可,慰亦难言,主客都会觉得尴尬万分,不如趁早躲开的好。

“对了,我可真有点儿受不了啦!我得找地方养病。”兆奎家的墓园在香山,“我上香山去住一阵子。这儿,你跟二爷商量着办吧!”

于是郝顺跟兆润密议,第一件事,得把奎大­奶­­奶­留下的东西,接收过来,因为这是可想而知的,载NFDA7 挥金如土,而奎大­奶­­奶­又得宠,自然替她置办了不少首饰。

有了这个打算,事情就一定得和平了结,否则不能接收遗物。因此,决定分头办事,郝顺跟麟俊去接头,预备办丧事,兆润去告状,写了禀帖,第二天一早在NFDA3 王府前,拦着轿子递了上去。

轿中昏暗,无法看清字迹,所以兆润的禀帖,到了朝房才看。NFDA3 王深为诧异,他竟还不知有奎大­奶­­奶­自尽这么回事。身为宗令,论公事亦不容他袖手,当时便找了左司理事官麟俊来问话。

“这件事闹出来不好看,我已经安排好了。”麟俊很轻松地回答。

“我没有问你怎么安排。”NFDA3 王问道,“兆奎的女人,到底为什么上吊?”

“为了舍不得NFDA7 贝勒,六王爷又非让她回家不可,她不肯,只好一索子走了绝路。”

“照你这么说,治家太严倒不好!”

一看NFDA3 王沉着脸,麟俊才发觉自己说话,欠于检点,无形中仿佛在说恭王逼死了奎大­奶­­奶­,同时做父亲的NFDA3 王,自然会不高兴。

于是他很机警地说:“六王爷跟王爷不同,王爷治家一向有法度,就是严一点儿,大家知道王爷的脾气,都是格外小心,背后不会有怨言。六王爷平时不大管,忽然一下子雷厉风行,奎大­奶­­奶­必以为存心跟她过不去,一个想不开,上了吊了。这也是有的。”

这番解释,言之成理,而且无形中为NFDA3 王戴上一顶高帽子。所以他点点头表示满意,接着又问:“你是怎么安排的呢?”

“由奎公家报个丧,他家自己找地方办丧事,NFDA7 贝勒送了一万银子的奠仪。”

“哼!”NFDA3 王颇为鄙薄,心直口快,便说了出来,“兆奎算是卖老婆卖了一万银子。”

“卖老婆”是实,却不止一万银子。由麟俊居间,善福跟郝顺谈判了一夜,到黎明时分,兆润去递禀帖那时,才达成和解的协议:奎大­奶­­奶­的首饰衣物都归兆奎家,另外送一万银子。而实际上只得一半,另外一半归麟俊和善福分。奎大­奶­­奶­的遗物值两三万两银子,所以兆奎也算发了一笔财。

“你看看!既然安排好了,怎么又来这么一张东西?”

接过NFDA3 王交下来的,兆润的禀帖,麟俊略看一看,便即说道:“没事,没事。王爷交给我好了,我退回给他去。”

兆奎家倒是设事了,但节外生枝,那位“都老爷”德纪受了醇王这边的人的鼓动,打算跟恭王“碰一碰”。恭王知道了这回事,正在烦恼,因而伯彦讷谟诂跟他一谈长春宫天棚发现火药的事,他毫不考虑地说:“必是那班太监玩儿的花样,只有从他们身上严追,一定可以追究个水落石出!”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2节禁宫奇闻(1 )

于是内务府通知敬事房,敬事房的总管不敢作主,得要跟李莲英去商量。

“内务府来说,看六爷的意思,事情怕要闹开来,说是长春宫,外人进不去,要办就得先从里头办起。劝咱们自己办。”

“不就在办吗?好吧,”李莲英说,“咱们就办个样子给他们看看。”

于是秘密查访,找到一个有嫌疑的小太监来拷问。

被拷问的这个小太监,与案情无关,只为多言贾祸。他喜欢多嘴发议论,好几次说过,这是李三顺为了陷害护军所想出来的花样。这话不独是他,大家都这样相信,就连李莲英亦不例外。但太监总得帮太监,光凭他不知亲疏远近、自己人坏自己人的事这一点,就该受罚,况且这是何等大事?李莲英一再告诫,不准随便胡说,怕传到慈禧太后耳朵里,兴起大狱,而此人不受约束,可恨极了。

为了儆众、也为了立威,李莲英正好趁此机会严厉地办一办。问那小太监要李三顺如何设计陷害,天棚上放火药和洋取灯,是亲眼所见,还是得诸传闻,如是传闻,听谁所说?

这些话如何能有确实答供,没有便拖到空屋子里去打,一连几天把那人折磨得不成|人形。同时,李莲英派出人去跟内务府大臣恩承说,宫里照恭王的意思,正在严加追究,但真相实在不明。被拷问的人,熬刑不过,信口开河,凡是在内廷当过差的,都有被咬一口的可能。这一下,案子便闹大了。又说,火药一定是外头人放的,坐更守夜的太监,固然脱不得­干­系,宫门上也难逃责任。

听得这一说,恩承自然担心,因为内廷当差,能入寝官的,就只有内务府承应杂差的人,案子一闹大了,诸多不便。因此,急急忙忙跟伯彦讷谟诂去商量,约了宝NFDA1 一起去见恭王,要求将这一案,不了了之。

说得使恭王转变了原意的是宝NFDA1 ,他以史为鉴,谈到明朝末年宫内的疑案,由于处置不善,言官纷纷上奏,有所论列。持正论的,固然不少,借此题目,党同伐异的也大有其人。因此风波迭起,坏了大局。如今这一案要闹开来,光是“慈禧太后寝宫发现火药”这句话,就骇人听闻,足以震撼人心,动摇国本。为今之计,除了加意防范之外,以无所动作为宜。

“这话倒也是。不过,宫里太监也太不成话了。得要定个章程,切切实实整顿一下儿。”恭王又说,“李三顺那一案,也催一催刑部,想办法赶紧结了它!”

宝NFDA1 和恩承秉承恭王的意志,分头去办。李三顺一案,早就定谳,奉旨再行讯问,意思是嫌刑部拟罪太轻,而“八大圣人”则以为已拟得太重,坚持不肯改判,所以接到恭王的催促,仍照原拟罪名复奏。定的罪名是:“玉林从重发往吉林充当苦差;祥福从重发往驻防当差;觉罗忠和从重折圈三年;并将岳林请旨交部议处。”

这个复奏一上,慈安太后不敢拿给慈禧太后看,因为坚持原奏,毫无更改,这不是太后驳刑部,竟是刑部驳太后了。拟罪拟得对不对先不说,仅是这一点,就会使慈禧太后大动肝火,于病体大非所宜。

“刑部原样儿端了上来,似乎也不像话。”慈安太后召见恭主说,“原折子退回去,让潘祖荫重新拟吧!”

“回母后皇太后的话,潘祖荫也做不了司员的主。”

“这是怎么说?”慈安太后大为诧异,“堂官做不了司官的主?”

“是。刑部跟别地方不一样。秋审处的司官,按大清律例办案,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引例不符,可以驳,引例引对了,谁也不能驳。”恭王自觉措词太硬,便又把话拉了回来,“驳是可以驳,想来母后皇太后也不忍。”

慈安太后默然。殿廷召对,这就算极尴尬的场面。恭王要谈一件别的事,解消僵局,轻而易举,但刑部复奏的这一案,便即搁置,夜长则梦多,不如趁此机会作个了断,所以也保持沉默。

这沉默就等于逼着慈安太后开口,她叹口气,用近乎告饶的语气说:“唉!谁让她病了呢?好歹照她的意思定罪吧!”

“她”是指慈禧太后,要照“她”的意思,那天午门值班,跟李三顺发生纠纷的护军都该处死。恭王心想,就算刑部肯奉诏定拟,自己亦须有所争辩,因为刚才的话说得太率直,不能马上就改口。

于是他答应一声:“是!”从御案上取回刑部原奏,略想一想说道:“臣宣懿旨,让刑部重拟。不过,原奏定拟各人罪名,特加‘从重’字样,请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明鉴。”

“我知道了。”慈安太后点点头说,“我总劝她;能劝得她听最好。”

就在第二天——十一月初八,发生了一件比长春宫天棚上发现火药还要怪的怪事。

是近午时分,月华门长街,来了个穿了青布面老羊皮袄的中年汉子,迤逦而南,一路东张西望,居然没有遇到一个人。

一走走到绥祉门,往左一拐,一步一探地慢慢摸了进去,走得乏了,坐在体元殿的西配殿台阶上,取下掖着黑布腰带上的旱烟袋,用“洋取灯”燃着吸。大概是抽烟太急,呛了嗓子,咳个不住,而且大口大口的浓痰往阶前吐。

西配殿隔着一道墙,就是慈禧太后起坐之处,经过薛福辰和汪守正的悉心诊治,病势大有起­色­,已可随意行动,这时正在传膳,听得有人敢如此大声咳嗽,深为诧异。侍奉的太监亦多把脸都吓黄了,赶紧奔了过去,查看究竟。

“莲英呢?”慈禧太后很生气地,“这还成个规矩吗?”

等把李莲英找到,那不知名的中年汉子已被抓住,慈禧太后由荣寿公主陪着,在玻璃窗里面看太监询问那人。

“姓什么?”

“我姓张。”

“叫什么名字?”

“叫刘振生。”

“怎么又姓刘?”首领太监刘玉祥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太监。”

“这是个疯子!”随着这一声大喝,李莲英大踏步走上前来,伸手就打。他的身躯高大,臂长掌宽,这一下打在那人脸上,顿时就立脚不住,仰面倒下,口吐白沫,口中“嗬嗬”地不知咕噜些什么。

李莲英那一喝是个提示,关照大家将此人当疯子看待。然而一半也像实情,看他言语颠倒,神智不清的样子,就不疯也是个白痴。

“捆起来!”

于是取来绳子,将这个到底不知姓张还是姓刘的白痴,横七竖八地胡乱缚住,先抬了出去,摔在墙角再说。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3节禁宫奇闻(2 )

“佛爷受惊了!奴才该死。”李莲英伏地请罪,“砰、砰”磕着响头。

受惊倒不曾受惊,生的气却不小,“太不成事体了,”慈禧太后很严厉地说,“一定得查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进宫来的?来­干­什么?你起来,快去办。”

李莲英答应着,起身出殿,先找刘玉祥等人来商议,彼此亦都诧异,宫禁森严,此人何由而入?

“当然是由西花园角门进来的。”刘玉祥说,“这件事,可不能怪护军。”

西花园在大内西北角,名为花园,已经荒废,它的南面本是明朝玄极宝殿的原址,有一道角门,封闭了多年,从安德海打开以后,便成了太监私自出入的捷径。按照此人出现的方位来看,刘玉祥的揣测是对的。不过,进一步探究,仍有疑问。

“可也得先进了神武门,才能进角门,没有人带,他能进神武门吗?”

李莲英这一问,便等于提供了答案。从李三顺一案发生,护军把守宫门,特别当心,像这样一个乡愚打扮的人,无论如何是混不进来的。但是护军把门虽严,对太监却以李三顺的前车之鉴,格外客气,所以若有太监带领,什么人都可以混得进来。

“我看这里头有人捣鬼!”李莲英神­色­凝重,“咱们自己先得查一查。火药的案子是压下去了,这档子怪事已经‘通天’!压不下去的,送到慎刑司一问,什么都会抖露,那时候咱们可就站不住脚了。”

“是啊!”刘玉祥说,“要查,就得先问那疯子。只怕疯疯癫癫,问不出个名堂来。”

“不能吓他,一吓神智就更不清了。我不能问,他见了我一定害怕。”李莲英略想一想说,“找崔玉贵吧,他的花招儿多,让他去问。”

于是找了管长春宫小厨房的首领太监崔玉贵来,说知究竟,崔玉贵满口应承,一定可以把真相问明白,不过,他说:“我得用我的办法,李大叔,你可别管我。”

“我不管你。你只要能问明白了,用什么办法都可以。”

崔玉贵的办法是,不拿那人当犯人,第一步先解了缚,第二步到小厨房取来些食物,当款待好朋友似的,和颜悦­色­陪着食用。一面吃,一面闲谈,很快地盘出了真相。那人本名叫做刘振生,不疯不痴却有些傻,外号就叫“刘大傻”。

刘振生的语言,虽然凌乱颠倒,但异中求同,真相大致可以了解。他住在西城猪尾巴胡同马家大院,同院住着个在宫里当差的苏拉,姓魏,行四,每次回家,总是夸耀宫里如何富贵繁华。刘振生便常常表示,住在“天子脚下”,又有位在天子身边的芳邻,此生此世,总得到宫里去见识一番,才不枉人间走一遭。

于是有一天——不久以前的一天,魏四跟刘振生说,如果真的想进宫去逛逛,他可以带路。只是第一,要胆大,第二,要听他的话。

刘大傻不知天高地厚,一诺无辞,但魏四当时并未带他进宫。直到昨天回家,才跟他约好,这天上午进宫,领入神武门,迤逦往西,绕过一带假山,指着一道角门教他往南走,又教了他一套话,假说姓张,“从天上来”,“来放火”之类,都是魏四的教导。

听完崔玉贵的报告,李莲英切齿骂道:“这个该死的魏四,就该千刀万剐。”他问,“那魏四叫什么名字?”

“他哪知道?只管人家叫‘魏四哥’。”崔玉贵说,“只拿簿子来查一查,看有个住在猪尾巴胡同,姓魏的苏拉就是了。”

“言之有理。”李莲英即时派人到敬事房去查花名册。

查到住在猪尾巴胡同,姓魏的苏拉名叫魏丰,派在御花园当差。李莲英便会同敬事房总管“移樽就教”,在御花园找了间空屋子坐定,将魏丰传唤了来。

“你想死想活?”李莲英第一句话就这样问,声音平静,但脸上却蕴含着杀气。

魏丰倒也胆大沉着,陪笑问道:“李大爷,你说什么,我不大明白。”

“送你到慎刑司,你就明白了。”李莲英有些不耐烦,“我没有工夫跟你蘑菇!你想活呢,把你­干­的好事,一字不准瞒,都说出来,我给你盘缠,到哪儿躲一躲。你想死呢,我也给你一个痛快,马上我就上去回明了,一顿板子送你回姥姥家。我再说一句,我没有工夫跟你磨,你只要支吾一下儿,我拍腿就走!”说着,便站起身来。

魏丰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只好实说,是受了一批年轻好事的太监,包括李三顺在内的教唆,有意骗刘振生进宫,为的是好坐实了护军失职的罪名。

李莲英言而有信,果然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避到京东原籍,然后在敬事房的册籍上记下一笔:“苏拉魏丰自八月初五起准假十日。”同时将刘振生送到内务府慎刑司去审问。

那里的官员自然不会像崔玉贵那样,好言好语哄着他吐露真相,疾言厉­色­之下,吓得刘振生越发傻了,满口胡说,不知所云。内务府司官却又不敢动刑,怕刑伤过重,一命呜呼,担不起这个­干­系,只好复奏,说这刘振生形似疯癫,口供不明,但阑入宫禁,案情重大,请旨交刑部审讯。

复奏未达御前,慈禧太后已将李莲英唤来,问过案情。李莲英将魏丰遣走,原意是隔断线索,不使事态扩大,但却并无嫁祸护军之意。因为魏丰的请假,到底是“倒填年月”的假把戏,瞒上瞒不住下,如果硬说护军门禁不严,可能护军会据实陈奏当时的情形,而魏丰当天是在宫内,亦有许多人见过,一手遮不住所有的耳目,破绽毕露,反见得作伪情虚。因而回答得含含糊糊,留下好些弥缝的余地。

“这是个疯子,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他说,“奴才在想,总有什么人一时疏忽,无意之间把这个疯子带了进来。这也不能专怪哪一个人,如果各处值班太监都能实心办事,处处留意,这个疯子怎么样也到不了里头。奴才首先就该自请处分。”

“与你不相­干­。”慈禧太后说,“第一关是神武门的护军,再就是各处值班的人,都该罚。”

“是。”李莲英趁机揽权,但不便明奏,“奴才请旨,宫内各处,应该好好儿稽查整顿,决不能再生这些事故。万一真的惊了圣驾,奴才死无葬身之地。”

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就派你!切切实实查一查,有不称职的,马上就换。”

“奴才不敢推辞。不过,奴才斗胆,请佛爷当面谕知敬事房总管太监,奴才好放手办事。”

“我知道。”慈禧太后又将内务府的复奏交了给他,“你到东边去说,说我的意思,派军机跟内务府,会同刑部审问。”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4节禁宫奇闻(3 )

李莲英当即到钟粹宫面陈其事。慈安太后自然照办,第二天面谕军机。于是刘振生便由内务府移送刑部。刑部尚书潘祖荫大为头痛,午门的案子未了,神武门又出了乱子,依然是牵涉到护军与太监,亦依然是棘手之事。

但秋审处的司官,却欣然­色­喜,认为天赐良机,可了午门一案。因为阑入宫禁,竟到了太后寝宫,这疯子自是必死无疑,而守门护军与太监,只要不是有意谋逆,则亦不过斥革军流的罪名。但案情的轻重,与午门一案,大不相同,两相对照,午门一案定罪已嫌过分,慈禧太后如果明理,就决不会再作苛求。

潘祖荫一听这话,大有道理,愁怀一去,亲自先提刘振生讯问。陪审司官都是好手,问话都在关节上,所以不多片刻,便已真相大明,携着口供单到恭王府去请示。

“奉旨会审,请六爷的示下,军机上是派哪一位?部里好发通知。”

“让佩蘅去吧!”恭王拿着口供单,却并不看,问潘祖荫说,“是太监想害护军不是?”

潘祖荫笑了,“凡事瞒不过六爷。”他说,“有个姓魏的苏拉,把这个疯子骗了进来闯祸。”

“那得追!由你那里直接行文,跟敬事房要人。”

“刑部跟宫里从无公文往来,还是得行文内务府。”

“那也可以。”恭王特意叮嘱,“措词要严厉。”

等潘祖荫回部,说与属下,承办司员手段老到,将行文内务府,要姓魏的苏拉到案一事,搁在一边。先传讯当日神武门值班护军,多方研求,确证不误,才通知内务府,详细载明魏苏拉的年岁相貌,指出他是案中极有关系的要犯,“请即日押送刑部,归案严讯。”

刑部办此案的经过,李莲英不断在打听,同时也知道恭王主张严办,看来这一案要想照原来的办法搪塞,不易办到,如果魏丰被逮到案,审明实情,则有意作伪袒护的用意何在?颇难分辩。所以他又在敬事房的档籍上改动了一下,注明魏丰是出事当日,请假出宫。这样就比较接近事实,即有破绽,也易于弥补。

于是等内务府转来公事,敬事房便照此申复,办好公文拿给李莲英看时,他却又有顾虑。

“咱们做事不能顾前不顾后。”他问,“这封公事,到了刑部,想想看,人家会怎么办?”

“自然是抓魏丰到案。”刘玉祥说,“如果是刑部行文到直隶总督衙门,一层层转下去,还得有些日子,就怕军机上直接通知步军统领衙门派人到京东,那可一抓就着。”

“就是这话NFEA3 ,我看魏丰是逃不掉了!与其将来等他有了口供,再来要人,倒不如咱们先送几个去。”

“这话说得是。”刘玉祥说,“军机奉旨,派的宝中堂会审,这个老头儿好说话,大事化小,总有几分把握。”

“我正就是这个主意。就这么办吧!”

于是根据崔玉贵在刘振生那里哄出来的真话,将教唆过魏丰的太监中,找了几个平日办事不力的,直接移送刑部。公文当然也改过了,自己为自己渲染了一番,说是如何细心查究,追出根由,但对诳骗刘振生进宫的原因,却一再申言,是那些太监愚昧糊涂的戏谑,“并无他意。”

送出公事,李莲英亲自去看参与会审的内务府大臣恩承,话中表示投鼠忌器,此案如果办得过严,牵连太广,深怕人心震骇。同时太监们惶惶不安,或许亦会激出其他事故,希望恩承向宝NFDA1 进言,速速了结。

太监在统属上归内务府管,所以恩承就为本身的利害,也得听从李莲英的话,向宝NFDA1 一提,颇以为然。在刑部,正好依律从轻,有助于了结午门一案,因而亦欣然同意,等将魏丰逮捕到案,问了两堂,便即奏复结案。

这一案共分为三起来结,第一起是当日神武门值班的护军统领载鹤,交部严议,该班章京及兵丁革斥。第二起是魏丰及教唆他骗刘振生进宫,还有刘振生所经各处值班失察的太监,依照罪名轻重,分别摘顶、罚银、斥革、责打、发遣等处分。这两起奉懿旨裁决后,当日执行,发遣的由护军立即押解出宫。

第三起专为处置刘振生一个人,以“素患疯疾,混入宫禁,语言狂悖,实属罪无可逭”的罪名,被判处了“绞立决”。在刑部大狱内,一条绳子,三收三放,冤冤枉枉送了一条命。

于是刑部接着处理午门一案,依旧照原来的拟议复奏。这已经是疯子混入长春宫的二十天以后,慈禧太后在这二十天中,病症又减了好些,所以亲自御殿裁决。

“我真不明白,”她悻悻然地说,“刑部为什么这么固执?”

“刑部依律办理。请圣母皇太后明鉴。”恭王替刑部说好话,“刑部司员尽心推求,既不敢枉法,更不敢忤旨,处境很难。”

“这是护军抗旨,不能拿一般的情形作比。”慈禧太后说道,“以前总有抗旨的例,让他们查出来看。”

恭王答应着,立即通知刑部查例,这一案先搁一搁,商议其他政务。很快地,刑部有了答复:“抗旨无例,照违制例”,抗就是违。

违制除非情节重大,譬如领军出征,不遵指授的方略,以致贻误戎机,损兵折将,自然难逃一死,或者像崇厚那样,擅作主张,丧地辱国,亦有取死之道。如像这一案的午门护军那样,是决没有死罪的。

由于恭王及军机大臣力争,刑部的复奏,悬而未决。退朝之后,慈禧太后大为不乐,一口气憋不住,派李莲英传谕,召见刑部及内务府的堂官。

“你们拟得太轻了。”慈禧太后面­色­凛然,“一定要加重!赶快重拟复奏。”

慈禧太后不按规制办事,潘祖荫和恩承等人,却不敢贸然奉诏,随即赶到军机处向恭王请示。

如果硬顶回去,必又是一场轩然大波,恭王跟宝NFDA1 、沈桂芬、李鸿藻商量,决定采取比较缓和的办法,直接由刑部、内务府奉旨复奏,军机处暂不介入,保留发言的余地。

刑部的司官,坚持如故,但复奏的语气,却很委婉,同时特呈律例一册,将有关的条文案例,分别注明。到了第二天,慈禧太后召见军机,不再坚持护军必须处死,但罪名是加重了。恭王看争到这个结果,已非易事,因而承旨拟发上谕,说午门护军殴打太监一案,刑部所拟:“自系照例办理。惟此次李三顺赍送赏件,于该护军等盘查拦阻,业经告知奉有懿旨,仍敢抗违不遵,藐玩已极,若非格外严办,不足以示惩儆。玉林、祥福均着革去护军,销除本身旗档,发往黑龙江充当苦差,遇赦不赦。忠和着革去护军,改为圈禁五年,均着照拟枷号加责。护军统领岳林,着再交部严加议处。至禁门理宜严肃,嗣后仍着实力稽查,不得因玉林抗违获罪,稍形懈弛。懔之!”

上谕一发,清流大哗,忠于职守的充军,放弃职守,容疯子混进宫的,不过斥革为民,天下大乱。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5节诤言回天(1 )

岂有这样颠倒的是非?陈宝琛决定上疏力争,张佩纶得知这个消息,告诉了张之洞,他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可有所表现的机会,立刻去访陈宝琛。

张之洞率直陈述来意,是听到了张佩纶的话,特来求证,“我也想上个折子,作为同声之应。”他问,“不知意下如何?”

“自然好NFEA3 !建言的人越多,越有力量。”

“不过,”张之洞实符其名,“世事洞明皆学问”,特意叮嘱:“此事只可求注意门禁,裁抑宦官之言,祈望太后自悟,不必为护军乞恩。否则,太后盛怒之下,一激反而无益有损。”

“是了。”陈宝琛说,“当如尊意。”

“那就各自起草,明天换着看。”

“不必了,早上为妙,各自递吧!”

于是当晚各自在灯下起谏草,陈宝琛的笔下快,振笔疾书,写的是:“前因午门护军殴打太监事,下刑部内务府审办,未几遂有刘振生擅入宫内之事,当将神武门护军兵丁斥革。昨者午门案结,朝廷既重科护军殴打违抗之罪,复谕以禁门理宜严肃,仍当实力稽查。圣虑周详,曷胜钦服。臣维护军以稽查门禁为职,关防内使出入,律有专条。此次刑部议谴玉林等,谓其不应于禁地斗殴,非谓其不应稽查太监也。谕旨从而加重者,谓其不应藐抗懿旨,亦非谓其不应稽查太监也。虽然,藐抗之罪,成于殴打,殴打之衅,起于稽查,神武门兵丁失察擅入之疯犯,罪止于斥革,午门兵丁因稽查出入之太监,以致犯宫内忿争之律,冒抗违懿旨之愆,除名戍边,罪且不赦,人情孰不愿市恩而远怨?其于畏祸,孰不愿避重而就轻?虽谕旨已有‘不得因玉林等藐抗获罪稍形松弛’之言,而申以具文,先以峻罚,兵丁有何深识?势必惩于前失;与其以生事得罪而上­干­天怒,不加隐忍宽纵,见好太监。即使事发,亦不过削籍为民,此后凡遇太监出入,但据口称奉有中旨,概即放行,再不敢详细盘查,以别其真伪,是有护军与无护军同,有门禁与无门禁同!”

写到最后一个字,手真有些酸了,陈宝琛将笔一掷,揉揉手,在火炉上烘了一会,就手倒了一杯“浓、热、满”的武夷茶喝。在茶烟飘漾中,细读已写下的一段,自觉笔势如群山起伏,连绵不断而一气呵成,说理极其酣畅,而文气不矜不伐,颇为动听。

于是趁着文兴,提笔再写,由天棚藏火药之事,说到太监“岂尽驯良”?历引嘉庆年间“林清事变”,太监引贼入内等故实,再转到前明阉寺之祸,以及本朝裁抑宦官的家法,然后提出他的看法:“臣愚以为此案在皇上之仁孝,不得不格外严办,以尊懿旨;而在皇太后之宽大,必且格外施恩,以抑宦官。”

这一扬一抑,自觉情理周洽,立言有体,陈宝琛欣欣然地,相当得意。

这就该结束了,陈宝琛略一思索,便就约束太监,恪遵定制着眼,又写了两三百字,归结于“使天下臣民知重治兵丁非为殴打太监,亦非偏听太监赴NFEA6之词,则群疑释然,弥彰宸断之公允。”写完细看,却又困惑,自觉总有不够圆满之感。

凝神细想,发现了自己的毛病,这篇文章,只论黑白,未辨是非。是非原要对照来看的,这一案护军是而太监非,奏折中虽已大致说明白,但实如未说,因为护军依旧判了重刑,则是者非而非者是。这一点是非说而不争,无非怵于威权,畏惧得祸。陈宝琛内心自惭,决定不听张之洞的话,要为护军乞恩。

这不必修改原折,只要加一个“附片”就可以了。但这篇“翻案”的文章,立言更须得体,措词更应宛转,必得一箭中鹄。不然,小事不见听,大事就更难讲话了。

因此,他彷徨彻夜,直到窗纸上显现曙­色­,方始定了腹稿,呵冻捉笔,写了下来:“再臣细思此案护军罪名,自系皇上为尊崇懿旨起见,格外从严,然一时读诏书者,无不惶骇。盖旗人‘销档’,必其犯­奸­盗诈伪之事者也;‘遇赦不赦’,必其犯十恶强盗谋故杀人之事者也。今揪人成伤,情罪本轻,即违制之罪,亦非常赦所不原,且圈禁五年,在觉罗亦为极重。此案本缘稽查拦打太监而起,臣恐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义。

臣职司记注有补阙拾遗之责,理应抗疏沥陈,而徘徊数日,欲言复止,则以时事方艰。我慈安皇太后旰食不遑,我慈禧皇太后圣躬未豫,不愿以迂戆激烈之词,­干­冒宸严,以激成君父之过举。然再四思维,我皇太后垂帘以来,法祖勤民,虚怀纳谏,实千古所仅见,而于制驭宦寺,尤极严明,臣幸遇圣明,若竟矿职辜恩,取容缄默,坐听天下后世,执此细故以疑议圣德,不独无以对我皇太后皇上,问心先无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陈。“

写到这里,陈宝琛如释重负。立言最难的就是这一大段,因为抗疏则必指陈缺失,措词太软则不够力量,太硬则易激起反感。一开头用“自系皇上为尊崇懿旨起见”的字样,先撇开慈禧太后,入手是正确,以下就容易说了:“伏乞皇太后鉴臣愚悃,宫中几暇,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如蒙特降懿旨,格外施恩,使天下臣民,知藐视抗玩之兵丁,皇上因尊崇懿旨而严惩之于前,皇太后因绳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后,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圣德。”

正文只简单扼要几句话,就说明白了。但就像做八股文一样,“八比”既完,应该总会前文,咏叹数句,另外附两“小比”在后面,才是气度从容、理趣完整的好文章。陈宝琛这样想着,决定用两个慈禧太后能懂的典故,补足文气,兼以讽谕。

这不难找,只要将许彭寿、潘祖荫所编纂,专为两宫太后初度垂帘进讲之用的《治平宝鉴》,拿来翻一下就可着笔。

陈宝琛原就想到了汉文帝和薄太后的故事,一翻《治平宝鉴》,果然有此题材,便文不加点地接着写:“昔汉文帝欲诛惊犯乘舆之人,卒从廷尉张释之罚金之议,又欲族盗高庙玉环者,释之执法奏当,文帝与太后言之,卒从廷尉,至今传为盛德之事。臣彷徨辗转,而卒不敢不言,不忍不言者,岂有惜于二三兵丁之放流幽系哉?实愿我皇太后光前毖后,垂休称于无穷也。区区之愚,伏祈圣鉴。”

写完已倦得无力再看一遍,掷笔上床,睡到午间起来,不忙漱洗,先推敲原稿,自觉相当动听,如果慈禧太后成见不深,则天意一定可回,就怕病中肝火特旺,那就再委婉亦不会见听。

为了踌躇难决,陈宝琛想到不妨跟张之洞商量一下,于是写了封信,附上原稿,专差送达,注明“鹄候回玉”。结果,原稿退了回来,带回口信:“张老爷说,另外有信给老爷。”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6节诤言回天(2 )

陈宝琛明白,张之洞必得先请示李鸿藻,所以不即答复。到了半夜里,陈家上下都已熄灯上床,起居无节的张之洞才派听差敲门来送信,拆开一看,只有一行字:“附子一片,请勿入药。”

这是隐语,知者自解。陈宝琛颇有怅然若失之感。彻夜考虑,不知这片“附子”要投不要投?想来想去,只有取决于张佩纶。

张佩纶是常相过从的,没有三天不见面的时候。这天上午来访,陈宝琛将原稿跟张之洞的复信,都拿了给他看。

读到“皇上因尊崇懿旨而严惩之于前,皇太后因绳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后,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彰圣德”,张佩纶击节称赏,看完说道:“­精­义不用可惜!”

一言而决,陈宝琛决定附片并递,但张佩纶还有话。

“不妨打听一下,西圣近日意绪如何?如果肝火不旺,则‘附子入药’,必可奏功。”

“是!”陈宝琛更加快慰,“我的意思,跟世叔正同。”陈宝琛科名比张佩纶早,但因张佩纶的侄子张人骏,跟陈宝琛是同年,所以他一向用“世叔”这个尊称。

于是又谈到慈禧太后的病情。马文植因为用药与薛、汪不同,而太监又需索得很厉害,不堪其扰,已告退回常州原籍。目前完全由薛福辰主治,颇得宠信,经常有珍物赏赐,而且御笔赐了一块匾额:“职业修明”。同时已由内务府另外在东城找了一处大宅,供薛福辰居住。张佩纶跟他相当熟,自告奋勇为陈宝琛去打听消息。

到了薛福辰那里,张佩纶直道来意,是要打听慈禧太后,这几日病情如何,肝火可旺?薛福辰为人伉直豪爽,也不问他打听这些是为了什么原因,检出最新的脉案底稿来给他看,上面写的是:“日常申酉发热,今日晨间亦热,头眩足软。今交节气,似有微感。”方子用的是:人参、茯苓、白术、附子、鳖甲、元参、麦冬、阿胶。

“依然是大补的方子?”

“是的。”答得更简单。

“岐黄一道,我是门外汉。”张佩纶说,“俗语有‘虚不受补’的话,如今能够进补,且为大补,自是好征兆?”

“也可以这么说。”

“多谢见教!”张佩纶拱拱手,起身告辞。

看这样子,慈禧太后诸症皆去,已入调养期间,一旦潮热停止,便距痊愈之期不远。既然如此,便不必再费踌躇了,陈宝琛第二天便将折子递了上去。

张之洞得到消息,内心颇为不悦,跟人发牢­骚­:“他朋友的规劝,尚且不听,如何又能期望上头纳他的谏劝?”陈宝琛听了,一笑置之。

接着,张之洞也递了他的折子,第二天在朝房遇见陈宝琛,问起消息。照规矩,当日递折,当日,便有回音,而陈宝琛那个折子,却无下文。

“如石投水!”他这样答复张之洞。

张之洞的折子也是如此,如石投水,毫无踪影,怕的是一定要留中了。

“留中”不错,但并不是“不发”,慈禧太后真的如陈宝琛所奏劝的,“宫中几暇,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在细细考虑其事。

陈宝琛的话,自然使她感动,而更多的是欣赏。如果照他的话做,中外交口称颂,慈禧太后圣明贤德,那不也是件很快意的事吗?

同时她也想到制裁太监的必要,张之洞奏折中有几句话,说得触目惊心,她已能背得出来了:“夫嘉庆年间林清之变,则太监为内应矣!本年秋间,有天棚搜出火药之案,则太监失于觉察矣!刘振生擅入宫禁,则太监从无一人举发矣!然则太监等当差之是否谨慎小心,所言之是否忠实可信?圣明在上,岂待臣言!万一此后太监等竟有私自出入,动托上命,甚至关系政务,亦复信口媒孽,充其流弊所至,岂不可为寒心哉?”

这些话是不错的,安德海就是一个榜样。李莲英倒还谨慎,但此外难保没有人不步安德海的后尘。这样一再思考,她渐渐地心平气和了。

于是她先将陈宝琛和张之洞的折子发了下去,接着便与慈安太后一起御殿,召见军机,第一句话便是提到午门一案。

“午门护军打太监那件案子,照刑部原议好了。”慈禧太后特为又说,“不用加重!”

恭王自是欣然奉诏。回到军机处,首先就找陈宝琛、张之洞的原奏来看。两疏裁抑宦官,整肃门禁的命意相同,但张之洞的折子,又不及陈宝琛的来得鞭辟入里,­精­警动人。恭王看一段赞一段,口中啧啧出声,从未见他对人家的文字,这样子倾倒过。

看完了,他将陈宝琛的折子,重重地拂了两下,“噗、噗”作声,“这才真是奏疏。”他对李鸿藻和王文韶说:“我们旗下都老爷上的折子,简直是笑柄!”

李王两人都明白,是指前两天一个满洲御史上书言事,争的是定兴县买卖落花生的秤规。这种琐屑细务,居然上渎天听,实在是笑话。

“是!”两人同声答应,但内心的感触和表面的态度都不同。

李鸿藻也是力争这一案的,有此结果,自感欣慰,但还不足以言得意,得意的是,两张——张之洞和张佩纶,承自己的意志,有所行动。陈宝琛虽少往还,而清流声气相通,亦无形中在自己的控御指挥之下。陈宝琛和张之洞的奏疏一发抄,天下传诵,必享大名,而往深里追究,则知隐­操­清议,自有宗主,所以内心兴奋,脸上像飞了金似的,好生得意。

王文韶则正好相反。他的地位还不能与李鸿藻相匹敌,而是为沈桂芬担心,从崇厚失职辱国,连累举主,沈桂芬就一直抬不起头来。眼看清流咄咄逼人,当然不是滋味,但清流放言高论,锋芒毕露,还不过令人感得刺心,而于实际政务的影响,毕竟轻微。如今可不同了,慈禧太后震怒,迁延数月,王公不能争、大臣不敢争的午门一案,竟凭清流的两篇文章,可以回天,这太可怕了!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7节南北之争

南北之争,由来已久,这一年来,两派针锋相对,大致互持不下,还可相安无事。此刻则“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南不胜北,是再也无法讳言的一件事。清流搏击,向不给人留余地,贺寿慈被攻落职;崇厚被攻几乎­性­命不保;董恂被攻不能不告老;万青藜被攻亦丢了官,此外闽浙总督何NFDD6 、湖广总督李瀚章都被劾获谴,等而下之,更不必谈。气焰已经那样高涨,再有此力足回天的表征,看来是要动沈桂芬的手了。

沈桂芬一垮,王文韶很清楚,就是自己的冰山已倒,不能不引为深忧。同时他为沈桂芬担心的,还不止于权势地位,而是他的身体。沈桂芬入秋以来,一直缠绵病榻,他的气量又狭,病中见到这种清流的气势,必定大感刺激。倒要好好去安慰他一番才是。

因此下朝以后,直接就坐车到沈家。沈桂芬卧室中只有一个小火炉,窗子虽裱糊过不久,但房子不好,且又旧了,处处缝隙,寒气侵人。这样的地方,何能养病?王文韶的心里,越发难过。

“这么早来,必是有什么要紧事?”拥衾而坐的沈桂芬,喘着气问。

这一下提醒了王文韶,自悔失计,将这件事看得太严重,反更易引起沈桂芬的疑虑。

因此,他急忙答道:“没事,没事。顺路来看一看。”

接着王文韶便坐在床前,问起沈桂芬的病情,一面说话,一面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书来看,却是几本邸抄,便又放下。

“夔石!”沈桂芬突地愤然作­色­,“你看十一月二十七的那道上谕!什么‘铁汉’?”

王文韶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他不满的是“翰林四谏”中的邓承修。此人专好搏击,字“铁香”,所以有“铁汉”的外号。邓承修最近所弹劾的是户部右侍郎长叙,措词固然严刻,但听沈桂芬的语气,似乎鄙夷不屑,却不解其故,便检出十一月二十七日的上谕来看:“邓承修奏:本月十三日为圣祖仁皇帝忌辰,朝廷素服,薄海同遵。风闻户部侍郎长叙,以是日嫁第二女与署山西巡抚布政司葆亨之子为婚,公然发帖,宾客满门,鼓乐喧阗。伏念功令:遇国忌之日,虽在山陬海NFDB4 ,停止鼓乐,奚论婚娶?今长叙、葆亨,俱以二品大员世受国恩,内跻卿贰,外任封疆,而藐法妄为一至于此!使其知而故为,则罪不容诛,使其不知而为之,如此昏聩糊涂,岂能临民治事乎?查长叙为前任陕甘总督裕泰之子,现任广州将军长善之弟,累世高官,连姻帝室。葆亨仰蒙特简,累任抚藩,而公犯不韪,哆然无忌,此而可忍,孰不可忍?臣闻国之为治,赖有纪纲,纪纲不张,何以为国?长叙、葆亨姻亲僚友,多属显官,而俱视为固然,无有一人知其­干­犯,为之救正者。昧君父之大义。忘覆帱之深思,情迹虽殊,恣欺则一。夫以圣祖之深仁厚泽,百世不忘,皇上方降服弛县,宫廷只肃,而近在辇毂之下,贵戚之家,伐鼓撞钟,肆筵肃客,公卿百僚,称贺争先,此实中外之骇闻,NFEA7 绅所未有。若非明正纪纲,从严治罪,则陵夷胡底等语,本月十三日系属忌辰,户部右侍郎长叙之女,于是日出嫁护理山西巡抚布政司葆亨之子,实属有­干­功令。长叙、葆亨,均着交部严加议处。”

部议的结果是革职,一时忘却忌讳,竟致丢官,自是过苛。王文韶想起陈、张的奏折,不免忧心,“上头也太纵容这班人了!”他说,“此辈过于质直任­性­,总要想个法子,压一压他们的气焰才好。”

“哼!”沈桂芬冷笑,“你以为只是质直任­性­?­奸­诈得很呢!劾长叙就劾长叙,何苦又牵出长乐初?又是什么‘连姻帝室’,连心泉贝子都中了冷箭。这种鬼蜮行径,算什么铁汉?”

这一说,王文韶才明白。长乐初就是长善,是长叙的胞兄,奕谟字心泉,是长善的女婿。邓承修把他们无端牵涉在里面,用心确有疑问。

“长乐初总算贤者,在广州力倡文教,以驻防将军肯作偃武修文之举,难道还对不起邓承修他们广东人?”

“是的。”王文韶说,“邓铁香的笔锋,原可以不必扫及长乐初的,或者另有嫌隙亦未可知。”

“什么嫌隙?无非长乐初打点京官的炭敬,拿邓都老爷一例看待而已。”

原来是长善对邓承修的炭敬送少了!沈桂芬说此话,自然有根据,怪不得看不起邓承修。王文韶怕事,不敢仔细打听,唯唯地敷衍着。

就在这时候,听差送进一封信来,王文韶偷看了一眼,那笔大气磅礴的颜字,一望而知是翁同NFDA2 的手笔。心念一动,怕信里是提到陈、张两折的结果,便不肯落在翁同NFDA2 后面。

“老师,”王文韶是沈桂芬在咸丰元年当浙江乡试考官所取中的门生,“午门一案结了,仍照刑部原奏。李兰荪大为得意,陈伯潜、张香涛的两个折子,居然把上头说动了。”

一听这话,沈桂芬一愣,然后拆阅翁同NFDA2 的信,将信看完,脸­色­非常难看,仿佛猝受打击,无所措手的神气。

好半天,他恨恨地说:“走着看吧!”

“老师亦犯不着跟他生闲气。”王文韶劝道,“上结主知,全在实心实力,光是鹜声气,浮而不实,到头来无非自取其败。”

“看人挑担不吃力,那些大言不惭的家伙,几时让他们自己尝尝味道就知道了。”

“是啊,可笑的是吴清卿,书生筹边,煞有介事。俄事总算可以和平了结,不然不知道会狼狈成什么样子?”

“哼!”沈桂芬又冷笑了,“照他们这样子嚣张,纸上谈兵,放言无忌,搞成一股虚骄之气,总有一天,国事让他们败坏得不可收拾。”

“所以,这就全靠老师中流砥柱了。朝廷少不得老师,千万珍摄。凡事放开些,不必过于­操­心。”

“我也看开了。”沈桂芬忽作豁达语,“只等身子稍微好些,我也要求田问舍,略作菟裘之计。”

“是。老师也太自苦了。”王文韶看着那个小煤炉,不胜感叹地,“谁想得到,相府寒俭如此!”

由此开始,说了好些无关国计的闲话。沈桂芬以腊八粥飨客,王文韶自奉不俭,但颇善于做作,将一大碗配料不甚讲究的腊八粥,津津有味地吃得一­干­二净,方始告辞。

辞出沈家,在车中回忆刚才跟沈桂芬的谈话,想起长叙,同为户部侍郎,而荣枯不同,急景凋年,谪居寂寞,应该去探望一番。再说,长叙眼前虽倒霉,而“连姻帝室”,跟恭王亦有渊源,终有复起大用的一日,趁这时候也应该烧烧冷灶。

主意打定,转道长叙寓处。他跟他侄子志锐同住,志锐是新科翰林,而王文韶是本科殿试的读卷官,论起来是师生。老师拜门生,照规矩是“硬进硬出”,所以志锐虽不在家,长叙仍旧很客气地开中门迎接。

但一到书房,却以通家至好,就熟不拘礼了。长叙的两个小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依依客座之间,十分可爱。

长叙倒是很潇洒,绝口不提获谴丢官的事。岁末怀人,谈起许多故旧,特别是长善在广州将军署,辟题“壶园”的后苑,结文社所延的那班名士,番禺的施鼎芬、广西贺县的于式枚,都已跟志锐一样,点了翰林名,独有江西萍乡的文廷式,至今还不曾中举。

“此君我亦久闻他的大名。”王文韶问道,“比于晦若,梁星海如何?”

“文芸阁才气犹在此二人以上。可惜场屋蹭蹬,同治十二年曾应北闱未售。以后就在家兄署中作客。”长叙又加了一句:“大器晚成!”

“如今呢,依然是在令兄署中?”

“在南昌。”

“何不招之北来?”王文韶有感于李鸿藻的作风,亦颇想罗致才俊,作为羽翼,所以这样试探着问。

“文芸阁赋­性­不羁,要看他的兴致。后年乡试,大致还是应北闱,说不定做了夔翁的门生。”

“不会,不会。”王文韶摇摇头,“我对考差的兴致,不如翁叔平来得浓,顺天乡试的主考,决不会放我。”

长叙也知道不大会放他,因为他不是翰林。说文廷式可能会做他的门生,原是一句恭维的话,说过也就算了。

但王文韶的想法却又不同,“有机会,倒很想见见此君。”他说,“如果他不嫌弃,以师弟相称,亦未始不可。”

这是想文廷式拜他的门,长叙自然表示愿意促成其事。这是很渺茫的一件事,总要到后年乡试,文廷式愿赴北闱,到了京里再说,而王文韶却谆谆叮嘱,显得很认真。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8节泪落吴江

转眼到了年底。由于曾纪泽的对俄交涉,办得很好,不但可以和平了结,并且争回不少利权,慈禧太后的病势亦一天比一天减轻,因而上上下下都觉得这个年应该过得很有劲。

除夕那天一早,王公大臣为皇帝辞岁,在保和殿行完了礼,纷纷各散。军机大臣在一年之中,只有这一天才算是清闲无事,王文韶早早回家,换了便衣,预备带着小儿子上琉璃厂去逛逛,忽然有人来送报丧条,沈桂芬死了。

“怎么?”王文韶大为诧异,“昨天还好好的。虽说久病,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故世啊!”

“是十点钟发的病,气喘不止,等大夫一到,还来不及诊脉,一口气就上不来了。”

“那么,”王文韶问沈家的长班,“临终有没有话?”

“没有。”沈家长班又说,“大少爷交代,务必请王大人就过去一趟,有好些大事,要跟王大人讨主意。”

“好,我就去。”

王文韶匆匆赶到沈家,已有沈家的好些亲友得到信息,赶来探望,其中自然有翁同NFDA2.“有遗折没有?”

“没有。”沈桂芬的儿子沈文焘跪在地上哭着说,“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世兄请起来。”王文韶双手相扶,“尊翁任劳任怨,种种委屈,上头跟恭王、宝中堂都知道的,李兰荪亦是方正君子,一定眷念旧谊,这恤典上头,请世兄放心,我们必要力争,总要教尊翁能够瞑目。”

“是!”孝子又磕个头说,“先父寒素自持,后事还不知道怎么来办?”

“这你也请放心,尽管用了去,不必太省俭。尊翁最后一件大事,总要办得风光些,尽管用,尽管用,教兵部报销好了。”

翁同NFDA2 到底还有些书生的味道,不以王文韶的慷公家之慨为然,同时也爱惜沈桂芬的清誉,忍不住要说话:“尊翁一生,清慎勤三字,可当之无愧。身为宰辅,饰终之典自然不可马虎,但宜乎酌中,庶几称尊翁的平生。”

“说得是,说得是!”王文韶十分见机,马上又改口了,“身后风光,原不在踵事增华上头。总之,恤典第一,后事其次,总要生者能安,死者方安。府上以后还要过日子,丧事实在不宜糜费。”

沈文焘听他的话,前后有些不符,也知道这位老世交人最圆滑,听口气此刻就已在为李鸿藻说话,将来是不是可以倚靠,大成疑问。只是眼前除他跟翁同NFDA2以外,没有什么人可托,因而只好多磕两个头,别无话说。

经纪丧事,自有兵部司官和军机章京,王文韶跟翁同NFDA2 商量,只有一件事,立刻要办,那就是递遗折。这件事大有讲究,先要定个宗旨,是讲身后之名,还是讲眼前利害?如是后者,则决不能忤旨,只须表示一片倦倦忠爱之忱,以邀得两宫太后的垂念。

照翁同NFDA2 的意见,沈桂芬生前为中俄交涉受谤,遗疏中应该有所辩解,但王文韶以为谈此事的是非,会得罪许多人,大可不必。论关系,沈桂芬既是王文韶的老师,又是他的举主,翁同NFDA2 不便坚持己见,所以结果是王文韶拟的稿子,纯用颂圣和受恩深重、来生以报的老套,翁同NFDA2 为他略作润饰,随即找人抄好,派专差递到内奏事处。

但是,这一通遗疏两宫太后看不到。凡遇年节庆典,递折要讲忌讳,这些奏报大臣病故之类的折子,都要暂时压一压。不过军机大臣出缺,当然要立即上闻,所以王文韶关照军机章京,口头通知李莲英,托他面奏两宫太后。

慈禧太后病中得此消息,大为伤感,跟慈安太后谈起沈桂芬平日谨慎当差,遇事能稳得住的许多好处,倒很替他洒了些眼泪。

第二天是光绪七年元旦。皇帝受了群臣朝贺,又率领群臣到慈宁宫朝贺太后。例行的仪典完毕,两宫太后照常办事,但只召见NFDA3 、恭、醇三王,商议曾纪泽从俄国打回来的电报。这算是一个好消息,谈判已久的,废止崇厚所订的条约,另立新约一事,俄国正式同意了。

曾纪泽与俄国所议定的草约一共二十条,另有陆路通商章程十七款。恭王为两宫太后指陈,曾纪泽争回的好处,共有七项,最主要的是将伊犁南面的要隘,特克斯河流域一带,广二百余里,长四百里的一大片疆土,争归版图,伊犁西面边界,也不照崇厚的原议,由双方指派“分界大臣”酌中勘定新界。此外通商口子三处,只开嘉峪关一地,取消西安、汉中。苏俄商船可到松花江伯都讷一事作罢,苏俄领事仅设吐鲁蕃一处,天山南北路俄商贸易,原定“均不纳税”,改为“暂不纳税”。比较崇厚的原约,国家的权利确是大大地挽回了。

“不过,赔款要加了。原来是五百万银卢布,现在要加四百万。俄国人的理由是,伊犁南境代为看守,花费甚巨。这也是实情。”

“九百万银卢布,合咱们的钱,该是多少?”慈安太后问。

“总在五百万银子上下。”

“唉,五百万银子!”慈安太后叹口气说,“哪里来?”

“这已经很好了。”慈禧太后赶紧说道,“争回的利权,十个五百万也不止。如果开仗,军费浩繁,更不得了。”

这话使得恭王和醇王,都大为诧异。慈禧太后一向有不惜一战的决心,此刻却又充分表示了不愿兵戎相见的意思,在恭王觉得是一大安慰,所以立即接口:“太后圣明。当初臣与宝NFDA1 、沈桂芬反复商议,总觉得以和为贵。曾纪泽不辱所命,不愧名臣之后,等事定了,臣请懿旨,优予褒奖。”

“那当然。”慈禧太后恻然说道,“倒想不到沈桂芬故去了!他今年多大?”

“六十四。”

“这几年总算亏他。为崇厚的事,他也是有苦说不出。凭良心说,崇厚当过三口通商大臣,又到过法国,阅历很深。跟洋人更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谁想得到他这样子糊涂无用。”慈禧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喝了一口薛福辰处方的药茶,要言不烦地说:“你们替他好好料理后事,恤典从优。”

“是!”恭王说道,“沈家定在明天半夜里大殓,自然要赐奠,是派谁去,请懿旨。”

“总是他们小哥儿们几个,你们商量着办。总得一个贝勒,或者就让载漪去好了。”

“是!”NFDA3 王站起身答应,因为载漪是NFDA3 王的次子。

“沈桂芬空下来的那几个差缺呢?”慈安太后问。

这是应该召见军机商量的大事,有NFDA3 王和醇王在座,不宜谈论。慈禧太后和恭王都懂这层道理,但却不便说破,也不能不敷衍,所以恭王避重就轻,不提沈桂芬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的本职和军机大臣的要差,只提翰林院掌院学士和管理国子监事务,两个不甚相­干­的差使。

“如今在作育人才上,肯留心的是翁同NFDA2 ,不过他的资格还浅,还不到掌院的时候,臣的意思先派他管理国子监。”

“好!”慈禧太后桴鼓相应地说,“别的差缺,慢慢商量吧!”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9节左侯入京(1 )

第二天宫中“吃­肉­”,军机大臣开年第一次聚会,直庐治公,只有一件事,就是商议沈桂芬的身后之事。因为慈禧太后已指示恤典从优,所以王文韶亲自动笔拟的恩诏,极其堂皇:“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沈桂芬,清慎忠勤,老成端恪,由翰林NFDB6 升卿贰,外任封疆,同治年间入参机务,擢任正卿。朕御极后,重加倚任,晋协纶扉,办理一切事宜,均能殚心竭力,劳瘁不辞。前因偶患微疴,赏假调理,遽闻溘逝,震悼殊深!着赏给陀罗经被,派贝勒载漪带领侍卫十员,即日前往奠NFDBA.加恩晋赠太子太傅,照大学土例赐恤,入祀贤良祠,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赏银二千两治丧,由广储司发给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灵柩回籍时,着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伊子沈文焘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伊孙沈锡NFDDF ,着赏给郎中,俟及岁时带领引见,以示笃念荩臣之至意。”

身后哀荣,最可贵的是“入祀贤良祠”,其次是“易名”。赐谥照例由内阁拟呈圈定,但军机亦可提出意见。自嘉庆以来,宰辅赐谥,第一个字照例用“文”字,内阁拟呈沈桂芬的谥是文清、文勤、文端、文恪。咨送到军机处,大家都觉得拟得并不高明。

“清、勤二字,不足以尽沈经笙的生平。”宝NFDA1 大发议论,“端字虽好,但经笙不是理学一路的人物,所以并非美谥,恪字更不必谈了。”

文恪亦非美谥,而且不是宰辅之谥。恭王认为沈桂芬最不可及的长处是有定力,因而主张用“文定”。这也不是顶好的谥称,从顺治以来,谥“文定”的一共八个人,并没有什么名臣。但用“定”字谥沈桂芬,不能不说是很恰当,因而宝NFDA1 和王文韶,亦无可为死者再争。

接下来便要分配沈桂芬所留下来的差缺,管理国子监事务,已决定派翁同NFDA2;掌院学士由于宝NFDA1 的推荐,派了不是翰林出身的董恂;国史馆正总裁派了潘祖荫;兵部尚书则顺理成章地补上了李鸿藻。他从服阙复起,只是以“前工部尚书”的职衔回军机,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以后由于吏部尚书万青藜兼管顺天府府尹,照例不常到部,算是出差,才派了李鸿藻兼署。但这是很勉强的处置办法,所以一有尚书缺出,必定得补李鸿藻。

协办大学士的缺,照例该吏部尚书万青藜补,只是他的物望不佳,恭王心里有数,只要提名万青藜当协办,清流一定会不满,弹章一上,那就可能连他的尚书都当不成。爱之适足以害之,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这个缺为李鸿藻留着。

还剩下军机大臣一个要职,恭王跟宝NFDA1 已经商量过了,决定留下来给一个人:左宗棠。

左宗棠奉召入觐,直到上年十二月才从兰州动身,沿途逗留,走了一个多月,在正月二十六,方始到京。仪从煊赫,俨然凯旋班师的模样。

一到京仍旧住在贤良寺,照例宫门请安,军机处和兵部都派了人在照料,请安折子即时批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召见。然后分谒诸王,最后才到恭王的鉴园。这是恭王预先关照好了的,最后到他那里,便好留了下来,接受款宴。宴会极其隆重。陪客是NFDA3 、醇两王,御前大臣及军机大臣,还有一个就是潘祖荫。

这一阵子,慈禧太后的病情又反复了,因而御殿垂帘的,只有慈安太后。为了优礼勋臣,慈安太后特命太监扶掖左宗棠进殿,行完了礼,慈安太后第一句话是问他的年纪。

“臣今年七十岁。”

“七十古来稀。身子倒健旺!”慈安太后问道,“你是哪一天动身的?”

“臣是上年七月间,在哈密奉到上谕,召臣入觐。那时因为部署未定……。”

于是左宗棠从保荐刘锦棠督办新疆军务说起,如何奏请,如何奉准,如何等刘锦棠到了哈密,在十月间方能启行入关,又如何在兰州作了必要的部署,再由兰州动身进京,沿途百姓如何攀辕相留,滔滔不绝,听得慈安太后想Сhā句嘴都不能。

“如今是派杨昌NFDB9 护理陕甘总督。他的才具怎么样?”

“杨昌NFDB9 的才具是好的。前在浙江巡抚任内,很做了些事,后来因为杨乃武一案革职,经臣奏保,蒙天恩起用,越知惕厉。请太后放心。”

“那好!”慈安太后问道,“刘锦棠跟杨昌NFDB9 ,一个在新疆,一个在甘肃,是各办各的事呢,还是合起来办事?”

“是各办各的事,不过有事互相照应。”左宗棠答道,“以前新疆军务,跟陕甘军政民事,归臣一个人办理,军饷政费,臣可以相机调度。如今刘锦棠、杨昌NFDB9 各有专责,各项经费,应该划分清楚,臣这几个月,就是办这件事。”

“那里一年要用多少款子?”

“关外各营饷项、各项经费,每年要三百七十多万,关内要两百一十多万。各省及海关协饷,只有五百万两,不敷八十多万,只有相其缓急,节省着用。以后各省协饷,归杨昌NFDB9 主持,六成拨解关外,四成留给陕甘。这个章程,是奏报过的。”

“喔。”慈安太后转脸问恭王,“有这个折子吗?”

“是!”恭王答道,“面奏过的。”

慈安太后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是的,有这回事。”她再问左宗棠,“现在俄国的交涉总算办成了……。”

“是!”左宗棠不等慈安太后说完,便抢着说,“臣过天津,跟李鸿章见面,才知道详细情形。曾纪泽的交涉还算是办得好。”

“你跟曾国藩是至好,他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想来你也替曾国藩高兴?”

“是!”左宗棠答道,“臣与曾国藩论公事,意见不合,论私交,臣与曾国藩共过患难,交情不同。”

“现在国事都靠你们几个老成|人,大家总要和好,凡事商量着办,把大局撑住。”

这是慈安太后暗示他要跟李鸿章和衷共济,而左宗棠与李鸿章不和,由来已非一日。近几年来,论边防、论洋务,跟李鸿章针锋相对,措词尖刻的奏疏很多,但朝廷常采纳李鸿章的献议,而对左宗棠,则持敷衍的态度,所以他的牢­骚­很多,这时听慈安太后提起,正好当面告个“御状”。

恭王已防到他有此一着,自不会容他开口,召见的时候也不少了,便抢在前面奏道:“左宗棠刚刚到京,旅途劳苦,请母后皇太后格外体恤。”

“喔,喔!”慈安太后会意,随即说道,“左宗棠,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好好息着吧!”

于是左宗棠跪安退出,到军机处、南书房打了个转,恭王派他的轿子,将左宗棠送回行馆。然后跟宝NFDA1 、李鸿藻等人商量,预备保荐左宗棠进军机,决定第二天面奏取旨。

第二天是沈桂芬开吊的日子。春雪霏微,彤云­阴­黯,益增凄怆,但灵堂内的气氛,却大不相同,因为左宗棠很早就到了,一直坐着不走,大谈他经略西陲的得意之事。到了十点多钟,退值的军机大臣,络绎来吊,李鸿藻和王文韶连袂而至,形迹相当亲密,很引人注目。因为从沈桂芬一死,王文韶仿佛继承衣钵,成为南派的首脑,跟李鸿藻是处在敌对的地位。如今看来,南北两派,大有携手和好的模样,这自然令人惊异,也令人感到安慰。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0节左侯入京(2 )

灵前行完了礼,李鸿藻转身向左宗棠道贺:“恭喜、恭喜!上谕已经下来了!”接着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左宗棠。

那是上谕的底稿:“奉旨:大学土左宗棠着管理兵部,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着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这一下吊客们纷纷向左宗棠道贺,正乱哄哄在周旋之际,廊下乐声又起,执帖的高呼:“宝中堂到!”

宝NFDA1 一到,不及在灵堂行礼,先递了一张彩笺给左宗棠,口中说道:“急就章,请指教。”

那幅彩笺写的是一首诗,题目叫做“赠左侯”:“七十年华熊豹姿,侯封定远汉宫仪。盈胄浩气吞云梦,盖代威名镇月氐;司马卧龙应合传,湘江衡岳共争奇。紫薇花省欣映袂,领取英谋绝妙姿。”

“紫薇花省”不是指内阁,是指军机处,“英谋”虽有,却非“绝妙”。左宗棠第一天入值,大家就头痛了。

“李少荃这个折子,近乎纸上谈兵。我为诸公一述往事。”

左宗棠撇开正题,滔滔不绝地大谈他在陕甘用兵之妙,恭王等人Сhā不进嘴去,只能耐心静听。

天天如此,一个奏折议了十天,还没有结果,恭王实在不耐烦了。这个奏折是李鸿章所上,筹议山海关的防务。恭王心想,中俄交涉已可和平了结,山海关的防务,已可暂缓,而且驻扎山海关的曾国荃亦已接替左宗棠的遗缺,当了陕甘总督,李鸿章的奏折,不议亦不要紧。

因此,恭王吩咐军机章京,将原折归档。第二天左宗棠到军机处,对议而未决的案子,尚无下文,竟亦不问,一坐下来便大骂甘肃臬司史念祖。

史念祖字绳之,江苏溧阳人,是乾隆年间名臣史贻直之后。此人聪明绝顶,但不大喜欢读书,二十岁上捐了一个通判,在安徽巡抚英翰军中当差。此人工于应酬,讲究饮馔服饰,史念祖又年轻英爽,所以极受“旗下大爷”出身的英翰的赏识。每次军功保案都有他的分,年未三十就做到直隶臬司,但年少气盛,不知怎么得罪了言官,奏劾他“不堪方面”。像这样的弹章,照例下督抚察复,直隶总督是曾国藩,认为史念祖虽有才­干­,尚少历练,宜乎暂缓任事,于是被开缺成了闲员。

光绪初年,由于董恂的援引,史念祖放了甘肃臬司,左宗棠也是爱才的人,对他亦颇称许。但史念祖少年得意,不免骄慢,其时他折节读书,已写得一手极好的古文,越发视督抚将相如无物。左宗棠一直以诸葛武侯自命,好谀恶直,战功亦多夸夸其词。史念祖在人背后常有讥评,不但形诸口头,而且见诸笔墨,日子一久,为左宗棠知道了,大为不悦,便借一件公事,说他“避事取巧,应候查参”。

这时左宗棠刚要从兰州启程入京,史念祖心想,入觐之日,两宫太后当然会问到陕甘的吏治,左宗棠只要说一声:“史念祖­性­近浮滑,不堪其任”,用不着具折,就会毁了自己的前程。因而要抢先进京活动,正好三年之期,可以奏请陛见,于是具折请总督代奏。左宗棠只当他去活动调任,而且照例奏请,亦不便拦阻,就为他代奏,自然照准。

于是史念祖兼程北上,等左宗棠到京,他已经事毕出都,在山西等候消息。他看得很准,左宗棠虽想提拔杨昌NFDB9 ,打算保荐他由护理总督而真除,而朝廷未见得会准,到京走董恂的门路一打听,果然,陕甘总督已经内定由曾国荃接任。史念祖在山西等候消息,就是为了好等着伺候新任总督。不久,曾国荃的新命一下,史念祖也仍旧回任当他的甘肃臬司。得意之余,在太原写了一封信给左宗棠,表面是报告行踪,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奉旨回任,其奈我何”的意思。左宗棠这一气自然不小,上了个折子,指史念祖种种不端,请旨饬“护督”杨昌NFDB9查案,据实参劾。

左宗棠的这个奏折,已经递了上去,并且已经发交军机核议。恭王正为此在为难,所以听了左宗棠的话,心存警惕,将宝NFDA1 找到一边去商议。

“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而且刚刚陛见过,如果不中用,朝廷当面察问,早该知道,现在又准了他的折子,交杨昌NFDB9 查参,这像话吗?”

宝NFDA1 本来对左宗棠极其仰慕,但此时已非赠诗推崇的心情,不过十几天的工夫,发觉左宗棠天生是不合群的人,心目中只有自己,并无同僚,印象大坏。因而附和恭王的看法,连连点头。

“这当然要驳……”

“当然要驳!”宝NFDA1 抢过来说,“也挫挫他的骄慢之气。”

“我话还没有完。”恭王说道,“驳是要驳,但又不宜扫他的面子。你看怎么办?”

宝NFDA1 想了一会答道:“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又开一恶例。”

“怎么呢?”

“只有把他这个折子‘淹’了。”

所谓“淹”了,就是请太后将奏折“留中不发”,这是明朝留下来的最坏的一种制度,如果君上动辄“留中”,则谏劝不纳,实情不明,国事非败坏不可。恭王当年制抑慈禧太后扩张权力,所用的手法之一,就是力争奏折须发交军机处,现在自请“留中”,岂非开一恶例。

可是他的英锐之气,消磨得也差不多了!想了一会,叹口气说:“就这么办吧。”

“那么,先‘递牌子’?”

“好!”

军机每日常例召见,只由太监传唤,单独请见,才递“绿头签”。慈安太后当然即时“叫起”,上去三言两语说好了,才召其他军机大臣全班进见。

军机独重首辅,是左宗棠所知道的,所以在班里倒也不敢越次奏对。他心里在想,提到自己这个奏折,当然要问详情,那时再将史念祖种种贪墨狡猾的情形,细细面奏,说不定即时降旨,革职查办。

正在这样想着,已经谈到了,“史念祖这个案子,”慈安太后说道,“摆着再看一看。”

“是!”恭王很快地答应一声,随即领头跪安,全班退出。不但左宗棠的折子被“淹”了,连他的话亦被“淹”掉了。

而他自己还不明白,回到军机处问宝NFDA1 :“佩公,我那个折子,如何着落?”

“这当然是‘留中’了。上头是因为你的面子,不便处置,只好这么办。不然,你想,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嘿,嘿!”宝NFDA1 ­干­笑了两声,损了他一句,“侯爷,你也得替朝廷留点面子啊!”

左宗棠默然。到了七十岁才知道,督抚权重,只是在封疆上,到了朝里,便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他第二天便带着人去看京畿的水利了。

这也是左宗棠预定要办的两件大事之一。第一件是训练旗兵,早在他从兰州启程以前,就有个奏折,要带亲军步营马队两千余人入关,先驻扎张家口,听候调遣,移营近畿,一则拱卫京师,再则代为训练旗兵。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1节王侯交欢

这所谓旗兵,指明是健锐营、火器营,因为神机营已复由醇王亲自管理,有专设的练兵人员,左宗棠不敢冒昧越俎。就是健锐、火器各营,他奏折中亦先大大地恭维了一番,说是“八旗禁旅,拱卫神京,居重驭轻,有严有翼”,又说健锐、火器各营,“尤称­精­练,才武之彦,多出其中,宿将名臣,指不胜屈”,但“承平日久,习成骄逸”,所以要“时加淬厉”。他的训练办法是:挑选十几岁以上,三十岁以下,无顶带的兵丁三千余人,分为十营,由他的亲军哨官管带,骑兵则与他的亲军马队,间杂编组,平时勤加­操­练,遇事随队出仗。

这个建议,不曾批准,因为八旗禁旅,由汉人管带,是前所未有之事,但亦不便公然拒绝,只批的是:“另有旨。”便一直拖着。此刻却是不能再拖了,这批人马,已由左宗棠的部将王德榜、刘NFDBE 、以及他的营务处总办王诗正率领,开到了张家口。

入朝以后的左宗棠,已经了解,八旗禁军掌握在醇王手里,训练旗兵一事,要想实现,必须取得醇王的支持,这不是一时可以有成议的事,不妨先办另一件大事。

这第二件大事,是左宗棠进京旅途中所作的决定。他由“太行八陉”的井陉入河北,过正定北上,沿途经顺天府属的房山、良乡各处,发现水利不修,行旅艰难,与他道光十三年初次会试入都,以及同治七年剿捻军行所见,大不相同,因而想到,可用军工浚河开沟。左宗棠经营西北,原是采取西汉各将在边境屯垦的遗规,所部官兵,对于兴修水利,富有经验,所以经过一番视察,回京立刻便拟稿上奏。

奏折的事由,叫做“拟调随带各营,驻扎畿郊,商办教练旗兵,兴修水利”。他也知道,这番举动,醇王那里固须好好下一番功夫,而建议兴修畿辅水利,等于指责直隶总督与顺天府尹失职,管理顺天府的万青藜,可以不拿他放在眼里,而看李鸿章,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能不预加防备,便在折尾声明:“如蒙谕旨允行,臣惟当随时与醇亲王及直隶督臣、顺天府尹详为筹议,或同时并举,或先后举行,断不敢固执成见。”至于移驻近畿,应该划定防区,建筑营垒,左宗棠亦特地建议:“应请敕交醇亲王筹度,应于何地驻扎?”

这个奏折是由慈禧太后裁决的:“着神机营王大臣,会同妥议具奏。”也就是听凭醇王作主,所以左宗棠一退了朝,立即去拜访醇王。

醇王好武,对于左宗棠原有倾心结纳之意,但清朝的家法,亲贵与大臣不能随意交往,如今是有公事商谈,名正言顺,给了醇王一个极好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降阶相迎,礼遇优隆。

登堂入室,重新见礼,醇王请左宗棠“升炕”,并且推他上坐。国家体制所关,做客人的不敢僭越,坐了下首。

由于事先经过幕友切劝,左宗棠总算有所警惕,不曾大谈西征的得意之事。在醇王推崇之下,谦虚了一番,随即谈入正题。

“八旗禁军,身份不同,王爷带兵,又是恩多于威,长此以往,不免长其骄佚之气。不瞒王爷说,士兵总要习于劳苦,才能有用。我在西北这几年,战无不克,都得力于平时不让部下游手好闲。譬如说……。”左宗棠突然顿住,警觉到自己这一“譬如”将会谈不完,所以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勒住话头,再加上一句:“王爷恕我直言。”

“说得是,说得是。”醇王很诚恳地答道,“从前文博川也是这么说。同治初年,他带神机营到奉天剿马贼,打得很好,班师回京,只见神机营的官兵,一个个晒得漆黑,可是­精­神饱满,跟在京大不相同。我很诧异,问他是何道理?他另有一番心得,说京城里太繁华,不是练兵的地方。我想这道理也对,无奈我办不到。”

“是!”左宗棠答道,“亲藩仪制尊贵,王爷也不能经常带兵到近畿宿营­操­练,再者,禁军拱卫京畿,又不宜远调。话说回来,神机营是王爷亲自率领,一手培养,毕竟不同。我的意思,先从健锐、火营各营着手,练好了再挑到神机营来当差,让王爷有得力的人好用。”

“这个打算很好。不过健锐、火器、护军各营,年轻力壮的,差不多也都挑到神机营来­操­练了。”

左宗棠愕然。他对禁军的规制,原未深考,只知道神机营等于醇王的亲军,不知道其他各营亦有官兵挑入神机营­操­练。这一来剩下老弱残兵,还挑选些什么?

醇王却又是一番心思,真的相信左宗棠练兵,有化朽腐为神奇的本领,期望他能将老弱残兵,练成劲旅,所以接下来便以虚心求教的语气说道:“季高,你哪天有空?我请你去看看­操­。”

听得这一说,左宗棠大为得意。神机营出­操­,只请皇帝校阅,汉大臣从未看过­操­,醇王的邀请,真正是殊荣了。

“王爷所命,某何敢辞?”左宗棠拱手答道,“王爷定了日子,请赏个信。”

“好的。我马上叫他们预备。”说着,立即找来王府护卫,传谕神机营左右翼长,预备南苑出­操­。

接着,又谈了些八旗禁军的装备、驻地。提到左宗棠驻扎在张家口的亲军,移驻畿郊,要分配防区的话,醇王表示一时无从答复,要问明了情形,再遵谕旨,召集会议,方能决定。

说到这里,听差进屋回说:“预备好了。”

是“西法摄影”预备好了。醇王一时高兴,要合影留念,特地从护国寺大街找来照相馆的好手,这时布置停当,来请醇王和左宗棠去照相。

照相的地点是在“颐寿堂”外,屏门紧闭,门外正中陈设了两椅一几,花盆痰盂,­色­­色­俱备。醇王特地换了公服,与左宗棠合照了一张相。

郑重将事地照完了相,醇王就在颐寿堂设宴款待左宗棠,一个是掬诚倾心,一个是刻意笼络,当然谈得投机异常。

左宗棠惯用英雄欺人的手段,见有醇王的撑腰,便预备大­干­一番。原来已在天津和保定设立了“军装所”,接运从上海采办来的军械,转输西北,现在又要练旗兵,兴水利,没有颗大印在手里,公事要请有关衙门代递,缚手缚脚,深感不便,因而亲自动手拟了个奏折:“臣前于正月二十七日到京陛见,二十九日钦奉恩旨:”大学士左宗棠着管理兵部,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着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钦此!‘天恩优渥,感悚莫名,惟臣上年檄调马步队伍,驻扎张家口听调,及分设天津、保定军装所,均经奏明在案。所有该各营局文禀,应行批札,一切公务及分致各处信件,势难停搁。而甘肃、新疆饷事,专盼各省及海关协解,向由臣经理,尚有经手未完事件。兹虽职任攸分,遇行应行咨札各件,仍难诿谢。应否由臣单衔借用兵部印封发递,俾免延误之处,伏候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施行。“

这个奏折,表面看来,只是借兵部印封的小事,其实是虽已交卸了陕甘总督,而仍旧要管陕甘的事,成了“太上总督”。慈安太后不明究竟,召见军机时,当着左宗棠的面,准如所请。于是左宗棠便像建牙开府一样,用兵部的印封,指挥杨昌NFDB9 及刘锦棠,仿佛仍是陕甘总督。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2节元戎阅­操­

神机营看­操­一举,醇王倒是颇为认真,一再关照左右翼长:“人家是乾隆以来,拓疆开土的名将,带过几十万兵,非比等闲。如今请他来看­操­,别让他说得咱们一个子儿不值,务必要振刷­精­神,摆个好样儿给他看。”

震于左宗棠的威名,左右翼长亦不敢怠慢,下令预行­操­练,检查服装枪械,比春秋两季,皇帝大阅,还要郑重。因为皇帝看­操­,无非看一个表面,只要前面队伍服装鲜明,仪表雄壮,再选一些好手­射­箭打枪,能中红心,就可获得上赏。左宗棠是带过几十万兵的人,这套花样瞒不过他,而且醇王已经说过,左宗棠可能会亲自到各营视察,处处都须小心,便越发认真了。

神机营的那些兵丁,是舒服惯了的,为了伯彦讷谟诂比较严厉,才设法攻掉他,请醇王回来。不想忽然有这番折腾,自是怨声载道:“磨嘴皮子”挖苦左宗棠来出气。

到了看­操­那天,左宗棠由醇王亲自相陪,坐轿到了南苑。出轿上演武台,但见他戴副极大的墨晶眼镜,傲然兀立,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态,更令神机营的兵丁不满。

“看他,”有个人小声跟他同伴说,“像不像骡子带个眼罩?就管他叫左骡子好了。”

左宗棠在南苑盘桓了一整天,看阵法、看火器、看校­射­。他是有意折磨神机营的兵丁,用意在让醇王知道,队伍出征,行军布阵,如何劳苦,远非安居京师的禁军可比。

到得看完收队,已将天黑,神机营不曾打算宿营,而赶回城去,已自不及,临时扎营住宿,搞得手忙脚乱,越发怨声载道。随他一起去看­操­的营务处总理王诗正,带了一万两银票在身上,这时便找个机会,悄悄问道:“大帅,该犒赏吧?”

左宗棠也像曾国荃一样,治军挥金如土。这次从兰州到京师,沿路迎送护卫的兵丁,皆得厚犒,特别是一入直隶境界,对李鸿章派来护送的亲军,一赏便是上千银子。照道理说,应邀看­操­,这个面子不小,就为敬重醇王起见,也该大大地犒赏。可是左宗棠却大摇其头。

“神机营是禁军,除了天子以外,谁也不敢犒军。不必,不必!”

他的想法并不错,如果真个发银犒赏,说不定就会有言官参劾,问一句:以臣下而犒禁军,意欲何为?这是雍正,乾隆年间,极可能引起莫大的麻烦。无奈神机营的兵丁并不明白这些大道理,只当左宗棠小气,因而提起“左骡子”就骂。

就为了神机营对左宗棠深为不满,所以醇王的态度也改变了,王大臣会议的那天,他的神­色­很冷漠,而左宗棠却没有看出来,依旧兴高采烈地大谈训练旗兵的章程。

“八旗还有养育闲散的兵丁,我想请王爷主持,挑选五千人,编立成营。我那里挑几百人来当管带、弁目。总期在一年以内,练成劲旅。”左宗棠加重了语气说:“这是我有把握的事。”

大家都看着醇王,等他发言,而他却不开口,恭王只好催问了:“老七,你看怎么样?”

“只怕没有那么多人可挑。”

左宗棠接口说道:“就少一点也行。”

“少一点就没有意思了。”

左宗棠愕然,这才看出醇王并不热心。当然,宝NFDA1 是早就听说了的,旗兵不欢迎“左骡子”,这时便很机警地迎合醇王的意思,向左宗棠问道:“季翁,如果练五千人,一年得要多少银子,可有预算?”

“算过的。”左宗棠答道,“兵丁行装、器械、账房,­操­演所用的弹药、看­操­的奖赏,以及加给的口粮,一年总得三十万银子。”

“这就很难了!”宝NFDA1 一直以大学士管户部,谈到钱,他最会“哭穷”,便将中俄交涉以来,备战的耗费,报了一大篇账,最后说道:“如今中俄新约,已经签订画押,马上就要照约行事,赔俄国人那一大笔兵费,还不知道从何而出?赔款一日不交,俄国人一天不撤。季翁,你想想看?”

左宗棠无以为答,只是坐在那里大口舒气,仿佛郁闷难宣似的。

见此光景,恭王觉得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便用征询的语气,看着左宗棠说道:“我看,只好暂时缓一缓了?”

不缓又如何?左宗棠心有不甘而不能不表示同意,接下来又问:“然则兴修畿辅水利一事呢?”

“这自然要借重大力。”恭王又向宝NFDA1 说,“这是一件有关民生的大事,户部得要想办法,筹一笔款子出来。”

“是。我一定让他们想办法筹拨。”宝NFDA1 满口应承。

经此一番抚慰,左宗棠的兴致才又提了起来,“我们一样一样谈。”他说,“既然练旗兵暂缓,就不必要那么多人。马队不宜­干­河工,请王爷的示,是不是撤回甘肃?”

“对了!撤回甘肃好了。”

“步兵亦不必那么多。左右两营,可以裁撤一营,不过兵勇资遣,营官得要设法安Сhā。”

“这要看你的意思。”恭王问道,“季高,你想裁哪一营?”

左宗棠想了一下答道:“裁右营。”

“右营督带不是刘NFDBE 吗?”

“是的。”左宗棠说,“刘NFDBE 在我那里多年,很立了些战功,要请王爷给他一个好缺。”

“他是什么身份?”

“是二品顶戴的即用道,分发在甘肃。不过甘肃现在没有道缺。”

恭王点点头说:“我让吏部查一查再说,照你的意思,给他一个好缺就是了?”

“我替刘NFDBE 谢谢王爷的栽培。”左宗棠转脸看着醇王说:“修治畿辅水利,也还得请七王爷主持。”

醇王知道,这是左宗棠用他做挡箭牌,来对付李鸿章可能会有的掣肘,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过他一向自负任事之勇,所以亦不肯推辞,慨然答道:“事情你去办,有麻烦来找我。”

“我不敢替七王爷惹麻烦。只是做事容易做人难,畿辅水利,与他处不同……”

于是左宗棠又开始大发议论,说近畿多“王庄”,浚河开沟,处处会有纠纷,必得醇王出面,才得免除阻挠。

“开浚只有解冻以后、合冻之前的几个月,可以施工。如果夏秋之际,雨水太多,山洪涨发,还得停工,算起来没有多少日子可用,如果阻挠一多,完工无日,坐耗钱粮,关系不轻。”左宗棠加重语气说道,“所以不论任何阻挠,都得靠七王爷鼎力,非把它打通不可。”

听他说得严重,醇王倒不敢贸然应承了,“你说,”他问:“有些什么阻挠?”

“别的阻挠倒还好办,最麻烦的是,有些人讲风水,明明应该取直的河道,偏偏要求迂回绕越。”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从前直隶总督于成龙,为了保护他的祖坟,沿河别开水道,贻患至今,可为前车之鉴。”

提到舆地风水,醇王不由得便想到,最近由刘铭传的一通奏疏所引起的争议。当中俄交涉紧张之时,朝命召宿将入觐,鲍超最先到京,而刘铭传却迟迟其行,直到上年秋天,方始北上。经过保定时,与李鸿章有好几日的盘桓,剪烛长谈,认为自强之道,关键在于建造铁路。李鸿章当时正在筹划开办南北洋电报,也觉得建造铁路与电报相辅并行,功效更好,因而力赞其成,并且由他幕府中熟悉洋务韵文案委员,代为拟折具奏。

奏折中首先陈述“铁路之利,于漕务、赈务、商务、矿务、厘捐、行旅者,不可殚述,而于用兵尤不可缓”。因为第一,中国幅员辽阔,“画疆而守,则防不胜防,驰逐往来,则鞭长莫及,惟铁路一开,则东西南北,呼吸相通,视敌所趋,相机策应,虽万里之遥,数日可至,百万之众,一呼而集。”

其次:“兵合则强,分则弱。以中国十八省计之,兵非不多,饷非不足,然此疆彼界,各具一心,遇有兵端,自顾不暇,征饷调兵,无力承应。若铁路告成,则声势联络,血脉贯通,裁兵节饷,并成劲旅,防边防海,转运枪炮,朝发夕至。驻防之兵,即可为游击之旅,十八省合为一气,一兵可抵十数兵之用。将来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牵制矣。”

刘铭传认为中国的要路有南北两条,南路又分为二:一条是由清江浦经山东,一条是由汉口经河南,都抵达京师。北路则由京师东通奉天,西到甘肃,如果不能同时并举,可以借洋债先修清江浦经山东到京城这一条,与南北洋电报,互为表里。

这个奏折,相当动听,尤其是“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牵制”这两句话,虽是李鸿章借刘铭传之口,对左宗棠放的冷箭,而在朝廷,却实在是搔着了痒处。因此,朝旨命直隶总督李鸿章,两江总督刘坤一,“悉心筹商,妥议具奏”。

南北洋的意见,大不相同,刘坤一反对,而李鸿章自然赞成,复奏说建造铁路,对于国计、军政、京畿、民生、转运、邮政、矿务、招商、轮船、行旅等等,都有莫大的好处。但“借用洋债,外人于铁路把持侵占,与妨害国用诸端,亦不可不防。”当然,这是对左宗棠借用洋债,趁机会作变相的攻击。

尽管刘铭传的原折、李鸿章的复奏,多方申述建造铁路“其利甚溥”,而在京里却很难找得到同调。言官合疏却说得一无是处,有“三大弊”,“九不利”,“五害”,主要的就因为开铁路便得挖断不知多少家祖坟上的来龙去脉,风水所关,便是祸福所系,所以极力反对。

醇王意会到此,心存警惕,很勉强地答应了下来。左宗棠却是处事敏捷,很快地便调集了王德榜所督带的左营亲军,先就动起手来,地方官也都知道他难惹,少不得尽力支援。

左宗棠虽于经世实用之学,无所不窥,但到底不是治河的专才,名为“自出相度机宜”,其实并不曾深究,因陋就简,没有几天就让人看出来,他是近乎空疏铺张的­性­情,因而朝士讥评,随处可以听到。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3节收复伊犁

中俄交涉,和平了结,伊犁复归版图,朝中重见一片升平的气象,但是,慈安太后却是心力交瘁,厌倦视朝了。

“这一年多,我真是累了。”她微微咳嗽着对恭王和军机大臣说,“如今总算平平安安地,都靠大家同心协力,才有这么个结果。真正不容易!”

“这是上托两位皇太后公溥慈祥之德。”恭王答道,“俄事虽已了结,新疆的善后事宜,还很麻烦,臣等惟有悉心筹划,请旨施行。圣母皇太后圣躬不豫,至今还在调养,朝中大政,全靠母后皇太后主持于上,臣等才能禀承。圣躬关系甚重,千万珍摄。”

“我知道。”慈安太后停了一下,强打­精­神,垂询新疆的善后事宜,“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俄国人反复,将来伊犁交回,咱们是怎么个接收?”

“自然是振兵接收,等新约订成,还有许多细节,由总理衙门另外与俄国使臣磋商。”

“派兵接收,只怕又会生出事故,总要规定得明明白白,让俄国人没有话说。”慈安太后又说,“你们看看,是不是找刘锦棠到京里来,问问他们,可有什么难处?预先替他们想办法。还有,以前左宗棠奏过,新疆该设行省,我记得当时定规,等伊犁收回再议。如今该怎么办呢?”

“是。”恭王答道,“也还早。等收回伊犁,再议不迟。”

“那也得问问刘锦棠他们。”慈安太后吩咐,“你们去商量,是找刘锦棠,还是找张曜进京来谈?”

回到军机处商议,决定召刘锦棠的副手,以广东陆路提督帮办新疆军务的张曜进京,这是左宗棠的建议。因为将来率军接收伊犁的,必是张曜,一面要问他有何“难处”,一面指示机宜,亦以直接告诉张曜为宜。

“张朗斋此人,关于他的生平,有许多有趣的传说。”宝NFDA1 兴味盎然地问左宗棠,“到底那些传说,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个传闻?”

传闻中说:张曜少年杀人,亡命河南固始。那时河南闹捻子,民间多结团自保,张曜勇武能驭众,被推为首脑,都叫他“张大哥”。

咸丰末年,捻军张总愚进扑固始,情势危急。县令姓蒯有个女儿,是美人也是才女,钟爱异常。蒯大老爷心里在想:城池一破,自己是地方官,守土有责,自然与城共存亡,家人亦必不能幸免。与其这样白死,不如死中求生,觅一条出路。于是亲笔写了一道告示,贴在十字路口。这通告示,轰动了整个固始城,津津乐道,竟似忘了身在危城,朝不保夕。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有能守得住固始城的,县令以爱女许配此人为妻。这个奖赏,重于千金,但却没有“勇夫”敢学毛遂的自荐,都说:“这分艳福,只有让张大哥去享。”

在弟兄们怂恿之下,张曜也就跃跃欲试了。蒯县令原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相见之下,看他相貌魁伟,先就有了信心。问到破敌之计,觉得张曜的话更有道理。

张曜以为敌众我寡,非出奇兵,不能获胜。他表示只需三百人,即可奏功,但这三百人,需个个­精­壮,不能有一弱者。蒯县令便让他自己挑了三百人,大碗酒,大块­肉­,好好地犒劳了一顿,亲自送他们出城击敌。

张曜拣隐蔽之处埋伏好了,三更时分,奇袭敌营,奔走如风,锐不可当。城内是早就约定好了的,蒯县令调派守军民佚,多备鼓角号炮。一见前方有了行动,城上便大张声势,呐喊助威。捻军仓卒应变,不知官军有多少,无心恋战,纷纷溃退。

其时正好僧格林沁率领他的有名的蒙古马队,星夜驰援,数里之外,就望见火光中,官军往来驰逐,威风八面,大为惊奇。等捻军败走,亲自驰马来询问究竟,张曜略陈经过,僧王大为高兴,奏保张曜当知县,同时出面做大媒,为他迎娶了蒯小姐。

蒯小姐是名符其实的“掌印夫人”。她不但美而多才,并且­精­于吏事。张曜是不识字的,所以一切公文,全由夫人处理。外人却不知道,都说“张大老爷是文武全才”。上官亦以张曜为能员,所以官运亨通,扶摇直上,没有几年就当到了河南藩司。

于是有个御史刘毓楠,不知为什么与张曜过不去?奏劾他“目不识丁”。原折下河南巡抚查察属实,一字不识,如何能掌理一省民政财务?照例由文改武,调派为南阳镇总兵。

这是很丢面子的事,张曜既怒且愤,但无可奈何,只能拜夫人为老师,像蒙童那样,从“认字号”开始读书。年纪长了,自然是悟­性­好,记­性­不好,背书背不出,“老师”往往大发娇嗔,有时骂得人下不了台,而张曜甘之如饴。

“我看过他的尺牍。”谈到这里,宝NFDA1 举了实例,“书法楚楚可观,颜之骨、米之­肉­,倒觉得比彭雪琴的一味粗豪,犹胜一筹。”

“这是佩翁的奖饰。”左宗棠笑道,“张朗斋惧内是不错,不过外间的传闻,未免失实。”

“正为失实,所以请教。”

“其实,我亦不甚了了。他的籍贯就弄不清楚,先是浙江上虞,改隶大兴,又改隶杭州,而世居吴江同里镇。”

同里是出名富庶的鱼米之乡,赌风极盛,张曜年轻的时候,便日夜在赌场中讨生活,有一次耍无赖,为他一个姓陈的亲戚批颊痛斥。张曜大为悔恨,年轻好面子,这一来自觉在同里无脸见人,远走河南,投奔他的姑夫,固始知县蒯贺荪。

蒯贺荪也知道这个内侄,少年无赖,不堪委任,而且目不识丁亦无用处。不过天下每一个县衙门,都有这类“官亲”,处置之道,无非每天两顿大锅饭,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张曜就是这样在他姑夫那里吃闲饭。

麻烦的是闲饭吃不饱。张曜生来魁梧,闲来无事玩石锁,仙人担练膂力,所以食量甚大,饭桌上风卷残云似的,害得别人常常吃白饭,厨子对他更加厌恶。张曜自觉无趣,只好节食,在衙门里吃了饭,再到外面食摊上去找补。这一来,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自然不够,连剃头洗澡的钱都没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蒯贺荪见了就骂,这碗闲饭,着实难吃。

其时捻军初起,但声势甚盛,当地土绅会齐了去见蒯贺荪,愿意凑出钱来招募乡兵以自保。这是各地通行的办法,蒯贺荪当然接纳,招募了三百人。但要派一名管带,却无人应命,因为人数既少,又无训练,决不能抵挡越“捻”越大,越“捻”越紧的捻军。

张曜倒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深知他姑夫轻视他,不敢贸然开口。最后,真的找不到人了,他才硬着头皮自告奋勇,蒯贺荪没有选择的余地,便将三百人交了给他。

就这天黄昏,快马来报,大股捻军已扑向固始。蒯贺荪大起惊慌,计无所出,张曜却沉着得很,认为这三百人不能守城,要埋伏在城外,教捻军不知虚实,一惊而走,才保得住固始。

蒯贺荪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便让他带队出城。这一夜奇袭敌垒,便如传闻中所说的,恰好遇到僧王,激赏之下,以朝廷授权,便宜行事,给了张曜一个五品顶带。以后蒯贺荪调职,张曜便接他姑夫的遗缺,当了固始知县。他开始读书,确是在由河南藩司改任为南阳镇总兵以后,不过另延文士为师,却不是他夫人的学生。

“倒是有件事,真可以看出张朗斋的­性­情。”左宗棠说道:“刘毓楠当安徽凤颖道,被劾落职,回河南祥符老家,贫无聊赖,居然跟张朗斋通殷勤。诸位猜张朗斋作何态度?”

“自然是不报。”宝NFDA1 答说。

“不然。”李鸿藻说,“贻以千金。”

“是的。”左宗棠点点头,“每年如此。最妙的是,每次给刘毓楠的信上,都钤一方小印,四个字:”目不识丁‘。“

“这不是揶揄。”李鸿藻大为赞叹,“是感念刘毓楠栽成之德。胸襟如此,真正可爱。”

“这倒跟樊燮的事相像。”

宝NFDA1 所指的樊燮,也是个总兵,当年也是因为目不识丁为湖南巡抚骆秉章所严劾,而实在是在骆秉章幕中独断独行的左宗棠的主意。樊燮罢官,回到湖北恩施老家,愤不能平,延名师教他的儿子樊增祥读书,说是“不中进士就不是我的儿子。”果然,樊增祥刻苦力学,光绪三年成进士、点翰林,不负老父的期望。

“说起来也是我一激之力。只不知樊云门可有张朗斋的雅量?”说着,左宗棠掀髯大笑。

由于张曜有这些传奇的故事,益令人想见他一见,所以当时便作了决定,接受左宗棠的意见,由军机拟旨,召张曜到京,面受机宜。然后各自散去。

左宗棠这时已在京城里置了一所住宅,并且接来了眷属。第一个通家之好是于他有恩的潘祖萌,常有往来,这天也是潘祖荫请客,所以由军机处散出来,径赴潘家去赴午宴。潘祖荫富于收藏,特别是金石碑版,宴罢一一为左宗棠指点。其实有许多关中出土的商周鼎彝,还是左宗棠送他的,此时听潘祖荫细述源流,考证得明明白白,颇有宝剑赠与烈土之感,因而主人得意,客人更得意。

就在兴尽将告辞的时候,听差来报:“涂大人来拜!”

“涂大人”是指河南巡抚涂宗瀛,安徽六合人,举人出身,替曾国藩办过粮台,跟左宗棠也算熟人,但跟潘祖荫素无渊源,这次奉召入觐,在礼貌上已拜访过一次,这第二次来拜,就可以不见了。

“挡驾!”

“回老爷的话,涂大人说来辞行,还有事要谈。”

潘祖荫有些为难,有贵客在此,不能不陪,如邀左宗棠一起相见,又怕他会当着曾国藩的旧部大驾曾国藩,未免尴尬。

左宗棠看出他的难处,而且人也倦了,便即说道:“涂朗轩也是旧识,前几天我们刚见过面,畅谈往事。此刻我就不必见他了。”

于是潘祖荫吩咐听差,将涂宗瀛先请到花厅里坐,然后开中门送客,看左宗棠上了轿,才回进来会涂宗瀛。

照例寒暄过后,涂宗瀛才道明来意,是特为来谈一件案子。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4节捕快作贼(1 )

河南多盗,捉盗贼要靠捕快,所以盗贼一多,捕快也多,大县列名“隶籍”的,竟有上千人之多。其实,正如俗语所说的“捕快贼出身”,白天坐在“班房”里的捕快,正就是黑夜里明火执仗的强盗。

全河南最有名的一个捕快,是南阳府镇平县的胡体安,此人就是一个坐地分赃的大强盗。自己当然不出手,也不在本地作案,是指派徒子徒孙劫人于数百里外。由于手段狡猾,而且声气广通,所以很少出事。如果案子闹得太大,追得太急,胡体安还有最后一着:以重金买出贫民来“顶凶”。

有一次胡体安的党羽,在光州抢了一个姓赵的布商,此人是当地巨富,被劫以后,照例报案,也照例不会有何结果。于是姓赵的自己雇人在私下侦查,查出来是胡体安主谋指使。姓赵的便亲自上省,走了巡抚衙门文案委员的门路,直接向巡抚涂宗瀛呈控。发交臬司衙门审问。苦主指证历历,毫无可疑,于是涂宗瀛下令,指名拘捕胡体安。

密札由巡抚衙门下达臬司,然后由道而府,由府而县,层层照行,到了镇平知县手里,拆阅之下,大惊失­色­。

镇平知县是个山东人,名叫马翥,三甲进士出身,“榜下即用”,抽签分发河南。论州县补缺的班次,新科进士是“老虎班”,遇缺即补,所以到省禀见的第三天,藩司衙门就“挂牌”委署镇平知县。到任不过半个月,就遇见这么一件有关“考成”的盗案,主犯竟是本县的捕快,如何交代得过去?即使逮捕归案,失察的处分,必不可免。

“老夫子,”他向刑名师爷说:“你看看,真正该我倒霉,本县的捕快,竟远到光州作案,上峰指名查拿,足见重视。请老夫子连夜办公事,拿这个胡体安,押解上去。”

“慢来,东翁!”姓毛的刑名师爷慢条斯理地答道:“这个胡体安,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怎么?”马翥愕然,“不是本县的捕快吗?”

“名为捕快,其实也许是地痞、流氓,或者是充眼线的,挂个名而已。”毛师爷又说:“东翁刚刚通籍,又刚刚到任,对河南的情形,谅来还不熟悉。喏,是这么回事……。”

等毛师爷略略谈了河南多盗所以多捕快的缘故,马翥更加着慌,“照此看来,这胡体安能不能缉捕归案,犹在未定之天。”他说,“密札上限期只有十天,怎么办呢?”

“事情是有点棘手,不过东翁不必着急。等我来想办法。”

于是毛师爷从床头箱子里取出一个小本子,背着马翥翻了半天。这是个不肯让任何人寓目的“秘本”,里面记载着各种办刑案所必须的资料,其中之一就是捕快的名册,姓名年籍,是“承袭”还是新补,新补则来历如何?查到胡体安,下面注明:“刘学太保荐。”

“不要紧。等我找个人来问问。”

“找谁?”马翥问道。

“也是本县的捕快,刘学太。这是个真捕快。”

于是到班房里传唤捕快刘学太。磕罢了头,刘学太只向毛师爷问说:“师大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的麻烦来了!”毛师爷向窗外窥探的人喝道:“都替我出去!关门。”

幕友的规矩,都是独住一院,食宿办公,皆在一起,关防十分严密。刘学太见他如此处置,知道真正有了麻烦,脸­色­顿时就变了。

“你保荐过几个名字?”

这是指保荐捕快,刘学太一时也记不清,想到就说,一共报了五个名字,其中没有胡体安。

“不对吧!”毛师爷问道,“有个胡体安呢?”

“胡体安!”刘学太吓一大跳,“保这个人的,多着呢!不止我一个。”

“我只找你一个!”毛师爷扬一扬他的“秘本”,又加一句,“我只着落在你身上。”

“师大老爷明鉴,”刘学太跪了下来,“胡体安是本县一霸,极难惹的,如果风声透露,一定抓不到了。师大老爷既然着落在我身上,我一定想法子抓人来,公事上好有交代,大老爷的前程可以保住,不过……。”

听他欲言又止,自然有条件要谈,毛师爷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

“请大老爷体恤,第一,限期宽些;第二,我的家小不动,免得打草惊蛇。”

“家小不动”,是请求免予扣押他的眷属,差役奉命办案,为加重压力,原有这样的办法。如果扣押了刘学太的家属,可能胡体安会起疑心,所以说是“免得打草惊蛇”。这要求合乎情理,毛师爷允许了他。

“不动你的家小,可以。不过,限期不能宽,因为上面的限期也紧得很。我给你三天限,第四天没有人来,可别怪我无情,要请你老娘来吃牢饭了。”

刘学太跟胡体安是有往来的,他在光州那件案子,刘学太亦略有所闻。抓他倒不难,“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胡体安在镇平的产业甚多,决不会走,软骗硬逼,总可以把他弄到手。但这一来便结成了生死冤仇,人家党羽众多,而且都是亡命之徒,自己决不能去惹这场杀身之祸。

想来想去,只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当跟毛师爷答话时,说“一定想法子抓人来,公事上好有交代”,便是暗示:总有一个“主犯”就是。如今只有跟胡体安自己去商量,弄个“主犯”来归案。

“胡老大,”他屏人密告:“光州那件案子犯了,指名要你的人,着落在我身上。你说怎么办吧?”

胡体安先惊后笑:“老刘,你是跟我开玩笑?自己弟兄,有话好说,何必来这套?”

“这你就不对了!我当你自己人,才来老实告诉你,请你自己想办法,你倒疑心,我在你身上玩什么花样,这不太冤屈人?你不想想,保荐你的是我,我把你弄了进去,于我有什么好处?”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透彻,胡体安原是一种试探,探明真情,随即改容相谢:“老刘,老刘,我跟你说笑话的。你这样维护我,我岂有不明白的道理。来,来,我跟你好好讨教。”

引入密室,一榻横陈,两个人隔着鸦片烟灯,悄悄计议,决定了弄一个“顶凶”去搪塞的步骤。第一件大事,当然是在毛师爷那里送一笔重礼。

礼送进去,毛师爷收下了,这就表示毛师爷已有所默喻。于是在胡体安家抓了个人到“班房”,这个人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名叫王树汶,是胡体安家厨房里当杂差的小厮。

“先把他吊起来!”刘学太喝道,“问他,叫什么名字?”

吊起来一问,王树汶哭着说道:“我叫王树汶。”

“什么王树汶?替我打,着实打!”

“不是,不是。”王树汶大喊,“我叫胡体安。”

“好了,好了!放下来,放下来!”刘学太做出那种惊吓了小孩,心怀歉疚而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抚慰的神情,“早说你是胡某人,不就用不着吃苦头了吗?”

于是旁边的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吊着的王树汶放了下来,替他揉膀子的揉膀子,擦眼泪的擦眼泪,服侍得倒是好周到。

“小鬼该饿了,弄顿好的给他吃!”

县衙门前的小吃摊子最多,不一会就送来了一碟子卤驴­肉­,一大碗酸辣汤,一盘洋面馍馍,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但是眼泪汪汪的王树汶却只是摇头。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5节捕快作贼(2 )

“吃啊!”有个年纪跟王树汶差不多的小皂隶,老气横秋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干­吗弄出这等样?”

一语未毕,脸上着了一巴掌,“去你娘的!”刘学太恼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句话说得不合时宜,瞪眼骂道:“这里没有你的话!你他妈的少开口,没有人当你哑巴。”

等那小皂隶捂着脸,嘟着嘴避到一边,王树汶怯怯地问道:“刘大爷,你说的话算不算数?是不是骗我?”

“我怎么骗你?哪句话不算数?”

“就是,就是‘没有死罪’那句话。”

“当然NFEA3 ,怎么会有死罪?”刘学太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拉住他的手,用恳切得恨不能挖出心来给他看的神情说:“你倒想想,如果不是上头都说好了,凭你这样儿,混充得过去吗?你虽只十五岁,很懂事了,总也听说过‘顶凶’是怎么回事?现在是为了敷衍公事,不能不装个样子。你尽管放心大胆,上头怎么问,你怎么答,包你无事。”

“会不会打ρi股?”

“这就在你自己NFEA3 !”刘学太将身子一仰,“你老老实实招供,不惹县大老爷生气,他凭什么打你?”

王树汶想了一下,点点头,拿起一个馒头,掰开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

“不过有句话,我先关照你,你别怕!”刘学太很从容地说,“公事有公事的样子,尽管暗底下都说好了,场面上要装得像,照道理说,这种案子要钉镣,不要紧的,一切有我。”

这一下,王树汶倒了胃口,衔着一口食物,怔怔地望着刘学太,疑惧满面。

“跟你说过了,只是装样子,到了监狱里,我马上替你卸掉。总之一句话,你相信我刘大叔,放心就是。”

“刘大叔,”王树汶问道,“你说没有死罪,那么,是什么罪呢?”

“至多三年的牢狱之灾。在监狱里,让你睡高铺,一天两顿,这样的白面馍馍管你个够。准包三年下来,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连你自己都认不得你自己了。”刘学太放低了声音又说:“三年一满,不是许了你了吗?两顷地、五十两银子,娶个老婆,雇两个长工,小子,你时来运转,马上就成家立业了!”说着,便使劲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是替他高兴得忘形的神气。

王树汶的脸­色­渐渐开朗了,然而就像黄梅天气那样,阳光从云端里漏了一下,旋又消失,依然­阴­霾满天,“我不相信有那么好的事!”他摇摇头。

“谁骗你?谁骗你就天诛地灭。”刘学太煞有介事地,“明天就让那面写契给你,五十两银子替你存在裕丰源,折子交给你自己收着。这总行了吧?”裕丰源是镇平县惟一的一家山西票号。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不赌过咒了吗?”

终于,王树汶点点头,重新开始喝汤吃馒头。刘学太便又叮嘱了一番话,将他稳住了方始离座,走到间壁屋子。

“我看见了。”刑房张书办大摇其头,“怎么弄这么一个孩子来?也要搪塞得过去才行啊!”

怎么会搪塞不过去?刘学太知道,张书办一肚子的诡计,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何况有个教好了口供的人在那里?他这样表示,当然是有作用的,为求痛快,不如自己知趣。

“老胡让我捎了信来,”他低声说道,“有笔孝敬,马上替张二叔你存到裕丰源去。”接着便伸了两个指头。

“二百?”

“嗯。”

“这么件案子……”

“这是先表微意。”刘学太抢着说:“事情弄好了,还有这个数。”他又伸了三个指头。

张书办想了一下,很认真地说:“也罢了!不过话说在头里,我是净得。”

“自然,自然。毛师爷那里另外已经有了。”

“我上去说。倘或他有话下来,你得告诉老胡,让他找补。”

“那当然,反正不让你为难就是。”

毛师爷倒没有说什么,也许已经满足,也许等案子到了紧要之处,另有需索。张书办心想,反正有话在先,归刘学太自己去打点,这时就不必谈钱,只谈人好了。

“人是太瘦小了一点,不过讲话倒还老练,能充得过去,而且也不尽是混充。”

“这怎么说?”毛师爷问道,“这家伙也是一起下手的?”

“下手的是老胡的侄子,他也跟了去的,不过并不知情。”张书办说,“总扯得上一点边,也不完全是冤屈。一切都靠师爷了。”

“等我想想。”毛师爷在想,马翥有些书呆子的味道,又是很深的近视眼,若是坐堂问案时,弄得黑黝黝地让他看不清楚,这一案可以混得过去。不过,由县而府,由府而道,一直到省里,都要打点好了,才得无事。

“老胡知道。”刘学太这样回答他,“已经有预备了。”

“那行。”

于是毛师爷派人将马翥请了来,一见面就说:“恭喜东翁,正凶已经抓到了。”

“彼此,彼此!”马翥笑容满面地答道,“全是仰仗老夫子的大力。”

接着便谈到案情。这些盗案重犯,往往先由刑房书办问一遍,作成“节略”,叙述案情梗概,这份节略是早就做好了的,马翥接到手里,看不了两三行便停了下来,脸现讶异之­色­。

“想不到这个盗魁,这么年轻,才二十一岁!”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审案子宜乎虚己以听,东翁切莫先存成见。”

“说得是,说得是!”马翥受教,等将节略看完,便要传谕升堂。

“东翁!”毛师爷拦阻他说,“此时还不宜提审!”

“噢!”马翥问道,“莫非有什么说法?”

“胡体安能在千里以外作案,党羽自然不少,此刻提审,不禁百姓旁观,倘或有那无法无天的在公堂闹事,虽无大碍,究于东翁官威有损。”

“是,是!”马翥心诚悦服地请教,“那么,老夫子看,以什么时候为宜?”

盗案、风化案,或者涉于机密,有所关碍的案子,原可以便衣在花厅提审,马翥十年寒窗,初为民牧,既不谙世故,更不懂做官,毛师爷便是欺他这一点,一本正经地说道:“明日早堂,越早越好。一则,清静,再则,要弄成­阴­森森的样子,教犯人想到,上有鬼神,不可欺诳,自然照实作供。”

马翥自然嘉纳其言,传话下去,第二天早堂问案。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6节冒名顶替(1 )

第二天曙­色­初透,公堂便已伺候好了,马翥也是半夜里就被唤醒,漱洗饱餐,然后换上公服坐等。到钟打六下,刑房张书办到签押房窗外禀报:“请大老爷升堂。”

由上房过二厅、到大堂,在暖阁中升了座,只见正前方一块灰NFEA8NFEA8的天,正飘着毛毛细雨,还有风,吹得公案上一盏红­色­牛角罩的烛台,光晕摇曳,连文牍都不甚看得清楚。此外的光亮,便只有正檐前两盏用三脚竹架支着,“镇平县正堂马”的字样犹新的大灯笼,照出站班的皂隶,肃然无声地分列两旁,手里不是拿着竹板,便是刑具。

“都伺候好了!”张书办在马翥身边关照,同时将个红布面的卷宗一揭。

于是马翥用朱笔在名单上一点,口中吩咐:“带胡体安!”

值堂的皂隶大声应着:“喳!”接着到檐前宣示:“奉堂谕,带胡体安。”

刘学太已经在西角门外等候了半天,这时便拍着王树汶的肩膀,安慰子侄似的说:“不要怕,不要怕!一切有我。县大老爷是书呆子,最好说话,你答供得­干­净俐落,他一定高兴。”

王树汶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点着头说:“我知道。”

“好,上去吧!”

于是铁索锒铛,就像变把戏牵出一头猴子似的,将王树汶牵到堂上跪倒。为了要做出强盗的气派,他依照刘学太的教导,昂起了头,极力装成满不在乎的神态。

“禀报大老爷,”刘学太屈一膝大声说道:“奉堂谕,带到盗犯胡体安一名。”

马翥向下望去,影绰绰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不免惊奇,但以毛师爷的先入之言,并未想到这个孩子不像强盗,只感叹着人心不古,这样的年轻人,居然也会行劫。

端详了一会,他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胡体安。”

听他这样回答,刘学太和值堂的张书办都松了口气,即令王树汶不致临时变卦,却怕他惊慌失措,无意间露出真相,现在听他语气平静从容,自是极大的安慰。

“你今年多大?”

“今年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马翥摇摇头,“倒看不出。”

“小的生日小,腊月二十五日。”

马翥没有理他的话,看着案卷问道:“光州赵家的抢案,是不是你做的?”

“是的。”

“你好大胆!”马翥的声音提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抢劫是什么罪名?”

“大老爷开恩。”王树汶磕了个头说,“小的实在叫没法。这几年河南大旱,没有得吃的,小的上有七十多岁的老爹要奉养……”

“慢点!”马翥捉住漏洞,急忙问道,“你今年才二十一岁,倒有个七十多岁的父亲,这话怎么说?”

漏洞捉得太快了些,如说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娘,便难辩解,七十多岁的父亲却无足为奇,王树汶原就能说会道,加以县大老爷果然如刘学太所说的“好说话”,心里不太畏惧,更能从容圆谎:“小的是小的父亲的老来子。”

“你娘多大?”

“我娘今年整五十。”

“那还罢了。”马翥停了一下,接上原来的话头,“虽说饥寒起盗心,到底不可恕,你年纪轻轻,什么事不可以做,为什么要做强盗?”

“小的原在前任大老爷手里补上了一个名字,有名无粮,是空的。”王树汶又说,“小的不敢在本地作案。请大老爷开恩。”

“你作案自然不止一个人,同伙呢?是哪些人,从实招来。”

“一共五个人。”王树汶随意报了四个名字,连他自己是五个。

“这四个人住在哪里?”

“小的不知道。”

“胡说!”马翥拍着桌子呵斥,“你们同伙作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大老爷,不是小的敢欺大老爷,实在因为这四个人,都是无家无业的混混,平时不是住在土地庙,就是在人家屋檐下蹲一夜。等小的被抓住,那四个人想来是听见风声,逃得­干­­干­净净了。”

听这话,似乎有理,马翥便喊:“张书办!”

“有!”张书办在公案旁边打了个扦,站起身来等候问话。

“这个强盗同案的还有四名犯人,要抓到才是。”

“是!”张书办先答应这一声,顾住了马翥的官威,然后才踏上两步,低声说道,“回大老爷的话,这是另外一案,与本案无关,书办的意思,不必多事。”

“这就不对了!同是一案,怎么说是另外一案?”

“大老爷明鉴,本县办的不是盗案,光州出的案子,没有报到本县,与本县无­干­。”

“那么,你说,我们办的这件案子,叫什么名堂?”

“本县只不过奉上台公事,指名逮捕胡体安,抓到胡体安,公事就可以交代了。”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7节冒名顶替(2 )

“啊,啊!”马翥恍然大悟。这案情上是有些分别,光州出的抢案,并未向镇平县来报,实在不必越俎代庖去细问,上面叫抓胡体安,抓住胡体安往上送就是。不过,他又有疑问:“胡体安已供了这四个人,上面不是要着落在本县逮捕归案吗?”

这一下,张书办就不能再明说了,凑上去附着马翥的耳朵说道:“大老爷,供词好改的,这四个人居无定处,不在本县,就与本县无­干­。”

“对!”马翥用极低的声音问,“怎么改法?”

“改为胡体安亲供:路经某处,纠合不知名无赖四人,伙同行劫。”

“行吗?”马翥怀疑,“好像太滑头了。”

“这种事很多,俗语说的‘见财起意’,就是这个样。河南这几年大旱,饥寒起盗心,不相识的连手‘打杆子’的案子,书办那里总有几十件。”

“好,好!依你。”马翥便不再多问了,摆一摆手说,“先押下去。回头再问。”

王树汶被押了下去,仍旧在班房里坐,也仍旧由刘学太陪着,叫小徒弟到衙门前面照墙下的小吃摊上弄来一大碗牛­肉­泡馍供他点饥。双手铐着,不便持箸,又替他开掉了手铐。

吃到一半,张书办走了来,将刘学太唤出去,嘱咐了几句,他便回进来对王树汶说:“兄弟,还要过一堂,画供。那四个人,你只说是路上遇见的,谈起来都是衣食不周,饥寒交迫,没奈何结伙去抢人家。不知道人家的姓名,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这一来,罪名就会轻得多。”

听说“罪名会轻得多”,王树汶自然乐从。于是等他画了供,打叠文卷,备文呈送南阳府。南阳府的刑幕跟毛师爷是拜把兄弟,自然照转不误。到了臬司衙门,却没有这样顺利了。臬幕是刑名老手,灯下细阅全卷,疑义甚多,一条一条都用笺纸签注了,预备陈明“东翁”加以痛驳。

这是公事公办的做法,私底下却另有一套。天下幕友,浙江绍兴人居多,通称“绍兴师爷”,尤其是刑名,­精­于律例以外,并有师承秘传的心法,一案入手,先定宗旨,要救什么人?所以纪晓岚戏称此辈为“四救先生”,四救中最重要的一救是:“救生不救死”。说起来是体上天好生之德,多积­阴­功为儿孙造福。其实,“救死”则无非昭雪冤抑,虽可扬名,不见得有实惠,救生则犯人家属,必然尽力所及,花钱买命。如果遇到富家子杀人的命案,若能设法开脱,那就予取予求,吃着不尽了。

当然,这非上下联手不可。因此,幕友贵乎广通声气,自成系统,不然有天大的本事亦行不通。也因此,学幕贵乎师承,先从州县着手,有了基础,然后再投“宪幕”,学刑名的便拜臬司衙门的刑名老夫子为师。这样经过一两年,出而应聘,则从州县到省,整个办案程序,无不了然,叫做“能得其全”。同时,老师既在“宪幕”,当然处处照应,事无NFDE0 格,州县必定争相礼聘。而学生报答老师的,则是提取束修的几分之一,按月孝敬。臬司衙门的刑名师爷和藩司衙门的钱谷师爷,如果能在某一省待上三五年,羽翼满布,坐享其成,可致巨富。

河南臬署的这个张师爷,却是应聘未久,正在“打天下”,遇见这件案子,当然不肯轻易放过。同时,心里也很恼镇平县的毛师爷,这样一件破绽百出的盗劫重案,竟因自恃与府幕是拜把兄弟,可以顺利过关,便不将宪幕放在眼里,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岂不可恨?

然而,这些毛病倘或一一签出,直陈“东翁”,以后要自我转圜就很难,也就没有戏好唱了。如果托出人来向毛某示意,则又为人所轻,而且也知道姓毛的手段厉害,怕为他捏住索贿的把柄,反受挟制。必得想个表面不着痕迹,暗中能教姓毛的晓得厉害的办法,才能让他自己来登门求教。

这个办法不难想。张师爷亲笔拟了一道公文,提醒南阳府注意限期。刑名有“审限”,凡是各省盗劫案件,自破案到结案,限期四个月,州县限两个月解直隶州或府;直隶州或府限二十天解臬司衙门;臬司衙门限二十天解督抚;督抚限二十天咨题刑部,违限参处。这些规定虽载明在‘刑部则例’中,但早成具文,误了限期,随意找个理由,声明一笔就可以了。如今臬司衙门忽然重申审限,足见重视,也等于警告南阳府和镇平县,这件案子决不会如府县所呈报的那样,循例照转,而在臬司那里,将会重新开审,追根问底。

这一下,毛师爷才知道臬幕张师爷不是好惹的人物,一面赶紧派刘学太用骡车将王树汶解到府里,一面托人向张师爷关照:“多多包涵。”

受托的是毛师爷的小同乡,跟张师爷也是熟人的一个候补知县。结果碰了个软钉子,张师爷表示要等人犯解到,臬司审过再说,能帮忙一定帮忙,帮不上忙,也就无法。

这话说如不说。中间人传到毛师爷那里,才知道空口说白话,无济于事,便老老实实再托中间人去探询,到底要什么条件,才能帮忙包涵?

张师爷只提出一个条件,要毛师爷拜他的门。论资格年龄,彼此相仿,对毛师爷来说,这个条件未免委屈。但从利害上来打算,能结成这重关系,不但眼前的困境可解,以后还有许多照应,也未始不是好事。因此,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经过中间人的安排,毛师爷专程上省,借了朋友家行拜师大典。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过三个头,献上大红全帖及一封贽敬,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

张师爷为了打天下,恩威并用。毛师爷给他磕头,他高坐堂皇,受之不辞,那封贽敬却是“璧谢”。不但不收贽敬,还赠了学生一份重礼,是关外带来的一件大毛皮统子和一枝老山人参。那件盗案,当然也顺利过关,由署理臬司麟椿,申详抚院,咨题刑部。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8节临刑鸣冤(1 )

原拟的罪是“斩监候”,秋审处的总办赵舒翘认为罪重拟轻,根据律例改定为“斩立决”。用“钉封文书”发回河南,委了个刚刚到省的大挑知县陆惺监斩。

于是一大早将王树汶提堂,验明正身,王树汶还不知道自己要绑赴市曹,只当复审,依然报明自己的姓名是胡体安。等到上绑,才知不妙,想喊冤枉时,“麻核桃”已塞到嘴里,开不得口了。

就这样押上骡车,鸣锣喝道,前往闹市处斩。车过城隍庙,拉车的骡子不知怎么受了惊,突然不由正道,斜穿横出,直奔城隍庙,一时秩序大乱。陆惺也停了轿,等候骡车,而那头骡子,怎么样鞭打也不肯出来。

这一阵折腾,王树汶的“麻核桃”从嘴里落了下来,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便使足吃­奶­的气力,高声喊道:“冤枉!”

其声凄厉,令人毛骨悚然。陆惺心里本就厌恶,一到差,别样差使没有­干­过,却先奉委监斩,这时听得犯人鸣冤,加以骡车无缘无故闯入城隍庙,立刻认定冥冥之中,必有鬼神示警,所以等差役和车NFDB7 ,好不容易将骡车弄出来以后,他却吩咐:“不到刑场了!”

“什么?”承办的差人,从未遇见过这种事,只当自己听错了,特意再问一句:“请大老爷再说一遍。”

“不到刑场了。到臬台衙门。”

这一下才听清楚。差役奉令行事,转道臬署,陆惺派人到门上投手本,声明有紧要公事,必须面禀臬司。

麟椿已经得报,认为陆惺胡闹,加上张师爷危言恫吓,越发不悦。所以接见陆惺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回大人的话,此案必有冤情。”陆惺将城隍庙所发生的意外经过,说了一遍。

“胡说!”麟椿放下脸来申斥,“你知道你自己­干­的是多荒唐的事!奉旨正法的人,你无故延误,还有胆子跟本司来说?赶快去!”

“回大人的话,实在不是无故。人命至重,既死不能复生,看这罪犯,是一小孩,不像杀人越货的强盗,还请大人重新审问。”

麟椿怒不可遏,而又有些气得说不出话的神情,胸前起伏了好久,忽然很冷静地问道:“陆大令,我倒要请教,你究竟要­干­什么?”

“只为了事有可疑,请大人明断。”

“莫非你受了犯人家属的重贿,有意找个事故想替他翻案不成?”

陆惺骇然,而且也气恼不止,但不能不平心静气分辩,“大人这话从何而来,窃所不喻。”他说,“我到省不久,胡体安一案还未听说过,直到奉委监斩,今天一早提堂验明正身,才知道犯人是什么样子。大人如何这样子猜测?”

“哼!”麟椿冷笑,“你的行为太离奇了,教人不能不疑心。你是举人,想来笔下有自知之明,春闱无望,才就了大挑一途。相貌,言语能够让王公大臣看中,挑上了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初入仕途,就该小心谨慎,好好当差。这样子胡闹,你是自毁前程。”

说着端一端茶碗,廊下听差,随即高喊:“送客!”麟椿却连最起码的,哈一哈腰送客的姿态都没有,站起身来就转入屏风后面了。

“大人、大人!”

陆惺还想追进去,却让听差挡住了,“陆大老爷,”那听差提醒他说:“官场的规矩要紧。”

陆惺无奈,只有回出臬司衙门,全副“出红差”的“导子”都摆在衙前,惹了无数老百姓围观。听骡车中却无声息,陆惺便问:“犯人怎么样?”。

“犯人不喊冤了。”

“那,那,”陆惺异常吃力地说,“那就上刑场!”

到了刑场,地保已经设下公案。陆惺下轿升座,眼看差役将“胡体安”从骡车里弄了出来,软不郎当地瘫成一团,好不容易将他扶得跪倒,突然间,犯人又喊出一声来:“冤枉!”

他先是被打昏了过去,此时好一阵播弄,加以冷风一吹,回过气来,身上便似有了筋骨撑持,喊出这一声,看热闹的老百姓无不诧异,四周顿见­骚­动。

“冤枉啊!”王树汶厉声极喊,“我哪里是胡体安?他们答应我没有死罪的,怎么又要我的命?”

执役的差人,一拥而上,有人踢他有人骂,有人还想去掩他的嘴,却都让陆惺喝住了。

“住手!”他大声吩咐,“将犯人带上来。”

这一下,四周的百姓都往里挤,那些差役个个变­色­,怕因此激出民变,于是有个花白胡子的刑房书办,赶紧上前向陆惺关照:“大老爷,莫在这里审!”

陆惺被提醒了,他是极明事理,懂得分寸的人。自己是监斩官,遇到这样的事,惟有停刑请示,倘或擅自审问,便是推翻定谳,也就等于违旨,这罪名决不会轻,因而感激地向那刑房书办答道:“言之有理。将犯人押回去再说!”

押到哪里?陆惺是候补知县,并无衙门,如果是寻常犯人,可以寄押首县,这一案奇峰突起,诡谲之至,首县怕事,必不肯代为寄押。臬司衙门则更不必谈,因此,当刑房书办问到这一层时,陆惺不由得发愣。

然而人群汹涌,虽不敢大声喧嚷,却是议论纷纷,有如鼎沸之势,再有好看热闹的,拼命从人群后面向前挤,刑场的圈子越缩越小,再下去就会维持不住秩序。那白胡子的刑房书办,见此光景,不能不越权作紧急措施了。

“奉监斩官谕,”他拉开一条极苍劲的嗓子喊道:“正法盗犯,临刑鸣冤,带到巡抚衙门,秉公处断。”

巡抚是一省最高长官,而涂宗瀛到底是经曾国藩陶冶过的,且也讲讲理学,所以虽有嗜财之名,却不敢公然贪墨,只拿自己所刻印的书,诸如《太极图说》之类,向属下推销。比起李瀚章、李鸿章兄弟的­操­守,已算甚贤。在河南的官声还不错,加以有“秉公处断”这句话,心怀不服的老百姓一口气平了下去,让陆惺安然将王树汶带了走。

当然,一路走,一路有老百姓跟着,跟到巡抚衙门,抚标中军已经得报,深怕百姓聚众滋事,赶紧调派得力亲军,掮着洋枪,在东西辕门列队警戒,同时弄了几块“高脚牌”,大书“抚署重地,闲人免进”,叫人扛在肩上,巡行辕门之外,阻拦百姓前进。

陆惺当然也下了轿,带着犯人,步入辕门。一见抚标中军,三品参将,站在照墙下面,赶紧趋前几步,请个安说:“大人,我奉命监斩,出了奇事,请大人代禀抚台,我要求见。”

“不敢当,”抚标中军还了个军礼,“陆大老爷怎么弄了这么多老百姓来,闹出乱子,这责任恐怕老兄担不起噢!”

一听这话,大有责备之意,陆惺赶紧答道:“事出无奈,请大人鼎力维持。百姓无非关切犯人的冤抑,只要抚台下令,秉公重审,百姓决不敢胡乱闹事。”

“话是这么说。百姓一聚集了起来,就难解散了,更怕内有­奸­人捣乱。陆大老爷你这件事做得大错特错,闲话少说,你赶紧自己去禀见抚台,我在这里弹压。”

“是,是!”陆惺大踏步进了衙门,递上手本,门上也知道事态严重,不敢刁难,只是决没有好脸嘴给他看。冷冷地说一句:“到官厅里候着!”

等候不到十分钟,门上来传话:抚台在花厅接见。到得花厅,涂宗瀛已站在廊上等候,一见面就是埋怨的口吻:“你怎么多事!搞出这么个花样来?”

“卑职该死!”陆惺赌气,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只为卑职读过两句书,良心未泯,该死,该死!”

涂宗瀛倒觉歉然,连忙摇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请进来谈!”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9节临刑鸣冤(2 )

陆惺也觉得自己这种负气的姿态,相当恶劣,因而进了花厅,改容谢罪,然后细谈案情经过。

涂宗瀛虽讲理学,自然不是醇儒,也深信冥冥中有鬼神之说,所以一面听,一面不由得就有悚然警惕的神­色­,认为骡子无端闯入城隍庙,其中大有道理。看起来犯人确负奇冤,不能不替他昭雪。

就在这时候,署理臬司麟椿,赶到了巡抚衙门,不待通报,径自来到花厅,怒气冲冲地指着陆惺嚷道:“请大人当机立断,不严劾此人,这一案不能了。”

涂宗瀛赋­性­平和,“老兄莫动肝火。”他劝慰说:“郁怒伤肝,非摄身之道。”

“大人,”麟椿气急败坏地说,“河南近年多盗,非用重典,不足以保障良善。铁案如山的事,只凭盗犯临刑一声冤枉,便可翻案,此例一开,强盗个个可以逃避国法,成何体统?”

“这一案倒真是有点怪!城隍显灵,似乎不能不信。好在真是真,假是假,何妨再问一堂!”

“何须再问。这‘胡体安’由镇平县一层层解上来,前后问过十几堂,口供始终如一。请问大人,若有冤屈,何以一句口风不露,到命在顷刻之际,才说冤枉,世上哪里有这种事?”

“这话,倒也在理……”

看涂宗瀛沉吟着大有动摇之意,陆惺当然着急。势成骑虎,不能不争,否则自己受处分还是小事,已经将一个人从井里救了上来,却又让人再推了下去,心里会一辈子不安,也一辈子不甘,因而大声Сhā嘴:“犯人一直不吐露口风,是因为原有人许了他可以不死。这是件顶凶的案子,再明白不过。”

“就是你明白!”麟椿戟指厉声,“你说,谁许了他可以不死?你说,你说!”

陆惺连连倒退,却未为他这番凌人的盛气所吓倒,“是谁许了他不死,要问犯人自己。”他说:“抚台的训谕极是,真是真,假是假,请大人再问上堂。”

“对了!”涂宗瀛接口,“你就在我这里问。”

麟椿犹觉不愿,而抚标中军却忧形于­色­地,特为来报告巡抚,如果“胡体安”这一案,没有明确的处置,百姓聚而不散,必致鼓噪滋事,那一来会闹得不可收拾。所以必须有所安抚。

“不容老兄再犹豫了!”涂宗瀛对麟椿说了这一句,随即向抚标中军吩咐,“你跟文案上去商量,立刻出一张告示,秉公重审,百姓不可越轨。”

“是!”

抚标中军衔命跟文案委员去接头,立刻出了一张告示,老百姓认为抚台公平正直,欢颂而散,只有极少数的人,还留下来看热闹,为持枪的亲军一驱而散,巡抚衙门前面,很快地恢复清静。

但衙门里面,却正热闹。抚署并不问刑案,一切公堂承应的差人,刑具等等,都要传首县来办差,凭空添了好些人。

公堂布置在巡抚衙门一所跨院。等到麟椿升堂,将王树汶带了上来,只听铁索锒铛,一院肃然,观审的也有人,是本衙门的官员吏役,都是懂规矩的,所以悄然无声,但都睁大了眼,要看麟椿如何处理这件棘手的奇闻。

“胡体安,”麟椿一开口便见得他不承认犯人是顶凶,“你为什么临刑捣乱?可恶极了!你放明白些,死罪已经难逃,再受活罪,是自讨苦吃。”

“小人不是胡体安。”王树汶用哭音说道,“小人没有做过强盗。”

“你不是胡体安。哼,那,你叫什么?”

“小人叫王树汶。”

“你会写字不会?”

“小人不会。”王树汶说,“略略认得几个字。”

“那你总认得你的名字NFEA3 ?”

“名字认得。”

于是麟椿取张纸,写了好几个音同字不同的“王树汶”这一个名字,叫犯人辨认。

王树汶爬在地下,仔细辨认了一遍,抬头说道:“大老爷……”

“咄!”旁边的皂隶叱斥,“要叫大人!”

“喔,喔,大人。都不是。”

麟椿原对他有成见,一听这话,便觉得犯人等于说他连这么三个字都写不出来似的,顿时气往上冲,“混账东西,”他喝问:“你说你姓哪个王?”

“三画王。”

“你看,可见得混账刁恶。头一个字不是王?”

头一个名字写的是“王如闻”,王树汶哭丧着脸说道:“第二个字不对!是一株树的树。”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60节临刑鸣冤(3 )

“你不会再找吗?”

于是王树汶再找,终于找到了树字。但第三个字始终找不出,问他自己又说不上来。堂下无不匿笑,审案连犯人的名字都弄不清楚,真成了一桩糊涂官司。

可是,麟椿却毕竟改了口,“王树汶,”他说,“你连过十几堂,供的名字都是胡体安,现在又说叫王树汶,有什么证据?”

这话将王树汶问得发愣,结结巴巴地答道:“小人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便是胡说。”麟椿喝道,“替我着实打!好可恶的东西。”说着,一把火签撒了下来,同时伸了两个手指:“两百!”

差役便待将王树汶拖翻,打两百板子,值堂的刑房书办觉得不妥,便踏上两步,低声说道:“大人息怒。此刻是借地方问案,一动了刑,犯人哭声震天,惊动了抚台,诸多不便。”说着,向堂下努一努嘴。

麟椿抬眼看到院子里,抚署的许多人在观审,顿时警觉,这一下会落个酷刑逼供的名声,传到巡抚耳朵里,确有“不便”,于是见机而作,收回成命。

“好罢!暂且将这顿板子寄在他狗腿上。”他又问道:“王树汶,你说没有证据,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叫王树汶?”

王树汶这才算弄明白,堂上所说的“证据”是什么?急忙答道:“有,有!小人是邓州西乡人,那里都知道小人叫王树汶。”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有娘、有个妹妹。”王树汶说:“我爹叫王季福。”

“是­干­什么的?”

“种田。”

麟椿想了想又问:“你是邓州人,怎么又跑到了镇平?”

“是一个胡大爷,经过小人那里,说小人聪明,给了我爹二两银子,带着小人到镇平县。后来,又有个胡大爷……”

“慢着!”麟椿厌烦地,“先一个胡大爷,又有个胡大爷,你简直胡说。”

“不要叫什么胡大爷,”值堂的刑书告诫王树汶,“你尽管称他们的名字。先一个胡大爷是谁,后一个胡大爷又是谁?”

“先前那个叫胡广得,后来一个就是胡体安。”

“你在胡体安家­干­什么?”

“打杂。”王树汶说,“有时也在厨房里帮忙。”

“想你不过胡家一个小厮,怎么会叫你来顶凶?”麟椿灵机一动,觉得不妨架上他一个罪名:“大概胡体安到光州作案,你也跟了去的!”

“到光州是胡广得……”王树汶突然顿住。

“说!”麟椿将公案重重一拍,大声喝道:“你必是跟了胡广得一起去作抢案的。快说!”

“我不知道是抢案。”

“那么,”麟椿不容他喘气紧接着问,“你知道些什么?说实话,不说实话,看我不用夹棍夹你!”

掌刑的皂隶便帮堂上助威,恫吓犯人,“哗啦”一声,将一副夹板,重重摔在王树汶面前,使得他的脸­色­大变。

“大人,我实在不知道。那天晚上到了光州,在一处好荒凉的地方,胡广得脱了袍子,说要去出恭,叫我替他看守衣服包裹,哪知这一出恭,直到四更天才回来,不知他­干­什么去了。”

“哼!”麟椿连连冷笑,“我说呢,何以不叫别人顶凶,要叫你顶?原来是这个样。好吧,你再说,是怎么叫你出头来顶的?”

这话就长了。王树汶倒也机警,并未将刘学太的名字牵出来,麟椿也没有细问,将他长篇大论的一套经过录了供,便退了堂。王树汶收监,他自己回衙门。

现在要考虑如何复命了。往来蹀躞,始终拿不定主意。他没有去请教张师爷,因为对这位幕友,已失去信心,但张师爷却不能不问,特地来见麟椿,劝他当夜就去见抚台,面禀案情,看抚台的意思再作道理。

“已经瞒不住了,不如早早回复。东翁,”张师爷强作镇静,“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麟椿接纳了他的建议,当即“上院”,面陈复审经过。

“这一案不难水落石出。”涂宗瀛说道,“只要通知邓州朱知州,将王季福找来,让他们父子对质,真假自知。”

麟椿当然也知道这是正办,但本心不愿意这么做,所以自己不提这个办法,既然巡抚如此交代,而且事理极明,无可推诿,只能答应一声:“是!”

“不过,老兄要留神。”涂宗瀛提醒他说,“这一案要办就要办得­干­净。想那胡体安既然能买人顶凶,自然也会­干­出别的花样来。倘或事机不密,或者手脚太慢,让他抢了先着,将那个王季福弄得不知去向,成了一件疑案,无法定谳,我跟老兄的前程,岂不都断送在这胡体安身上?”

这几句话说得麟椿悚然而惊,言外的警告,十分明白,涂宗瀛为了保自己的前程,决不肯担待责任。如果自己办事迟延,抓不到王季福验不出真相,则涂宗瀛提示在先,便可振振有词地指名严参,倒是自己的前程,要断送在胡体安身上。

因此,他惶恐答应着,退出抚署,不顾张师爷的阻拦,逼着办了公事,通知“南汝光道”转饬南阳知照,令下邓州知州,逮捕王季福,解送到省,以便跟王树汶对质。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61节明镜高悬(1 )

公事是专差送达的,由于规定了限期,每一层都不敢延误,第五天就到了邓州知州朱光第手里。此人籍隶浙江湖州,字杏簪,幕友出身,敬仰他的一个同乡先辈——乾隆年间的浙江萧山人汪辉祖,他也是刑名幕友出身,后来中了进士,榜下即用,授职湖南宁远知县。那地方汉瑶杂处,而且有班外来的“流丐”,强横不法,是有名难治的地方。汪辉祖一到任,就抓了他们的头子,关入监狱,其余徒党,尽驱出境。同时亲笔写了一张告示,贴在县衙门前,说是官民一体。官员的责任在听讼问案,百姓的责任在完粮纳赋。官员如果不勤职,咎有难辞,百姓不奉公,则法所不容。特地与百姓约定,十天工夫中,他以七天坐堂问案,两天征比粮赋,余下一天,他亲自办理刑名钱谷的公文,申详上司。如果百姓完粮纳赋没有麻烦,他就可以省出工夫­精­力来多管刑名了。

从来地方官办理公文,多假手幕友,这位县大老爷与众不同,而且话说得极诚恳,宁远百姓,感念他的诚意,完粮纳税,果然十分踊跃,“上下忙”征赋,用不到一个月就征足了。

汪辉祖亦言而有信,省出工夫来料理刑名。由于他是刑幕出身,书办吏役的毛病,无不尽知,因此没有人敢欺骗他。但是,汪辉祖的幕学,却又非陈陈相因,凭律例来断案,律穷例缺,便无所措手。他是腹有诗书的,通以经术,证以古史,有时所作的判决,不合于律例,但必深惬于情理。同时赋­性­恺悌,每次到非打犯人板子不可的时候,总要先喊受刑的人到公案前面,用极恳切的声音说:“法不可恕,我不能不打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你何苦做这些犯法的事,害得你父母为你丢脸心疼?”

良心未泯的犯人,每每感激涕零,泣不可仰。汪辉祖从小是孤儿,怀念父母,亦常常陪着犯人雪涕。因此,在宁远不到一年,讼案大减。有时两造对质,由于理屈的一方在汪辉祖面前悔悟认罪,理直的一方反为理屈的求情。这是朱光第听讼最向往的一种境界。

除此以外,汪辉祖还有许多真正便民的惠政。为民造福最深的一件事,是让宁远百姓由淮盐改食粤盐。盐商纳税取得专卖权,行销地区,有严格的规定,宁远定例食用淮盐,由两淮贯下江——长江流过安徽的一段,经江西到湘南九嶷山北的宁远,千里迢迢,运费越过盐价不知多少倍?因此,宁远多吃近在咫尺的广东私盐,几乎家家如此,无足为奇。

但是贩私盐、买私盐都是犯法的,盐政衙门专有缉私的营伍,经常派出兵去抓私盐。俗语说的是“私盐越禁越好卖”,因为每当缉私的风声紧急时,盐价就会大涨,“羊毛出在羊身上”,私盐贩子的损失,到头来都加在用户身上。汪辉祖博咨周访,发觉老百姓并不是想捡便宜,而是两淮来的官盐,贵得吃不起。其实,宁远百姓买私盐的钱,比广东百姓买本省官盐的钱还要出得多。

于是他亲自拟了公文,呈请上官,说“私不可纵,而食淡可虞,请改淮引为粤引”。公文报出,还未得到答复,他就出了一张告示:民间每户存盐不及十斤者暂不罚。这是因为缉私的兵丁,­骚­扰过甚,所以作此权宜之计。缉私营因为他断了他们的“财路”,大为愤怒,向总督衙门告了他一状;湖广总督是状元出身,爱才下士的毕沅,不理缉私营的讦告,下令支持汪辉祖的做法,凡是为了食用而零星购进的粤盐,一律不禁。

汪辉祖做过两部书,一部叫做《学治臆说》,一部叫做《佐治药言》,都是服官游幕,阅历有得的真心话。特别是《佐冶药言》,当朱光第做幕友的时候,就奉为圭臬,他治狱平直,尤善于治盗,在邓州极受百姓爱戴。

接到南阳府转来的公事,朱光第入眼就知道这件案子,非同小可。王树汶临刑鸣冤的奇事,已经通省皆知,朱光第心想:胡体安既有那样的神通,能够层层打通关节,以假作真,自然也会知道王树汶所供的真情,可能先下手为强,将王季福骗走藏匿,变成无可对证。或者,本县的胥吏,亦受了他的嘱托,风声一露,先自通风报信,等自己下令传王季福到案时,已是慢了一步。

因此,他不动声­色­,只传谕出巡。这是常有之举,差役都不以为意。朱光第对邓州的地理很熟悉,到了西乡,在一座关帝庙,召集当地父老谈话,垂询地方情形。谈到一半,忽然问道:“有个叫王季福的人,可在这里?”

“请问大老爷,”有人问道,“不知是哪个王季福?”

“必是问的王老师。”另一个人接口。

原来西乡有两个王季福,一个务农,就是王树汶的父亲,一个却是教蒙童为生的塾师,在村外土地庙设帐。照理,乡下凡有红白喜事,卖田置产,诉讼纠纷,旁及迎神报赛,只要是动到笔,或者与公众有关,必须出个主意的事,都要请教塾师,而况像这样县大老爷下乡的大举动,更非由塾师来相陪不可。因此,这个人猜想,必是因为塾师不曾露面,县官不解,所以动问。

“回大老爷的话,王老师今天恰好到前村替入看病去了。”先前答话的那人,看一看天­色­说:“也好回来了,等我马上派人去看。”

朱光第当然听懂了,心想,这倒误会得好,便点点头说:“如果王老师回来了,便请了来叙话。”然后又装做好奇似的问道:“另一个王季福是什么人?”

“种庄稼的,就住在溪那头,王家村。是个安分良民。唉!不想……”说到这里,有人连连咳嗽,那人会意,便不作声了。

朱光第自也会意,装傻不响。谈过几句闲话,将手一招,他那心腹跟班便走了来听候差遣。

“带几个人过溪,到王家村去。”朱光第贴着他的耳朵说,“好好找了来,不准用强。”

那跟班应声:“是!”悄悄退了下去,悄悄带着差人到王家村去找王季福。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两个王季福先后都到了。先到的是王老师,是个秀才,长揖不跪,满口“老公祖”长,“老公祖”短,极其巴结。朱光第也按照敬重衣冠中人的礼数,以“老兄”相称,相当客气。

周旋过一阵,遥遥望见一群人迤逦而来,有他的跟班,也有差人,后面跟着大大小小十来个人。这不用说,王树汶的父亲已经找到了,所以才有这班人跟来看热闹。

他看到了,旁人当然也看到了,群相惊疑,不知他有何举动?就在这时候,朱光第突然向王老师问道:“老兄可知道王树汶其人?”

“王树汶?”王老师当然知道,只是盗劫重案,又牵连着胡体安,怕多言贾祸,所以摇摇头说:“上复老公祖,生员不是本地人,不知道。”

这就漏了马脚,明明知道王树汶是本地人。朱光第暗中好笑,同时也知道再问是多余之事,便站起来,预备动身。

“传轿!”差役大声一喊。

在场的人,纷纷起立,而且很快地排成班,恭送县大老爷。朱光第便朗声说道:“大家听清楚了,我带那个王季福回城,决不会为难他。他没有犯法,我只不过传他去做一个证人,问明白了,大概还要送到省城去认一个人。大家可猜想得到,是去认一个什么人?”

于是,或者面面相觑,或者窃窃私议,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不要怕!”朱光第鼓励着说,“尽管说实话。”

“老公祖,”王老师打了一躬,为他同名同姓的乡农乞情,“这个王季福,平日安分守己,从未听说他有为非作歹的事情。”

“我知道。看样子是个老实人。”

然而老实人却做了一件错事。因为本来老实怕官,加上情虚心惊,一见了朱光第瑟瑟抖个不住,竟致自己管不住自己,瘫倒在地,面­色­其白如纸,像要虚脱似的。

朱光第从游幕到服官,经手的刑名案件,传讯过的犯人证人,不知多少?老实怕官的人也见得多,何致于这般模样,心里便有了两三成底子,要多带些人走了。

带的是王家村的地保和王季福的左右邻居。多少年来的规矩,官府传人作证或者有所讯问,派个差人去传唤就是,限期到案,不问此人因此耗时废业,自贴盘缠,这就叫做“讼累”。朱光第却格外体恤,传集王家的邻居,每人发了一吊制钱,让他们进城好有食宿之费。

回衙门就开审,却不提王季福,先传左邻,也姓王,“王季福是不是你同族?”他问。

“是。是小人族中弟兄。”

“那么,王树汶呢?”朱光第用闲话的口气问。

“是小人的侄子。”

一下就可以确定王树汶真的是王季福的儿子,于是朱光第又问:“你跟王季福是弟兄,又是邻居,当然常有来往。”

“不是。小人跟王季福不和,平时不来往的。大老爷要问王季福的事,要问王天赐。”

“谁是王天赐?”

“喏,就是他。”

顺着他的手指,向廊下一看,原来就是王季福的右邻。“好,没有你的事了,你趁早回去吧!”朱光第打发左邻传右邻:“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王天赐。”

“王季福是你什么人?”

“是共曾祖的弟兄。”王天赐看上去不像乡下人,讲话很从容。

“你们常有往来?”

“是弟兄嘛,又是紧邻,当然常常往来。”

“那么,你对王季福家的事,当然很熟悉NFEA3 ?”

“也知道些。”王天赐说,“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事,小人也不便问。”

“是哪些事?”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62节明镜高悬(2 )

王天赐一愣,只是眨眼,是一时想不起的神情,隔了半晌才说:“回大老爷的话,总是家务事。不知道大老爷要问哪一件?”

“我问他的儿子。”朱光第说:“王树汶是他的儿子不是?”

“是的。王季福就那么一个儿子,给了人家了。”

“既是独子,怎么舍得给人?”

“这就不晓得了。小人也问过他,他只是摇头叹气。小人就不便再问了。”

“王季福家,平时有些什么人出入?”朱光第问:“你是他的紧邻,又常有往来,他家的客人,你自然也有认识的?”

“是的,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认识的都是本地人。”

“这就是说,不认识的都是外路人。”

“是。”王天赐毫不迟疑地回答。

“有个胡广得你认不认识?”

“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王天赐说,“见了面也许认识。王季福是老实人,平时也不大有人往来。”

“那么,”朱光第问道:“最近这几个月怎么样?是不是常有陌生人到他家?”

“小人不知道。这一向小人也少到他家去。”

“为什么?”

王天赐口齿伶俐,一直对答如流,但问到这句话,却迟疑着说不上来。这就很奇怪了,极易回答的话答不出来,是他个人有难言之隐呢,还是关碍王季福不便实说?

朱光第觉得有开导他的必要,便很恳切地说:“王天赐,你不必怕!本县待你们怎么样,你们也都知道,我决不会拿你无端牵入讼累。这一案与你无关,你有什么,说什么,讲完了,我马上放你回去。如果你吞吞吐吐不肯说老实话,我要体恤你也办不到,只有押在那里,慢慢审问实情。你想想,这不是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王天赐原是明白事理的人,不过他确是关碍着王季福不便实说,所以答应一声:“是!”想了一下又说:“王季福家的事,一时也说不尽,想不起。不晓得大老爷要我说什么?”

察言观­色­,朱光第懂了他的意思。要他自己源源本本地细说,怕事后王季福责他出卖弟兄,若是问一句、答一句就不碍了,因为官威之下,不容不说,是振振有词的借口。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王树汶做了人家的顶凶,这件事你总知道?”

“是!”王天赐点点头,“小人就为了这一层,所以少到他家去。”

“是怕惹是非?”

“是的。”王天赐低声答道,“小人本来倒想替王季福出出主意,救他儿子一命,只是……。”他咽了口唾沫,终于说了出来:“有一次看到不三不四的几个人,在他家谈了一整夜。王季福眼泪汪汪,问他又不肯实说,小人心里便有些害怕,怕不明不白惹祸上身,所以就不大到他家去了。这是句句实话,大老爷再问小人别的,小人就不晓得了。”

“很好!我派人送你到客栈住一夜,明天说不定还要问你一问,问完了就放你回去。”

“多谢大老爷体恤小人。不过小人还有句话,要请大老爷恩准。”说着,便磕下头去。

“你说,能许你的一定许你。”

“想来大老爷要拿小人的话问王季福。请大老爷千万不要提小人跟他对质。”

“我懂得你的意思。许了你就是。”

于是,王天赐的作证告一段落。朱光第将前后证言,细细想了一遍,对案情大概已有领悟,然后传讯王季福。

这个老实人,比刚才镇静得多了,因为朱光第严禁胥吏狐假虎威,不时告诫,对任何人犯都要“拿他们当人看”,这便使得初入公门的王季福,减消了好些惧意。再听他先前作证的那个堂兄弟来告诉他:“大老爷好说话得很,问过三两句话就放我走了。”便越发将胆壮了起来,虽还有些发抖,却不似刚见官时那等吓得瘫倒在地。

“王季福!”朱光第首先就安慰他:“我知道你是老实人,受人所逼,没有法子。我想你也有一肚子苦楚、委屈,巴不得有个可以替你做主的人,能让你诉诉苦。你说是不是呢?”

听得这几句话,王季福双泪交流。因为县官的话,句句打入心坎,是他想说而说不出,“真正青天大老爷!”他放声一恸,“小人苦啊!”

“像什么样子?”差人呵斥着,“不许哭!”

“你随他。”朱光第阻止差人­干­预,“他心里的苦楚,非哭出来不可。”

不但哭出来,更要尽情吐露出来。王季福从胡广得路过,看王树汶伶俐懂事,愿意收用他做个小徒弟开始,一直说到王树汶被硬当做顶凶,胡体安如何派人向他软硬兼施,一面威吓,一面拿银子塞他的嘴。源源本本,讲了一个时辰,方始完毕。

“姓胡的给的银子,小人埋在炕下面,不敢用。”王季福最后说道,“一共十五两银子,分毫不少。”

“那为什么?”朱光第问,“为什么不敢用?”

“这是卖儿子­性­命的钱!”王季福哭着说道,“务必求青天大老爷替小人做主,救小人儿子一命。”

“这……”朱光第正­色­说道,“救你儿子,要靠你自己。我拿你解到省里去,臬台衙门大概会拿王树汶提堂,让你们父子对质。那时候你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你儿子的一条命,就有指望了。”

“是!”王季福连连答应:“小人一定照大老爷的话做。”

到第二天,朱光第又派差人,将那十五两银子,起了出来,作为证物,然后打叠文卷,预备解送王季福上省。而就在这时候,开封陈许道任恺,派专差送了一封信来。

拆信一看,朱光第大为诧异。任恺居然要求朱光第,不必理会公事,也就是要求朱光第,不必将王季福解送省城,说什么“铁案如山,岂容狡犯翻供”?而实际上,朱光第很明白,任恺是怕案子一反,他也脱不得­干­系,因而设法要维持原谳。

“请上复尊上。”朱光第断然拒绝。“人命大事,我不敢马虎。王季福已当众传来,我亦不能无缘无故放掉他。这件事,我只有得罪了。”

任恺当然也知道朱光第是个“强项令”,一封文书,未见得乖乖听命,而且过去是他的直属上司,现在升了官,管辖不同,更不见得能让他买账,所以托了好些人向朱光第苦苦相劝,却是徒费­唇­舌,一无效果。

说客也有好有丑。好的听了朱光第持正不阿的言论,面有惭­色­,改容表示愧歉,自然心无芥蒂,丑的却以为朱光第无事生非,不通世故,过去的上司给面子请他“高抬贵手”,居然不识抬举,岂不可恨?因而悻悻不免有些不中听的话。朱光第一笑置之,但躲在屏风后面窃听的家人,却大为不安。

于是他的长子朱祖谋便婉言谏劝。朱祖谋长于文学,拙于言词,又在严父面前,更加讷讷然不能出口,一句“明哲保身”还未说完,便让朱光第喝住了。

“你‘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而且,我也说过不知多少次,你读你的书,不准你­干­预公务,何以又来多事?我看,你回湖州去吧,明年乡试,也该好好用一番功,莫等到临阵磨枪。”

河南多盗,朱祖谋自然不放心老父在此烦剧艰险之地。无奈朱光第认为他在衙门里,一方面可能会被人利用,怂恿“大少爷”包揽是非,说合官司,像从前余杭县知县刘锡彤,为了杨乃武一案,受“大少爷”之累,竟至古稀之年,投荒万里去充军;一方面又认为朱祖谋住在衙门里,所见所闻的是非太多,一定静不下心来读书,自误前途,所以逼着他收拾行李,派老的下人送回湖州上疆山麓的老家去闭门用功。

王季福当然要解送省城。这一案成了邓州的新闻,茶坊酒肆,无不谈论,因而也有许多谣言。朱光第有耳目在探听,所以这些谣言无不知悉,其中离奇不经的,可以置之不理,但有一个说法,却不能不引以为警惕。

这个说法是:王树汶真正的身份,只有等王季福解到省城,父子对质,方能水落石出。所以王季福成了全案的关键。如果这案一翻,从原审的镇平知县到南阳府,南汝光道及河东臬司,都有极大的处分。因此,上下合谋,预备在解送王季福时,中途劫人,搞成死无对证的情势,这一案方可以维持原审。

胡体安可能会动手劫去王季福,是在朱光第的意料之中。说上下合谋,也就是说有官员庇护胡体安打劫,似乎荒唐,可是,任恺将这一案既然看得如此之重,则此荒唐的传说,亦不是全无可能。

因此,朱光第特别慎重,起解那天,派了二十名得力的“小队”,夹护王季福所坐的那辆骡车,沿大道直奔开封府,规定迟行早宿,第一天住南阳府,第二天住叶县,第三天住许昌,第四天到开封。

一到开封府就不要紧了。押解的典史格外小心,进省城虽已天黑,却仍旧到首县祥符县去投文,要求寄押犯人。

祥符县的刑书,接过公文一看,写明的是“解送人证王季福一名”,当时便摇摇头,将公文退回。

“四老爷,你也是懂规矩的,明明是证人,怎么说是犯人?牢里是关罪犯的,不是犯人,怎么可以收监?莫非真的王法都不要了!”

县官称大老爷,下来是县丞,主簿,未入流的典史排到第四位,通称“四老爷”。四老爷专管监狱,所以那刑书说他“也是懂规矩的”。规矩自然懂,原是有意蒙混,既然混不过去,还有计较。

“那么,请在贵县班房里暂寄一寄。应缴的饭食银子,我照数奉上。”

如果先就按这个规矩做,没有办不通的道理。祥符县的刑书气他懂规矩不按规矩做,便冷冷答道:“这要得罪了!这件事我做不得主,要问我们四老爷,天这么晚了,我哪里去寻他?相国寺前,多的是客栈,哪里不好住?”

那典史无奈,到相国寺前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二天一早到臬司衙门投文,吃过亏,学了乖,低声下气跟那里的书办商量,无论如何要将王季福接收了去。不然住在客栈里候审,光是护送的那二十个人的食宿,就赔累不起。

总算遇着了好人,臬司衙门书办帮他忙,办了一道公事,将王季福发交祥符县看管。这一管管了十天,臬司衙门才“挂牌”,委派开封府知府王兆兰,候补知府马永修复讯。

到了第二天开审,先提王季福,照例问明姓名,年龄、籍贯。王兆兰先就提出警告:“强盗不分首从,都是部里公事一到,就绑出去杀头的罪名。你要小心,不可以冒认,冒认一个强盗做儿子,是丝毫好处都没有的,将来追起赃来,有你的苦头吃。”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63节公堂认子

王兆兰的话是在恫吓,暗示他不可相认,否则必有祸事,然而王季福是老实人,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只连连答说:“王树汶是小人的儿子,错不了的。”

那就只好让他们相见了。将王树汶提上堂来,到底骨­肉­天­性­,王树汶向堂上一望,便扑了过去,父子相拥,号啕大哭。

“拉开来!”王兆兰喝道,“假装是瞒不了人的!先将王树汶带下去。”

差役上前去拉,而王季福怎么样也不肯放手,只是禁不住差役人多力大,毕竟拆开了他们父子,隔离审问。

“你说,王树汶是你儿子,有什么证据?”王兆兰问道,“王树汶身上有什么记认?你说!”

“有的。”王季福一面拭泪,一面答道,“他生下来,背上就有一搭黑记。”

“有多大?”

“有洋钱那么大小。”

“还有呢?”王兆兰又问,“还有什么记认?”

王季福想了想答道:“肩上有块疤,是小时候烫伤的。”

“左肩还是右肩?”

这就有些记不清楚了。王季福回想了好半天,才说:“好像是右肩。”

“什么好像?”王兆兰将公案一拍,“你自己亲生的儿子,伤疤在什么地方都记不清楚吗?”

这时候王季福才发觉这位知府老爷,远不如本州的朱大老爷好说话,心里一着慌,“枪法”就乱了。

“是,是左肩。”

王兆兰便不再问,戴上老花眼镜去翻卷宗,翻到一张“尸格”样的单子,是因为他们父子即将对质,特意由差役将王树汶剥光了衣服,细细检查全身特征,一一记明。单子上写着王树汶肩上确有洋钱那么大小一块伤疤,但在右肩,不是左肩。

王季福第一次倒是说对了,一改口改错,恰好算是让王兆兰捏住了把柄,“好大胆!”他瞪着眼喝道,“你是受了谁的指使,胡乱冒充?”

“青天大老爷屈杀了小人!”王季福情急大喊,“王树汶明明是小人亲生的儿子,这哪里是假得来的?”

“还说不假!你儿子的伤疤,明明不在你说的那个地方,可知是居中有人串供,才露了马脚。”王兆兰振振有词,气极壮,话极快:“我再问你。这一案全河南都知道了,既然你说王树汶是你儿子,为什么早不来出头认子?可知必是冒充!什么王树汶?还是胡体安!”

这一番质问,气势如疾风骤雨,王季福心惊胆战,听不真切,自然就瞠目结舌,无词以对。

“来!”王兆兰下令,“将这个王季福先押下去,好生看管。案外有案,非同小可,你们要格外当心,不准让他跟胡体安见面,更不准跟外人见面通消息,免得他们串供。”

开封府的胥吏也没有想到这件案子,又会反复,胡体安变王树汶,王树汶又变了胡体安。但情形很明白,王知府打算维持原谳。胥吏办案,全听官府的意旨,所以这时候对王季福便不客气了,上来两个人,反扭着他的手,将他押到班房,严密看管。

退了堂,王兆兰立刻赶到臬司衙门,向麟椿面陈经过,听完了,麟椿问道:“那么,照老兄看,这王季福到底跟犯人是不是父子?”

问到这话,王兆兰颇为不悦,事情已经明明白白,自己接受意旨,屈法周旋,不想他有意装傻,仿佛要将辨真假的责任套到自己头上似的,这就太不够味道了。

因此,王兆兰也就回敬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那要看大人的意思。”

麟椿默然。爱听戏的他,不由得想到“审头刺汤”的辙儿,自己不能像“汤裱褙”认人头那样一无顾忌,说真就真,说假就假。这一案不妨摆一摆,反正该着急的应该是镇平知县马翥,和前任南阳知府任恺,看他们持何态度,再作道理。

“这件案子扑朔迷离,棘手得很。”麟椿拱拱手说,“老兄多费心,细细推求吧。”

“是!”王兆兰有些困惑,一时辨不清他是何意思?

回到知府衙门,自然要跟幕友商量。知府本来是个承上启下,不能有什么作为的职守,但开封府是首府,情形不同,有两件刑案,颇得臬司衙门毛师爷的包涵,所以这件奉委复审的临刑鸣冤奇案,照他的跟毛师爷互有勾结的幕友建议,还是得多方遮盖。

“担子要大家分担。”王兆兰说,“我看不能都由我们一手包办。”

于是他的幕友为他划策,首先要请麟椿设法关照会审的候补知府马永修,能够呼应连合,其次要由原审的镇平县官马翥,有一番巧妙的辩解,最后要把握住一个宗旨,案情即令有所不明,王树汶的罪名不错,他是一起行劫的从犯,依律仍然是斩罪。这一来才可以将未审出王树汶替胡体安顶凶的过错,含混过去。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64节深宫巨变

这当然需要一段布置的时间,而就在这时候,河南巡抚涂宗瀛,奉召入觐。外官到京,照例要拜访本省的大老和言官,当然也要谈到这件案子。河南籍的御史,接到家乡的来信,对案情的了解,跟涂宗瀛只听下属的报告,大不相同,有些­性­情刚直的,表示要上奏参劾。涂宗瀛是谨饬一路人物,不免有些着慌。不过他自觉对这一案的处理,脚步站得很稳,这一天特地来拜会刑部尚书潘祖荫,就是要表明他在这件案子上的态度,一秉大公,不偏不倚。这样先取得了刑部的了解,即令有御史参劾,必定发交刑部议奏,也就不要紧了。

潘祖荫觉得涂宗瀛能在王树汶鸣冤之际,下令停刑,这就是重视民命的明证,着实可敬,所以连称:“是!是!我关照司里,倘有要为阆翁剖白之处,一定如命办理。”

一句话未完,门帘突掀,闯进一个听差来。有贵客在座,岂可这样鲁莽无礼?正想呵斥,发觉听差脸上是异常急迫的神气,便望着他问道:“什么事?”

“张苏拉来了,说有大事要面禀老爷,不等通报,已经闯了进来。”接着,敞开了门帘,让潘祖荫自己看。

果然是南书房的张苏拉,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在廊上跟潘祖荫相遇,一面打扦,一面说道:“请大人赶快进宫吧!”

“怎么?”潘祖荫察言观­色­,不由得惊疑,“出了什么事?”

张苏拉发觉里面还有位大官,不知是什么人,便有些顾忌,迟疑着欲语又止。

“你来!”潘祖荫向张苏拉招招手,自己先下了台阶,站在假山旁边。

“听说里头的情形不好。”张苏拉走过来,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是听内奏事处的人说的,御医跟薛老爷,汪老爷都赶进宫去了。”

潘祖荫大惊,“怎么?”他问,“‘西边’不是说好得多了,怎么一下子又反复?”

“不是!”张苏拉说,“是‘东边’。”

潘祖荫不相信。慈安太后这天未曾召见军机,他是知道的,但太监传谕,只说她因为伤风,身子不爽。春寒料峭,­阴­晴不定,伤风的人很多,是不­干­紧要的小毛病,何至于“情形不好”?

“你一定弄错了……”

“不!”张苏拉用极有把握的声音说,“没有错。我亲眼得见,御医进了景运门。”

景运门与隆宗门东西相对,如果是奉召赴慈禧太后所住的长春宫请脉,那就该进隆宗门才对,现在进景运门,当然是到慈安太后所住的钟粹宫。

“那就奇怪了!”潘祖荫大为困惑,“怎么可能呢?不会的。赶紧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这样喃喃自语着,回到了厅里。涂宗瀛已站在门前等待,一见他便先告辞。潘祖荫不便泄露尚待求证的消息,托词曾纪泽有电报来,要即刻进宫,到南书房去处理,然后又表示了不能留他多谈的歉意,方始送客出门。

这时的神态还是从容的,一等客人出了大门,他的脚步便不同了,三脚并作两步,一面走,一面一叠连声地吩咐:准备袍褂、套车。走到厅前,发觉张苏拉还在,方始想起,他送了这么个紧要消息来,必须重赏,因而又吩咐听差,到账房支五两银子给张苏拉。

“你大概是骑了马来的,赶快回去,在南书房等着。再打听打听还有什么消息。”

等张苏拉一走,潘祖荫跟着也进了宫,下车以后,不到南书房,径入内奏事处。帝后违和,药方都在内奏事处,该管的首领太监,一见就说:“潘大人必是来看方子。喏,都在这里!”

打开黄盒,取出两通黄面红里的药方。潘祖荫捧在手中细看,一张方子是皇帝的,咳嗽鼻塞,诊断确是伤风,另一张是慈禧太后的,说“­精­神渐长,脉亦和缓,夜卧安和”,用的是党参、鹿茸之类的补药。

“就是这两张?”

“是!就是这两张。”

第一句话问得很含蓄,问不出究竟,就只好点明了。“东太后不是欠安,传了御医请脉?”他问,“怎么没有方子?”

“是的。”首领太监答道,“我也听说了,昨天就伤风,传了薛老爷请脉,以后就没有发方子下来。”

薛福辰的方子,潘祖荫昨天就看过了,“感寒伤饮,偶尔违和”,这种小毛病是不请安都可以的。他要看的是薛福辰以后的方子,但这话该如何追问呢?

“不是说,今天又传了御医了吗?”

首领太监还未及回答,御前大臣景寿和军机大臣王文韶等人也到了,脸上都隐含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匆匆寒暄过后,也是急着找方子看。

看完了却都无话,景寿一向沉默寡言,王文韶出名的谨慎小心,言不妄发,所以这样不说话,无足为奇。

于是,潘祖荫将他们延入南书房小坐,这才谈到慈安太后圣躬违和的事。景寿是值班的御前大臣,却并不知道有传御医这回事,再问到王文韶,他是照例来看慈禧太后的方子,倒是听说传御医进了景运门,不过又听说是为皇帝请脉。

潘祖荫释然了。太监喜欢遇事张皇,却又不敢公然谈论,所以每每故作神秘,张苏拉轻事重报,目的无非献殷勤邀赏而已。

等景寿跟王文韶一走,他将张苏拉找了来问道:“有什么消息?”

“打听不出来。”张苏拉做个无奈的表情,“今天门禁特别严,不能乱闯。”

潘祖荫笑笑不响。小人之心,十分可笑,不必再理他!这样想着,随即起身,出宫回家。

到了初更时分,近支亲贵、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尚书、内务府大臣,以及内廷行走的毓庆宫师傅、谙达及南书房翰林诸臣的府第,都有在宫内当差,平日熟习的苏拉来敲门送信:“宫中出了大事。”

“是东佛爷,还是西佛爷?”潘祖萌问。

“东佛爷?”送信的是另一个苏拉,大为诧异,“怎么会是东佛爷?”

这一说是慈安太后了!潘祖荫问道:“里面怎么说?”

“只说出了大事,没有说是谁‘坏’了。”

问不出究竟,只得算了。潘祖荫带着素服,匆匆赶进宫去。在颠簸的车子里,一直在猜测,“大事”到底出在钟粹宫,还是长春宫?照张苏拉的消息,似乎是慈安太后,但按情理来说,决不可能。凭什么呢?慈安太后今年才四十五岁,平日淡泊简静,知命乐天,是克享大年的样子,决不会由于小小的风寒之疾而生不测之祸。

看来还是慈禧太后。他想起十天以前,听李鸿藻谈过,张之洞曾经建议他荐医,一个是常州孟河的费伯熊,一个是河北的候补道、安徽籍的程春藻,去年冬天李瀚章的老太太病重,就是他看好的。既有此举,可见得慈禧太后的病势不轻,大事必是出在长春宫,决非钟粹宫。

第二部分灯下焚诏第65节序

这天,钟粹宫前殿,派充喇嘛的太监在唪经,咸丰元年定下的则例:每年正月十一与二月二十八,有此仪典,这两天是文宗生母孝全成皇后的忌辰与生日。

孝全成皇后生前住在钟粹宫。她崩逝的那年,文宗才十岁,以后一直住到十七岁才迁出。慈安太后感念文宗的恩遇,所以当穆宗大婚以前,挑选了钟粹宫作为定居之处,她虽没有见过她的这位婆婆,但敬礼如一,每年遇到正月十一和二月二十八,必定茹素瞻礼,默坐追念。当然,追念的是文宗。

这天——二月二十八,她忽然想到文宗的一件朱笔,摒绝宫女,亲自从箱子里取了出来,展开在灯下。

年深月久,朱谕的字迹,已经泛成黄|­色­,这使得慈安太后入眼更有陌生之感,仿佛第一次看到这道遗诏似的。

虽不是第一次,然而也仅仅是第二次。慈安太后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不由得惊叹:“真快,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的她,还是皇后的身份,而慈禧太后的封号是懿贵妃——那是咸丰十一年春天的事。

“今天觉得­精­神很好。”从枯黄中泛出玫瑰般鲜艳的绯­色­,双颊显得异样触目的皇帝说,“我要替你安排一件大事。”

“替我?”皇后不解所谓,只觉得皇帝不宜­操­劳,为国家大事是无可奈何,何苦又为她费­精­神?所以劝阻他说:“我有什么大事要皇上­操­心?难得一天清闲,好好息着吧!”

“你别拦我。我要把这件大事办了,才能安心养病。”皇帝特意又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有太监或宫女在窥探,方用嘶哑低沉,几乎难以听得清楚的声音说:“兰儿越来越不成样子了!这一阵子我冷眼旁观,倒觉得肃顺的话不错。”

兰儿是懿贵妃的小名,她跟肃顺不和,是皇后所深知的。在她,觉得兰儿要争她应得的一份供养,也是人情之常。而肃顺现在是“当家人”,在热河行宫,名为“秋狩”,其实是逃难,兵荒马乱,道路艰难,一切例行进贡,传办的物件,都不能照往常那样送到热河,所以裁抑妃嫔应得的分例,亦是不得已的措施。但是,肃顺的态度不好,却是可议之事,所以这时听了皇帝的话便不作声,表示不以肃顺为然。

而皇帝却不曾觉察到她的感想,接着他自己的话说:“肃顺劝过我不止一次,劝我行钩弋夫人的故事……”

“什么叫‘钩弋夫人’啊?”皇后Сhā嘴问说。

“那是汉武帝的故事,我讲给你听。”

汉武帝晚年,爱姬相继下世,后宫寂寞,郁郁寡欢,只以巡幸海内,周览名山大川,作为排遣。

在他五十九岁那年,巡幸经过河间,随扈的方士中,有人善于“望气”,说那一带有一名奇女子。于是武帝派出“郎官”,四处查访,访到有个姓赵的女子,生具国­色­,但曾经生过一场大病,六年方始痊愈。病愈以后,两只手握成两个拳头,怎么样也不能将它打开。

这就是一件奇事了。武帝下令召见,果然眉目如画,丽质天生,只是两拳紧握。武帝将她唤到御榻面前,亲手去掰她的拳,居然掰开了。

“有这样的奇事?”皇后深感兴趣,而又有些不信。

“这也许是有意安排,为了耸动听闻,才到得了御前,那就不去提它了。总之,武帝当时就很中意,回到京里,拿她封为婕妤,住在钩弋宫,所以称做‘钩弋夫人’。”

“后来呢?”

“后来,”皇帝喘息了一会,用参汤润一润喉,接着说道,“后来有了身孕。这就又有件奇事了,怀孕怀了十四个月才生。”

“是男是女?”

皇帝叹口气:“如果生的是女儿,倒也罢了。”

这就是说,生的是儿子,但是,“怎么生了个皇子,倒生坏了呢?”皇后诧异地问。

“我讲汉武帝的家事给你听,你就知道了。”

于是皇帝为她讲了“巫蛊之祸”的故事,汉武帝的佞臣江充,如何逼得太子造反,发生伦常剧变,以及如何牵连昌邑王刘贺,因而也失却了继承帝位的资格。

“汉武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封燕王,一个封广陵王,大概人才都平常,汉武都不喜欢。倒是他那个小儿子——就是钩弋夫人生的那一个,名叫弗陵,小名叫钩弋子,壮得小牛犊子似的,而且极聪明。老年得子,本就宠爱,又因为大尧也是在娘胎十四个月才生的,如今看这钩弋子又是天生大器的样子,所以早就存下了心,要拿皇位传给小儿子。这话不便明说,也不能老搁在心里,就叫人画了一张画,是周公辅成王的故事,左右的人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当然,谁都不敢说破。”

“那么,”皇后问道,“钩弋夫人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没有呢?”

“对了!你这话问到节骨眼儿上来了。”皇帝答道,“钩弋夫人猜到了汉武的心思没有,谁也不知道,不过汉武不能不防。有一天在甘泉宫,他无缘无故大发雷霆,拿钩弋夫人下在狱里,当天晚上就处死了。”

皇后大惊:“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当时也有敢言的人面奏:既然喜欢钩弋子,怎么又拿他生母杀掉?汉武这才说了心里的话:从古以来,幼主在位,母后年轻掌权,一定骄­淫­乱政,这就是所谓‘女祸’。我现在是拿这个祸根去掉,为了天下臣民后世,应该没有人派我不对。”皇帝说到这里,用郑重的眼­色­望着皇后说道:“你该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皇后悚然而惊,怔怔地眨着眼,好半天才反问一句:“皇上怎么能狠得下这个心?”

皇帝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如果是乾隆爷在今天,一定会那么做。这位爷爷,事事学汉武,我没有他那么英明果断。不过,肃顺的话,我越想越有理。”

“算了吧!咱们大清朝的家法严,将来决不会有什么‘女祸’……”说到这里,皇后突然发觉失言,因为话中是假定着皇帝将不久于人世,这不触犯了极大的忌讳?

看到皇后满脸涨得通红,皇帝自能了解她心里的话,“事到今日,何用忌讳?”他慢慢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个信封,交了过去,“你打开来看!”

皇后不肯接,怕是下了一道什么让中宫无法执行的手诏,“请皇上说给我听吧!”她双手往怀中一缩。

“你别怕,你拿着。”皇帝极严肃地说,“这是我为你着想,自然也是为咱们大清朝着想。万一有那么一天,你千万得有决断。我也知道,这副千钧重担,你怕挑不起来,不过,我没有法子,谁让你是皇后呢?你挑不下来也得挑。”

这番郑重的嘱咐,对皇后来说是一种启发,她总觉得不管皇后还是太后,跟八旗人家的“­奶­­奶­”、“太太”并无分别,管的是家务,每天惟一的大事,就是坤宁宫煮­肉­祀神。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关系着天下。这样转念,陡觉双肩沉重,但同时也激起了勇气,挺一挺腰,从皇帝手里将信封接了过来。

“打开来看!”皇帝是鼓励的语气,“你看了我再跟你说。”

信封没有封口,皇后抽出里面的素笺,只见朱笔写的是:“咸丰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谕皇后:朕忧劳国事,致撄痼疾,自知大限将至,不得不弃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绝;虽冲龄继位,自有忠荩顾命大臣,尽心辅助,朕可无忧。所不能释然者,懿贵妃既生皇子,异日母以子贵,自不能不尊为太后;惟朕实不能深信其人,此后如能安分守法则已,否则着尔出示此诏,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诏如奉朕面谕,凛遵无违。钦此!”

皇后读到一半,已是泪流满面,泪珠落在朱红印文“同道堂”三字上面,益增鲜艳,但亦益增凄恻。

“你别哭!”皇帝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但愿我写给你的这张纸,永不见天日。”

“是!”皇后收泪问道,“万一非这么不可时,真不知道该找谁?”

“这话说得不错。果然非这么不可时,你千万不能大意,要找靠得住的,像肃顺,就最靠得住。”

第二部分灯下焚诏第66节灯下焚诏

回想到这里,慈安太后有着无穷的感慨,同时也深深困惑,不知当时何以会那么相信慈禧太后的话?竟帮着她先拿“最靠得住”的肃顺除掉。但是,这并没有错,肃顺那样子跋扈,纵使不敢谋反,一定压制着“六爷”不能出头。这样,“五爷”跟“七爷”也会不服,不知道彼此不和,会闹成什么样子?哪里会有平洪杨、平捻、重新稳住大局的今天!

这自然也是慈禧太后的功劳。平心而论,没有她就没有杀肃顺、用恭王这一番关系重大的处置。二十年来,虽然她也不免有揽权的时候,但到底不如先帝所顾虑的那么坏。如今她也快五十了,还能有什么是非好生?

这样想着,觉得先帝的顾虑,竟是可笑的了,反倒是留着这张遗诏,万一不小心泄漏出去,会引起极大的波澜,不如毁掉的好。

想是这样想,却总觉得有点舍不得。无论如何先帝这番苦心,自己相待的这番诚意,要让她知道。慈安太后相信“以心换心”,这几年处处容忍相让,毕竟也将她感动得以礼相待。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再让她大大地感动一番。

于是,她夜访长春宫,摒人密谈,详叙始末,最后说道:“我们姊妹相处了这么多年,还留着这东西­干­什么?”一面说,一面将那道朱笔遗诏,就着烛火,一焚而灭。

慈禧太后的脸,从来没有那样红过,心,从来没有那样乱过,即令没有任何第三者在旁边,也不能让她自免于忸怩万状的感觉,除却极低的一声“谢谢姐姐”以外,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好说。

慈安太后了解她心里的难过,竟不忍去看她的脸,“我走了!”她站起来转过脸去说,“东西毁掉了,你就只当从不曾有过这么一回事。”

这岂是轻易能够排遣的?自己一生争强好胜,偏偏有这么一个短处在别人手里!“东西毁掉了”,却毁不掉人家打心底轻视自己的念头。毕生相处,天天见面,一见面就会想起心病,无端矮了半截。就像不贞的­妇­人似的,虽蒙丈夫宽宏大量,不但不追究,而且好言安慰,但自己总不免觉得负疚良深,欠了个永远补报不完的情,同时还要防着得罪了她,会将这件事抖露出来,于是低声下气,刻刻要留心她的喜怒好恶。这日子怎么过?

一连五六天,夜不安枕,食不甘味。薛福辰和汪守正请脉了,都不免惊疑,脉象中显示慈禧太后不能收摄心神,以致气血亏耗,因而当面奏劝,务请静心调养,同时暗示,如果不纳劝谏,则一旦病势反复,将有不测之祸。

慈禧太后何尝不纳劝谏?只是心病不但没有心药,甚至无人可以与闻她的心病,勉强要找出一个人来,也就只有李莲英了。

而李莲英终于与闻了慈禧太后的耿耿难释、魂牵梦萦的心病,同时也开了一味“心药”,这味药必须他亲自去找。

乾清宫前东西向的两座门,一座名为“日­精­”,一座名为“月华”。日­精­门在东,它的南面密迩上书房,因而专辟一室,供奉至圣先师的木主,太监管它叫“圣人堂”。

紧挨着圣人堂的是御药房,沿袭明朝的遗制,规模极大,里面有各种希奇古怪的“药”。同治朝有一年夏天久旱不雨,军机大臣汪元方认为这是“潜龙勿用”的缘故,不妨弄个虎头扔入西山黑龙潭,激怒懒龙,造成一场“龙虎斗”,自然兴云布雨,沛降甘霖,那个虎头就是在御药房里找出来的。

李莲英所要的那味“药”,也得在御药房里找。他叫那里的首领太监,搬出尘封已久的档册,一页一页地细查,终于找到了。还是明朝天启年间,势焰薰天的太监魏忠贤备而未用的一味药。这味药,他当然不会假手于人,亲自入库检取,随手送到了长春宫的小厨房里。

服了薛福辰所开的药,真是其效如神,慈安太后的轻微的感冒,到了午后,几乎就算痊愈了。睡过午觉起身,觉得­精­神抖擞,兴致勃勃,想到院子里去走走。

“外面有风,还是在屋里息着吧!”宫女这样劝她。

“我看看那几条金鱼去。”

慈安太后最爱那些供观赏的鱼,凝视着五­色­文鱼在绿水碧草间,悠闲自在地掉尾回游,能把大自国事,小自宫闱的一切烦恼,都抛得­干­­干­净净。

因此,各省疆臣,投其所好,常有珍异的鱼类进献,钟粹宫中,鱼缸最多。但慈安太后虽好此道,却不求甚解,不管是什么种类,一概叫做金鱼。这天她想看的“金鱼”,是黑龙江将军所进,产于混同江中,通体翠绿,其­色­如竹的竹鱼。

正在与宫女俯视鱼缸,指点谈笑之际,钟粹宫的首领太监李玉和走来说道:“回主子的话,长春宫送吃的来,是留下收着,还是过一过目?”

“喔!”慈安太后问道,“什么东西”?

“克食。”

“克食”是满洲话,译成汉字,本来写做“克什”,是恩泽之意,因此,凡是御赐臣下的食物,不论肴馔果饵,都叫做克什。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克什写做克食,专指“饽饽”而言。慈安太后喜爱闲食小吃,午睡起来,正需此物,所以很高兴地说:“拿来我看。”

慈禧太后派来送克食的一个太监,名叫崔玉贵,长得很体面,也能说会道,走到慈安太后面前,因为双手捧着食盒,只能屈一膝跪下,朗然说道:“奴才崔玉贵跟佛爷请安。奴才主子叫人做了一点儿新样儿的克食,说是‘还不坏’,又说:”东佛爷最爱这一个,可不能偏了她的。‘特意叫小厨房加工加料又蒸了一笼,专派奴才送来,请佛爷尝尝。奴才主子又说,倘或吃得好,明儿再做了送来。“

慈安太后听了这番话,高兴得眉开眼笑,“真正难为你们主子。”她说,“不用说,一定错不了,我瞧瞧!”

于是李玉和揭开盒盖,只见明黄五彩的大瓷盘中,盛着十来块鲜艳无比的玫瑰­色­蒸糕,松仁和枣泥的香味,扑鼻而来。慈安太后一则为了表示珍视慈禧太后的情意,再则也实在受不住那­色­香的诱惑,竟不顾太后应有的体统,亲手拈了一块,站在鱼缸旁边,就吃了起来。

“真不赖!”慈安太后吃完了那块蒸糕,吩咐李玉和,“替我好好收着。拿四个银锞子,两个赏崔玉贵,两个让他带回去赏他们小厨房。”

等李玉和接过食盒,崔玉贵才双膝跪倒磕头:“谢佛爷的赏!”

“你回去跟你主子说,说我很高兴。”慈安太后又问,“今天,你们主子怎么样?”

“今儿个,光景又好得多了,上午吃了薛福辰的药,歇了好大一觉。”

“那才好。”慈安太后点点头,“回去跟你主子说,我也好了。晚上我看她去。”

“喳!”崔玉贵又磕个头,起身退下。

“早点传膳吧!”慈安太后兴致盎然地对身旁的宫女说,“吃完了,咱们串门子去!”

这是宫女们最高兴的事,于是纷纷应声,预备传膳。

谁知未曾传膳,慈安太后就不舒服了,说头疼得厉害,要躺一会,接着便有手足抽搐的模样。李玉和大惊失­色­,一面赶紧通知敬事房传御医请脉,一面到长春宫去奏报慈禧太后。

“上头刚歇下。”李莲英压低了声音问,“什么事?”

“东佛爷得了急病。”李玉和结结巴巴地诉说着慈安太后的病情。

“只怕一时中了邪,别大惊小怪的!”李莲英说,“既然传了御医,等请了脉再说,一会儿我给你回就是了。”

等李玉和一走,李莲英立即去找敬事房的总管太监,神­色­凛然地表示:慈禧太后大病未愈,如果慈安太后的“小病”再张皇其词,就会动摇人心,关系极重,务必告诫太监,不准多问多说。否则闹出事来,谁也担待不了。

因此,初十这一天,五次召医,但只有极少数的人,略得风声,甚至潘祖荫进了宫,还不知道真相。

第二部分灯下焚诏第67节慈安暴崩(1 )

到的人不少了,进了景运门,都在乾清门外徘徊,相顾惊愕,不知从何说起?问乾清门的侍卫,只说隐约听闻有这回事,慈安太后病势甚危,是不是出了大事,却不知道。大家都在想:宫门至今未开,或者不要紧。因而心情无不矛盾,既希望宫门早开,打听个确实消息,却又惟恐宫门早开,证实了大事已出。

到了两点钟,除却恭王,王公大臣全都到齐,一个个不断看表,看到两点三刻,乾清门旁的内左门和内右门,同时开启,于是由NFDA3 王领头,穿过内右门,直奔月华门之南的内奏事处。

内奏事处共有十八名太监,首领太监姓祝,官阶虽只八品,权柄甚大,一见王公大臣杂沓而至,便站起身来,亲自持一盏白纱灯,在阶前高声宣布:“慈安太后驾崩了!”

这一声仿佛雷震,大家不由自主地站住脚,然后仿佛突然惊醒了似的,发出嗡嗡的声音,相顾惊诧,似乎还不能相信真有其事。

“是,是什么时候驾崩的?”NFDA3 王问说。

“戌时。”

戌时是前一天晚上七点,而此刻将近清晨三点,相隔七个钟头,就算子时通知王公大臣,亦已经过了四个钟头。如此大事,何以宫内竟能沉着如此?每一个人心头都浮起了浓重的疑团。

“这事奇怪啊!”左宗棠突然开口,大声用湖南话说道,“莫得有鬼呦!”

“爵相,爵相!”王文韶赶紧乱以他语,“请进去看方子吧!”

方子一共五张,都是初十这一天的,早晨一张方子,有“额风,痫甚重”的字样,用的是祛风镇痉的要药天麻和胆南星。午间则只有脉案,并无药方,脉案上说“神识不清,牙关紧闭”。未时则有两张脉案,一张说“痰涌气闭”,并有遗尿情形,另一张说:“虽可灌救,究属不妥。”

傍晚一张方子,已宣告不救:“六脉将脱,药石难下。”具名的御医先是左院判庄守和,以后又加了个不甚知名的周之桢,而一直很红的李德立,竟不在其列。

“听说是前天晚上起的病。”左宗棠问道,“该有初九的方子啊?”

“初九的方子没有发下来。”

“爵相,爵相!”又是王文韶来打岔,“找个地方坐一坐,商量大事要紧。”

“上南书房坐吧!”宝NFDA1 一面说,一面举步就走。

南书房近在咫尺,大家一坐下来,先脱帽交给各人的听差“摘缨子”。接着便各就邻座的人,探询仪礼。除了NFDA3 王以外,只有大学士全庆和协办大学士灵桂,在道光二十九年遇到过恭慈皇太后之丧,大致还记得:弥留之际,王公太臣已奉召在寿康宫外守候,听宫中一乱,随即进宫NFDE3 踊哭临。但是,此刻是不是也赶到钟粹宫去“奔丧”呢?

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个疑问,但同时也都为自己作了答复:等一等再看。疑问不只一端:到底什么病,何以有癫痫痉挛的现象?照方子看,昨日午间,病势已极危险,何以不通知王公大臣,而且消息不传?既崩以后,又为何相隔四个时辰才报丧?此外,初九的方子未曾发下,以及如此重症,不仅未传召已名满天下的薛福辰、汪守正请脉,甚至一向在御前当差的李德立,亦未与闻,这不都是在情理上怎么样也说不通的事吗?

到底还是宝NFDA1 久在军机,经的事多,站在中间向四周小声交谈。嗟叹不绝的部院大臣说道:“趁如今还未成服,有许多公事该当赶办的要赶办,该当预备的要预备,请诸公先各回本衙门去交代司官。今天西圣一定会力疾召见军机,等见了面下来再说。”

于是部院大臣暂时散去,宝NFDA1 与他的同僚回到军机处去会议,第一件事是即刻派人赶到昌平去通知恭王——恭王福晋上年病故,这时正在昌平下葬。

“真是想不到的事!”宝NFDA1 用一种戒备的神­色­说道,“这趟办理大丧,咱们得要处处小心,别弄出意外麻烦来。”

说着就瞟了左宗棠一眼,意思是警告他“多言贾祸”。左宗棠当然明白,他有许多话想说,此时都硬咽了下去,捧着个大肚子坐在一旁是生闷气的样子。

“照我看,丧事一定会铺张,山陵大事,又得几百万银子。”他向军机大臣户部尚书景廉说道,“秋坪,你得早早筹措。”

“是啊!”景廉搓着手说,“我正在为此犯愁,一下子哪里去弄这笔巨数?”

“好在也不是一下子用,只有慢慢儿想法子。”王文韶说,“如今得先拿恭理丧仪的名单拟好,只怕回头见面,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个。”

皇太后之丧,恭理丧仪的王公大臣照例派八员,公同拟定的名单是:NFDA3王、恭王。御前大臣贝勒奕NFDD7 、额驸景寿,大学士宝NFDA1 、协办大学士灵桂、礼部尚书恩承,最后一个是汉人,刑部尚书翁同NFDA2 以师傅的资格,参与大丧。

接下来便得预备大行皇太后的遗诏和皇帝的哀诏。这是南书房翰林的事,宝NFDA1 特地派人将潘祖荫请了来商量。

“动笔了没有?”一见面,他就这样没头没脑地问。

潘祖荫愣了一下,才能会意,摇摇头答道:“什么都不清楚,怎么动笔?”

“这是有套子的,先把一头一尾预备好,中间叙病情的一段,等见了面,看上头怎么吩咐,再补上去,那就快了。”

“也只好如此。”潘祖荫说,“等我回去商量。”

潘祖萌回到南书房,跟另外两位翰林:孙诒经和徐NFDD2 ,检出旧案,套用例句,分头起草,也不过刚刚有了初稿,军机处已派了章京来催,于是匆匆誊清,带回去交给宝NFDA1 ,天­色­已经大明了。

第二部分灯下焚诏第68节慈安暴崩(2 )

“真没有想到!”容颜憔悴非常,但隐隐跃现着异样兴奋之­色­的慈禧太后,用嘶哑而缓慢的声音说:“初起不过痰症,说不好就不好,简直就措手不及。唉,”她叹口气擦一擦眼泪,“我们姊妹二十年辛苦,说是快苦出了头,可以过几年安闲日子,哪知道她倒先走了。”

皇太后伤心,臣下亦无不垂泪,“请皇太后节哀。”宝NFDA1 答奏,“如今教导皇上的千钧重担,只靠皇太后了,千万不能过于伤心,有碍圣体。”

“我也实在支持不住了,大事要你们尽心,这是‘她’最后一件事,该花的一定要花,不能省!”

“是!”宝NFDA1 将捏在手里的,恭理丧仪大臣的名单递了上去。

“你们八个,照例穿孝百日,醇王呢?”慈禧看着名单说,“我的意思,他也该穿一百天的孝。”

“这可以另颁懿旨。”

慈禧太后点点头:“‘明发’预备了没有?”

“还差叙病情的一段。”

“就这样说好了:初九,偶尔小病,皇帝还侍疾问安,不想第二天病势突然变重,延到戌时,神就散了!”

宝NFDA1 答应着,将遗诏的底稿交了给景廉,就在养心殿廊上改稿,一共五六句话,片刻立就,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细,一行一行,指着念,念到“予向以俭约朴素为宫坤先,一切典礼,务恤物力”,抬起头来说,“不必这么说法。典礼到底是典礼,仪制有关,不能马虎。”

宝NFDA1 遵奉懿旨,就站在御案旁边,亲自动手修改,改为“一切事关典礼,固不容矫从抑损,至于饰终仪物,有所稍从俭约者,务恤物力。”慈禧太后才算满意。

“恭王呢?得派人去追他回来。”

“是。”宝NFDA1 答道,“已经派专差通知,昌平离京城九十里路,赶回来也快。”

这样的大事,恭王自然兼程赶路,带着他的两个儿子贝勒载NFDA7 和载滢很快地回到了京城。

一到京直接进宫,入隆宗门到军机处、宝NFDA1 、景廉、王文韶都在守候。白袍白靴,一片缟素,恭王见此景象,悲从中来,顿足大哭,哽噎难言。

二十年间,四逢大丧,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哭得伤心。宝NFDA1 等人,一齐相劝。旗人家的规矩重,NFDA7 、滢两贝勒双双跪下,连声喊着:“阿玛,阿玛!”好不容易才将恭王劝得住了眼泪。

“到底怎么回事?简直不能教人相信。拿,拿方子来看!”

看恭王如此激动,宝NFDA1 深为不安,赶紧将他一拉,拉到隔室,在最里面的角落坐下,沉着脸轻声警告:“六爷,你可千万沉住气!明朝万历以后,宫闱何以多事?还不都是大家起哄闹出来的吗?”

“什么?”恭王将双眼睁得好大,“你说,你说,怎么回事!”

宝NFDA1 跟恭王无所不谈,也无所顾忌,当时便将慈安太后暴崩的经过——大部分是传闻,细细说了给恭王听,直到小殓以后,他才得亲眼目睹。

“大概八点钟,里头传话:五爷、七爷、五房里的两位,”宝NFDA1 指的是“老五太爷”的两个儿子,袭惠王的奕详和镇国公奕谟,“御前,军机、毓庆宫、南书房、内务府,一共二十多个人‘哭临’。到了钟粹宫请旨:进不进殿?教进去,就进去了。‘大行’已经小殓,可没有见恩焘。”

恩焘是慈安太后的内侄,上年八月里才承袭的“承恩公”。照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后妃一死,先传娘家亲属进宫瞻视,方始小殓,如今说恩焘不在场,便有疑问,恭王便说:“你们瞻仰了遗体没有?”

“瞻仰了。‘西边’特为叫太监揭开覆面的白绢,看上去倒是面目如生。”

“那当然看不出什么!整一夜的工夫,还不都料理得­干­­干­净净?”恭王想了想问,“到底是怎么得的病呢?”

宝NFDA1 向窗下左右一望,压低了声音说:“据说是长春宫的一盘克食上的毛病!”

恭王­色­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好半天才问了句:“那又是为了什么?”

“有个消息,”宝NFDA1 的声音越低,“不多几天以前,‘东边’到了长春宫,太监宫女都给撵了开去,两人聊了好半天。到临了,‘东边’取出一张纸来,在蜡烛火上烧掉了。打那一天起,‘西边’就像上了心事,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弄到头来,出了这么一件大事!”

“气数!唉!”恭王黯然长叹,“以后办事更难了。”

“也别想得那么多,先得让眼前这一段,安安稳稳过去了再说。六爷,我再说一句:你可千万沉着!‘递牌子’吧,先请了安再说。”

“难!”恭王摇摇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外头不知道会有些什么离奇古怪的流言?也难怪,”他又自语似的说,“本来就是件离奇古怪的事嘛!”

第二部分灯下焚诏第69节小臣窥NFEA9

六天以后,慈宁宫出了件离奇古怪的事。

慈宁宫是大行皇太后金匮安奉之地。一日三次上祭,喇嘛唪经,皇帝奠酒,由恭理丧仪大臣轮班照料。这天午奠,是NFDA3 王、恭王、宝NFDA1 和翁同NFDA2在场,当然也还有“内廷行走”的官员在当差。

不管是多大的官儿,在慈宁宫这样尊严的地方,当着“礼绝百僚”的亲王的面,都是哈腰垂手,毕恭毕敬的样子,却独有一名年轻官员背着手,仰着头,随意散步似的,踏上慈宁宫的台阶,见到的人,无不诧异,亦无不厌恶。

“站住!”恭王喝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略微停了一下,看一看恭王,扭过头去不理,依然负手闲行,顾盼自如。

“问你话!”恭王的声音提高了,“你是哪个衙门的?”

问到他的衙门,他越发神气了,斜睨着恭王,矜持地微露笑意,意思仿佛在说,你也配问我的衙门?

恭王大怒,“混账东西!”他戟指骂道,“替我滚下去!”

这一下,那人才有些着慌,站住脚一望,发觉有五六条汉子,恭王的护卫来撵,急忙三脚两步下了台阶,往慈宁宫边门直奔。

“去查!是什么人,这么荒唐!”

等查了回来,才知道问到他的衙门,为何那样得意?他的衙门最清贵:翰林院。他自己就是翰林,翰林院编修唐景NFDD9.“还是翰林?真正岂有此理!”恭王问道,“哪位知道这个人?”

翁同NFDA2 知有其人,但不甚了解他的家世,便答了句:“佩公知道,唐景NFDD9 是佩公的门生。”

于是将在殿内察看祭品的宝NFDA1 找了来问,才知道唐家三兄弟,广西灌阳人,都是翰林出身。老大叫唐景崧,咸丰十一年的解元,同治四年点了庶吉士,那一科会试,宝NFDA1 是副考官。光绪三年会试,宝NFDA1 则是正考官,唐景NFDD9就中在这一科。还有个老二叫唐景崇,则是同治十年的翰林。

“荒谬绝伦,非严参不可!”恭王即时找礼部的司官,吩咐具折参奏。

宝NFDA1 不响,出了这样荒唐的门生,自觉老脸无光,不便替唐景NFDD9 讲话。其余的人,事不­干­己,又逢恭王盛怒,当然亦不会为唐景NFDD9 讲好话。

但翰林院的人,却不是这么想法,尤其是最好出风头的张之洞,邀了脾气很戆直的詹事府少詹事朱NFDD8 然,守在慈宁宫门口,等翁同NFDA2 散出来,拉到一旁,大办交涉。

“此人何罪?”张之洞说,“他如果不来行礼,又如之奈何?而况慈宁宫的中门还未开,不算行礼的时候,就没有失仪的罪过可言。老世叔,你得主持公道。”

“是不是因为他冒犯了恭王?”朱NFDD8 然接口说道,“大家都是缟素,没有朝珠补褂宝石顶,可以识别。岂不闻不知者不罪?”

翁同NFDA2 知道这件事很麻烦。恭王也有礼贤下士的名声,这十几年来,经过许多大风大浪,磨得火气已平,难得有疾言厉­色­,而这一天盛怒不息,是动了真气,只怕很难有人能将它压了下去。

不过,从沈桂芬一死,他隐然以继承衣钵,为南派魁首自命。事实上王文韶虽在枢廷,并不为士林所重,环顾朝班,能与李鸿藻成南北对峙之局,相与周旋的,亦确有舍我其谁之感。因此,他不能率直拒绝。

他并不喜欢张之洞,觉得他沽名钓誉,外清流而内热中,亦可以说是外风雅而内庸俗。当然,这也因为张之洞是李鸿藻一系的第一大将,天生敌对的缘故。但惟其如此,他反不能不接受张之洞的要求,因为这是表现“宰相度量”的一个机会。

“我知道了。”他没有把握,所以语言很淡,“我尽力就是。”

翁同NFDA2 确是尽了力,先向NFDA3 王进言,说是公论不以唐景NFDD9 为失仪,新进不知宫内规矩,而且服饰上分辨不出尊卑,亦不是敢有意藐视亲王,可否免参?

“很难。”NFDA3 王大摇其头,“我也跟我们老六说过,不必多事。不过他有他的看法,认为非严参不可。”

“喔,”翁同NFDA2 问道,“六爷的看法如何?”

“你也可以想得到的,外面谣言一定很多。他认为姓唐的决不是无意,而是有意想闯进去看看。其实,这会儿还看得到什么?不过姓唐的其心可诛而已。”

“其心可诛”四个字,最难辩解。翁同NFDA2 便换了个说法:“惟其有谣言,不宜横生枝节,反引起格外的猜疑。”

“不然。惟其有谣言,不能不严参,好让大家知道顾忌。”

“这是杀­鸡­骇猴的手法。有此作用,更难挽回,”但当然不能就此罢手,“不知道六爷以何名义奏劾?”他问。

“这还没有定。也许是他一个人出面,也许恭理丧仪八个人合词具奏,回头还得商量。”

“合词具奏,未免太重视其事了。”翁同NFDA2 说,“能免还是免了吧。五爷一言九鼎,总要仰仗大力斡旋。”

“回头再说好了。”

到了四点钟,该是申祭的时候,宝NFDA1 和李鸿藻从军机处相偕而来,一见翁同NFDA2 ,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这就是说,恭王执意要参。翁同NFDA2 心想,连李鸿藻都无法回护,自己尽了这番心力,也可告无罪了。但反过来看,正因为李鸿藻无能为力,自己就便不应该放手,倒要让那班后进看看,谁是爱士重士,肯替他们说话的?

因此,他便很注意劾奏的“折底”。底稿是礼部的司官所拟,送到恭王面前,他略看一看,便伸手要笔。

一见这动作,翁同NFDA2 赶紧走了过去。只见恭王将事由上“误上慈宁官台阶”的“误”字圈掉,奋笔改了一个“擅”字。

这一字的出入甚大,翁同NFDA2 便劝说:“六爷,是擅是误?请再斟酌。”

恭王怫然搁笔,“你当时不也在场?”他带着责问的盛气,“如果不是擅上,何以那样子目空一切?”

“他散馆不久,不大懂规矩。”

“翰林是读书人,读书人不懂规矩,什么人才懂规矩?”

说完,恭王重新拾起笔来修改折底,不理人了。翁同NFDA2 碰了个钉子,自觉难堪。但维护后辈的本心,也就在碰这个钉子之中,表露无遗,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这个钉子碰得也还值得。

结果,劾奏唐景NFDD9 是由恭王单独出面,照例发交吏部议奏。这个罪名可大可小,看人而定,翰林、御史总比较占便宜,同时也顾忌着清流会抱不平,惹出麻烦,所以定了“罚停差使九个月”的处分,因为是“私罪”,不准抵消。翰林全靠各种“考差”滋润,唐景NFDD9 在这一年内,就不用想派到任何差使,是比罚薪稍重的惩罚。

回到家,翁同NFDA2 想想自己所碰的那个钉子,究竟不大舒服。以尚书之贵,师傅之尊,竟连一个字的主都做不动,传出去毕竟不好听。他也到底还有些读书人的脾气,想到“立朝有声”这句话,颇为懊悔,觉得当时应该据理力争才是。

因此,在内阁议大行皇太后尊谥的时候,他侃侃而谈,显得很有风骨。清朝仪制,皇太后的尊谥是十二个字,开头用“孝”,头一个字用“孝”,第十个字用“天”,最后一个字用“圣”是一成不变的。其余九个字中,在原有的徽号中保留四个,新拟的只有五个字,而以第二个最重要,内阁拟了两个字:钦、肃。

翁同NFDA2 一看便摇头,大声说道:“‘贞’字是始封嘉名,‘安’字是二十年徽号,这两个字不可以改。”

大行皇太后最初封为贞嫔,这就是所谓“始封嘉名”。翁同NFDA2 的意思,要用“孝贞”,而在以下的十个字中,还要保留穆宗最初所上徽号“慈安”的“安”字。但是内阁所拟的“钦”字,是有来头的。

“‘钦’字是恭王定的。”宝NFDA1 说道,“还是用‘钦’字吧?”

这给了翁同NFDA2 一个“立朝有声”的机会,“这岂是亲王所应该主议的?”他理直气壮地说。

拟谥是大学士之事。翁同NFDA2 的话,使得宝NFDA1 语塞。于是东阁大学士左宗棠,体仁阁大学士全庆,协办大学士灵桂和武英殿大学士宝NFDA1 重新聚议。宝NFDA1 仍旧要用“钦”字,却没有人附议,因为翁同NFDA2 的话,是尊重大学士的职权,旁人尚且如此,自己岂可不尊不重?

就这相持不下之际,潘祖荫起而声援:“贞者正也!当时就含有正位中宫之意。而且是文宗所命,决不可更改。”

“说得有理。”左宗棠大为赞赏,“该用‘贞’字。”

内阁五相,以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为首,他不在京里,便数左宗棠的资格最深,因此,他说“有理”便有理,决定开头四字用“孝贞慈安”。中间四个字又是翁同NFDA2 的意见,说慈禧太后的徽号中亦有“端康昭庄”的定样,应该避免,建议用“裕庆和敬”,最后四个字则用“仪天佑圣”。大家同声称善,定议具奏。

惟一不以为然的是宝NFDA1 ,深深感到左宗棠对他是威胁。在军机处,左宗棠好发高论,话不投机,在内阁又压在他上面,而亲藩朝士,总以为左宗棠有大勋劳,将他捧得高高的,这更使宝NFDA1 心里不舒服,觉得非将他排挤掉不可。

“左季高虚名盗世,肚子里一团茅草。”他对翁同NFDA2 说,“我真懊悔做错了一件事。”

“怎么?”

“当初不该做那首诗送他。”宝NFDA1 说道,“将来我印诗集,一定要拿那首诗删掉。”

翁同NFDA2 不作声。在他看,左宗棠诚然名实不甚相符,而宝NFDA1 也实在不能令人佩服。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如局外静观为妙。

第三部分以医加官第70节序

慈禧太后虽在病中,思虑依然十分细密。中俄交涉告一段落,西北、东北,一时可保无事,她决意筹划海防,特召李鸿章进京陛见,决定调贵州巡抚岑毓英为福建巡抚,派左宗棠幕府中最见信任的刘NFDBE 为台湾道,整顿台湾防务。同时电知驻德国使臣李凤苞,在原已订造的铁甲舰“定远”号以外,再加订一艘,取名“镇远”。此外决定了禁烟的政策,这是左宗棠所坚持的主张,李鸿章亦很赞成,因为“寓禁于征”,要求英国公使威妥玛增加“洋药”税捐,可以充裕海防经费。

就在这洋务上积渐开展之际,慈禧太后的病势,日有起­色­,过了端午,­精­神更是一天比一天好。军机奏事,本来多用简单的“奏片”,此时又恢复召见,不过还不能每天见面而已。

人事如此,而天象仍然示警。六月初一夜里,发现彗星出现在西北,这是人人厌恶的“扫帚星”,而且连朝不绝,初二、初三继续出现以后,到了六月十二又见,因此震动朝廷。

于是钦天监这个冷衙门,突然“热”了起来,根据星变占验,参以史书,说是主“女主出政令”。

钦天监是NFDA3 王所管,一听这话,大为皱眉,慈禧太后刚独专垂帘的时候,说“女主出政令”,不就等于说是“扫帚星主国政”?

“《宋史•;天文志》是这么说,有书可查的。而且宋朝多贤后,‘女主出政令’,并非坏事。”

这话也有理。NFDA3 王做事,不喜深思,便点点头说:“出奏。”

奏折一上,有人知道其事的,惴惴然为NFDA3 王及钦天监的官员捏着一把汗,怕触犯忌讳,惹得慈禧太后震怒,降旨申斥,甚或治罪。

谁知不然。慈禧太后认为话说得不错,现在确是“女主出政令”。在她看来,自己的当权,既然上应天象,就正可以居之不疑。反倒是钦天监的官员,越想越不妥,重新深究,上奏更正错误:“彗星出六甲、入紫微、主水、主刀兵”,并非主“女主出政令”。

不论如何,星变总是天象示警,君臣皆当诚意修省,感格天和。于是“翰林四谏”之一的詹事府左庶子陈宝琛,上奏以“星变陈言,请斥退大员”,首攻宝NFDA1 ,次攻吏部尚书万青藜,再加上一个左副都御史程祖诰。

由于上年太监与护军在午门殴斗那一案,慈禧太后对陈宝琛、张之洞是刮目相看的,张之洞新近放了内阁学士,已是二品大员。陈宝琛虽未升官,但他的奏折,慈禧太后是一定看完的,认为说得很恳切,所以第二天召见军机,当面将折子交给恭王,首先就指示:程祖诰应该开缺。

这就是表明了他重视原折之意。既然程祖诰开缺,则以彼例此,足见陈宝琛所弹劾的人,都不称职,万青藜和宝NFDA1 亦应该“斥退”。恭王自然觉得为难,因为宝NFDA1 是他所必须回护的。

想了一下,他从万青藜说起:“万青藜效力有年,调任吏部以后,公事亦无贻误。不过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是有的。”

“这还在其次。”慈禧太后说,“这几年参万青藜的人很不少,尤其是翰林居多。他这个样子‘掌院’,只怕没有什么人听他的。”

“是。”恭王趁机说道,“臣的意思,开去‘翰林院掌院’的差使好了。”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勉强同意,为万青藜保留了吏部尚书的本缺。

这就要谈到宝NFDA1 了。他疑心陈宝琛是受了李鸿藻的指使,想结纳左宗棠,将他排出军机,因而不等恭王开口,先就自己乞退。但却有一套意在言外的措词。

“奴才的­精­力也不济了,常时奏对,腰脚不便,起跪都不俐落。”这是暗指着左宗棠而言,他自己起跪俐落得很,“奴才蒙皇太后、先帝、皇上的恩典,管了十几年的钱,几次大征伐的军费,又有几次大典的花销,左支右绌,处处作难。这些苦衷,皇太后圣明,无不洞鉴。只是外面人不原谅,常常出些好大喜功的花样,奴才既然替朝廷管着荷包,不能不看紧点儿。因此得罪了好些人,奴才自己亦觉得才具平常,难胜烦剧。求皇太后、皇上的恩典,开去一切差缺,容奴才偷闲几时。”

这后半段话也是指着左宗棠说的。慈禧太后一听就有数了,宝NFDA1 是跟左宗棠不和。但是,她不相信陈宝琛是为了左宗棠劾奏宝NFDA1 ,所以一开口就说:“国事艰难,总要和衷共济才好。”

“是!”宝NFDA1 答应着。

“陈宝琛的话,很切实,说得稍微过分的地方,也是有的。”慈禧太后对恭王说道,“你们拟旨,总要拿人家一片求好的心叙进去,不能挡住了言路。”

这就是说,宝NFDA1 是没事了,但并不是说他没有错处。原折一共奏劾了三个人,一个落职、一个免了一项差使、再加上一番责备宝NFDA1 的话,对陈宝琛的面子也很可以敷衍了。

于是,恭王答道:“宝NFDA1 在军机多年,没有什么过失,陈宝琛说他‘畏难巧卸、瞻徇情面’,亦不能确有所指。不过既然言路上有这样子的批评,总是宝NFDA1 还有不能跟人和衷共济的地方,才惹起闲言闲语。今后,宝NFDA1 总要格外尽心才是。”

“不错。就照你这意思拟旨好了。”慈禧太后又说,“宝NFDA1 ­精­神还很好,还很可以好好当几年差。”

“是!”宝NFDA1 这一声答应得很响亮,显得衷气十足。

一场宦海风波,在宝NFDA1 来说算是过去了。但他不能心平气和地照上谕所说的“恪矢公忠,和衷共济”,为了报复,指使一名叫文硕的内阁侍读学士,翻出一件老案来参劾左宗棠和杨岳斌。

这件案子起于一个月前,湖南巡抚有个奏折,抄附了前任陕甘总督杨岳斌的一通咨文,是为了他初督陕甘,剿办回乱时,曾经委了一个道员王梦熊,就地劝捐,接济军粮,照例应该奖励,但迄今十余年未办,请由现任陕甘总督,查案给奖。

就表面看,其事甚小,军机奉旨:“着湖南巡抚咨行陕甘总督查明办理。”案子便算了结。而文硕却以此为由,大做文章,说王梦熊当初劝捐未曾核奖,是因为左宗棠与杨岳斌不和,接任陕甘总督以后,有意积压。本来是件没有什么多大议论可发的事,而有意苛责,加以文字拖沓,竟有三千字之多。最后为了表示无所偏袒,特意指责杨岳斌以卸任总督为湖南巡抚的部民,有所陈诉,当用呈文而不该用咨,请一并“量予示惩”。

奏折送到慈禧太后那里,一看有“已革道员王梦熊”的字样,便觉得不该给奖,再看下去,越觉厌恶,便丢在一边,而心里疑惑,不知道文硕何以要上这个折子?是不是跟左宗棠有什么嫌隙,还是出于什么人的授意。于是第二天召见军机,她先问恭王:“内阁侍读学士文硕,这个人怎么样?”

恭王连这个名字都还是第一次听到,便老实答道:“臣不知道这个人,等查明了回奏。”

慈禧太后看着宝NFDA1 和景廉问道:“你们俩,知道不?”

景廉是知道的,但慈禧太后问到此人,其意何在,茫然莫测,不敢造次,好在班次在后,不妨等宝NFDA1 回答。

宝NFDA1 不能不回答,“文硕是正红旗,进士出身。”他说,“平日有痰疾。”

“他是哪一科的?”

“同治四年乙丑科。”

“那一年会试,”慈禧太后想了一下问道,“仿佛记得你也入闱了?”

“是!”宝NFDA1 答道,“臣跟贾祯、谭廷襄、桑春荣—起赏的考差。”

“他上了个折子。”慈禧太后这才将文硕的折子交下来,“噜哩噜苏几千字,我没工夫看它!­鸡­子儿里挑骨头,­干­吗呀?你们看看,该怎么驳?”

原折甚长,只好带回军机处去看。左宗棠一看就生气了,他正在发风疹,一面搔爬不停,一面便大骂王梦熊。

“这一案跟我毫无关联。”他大声说道,“王梦熊什么东西,假公济私,捐款都入了荷包。只有杨厚庵这种老实人才会重用他。陕甘我跟杨厚庵不是前后任,中间还隔着一个穆图善,王梦熊贪污有据,革职查办是在穆任,我接事以后,自然照规矩办。王梦熊不敢到案,逃匿无踪,案不能结,何来核奖?王梦熊这两年一再呈控,都察院已经驳回,听说王梦熊已经逃回湖南,应该降旨,责成湖南巡抚衙门,逮捕归案,切切实实查明究竟。”说到这里,他收不住口,又溜到题外了,“文硕虽有痰疾,这个折子倒不能看作痰迷心窍,一定受了什么人指使。请王爷彻查。”

若说有人指使,自是宝NFDA1.左宗棠的弦外之音,恭王自然明白,便摇摇手说:“算了,算了!十几年的老案,还翻它­干­什么?驳了就算了。”

接着恭王派苏拉找了“达拉密”来,口授大意,写出来看是这样驳复:“据内阁侍读学士文硕奏:此案悬搁多年,左宗棠在任日久,有意积压,请量予惩治等语。查各省督抚办理事件,原应随时速结;然其间迟延时日,未经办结者,亦所时有。文硕所称左宗棠因与杨岳斌各持门户之见,有意积压,回护弥缝;并杨岳斌系在籍绅土,应呈明湖南巡抚,不宜率用咨文,均属任意吹求,措词失当,所奏着毋庸议。”

这样驳复,左宗棠还不满意,认为文硕应受申斥。李鸿藻便劝他,说是朝廷广开言路,所奏即有失当,不宜轻言斥责。左宗棠才怏怏不语。

回家以后,还不肯罢休,派人去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文硕是受了王梦熊的贿,有意想借此因由翻案卸罪。而文硕敢于出此,一半也是因为有宝NFDA1 在替他撑腰。

“不能­干­了!”他跟他左右说,“宝佩蘅蓄意排挤,我不能受他这种窝囊气。告病!”

左右苦苦相劝,左宗棠执意不听,而且也真的气病了,风疹大发以外,头面手足浮肿,加以天气炎热,中了暑气,胸膈不舒,头晕耳聋,只好上奏请假,奉旨赏假十日。

第三部分以医加官第71节以医加官

慈禧太后却正好相反,病体痊愈,可以报“大安”了。

“报大安”即表示已无可为天下之虑,一切因慈禧太后染恙而减少的仪制典礼及日常办事规制,恢复如常。这是社稷苍生之福,也是请脉医士的非凡大功,所以论功行赏,有一道恩诏。为首的是薛福辰,道员的本缺,遇缺即补,并赏加布政使衔,只要过一过班,就可外放为监司大员。其次是汪守正,他本是州县班子,升为知府,并赏加三品职的盐运使衔,仕途腾踔,何止“连升三级”?再下来是为孝贞慈安太后“送终”的庄守和,原来摘去的顶戴和花衔赏还,并由右院判调补左院判,成了太医院第一号人物。

李德立已经告病休致,恩典给了他的儿子兵部主事李廷瑞,超擢为郎中。此外,首先建议征医的内阁学士宝廷,荐医的督抚李瀚章、曾国荃等,以及逐日带医请脉的总管内务府大臣,都交部从优议叙。

其中特蒙异数的是薛福辰和汪守正。慈禧太后特赐貂裘、紫蟒袍、玉带钩、奇南香手串等等珍物,派太监赍送到家,薛福辰摆香案跪接。一家大小,无不感激天恩,但他本人却别有难以言说的抑郁,满腹经纶,未展抱负,只不过偶尔学医,竟成富贵的由来,自觉委屈。

慈禧太后却理会不到他的心境,另有打算,传旨在长春宫体元殿赐宴,派总管内务府大臣作陪,宴前单独召见,亲表谢意。

“薛先生,”慈禧太后从服他的药见效以后,就改用这个称呼,“吏部题奏,广东有个雷琼道的缺,先把你补上。”

雷州、琼州在广东极南,炎方瘴疠之地,在宋朝充军到那里,就跟清朝充军到宁古塔、黑龙江那些地方一样。现在情形虽大不相同,却也不算好缺,只是无论如何是个可以做一番事业的地方官,所以薛福辰顿觉愁怀一去,磕头谢恩。

“起来,起来!”慈禧太后用安慰他的语气说,“你别嫌委屈!好在你不用到任,过些日子,看近处有什么好缺,我再替你调补。我的意思要留你在京里,不过不能替你补京官,你懂我的意思吗?”

薛福辰当然懂,京官清苦,不比外官由地方供养,来得舒服。这是慈禧太后特加体恤,他当然要知情,便又磕一个头说:“皇太后恩出格外,臣粉身碎骨,难以图报。”

“你别这么说。我这场大病,九死一生,多亏得你。”慈禧太后又说,“你看如今的局面,如果我起不来,不能办事,不知会糟成什么样子?你的功在天下,就多得朝廷一点儿恩典,我想大家亦没有话说。”她的­精­神很好,所以接下来又谈汪守正的事,“汪守正补了扬州府,这倒是个好缺,不过,我也不能叫他到任。我的体子只有你跟汪守正最清楚,吃你们的药对劲,万一有个什么的,总要找你们方便才好。汪守正,我也想给他在近处找个缺,保定都还远了,将来看看天津府怎么样?”

薛福辰不便置词,只答应得一声:“是。”

“你弟兄几个?”

“臣弟兄三个。”薛福辰答道,“臣居长。”

“薛福成是你的弟弟吗?”

“是。”

“在哪里做官?”

“臣弟福成,以前在曾文正幕府,此刻在督臣李鸿章幕府,以劳绩军功,保到道员,尚未补缺。”

“喔!”慈禧太后点点头,记在心里了,“你还有一个弟弟叫什么名字?”

“叫福保。一直在督臣丁宝桢幕府。”

“丁宝桢能用你们弟兄两个,可见得是识人好歹的。”慈禧太后说,“你去吃饭吧!有好吃吃不了的,带回去。”

第三部分以医加官第72节两江参案

星变带来的忧惧不安,因为慈禧太后的“报大安”而消失了一大半,在她自己,所记得的只是“女主出政令”这句话。这一年多以来,为了中俄交涉,她抑郁在心,积之已久,第一恨自己力不从心,其次,有孝贞慈安太后在,凡事毕竟不能独断独行。如今情形完全不同了,心情畅快,意气发舒,觉得时局虽然艰难,其实大有可为,一切只在自己的手腕。

就在这时候,接到一个密折,是奉旨巡阅长江水师的彭玉麟,参劾两江总督刘坤一,说他“嗜好素深,又耽逸乐,年来­精­神疲弱,于公事不能整顿,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发炮,烟气眯目,甚或坍毁。”又说他“广蓄姬妾,稀见宾客,且纵容家丁,收受门包,在两广总督任内,所筑炮台,一经霪雨,尽皆坍毁。”措词异常率直。

慈禧太后是知道彭玉麟的,赋­性­刚介耿直,知人论世,难免偏激,因此,她对这个奏折上的话,不甚深信。但遇到这样的案子,必得派大员查办,因而发交军机议奏。

军机却深感为难,仍旧只能请旨。因为查办两江总督,至少得派个大学士,大学士出京查案,风声太大会影响政局的安定。而且要查的是江防,亦非深谙兵事的,不能胜任。

“最为难的是,刘坤一、彭玉麟都是朝廷倚重的大臣,人才难得,总宜保全。如果查有实据,也还罢了,倘或其中不尽不实,刘坤一必又奏劾彭玉麟,闹成两败俱伤,似非保全之道。”恭王又说,“此事关系甚大,臣等不敢擅专,总得先请皇太后定下宗旨,臣等方好遵循。”

慈禧太后见恭王如此怕事,自然不满,但细想一想,他的话亦不是全无道理,因而问道:“如果派人查办,你们看是谁去好?”

“如果真的要查办,自以左宗棠为宜。不过,左宗棠正请病假,天气又热,长途跋涉,不甚相宜。”恭王又说,“这一案,派人员出京,必定引起外间揣测,平添许多风波。臣请旨,是否可以寄信给刘坤一,让他明白回奏。”

“那没有用,”慈禧太后大为摇头,“让刘坤一回奏,当然是为他自己辩护,那时再派人去查,就不是保全之道了。我想……”她沉吟了好一会说,“左宗棠的­性­情我知道,他不宜于查案,从前查办郭嵩焘,说的话不公平。”

接着,慈禧太后指示,就派彭玉麟密查。这是办事的创格,但细细想去,却是极高明的一着,第一,不必特派大员出京,而彭玉麟本在江南,顺便密查,不着痕迹。其次,原由彭玉麟参劾,复派彭玉麟密查,等于让他更作详细的报告,复奏为原奏之续,就好像不曾查办过刘坤一。恭王认为这样做法,最好的是,没有奉旨查办的第三者,将来案情或大或小,或严谴或保全,都可­操­纵自如,所以欣然承旨,由衷地颂扬圣明。

两江的参案,未有结果,陕甘的人事却须有所变动。曾国荃本无意去主持陕甘的军务,而在这半年之中,不但自己体弱多病,并且家庭中连番拂逆,先是他的胞侄、曾国藩的次子纪鸿,会试屡次落第,这年五月间郁郁以终。接着,他自己又死了一个儿子,情怀灰恶,坚决求去。

恭王深知他的心境,已经答应让他休息一个时期,但继任人选颇费踌躇。左宗棠当然没有回任的道理,就是他自己愿意再度出镇西陲,朝廷亦不会相许,因为割断了他跟刘锦棠、张曜等人的关系,便等于变相收回兵权,不宜让他再统旧部,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但陕甘毕竟仍是湖南人的天下,所以曾国荃的继任人选,亦必得仍是湖南人,才能笼罩得住。

这番调动,重在防务,与寻常的督抚迁调,情况不同。所以恭王事先曾与李鸿章商议,预备以刘坤一调任陕甘,丁宝桢在四川的声名很好,应该移督两江。空下来的四川总督一缺,照李鸿章的打算,最好让他老兄湖广总督李瀚章调补。丁宝桢这几年在四川极力整顿,吏治非吴棠在日所可同日而语,税收更有起­色­,光是协解北洋购置铁甲船的盐税,就有三十万两之多,所以李瀚章如能调为川督,在李鸿章来说,公事上先就可以得心应手。

于是,不等彭玉麟奏复,恭王先就奏明慈禧太后,召刘坤一进京陛见,由彭玉麟署理两江总督,作为一次督抚大调动的第一步。

左宗棠一月假满,又续假一月,这次慈禧太后批是批准了,却是疑惑。

因此,在召见醇王时,特地问道:“最近见着了左宗棠没有?”

“半个月前,臣去看过他。”醇王答道,“­精­神还不差,只是兴致不好。”

“为什么呢?”

“大概办事不大顺手。”

慈禧想了想说:“是不是有人跟他过不去?”

这是指宝NFDA1 ,醇王不便肯定,答一声:“皇太后圣明。”

“你倒看看他去。”慈禧太后说,“劝劝他。到底是替朝廷立过功劳的人,年纪也这么大了,问问他自己有什么意思。”

醇王衔命去访问时,左宗棠正短衣蒲扇,在家纳凉。

在亲贵中,醇王最看重左宗棠,他亦往往倚恃醇王做挡箭牌。所以接得门上通报,丝毫不敢怠慢,具衣冠、开中门,将贵客迎了进来,要用待亲王的礼节参见,让醇王硬拦住了。

寒暄之际,先问病情。左宗棠便滔滔不绝地,将他头面浮肿,胸有痞块这些毛病的由来,从头谈起。醇王一面听、一面看,心里在想,能这样起劲讲话,就有病也不重,便等他谈得告一段落时,劝他销假上朝。

“宗棠许国以驰驱,自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以诸葛亮自命,所以自然而然地引用了《出师表》的话,“不过,衰病侵寻,有增无减,释杖不能疾趋,跪拜不能复起,当差的仪制尚且难得周全,其他还谈得到吗?多承王爷垂爱,一定能体谅七十老翁的苦况。等假满以后,无论如何要请开缺、开差使。那时要请王爷在慈圣面前,代为陈明苦衷。”

“老年不宜跪拜,上朝是一大苦事,我是知道的。”醇王说道,“朝廷优礼勋臣,庙堂筹划,倚重老成,只怕慈圣也不肯放你回山。”

“是!”左宗棠答道,“虽然开了缺,我暂时仍旧住在京里,以备朝廷顾问。如果明后年托天之福,八方无事,那时再乞骸骨,想来亦万无不能邀准的道理。”

看他言词恳切,醇王认为真意已经探明。天气这么热,自己固然不耐久坐,而做主人的衣冠陪客,更觉不忍,便起身告辞。第二天特为进宫请见慈禧太后,将所见所闻,据实面奏。

“左宗棠的意思我懂了,他是想开掉军机的差使,光是当大学士。”慈禧太后说,“不过,我看他实在不宜于做京官,得找个好地方,让他去养老。”

左宗棠将要外放,就在这一刻便决定了,但“好地方”却一时难找。

当刘坤一奉召到京前后,彭玉麟的复奏也到了。

非常出人意外地,彭玉麟的复奏,竟是为刘坤一多所开脱。原奏说“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发炮,烟气眯目,甚或坍毁”并非刘坤一的错处,错在两江军需总局坐办赵继元。

此人是安徽太湖人,同治二年的翰林,原是正途出身,却在散馆以后,又捐了个道员,分发江苏。这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的妹夫就是李鸿章,这时正署理两江总督,郎舅无回避之例,便派了军需总局的肥差,一直把持到如今,才为彭玉麟不顾一切地“掀”了出来:“两江军需总局,原系总督札委局员,会同司道主持。自赵总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馆,捐升道员出身,又系李鸿章之妻兄,卖弄聪明,妄以知兵自许,由是局员营员派往修筑者,皆惟赵继元之言是听。赵继元轻前两江总督李宗羲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视。甚至督臣有要务札饬总局,赵继元竟敢违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赵继元更大权独揽,目空一切。炮台坍塌、守台官屡请查看修补,皆为赵继元蒙蔽不行。”

赵继元如此顽劣,彭玉麟以巡阅长江水师,整顿江防的职责,曾经Сhā手­干­预,但并无效果,他在奏折中说:“臣恐刘坤一为其所误,力言其人不可用。刘坤一札调出局,改派总理营务,亦可谓优待之矣,而赵继元敢于公庭大众向该督臣力争,仍要帮理局务。本不知兵,亦无远识,嗜好复深,徒恃势揽权,妄自尊大,始则自炫其长,后则自护其短,专以节省经费为口实,惑众听而阻群言,其意以为夷务有事,不过终归于和,江防海防,不过粉饰外面,故一切敷衍,不求实际。其实妄费甚多,当用不用。大家皆瞻徇情面,以为局员熟手军需,营务归其把持。将来海疆无事,则防务徒属虚文,一旦有事,急切难需,必至贻误大计。夫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权,归于总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见闻,不忍瞻徇缄默,恐终掣实心办事者之肘,而无以儆局员肆妄之心。”

奏折到达御前,慈禧太后大有警悟,李鸿章的势力远达两江,是她知道的,却想不到是这样根深蒂固。上海的制造局、招商局,以及将要开通的上海、天津陆路电报线,都在李鸿章手里。再加上他有这样一个至亲盘踞在两江军需总局,历任总督都无奈其何,变成南北洋防务,都靠李鸿章一个人,权柄过重,朝廷终有受他挟制的一天,岂不可虑?

因此,她不交军机议奏,朱笔亲批:“赵继元劣迹昭著,即行革职。”军机处看到朱批,无不心惊。大家都懂她的意思,这是“杀­鸡­骇猴”,有心给李鸿章一个警告,也是给所有的大臣一个警告:倘或不是勤慎奉公,她用威行法是毫不容情的。

也就因为如此,慈禧太后决不让刘坤一回任两江,两江总督得要派一个不甘于受李鸿章影响的人。“两江的情形不大好!”她向恭王说,“用人不能光讲才具,­操­守也要紧,总要破除情面,切实整顿。像盛宣怀当招商局委员,收买洋船,竟敢舞弊,居然还有人帮他说话,无怪乎像赵继元这些人,胆子越来越大了。”

这也是指着李鸿章说的。盛宣怀是李鸿章的亲信,他收买旗昌洋行的轮船舞弊,查明属实,而“居然还有人帮他说话”,也就是李鸿章。

“彭玉麟是肯破除情面,实心办事的,不如就让他在两江。”

“回皇太后的话,”恭王答道,“彭玉麟早有过话,决不肯做督抚。而且他参了刘坤一,又接刘坤一的事,为避嫌疑,更不肯了。以臣的意思,丁宝桢倒合适。”

“丁宝桢在四川很顺手,一动不如一静。我看,”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叫左宗棠去吧!”

将左宗棠排出军机,办事可得许多方便,恭王表示赞成。不过左宗棠是不是肯去,却成疑问。所以,恭王特地派一名军机章京到左宅求见,探问他的意思。

第三部分以医加官第73节左侯出镇

在左宗棠,这是意外之喜,顿时­精­神一振。他喜欢揽权,更喜欢独断独行。少年时言志,不望拜相入阁,只愿出镇方面,不得已而求其次,宁愿做个七品县官,亦可以一抒抱负。如今,既拜相、又出镇,而且两江总督必兼南洋大臣,东南防务,要靠自己来经营策划,大有用武之地。所以对派去的军机章京,在矜持之中,不免喜形于­色­,表示一到南洋,江防、海防,只要他一到任,必有办法。

事情就这样定局了,但却还不能降旨。因为刘坤一奏对不称旨,他本人鸦片瘾大、姬妾又多,也不愿到西北苦寒之地,而杨昌NFDB9 的资望才具,都不够总督的格,得要另外物­色­。

最初想到刘坤一的族叔,云贵总督刘长佑,他是湘军宿将,早就当过直隶总督,移镇西北,倒也人地相当。但因法国正在窥伺越南,西南的防务,亦颇关重要,不宜调动。

挑来挑去挑中了一个湖南人,是浙江巡抚谭钟麟,他是翁同NFDA2 的同年,恭王对他特具好感。同治四年,慈禧太后与恭王失和,闹出绝大风波,恭王几乎连爵位都保不住。慈禧太后震怒之下,有言责的人,十九噤若寒蝉,只有谭钟麟以江南道御史,慷慨陈言,说“庙堂之上,先启猜疑,根本之地,未能和协,骇中外之视听,增宵旰之忧劳,大局有关,未敢缄默”,同官感悟,列名合疏的,有四十余人之多。慈禧太后一看这声势,不敢一意孤行,终于恢复了恭王的名位权力。以此渊源,谭钟麟一直能得到恭王的支持。而且他的官声不错,并且当过陕西巡抚,论各方面的考虑,都很合适。惟一不甚妥当的是,他在浙江当杭州知府,署理杭嘉湖道时,杨昌NFDB9 当浙江布政使,正是他的顶头上司,现在杨昌NFDB9 是甘肃布政使,变成谭钟麟的部属,似乎难堪。但朝廷用人,当然管不到这些细节,也就随它去了。

谭钟麟的调督陕甘,是出于张之洞的建议,在“翰林四谏”中,他颇得人缘,所以湖广总督李瀚章,为了笼络,特地卑词厚币,请他去当湖北通志局的总纂。可是张之洞正在培养资望关系,快到了水到渠成,将要大用的时候,自然不肯应聘,转荐他的门生樊增祥自代。果然,不久就由于李鸿藻的保荐,放了山西巡抚。翰林当到内阁学士,不是内用为侍郎,便是外放为巡抚,循资迁转,原无足奇,奇的是张之洞升内阁学士还不到半年的工夫,就有此任命,不能不说是异数。

因此,给他去道贺的人特别多。张之洞兴奋得不得了,亲拟谢恩折子,得意忘形,自命为“敢忘八表经营”的话,一时传为口实,而挖苦他最厉害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堂兄张之万。一天张之万带了两个挂表,有人便说,表只要准,一个也就够了。他这样回答人家:“我带两个表不足为奇,舍弟有‘八表’之多。”

“八表”是八方之极,亦是“天下”的别称,“八表经营”可以解释为开国英主力战定天下。张之洞下笔不检,用了这句成语,如在雍正、乾隆年间,不丢脑袋也会丢官,但嘉庆以后,文字狱久已不兴,而且清流的口气,向来阔大;所以山西巡抚想经营八表,不过传作笑谈而已。

谈笑以外,亦颇有人深为警惕,因为张之洞的被重用,正是慈禧太后重视清流的明证。翰林四谏中,专事弹劾的张佩纶、邓承修、宝廷,以及后起的盛昱,不在四谏之列,却与黄体芳齐名,好以诙谐语入奏折的刘恩溥都在朝中,气焰更甚,不知他们哪一天心血来潮,出手搏击?因而都不免惴惴不安。

因为如此,便常有些捕风捉影,疑神疑鬼的流言,有人说万青藜、董恂在位不久了,有人说李鸿藻一系将攻倒王文韶,还有人替新任陕甘总督谭钟麟担心,说张佩纶一定饶不过他。

张佩纶曾经弹劾过谭钟麟,那是四年前的事。光绪三年,山西、河南、陕西大旱,赤地千里,朝廷截留东南漕米一百万石,赈济山西与河南,由阎敬铭以侍郎坐镇山西,督办赈务。有个县官侵吞赈米,阎敬铭会同山西巡抚曾国荃,请“王命旗牌”,斩于闹市,因而经手放赈的,不管是官员还是绅士,没有人敢于舞弊,山西、河南的灾民,受惠的不止其数。

但是,陕西同样被灾,却独独向隅。这年从四月到九月,滴雨未下,渭南、渭北,小麦下种的不及二成,百姓已经吃草根树皮了,但左宗棠西征,还在急如星火地催运军粮。李鸿章大为不满,写信给左宗棠说:“西北连年荒歉。民食犹苦不足,何忍更夺之以充兵饷?万一如明末酿成流寇之乱,谁尸其咎!”

左宗棠接到这封信,当然很不开心。因此也就讨厌有人说陕西大旱,陕西巡抚不敢违逆他的意思,便禁止属下报灾。朝廷查询,他答奏说是“全省麦田仅有三成未播种者,余皆连得透雨,一律下种,虽有偏灾,不致成巨NFDE4.”这个巡抚就是左宗棠的同乡谭钟麟。

陕西的绅士为求自保,约齐了上书巡抚,请求奏报灾情,设局派官绅会办赈物。谭钟麟置之不理,陕西绅士只好乞援于言路了。

当时陕西人当御史的,一共有五个人,而陕西的绅士,只写信给其中的四个。这四个人有一个叫余上华,虽是陕西平利人,祖籍湖北,两湖一向认同乡的,所以余上华跟谭钟麟套上了交情,平日常有书信往来。这时便跟其余三个人说:“绅士与巡抚不和,言官又攻巡抚,彼此相仇,吃亏的还是地方。我看先不必出奏,由我来写封信劝他,如果他肯回心转意,奏请办赈,嘉惠地方,我们又何必再作深责?”

大家都觉得他的话入情入理,应是正办。便同意暂缓弹劾,由余上华写信给谭钟麟。哪知道余上华出卖了他的同官,也出卖了他的同乡,将陕西绅土的原函,寄了给谭钟麟。

谭钟麟为了先发制人,连夜拜折,专差送到京里,特参“陕西绅士,把持公事,胁制官吏;移熟作荒,­阴­图冒赈。”可惜,晚了一步,已经先有人参了谭钟麟。

这个人叫梁景先,陕西三原人,官拜浙江道御史,就是陕西绅士致书言路乞援,而独独漏了他的那个人。梁景先的科名甚早,是道光二十五年的进士,咸丰十年英法联军进京时,他做工部郎中,因为胆小,弃官逃回家乡。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陕西人最讲气节,因此看不起他,后来虽然补了御史,陕西的绅士却从不跟他打交道。这一次桑梓大事,别人都受托出力,只有他不在其列,心里非常难过。想想六十多岁的人,就要告退了,这样不齿于乡里,将来退归林下,还有什么面目自居为缙绅先生?倒不如趁此机会,为桑梓效一番劳,晚节可以盖过早年的耻辱,岂不是极好的打算?

因此,他深夜草奏,狠狠参了谭钟麟一本,说他骄蹇暴戾,一条条罪状列了许多,而且词气之间,也隐约谈到余上华跟谭钟麟勾结,“潜通消息”的情事,同时也参了陕西藩司蒋凝学,衰病不足以胜任其职。

他的奏折一上,谭钟麟的折子也到了,陕西的御史预备在京里参他,他远在西安,怎会知道?见得余上华“潜通消息”的话,信而有征。不过由于恭王的从中回护,这两个折子都留中不发,只用“廷寄”命谭钟麟“确查具奏”。

消息当然是瞒不住的,陕西的京官和地方上的百姓,动了公愤,一方面具呈都察院,请求代奏:“陕西荒旱,巡抚、藩司厌闻灾歉”,一方面在西安几乎发生暴动。谭钟麟大起恐慌,下令西安镇总兵、潼关协副将,调兵三千,将巡抚衙门,团团围住,一打二更,抚署前后戒严,断绝行人,总算地方绅士出面安抚,不曾激成民变。只是蒲城、韩城等处,­奸­匪乘机作乱,还杀了两名官儿,派兵剿捕,方能平定。

事情闹得很大,但朝廷无意严格追究责任,所以等谭钟麟的复奏到京,才有明发上谕,认为谭钟麟的复奏,“尚无不合”。梁景先所参蒋凝学各节,既无实据,“毋庸置议”。至于陕西的灾情,由户部拨银五万两,交谭钟麟核实放赈。

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不想恼了张佩纶,看样子他内有恭王成全,外有左侯支持,要扳是扳他不倒的,只有给他一个难堪出出气。

于是他上了一道“疆臣复奏,措词过当,请旨申饬”的折子。结果发了一道上谕,第一段说:“前因陕西绅士呈诉该省荒旱,巡抚谭钟麟有办理未善之处,谕令该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兹据谭钟麟复陈,办理一切情形,尚无不合。朝廷知该抚向来认真办事,特予优容,明降谕旨,责成该抚经理救荒事宜,不以折内语句,苛以相绳。”

这一段是为谭钟麟开脱,也为朝廷本身辩护,救灾事大,措词事小,不加苛责。

第二段入于正文,是这样措词:“兹览张佩纶所奏,‘该抚复奏折内,哓哓置辩,语多失当,恐开骄蹇之渐,请予申饬。’嗣后该抚惟当实心任事,恪矢靖共,于一切行政用人,慎益加慎,毋稍逞意气之偏,转致有亏职守。”

前后两段的文气,似断还续,虽未明言申饬,其实已作了申饬,但此申饬又很明显地表示出是苛责。合看全文,给人的观感,仿佛是弟兄相争,做哥哥的明明不错,但父母为了敷衍骄纵的幼子,假意责骂哥哥。清流中人,真的成了“天之骄子”了。

事隔四年,丁忧复起的张佩纶,依然是“天之骄子”,补了翰林院侍讲的原职,谢表中比拟为宋哲宗朝,贤后宣仁太后当国,起用贤俊,再度当翰林学士的苏东坡,俨然以参赞军国大计的近臣自许。事实上,三年守制,潜心修养,虽然气概如昔,但已深沉得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一逞意气,便尔搏击。所以为谭钟麟担心的流言,亦毕竟是流言而已。

第三部分以医加官第74节衣锦还乡

补授两江总督的上谕,由内阁明发时,左宗棠还在病假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病痛仿佛好了一大半,期满销假,说“步履虽未能复故,而筋力尚可支持。”折子一递,当天就由慈禧太后召见。

这次召见,跟以军机大臣的身份,随班晋见,大不相同,太监扶掖,温语慰问,踌躇满志的左宗棠,亦颇有感激涕零之意,说是过蒙体恤,大出意外,只是衰病之躯,怕难报称。

慈禧太后放他到两江,原有像宋朝优遇大臣那样“择一善地”让他去养老的意思,但这话不宜明说,依然是勉励倚重的语气,“说到公事,两江的繁难,只怕比你现在的职司要多好几倍。”她说,“我是因为你回来办事认真,很有威望,不得不借重你去镇守。到了两江,你可以用妥当的人,替你分劳。不必事事躬亲,年纪大了,总要保重。”

这是不教他多管事,还是含着养老的意味在内,而左宗棠是不服老的,瞿然奏对,大谈南洋的防务与“通商事务”。一讲就讲了半点钟。

“你如果不能支持,不妨稍微歇一歇。”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烦,但神态很体恤,“两江有什么应兴应革的事宜,你跟恭王、军机慢慢儿谈,让他们替你代奏好了。”

于是左宗棠跪安退出,料理未了事务,打点起程。经手的两件大事,一是永定河工,完工的要奏请验收,未完工的仍由王德榜料理。二是安置十二哨亲军,一部分遣散,一部分带到两江。剩下的军械当然移交李鸿章接收,但最新式的六百杆“后膛七响马枪”,却送了给神机营,使得醇王喜不可言。

诸事皆毕,左宗棠衣锦回乡,奉准请假两月,先回湖南展拜他二十二年未曾祭扫的祖茔。

十一月底船到长沙,新由河南调任湖南巡抚的涂宗瀛,率领通省文武官员,衣冠鼓乐,恭迎爵相,日日开筵唱戏,将他奉如神明。这样在省城里住了三天,方溯湘水北上,荣归湘­阴­故里。

头白还乡,而且拜相封侯,出镇东南,这是人生得意之秋,但左宗棠的心境,却大有“近乡情更怯”的模样,怯于见一个人:郭嵩焘。

郭嵩焘跟左宗棠应该是生死之交。咸丰十年官文参劾左宗棠,朝命逮捕,将有不测之祸,亏得郭嵩焘从中斡旋解救,左宗棠不但无事,而且因祸得福,由此日渐大用。以前郭左两家,并且结成儿女姻亲。这样深厚的关系交情,竟至中道不终。同治四年,郭嵩焘署理广东巡抚,积极清除积弊,整理厘捐,因而与总督瑞麟为了督署劣幕徐灏而意见不和,朝旨交左宗棠查办。他为了想取得广东的地盘,充裕他的饷源,居然趁此机会,连上四折,攻掉了郭嵩焘,保荐蒋益沣继任广东巡抚。其向曲直是非,外人不尽明了,但左宗棠自己知道,攻郭嵩焘的那些话,如隐隐指他侵吞潮州厘捐之类,都是昧煞良心才下笔的。

在左宗棠,这些英雄欺人的行径,不一而足,但对他人可以置之度外,对郭嵩焘不能,尤其回到了家乡更不能。一路上左思右想,惟有“负荆请罪”,才能稍求良心自安,也见得自己的气度与众不同。

一大清早,左宗棠便吩咐备轿拜客,陈设在官船上的全副仪仗,执事都搬上了岸,浩浩荡荡地塞满了一条长街。八抬大轿到郭家门口停住,左宗棠走下轿来,红顶子,三眼花翎,朝珠补褂,一应俱全,亲自向郭家的门上说明:“来拜你家大爷。”

郭嵩焘早就得到消息,挡驾不见,甚至连大门都不开,门上只是弯着腰说:“家主人说,决不敢当。请侯爷回驾。”

“你再进去说,我是来会亲戚。务必见一见。”

往返传话,主人一定不见,客人非见不可,意思极其诚恳。最后是郭嵩焘的姨太太劝她“老爷”,说女儿是他侄媳­妇­,如果过于不讲面子,女儿在左家便难做人。郭嵩焘是怕这个姨太太的,只能万分委屈地,开门接纳。

“老哥,老哥!”左宗棠一进门便连连拱手,进了大厅,便有个戴亮蓝顶子的戈什哈,铺下红毡条,左宗棠首先跪了下去。

“不敢当,不敢当!”郭嵩焘只好也跪了下来。

两人对磕过一个头,左宗棠起身又是长揖:“当年种种无状,今天实在无话可说,惟有请老哥海涵。”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郭嵩焘余憾不释,语气十分冷漠。

于是左宗棠寒暄着将郭家上下,一一问到,然后谈论彼此熟识的亲戚故旧,直到中午不走,郭嵩焘只好留他吃饭。

左宗棠颇讲究口腹之欲,在前线督师,经常食用的都是曾国藩宴客亦不轻易一用的“海菜”,鱼翅、燕窝。这天在郭家,不过一桌腊­肉­,蒸鱼之类的家乡菜,左宗棠却吃得津津有味,健啖而且健谈,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方罢。冬日天短,告辞的时候,已经太阳下山,炊烟四起了。

这就是左宗棠笼络人的手段。在他人看来,这么一位第一号的贵客,在他家作整日盘桓,岂止于蓬荜生辉,真该家祭陈告,祖宗有德才是。左宗棠就是期待郭嵩焘有此想法,一以消释仇怨,再则消释乡里父老的“误会”,说起来:“左四老爹跟郭家交情还是厚得很,你看,一会亲就是一整天,谁说他们两家不和?”等到郭嵩焘来回拜时,再款以上宾之礼。更是前嫌尽释,浮言尽消了。

然而他失望了,郭嵩焘竟不回拜!这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极其失礼的事,同时也由此失礼,更显出郭嵩焘跟左宗棠的深仇大恨,到了难以化解的地步。

腊月二十二到了江宁,二十四接事。刘坤一派江宁知府与督标中军副将,原隶左宗棠部下,有福将之称的谭碧理,将两江总督关防、两淮盐政印信、钦差通商大臣关防,以及王命旗牌,都送到了行馆。封印期内,少动公文,左宗棠有公事交代,都派差官去传话。

他的差官,大都是勤务兵出身,平时呼来喝去,视如仆役,但一到属下衙门,身份自然不同。到了江宁藩司那里,投帖请见。

江宁藩司叫升善,旗下贵族出身,最讲究应酬礼节,因为这个名叫孙大年的差官是总督派来,尊上敬下,以平礼相待。原以为孙大年应该懂得藩司综理一省民政,亦可算方面大员,尊重体制,不敢分庭抗礼,谁知孙大年全不理会,说请“升炕”,居然就在炕床上首坐下,高谈阔论,旁若无人。升善大为不悦,第二天上院参见总督,谈完公事,顺便就提到孙大年的无礼。

“喔,喔!”左宗棠随即拉开嗓子喊道,“找孙大年!”

“喳!”堂下戈什哈,暴诺如雷。

等把孙大年找来,左宗棠大加申斥:“你们自以为有军功,在我这里随意谈笑,倒也罢了,怎么到藩司大人那里也是这个样?藩司是朝廷特简的大员,不比你们的顶戴,凭我奏报就可以有了!你们太不自量!赶快替藩司大人磕头赔罪。”

“喳!”孙大年果真替升善磕头。

“请起,请起!”升善倒有些过意不去。

“回头替藩司大人站班!”左宗棠又说,“不准马虎。”

“喳!”

又谈了一会,左宗棠端茶送客。升善走到二门,只见左宗棠左右的十几名差官替他“站班,”入眼大惊,连孙大年在内,个个红顶花翎黄马褂,一齐手扶腰刀,肃然侍立。

细看补子,其中还有绣麒麟的,这是武官一品的服饰,虽说军功上得来的品级官衔不值钱,但认起真来,到底朝廷的体制有关,升善竟不得不撩袍请安,弄得奇窘无比。

江宁官场有了这桩笑话,左宗棠的声威益重。但是,在两江他并不能像在陕甘那样,想如何便如何。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虽不如前,却另有制抑左宗棠的手段。左、李对国防的主张,向来不同,左宗棠主塞防,李鸿章主海防。海洋辽阔,不比塞防可以据险而守,所以南北洋必须联成一气,这也就是李鸿章Сhā手两江,能得朝廷默容的道理。如今左宗棠出镇东南,加以彭玉麟严劾赵继元,是间接对李鸿章深致不满的表示,如果左、彭联手,则经营北洋的计划,将处处遭遇障碍,因而先发制人,策动张佩纶上了一个洋洋四五千言的奏折。

这个折子的案由,叫做“保小捍边,当谋自强之计”,而一篇大文章,谈的完全是海防,却有意在案由上避免,用心也算甚苦。奏折一上,慈禧太后觉得颇为动听,加以恭王的支持,所以下了一道“五百里”的“密谕”,分寄李鸿章、左宗棠及闽浙总督何NFDD6 、两广总督张树声、云贵总督刘长佑、还有彭玉麟和有关各省巡抚:“翰林院侍讲张佩纶奏,沥陈‘保小捍边,当谋自强之计,’一折,据称‘日本既废琉球,法兰西亦越境而图越南,驭倭之策,宜大设水师,以北洋三口为一军,设北海水师提督;天津、通永、登莱等镇属之,师船分驻旅顺、烟台,大连湾以控天险。江南形势当先海而后江,宜改长江水师提督驻吴淞口外;狼山、福山、崇明三镇均隶之,专领兵轮,出洋聚­操­。责大臣以巡江,兼顾五省;责提督以巡海,专顾一省。移江南提督治淮徐,辖陆路;闽浙同一总督辖境,宜改福建水师提督为闽浙水师提督,以浙江之定海、海门两镇隶之。浙江提督专辖陆路为正兵,扼险以伺利便,刘永福等皆可罗致为用。复以水师坐镇珠崖;快船、水雷船出入于越南神投海口,与为联络’等语,海防、边防自为目前当务之急,亟应统筹全局,因时制宜。必有折冲御侮之实,始可为长驾远驭之计,该侍讲所陈各节,不为无见,即着李鸿章、左宗棠、何NFDD6 、张树声、彭玉麟等将海防事宜,通盘筹划,会同妥议具奏。”

照上谕指示,又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为疆臣领袖,所以筹议海防,很自然地责成了李鸿章主持。这一下,便占了先着,他成竹在胸,从容得很,丢下这件要紧公事,好整以暇地亲自去巡视跸道。因为上年孝贞慈安太后大葬,慈禧太后病体初愈,不宜长途跋涉,未曾送到山陵,怕今年清明时分,会去亲祭,所以预先发动民NFDB7 ,大事整修。

第三部分以医加官第75节慈禧用权

就在巡视中途,李鸿章接到京里的密信,提到“西圣”的动向,说病势完全康复,已报“万安”,为了打算着意整顿一番,今年皇帝侍奉皇太后瞻谒孝贞定东陵之举,决定从缓。慈禧太后要留在京里,亲自处理三年一次的“察典”。

三年一次的考绩,外官叫“大计”,京官叫“京察”。京察之期跟乡试之年一样,逢子、午、卯、酉举行。这年是光绪八年壬午,各衙门开印以后,第一件大事就是“注考”、“过堂”,考核属下。部院大臣照例由吏部开单,奏请亲裁。就在这时候,张佩纶递了“保小捍边”一折以后,鼓其余勇,上折攻了三个人,一个是吏部尚书万青藜,一个是户部尚书董恂,说他们“声名平常,年老恋位”,不但“恋职如故,且溺职亦如故”,奏请“照例休致”。另外一个附片,专劾左都御史童华。

慈禧太后早就想动万、董二人了。所以看到张佩纶的奏折,正中下怀,万青藜和董恂都丢了官。童华则开缺以侍郎候补,坐降一级。万青藜的遗缺由李鸿藻以兵部尚书调补。

接到上谕,李鸿章暗暗警惕。一年之间,李鸿藻升协办,调吏部,他的宦途得意,正表示清流势力的扩张,南派王文韶士望不孚,翁同NFDA2 正在“养望”,潘祖荫名士气味太重,看来南不敌北,自己在这两派之间,如何结纳,作为内援,该当好好有个打算。

这样考虑着,自然而然想到了张佩纶。同时也不免得意。几年来凭借世交,在张佩纶身上下功夫“烧冷灶”,颇有效验。张之洞巴结李鸿藻,三日两头上书言事,终于弄到了一个巡抚,张佩纶才具远胜张之洞,如果能培植他出镇方面,则感恩图报,声气相应,岂不是平添了一条臂膀?

不幸的是,“大先生”李瀚章,从湖北派专差送来一封家书,就养湖广总督衙门的老母,病势垂危,恐难挽回。这真是晴天一个霹雳,李鸿章忧心忡忡,觉得必须得有一番布置。

他有个“饭后三百步”的习惯,专有个听差替他计数,数到三百步,便喊:“够了!”这天一喊,竟未听见,他是想心事想出神了。

想的是他老母的后事。一旦丁忧,必须开缺。弟兄两个都当不成总督,门下多少人要跟着倒霉,还在其次,只怕平时结下了怨,有人趁机报复。特别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任内,经手的大事,不知多少?有些未了的事务,需要弥补,倘或换个不相­干­的人来,公事公办,翻出老案,会有极大的麻烦。

当然,以自己的地位及朝廷的倚重,必有“夺情”的诏命,照旗人的规矩,穿孝百日,销假视事,这百日之内,并不开缺,派人署理,便毫无关系。只是汉人跟旗人不同,而且亦非用兵之时,“墨NFEAA 从戎”的说法,全不适用。所以,惟一之计是立刻奏请开缺,同时保荐继任人选,好替自己弥缝一切。否则,慈禧太后心血来潮,说不定将左宗棠调补直督,那就非搞得身败名裂不止。

第三部分以医加官第76节弄巧成拙

幸好,淮军将领中,还可以找得到替手,不过还不到可以着手进行的时候,只能将此人存之于心目之中,眼前先上了折子再说。

奏请开缺侍疾的奏折,自然不会批准,朝命“李鸿章赏假一月,赴湖北省亲”。正在打点动身,凶信到了,李鸿章随即奏报丁忧。但用不着星夜奔丧,因为李太夫人死在他长子衙门里,而李鸿章由直隶到武昌,得好几天的工夫,赶不及“亲视含殓”,就不妨等灵柩从河北盘回安徽时,中道迎护。

事实上他也不能星夜奔丧,疆臣领袖、北洋重镇,何能说走就走?他料定朝廷必然一而再地慰留,趁此机会正好部署,最要紧的是,得要想法子将两广总督张树声调到直隶来接自己的事。淮军将领本以刘铭传为首,但“刘六麻子”早就跟李鸿章不大和睦,所以张树声成了李鸿章嫡系中的“大弟子”。如果李鸿章开缺,最好由张树声来接任,几乎是北洋文武一致的看法,因此湖北的凶信一到,立刻就有人向广州报喜信。而且张树声还有个儿子在北京,当然也早已写信回家,请他父亲准备北上。

果然,朝命不准开缺。等李鸿章上到第三个折子,恭王便向慈禧太后陈奏,无法强留李鸿章在直督任上,不过北洋大臣是领兵重任,以“墨NFEAA 从戎”之义,李鸿章或许可以留下来。建议派王文韶到天津跟李鸿章当面商量,如何让他回籍奔丧,而又不致影响北洋防务。

于是王文韶衔命到天津,名为“剀切宣谕慰勉”,要他留任,其实是征询继任人选。李鸿章答应留任北洋大臣,建议调张树声署理直督。但法国已派兵到河内,越南局势怕有变化,两广亦须宿将镇守,因而又建议起用曾国荃为粤督。

这番布置,朝廷认为相当妥帖,依言而行。但如此调动,关键是在北洋防务,因为李鸿章镇守北洋,所以调淮军出身的张树声为直隶总督,作为李鸿章的辅佐。而在张树声这方面的人,却看不透这一层,只当李鸿章丁忧必得开缺,直督调张树声是朝廷找不出适当人选,不得不加倚重,从此大用,可以继李鸿章而成为北洋的领袖了。

张树声的儿子就坚持这样的看法。他叫张华奎,是个举人,借在京读书,预备会试为名,为他父亲打探消息,钻营门路。平日很拍清流的马屁。照李慈铭的说法,清流谐音为“青牛”,李鸿藻是牛头,张佩纶是牛角,专门用来NFDE5 触他人,陈宝琛是青牛肚子,在清流中最扎实。当然还有牛尾、牛鞭,但都轮不着张华奎,他是所谓“青流靴子”,比起为清流跑腿的“清流腿”还隔着一层。

为了想“独立门户”,脱去对李鸿章的依傍,张华奎在京里大肆活动,找了许多“清流腿”酒食征逐,交头接耳地秘密商议,想替他父亲直接打一条路子出来。

有条“清流腿”,是国子监的博士,名叫刘东青,忽然拍案自赞:“我有绝妙的一计!此计得行,岂止为尊大人增重?直可夺合肥、湘­阴­的声光。”

张华奎一听这话,先就笑了,连连拱手:“请教,请教!”

“翰林四谏,都自负得很,以为有绝大的经济,吴清卿、张香涛都出去了,张幼樵自然见猎心喜。”刘东青停了一下说:“他年底下摒绝杂务,专拟谈海防的那个折子,意趣所在,不难明白。如今北洋正在大兴海军,何不奏请以张幼樵到直隶来帮办水师……。”

话还未完,座客轰然喝彩。这一计的确想得很绝,一下子可以收服了张佩纶。帮办军务,与钦差大臣只差一间,替张佩纶想了这么一个好题目,他当然要感恩图报。得此有力的“保镖”,直隶总督这个位子就可以坐得稳了。

“不过,”张华奎问说,“二月里有诏旨,不得奏调翰林。只怕于功令不符。”

“不是奏调,是举荐贤能,有何不可。二月间的诏旨,是为张香涛奏调编修王文锦而发,举荐张幼樵的情形不同,奏折中不妨声明,请加卿,以示优异。这完全看措词如何耳!”

张华奎深以为然。但另有人劝他,不可造次,应该先征得张佩纶的同意。张华奎亦认为说得有理,便托人去探询口气。

张佩纶不置可否。果能帮办直隶水师,赏加三品卿衔,则一转就是巡抚,亦是一条终南捷径。但这要出自朝廷特旨,张树声算什么东西?由他来举荐,不是贬低了自己的身价!

在他觉得可笑,可以不作答复。张华奎却误会了,以为是默许的表示。当时便打密电回广东,张树声尚未接署直督,已先有举荐张佩纶的奏折到京。

折子交到军机,李鸿藻首先表示不满,恭王亦认为张树声此举过于“取巧”,便即奏明慈禧太后,驳斥不许,说“帮办大员及加赏卿衔,向系出自特旨,非臣下所得擅请。”

这一下连张佩纶亦碰了一鼻子灰,更坏的是,递折之日,恰有“考差”,张佩纶因为还有亲属之丧,还有“小功服”在身,不能应考,于是有人说他不应考是在“候旨”,倒像是张佩纶本人想谋这个差使。

“张某人太冒昧了!”他气得跳脚,“这不是笑话吗?”

“此风不可长!”陈宝琛想帮他的忙,为他洗刷,“我要上折子参。”

一参一个准:“张树声擅调近臣,实属冒昧,着交吏部议处。”

慈禧全传第4部 - 呣子君臣

六一

光绪十一年五月初九,欲雨不雨,是个郁热得令人很不舒服的日子,然而慈禧太后的心情,却开朗得很。

头一天就由长春宫总管太监李莲英传谕:单独召见醇王。不但单独召见,而且看样子他们叔嫂之间还有一番长谈。这可以从例行召见军机时间之短促这一点上,窥知端倪,几乎不等军机领袖礼王世铎陈奏完毕,她就抢着说了句:“我都知道了。你们跪安吧!”

全班军机大臣跪安退下,刚走出养心殿宫门,就遇见醇王,包括礼王在内,一起止步,退到一边,垂手肃立,让他先走。

“各位晚走一会儿!回头怕有许多话交代。”

这是说慈禧太后会有许多话交代。世铎答一声:“是!我们听信儿。”

醇王又往前走,走不数步,听得后面有人喊道:“王爷请留步,请留步。”

转身一看,但见有人气喘吁吁地正赶了来,到近前方始看出,是工部尚书兼步军统领、总管内务府大臣、总理大臣的福锟。虽然汗流满面,形­色­匆遽,却不废应有的礼数,先给醇王请了个端端正正的安,然后递上一个封套。

“是什么?”

“北洋的电报。”福锟说,“刚到不久,特意给王爷送了来。”

醇王打开封套,抽出电报来看,入目便喜动眉梢,“我就在等这个电报。”说着,他的步履益见轻快了。

“王爷,”福锟赶紧又唤住他,“还有个消息,八成儿不假,孤拔死在澎湖了。”

“喔,”醇王惊喜地问:“怎么死的?”

“得病死的。”福锟又说,“照我看,是气死的。中法订立和约,化­干­戈为玉帛,唯恐天下不乱的孤拔,何能不气?”

醇王点点头,没有工夫跟福锟细谈,急着要将手里的电报,奏达御前。

※※※

看完李鸿章的电报,知道法军准定在这一天退出基隆,慈禧太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中法的纠纷算是了完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咱们得要从头来过,切切实实办一两件大事。”她指着桌上说:“李鸿章的这个奏折,你看过了?”

“是!臣已经仔细看过。”醇王答说:“李鸿章打算在天津创设武备学堂,聘请德国兵官,作为教师,挑选各营弁兵,入堂学习,期满发回各营,量材授职。这是大兴海军的根基,请太后准他的奏。”

“这当然要准。”慈禧太后说,“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跟你商量,怎么样大兴海军?钱在那里,人在那里?都要预先有个筹划。”

“臣跟李鸿章谈过好几回了。人才自然要加强培植,经费只要能切实整顿关务、厘金,不怕筹不出来,只怕各省督抚,不肯实心奉公。”醇王停了一下说:“这是件大事,臣想请旨饬下北洋、南洋、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船厂该如何扩大;炮台该如何安设;枪械该如何多造,切切实实讲求,务必办出个样子来,才不负太后的期望。”

“就是这话。”慈禧太后说:“皇帝今年十五岁了。”

醇王不知道她忽然冒出来这句话,有何含义,他一向谨慎,不敢自作聪明去作揣测,只毫无表情地答一声:“是。”

“亲政也快了。我总得将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治理得好好儿的交给皇帝,才算对得起列祖列宗,天下百姓。”

“太后这样子用心,天下臣民,无不感戴。不过,皇帝年纪还轻,典学未成,上赖太后的覆育,亲政一事,现在言之过早。”

“不是这话。垂帘到底不算什么正当的办法,我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为我自己打算打算。我不能落个名声,说到了该皇帝亲政的年纪,我把持不放。其实,我这么­操­心,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争一口气吗?要说到危难的时候,没有我拿大主意,真还不成,如今中法和约订成了,基隆的法国兵也撤退了。中国跟日本为朝鲜闹得失和,如今有李鸿章跟伊藤博文讲解开了,一时也可保得无事。往后大家同心协力,把海军好好办起来,自然可以不至于再让洋人欺侮咱们。古人说的是‘急流勇退’,我不趁这个时候见好就收,岂不太傻了吗?”

“太后圣明!眼前和局虽定,海防不可松弛,正要上赖太后圣德,切实整顿。亲政之说,臣不敢奉诏。”说完,醇王取下宝石顶、三眼花翎的凉帽,放在砖地上,重重地碰了个响头。

这番表现,使得慈禧太后深为满意,然而表面却有遗憾之­色­:“唉!”她叹口气,“你起来!我也知道大家还饶不过我。”

“太后这么说,臣等置身无地。”老实的醇王,真以为慈禧太后在发牢­骚­,所以惶恐得很。

“话虽如此,我也不过再苦个两三年。”慈禧太后又说。

“我今年五十一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归政以后,总该有我一个养老的地方吧!”

这话早就有人提过了,说慈禧太后想修万寿山下,昆明湖畔的清漪园。醇王一直不置可否,而心中已有成算,所以这时候不等她再往下说,赶紧接口答奏:“臣等早就打算过了。只等经费稍稍充裕,把三海好好修一修,作为皇帝颐养太后天年之处。”

慈禧太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在想。修三海的上谕,跟大兴海军的上谕,一起发吧!让天下都有个数,我该归政,享几天清福了。”

“是!”醇王问道,“修三海的工程,请旨派人踏勘。”

“你瞧着办吧!”慈禧太后又说:“最好先不要派内务府的人。”

这不是慈禧太后不信任内务府大臣,相反地,是回护他们。因为凡有大工程出现,言路上一定都睁大了眼看内务府,现在没有内务府大臣参与勘估,就不会太引人注目。而且,大工程的进行,依照例规,必是先派勘估大臣,再派承修大臣,勘估不让内务府Сhā手,正是为了派他们承修预留地步。

醇王奉旨唯谨。由养心殿退到内务府朝房,将全班军机请了来,下达懿旨。军机大臣一共六人,礼亲王世铎,向无主张,额勒和布与张之万伴食而已,常说话的是阎敬铭,许庚身与孙毓汶。只是阎敬铭的话,在醇王听来,常觉话中有刺,鲠喉难下。

“修南北海的工程,是同治十三年八月初一,就有上谕的。”阎敬铭闭着眼说,“我还记得,当时的上谕是:”现在时值艰难,何忍重劳民力?所有三海工程,该管大臣务核实勘估,力杜浮冒,次昭撙节,而恤民艰。‘以今视昔,时世越发艰难,况且还要大兴海军。从古以来,帝皇大丧天下元气的,无非三事:好大喜功、大治武备;巡观游幸、大兴土木;佞神信佛、祠祷之事。本朝开国,尽惩前明之失,康雍两朝,真可以媲美文景之治,纯皇帝天纵圣明,雄才大略,不殊汉武,然而所失亦与汉武相仿。盛世如此,而况如今?如果又要大兴海军,又要大兴土木,只怕不待外敌欺凌,危亡立见!“

这番侃侃而谈,听在醇王耳朵里,很不是滋味,他的­性­情有时很和易,有时很褊急,总而言之,心里想说什么,都摆在脸上。所以,不待阎敬铭话毕,神­色­就很难看了。

孙毓汶在这样的场合,总是耳听别人,眼看醇王,见此光景,一马当先替醇王招架,“丹翁失言了!”他说,“今昔异势,外敌环伺,非极力整顿海防,不足以立国。中法、中日交涉,委屈求全,原就是亟图自强之计。至于勘修三海,为皇太后颐养天年之计,理所当然,本朝以孝治天下,此举万不可省。至于时世艰难,一切从俭,当然亦在慈圣明见之中,谈不到什么大兴土木。”

“但愿如此。”阎敬铭慢条斯理地说,“大兴海军,户部勉力以赴,大兴土木,不知款从何出?”

“本就不是大兴土木。”许庚身接口说道,“不过工程规模虽不大,办事的规制不可不隆重,才是皇上孝养尊崇之道。踏勘一事,得要请七王爷主持。”

“可以。”醇王同意他的看法,“御前,军机一起去看,省得事后有人说闲话。”

很明显,所谓“说闲话”是指阎敬铭。看样子要流于意气,礼王世铎亦很不安,便有意打岔,拉长了嗓子喊:“来啊!”

等将苏拉喊了来,世铎吩咐请军机章京领班钱应溥来写旨。这道上谕很简单,用“钦奉懿旨”的字样,三海应修工程,派御前大臣、军机大臣,以及专管离宫别苑的“奉宸苑卿”,会同醇王踏勘修饰,一切事宜,随时查明具奏。

另外一道大兴水师的上谕,真正是军国大计,关系甚重,所以字斟句酌,颇费经营,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方始定稿。醇王接来一看,写的是:

“谕军机大臣等:现在和局虽定,海防不可稍弛,亟宜切实筹办善后,为久远可恃之计。前据左宗棠奏:”请旨饬议拓增船炮大厂‘,昨据李鸿章奏:“仿照西法,创设武备学堂’各一折,规划周详,均为当务之急。自海上有事以来,法国恃其船坚炮利,纵横无敌,我之筹划备御,亦尝开设船厂,创立水师,而造船不坚,制器不备,选将不­精­,筹费不广。上年法人寻衅,叠次开仗,陆路各军,屡获大胜,尚能张我军威,如果水师得力,互相援应,何至处处掣肘?当此事定之时,惩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师为主。”

接下来便是指定朝廷倚为柱石的一班疆臣将帅,“确切筹议,迅速具奏”。第一个自是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第二个是左宗棠,以下是彭玉麟、穆图善、曾国荃、张之洞、杨昌濬,一共是七个人。

最后是一段郑重其事的告诫:“总之,海防筹办多年,糜费业已不赀,迄今尚无实济,由于奉行不力,事过辄忘,几成固习。该督等俱为朝廷倚任之人,务当广筹方略,行之以渐,持之以久。毋得蹈常袭故,摭拾从前敷衍之词,一奏塞责。”

醇王看罢,提笔改动了一两个字,随即便由钱应溥再写一个“奏片”,递到内奏事处,用黄匣捧送长春宫,让慈禧太后核可以后,分缮“廷寄”,交兵部专差寄递七处。

※※※

这天晚上,福锟特设盛馔,专请孙毓汶一个人,杯盘之间,有宫中传来的密旨相商。

“上谕是下来了。”福锟低声说道:“上头的意思,你是知道的,此后该如何着手,李总管有话传出来,说要请你出主意。”

“上头的意思”是孙毓汶早就知道的,修三海不过是一个障眼法,其实是想修清漪园。经费如何筹措,工程如何进行,大致也有了成议。但空言容易,以空言见诸实际,就不那么简单了。所以孙毓汶沉吟不语,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孙毓汶是好量,酒越多思路越敏锐,因而福锟并不催他。

直到十来杯酒下肚,孙毓汶方始开口。

“此中有个关键人物,这个人敷衍好了,大事已成一半。”

“你是说朝邑?”

阎敬铭是陕西朝邑人,他当然也是关键人物,但是,“他还在其次。”孙毓汶说:“是李相。”

“嗯。”福锟深深点头,“怎么个敷衍?”

“自然是格外假以词­色­,要让他们知道,慈眷特隆,然后感恩图报,旨出必遵。”

“中堂!”孙毓汶忽然顾而言他地问,“你看近来言路上如何?”

“马江一役,清流铩羽,比从前消沉得多了。”福锟举杯相敬,“莱山,这是你的功勋!”

孙毓汶坦然不辞地接受了他的敬酒。如果说打击清流亦算功勋,那么,孙毓汶所建的真是奇勋。当年他画策将翰林四谏中的张佩纶、陈宝琛及清流中的吴大澂,派为福建及南北洋军务会办,让大言炎炎,纸上谈兵的书生,去总领师­干­,无异把他们送入云端,等着看他们摔得粉身碎骨。果然,马江一败,接着追论保荐丧师辱国的唐炯、徐延旭的责任,张陈二人,都获严谴。清流钳口结舌,噤若寒蝉,而吃过清流苦头的人,无不拍手称快,因而有副刻薄的对子,上联叫做:“三洋会办,且先看侯官革职,丰润充军”,说陈宝琛革职,张佩纶充军用“且先看”的字样,意思中还要等着看吴大澂的“好看”。

下联是拿清流中最得意的张之洞作个陪衬。张之洞由内阁学士外放山西巡抚,谢折中一句“敢忘八表经营”,久成话柄,这里少不得再挖苦一番:“八表经营,也不过山西禁烟,广东开赌。”禁烟自是好事,广东的“闱姓”复开,是为了筹饷,在张之洞是万不得已之举,而出以“也不过”三字,卑薄之意,十分明显。

不过一年多工夫,翰林四谏为孙毓汶收拾了一半。再有个邓承修,孙毓汶仿照当年恭王应付倭仁反对设置同文馆的办法,撺掇醇王请旨,将邓承修派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让他无法再抨击洋务。但话虽如此,只要“铁汉”在京,还得要处处防他。

“言路自然不如以前嚣张了。不过,一半也是没有题目的缘故。修园一事,虽可以不明发上谕,到底不能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中堂,”孙毓汶问道:“倘或有人象同治十三年那样,交相起哄,请停工的折子一个接一个上,请问如何应付?”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盛伯熙算是清流后起的领袖,不过锋芒已不如前,加以慈圣优遇,翁叔平也笼络得住他,大概不会多嘴。此外就很难说了。”福锟接着又说:“我看邓铁香就决不肯缄默。”

“邓铁香的事好办。天造地设有个差使在等着他。”孙毓汶说,“几时你不妨跟七爷提一提。”

“喔!”福锟很注意地问,“你是说让我保荐邓铁香一个差使。是什么?”

“中国跟法国,马上要会勘中越的边界了,邓铁香很可以去得。”

“着啊!”福锟击节称赏,“他既是总理大臣,又是广东人,人地相宜,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个差使。莱山,你真想得到。不过,深入蛮荒烟瘴之地,比充军山海关外还苦,只怕他不肯去。”

“这是什么话!”孙毓汶作­色­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能容他规避?这一层,你放心,倒是翰林中颇有些少不更事的得要杀­鸡­骇猴,找一两个来开刀。”

福锟秉­性­和易,知道孙毓汶手段­阴­险毒辣,便觉于心不忍,所以劝着他说:“能找人疏通一下,规诫他们识得利害轻重,也就是了。”

“此辈年少气盛,目空一切,肯听谁的话?”孙毓汶­干­了一杯酒,沉吟着说,“倒有个人,正好拿他来替李相泡制一服开心顺气丸。”

“莱山,你意中想到的是谁?”

“梁星海。”

※※※

梁星海名叫鼎芬,广州人。七岁丧母,十二岁丧父,由姑母抚养成|人。生得头大身矮,须眉如戟,相貌一点不秀气,但笔下不凡,在粤中大儒陈兰甫的“东塾”读过书。

那时广州将军名叫长善,他家在八旗大族中算是书香门第。广州将军署的后花园,题名壶园,亭馆极美,好客的长善,大开幕府,延请年少名士,陪他的子侄志锐、志钩一起用功。其中以梁鼎芬年纪最轻,其次是广西贺县的于式枚与江西萍乡的文廷式。这两个人也是东塾的高弟,所以跟梁鼎芬是同窗而又同事,兼以年龄相仿,交情更见亲密。

梁鼎芬科名早发,光绪六年二十二岁就点了翰林,与李慈铭同年。这年的房考官有国子监祭酒王先谦与宗人府主事龚镇湘,龚主事是梁鼎芬乡试的房师,而王祭酒是他这一次会试的房师,王龚两人又是至亲。梁鼎芬从小随父宦游湖南,以此重重渊源,促成了梁鼎芬的一桩姻缘。

龚镇湘有个侄女,是王先谦嫡亲的外甥女儿。龚小姐从小父母双亡,由舅母抚养长大,这时长得亭亭玉立,美而能诗,无论做叔叔的,还是做舅舅的,当然都希望她嫁一个翰林。难得梁鼎芬尚未娶妻,现成的一桩好姻缘,俯拾即是。于是春风得意大登科,秋风得意小登科,这年八月里在京成亲,才子佳人,传为美谈。

梁鼎芬看起来当然志得意满,将新居题名“栖凤苑”。但双栖不多时,便即请假归葬,第二年春天才回京。临行誓墓,立志要做个骨鲠鲠之臣。

三年散馆,梁鼎芬留馆授职编修。以他的文采,自然是红翰林之一,往来的多是名流,其中走得最勤的是,他的同乡前辈,南书房翰林李文田家。

有一天李文田为梁鼎芬排八字,说他活不过二十七岁。李文田的星相之学是有名的,许多人都相信他真能断人生死,所以梁鼎芬大为惊恐,急忙求教可有化解之方。

李文田研究了好半天,回答他说,只有遭遇一桩奇祸,方始可以免死。然而什么叫奇祸,祸从何来?这就大费思量了。

其时中法交涉正将破裂之际,清议抨击李鸿章,慷慨激烈,但都止于口头,上奏章弹劾的,却还不多,就有,措词亦比较和缓含蓄。只有四川藩司易佩绅的儿子,为王湘绮称作“仙童”的易顺鼎,写了一道奏折,说李鸿章有“十可杀”。其实,这是易顺鼎口诛笔伐,聊且快意的游戏笔墨,因为易顺鼎并无言责,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势焰熏天的李鸿章。然而别有会心的梁鼎芬,一看触发了灵感,将这篇稿子要了去,随即誊正,请翰林院掌院学士代奏。

慈禧太后看到奏折,勃然大怒,召见军机要严办梁鼎芬。

阎敬铭极力为他说情,才得无事。

※※※

孙毓汶在梁鼎芬身上打主意,要泡制一服专为李鸿章服用的“开心顺气丸”,就是要翻这件案子。慈禧太后对清流本就厌了,也怕将来修清漪园的时候,言官会冒昧谏阻,觉得“杀­鸡­骇猴”一番,亦是高明的手法,因而同意醇王的奏请,颁发了一道上谕:

“国家广开言路,原期各抒忠谠,俾得集思广益,上有补于国计,下有裨于民生。诸臣建言,自应审时度势,悉泯偏私,以至诚剀切之心,平情敷奏,庶几切中事理,言必可行。

上年用兵以来,章奏不为不多,其中言之得宜,或立见施行,或量为节取,无不虚衷采纳,并一一默识其人,以备随时器使。至措词失当,从不苛求,即陈奏迂谬,语涉鄙俚者,亦未加以斥责。若挟私妄奏,信口讥弹,既失恭敬之义,兼开攻讦之风,于人心政治,大有关系。

恭读高宗纯皇帝圣谕:“中外大臣,皆经朕简用,苟其事不­干­大戾,即朕亦不遽加以斥詈;御史虽欲自著风力,肆为诋讪,可乎?‘又恭读仁宗睿皇帝圣谕,’内自王公大臣,外自督抚藩臬,以至百职庶司,如有营私玩法,辜恩溺职者,言官据实纠弹,即严究重惩。若以毫无影响之谈,诬人名节,天鉴难逃,国法具在。‘等因;钦此,训谕煌煌,允宜遵守。

如上年御史吴峋,参劾阎敬铭,目为汉­奸­;编修梁鼎芬参劾李鸿章,摭拾多款,深文周内,竟至指为‘可杀’。诬镑大臣,至于此极,不能不示以惩儆。吴峋、梁鼎芬均着交部严加议处。

总之,朝廷听言行政,一秉大公,博访周咨,惟期实事求是,非徒博纳谏之虚名。尔诸臣务当­精­白乃心,竭诚献替,毋负谆谆告诫之意,勉之!慎之!“

吏部奉到上谕,立刻议奏,吴峋、梁鼎芬应降五级调用。这是“私罪”,所以过去如有“加级”、“纪录”等等奖励,则不能抵销。

这个结果,惹得清议大哗。言官论罪,本就有闭塞言路之嫌,决非好事,而况律法不咎既往,已经过去的事,翻出来重新追论,不但对身受者有失公平,而且开一恶例,以后当政者如果想入人于罪,随时可以翻案,岂不搞得人人自危?

话虽如此,但此时言官的风骨,已大不如前,看上谕中有高宗和仁宗两顶大帽子压在那里,吓得不敢动弹。同时认为吴峋和梁鼎芬当时持论过于偏激,亦有自取其咎,要为他们申辩,很难着笔,便越发逡巡却步了。

不过,私下去慰问吴、梁二人的却很多。吴峋不免有悲戚之­色­,而梁鼎芬的表情,大异其趣,颇有“无官一身轻”的模样。因为这年正是他二十七岁,想起李文田的论断,一颗心便拧绞得痛,而现在冷镬里爆出个热栗子,忽得严谴,算是过了一道难关,­性­命可保,如何不喜?

只是­性­命可保,生计堪虞。编修的官阶正七品、降五级调用,只好当一个仅胜于“未入流”的从九官末官,在本衙门只有职掌与誊录生相仿的待诏是从九品,从来就没有一个翰林做过这样的官。所以这个降五级调用的处分,对梁鼎芬来说,等于勒令休致,比革职还重。革职的处分,只要风头一过,有个有力的人出面,为他找个劳绩或者军功的理由,一下子便可以奏请开复。降官调用就非得循资爬升不可了。

因此,接奉严旨之日,应付完了登门道恼的访客,到晚来梁鼎芬要跟一个至交商量今后的出处。这个人就是文廷式。

文廷式此番是第四次到京城。上一次入都在光绪八年,下榻栖凤苑中,北闱得意,中了顺天乡试第三名,才名倾动公卿,都说他第二年春闱联捷,是必然之事。那知到了冬天丁忧,奔丧回广东,如今服制已满,提早进京,预备明年丙戌科会试,仍旧以栖凤苑为居停。在梁家的听差、丫头和老妈子眼中,他的身分象舅老爷,因为穿房入户,连龚夫人都不须避忌的。

是这样的交情,所以文廷式在梁鼎芬交卸议处之际,就替他捏了一把汗,及至严谴一下,便如当头一个焦雷,震得他魂飞魄散。虽然梁鼎芬本人反觉得是桩“喜事”,无奈他那位龚氏夫人,顿时玉容憔悴,清泪婆娑,文廷式看在眼里,不知怎么,竟是疼在心头的光景。

白天还要帮着梁鼎芬在客人面前做出洒脱的样子,此时灯下会食,就再也不须掩饰了,“星海!”他抑郁地问:“来日大难,要早早作个打算。”

“正是。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京里自然不能住了。”

“那么,”文廷式说,“回广东。”

梁鼎芬默然。如果不愿在京等候调用,自然是携眷回乡,这是必然的两条路。然而梁鼎芬另有苦衷,从小孤寒,家乡毫无基业,两手空空回去,莫非告贷度日。

这些苦衷,文廷式当然知道,他建议梁鼎芬回广东,当然已替他想出了一条路子。长善虽已罢职回京,张之洞在那里当总督,可以求取照应。

“盛伯熙跟张香涛的交谊极厚,请他出一封切切实实的信,张香帅自然罗致你在幕府中。”文廷式说,“我想,你只有这么办,只有这么一条出路。”

梁鼎芬摇摇头,“乞食大府,情何以堪?”他问,“到他幕府里去仰承颜­色­,不太委屈了我?”

多少名臣出于督抚幕府,就算罢官相就,亦不见得辱没了他翰林的身分。不过梁鼎芬向来有些矫情,尤其此刻的心境,说起来多少有些偏激。文廷式相知有素,觉得不宜跟他辩论,因为越辩越僵。

就在这时候,有两位熟客连袂来访,一个是于式枚、一个是志锐,跟梁鼎芬是庚辰会试的同年,也都点了翰林,如今志锐仍旧在翰林院,于式枚散馆以后,当了兵部主事。他们白天已经来过,此时不速而至,也是关心梁鼎芬的出处,想来跟他谈谈。

于是洗杯更酌,文廷式将他的建议,与梁鼎芬的态度,说了给他们听,于式枚与志锐都认为先回广州是正办,跟张之洞打交道是上策。

“星海如果不愿入幕府,可以任教。”于式枚说,“仿佛王湘绮为丁稚帅礼聘入川,出长尊长书院那样,就不碍星海的清高了。”

听得这话,梁鼎芬欣然­色­喜:“这倒是我的一个归宿。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志锐却很快地猜到了他的心事,王湘绮乃是丁宝桢所“礼聘”,他如果持八行去­干­求,便有失身分了。

“我想可以这么办,”他说,“星海尽管回籍,我托盛伯熙直接写信给张香帅荐贤,让张香帅登门求教。”

“能这样办,自然再好不过。可是,”文廷式问道:“盛伯熙的力量办得到吗?”

“他们的交情够。”志锐答说,“如果怕靠不住,我们再找人,譬如托翁老师。”

翁老师是指翁同龢,庚辰会试的副主考。张之洞跟翁家的“小状元”是同年,两家的交谊本来不坏,但近年来因为南北之争,分道扬镳,已经面和而心不和。因此,于式枚大摇其头:“不行,不行!托翁老师反而偾事。照我看,最好托令亲谟贝子,转托李兰公出信,那就如响斯应了。”

贝子奕谟是志锐的姐夫,由他去托李鸿藻,面子当然够了,而李鸿藻的话,在张之洞是非听不可的。这样做法,虽然迂回费事,却是踏踏实实,可期必成,所以都赞成此议。

大家这样尽心尽力为梁鼎芬打算,在身受者自是一大安慰,但交情太深,无须言谢,梁鼎芬只不断点头而已。

“现在要谈怎么走法了。”志锐问道:“星海,你在京里有多少帐?”

帐实在是债。京里专门有人放债给京官,名为“放京债”,利息虽高,期限甚长,京官如果不外放,只付息,不还本,一外放了,约期本利俱清。而象梁鼎芬这样的情形最尴尬,不还不行,要还还不起,正是他的一大心事。此刻听志锐问起,老实答道:“没有仔细算过,总得四、五百两银子。”

“四、五百两银子不算多,大家凑一凑,总可以凑得出来,这件事也交给我了。”志锐又说:“此外还得凑一笔川资。星海,你看要多少?”

这就很难说了。仅仅川资,倒还有限,只是到了广州,不能马上有收入,也不能腼颜向亲友告贷,如果一年半载地赋闲,这笔缴裹儿,为数不少。倘或带着妻子回去,立一个家又不能太寒酸,那就更费周章了。

他的为难,是可以猜想得到的。所以志锐又问:“嫂夫人如何?是留在京里,还是伴着你一起走?星海,我说句话,你可别误会!”

“是何言欤?尽请直言。”

“我认为你这时候不能拖着家累,嫂夫人不妨回娘家暂住。这样做法还有个好处,两三年以后,有亲政,大婚两盛典,覃恩普敷,起复有望,我们大家想办法,帮你重回翰林院,一往一来,岂不省了两次移家之劳?如果此行顺利,三、五个月以后,再派人来接眷,亦还不迟。”

这是为好朋友打算,象为自己打算一样地实在,梁鼎芬衷心感动,拱拱手说:“谨受教!”

※※※

带着三分酒意,回到卧室,龚夫人正对镜垂泪。梁鼎芬的微醺的乐趣,立刻消失无余。

“又为什么难过?”他低声下气地说,“船到桥头自会直。刚才他们替我画策,都商量好了,由志伯去活动,让张香涛聘我去主持书院。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对不起你。”

“什么事?”龚夫人拭一拭泪痕,看着镜子问。

“一时不能带你回广州。”

“我也不想去。”龚夫人毫无表情地答说:“言语不通,天气又热。”

“你既然不想去,那就好极了。”梁鼎芬有着如释重负之感,“我倒问你,你想住舅舅家,还是叔叔家?”

“为什么?”龚夫人倏然转脸,急促地问:“为什么要住到别人家里去?”

“别人家里?”梁鼎芬愕然,“两处不都是你的娘家吗?”

“娘家!我没有娘家!”龚夫人冷笑,“就为我爹娘死得早了,才害我一辈子。”

最后这句话,就如当心一拳,捣得梁鼎芬头昏眼黑,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来:“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我还住在这里!我总得有个家。”

“你一个人住在家里,没有人照应,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怎么说没有人照应?你的好朋友不是多得很吗?”

这话不错啊!梁鼎芬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起身出屋,到跨院去看文廷式。

天气热,文廷式光着脊梁在院子里纳凉,梁鼎芬进门便说:“三哥,你不用往会馆里搬了。”

这也是刚才四个人谈出来的结论之一,龚夫人回娘家,房屋退租,文廷式搬到江西会馆去住。此时听得梁鼎芬的话,文廷式自不免诧异:“不往会馆搬,住那里?”

“仍旧住在这里!”梁鼎芬说,“我拿弟­妇­托给你了。”

就这一句话,忽然使得文廷式的心乱了,隐隐约约有无数绮想在心湖中翻腾,但却无从细辨,也是他不敢细辨,只极力想把一颗跳荡不停的心,压平服下来。

“敬谢不敏!”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该说的话,“虽说托妻寄子,是知交常事,无奈内人不在这里,这样做法,于礼不合。”

“礼岂为你我而设?”

文廷式是亦儒亦侠亦风流一型的人物,听了梁鼎芬的话,倒有些惭愧,自觉不如他洒脱,便不再峻拒,但事情却要弄个清楚,“说得好好的,何以一下子变了卦?”他问。

“弟­妇­不肯回娘家。”

“为什么呢?”

梁鼎芬不答。即令在知交面前,这亦是难言之隐,唯有黯然深喟:“说来说去总是我对不起她。”

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了。文廷式不忍再问,回头再想自己的责任。接受了梁鼎芬的委托,便等于新立一个家,而且对这位美而能诗,别有隐痛的龚夫人,要代梁鼎芬弥补极深的内疚,纵非香花供养,起居服御,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这一来,每月的家用可观,是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负担,不得不先考虑。

“三哥,明年春天,你闱中得意,是可以写包票的,馆选亦十拿九稳,至不济也得用为部曹。照这样子说,你不妨作一久长的打算。”

这话在文廷式只听懂了一半,梁鼎芬是说成进士、点翰林,或者分发六部做司员,他的京官是当定了。然而何谓“久长的打算”?这一半他却弄不明白。

梁鼎芬另一半的意思是,劝他将娶了才三年的夫人接进京来。但文廷式没有表示,他不便再往下说,不然倒象不放心将妻子托给他似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文廷式是真的没有猜到他的意思,这也是夫­妇­感情淡薄,根本想不到接眷。他本来就在筹划未来如何过日子,所以对所谓“久长的打算”,自然而然地就往这方面去想,心想梁鼎芬的话不错,明年春闱得意,必然之事。而且只要中了进士,就不愁不点翰林,多少有资格掌文衡的大老,象翁同龢,潘祖荫、许庚身、祁世长等人,希望这年的所谓“四大公车”——福山王懿荣、南通张謇、常熟曾三撰和他,出于自己门下。如果运气好,鼎甲亦在意中。那一来用不着三年散馆,在两年以后的乡试,就会放出去当主考,可以还债了。

想到这里,欣然说道:“星海,不要紧!你放心回广州吧!但愿你一年半载,就能接眷,如或不然,我在京里总可以支持得下去。”

梁鼎芬无话可说,唯有拱手称谢:“累三哥了!”

※※※

从第二天起,梁鼎芬就开始打点行囊。于是,送程仪的送程仪,饯行的饯行。由于是弹劾权贵落职,一时声名大起,梁鼎芬亦颇为兴头,刻了一方闲章:“二十七岁罢官”。

这天是他的同乡,也是翰林院同僚的姚礼泰约他看荷花,聊当话别。地点是在崇文门内偏东的泡子河,前有长溪,后有大湖,东南两面,雉堞环抱,北面一台雄峙,就是钦天监的观象台。两岸高槐垂柳,围绕着一片红白荷花,是东城有名的胜地。

主客只得三人,唯一的陪客就是文廷式。午后先在梁家会齐,梁家的栖凤苑就座落在东单牌楼的栖凤楼胡同,离泡子河不远,所以安步当车,从容走来。姚家的听差早就携着食盒,雇好了船在等待。但是,骄阳正盛,虽下了船,却只泊在柳荫下,品茗闲话。

“星海,”姚礼泰问道:“听说宝眷留在京里可有这话?”

“有啊!”梁鼎芬指着文廷式说,“我已经拜托芸阁代为照料。三五个月以后,看情形再说。”

“还是早日接了去的好。”姚礼泰说,“西关我有一所房子,前两天舍弟来信,说房客到十月间满期,决定退租。你到了广州不妨去看看,如果合适,就不必另外费事找房子了。”

梁鼎芬自然连连称谢,但心头却隐隐作痛。连日与龚氏夫人闲谈,她已经一再表示,决不愿回广州,所以姚礼泰的盛情,只有心领,却未便明言。

“两位近来的诗兴如何?”姚礼泰又问。

“天热,懒得费心思。”文廷式答说:“倒是星海,颇有些缠绵悱恻的伤别之作。”

“以你们的交情,该有几首好诗送星海?”

“这自然不能免俗。”文廷式说,“打算填一两首长调,不过也还早。”

“对了!今日不可无词。我们拈韵分咏,”姚礼泰指着荷花问说,“就以此为题。如何?”

“好!”梁鼎芬兴致勃勃地,“这两天正想做词。你们看,用什么牌子?”

“不现成的?”文廷式指着城墙下说:“《台城路》。”

名士雅集,听差都携着纸笔墨盒、诗谱词牌,当时拈韵,梁鼎芬拈着“梗”字,脱口吟道:“片云吹坠游仙影,凉风一池初定。”

“好捷才!”姚礼泰夸赞一声,取笔在手,“我来誊录。”梁鼎芬点点头,凝望着柳外斜阳,悄悄念着:“秋意萧疏,花枝眷恋,别有幽怀谁省?”

“好!”姚礼泰一面录词,一面又赞,“宛然白石!”

“我何敢望姜白石?”梁鼎芬又念:“斜阳正永,看水际盈盈,素衣齐整;绝笑莲娃,歌声乱落到烟艇。”

“该‘换头’了。上半阕写景,下半阕该写人了。”

“这是出题目考我。”梁鼎芬微笑着说,“本来想写景到底,你这一说,害我要重起炉灶。”

说罢,他掉转脸去,剥着指甲,口中轻声吟哦。文廷式看着词稿,却在心中念着:“秋意萧疏,花枝眷恋,别有幽怀谁省?”

文廷式在玩味梁鼎芬的“幽怀”,姚礼泰亦在凝神构思,一船默默。只听“波、波”的轻响,紧包着的莲瓣,一朵一朵开放,展露娇黄的粉蕊,飘送微远的清香,随风暗度,沁人心脾,助人文思。

“我都有了!”梁鼎芬说:“我自己来写。”

从姚礼泰手中接过纸笔,一挥而就,他自己又重读一遍,钩抹添注了几个字,然后搁笔,将身子往后一靠,是颇感轻快的神态。

于是姚礼泰与文廷式俯身同看,那下半阕《台城路》写的是:“词人酒梦乍醒,爱芳华未歇,携手相赠。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珍重今番光景。红香自领,任漂没江潭,不曾凄冷;只是相思,泪痕苔满径。”

“这写的是残荷。”姚礼泰低声赞叹:“低徊悱恻,一往情深。”

梁鼎芬当然有得意之­色­,将手一伸:“你们的呢?”

“我要曳白了。”文廷式摇摇头,大有自责的意味。

“我也是。”姚礼泰接口,“珠玉在前,望而却步,我也只好搁笔了。”

“何至于如此?”梁鼎芬矜持地,“我这首东西实在也不好,前面还抓得住题目,换头恐怕不免敷衍成篇之讥。”

“上半阕虽好,他人也还到得了这个境界,不可及的倒是下半阕,写的真­性­情,真面目。”姚礼泰转脸问道:“芸阁,你以为我这番议论如何?”

“自然是知者之言。”略停一下,文廷式提高了声音说:“‘任漂没江潭,不曾凄冷’,星海,‘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珍重那番光景。”

原作是“今番光景”,何以易“今”为“那”,姚礼泰不解所谓,随即追问:“那番光景是什么?”

暧昧蒙眬的情致,只可意会,说破了就没有意味了。梁星海是了解的,五年前的九月下弦,正合着“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的“那番光景”,文廷式是劝自己记取洞房花烛之夜,“珍重”姻缘。盛意虽然可感,然而世无女娲,何术补天?看来相思都是多余的了。

※※※

挑定长行的吉日,头一天将行李都装了车,忙到黄昏告一段落。龚夫人将门上唤进来有话交代。

“老爷明天要走了,今天不出门。饭局早都辞谢了,如果有人临时来请,不用来回报,说心领谢谢就是。”

“是了。”门上转身要走。

“你回来!我还有话。”龚夫人说,“从明天起,有事你们都要先跟文老爷请示,不准自作主张!”

交代完了,龚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好些菜,为丈夫饯行。但夫­妇­的离筵中,夹杂了一位外客,席次很不容易安排,梁鼎芬要请“三哥”上坐,而文廷式却说是专为梁鼎芬饯行,自己是陪客,只能旁坐。

“每天吃饭,都是三哥坐上面,今天情形不同,你就不要客气了吧!”

由于龚夫人的一句话,才能坐定下来。梁鼎芬居中面南,文廷式和龚夫人左右相陪。彼此皆有些话,但离愁梗塞喉头,都觉得难于出口,直到几杯酒下肚,方有说话的兴致。

“星海,有句话我闷在心里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说。你刻‘二十七岁罢官’那方闲章,仿佛从此高蹈,不再出山似地。

这个想法要不得!“

梁鼎芬无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问:“莫非去奔竞钻营,还是痛哭流涕?”

出语就有愤激之意,文廷式越发摇头:“星海,遇到这种地方,是见修养的时候,有时候故示闲豫,反显悻悻之态。你最好持行云流水,付之泰然的态度。”

“我本来就是这样子。”梁鼎芬说,“‘白眼看他世上人’,是我的故态,亦不必去改他。莫非一道严旨,真的就教训了我,连脾气都改过了。”

看两人谈话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龚夫人便来打岔,“梁顺,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样不好,说话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顺。”她叹口气说:“你的脾气又急,主仆俩象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不要紧的。”梁鼎芬安慰她说,“我总记着你的话,不跟他生气就是。”

“到了天津就写信来。”龚夫人又说,“海船风浪大,自己小心。”

“我上船就睡,睡到上海。”

“洋人有种治晕船的药,很有效验,你不妨试一试。”

“喔,”梁鼎芬问:“叫什么名字?”

“药名就说不上来了。”文廷式说,“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楼,那家栈房­干­净,人也不杂。你找那里的伙计,他知道这种药。”

“好,我知道了。”

“有件事,我倒要问你。”文廷式放下筷子,两肘靠在桌上,显得很郑重似地,“你一到天津,北洋衙门就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梁鼎芬气急败坏地说,“难道还能拿我‘递解回籍’不成?”

“你看你!”龚夫人埋怨他说,“三哥的话还没有完,你就急成这个样子!”

“对了,你得先听完我的话。我是说,北洋衙门知道你到天津,当然会尽地主之谊。你受是不受?”

“不受!”梁鼎芬断然决然地回答。

“李相致赠程仪呢?”

“不受!”

“下帖子请你吃饭呢?”

“也不受!”

“他到栈房里来拜你呢?”

这就说不出“挡驾”二字来了。梁鼎芬摇摇头:“不会的!

他何必降尊纡贵来看我这个贬斥了的七品官?“

“‘宰相肚里好撑船’,如果真有此举呢?”

文廷式这样逼着问,使梁鼎芬深感苦恼,但平心静气想一想,也不难回答:“他是道光丁未,我是光绪庚辰,”他扳着手指数一数会试的科分,“时历四朝,相隔十五科。十三科以前称为‘老前辈’,我只拿翰苑的礼节待他就是。”

“你果然想通了!”文廷式抚掌而笑,显得极欣慰,接下来正­色­说道:“星海,我为什么要咄咄逼人,非问出个结果不可?就是希望你晓然于应接之道。我辈志在四海,小节之处,稍稍委屈,亦自不妨。”

“是啊,”龚夫人一旁帮腔,“你的脾气太偏、太倔,总要听三哥的劝,吃亏就是便宜。”

龚夫人说完了,文廷式又说,两人更番叮咛,无非劝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爱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身处局外,象是在听朋友夫­妇­规劝似的。

※※※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里很乱,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一直等车子进了栖凤楼胡同,他才断然决然地吩咐车伕:“上麻线胡同。”

盛昱的意园在麻线胡同,相去不远,是文廷式常到之处。门上一见他,笑着说道:“真巧了!我们家大爷一回来就问,文三爷来过没有?正惦着你呐,请进去吧!大概在书房里。”

听差引入院中,只见盛昱穿一身夏布短衫裤,趿着凉鞋,正在晒书,抬头看到文廷式,只招呼一声“屋里坐!”依然在烈日下埋头检书。文廷式知道,那部书在盛昱视如­性­命,是宋版的《礼记》,与苏黄谷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图》,合称“意园三友”。因此这时他连朋友都顾不得接待了。直待摊检妥帖,盛昱方始掀帘入屋,“星海走了?”他问。

“是的。”文廷式答说,“我刚送他回来。”

“今天署里考官学生。”盛昱指的是国子监,他是国子监的祭酒,“我不能不去,竟不能跟星海临歧一别。”

“彼此至好,原不在这些礼节上头讲究。”文廷式说,“其实免去这一别也好,省得徒然伤感。”

“怎么样?”盛昱问道:“星海颇有恋恋之意?”

“当然。他也是多情的人。”

这所谓“情”,当然是指友情,盛昱叹口气说:“人生会少离多,最是无可奈何之事。何况星海又是踽踽独行!”

文廷式没有答话,内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极错的事,当初应该劝龚夫人随夫同归,即令做不到这一层,亦不应该接受梁鼎芬托妻之请。

“今天没有事吧?找几个人来叙叙如何?”

文廷式当然表示同意。于是盛昱坐书桌后面,吮毫伸纸,正在作简邀客时,听差来报有客。

这也是个熟客,名叫立山,字豫甫,是蒙古人,但隶属于内务府,因而能够放到苏州当织造。

“织造”是个差使,向例一年一任,立山却一连­干­了四任。这当然因为他是李莲英的好朋友,但也由于他本人能­干­。织造衙门专管宫中所用的绸缎,“上用”衣料,花样古板,亘数十百年不改,立山却能独出心裁,绣成新样。有一种团花,青松白鹤梅花鹿,颜­色­搭配得非常好,尤其是鹤顶一点丹红,格外显得鲜艳而富丽,同时锡以嘉名,用鹿鹤的谐音,称为“六合同春”。这一款衣料,进奉慈禧太后专用,果然大蒙奖许。加以李莲英的吹嘘照应,所以能由苏州调京,派为奉宸宛的郎中,修理三海工程,由他一手经办,是内务府司员中一等一的红人。

立山虽是意园的常客,但文廷式却并不熟,又怕他们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说,因而便问主人:“我该避一避吧?”

“避什么?”盛昱答说:“此人还不俗,你不妨见见。”

立山的仪表,却真不俗。穿一件蓝纺绸大褂,白袜黑鞋,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看见盛昱,一甩衣袖,抢上两步请个安,步履轻快,衣幅不动,仿佛唱戏的“身段”似的,漂亮极了。

“豫甫!”盛昱指着文廷式说,“见过吧?萍乡文三哥。”

“久仰,久仰!”立山抱着扇子,连连作揖。

于是彼此通了姓名,立山很敷衍了一阵,才向盛昱谈到来意。

“熙大爷!”他问,“有件事非请教你不可。‘北堂’是怎么个来历?”

“你是说蚕池口的天主教堂?”

“对了。”

盛昱熟于掌故,但提到这个位于西苑金鳌玉蚈桥以西,出西三座门,位于西安门大街路南,俗称“北堂”的天主教堂,却一时无以为答。略想一想,又检出一本《康熙实录》来翻了翻,才点点头说:“我想起来了。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

康熙四十二年,圣祖仁皇帝生了一场伤寒病,由伤寒转为疟疾,三日两头,寒热大作,颇感困顿。因此降旨征药,不论何人,皆可应征,特派御前大臣索额图,大学士明珠及以后为世宗公然尊称为“舅舅”的隆科多,还有一位宗室,负责考查。

应征的人不少,然而所进的药物,让患疟疾的病人服用以后,全无效验。最后有两名法国天主教士,呈进一种白­色­的药粉,说是刚从本国寄到,名为“金­鸡­拿”,专治疟疾。四大臣询明来历、制法,认为不妨一试。

于是找了三名正在打摆子的太监来试验,第一个是病发以后服用;第二个正发病时服用;第三个未发即服,结果都是一服而愈。

圣祖本来就相信西洋的一切,他自己亦深通西洋的天算之学,所以一听四大臣奏报试验结果,立即便要服用“金­鸡­拿”。

可是皇太子却大不以为然,责备四大臣冒昧,万一异方之药,无益有害,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自古以来,遇到这样的疑难,有个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亲尝汤药,而且四大臣听法国教士说过,金­鸡­拿不但能治疟疾,亦是补药,所以四个人各取一剂,用酒吞服。一夜安眠,­精­神十足,见此光景,皇太子的疑虑消失无余。

圣祖亦由近侍口中,得知有尝药之事,所以一早召见索额图,问明经过,深为欣慰,当时便服用了一剂。到了下午三点钟,照算应是发病的时刻,居然未发,于是天语褒奖,群臣称颂,论功当然要行赏,圣祖决定在皇城内赏给进药教士第宅一区,以为酬庸。

赐第是由圣祖亲自检阅皇城舆图所选定的,就在三座门外街南的蚕池口。三座门内,西苑的西北一隅,在明朝是世宗玄修之地的仁寿宫,宫侧则是皇后亲蚕之处,有先蚕坛、采桑坛、具服殿、蚕室等等建筑。洗桑浴蚕有池,由宫墙外引西山之水入池的口子,即名为蚕池口,那里有一座云机庙,是明朝宫人织锦的工场。入清之初,大半废弃,但却留下好些当年侧近之臣的赐第。圣祖挑了一座最好的,赏给法国教士,而且指派工部的司官和工匠,照教士的意思,修改成天主教堂的式样,题名“仁慈堂”,表示感戴圣祖的仁慈。

到了第二年,法国教士因为仁慈堂西侧有一段三十丈长,二十丈宽的空地,起意修建大教堂,上奏说道:“蒙赏房屋,感激特甚,惟尚无大天主堂,以崇规制。现住房屋,固已美善,而堂为天主式凭,尤宜壮丽严肃。用敢再求恩赐,俾得起建大堂。”圣祖接奏,并不嫌教士得寸进尺,指派大臣勘察,将那块空地恩赏了一半,等起建大堂开工,又赏了一块金字石匾:“敕建天主堂”。此堂就是所谓“北堂”。

※※※

盛昱娓娓言来,恍如目睹,讲完始末,接下来便问:“豫甫,你怎么忽然打听这段掌故?必有所谓吧!”

“自然。”立山答道:“修理三海的工程动工了,皇太后的兴致好得很,三天两头,亲临巡视。每一次望见北堂就皱眉。北堂太高,俯视禁苑,实在不大合适。太后的意思,想拿北堂拆掉。”

“这可得慎重!”盛昱正­色­说道,“中法交涉,好不容易才了结,一波甫平,一波又起,未免太划不来!”

“是的。这当然要请总署诸公去交涉。”立山皱眉说道,“北堂的来历如此,只怕交涉会很棘手,圣祖仁皇帝敕建的天主堂,如果现在管堂的教士,硬不肯拆,还真拿他没办法。”

“洋人并非不可理喻的。”文廷式Сhā嘴说道:“如果善言情商,另外觅一块适当的空地,让他们拆迁,照情理说,亦没有坚持不拆的道理。”

“见教得是!”立山连连拱手,很高兴地说:“今天真不虚此行了。”

“豫甫!”盛昱问道:“修三海的工款多少?”

这是问到机密之处,也是触及忌讳之处,立山略想一想答道:“还没有准数目,看钱办事。”

立山对于修三海的工程费数目,始终不肯明说。盛昱知趣,不再往下追问,文廷式当然更不便Сhā嘴,所以这个话题,并无结果。

为了敷衍盛昱,立山虽是个大忙人,却好整以暇地一直陪着主人闲谈。盛昱不好声­色­,立山便谈字画古玩,这恰恰中了他之所好,谈得非常起劲。然后话锋突地一转,谈到近来为忧时伤国之士所关注的大办海军一事。

“这件大事,”立山毫不经意地说,“照我看,因人成事而已。”

“因人成事这四个字很有味。”盛昱看着文廷式,“你以为如何?”

文廷式笑笑不答。他要引出立山的话来,不肯胡乱附议,如果表示同意,则一切尽在不言,没有什么消息好听了。

“听说张制军预备大张旗鼓­干­一下子。”立山说道:“我跟张制军不熟,不敢瞎批评,只觉得他是热心人。”

张制军自是指张之洞。听立山话中有因,盛昱便即问道:“你是说他不切实际,还是纸上谈兵?”

“我不敢这么说……”

“但说无妨。”

“那我就信口雌黄了。”立山慢吞吞地说:“不但是不切实际,而且是纸上谈兵,实是两者兼而有之。”

“你说因人成事,自然是指大办海军,必得依仗北洋李相。

然而,何以张制军就不能有所主张?“

这有点为张之洞辩护的意味,立山很机警地笑笑:“我原是信口雌黄。”

盛昱颇为失悔,自己的语气有咄咄逼人之势,吓得立山不敢再往下说,当时便放缓了语气解释:“豫甫,你别误会我是站在张制军这面,有意回护他,就事论事,不妨谈谈。你刚才所说的话,必是有所据而云然。上头是怎么样一个意思?

你总比我们清楚得多,试为一道!“

“是!”立山放出平静从容的词­色­:“我先请问,张制军奉旨‘广筹方略’,他是怎么个主张,熙大爷知道不?”

“他好象还没有复奏。我不知道。”盛昱说道:“不过以他的为人,就如你所说的,当然主张‘大张旗鼓­干­一下子’。”

“是的。我听说张制军已经先有信来了,他认为我中华幅员辽阔,海军不办则已,一办就要办四支:北洋、南洋、闽洋、粤洋。每支设统领一员,或者名为提督,由总理衙门统辖四支。光是这一层,就见得张制军还没有摸着门道。这四支海军,即使设立了起来,也不能归总理衙门统辖。”

“你是说预备另立衙门?”

立山又是笑笑,“这我就不敢瞎猜了。”他说,“再论经费,一条铁甲兵轮两三百万银子,熙大爷,你想想,四支海军该要多少?”

说铁甲船每艘要两三百万银子,未免过甚其词,向德国定造,即将驶来中华的“定远”、“镇远”两舰,每艘造价不过一百六十万两银子。另外第三艘钢面快艇“济远”,造价更低。但话虽如此,四洋并举,也得千万以外,一时那里去筹这笔巨款。

“然则上头是怎么个意思呢?”盛昱问道:“既谓之大办海军,总不能敷衍现成的局面啊!”

“我也是听来的消息,不知真假,上头的意思,正就是敷衍现成的局面。”

“既然如此,又何必专设衙门。”

立山笑道:“熙大爷连这一层都不明白?不专设衙门,七爷怎么办事?”

“啊!”盛昱恍然大悟,“是在军机、总署以外,另外搞一个有权的衙门。”他又蹙眉说道:“总署本来专办通商事宜,后来变成办洋务,军机之权日削。现在再设一个衙门来削军机、总署之权,这样子政出多门,不要搞得一团糟吗?”

“熙大爷,”立山低声说道:“新设的衙门,不但削军机、总署之权,还要削内务府之权。”

这话骤听费解,仔细想去,意味深长。修理三海的工程,现在由醇王主持,有了新设衙门,此事必归新衙门管理,岂不是削夺了内务府之权?

所谓大办海军,原来是这么回事!盛昱和文廷式相顾无言。立山看着他们两人的脸­色­,深感不安,便用很郑重的神­色­叮嘱:“这些话我没有跟别人说过,不足为外人道!”

“你放心好了,”盛昱答说,“我们决不会泄漏消息来源。”

“请问,”文廷式接着问了句很切实的话:“这些打算,何时可以定局?”

“快了!各省奉旨筹议海军的折子,大致都递到了,只等合肥陛见,必可定局。”

六二

降旨命李鸿章陛见,是七月初的事。谕旨中说他“遵议海防事宜一折,言多扼要。惟事关重大,当此创办伊始,必须该督来京,与在事诸臣,熟思审计,将一切宏纲细目,规划­精­详,方能次第施行,渐收实效。”不必有所褒奖,而倚重之意,溢于言表。相形之下,十天以前左宗棠之被“传旨申饬”,荣枯判然,益觉难堪。

左李二人,一直是冤家对头。多少年来明争暗斗,到了这年五月间中法成立和议,外患暂息,内争即起,终于到了算总帐的一天。

发难的是刘铭传。防守基隆的一年,刘铭传受够了台湾道刘璈的肮脏气。刘璈是左宗棠嫡系,驻扎台南,勒兵扣饷,处处跟在前敌的刘铭传为难。由于左宗棠督办福建军务,杨昌濬当闽浙总督,刘铭传无可奈何。不过,他的委屈经由李鸿章的传达,朝中完全明了,只以强敌当前,毕竟要靠左宗棠保障闽海,不便降旨整饬纪律,自乱阵脚。如今外敌已退,自然可以动手了。

当然,这也要怪刘璈太不知趣,禀请左宗棠在所借的洋款内拨发一百万两,办理台湾善后,而且派委员到福州坐提。刘铭传得到消息,一个电报打到北洋,随即转到京里。醇王得报大怒。办海军要钱、修三海要钱、南漕预备恢复河运,治理运河要钱,而台南各地未经兵燹,并且刘璈径收厘金,绝少接济刘铭传,库中应有大笔款子,居然还要在借来的洋款中,提取百万之数,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因此,发了一道电旨,严饬左宗棠不准擅发。这还罢了,坏的是还有一段告诫的文字:“左宗棠到闽后,每于调人差委,未经奏明,辄行派往,殊属非是。嗣后遇有用人拨款等事,务当先行奏报,候旨遵行;不得再涉轻率,致­干­专擅之咎!”接着又有一道电旨,命左宗棠和杨昌濬,查明所借洋款,还剩多少?“迅奏候旨,不得轻率拨用。”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明明见得左宗棠的帘眷已衰。

于是刘铭传不客气下手了,以“­奸­商吞匿厘金,道员通同作弊”的理由,运用福建巡抚的权力,将刘璈撤任查办,同时飞章入奏。

手段虽狠,却还是试探,所以对刘璈只是“撤任”。朝廷复旨:“着即撤任,听候查办”,是充分支持的表示,那就更可以放心大胆地穷追猛砍了。刘铭传紧接着便又狠狠参了刘璈一本,指他“贪污狡诈,不受节制,劣迹多端。开单列款,请革职查办。”

结果,不仅“革职查办”,竟是“革职查抄”。军机处承旨,连发两道“廷寄”,一道给刘铭传:“刘璈革职拿问,交刘铭传派员妥为看守,听候钦派大臣,到闽查办。”刘璈在任所的资财,责成刘铭传派廉­干­委员,严密查抄。一道是给湖南巡抚,张佩纶的第二位老丈人卞宝第,去抄刘璈在原籍的家。

此外还有一道明发:“命刑部尚书锡珍,驰驿前往江苏,会同卫荣光查办事件。”向来钦差大员查办要案,多用假地名隐饰,明明是往四川,偏说到湖北,象这样的障眼法,原是瞒不住人的,明眼人一望而知是查办刘璈.

左宗棠当然要展开反击,上奏攻讦刘铭传弃基隆的详细情形,指他丧师辱国之罪,过于徐延旭、唐炯。不想碰了个大钉子,所奉到的复旨是:“刘铭传仓猝赴台,兵单粮绌,虽失基隆,尚能勉支危局,功过自不相掩。该大臣辄谓其‘罪远过徐延旭、唐炯’实属意存周内,拟于不伦。左宗棠着传旨申饬,原折掷还。”

卧疾的左宗棠,受此羞辱,病势剧变,不能不再一次奏请开缺。当然,一道温旨是少不了的,准他交卸钦差大臣的差使,不必拘定假期,尽管回湖南安心静养。又恭维他“夙著勋勤,于吏治戎机,久深阅历。如有所见,随时奏闻,用备采择。”同时叮嘱:病体稍痊,立刻回京当他的大学士。

这道惓惓于老臣的温谕,寄到福州,左宗棠神明已衰,无从感念圣恩了。延到七月二十七子时,一瞑不视,当时由福州将军穆图善、闽浙总督杨昌濬会衔出奏。奏折慢,电报快,福建营务处电致北洋衙门,到第二天中午,京里就得到消息了。

这是意外,然而亦非意外。左宗棠到了福建,诸事不甚顺手,他虽以诸葛武侯自命,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志节,或者差相仿佛,但宁静致远的修养却差得多。由于对法军只好“望洋兴叹”,抑郁难宣,因而肝火极旺,终于神智昏昏,经常在喊:“娃子们,出队!”左右亦就顺着他的话敷衍。这些情形,京中亦有所闻,料知他不久人世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国家的元勋,慈禧太后一向优礼老臣,自然伤感。而醇王回想左宗棠入京之初,气味相投,论公,保他以大学士管理神机营;论私,以亲王之尊,待以上宾之礼,并坐摄影,赋诗相赠。谁知这样的交谊,竟致不终!回首前尘,真所谓“感不绝于予心”,同时也觉得助李攻左,不免愧对故人。

因此,左宗棠的饰终之典极优。虽不如曾国藩,却远过于官文和沈葆桢。官文追赠太保,左宗棠追赠太傅;官文入祀贤良祠,左宗棠入祀昭忠祠、贤良祠,并准在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谥法就更不相同了,官文谥文恭,这个恭字只对谨饬驯顺的大臣用得着,不算美谥,而且于左宗棠的为人亦不称。

因此,拟谥便费周章。谥典照例由礼部奏准后,行文内阁撰拟,由侍读二人,专司其事。照规则,凡第一字可以谥文的,只须拟八个字,由大学士选定四个字,奏请圈定。一二品大员,如果是翰林出身,照例得谥文字,但当到大学士,虽不来自翰苑,亦得谥文,因此举人出身的左宗棠亦得援例办理。

这第二个字就大有讲究了。最高贵的是“正”字,定制出自特恩,非臣下所敢拟请。第二个是“忠”字,这亦非比等闲。左宗棠当然不能与曾国藩比肩,谥作文正,但与林则徐、文祥一样,谥为“文忠”,应该不算滥邀恩典。因此,由大学士额勒和布,协办大学士阎敬铭、恩承会同选定的四个字,就有“忠”字在内。

呈达御前,慈禧太后觉得“忠”字,不足以尽左宗棠的生平,便垂询军机,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够表扬左宗棠平定西陲之功的好字眼?

礼王世铎瞠目不知所对,便回头看了看说:“请皇太后问许庚身,他的掌故记得多。”

“许庚身!”慈禧太后便问:“你看呢?”

“照谥法,左宗棠可谥‘襄’字,襄赞的襄。乾隆年间,福康安就以武功谥文襄。不过咸丰三年,大学士卓秉恬,曾奉先帝面谕:文武大臣或阵亡、或军营积劳病故而武功未成者,均不得拟用襄字。所以内阁不敢轻拟。左宗棠是否赐谥文襄?请皇太后圣裁。”“本朝谥文襄的,倒是些什么人啊?”慈禧太后问说,“我只记得洪承畴与靳辅,靳辅有武功吗?”

“圣祖亲政以后,以三藩、河福、漕运为三大事,特为写下来,贴在乾清宫柱子上,朝乾夕惕,无时或忘。靳辅是治河名臣,自康熙十六年任河督,到四十六年病故任上,尽瘁河务三十年,襄赞圣功,与开疆辟土无异,所以特谥文襄。”

“要说开疆辟土,左宗棠也称得上。就谥文襄吧!”慈禧太后又问:“左宗棠生前,有什么请旨办理而未办的大事没有?”

这一下是由世铎回奏:“上个月,左宗棠有二个折子,一个是请设海防全政大臣,保荐曾纪泽能当海防重任,一个是请以福建巡抚移驻台湾。曾纪泽已奉懿旨,电召回国,闽抚驻台一层牵连的事项不少,一时还不能议奏请旨。”

慈禧太后对海防一事,胸有成竹,很快地答说:“曾纪泽当然有用他之处,可也决不能拿海防全交给他。福建巡抚驻台湾,这件事你们问问醇亲王跟李鸿章,最好照左宗棠的意思办!”

“是!”世铎答说,“李鸿章马上就要到京了,到时候请醇亲王主持会议,议定办法再请旨。”

李鸿章是八月二十三日到京的,自开国以来,从无一个疆臣入觐,有他这次进京那样重要,许许多多的军国大计,要等他来当面商议,才能定夺。

这许许多多军国大计,有的出自朝廷,要征询他的意见;有的是由李鸿章所奏请,必得他来当面解释。出自朝廷的大计,当然是以醇王的意见为主,第一件是筹议大办海军;第二件是旗营加饷,醇王重视此事,不下于大办海军。他毕生的志愿,就是要练成一支八旗劲旅,而要八旗子弟用命,就得先加军饷。因而早就授意刑部左侍郎薛允升,上了一个“将中外各旗营加饷训练”的折子作为“妥议”的根据。

加饷之饷,从何而来?照薛允升的办法,是裁减各省勇营。照户部的计算,各省勇营的兵饷每年要支出一千四五百万,此外粮秣、武器、营帐、被服等等所谓“养勇之数”更多,每年要花三千四百多万。加上京里旗营及各省驻防旗营的饷银一千多万,总计近六千万之多。而每年岁入总数,不过七八千万,竭天下十分之物力,以八分养兵,自然不是经久之道。

旗营加饷,依醇王的意思,至少要加四成。照此计算,仅是在京的旗饷,每年就要多支三百万两银子,部库实在不胜负担。因而由醇王主持的会议中,商量出一个结论:各省营勇,裁减浮滥,每省每年要省出二三十万两,分批解部,作为旗营加饷之用,同时咸丰年间因为军用浩繁,京官俸给减成发放,亦要恢复原数。

此讯一传,京中文武大小官员,欢声雷动,然而各省督抚,包括李鸿章在内,却无不大起恐慌。

因为各省招募兵勇,设营支饷,其中有许多花样,第一是吃空缺;第二是各项无法开支,无法报销的烂帐,都可以在这里面巧立名目;第三是安Сhā私人,应付京中大老“八行”的举荐;第四是用各器粮饷,安抚当地各路的“英雄好汉”。一旦公事公办,就诸多不便了。

这些情形,在阎敬铭当然了如指掌,他虽不赞成旗兵加饷,但却赞成裁勇,料想一定会招致各省督抚的反对,为了先声夺人,特意在疆臣领袖的李鸿章到京的前一天,请旨颁发了一道上谕,在引据薛允升的原奏以外,将各省军需的积弊,统通都抖了出来,严饬切实整顿,限期在本年十一月内定议。而此时降旨,在希望首先打通李鸿章这一关的用意,是相当明显的。

※※※

李鸿章这趟进京,多带银子多带人。多带银子是为了从军机到六部小京官,略略扯得上寅、年、乡、世谊的,都要致送红包,多带人是估计到待决的大事甚多,临时必有好些奏折文牍要办。

一进京第一件要办的大事,就是陛见。照定制,进了崇文门先驰往宫门请安。他穿的自是行装,但一路八抬大轿,缓缓而来,并无半点风尘之­色­,簇新的宝蓝贡缎长袍,外罩御赐的黄马褂,头上双眼花翎的貂檐暖帽,衬着他那清癯的身材,红润的气­色­和白多黑少的须眉,望之真如神仙中人。

疆臣入觐,未曾见驾以前,照例不会客亦不拜客,所以宫门请了安,随即回贤良寺行辕,早早歇息。半夜里起身,扎束停当,进宫不过卯正时分。醇王已经派了人在东华门守候,招呼到内务府朝房,开了醇王专用的一间房子,请他休息。

刚坐定下来,只听门外有人问道:“李中堂的请安折子递了没有?”

一听是醇王的声音,李鸿章急忙起身往外迎。苏拉掀开门帘,遇个正着,李鸿章便当门请了个安,醇王还以长揖,跨进门来,拉着他的手寒暄。

“你气­色­很好哇!”醇王侧着脸端详,“­精­神倒象比去年还健旺些。”

“托王爷的福!王爷也比去年丰腴得多了。”

“唉!”醇王叹口气,“去年下半年的日子,那是人过的?不死也剥层皮!”他又说道:“上头一直在盼望你,昨儿还问起。如今中法的交涉,总算了结了,往后任重道远,还得好好儿振刷一番。你这趟来,怕要多住些日子。”

“是!鸿章打算着半个月的工夫,跟王爷办事,要请王爷教诲。”

“别客气!咱们彼此商量着办。少荃,你总得要帮我的忙才好。”

“王爷言重!只要绵力所及,鸿章无不如命。”

醇王点点头,踌躇着欲言又止,最后吃力地说了句:“我的处境很难。我们慢慢儿再谈吧!”

李鸿章心里有数,醇王有些话,不便在这时候说,于是便谈些不相­干­的事。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御前侍卫来传懿旨:

“皇太后召见。”

于是李鸿章随着御前侍卫进了养心门。这天由领侍卫内大臣“六额驸”景寿带班,领入养心殿东暖阁。朝阳满室,和煦如春,慈禧太后穿一件洋红缎子的旗袍,上罩玄缎小坎肩,两把儿头上簪一朵硕大无朋的绢花,丰容盛鬋,望去如三十许人,李鸿章觉得她比去年五旬万寿时所见,更显得后生了。

这也不过一瞥间事。数步行去,已近拜垫,下跪去冠,碰头请过圣安,慈禧太后照例有一番行程如何,稼穑丰歉,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适之类的问答。当然,这番君臣之间的“寒暄”,因人因时因地而繁简不同。象丁宝桢远在西蜀,数年难得入觐,一旦见了面自然温言慰问,絮絮不休,李鸿章只不过十个月未见,而且京畿的情形,慈禧太后经常在打听,就不必说那么多的闲话了。

“这次找你来有好些大事要商量。”慈禧太后在谈入正题以前,先表白心愿,“皇帝快成年了,我的责任也可以卸一卸了。我时常在想,二十多年的辛苦,总要落点儿什么才好!你们做官的,讲去思、讲遗爱,我也就是这个意思,撤帘以后,能有人常常念着,记住我的好处。这二十多年辛苦,才算不白吃了!”

“皇太后的用心,天高地厚!”李鸿章突然激动了,“臣今年已过六十,去日无多,半生戎马,从没有一天安闲的日子,如果定要求皇太后、皇上赐臣一个闲差使养老,想来皇太后、皇上念臣微劳,也会全臣一个体面。然而臣从不敢起这个念头,就因为皇太后亲自­操­劳,圣心睿虑,全在国富民强四个字,臣稍有人心,岂敢有此偷闲的想法?外面骂臣的很多,臣不敢说是付之一笑,只觉得与其为此生闲气,不如仰体圣心,多办些事,才是报答深恩之道。”

“原是如此!你的功劳不比别人,我是知道的。”慈禧太后又说:“长毛、捻子平了二十年了,现在一班后辈,那知道咱们君臣当年苦苦撑持的难处?昧着良心,信口胡说,实在可恨!前两年的言路太嚣张了,连王公大臣都不放在他们眼里,这还成什么体统,还讲什么纪纲?真非好好儿整顿不可!”

李鸿章明白,这是指的惩罚梁鼎芬一事,便碰个头说:“皇太后保全善类,臣唯有格外出力,勉图报称。”

“凡是实心出力的人,有我在就不必怕!”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说:“归政之前,我有几件大事要办,全靠醇亲王跟你帮着我,才能成功。”

“是!臣不敢不尽心。”

“第一件当然是大办海军。”慈禧太后问道:“各省的奏折,你想来都看过了?”

“是!醇亲王都抄给臣看过了。各省对设置海军的规模,应大应小,见仁见智,互有出入,只是应该设立专责衙门,特简亲藩,综揽全局这一层,大家的看法,并无不同。”李鸿章接下来提出他自己的意见,“臣以为今日之事,第一要平息浮议,而要平息浮议,又非先归一事权不可。自古为政在人,上有皇太后、皇上的主持,下有沿海七省疆臣承旨办事,只要中间枢纽得人,那就如臂使指,通盘灵活了。”

这是保举醇王,综持全局。但醇王以近支亲贵而兼帝父之尊,或者耻于为人举荐。李鸿章做了几十年的官,什么人的阅历都比不上他深,揣摩入微,所以不肯冒昧。

慈禧太后当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却先不谈人而谈事,“张之洞的折子,前两天才到。”她问,“不知道你看到了没有?”

“臣看到了……”

原奏的抄件,是他在通州途次接到的。张之洞的奏折,向来是唯恐言无不尽,动辄数千言。这个奏折,自然更不会例外,“分条胪举”,共有分地、购船、计费、筹款、定银、养船、修船、练将、船厂、炮台、枪械十一大款,如立山所透露的,主张练南洋、北洋、闽洋、粤洋四支海军,而统辖于总理衙门。说起来头头是道,但在李鸿章看,纯为言大而夸的书生论兵。

不过,张之洞在中法战争中,大借洋债,接济各处军火,任事甚勇,是帘眷正隆的时候,李鸿章怕惹慈禧太后起反感,不敢批评得苛刻,只就计费、筹款两端来驳他。

“张之洞仰荷皇太后特达之知,出任封疆,他的才气是好的,锐意进取,颇能不负皇太后、皇上的期许。所惜者,境遇太顺,看事不免太轻易。就以计费、筹款两项来说,光是造船,每军四百万两,四军共需一千六百万两,如今库藏未裕,开口就是一千六百万,未免说得太容易了。”

提到钱,慈禧太后不由得叹口气:“中法开战,各省军需报销了三千多万,欠下许多洋债,怎么得了?”

“正就是为此。”李鸿章紧接着说,“且不论洋债要还本付息,就拿办海军来说,如果造船要一千六百多万银子,筑炮台、造械弹、设学堂,以及海军官兵伕役的粮饷供应,又该多少?照张之洞的筹款章程,拿五年洋药进口的关税、厘金之半来造船,还有一半如何抵得住各项开支。近年国家岁收,以洋药关税为大宗,指定这个税款作收入的,不知道有多少?别的不说,光是左宗棠、张之洞借的洋债,就多拿洋药关税作担保,只怕要动用这笔款子,洋人先就不肯答应。”

“说得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张之洞办事,向来喜欢规模大,有点儿顾前不顾后。”

“借洋债决非谋国的善策。”李鸿章趁机说道:“总要自己开源才好。臣这一次进京,带了好几个条陈来,这会儿也没法子细奏。”

“我也听醇亲王说了,你的用心都是好的,只要能想法子多加收入,有钱来办正事,我无有不赞成的。”慈禧太后略停一下,拉回话题:“海军是无论如何要办的,不过总得有个先后次序,北洋是先有了规模的。我看先办一支,慢慢来扩充。

你的意思怎么样?“

“皇太后圣明。”李鸿章答说,“这才是可大可久之道。”

“练兵不光是费钱,还得要人。你素来肯留心人才,有能在海军效力的,尽管往里保。”慈禧太后又问一句:“你看,有好将材没有?”

李鸿章心想,慈禧太后此时物­色­人才,当然是预备大用,海军既打算请醇王主持,自己就不便有所保荐,但慈禧太后这样追着问,其势又不容闪避。念头多转一转,觉得有个两全的办法,保荐醇王的夹袋中人。

醇王在治兵方面最赞赏的人物,本来是荣禄,但其间一度发生误会,交谊几致不终。近年来醇王亦颇想修好,而荣禄不知如何,宁愿韬光养晦,其中或许有什么特殊的曲折,李鸿章不敢冒昧举荐。不得已而求其次,他想到了一个人。

“御前侍卫善庆,早年曾归臣节制,当时剿西捻的时候,善庆的马队,颇为得力。与刘铭传相处得亦很好。”李鸿章说,“臣素知其人,忠勇诚实,是好将材。”

“醇亲王也跟我提过,善庆是能带兵,会办事的。”慈禧太后又说:“左宗棠生前保曾纪泽能当海防重任。你看怎么样?”

“曾纪泽与臣是世交。明敏通达,是洋务好人才。不过,他不曾带过兵,臣亦不曾听他谈过军务。这一次电召回国,如何用其所长?出自圣裁,臣不敢妄议。”

话虽如此,不认为曾纪泽如左宗棠所奏的,能当海防重任的意思,已很明显。慈禧太后点点头,不置可否,将话题转到左宗棠身上。

“左宗棠可惜!朝廷原想用他的威望,坐镇南边,不想竟故在任上。”慈禧太后叹口气说:“他多年辛苦,我总想找个安闲的地方让他养老。在京里闲住,本来也很好,又那知道他的脾气倔,跟大家合不来。去年军机面奏,说派他到福建最好。我想,福建是他极熟的地方,也算人地相宜,就答应了,特为又将杨昌濬派了去,原意是叫他不用事事­操­心。不想他竟不能体会朝廷的苦心,年老多病,又是立了大功的,竟不能好好过几年舒服日子,说起来倒象是朝廷对不起他!”

“皇太后、皇王深仁厚泽,这样体恤老臣,左宗棠泉下有知,也一定感激涕零。不过左宗棠平生以诸葛亮自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积劳病故任上,与疆场阵亡无异,在他亦可说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李鸿章要占自己的身分,便又说道:“臣与左宗棠平日在公事上的意见,不尽相合,然而臣知左宗棠报国之诚,谋国之忠,与臣无异。回想当年在曾国藩那里共事的光景,如在眼前,如今左宗棠已经去世,臣年逾六十,­精­力日衰,只怕犬马之劳,也效力不到几年了。”

“你不比他!­精­神健旺得很。”慈禧太后用乐观的语气劝慰,“朝廷着实还要靠你呢!”

“臣亦自知没有几年了,不敢一日偷闲,总想在有生之年替朝廷跟百姓多做点事。”

“只要你做,朝廷一定保全你。不过年纪大了,你也要节劳才好。”

李鸿章此来,有满腹经纶,想要倾吐,本来打算先征得醇王的同意,取得军机及总署诸大臣的支持,有了成议,再奏请裁可,颁旨施行。现在听得慈禧太后一再勉励,便改了主意,觉得此时把握机会,说动了慈禧太后,便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协商之际,方便不少,岂非是办事的一条捷径?

打定主意,再无迟疑,首先将阻碍最多的造铁路一事提了出来,“皇太后明见万里。臣这几年锐意兴利,颇遭人忌,若非慈恩保全,臣纵有三头六臂,亦必一事无成。”他一转接入本题:“就拿造铁路这件事来说,光绪六年刘铭传入觐,上奏请造铁路,他是看到铁路一开,东西南北,呼吸相通,万里之遥,数日可至,百万之众,一呼而集,十八省合为一气,一兵可抵十兵之用。这些话,实在是真知灼见。上年对法用兵,王师备多力分,腹地招募之勇,一时派不到边省御敌,迁延日久,自误戎机。加以军需转输不便,岂有不败之理?如果当时照刘铭传所奏,先造‘南路’,一由清江浦经山东,一由汉口经河南,都到京师,那时候调兵遣将,指挥如意,决不容法军如此猖狂。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今大办海军,固为抵御外患的海防根本,造铁路于军政、京畿、民生、转运、邮驿、矿务、招商、轮船、行旅有九大利,真该急起直追!”

提到这件事,慈禧太后便记起言路上纷纷谏阻的奏议,皱着眉说:“都说开铁路破风水,这件事可得好好核计。”

这个答复,使得李鸿章有些气沮,但话既说出口,不能不争,“沧海桑田,那有千年不变的陵谷?西洋各国当年讲求各种新政,往往亦有教民反对,全在秉持毅力,不折不挠,才能克底于成。臣记得左宗棠亦曾上奏,赞成仿造铁路,说外国‘因商造路,因路治兵,转运穷通,无往不利。其未建以前,阻挠固甚!一经告成,民因而富,国因而强,人物因而倍盛,有利无害,固有明征。电报轮船,中国所无,一旦有之,则为不可少之物。’这是阅历有得的话,实在透彻不过。”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个绝好的例子:“同治元年,臣由曾国藩保荐,蒙皇太后天恩,授为江苏巡抚,当时由安庆带淮勇九千,坐英国轮船到上海。臣记得是三月初由安庆下船,第四天就到了上海。如果没有轮船,间关千里,就不知道那一天才到得了?再如上年跟外国开仗,福建、云贵与京师相距万里,军报朝发夕至,边省将帅,得以禀承懿旨,迅赴事机。倘或未办电报,个把月不通消息,臣真不敢想象,今日之下会成怎么样一个局面?”

这番话说得慈禧太后悚然动容,“京官不明白外事的居多。铁路能办起来最好!”她作了一个概括的指示:“一切你都跟醇亲王仔细商量,只要于国有利,于民无害,不论怎么样都要办!”

奏对到此,时间已经不少,而且话也说到头了。于是景寿便做个手势,示意李鸿章跪安退下。

回到内务府朝房,正好醇王叫起,门前相遇,无暇深谈,醇王只说得一句:“咱们晚上细细儿地谈!”便随着御前侍卫,匆匆往北而去。

李鸿章便不再在朝房里坐了。为了自尊首辅的身分,他也不到军机处。军机处虽有礼王世铎在,李鸿章并不把这位王爷看在眼里,径自传轿出宫。

出宫却不回贤良寺,先去拜客。第一个拜的是惇王,他如今承继了当年大家叫惠亲王绵愉“老五太爷”的这个尊称,年纪大了,也想得开了,不似从前动辄脸红脖子粗地跟人抬杠。他的赋­性­向来简易坦率,这天轻车简从逛西山去了。李鸿章扑个空,反倒得其所哉,因为他实在有点畏惮这位“老五太爷”的口没遮拦,毫无忌讳,有时问出一句话来,令人啼笑皆非。

接下来便是拜谒恭王。李鸿章在轿中想起往事,感慨丛生,恻恻然为恭王难过。一年多以来,连遭拂逆,去年为了随班祝嘏,碰那么大一个钉子,已经难堪,今年又有丧明之痛,而且载澂之死,流言甚多,说他生的是杨梅恶疮,遍体溃烂,不可救药。还有一说,恭王久已弃绝这个长子,载澂病危之时,有人劝恭王去看他一次,以全父子之情。恭王听劝而去,一进屋子,望到病榻,入眼是一件绣满了花的黑绸长衫,当时掉头就走,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该死!”

他是六月初病故的。宗人府奏报入宫,慈禧太后倒掉了些眼泪,在所有的侄子之中,她最喜爱载澂,不仅因为他聪明英俊,而且也因为穆宗的缘故。十年的岁月,冲淡了爱子夭逝的悲痛,她只记得二十年前,他们“小哥儿俩”赛如一母所出的兄弟那样地亲爱。就因为这份又惆怅、又有味的记忆,使得她隐隐然视载澂如己所出,饰终之典,极其优隆,追加郡王衔、谥“果敏”。又因为恭王对长子深恶痛绝,怕他身后草草,特派内务府大臣巴克坦布替载澂经纪丧事,照郡王的仪制治丧,一切费用都由内务府开支。

这在李鸿章看,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是不是慈禧太后对恭王怀着疚歉,借此表示弥补?而恭王又是不是领这份“盛情”?都难说得很。

就这样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到了鉴园。招帖上门,护卫先到轿前请安声明:“王爷病了两天了,这会儿刚服了药睡下。是不是能见中堂,还不知道。中堂先请里面坐,我马上去回。”

“病了?不要紧吧?”

“是中了点儿暑。”

“那,我更得瞧瞧。”李鸿章说:“你跟王爷去回,请王爷不必起床,更不用换衣服,我到上房见好了。”

不一会,护卫传话:“王爷说:彼此至好,恭敬不如从命。

请中堂换了便衣,到上房里坐。“

于是李鸿章就在鉴园大厅上换上“福­色­”套一件玄­色­贡缎宁绸衬绒袍的马褂,由护卫领着上楼。恭王在楼梯口相迎,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行大礼。

李鸿章认为礼不可废,不是衣冠堂参,已觉简慢,何能不行大礼?主人谦让再三,却无奈客人的道理大。于是随行的跟班铺上红毡条,李鸿章下跪磕头。既然如此,恭王亦就照礼而行。亲王的仪制尊贵,跟唐朝宰相的“礼绝百僚”一样,所以他是站着受了李鸿章的头。

等他起身,恭王才尽主人的道理,坚持着让李鸿章坐在炕床上首。大理石面的炕几上,摆上四­干­四湿八个高脚果盘,另有一个长身玉立,辫子垂到腰际的丫头,献上金托盖碗茶,然后就捧着水烟袋,侍立在旁,预备装烟。

“一年不见,你倒发福了!”恭王摸着他的瘦削的下巴说。

“托王爷的福。”李鸿章欠身答道:“世子不幸,实在可惜,只有请王爷看开一点儿。”

“我早就看开了!”恭王摇摇头,“我惭愧得很。”

这是自道教子无方,李鸿章不知如何回答?就这微一僵持之际,善伺人意的那名青衣侍儿,将水烟袋伸了过来:“中堂请抽烟!”

等他“呼噜噜”吸完一袋水烟,恭王换了个话题:“见过上头了?”

“是!从宫里出来,先去见五王爷,说逛西山去了,跟着就来给王爷请安。”

“跟老七碰过面了?”

“就一早在朝房里匆匆谈了几句。”李鸿章照实而陈:“七王爷约我晚上详谈。”

“也亏你!我早说过,‘见人挑担不吃力’,他早就尝到滋味了。这副担子非你帮他挑不可。少荃,”恭王停了一下,拉长了声调说:“任重道远啊!”

“王爷明鉴!”李鸿章略带些惶恐的神态,“朝局如此,鸿章实在有苦难言,如今要办的几件事,也还是秉承王爷当年平定的大计而行。只是同样一件事,此刻办比从前办,要吃力得多。王爷现在虽不问事,王爷的卓识,鸿章是最佩服的,总要请王爷常常教诲!”

“你太谦虚了。我如今要避嫌疑,不便多说话,而且也隔阂了,没有话好说。”恭王忽生感慨,“清流一时俱尽,放言高论的人少了,能够放手办事,亦未始不佳。”

李鸿章一时不明他的用意何在,不敢附和,只答应一声:“是!”

“幼樵怎么样?常通信吧?”

提起张佩纶,是李鸿章一大心事。马江一役,张佩纶未获重谴,是因为军机上投鼠忌器,怕一论战败的责任,牵涉太广,难以收拾,但不办张佩纶又不能平天下之愤。因此,孙毓汶定计,借唐炯、徐延旭一案,一并收拾清流。唐、徐二人以丧师辱国之罪,定的斩监候的罪名,在罪名未定之先,李鸿章、左宗棠、丁宝桢先后上疏救唐炯,都碰了钉子。罪名既定之后,追论举荐之非,荐唐炯的有张之洞、陈宝琛、张佩纶,而结果不一样,张之洞因为在广东“颇著勤劳,从宽察议”。

其次是陈宝琛,因为他“力举唐、徐,贻误非轻”,落得个革职的处分。再下来就是张佩纶,加上马江一役,“调度乖方,弃师潜逃”的罪过,从重戍边。这就是所谓“侯官革职,丰润充军”。

张佩纶是这年四月里起解的,名为“充军”,其实是在张家口闭门读书。李鸿章不但常有接济,而且常有书信往来,谈论军国大计。但此时对恭王不必说实话,只这样回答:“偶尔通问而已!”

“幼樵可惜!”恭王微喟着说:“张香涛杂,陈伯潜庸,吴清卿轻,清流当中,论才气还是幼樵。”

李鸿章觉得恭王对张之洞、陈宝琛、吴大澂所下的一字之评,十分贴切,而对张佩纶有怜才之意,更感欣慰。恭王罢黜,张佩纶不能脱­干­系,原以为他会记仇,不想反倒惋惜张佩纶的遭遇!既然如此,不妨稍说几句实话。

“王爷的知人之明,实在佩服。如今预备大办海军,原是幼樵的创议,鸿章忝为大臣,有为国家育才举贤之责,当初有个私底下的打算,如果海军办起来,保荐幼樵经纪其事,成效一定卓然可观。经此磋跌,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李鸿章的实话只说了一半。他对张佩纶的期望,不仅在于办海军,而是打算以衣钵相传,接管北洋。北洋的局面扯得甚大,他认为他“老师”曾国藩的话:“办大事以寻替手为第一!”实在是至理名言。自己位极人臣,将逾六十,在北洋也没有几年了,一旦交出了关防,论公,承先启后;论私,遮掩弥缝,都非得预先安排一个人在那里不可。

这个人很不容易物­色­,资格不够、才具不行、见解不同、关系不深,都难与其选。看来看去只有张佩纶最好,才具、见解、关系,样样合适,最难得的是翰苑班头,清流领袖,这个资格是北洋嫡系人物中没有一个够得上的。而不是翰林出身,想当北洋大臣就很难了。象张佩纶,以张之洞为例,积资升到二品的内阁学士,外放巡抚或者内转侍郎,立刻就可以大用。那时候奏调他会办北洋军务,历练个两三年,顺理成章地接了自己的关防,岂不是为公为私最顺心惬意的打算?

所以“经此磋跌,一切无从谈起”,也是违心之论。他的本心不但想设法将张佩纶弄回来,而且还想保他起复。不过眼前还“无从谈起”而已。

恭王当然猜不到李鸿章的心思。他这时由张佩纶的遭遇,联想到另一个人,“唐鄂生也可惜。”恭王说道:“相形之下,张幼樵还算是运气的。”

鄂生是唐炯的号。论丧师辱国之罪,唐炯不比张佩纶重,然而革职拿问,竟判了斩监候的罪。转眼冬至将到,如果“一笔勾销”,那就会使得菜市口在杀肃顺,杀何桂清以后,再一次水泄不通,轰动一时了。

“是!”李鸿章忍不住说了句:“薛云阶未免过分,听说是有私怨在内。”

薛云阶就是刑部左侍郎薛允升,恭王很注意地问:“喔,是何私怨?”

李鸿章颇悔失言,无端道人长短,传到薛允升耳中,自然会记恨,岂非平白得罪了一位有实权的京朝大员?就这沉吟未答之际,恭王却又好奇地催促了:“只当闲谈。

不妨事!“

不但催促,而且已看出他心中的为难,李鸿章不能不谈了,“原是误会,也是丁稚璜处事,稍欠周详。”他说,“传闻得之,不知其详,约略给王爷说一说吧!”

李鸿章是得自四川来客的传闻。唐薛结怨在七八年以前,那时的唐炯,在四川由捐班知县,升到道员,丁宝桢一见,大为赏识,许为“国士”,更因为同乡的关系,益加信任。说实在的,唐炯受命整理四川盐务,亦确有劳绩,无怪乎丁宝桢言听计从,成为四川官场中的红人。

就在这时候,薛允升由江西饶州知府,调升为四川成绵龙茂道,兴冲冲携眷到任,见过总督,谈得亦很融洽,那知第二天“挂牌”出来,薛允升变了调署建昌上南道。

这两个道缺,肥瘠大不相同。成绵龙茂道下辖成都、龙安两府,绵州、茂州两直隶州,衙门在成都,不但是四川的首道,而且因为兼管水利的缘故,入息甚厚。

建昌上南道下辖雅州、宁远、嘉定三府,邛州一个直隶州,衙门在雅州,地当川藏交界之处,专责是抚治土司。地方又苦,差使又麻烦,这还罢了,最令人不平的是,各省驻防将军都不管民政,与地方官只有体制上的尊卑,并无管辖上的统属关系,惟有成都将军可以管建昌道,这自是因为建昌道管土司,职掌特殊的缘故。

由于这一管,建昌道凭空多出来一个顶头上司,每趟进省公­干­,对将军衙门要另有一番打点。将军的“三节两寿”,其他地方官的贺仪,不过点到为止,建昌道却须比照孝敬总督的数目致送。因此薛允升万分不悦,认定是唐炯捣的鬼。

谈到这里,恭王Сhā嘴问道:“我记得唐鄂生那时候是建昌道,是不是对调了呢?唐鄂生似乎没有当过成绵道啊!”

“是!王爷的记­性­好。那时候唐鄂生是建昌道,可也没有当过成绵道。成绵道后来挂牌由丁价藩署理,不过丁价藩是由建昌道调过来的。”

“慢慢!少荃,你这笔帐没有算错吧?”

“王爷是说唐鄂生既是建昌道,何以丁价藩又从建昌调过来?这里面有笔缠夹工的帐,我算给王爷听……。”

原来唐炯的本职是建昌道,但因督办盐务的缘故,经常驻在省城,因而又得另外派人署理建昌道。此人就是李鸿章所说的丁价藩,名叫丁士彬,河南人,生得瘦小闪烁,以才能自负,而实在是儇薄小人,不知怎么亦为丁宝桢所赏识?“照此说来,唐鄂生无非占个实缺而已,谁来署理他的缺,与他根本不生关系。”

“正是这话。”李鸿章答道:“是丁价藩想改署成绵道,稚璜也要他在身边,所以硬作主张来了个对调。薛云阶不明内幕,张冠李戴,拿这笔帐记在唐鄂生头上,一直耿耿于怀,如今是遇到了以直报怨的机会了。”

“恩怨难言!”恭王感叹着。接下来又问:“稚璜清风亮节,亦以能识人知名,这丁价藩必是能­干­的?”

“能­干­不能­干­不说,稚璜受他的累是真的。川人拿他跟稚璜并称,号为‘眼中双丁’。又有‘四大天地’之说,诋毁稚璜,十分刻薄,当然也是丁价藩替他招的怨。”

“喔,”恭王问道:“何谓‘四大天地’?”

“是骂稚璜的话:”闻公之名,惊天动地;见公之来,欢天喜地;睹公之政,昏天黑地;望公之去,谢天谢地!‘四川菜麻辣酸,出语亦复如此!“

“好恶难言!”恭王又一次感叹,“稚璜督川,是上头嘉惠四川的德政,想来清官必为地方爱戴,那知道亦有此恶声。说稚璜为政‘昏天黑地’,我终不服,莫非他官声也有可议之处吗?”

“稚璜为政,兴利除弊,致力唯恐不锐,自难免招人怨尤,以致横被恶声,幸亏朝廷保全。不过,用丁价藩,却是失策。”

“是非难言!”恭王问道,“稚璜用这姓丁的,必有他的道理,总不会假手于此人有所聚敛吧?”

“那是决不会的。稚璜真是一清如水,四川人都知道,总督常常穷得当当。”

“这,”恭王大为诧异,“只怕言过其实了吧?”

“确有其事,我不止听一个人说过。照例规……。”

照例规,四川总督的收入,有夔州关的公费每年一万二千两,川盐局的公费每年三万两。丁宝桢一概不取,只取奉旨核定的养廉银一万三千两,自咸丰年间减成发给,每年实收一万一千两。分十二个月匀支,每月所入,不足一千,由藩司在月初解送。

这不足一千两的廉俸,要开支幕僚的薪水饭食,分润来告帮的亲戚故旧,以至于常在窘乡。每逢青黄不接的时候,丁宝桢便检一箱旧衣服,命材官送到当铺当二百两银子,旧衣服当不足那么多钱,便加上一张铃印了总督部堂关防的封条,朝奉不便揭封开箱,只凭丁宝桢的身分,说当多少,就当多少。久而久之,这只衣箱就不动它了,这个月赎回来,下个月原封不动送进当铺,朝奉一见,不必材官开口,连银子带当票,就都递出来了。

恭王听了大笑,笑完说道:“不有句俗语:”关老爷卖豆腐,人硬货不硬。‘有了总督的封条,货不硬也不要紧了!这叫做:丁宝桢当当,认人不认货!“

恭王的隽语,惹得那丫头也忍俊不禁,赶紧掩住嘴忍笑,将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放下水烟袋,一溜烟似地闪了出去,在窗外格格地笑个不住。

恭王却对丁宝桢大感兴味,“既然如此,他那些额外花费那里来?”他举例问道:“譬如进一趟京,各方面的应酬,少说也得三五吊银子吧?”

“这话,王爷问到鸿章,还真是问对了。换了别人,只怕无从奉答。记得那年是癸酉……。”

癸酉——同治十二年冬天,丁宝桢还在山东巡抚任上,请假回贵州平远原籍扫墓。船到汉口,李鸿章的长兄,湖广总督李瀚章,派人将他接到武昌,把酒言欢。宴罢清谈,李瀚章叫人捧出来好几封银子,很恳切地说:“我知道老兄一清如水。不过这一次回乡,总有些贫乏的亲友要资助,特备白银三千两,借壮行­色­。老兄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说到这样的话,丁宝桢不能不收,收下来交了给他的旧部,其时在李瀚章幕府中的候补道张荫桓代为保管,将来再作处置。

第二年秋天销假回任,仍旧经过湖北,便托张荫桓将那三千两银子送还。张荫桓认为原封不拆,显见得不曾动用,以彼此的交情而论,未免说不过去。不如拆封重封,总算领了李瀚章的人情。

“这是张樵野亲口告诉我的。”李鸿章又说:“丙子冬天,稚璜奉旨督川,入京陛见,上谕‘驰驿’,不过天津;鸿章先期派人在保定等着,邀他到天津相叙。就因为知道稚璜的宦囊羞窘,京中这笔应酬花费,尚无着落,特为凑了一万银子送他。这一次总算稚璜赏脸,比起家兄来,面子上要好看些。”说到这里,他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小红封袋,隔着炕几,双手奉上:“转眼皇太后的万寿,宫中必有些开销,接下来是王爷的生日,更不能省。鸿章分北洋廉俸,预备王爷赏赐之用。”

恭王略微踌躇了一下,将封袋接了过来。袋口未封,抽出银票来一看,竟是四万两。

“太多了,太多了!少荃,受之有愧……。”

“不!”李鸿章将双手往外一封,做了个深闭固拒的姿态,“这里面还有招商局的股息,是王爷分所应得的。”

当初筹办招商局,有官股、有商股,使个化公为私的手段,官股不减而商股大增,无形中变成官股不值钱了。多出来的商股,李鸿章拿来应酬京中大老,名为“乾股”,有股息而无股本。恭王手里也有些“乾股”,听李鸿章这一说,也就不必再推辞了。

“话虽如此,还是受之有愧。多谢!”恭王接着又问:“最近收回招商局的船栈码头,这件事做得很好,大家都有了交代。”

提起此事,李鸿章心有余悸,如果美商旗昌银行来个翻脸不认帐,船栈码头收不回来,那个风波一闹起来,身败名裂而有余。不过,这话却不便在恭王面前说破,只轻松自如地答道:“原是照约行事。当初不曾做错,如今自无麻烦。”

“我是看了邸钞才知道的。‘倒卖’的交涉很棘手吧?”

恭王是作为闲谈,而不经意的一句话,恰恰说中了李鸿章的心病。照去年夏天,李鸿章奉旨诘问而回复的奏折上说,招商局的轮船栈埠码头,其实是托美商旗昌洋行“代为经管,换用美国旗帜”,只是为了遮掩外人的耳目,在万国公法上有个交代,不能不订立合同,由旗昌出具并无银行担保的“期票”与“收票”,作为“认售”的代价。奏折中说得明明白白:“该行以银票如数抵给,他日事定,将银票给还,收回船栈,权­操­自我。”所以招商局应该随时可以收回,而按诸实际,大大不然。

依李鸿章这年六月初八的奏报,他是在中法和议已成,奉到饬令迅速收回招商局轮船的电旨,方指派马建忠与盛宣怀,与旗昌行东西沃德在天津“会同筹议”,结果是“磋磨月余”,才能成议。西沃德“愿按原价倒卖与招商局”,已不提“代为经管”的话,但能“按原价”收回,已是上上大吉,但衡诸实际,又是大大不然。

奏折中有句话:“至旗昌代招商局垫付款项帐目,亦即分别核算清结。”这是个障眼法。欺侮慈禧太后、醇王与京中大老,不懂生意买卖,更不懂洋商经营的方法。旗昌接收了招商局的产业,照常营运,大发利市,一切开支,自然在营运收入中支出。何有一垫付“的名目?果真是”代为经管“,则旗昌除了开支及酬劳以外,应该将所有盈余,全数交还给招商局才对。现在白白地让旗昌做了一年生意以外,还得有以”垫付款项帐目“的名义,付给一笔赔偿,并且还要大赞西沃德”素讲信义,此次保护招商局,力践前言,殊于大局有益“,因而”与之议明,由招商局延充‘总查董事’,每年送给薪水银五千两“。

这前言不符后语的情形,不能深谈,否则一定破绽毕露,所以李鸿章很巧妙地将话扯了开去:“交涉虽然棘手,多亏马眉叔能­干­。回想去年秋冬之交,多说马眉叔该死,骂他是汉­奸­。甚至还有谣言:说慈圣已降旨,立诛其人,菜市口的摊贩,都收了摊子,预备刑部行刑。如今又不知何词以解?”

这番略带些愤激的感慨,恭王听了却无动于衷。不要说马建忠,连他这样一位近支的亲贵,当年亦曾被诋为汉­奸­,这从那里去讲理去?

于是由马建忠谈到洋务人才,恭王和李鸿章都盛赞新任出使美国的钦差张荫桓。正谈得起劲,那个长辫子丫头又回了进来,去到恭王身旁,悄悄问道:“请王爷的示,饭开在那儿吃?”

李鸿章正苦于无法脱身,听得这话便“啊”地一声,仿佛谈得出神,倏然惊觉似的:“陪王爷聊得忘了时候了!”他举头看了看钟说,“快到午正,可真得告辞了。”

恭王很体谅他:“你刚到京,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你!我就不留你了。那一天有空?你说个日子,我约几个人,咱们好好再聊!”

于是约定了日子,李鸿章告辞出府。回到贤良寺,果不其然,已有许多人在等着,一见轿子到来,肃立站班。李鸿章借一副墨镜遮掩,视如不见,轿子直接抬到二厅,下了轿还未站定,戈什哈已经挟了一大叠手本,预备来回话了。

“进来!”李鸿章吩咐,“念来听。”

他一面更衣,一面听戈什哈念名帖及手本上的名字。在等候接见的客人中,他只留下一个张荫桓,其余统统“道乏”挡驾。

张荫桓跟他是小别重逢。由直隶大广顺道奉命为出使美国钦差大臣,是六月间事,八月初交卸入京,算来不过睽违了二十天,所以一见面并无太多的寒暄,第一件事是换了便衣陪李鸿章吃午饭。

“那一天召见的?”李鸿章在饭桌上问。

“十天以前。”

“太后怎么说?”

“太后说:”你向来办事认真。能办事的人,往往招忌。‘我碰头回奏:“臣不敢怨人,总是臣做人上头有不到的地方,才会惹人议论。’”

“嗯!嗯!”李鸿章说,“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你的锋芒能够收敛一点最好。你虽吃亏在不是科甲出身,可也没有谁敢看你不起。不说别的,你的诗稿拿出来,就比那些靠写大卷子点了翰林的人,不知高明几许?既然如此,你心里先不要存一个看不起科甲的成见。左季高一生行事乖戾,就因为常有一个‘我不是两榜出身’的念头,横亘在胸的缘故。你的才气决不逊于人,就怕你恃才傲物。”

“是!”张荫桓答道:“中堂说这话,我服。”

“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还早得很。因为兼驻西班牙、秘鲁的缘故,要等三国同意的照会,而且照规矩,一定要旧使臣离任,新使臣才能到任。这样一周折,年内怕不能成行了。”

“那你这几个月闲看­干­什么?”

“想学一学洋文。办交涉不能造膝密谈,经过中间传译,总不免有隔靴搔痒之感。”

“好!”李鸿章深为嘉许,“我亦有志于此。无奈八十岁学吹鼓手,虽不自知其不量力,实在也没有工夫。我常跟子侄辈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现在他们要学洋文,机会再好不过。等我一离了北洋,那里去找这些洋人当老师?”他接着又问:“跟总署诸君谈过了没有?”

“谈过几次。”张荫桓说,“如今对美交涉,最棘手的还是限制华工入境一事。究竟应该持何宗旨,总署诸公,毫无主张。竟不知该如何着手?”

接着,张荫桓便细谈此案。美国国会在光绪八年通过了一个“移民法”的法案,限制华工入境,是因为历年华工入美,不下十万人之多,尤其是金山,土人深嫉吃苦耐劳的华人,剥夺了他们工作的机会,因而早就在这方面,准备有所限制。

不过“移民法”只能限制以后的华工入境,已在美国的华侨,遭受歧视,纠纷迭起,必得寻求一条和睦相处之道。所以张荫桓此去,首先要跟美国政府交涉,保护华侨的生命财产,其次还要商议,如何放宽移民的限制。真所谓任重道远,张荫桓当然要请这位洋务老前辈,传授心法。

“说到这一层,我讲个故事你听。”李鸿章的眼中,闪露出迷茫而肃穆的神­色­,“十五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我到天津接我老师的手——曾文正那时为天津教案,心力交瘁,言路上还嫌他太软弱,朝廷亦不甚谅解。只为他的功劳太大了,不好意思调动,扫了他的面子。恰好马谷山被刺,两江的局面,非我老师回任,不足以平服。于是顺水推舟,叫我接直督的关防,自然也接了天津教案,那是我第一次办中外交涉。洋人我见得多,没有什么好怕的,而且那时也正在壮年,气盛得很。说实话,我心里也嫌我老师太屈己从人了。”

这最后一句话,在张荫桓还是初闻,原来李鸿章早年办洋务的态度,与以后不同。这倒要仔细听听!便放下筷子,凝神看着。

“记得是八月二十五到天津的。”李鸿章从从容容地接着往下说:“一到自然先去看我老师。文正跟我说‘少荃,你接我的手,我只问你一件事,教案的交涉,你是怎么个办法?’我当时想都不想,便回他老人家一句‘洋人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只跟他打痞子腔。’你知道什么叫痞子腔?”

“想来是耍无赖的意思。”张荫桓答说。

“对了!这是我们合肥的一句土话,我老师当然也知道,却有意装作不解,‘哦,痞子腔,痞子腔!’他揸开手指,理理胡子,这痞子腔怎么个打法?你倒打与我听听。‘看他是这么个神情,我例也机警,赶紧陪个笑脸’门生是瞎说的。以后跟法国的交涉,该怎么办?要请老师教诲。‘文正听我认了错,才点点头说。’跟洋人办交涉,我想,还他一个‘诚’字总是不错的。有一分力量说一分话,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果然言信行忠,蛮貊之乡亦可去得。‘樵野!”李鸿章归入正题,“你问心法,这就是心法!”

“是。”张荫桓深深受教,复诵着曾国藩的话:“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有一分力量说一分话。”

“这才是。”李鸿章换了副请教的神情:“樵野,你看最近京里的议论如何?”

张荫桓懂他的意思,李鸿章此来有好些创议,而这些创议,大都不为卫道之士所喜欢。如果阻力太大,得要预先设法消弭,甚至暂作罢论。他问到京里的议论,就是这方面的议论。

“大办海军,是没有人会说话的。此外就很难说了,尤其是造铁路,连稍微开通些的,都不会赞成。”

“呃,”李鸿章很注意地问:“你说开通些的也反对,是那些人?”

“譬如翁尚书,他就不以为然。”

“什么道理呢?还是怕坏了风水?”

“这是其一,风水以外,还有大道理。”张荫桓说,“这些道理,中堂也想得到的。”

这层大道理,李鸿章当然知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修造铁路,要在旷野之中,掘开许多坟墓。向来称颂仁政至深至厚,说是泽及枯骨,同样地,白骨暴露,即为仁人所不忍。

发觉李鸿章有茫然之­色­,张荫桓以为他还不曾想到,便有意说道:“刘博泉最近曾有一个奏折,我不妨讲给中堂听听。”

“喔!”刘恩溥上折言事,皮里阳秋,别具一格,李鸿章很感兴趣地问:“又是什么骂得人啼笑皆非的妙文?”

“是这么回事,有个黄带子,在皇城之中设局,抽头聚赌,有一天为了赌帐,打死了一个赌客。尸体暴露在皇城根十几天,不曾收殓,地方官畏惧这个黄带子的势力,亦不敢过问。刘博泉上疏说道:”某甲托体天家,势焰熏灼;某乙何人,而敢贸然往犯重威?攒殴致死,固由自取。某甲以天潢贵胄,区区杀一平人,理势应尔,臣亦不敢­干­预。惟念圣朝怙冒之仁,草木鸟兽,咸沾恩泽,而某乙尸骸暴露,日饱乌鸢,揆以先王泽及枯骨之义,似非盛世所宜。君无饬下地方官检视掩埋,似亦仁政之一端。‘“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而正也是李鸿章所想到,将来白骨暴露,必有言官上疏,痛切陈词。然而,为了这一层顾虑,铁路就不办了么?他这时候倒真有些困惑了。

“唉!”他叹口气说:“有子孙的人家,要顾全人家祖坟的风水,无主孤坟,恰又怕骸骨暴露,有伤天和。这样说起来,重重束缚,岂非寸步难行。”

张荫桓不即回答,过了一会才说:“中堂兴利除弊,要办的事也还多。”

“是啊!”李鸿章说,“不过眼前最急要,与国计民生最有关系,莫如在山东兴造铁路,接运南漕一事。我带了个说帖来,你不妨看看。”

在听差去取说帖的当儿,张荫桓将山东运河的情势,略略回想了一下。他的记忆过人,虽已离开山东好几年。一想起淤塞的北运河,如在眼前。运河在山东境内有南北之分,是由于咸丰五年,黄河在铜瓦厢决口,夺大清河故道入海,于是在东阿、寿张之间,将运河冲成两段,因此临清以南至黄河北岸的这段运河,称为北运河。山东境内的运河,本以汶水为源,在汶上县的南旺口,一分为二,北流临清,南流济宁。而自黄河改道后,汶水不能逾黄河而北,所以北运河惟有引黄河之水,以资挹注。而黄河挟泥沙以俱下,使得北运河河床逐渐淤高,不通舟楫已久。

想到这里,张荫桓便即问道:“接运南漕,自然是为济北运河之穷,这一段从济宁到临清,大概两百里!”

“你真行,樵野!”李鸿章握着他的手,“你非得好好替我看一看这个说帖不可。”

说帖出自李鸿章手下红人盛宣怀的手笔。果不其然,他建议兴造的这段铁路,正是从济宁到临清。这两百里铁路的造价,估计要两百万银子,如果部库支绌,无法拨给,不妨借洋债兴造。

倘借洋债兴造,以后这条铁路,就有双重负担,一是铁路本身的维持费用,再是要拔还洋债的本息。因此,未造之前,先要筹划营运之道。照盛宣怀的看法,此路一通,接运南北,等于全河皆通,商旅幅臻,于国计民生大有裨益,而铁路本身的收入,亦必可观。但营运之始,或者不如预期,所以必得要有一笔稳固可靠的生意。

这笔生意就是南漕的运费。铁路为接运南漕而建,则南边各省的漕米,必须交由这条铁路来接运,是天经地义之事。盛宣怀估计,南漕每年四十万石,每石收运费三钱,全年有十二万银子的固定收入。此须预先请旨,饬令各省照办。

除此以外,就是谈兴造铁路的工程细节,一时亦无法细看,张荫桓只觉得有一段有关运河的故实,倒可以补充。

“运河在元初本就缺这一段。当时运道,从杭州到长江有江南运河;江淮之间有邗沟;淮水到徐州有古泗水,就是以后的黄河;徐州到济宁有泗水。临清以上到天津有卫河,到通州有白河。以后到了至元年间,”张荫桓凝神想了一下,极有把握地说:“是至元二十年间的济州河,遏汶水入洸水,又在兖州作金口坝,遏泗水入府河,会流于济宁,分注南北,由济宁到东平算是通了。东平到临清这一段的开凿,是以后的事。不过能通到东平,南漕就可以由利津入海,直达天津,是南北运道上的一件大事。以后海口沙淤,又从东阿旱站陆运二百里,至临清入御河,不正就是杏荪说帖上所要造的这一段铁路吗?”

“于古有征,好极了!樵野,索­性­烦你大笔,就在说帖上加这么一段。”

说着,便命听差取笔砚来,就在饭桌上推开碗碟安放。张荫桓当仁不让,文不加点地写了下来,然后勾注涂抹,片刻竣事。

李鸿章接到手里,一面看,一面点头,看完又问:“樵野,此事还有什么可以指点的?”

“杏荪大才槃槃,何用他人费心代筹。”张荫桓说,“不过两百里长的铁路,虽说沿北运河兴建,少不得要拆许多房子,挖好些坟墓。这一层上头,如果没有一个妥善的处置办法,只怕随处会发生阻挠,甚至激起民变。”

“说得是!”李鸿章的笑容收敛了,“就是这一层难办。唐山至胥各庄这一段铁路,不过十八里长,当时已费了好些气力。”

李鸿章所提到的这条铁路,在中国是第三条。第一条出现在同治四年,有个英国商人为了兜生意,特地在寅武门外造了一条一里多长的小铁路,试行火车,“呜嘟嘟、轰隆隆”,喷火而行。辇毂之下,出此怪物,群情骇异,言路上将上折严劾,步军统领衙门,赶紧勒令拆毁。

第二条是由英商怡和洋行发动的,在光绪二年造成一条由吴淞口到上海的淞沪铁路,搭客载货,生意相当不错,但是依然有人认为是“妖”。不久,发生火车撞死行人的惨案,舆论大哗。总理衙门不能不与英商交涉,以二十八万五千银子,买回这条铁路,将铁轨火车,一律拆毁,用轮船载运到高雄港外,沉入汪洋大海。

第三条就是这条唐胥铁路,光绪三年由开平矿务局呈请修造,几经周折,直到光绪六年,方准兴工,自唐山煤井到胥各庄,全长十八里。但是,这条铁路,不准用机车,只准用驴马拖拉,所以洋人叫它“马车铁道”,视作世界交通奇观,也传为中国的一个大笑话。

“唐胥铁路之能兴建,是因为中堂兼领直督的缘故。此事督抚的关系不浅,”张荫桓问道:“不知陈隽丞是不是热心?”

“嗯,嗯!”李鸿章被提醒,“隽丞那里,倒要先疏通一下。”

隽丞是山东巡抚陈士杰的别号。李鸿章跟他虽一起在曾国藩幕府中共过事,但面和心不和,所以提到这一层,心里又不免嘀咕,怕疏通不下来。

正想再跟张荫桓商量,可有什么办法能取得陈士杰的协力,只见一名听差,走到李鸿章身边,弯腰低语:“醇王府派护卫来请;说请中堂早些过去。”

听得这话,张荫桓首先就说:“赏饭吧!时候也真不早了。”

匆匆饭罢,喝过一杯茶,张荫桓起身告辞。李鸿章招招手将他唤到一边,有句要紧话要说。

“樵野!”他放低了声音,“我有个难题,困扰已久,始终不知何以为计?今天到了关键上,不容闪避了。你得指点我一条路。”

“中堂言重了。请吩咐!”

“你看我要不要背海军这个黑锅?”

一听这话,张荫桓先就笑了:“我说他们的那套花样瞒不过中堂,有人不信。到底是我看得准!”

“瞒是当然瞒不过我的,这一点,就是他们自己也知道,所以想出种种笼络的法子,是打算用面子拘住我。”李鸿章说,“这几年我挨了不少骂,倒还没有人骂我窝囊的。如果明知是个吊死鬼圈套,伸着脖子往里头去钻,不太窝囊了吗?”

“是啊!中堂如果为人骂一声窝囊,那不是一世英名,付之流水?”

“然则计将安出?”

张荫桓点点头,紧闭着嘴­唇­想了一下,方始回答:“借他人的­鸡­,孵自己的蛋。”

李鸿章双目倏张,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刹那之间想通了。慈禧太后在李莲英之流怂恿之下,指使醇王出面,想借大办海军的名义,聚敛巨款,另作他用。北洋大臣将来尽替别人办报销,这个黑锅背得似乎太窝囊。但照张荫桓的办法,正不妨将计就计,扩充自己的势力,慈禧太后如果别有所图,就不能不委屈将顺。这一着太高了!

“樵野!听君一句话,胜读十年书。我知我何以自处矣!”

六三

到醇王府是下午三点钟。虽说暮秋昼短,离天黑也还有两个钟头,醇王特地亲自带路,陪李鸿章一览楼台林木之胜。

这一座醇王府,已不是当年八旗女词人西林太清春,与贝子奕绘吟咏酬唱之地的太平湖醇王府了。旧邸为当今皇帝诞育之地,自然而然地成为所谓“龙潜于渊”的“潜邸”,不宜再住。因此,醇王在光绪初年,物­色­到了一所巨宅,地址在伞子胡同,本来是乾隆朝权臣和珅的一个亲戚所有。一旦“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六亲同运,这家人家也就很快地败落下来。废宅荒园,地方太大,没有人敢买,因为买下来也修不起。

这对醇王来说正合适,他要的就是地方大,买下基址,只花了三千五百银子,但重新营建,却花了房价的十倍都不止。

兴工了两三年,直到光绪八年春天才落成题名“适园”。

适园的正厅,宏敞非凡,“颐寿堂”三字,出于恭王的手笔。其中供奉一方匾额:“宣赞七德”,是先帝穆宗的御笔,特地由太平湖府邸中,移奉于此。

颐寿堂两翼是两座洋楼,就称为“东楼”、“西楼”,西楼北窗之下,修竹万竿,绕以一弯流水,水边建一座亭子,叫做“修禊亭”。

沿着这一弯流水,曲折而东,是一带假山。山上有“问源亭”,山下有“风月双清楼”。绕过假山,一方极大的平地,多植长松,有一座茅檐的厅,题名“抚松草堂”。西面隔着一道小溪,渡过板桥,是一片梅林,中间隐着五楹­精­舍,名为“寒香馆”。

“寒香馆”后面有一条曲径,粉墙掩映,红楼一角,想来是内眷的住处。到得尽头,向东一转,有一道垂花门,推门进去,别有天地,是仿照西湖“三潭印月”构筑的一座水榭,九曲阑­干­,四面可通。进门之处悬一块醇王亲笔的横额,大书“退庵”二字,其实是醇王延见亲密僚属的一座“签押房”。

在退庵歇脚进茶。然后又回到寒香馆,再往西走,有一座“罨画轩”,轩西便是适园尽处,花绮石癯,别有幽趣,茅亭有一块匾,就题作“小幽趣处”。

此外还有题名“绚春”、“沁秋”、“梯云”、“揽霞”的楼台之胜,李鸿章腰肢虽健,到底也是花甲老翁了,只能匆匆而过,或者遥遥一望而已。

游罢全园,醇王在他的书斋“陶庐”设宴款待。这不是简慢,而是体恤,因为在正厅安席,则亲王仪制所关,少不得衣冠揖让,岂不是让客人受罪?书斋设座,只算便酌。陪客亦仅一位,是惠亲王奕绵的小儿子贝子奕谟。园中匾额,大半出自他的手笔,他是醇王最亲近的一个堂兄弟,特地邀了他来作陪,便有不拿李鸿章当外人的意思在内。

主客三人,围着一张大理石面的红木圆桌,成鼎峙之势,无上下之分,谈的自然是闲话,然而也不免月旦人物。醇王提到左宗棠,在惋惜中表示失望,李鸿章则是以直报怨,谈左宗棠如何与曾国藩结怨,又如何与他的至亲郭嵩焘结怨。左宗棠为了要争广东的地盘,不惜力攻广东巡抚郭嵩焘,保他的部将蒋益澧接任的始末。

“原来是这段恩怨!”醇王是如梦初醒似的神态,“我听人说,是湘­阴­文庙出了灵芝起的误会。原来不是!”

“怎么?”奕谟问道,“出灵芝是好事,怎么起了误会?”

“我怕说不完全了。”醇王说道,“少荃总知道这段公案?”

“是同治三年的事……。”

同治三年,湘­阴­文庙,忽然发现五­色­灵芝一本,轰动远近。不久郭嵩焘拜命受任为广东巡抚,喜讯一到,郭嵩焘的胞弟焘,作家书致贺,说:“文庙产芝,殆吾家之祥。”这本是一时的戏言,谁知正以平洪杨之功封了一等恪靖伯的左宗棠,听得这话,大为不悦。

他说:“湘­阴­果然有祥瑞,亦是因为我封爵之故。跟他郭家有何相­干­?”他不但这样发牢­骚­,还特为以一千两银子作润笔,请湖南的名士周寿昌写了一篇《瑞芝颂》,称述左宗棠的功绩。

“对了!我听到的就是如此。”醇王说道,“我当面问过左季高,他笑而不答,大有默认之意。”

“左季高常有英雄欺人的举动。不便明言而已。”李鸿章下了一个断语:“左郭交恶,其曲在左,是天下的公论。”

“为来为去为争饷!”酒量极宏的奕谟,陶然引杯,“究不如向此中讨生活为妙。”

“心泉贝子是福人,美禄琳琅,文酒自娱。这份清福,实在令人羡慕。”李鸿章转脸向醇王说道:“鸿章若是象左季高的­性­情,只怕十七省的督抚都得罪完了。”

“这话怎么说?”

“还不是为了饷!这瞒不过王爷,光绪元年户部奏定,南北洋海防经费,每年各二百万。其实呢,每年收不到四十万。明明奉旨派定的关税、厘金,各省偏要截留。咳!”李鸿章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了。

提到这一层,醇王勾起无穷心事,要办海军,要加旗饷,要还洋债,还要兴修供太后颐养的御苑,处处都要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再过两年皇帝大婚,又得筹集百万银子办喜事,那里来?

他的­性­情比较率直诚朴,好胜心强而才具不免短绌,所以一想到这些棘手的事,立刻就会忧形于­色­,把杯闲话的兴致也就减低了不少。

“少荃!”醇王想沉着而沉着不下来,原来预备饭后从容细商的正事,不能不提前来谈:“万事莫如筹饷急!如今兴办海军,那怕就先办北洋一支,也得一笔巨款。以后分年陆续增添,经费愈支愈多,这理财方面,如果没有一个长治久安之策,可是件不得了事!”

“王爷见得是,鸿章也是这么想。理财之道,无非节流开源,阎丹初综核名实,力杜浮滥,节流这一层倒是付托有人了。至于开源之道,鸿章七月初二的那个折子上,说得很清楚了,想来王爷总还记得!”

醇王当能记得。这一个多月以来,所有关于海军方面的筹划,就拿李鸿章的奏议作为根据,醇王念念在兹,对原折几乎都背得出来了。

“你说,‘开源之道,当效西法,开煤铁、创铁路、兴商政。矿铁固多美富,铁路实有远利;但招商集股,官又无可助资;若以轻息借洋款为之,虽各国所恒有,为群情所骇诧。若非圣明主持于上,谁敢破众议以冒不韪?’这倒不要紧,只要有益于国,上头没有不许的。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开矿、造铁路,收利总在十年八年之后,眼前如何得能筹个几百万银子?”

这一问,在李鸿章“正中下怀”,他想了一下,徐徐答道:“王爷总还记得原折上有印钞票一议。西洋各国,钞票不但通行本国,他国亦有兑换行市,我们大清国又何尝不可印?如果由户部仿洋法­精­印钞票,每年以一百万为度,分年发交海防各省通用,最要紧的是出入如一,凡完粮纳税,都准照成数搭收,不折不扣,与现银无异。等到信用一立,四海通行,其利不可胜言!”

“这……,”醇王将信将疑地说,“这不就是历朝发宝钞的法子?这个法子,我跟好些人谈过,解说从来不曾成功过。”

“是的,历朝发宝钞,都没有成功过。然而,北方票号、南方钱庄的银票,又何以行得开?京师‘四恒’的票子,通都大邑,一律通行,其中的道理,就在我们的银票是实在的,发一千两银票,就有一千两现银子摆在那里。好比赌局中,先拿钱买筹码一样,筹码值多少就是多少,谁也不会疑心赌完了拿筹码换不到钱。发钞票,如果也有现银子摆在那里,信用自然就好了。”

“少荃!”奕谟笑道,“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个典故,好比王介甫想化洞庭湖为良田一样。”

李鸿章一愣,细想一想,才想起奕谟所说的典故,其实是刘贡父的故事。

这是宋人笔记中数数得见的故事,奕谟也误记了。原来记载:王安石爱谈为国家生利之事,有小人附和谄媚,说梁山泊八百里,决水成田,可生大利。王安石一听这个建议,大为高兴,但转念想想,又不无疑问,决水何地可容?其时东方朔一流人物的刘贡父,正在客座,回答王安石的话说:“在梁山泊旁边,另凿八百里大的一片水泊,可容已决之水。”王安石大笑,不再谈这个建议了。

奕谟引此典故的意思是说:既有现银子在那里,又何必再发钞票?李鸿章当然明白,欣赏地答道:“心泉贝子问得好!银行发钞票,自然不是别凿八百里泊以容梁山泊之水。发一万两银子的钞票,不必一万两银子的准备,其中尽有腾挪的余地。然而这又不是滥发钞票,是一个钱化作两个钱的用途,又是无息借债,于民无损,于国有益,最好不过的一把算盘。”

“少荃,”醇王很用心地,“你再说说!其中的道理,我还想不透彻。”

“王爷请想,发一两银子的钞票,收进一两现银,这一两现银,可以用来兑成英镑,跟外国订船购炮之用,岂不是一个钱变作两个钱用?这多出来的一个钱,等于是跟百姓借的,钞票就象借据一样,不过不必付利息。而百姓呢,拿这张钞票又可以完粮纳税,又可以买柴买米,一两银子还是一两银子,分文不短,岂不是于民无损,于国有益?”

“啊!这个法子好!”醇王大为兴奋,“如今借洋债很费周章,又要担保,又要付利息,倘或发一千万两的钞票,兑进一千万现银子,就是白白借到了一笔巨数,那太妙了。”

“是!”李鸿章说,“不过这一千万两银子,倘或浮支滥用,挥霍一尽,那就是欠下了一大笔债。若是拿来开矿造铁路,作生利的资本,赚出钱来,再添作资本,这样利上滚利,不消二三十年工夫,我大清国也就可以跟西洋各国一样富强了!”

醇王听得满心欢喜,决定好好来谈一谈这一套理财妙计。李鸿章原就有一份说帖,是总税务司赫德所拟,而且跟英国汇丰银行的总经理克米隆已经长谈过好几次,妙计都在锦囊中,这天说动醇王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少荃,”醇王最后作了一个结论:“我想邀军机跟总署诸同仁,来一次会议,所谈的就是三件大事:海军、铁路、银行。你看如何?”

“悉听王爷裁夺。”李鸿章说,“不过外商叫银行,咱们还是叫官银号好了。免得名称雷同,混淆不清。”

这是为了消除卫道之士的疑忌,有意不用洋人的名称,醇王会意,连声道“是”。接下来又问:“你这几天总要先拜客,军机跟总署也得预备预备。说不定上头还要召见一次。我看会议的日期,倒不必太迫促。二十八好不好?”

“是!二十八。”李鸿章说,“会议是王爷主持,自然听王爷定日子。”

等回到贤良寺,李鸿章不入卧室,径自来到幕府聚会办事的厅房,批阅文电。一面看,一面就作了裁决,幕府依照他的意旨,分头拟稿发出。最后才看明天开始拜客的单子,长长一张红笺,不下百人之多,李鸿章一见皱眉,提起笔来,大涂大抹,删减了一半。

※※※

拜客的名单上,头一名是武英殿大学士灵桂。他是曾国藩一榜的传胪,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以左副都御史充会试“知贡举”,虽是“外帘官”,照例也算这一科进士的老师。李鸿章是丁未翰林,科甲中人,最重师门,所以第一个就拜灵桂,备了一千两银子的贽敬,附带二百两银子的门包。

门生拜老师,照规矩进由边门,出用中门,名为“软进硬出”。但李鸿章既有爵位,又是首辅,真所谓“位极人臣”。灵桂家开中门迎接,而且先有管家到轿前回明,“不必降舆”,大轿一直抬到二堂滴水檐前,变成“硬进硬出”。

灵桂已经病得不能起床了。在轿前迎接的,是灵桂的儿子孚会,年轻还不大懂事,幸好有灵桂的女婿荣禄照料,周旋中节,井井有条。略作寒暄,李鸿章便问起老师的病情。

“家岳的病,原是气喘宿候,逢秋必发,只不过今年的来势特凶,一发不可收拾。”

“喔,”李鸿章问道:“请谁看的?”

“请的薛抚屏。”荣禄摇摇头,“他说:不救了!拖日子而已。”

“唉!”李鸿章微喟着说:“我看看老师去!”

“相见徒增伤感。中堂不必劳动吧!”

这是谦词,李鸿章当然非看不可,“白头师弟,”他说,“见得一面是一面。仲华,请引路。”

于是到了灵桂病榻前,白头师弟,执手相看,都掉了眼泪,荣禄硬劝着将李鸿章请到客厅。本来可以就此告辞,况且拜客名单虽删减了一半,也还有长长一串拖在后面,不容久坐。但李鸿章为了荣禄的缘故,决定把握这个无意邂逅的机会,稍作盘桓。

“后事想来都预备了。”

“是!”荣禄从衣袋中取出一张纸来,“遗折的稿子拟好了,请中堂斟酌。”

这也是一种“应酬”,而李鸿章因为一生没有当过考官,对于他人请看文章,最有兴趣,居然戴起眼镜,取来笔砚,伏案将灵桂的遗折稿子,细细改定。这一下又花了半点钟的工夫。

荣禄称谢以后。提到李鸿章此行,少不得有一番很得体的恭维。李鸿章倒也居之不疑,不作谦虚的客套,等荣禄的话完,忽然问道:“仲华,你今年贵庚?”

“今年三十八。”

“可惜!”李鸿章大摇其头,“我为国家可惜,正在壮年,如何容你清闲?醇王处事,我样样佩服,就这件事上头,可不敢恭维了。”

荣禄很洒脱地笑了一下,“被罪之身,理当闭门思过。”他说:“至于七爷对我,提携之德,实在无话可说,将来补报也总有机会的。”

“眼前就是机会。”李鸿章说,“京营加饷,似乎势在必行。加了饷自然要整顿,这个差使,仲华,依我看非你莫属。”

荣禄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要自己有所表示,他乐意在醇王面前进言推荐,其实自己与醇王的关系,又何劳第三者费心?醇王的短处是不免多疑,果然李鸿章在他面前为自己说了好话,他只以为自己有倒向北洋之心,反而引起猜忌。

这样一想,颇为不安,怕李鸿章鲁莽从事,好意变得不堪承受,因而接口答道:“这是中堂看得起我。如果七爷觉得我还可以效一时之驰驱,我又何敢崖岸自高?多承中堂指点,一两天之内,我就去见七爷。”

这是暗示:有话他自己会说,无须旁人代劳。李鸿章是何等脚­色­?自然一听就懂,“这才是!”他连连点头,鼓励他说:“醇王知人善任,笃念旧情。仲华,你真不必自外于人。”

※※※

等李鸿章一走,荣禄又拿他的话细想了一遍,觉得适园之行,必不可少,而且愈快愈好。

因此,这天午后,策马径往伞子胡同。这几年踪迹虽疏,但毕竟不是泛泛的关系,所以醇王听得门上一报,立即延见。

见了面,先问起灵桂的病情,荣禄是早就想好了的,不能无故谒见,要借他岳父的病,作个因头,所以此时正好借话搭话。

“我岳父的病,是不中用了,一口气拖着,只为有心事放不下,特地叫我来求王爷。”

“喔,他有什么心事?”

“还不是身后之名!”荣禄说道:“我岳父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蒙宣宗成皇帝朱笔亲点为传胪。宗室照例不能得鼎甲,所以,这个传胪,更为可贵,将来的谥法上,要请七爷成全。”

旗人对谥法,特重一个“靖”字,因而醇王问道:“莫非他想谥文靖?”

“这倒不敢妄求。”

“那……,”醇王想了一下说:“反正这会儿也还谈不到此。将来内阁拟字的时候,你自己留意着,到时候说给我就是了!”

“是!”荣禄随手请了个安:“我替我岳父给七爷道谢。”

“你来就是这件事吗?”

“也不光是这件事。”荣禄答说:“这一阵子,很有些人在谈旗营加饷的事。有人来问我,我说:旗营加饷是七爷多少年来的主张,只要部库有余,这件事,七爷一定会办。不过现在大办海军也是要紧的,万一一时办不到,大家可别丧气,反正有七爷在,就一定有指望。”

这最后一句话,是醇王顶爱听的。他一生的志愿,就是练成一支足以追步开国风烈的八旗劲旅。当年太祖皇帝的子侄,各张一军,太宗英武过人,只兼领正黄、镶黄两旗,即令到了顺治年间,睿亲王多尔衮的正白旗收归天子自将,亦未及八旗之半。自己能够掌握全旗,又能重振入关的雄风,那是多么快心之事!

醇王的这个心愿,从肃顺被诛,刚掌管神机营的时候,就已为自己许下了。他读过许多兵书和名将的史传,也细心考查过僧王带兵的手段,确信对部将士卒,唯有恩结,才能得其死力,能得其死力才能无间寒暑,勤加­操­练,成为能攻善守,纪律严明的一支­精­兵。然而,二十年来,他始终只是在“恩结”二字上下功夫,勤加­操­练固然谈不到,能不能“得其死力”亦没有把握。说来说去都因为他自己觉得恩结得还不够深。

这一次醇王是下定决心了,要大刀阔斧地裁汰比“绿营”习气更深的各省烂兵,省下军费来“恩结”旗营。不过,“旗营加饷也不是白加的。”他说,“咱们得要想个法子,切切实实整顿一番!”

用“咱们”的字样,就意味着这整顿的事务,有荣禄的份。不过,他不愿自告奋勇,毫无表情地答一声:“原该切实整顿。”

“整顿得要有人。穆图善是好的,不过一时还不能调进京;善庆,我想让他帮着办海军。仲华,你告病得太久了,这一次得帮我的忙。”

“怎么说是‘帮忙’,七爷言重了!”荣禄问道:“七爷是让我到神机营,还是回步军统领衙门?”

“提到这上头,咱们好好谈一谈。”醇王将身子凑过去,左肘斜倚着茶几,显得很亲密似的,“我久已有打算了。这两年地面上不成样子!福箴庭婆婆妈妈,压根儿就不能当那个差使,上个月出了个大笑话,你听说了没有?”

这实在是个大笑话。只为步军统领福锟赋­性­庸懦,为人所侮,竟有梁上君子偷了他的大帽子,挂在正阳门上,附着一张纸条,大书“步军统领福大人之脑袋”。幸亏发觉得早,很少路人得见,但神机营的密探自然有报告。荣禄虽是在野之身,消息却异常灵通,不过神机营的密探跟他常打交道,以瞒着醇王为宜,所以他故意答道:“没有听说。”

“是这么回事……。”醇王所谈的大笑话,果然是这么回事。“上头很赏识福箴庭,我亦不便多说。不过步军统领衙门,非得有个能顶得住的人不可。我想,你还是回那里,另外我再奏请,派你兼一个神机营专­操­大臣的差使。这不是两全其美?”

“多谢七爷栽培。”荣禄平静地答道:“我回步军统领衙门去当翼尉。”

怎么是当翼尉?醇王细想一想,才知道他是有意这样子说。荣禄由于沈桂芬和宝鋆的合力排挤,因为失察之罪,在工部尚书兼步军统领任内降二级调用,一直告病不就实缺,此刻如果派缺,只能派一个从二品的职位。

而步军统领属下,左右翼总兵是正二品,他亦不够资格充任,那就只好当正三品的翼尉了。所以他那样说法,可以看作牢­骚­,也不妨说是提醒醇王,如果要用他,就得先让他官复原职,否则无法重用。

这一层,醇王当然早就想过,“仲华,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替你打算过了。”他说,“只等年下,入觐的蒙古王公一到,你那件事就可以办了。”

“喔,”荣禄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事,怎么样也跟蒙古王公扯不上关系,因而说道:“请七爷明示。”

“皇帝开春就得练骑­射­了。我想用你的名义,进八匹好马,一等赏收,自然有恩典。”

这不用说,这八匹好马,是托蒙古王公采办,在年下循例入觐时带到。醇王这样曲意绸缪,盛情倒着实可感。荣禄正在思索该如何表示谢意时,只听醇王喊道:“来啊!

看额驸在不在?“

额驸是指他的女婿,伯彦讷谟诂的长子那尔苏,正好在府,一唤就到。荣禄跟他也极熟,一见了面,拉着手问长问短,就象对自己钟爱的一个小兄弟那样亲热。

等他们谈得告一段落,醇王问道:“那八匹马怎么说?”

“早就挑好了。全是掬花青,个头儿一寸不差。如今正在调教,十一月初就可以到京了。”

“你听见了吧?”醇王看着荣禄说。

荣禄立刻甩一甩袖子,请了个双安,站起身来垂手说道:“七爷这么回护,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不怕七爷生气,有件事非得依我,才能让我心里稍微好过些。”

“你说吧!”

“马价多少,得让我照缴。”

“这是小事,随你好了。”

于是荣禄再次称谢,又谈了些闲话,方始辞去。此行总算不虚,但事情实在很难,福锟的帘眷方隆,即令降二级调用的处分取销,也未见得能取而代之。倘或派一个左右翼的总兵,去听福锟的号令,那就未免太委屈了。

“果然如此,宁愿仍旧告病!”荣禄自己对自己说,“要嘛不回步军统领衙门,要回去就非得当堂官不可!”

※※※

九月二十八近午时分,轿马喧阗,仪从云集,总理衙门里里外外,从没有那么热闹过。

这天是醇王主持会议,与议的是李鸿章、礼王世铎、庆王奕劻,以及军机大臣阎敬铭、张之万、额勒和布、许庚身、孙毓汶,总理衙门行走的户部尚书福锟、刑部尚书锡珍、工部右侍郎徐用仪、兵部右侍郎廖寿恒、顺天府府尹沈秉成、内阁学士续昌。还有一个总理大臣,鸿胪寺正卿邓承修,奉旨派到云南、广西去会勘中越边界,上谕就是这天一早下来的,邓承修闹脾气故意不出席。

一到总理衙门先吃饭,饭罢品茗,然后闲谈。等到开议,已经三点钟了。

第一件事是议海军。醇王首先宣明懿旨,先就北洋办一大支。其实,这是大家都早已知道了的。而且,李鸿章在这几天拜客的时候,跟阎敬铭、许庚身、孙毓汶都已经谈过,是怎么一个办法,已有成议。此时会商,只要剩下的一些枝节能够安排妥当,就可以会衔出奏了。

不过,施政用人,自有不可逾越的体制,所以尽管已经决定专设海军衙门,由醇王主持,奕劻和李鸿章会办,善庆和曾纪泽帮办,但在会衔的奏折上,不能写明,必得请旨简派。

“倒是有个折子,得好好核计。”醇王说道:“彭雪琴上折告病,请开各项差使。这当然是因为海军与长江水师有关,知道一定得有一番整顿,所以退让贤路。上头交代:彭玉麟是有功之人,不要让他面子上太下不去。照这样看,整顿长江水师,只有缓一缓再说了。”

醇王说完,从东面看过去。东面坐的是军机大臣,领班的礼王世铎,眼观鼻、鼻观心,作菩萨低眉之状;其次是额勒和布,欠一欠身,表示无话可说;再次是阎敬铭,他自己不说,却问许庚身:“星叔,你看如何?”

“慈圣体恤勋臣的德意,为臣下者,自然奉行惟谨。照我想,现在既奉懿旨,先从北洋­精­练一支。而长江水师与南洋密不可分,跟北洋的关系不大,稍缓整顿,在道理上亦是讲得通的。”

“对了。”醇王欣然作了决定:“就这样吧!彭雪琴当然亦不必开缺,给他几个月假就是了。少荃,你看这样子处置,是不是妥当?”

“妥当之至。”李鸿章深中下怀。如果要他对整顿水师,提出意见,反倒是一大难题了。

“七王爷,”孙毓汶看时候不早,下面还有两件棘手的大事要议,所以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径自将奉命撰拟的“遵筹海防善后事宜”奏稿,取出来双手捧上,“请署衔吧!”

这个稿子,醇王是早就过目了,无须再看,顺手递向西面。紧挨着他坐的是奕劻,但醇王却越过他背后交给李鸿章:

“少荃,你看看!”

“请王爷先看。”李鸿章跟奕劻客气。

“我已经看过了,七爷是总理全局,北洋归你专司其事,你得仔细看一看。”

李鸿章领受了他的忠告,果然很仔细地从头看到底,对于南北洋经费归海军衙门统筹统支这一点,很想有所主张。然而转念一想,争亦无用,反倒伤了和气,不如不争,所以看完以后,连连称善。

连他都没有意见,旁人自然更不会有话。于是依次在这个奏稿上署名,表示同意。这样一件大事,就很顺利地定议了。

※※※

第二件大事是议铁路。“这件事,”醇王将身子往后仰一仰,带着点置身事外的意味,“我没有成见,请各位公议吧!”

于是奕劻以主持会议的姿态说:“盛杏荪的说帖,不为无理。不过,兹事体大,言路上的态度很激烈,未筹铁路,先得安抚此辈。我看,先从这方面谈起吧!莱山,这段铁路,造在贵省,你总有话说?”

孙毓汶不但有话说,而且他也是反对造铁路的。因为这段铁路起自东阿,迄于临清,虽跟他老家济宁,发了几代的祖坟风水无关,但山东同乡都要求他“主持正论”,不得不然。

只是他也不肯公然得罪李鸿章,所以想了个圆滑的办法,关照军机章京,检出旧档,将言路上反对铁路的折子,作成一个抄件,此时取出来扬了一下说:“这是去年秋冬之交,言官的议论,请李中堂过目。”

李鸿章知道不是好话,便不肯接那个抄件,“莱山,”他说,“请你念一念,让大家都听听。”

于是孙毓汶数了数说道:“一共六个折子,内阁学士徐致祥,先后上了两个,就先念他的吧。”

徐致祥的第一个奏折,是上年九月十三日所上,那时已有用铁路运漕之议;又有一说,铁路将从京城造至清江浦;再有一说,借洋债五百万两,修一条从西山到芦沟桥的铁路。传说纷纭,人心惶惑,因而徐致祥的议论,甚为激切,认为开铁路计有“八害”。

“南漕以铁路转运,工成亦须二、三年,无论缓不济急,而商船歇业,饥寒迫而盗贼兴,其害一。

山东黄河泛滥,连岁为灾,小民颠连困苦,今若举行铁路,以千余万之资,不以治河而以便夷民,将怨咨而寒心,其害二。

清江浦为水陆要冲,南北咽喉,向非通商码头。铁路一开,夷人必要求此地置造洋房、增设侦栈、起盖教堂。以咽喉冲要之地,与夷共之,其害三。

夷之欲于中国开通铁路,蓄念十余年矣!今中国先自创之,彼将如法而行。许之则开门揖盗,拒之则启衅兴戎,其害四。

中国可恃以扼要据险者惟陆路,广开铁路,四通八达,关塞尽失其险,中国将何以自立?其害五。

如谓易于征兵调饷,不知铁路虽坚,控断尺地,即不能行。若以兵守,安得处处防范?其害六。

如谓便于文报,查火轮车每时不过行五十里,中国紧急驿递文书,一昼夜可六七百里,有速无迟……。“

刚念到这里,李鸿章笑了出来,是有意笑得声音极大,表示他的愤懑和鄙视,“这些拿写大卷子当经济学问的翰林名士,我可真服了他了!”他提高了声音说,“列公请想想,一个钟头走五十里,一昼夜二十四个钟头该走多少?不是一千两百里吗?与六七百里比较,说是有速无迟?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其欲谁欺!”

由于李鸿章捉住了徐致祥这个近乎自欺欺人的短处,加以词气甚壮,以至于原折“八害”之说不能毕其词,连带山东道监察御史文海的“四害”,陕西道监察御史张廷燎的“不可轻于尝试”,浙江道监察御史汪正元的“六不可开”等等议论,也就不能重提了。

其实,这些议论亦不必重提,李鸿章早就听说了。在他看,所有反对开铁路的理由,都是不知道四海之大,而自井底窥天的阁阁蛙鸣,不值得一驳。唯一成理由的是,要掘平许多坟墓,坏了人家的风水,然而为了富国强兵,也就顾不得那许多。

当然,这话只能在私下谈,不便宣之于这样为朝野所一致瞩目的会议中。李鸿章在想,此日一会既非三公坐而论道,而是讲求经世实用的方略,那么,要塞悠悠之口,最好莫如讲“师夷”的实效。

于是在举座相顾,踧躇沉默之际,李鸿章用微显激动的神态发言:“同治五年,恭亲王跟文文忠创设同文馆,取用正途,学习天文书算之学,言路大哗,倭文端亦有封奏,请‘立罢前议’。如今看来怎么样?可笑是不是?这不能怪倭文端,当时初讲洋务,究不知效验如何?我奇怪的是,今昔异势,明明师夷之长,已见其利,何以还有倭文端的那套见解?拿陆路电线来说,万里音信,瞬息可通,有事呼应灵便,无事可便商贾,今日之下,那个敢说不该兴办电报?然而当时就有人坚持以为不可,福建百姓,始而呈阻,从而窃毁。我现在要请大家问一问福建的京官,是有电报好,还是没有电报好?记得倭文端为同文馆所上的折子,恭引圣祖仁皇帝的垂谕:”西洋各国,千百年后,中国必受其累。‘以为’圣虑深远,虽用其法,实恶其人‘,这是倭文端的断章取义!我敢说,如果仁皇帝今日还在,虽恶其人,必用其法。师夷之长,正所以为制夷之地!记得恭亲王驳倭文端的折子有言,’该大学士既以此举为窒碍,自必别有良图。如果实有妙策可以制外国而不为外国所制,臣等自当追随该大学士之后,竭其樤昧,悉心商办。‘又说,’如别无良策,谨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等词,谓可折冲樽俎,并以制敌之命,臣等实未敢信。‘今日之事,我亦是这个看法。请王爷卓裁,诸公同议!“

说到这里,李鸿章已是气喘连连,自有听差替他捶背抹胸,拭汗奉条,益显得老臣谋国之忠。而在座的人,自醇王以次,亦无不为李鸿章这番话的气势所慑,纵有反驳的理由,也都要考虑一下,是不是宜于在此时出口?

他人可以缄默,醇王却不能不说话。他本来是赞成兴修铁路的,但去年预备由神机营出面,借洋债建造西山至芦沟桥的铁路,专为运煤之用,不想为言路大攻,因而有些畏首畏尾,此时为李鸿章的话所激动,不由得又慨然而言,表示支持。

然而亦仅是表示支持而已,“铁路之利,局外人见不到,那些议论亦听不得。”话虽如此,他却作不得主,“这件事,我看要奏请圣裁。”

于是,接下来议第三件,也是这天最后要议的一件大事,筹设银行。李鸿章将克米隆所拟的说帖,作了一个解释:由户部拨银五百万两作为资本,如果一时没有这笔巨款,不妨向汇丰银行举债。接着又列举了许多条银行的好处,善于理财的阎敬铭,倾身绌听,深感兴趣。

“外国的银行,跟我们中国的银号、钱庄,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俗语所说的,在‘铜钱眼里翻跟斗’,其实大不相同,收支出纳,别有法度。所以主事者是否得人,关系成败。”李鸿章说到这里,略停一下,然后挥一挥手加重语气:“我们的银行不办则已,要办,就得要用洋人。拟说帖的克米隆,是上海汇丰银行的总经理,同治十二年接手到现在。汇丰银行本来是赔钱的,经过此人极力整顿,生意蒸蒸日上,现在已成了上海外国银行的领袖,克米隆的声望亦远达东西洋各国。若能得他之助,我敢担保,我们的银行一定办得发达。”

李鸿章说完,又该醇王表示意见。他看看阎敬铭问:“丹初,你看怎么样?”

“我赞成。不过,第一,银行是外国人的叫法,我们不必强与相同,仍旧以称‘官银号’为宜。”

“见得是!”李鸿章赶紧接口,“户部既有‘官钱号’,不妨再设‘官银号’。这个名称改得好,于体制相符。”

“第二,要办就我们自己办,何必用洋人?”

“你不用洋人,人家却不相信你户部。”

这脱口一答,真所谓“语惊四座”。阎敬铭勃然变­色­,大小眼一齐乱眨,形容丑怪。李鸿章自知失言,赶紧又作解释。

“这决不是人家看不起我们户部,因为在商言商,最要紧的是主事者的信用。我们的官银号设了起来,要跟各国通汇,譬如说,现在我们在伦敦要付一笔款子,需用甚急,照各国银行通汇的规矩,一个电报去,就会如数照付。如果我们官银号的司理,不为洋人所知,人家如何放心?用克米隆就是要利用他的声望信誉。”

这一解释,总算能自圆其说,阎敬铭微微颔首,表示领会。醇王本来怕阎李意见不合,将此一桩好事打翻,如今见此光景,才算放心。

“兹事体大,一时也无法细谈,既然丹初也赞成,那么,这件事就交户部议奏。各位看,这样子办,使得使不得?”

“这是正办!”世铎答说。

“事不宜迟。”醇王向阎敬铭说:“丹初,你此刻跟少荃当面约定日子,在户部会议,有了结果,好早早出奏,这件事,最好能趁少荃在京里,就能定局。”

“是!”阎敬铭向李鸿章讨日子:“爵相,那一天有空?”

“这是大事,除非召见,我都可以抽出空来。丹初,请你跟崇公商量定了,随时通知我。”

崇公是指承恩公崇绮。他倒霉了好几年,是阎敬铭敬重他的理学,在慈禧太后面前力保,才在去年十一月当上了户部尚书。

于是在暮­色­苍茫中,各自散归府第。李鸿章这天本有七个饭局,因为预知会议会开得很长,所以早就一律辞谢。回到贤良寺途中,心血来潮,就在轿前吩咐材官,拿名帖请阎敬铭到行馆来便酌,又特地叮嘱,请客时要说明,并无他客在座。

回到贤良寺不久,阎敬铭应约而至。见了面彼此欣然,一个固然有话要说,一个也正有话要问,可以把杯倾谈,极融洽。

要谈要问的,正就是设立官银号之事。在阎敬铭面前,李鸿章不敢说没有把握的外行话,而是说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理财心得。李鸿章认为发行钞票,可以一扫钱谷税厘方面进多出少,病民肥己的积弊,尤其是当他提到“减平”方面的好处,更显得用钞票有实益。

划一减平是阎敬铭所倡议。上年十二月,户部奉旨预为筹划军饷,阎敬铭亲自主持会议,殚思竭虑,拟成开源节流之策各十二条。节流的第一策,各省减平,必须划一。嘉庆年间,为平川楚教乱,军需支出浩繁,得设法弥补部库收支不足之数,于是陕西巡抚毕沅始创“减平”之议。减平就是减低银子的成­色­,表面银数不减,暗中却已减少支出,估计每年各省由减平所节余的银数,约计有七十四万两,规定应解户部。但是行之既久,利未见而弊丛生,就因为减平的标准不一,易­干­黹混。

“现在各省支发兵饷,多按减平发给,每两银子,有的扣三分六厘三,有的扣四分九厘三,有的扣四分。上年由你那里议定,一律扣四分,划一是划一了,丹初,你知道不知道,各省是不是实力奉行呢?”李鸿章接着说,“老实奉告,就我直隶各处,亦未见得能够划一。”

“贵省如此,他省可想而知。其实‘减平’之说,自欺欺人,毫无意思,不过积重难返,骤难革除而已。”

“是!”李鸿章说,“其实应革的弊病又岂仅减平一项?我记得大疏中还有两句话:”他如各省之洋银折合纹银,银价折合钱价,亦漫无定章,徒使中饱。‘而漫无定章者,无非币制太乱,有银子、有银洋,银子有各种成­色­,洋钱亦不止墨西哥鹰洋一种,很难有确切不移的定章。丹初,要讲划一,有个根本而容易的办法,就是发钞票!完粮纳税,收一两就是一两,公款出纳,有一两就是一两,请问从那里去蒙混,从那里去中饱?“

阎敬铭听到这里,拍案称赏。“爵相!”他说,“这件事一定要办成了它!这是千秋的大事业。收粮的‘淋尖’、‘踢斛’一时无法革除,收银子的‘火耗’、‘平余’,从今以后可以一扫而除。快何如之?”

“丹初!”李鸿章说,“这话你只好摆在心里。”

“为什么?”

“革弊必遭人之忌。”李鸿章说,“我们只谈兴利好了!”

“啊,啊!爵相见事真相!”

于是,约定后日在户部集议以后,欢然分手。阎敬铭高兴,李鸿章更高兴,既有醇王的全力支持,又有阎敬铭的力赞其成,何况这件事不比造铁路那样,牵涉广泛,看起来此议必可见诸实行了。

※※※

在阎敬铭也是这样的想法,此议必可见诸实行,要商议的是如何实行?所以第二天一到衙门,先跟兼管钱法堂事务的右侍郎孙家鼐去谈。孙家鼐是咸丰九年的状元,但丝毫没有状元的骄气,平日处世待人,总说“当体圣人中和之旨”,所以听阎敬铭所谈,虽不知这个仿照外国银行设立的“官银号”,应如何着手筹备?却满口称是,毫无异议。

到得中午,崇绮来了。一谈之下,只见他大摇其头,连连说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阎敬铭颇为不悦。这是仿照西洋行之有效的成法,即令制度与中土不同,或有捍格,亦不致到荒唐的程度,何以谓之为“匪夷所思”?心里在想:“讲理学,或者《朱子大全》不能象你背得那么滚瓜烂熟,讲到理财,难道李鸿章跟我阎敬铭,倒不如你这个‘蒙古状元’?”

心里这样,脸­色­便有些难看了。“崇公,”他问,“倒要请教,怎么是匪夷所思?”

“用洋人来管我们的银子,这不是开门揖盗?”

“用洋人不过是用这个洋人在各国之间的信用,让他来替我们打开局面。户部仍有监督之权,如何说是开门揖盗?更与管银子何关?”

“怎么没有关系?”崇绮的声音既高且急,“请洋人来当司理,银子由他管,钞票由他发,拿几张不值钱的花纸,换走我白花花的库银,乌乎可?”

阎敬铭一听这话,啼笑皆非,忍气解释:“崇公,银子在库里,他怎么换得走?”

“这个库,不是咱们户部的银库,是他银行里的库。东江米巷你总经过,不见他们的银行,洋兵把门,银子进出,谁也不准­干­预。你能保他不盗我们的库银?”

“那是人家外国银行。”左侍郎孙治经忍不住Сhā嘴:“户部的官银号,何能会洋兵把门?”

“你要用洋人,就保不定他不派洋兵,倘或拦住他不准用,岂不又别生交涉?”

简直不可理喻了!阎敬铭乱眨着大小眼,与孙治经相顾无语。孙家鼐深怕崇缔还要抬杠,搞成僵局,便顾而言他地,将这件事扯开不谈。

“丹翁!”崇绮却还不肯罢休,凛然表示:“这件事万不可行。我不与议,亦不具奏,倘或朝廷竟行此莠政,我就只好挂冠了。”

竟是以去就力争,真所谓愚不可及。阎敬铭痛悔不已,自己竟是误采虚声,保荐了这样一个不明事理的人来掣自己的肘,夫复何言?

“唉!”他长叹一声:“罢了!”

※※※

崇绮岂肯善罢?他还真的相信,用了克米隆,户部银库里白花花的银子,会源源流向外洋。所以出了衙门,回家一转,抄了些文件,一直到适园去见醇王。

“七爷!”一见了面,崇绮就说:“我今天要跟七爷来请教,当年跟英国人开衅,究竟是为了什么?”

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醇王大为不解,“文山,”他摆一摆手,“有话你坐下来说。为什么?气得这个样子?”

“汉­奸­猖獗,何得不气?”

“汉­奸­?”醇王更为诧异,“你是骂谁?”

“李少荃、阎丹初全是汉­奸­。七爷,你可不能受他们的愚!”崇绮大声说道:“洋人不怀好意,觊觎我中土白银,蓄意已非一日。道光二十年跟英国开仗,是为了什么?就为的是纹银外流。”

接着,崇绮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纸,先念一段道光九年十二月的上谕:

“联闻外夷洋钱,有大髻、小髻、蓬头、蝙蝠、双柱、马剑诸名,在内地行使,不以买货,专以买银;暗中消耗,每一文抵换内地纹银,计折耗二三分。自闽、广、江西、浙江、江苏渐至黄河以南各省,洋钱盛行。凡完纳钱粮及商贾交易,无一不用洋钱。番舶以贩货为名,专带洋钱至各省海口,收买纹银,致内地银两日少,洋钱日多。

近年银价日昂,未必不由于此。“

“七爷,你再听,这道奏疏,是道光十八年闰四月,鸿胪寺正卿黄爵滋所上。请七爷听听他怎么说?”

崇绮念的一段,又是有关纹银外流的:“窃见近年银价递增,每银一两,易制钱一千六百有零,非耗银于内地,实漏银于外夷也。盖自鸦片流入我国,我仁宗睿皇帝知其必有害也,特设明禁,听当时臣工亦不料其流毒到于此极!”

“流毒谓何?就是‘以外洋之腐秽,潜耗内地银两’!”

崇绮接着再念黄爵滋所奏,道光初年鸦片走私入口,纹银走私出口的数目:“粤省­奸­商,勾通巡海兵弁,用扒龙、快蟹等船,运银出洋,运烟入口。故自道光三年至十一年,岁漏银一千七八百万两;自十一年至十四年,岁漏银二千余万两;自十四年至今,漏至三千余万两之多,此外福建、浙江、山东、天津各海口,合之亦数千万两。以中国有用之财,填海外无穷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渐成病国之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臣不知伊于胡底?”

“听先父告诉我,”崇绮是指他的父亲赛尚阿,“当时成皇帝谈到黄爵滋这道奏疏,悚然动容。纹银流入外洋,不知伊于胡底,因而宸衷独断,不惜与洋人一战,以求塞此病国害民的漏卮!如今户部设立官银号,使洋人司理其事,岂不是求他将纹银流入外洋。七爷是宣宗成皇帝的爱子,何忍出此?”

说着,两行眼泪,滚滚而下。

这一下搞得醇王既困扰又不安,“文山,文山!”他惶惑地连声喊着,“何用如此,何用如此!”

“于今当朝一人,一切担当都在七爷肩上,只要七爷力扶正气,一切魑魅魍魉,自然销声匿迹。”

这话使醇王觉得刺心。崇绮反对设官银号,而自己对此事正抱着无穷希望。那么,所谓魑魅魍魉,不也就包括自己在内吗?

这样转着念头,便正­色­说道:“文山,谋国之忠,谁不如我?总要时刻存一个与人为着的心才好。”

“原该如此。只要于国计民生有益,世道人心不悖,当然应该力赞其成。无奈当今之世,积非成是。语云‘众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七爷,崇绮世受国恩,粉身难报,只有做个谔谔一士,尽其愚忠。”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醇王懒得跟他再说,“你请回吧!这件事,我总审慎就是。”

“请七爷千万审慎!”崇绮又加了一句:“心所谓危,不敢不言。如果言之不行,就只有以去就争了!”

这话迹近要挟,醇王益觉不快,同时也很烦恼。从前总当那班食古不化之士,侃侃正论,是择善固执,这一年以来,经得事多,才知道此辈固执有之,择善未必,只要胸中有了痞块,驱甲兵攻之而不去,真教无可奈何!

※※※

李鸿章在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有这么横生的一个枝节,不但阎敬铭来信相告:“崇公于此事,成见极深,不易化解,集议一节,暂作罢论。”而且另有他派在京里的“坐探”,传来详细消息,才知道崇绮竟不惜以纱帽相拚,实在太出人意外了。

“此事,我看难了!”正好来访的张荫桓说,“崇文山、徐荫轩相互标榜,以理学自命,专有班恃此为进身之阶的新进追随着在起哄,这班人见解、文采,不如清流,而凌厉之气过之。照我看,马上就会有折子搏击。中堂倒要小心!”

李鸿章对言官也是又恨又怕,不过此事办成,是理财方面一帖起死回生的灵药,当然不肯轻易放弃。因而便向张荫桓问计。

“崇文山反对的是洋人,反对洋人又是怕纹银外流,如果能有保证,纹银包不外流,就没有反对的理由。中堂请想想看,有什么保证?”

“除非不用洋人。”

“不用洋人办得到,办不到?”

“这没有什么办不到。”李鸿章说,“不过不用洋人,我还真不能放心。”

“怎么呢?”

“克米隆跟我详细谈过,发行钞票,要有现银准备。照西洋规矩,准备金不必十足,但有一定成数,公推公正士绅监督,按期检查,以昭大信。现在请克米隆主持其事,当然照他的章程办理,如果是由户部派人,必不能做到这一层。说不定一道中旨,取银若­干­,你能抗旨不遵吗?”

“照此说来,设官银号是替官里开一条聚敛之道,辟一座方便之门。一旦滥发钞票,蹈咸丰发当百钱的覆辙,其害不可胜言。”张荫桓率直劝道:“中堂并无理财之责,何苦担此骂名?而况勋业如日方中,可办的大事甚多,也犯不着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李鸿章想了一下,决定接受他的劝告,“你的话很切实,我犯不着那么傻!”他说,“听其自然吧!反正要办官银号,就得用洋人,不然不如不办。”

※※※

到这时候,张荫桓方始谈到他的来意。他也是有个极重要的消息,必须告知李鸿章,未谈之前,先问起一个人:“许竹筼的随员王子裳,中堂见过没有?”

“没有。”李鸿章问,“听说是翁叔平的门生。”

“是的。”张荫桓说了此人的简历。王子裳名叫咏霓,浙江人,早年是个名士,骈文做得极好。本来是刑部主事,去年许景澄奉命代李凤苞为出使德国钦差大臣,奏调为随员,以迄于今。

“喔,”李鸿章问道:“他怎么样?”

“他最近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给什么人的?请中堂不必问。我设法录了一个副本在这里,专备中堂参酌。”

不问其事为何?李鸿章先就觉得他的关爱之情可感,深深报以一眼,然后接过抄件来看。信上并无称谓,是有意略去了的,不过从寒暄的套语中,可以看出受信者与王咏霓有相当交谊,而且是常在一起议论洋务的朋友。

这封信就是专论新购镇远、济远两兵舰的得失。他说:西洋的兵舰,近来都用铁甲,铁甲舰又分快船、战舰两类。战舰一类,先为两舷列炮,炮小甲薄,不足攻拒,一变再变而有船而上可以旋转的炮塔,炮巨甲厚,才成为海上利器。

但旋转的炮塔,仍有缺点,未能尽善,于是再改为“露台旋炮之制”。定远、镇远两舰,仿此构造,算是最新的兵舰。但镇远工料不及定远,如平面纲甲,改用熟料,而当时造价反增加十万银子。其故何在?令人不解。

下面谈到快船。王咏霓说:快船专以巡海,亦能深入敌人口岸,辅佐战舰。由于快船的火力不足,因而必须厚甲以自护。其法有二,一是在吃水线下,加厚钢甲;一是在底部装置平面的钢甲,借以防御自上下落的炮弹。而济远舰的构造极不合理,吃水线下无钢甲防护,一遇小炮弹即生危险,吃水不深,易于欹侧。最大的错误是船面加上炮台,形成头重脚轻之势,不但驾驶困难,而且危险特甚。王咏霓断言西洋兵舰,并无这种规制,济远舰是仿照德国不及一千吨的两艘小船所造,而此两艘小船,亦根本没有炮台。

看到“济远造于伏尔铿厂,初次试为,本未尽善,厂中办事人不自讳言”的话,李鸿章脸­色­一变,抬头望着张荫桓说道:“李丹崖不致如此冒失吧?我看,王某的这封信,仅凭耳食,未免言过其实。”

听他这样说法,张荫桓就知道他还未看完,“不见得全是耳食之言。”张荫桓说:“中堂请先看信!”

于是李鸿章聚­精­会神往下看,同时小声念道:“其失如机舱逼窄,绝无空隙,只身侧行,尚虑误触,前日试机已有触手成废者。

暑月炎燠,临战仓皇,并难奏技;水管行折,远达汽锅,历次损修,甚为不便,今尚泊马拉他,不能随定、镇偕行。

其下舱煤柜,只容百吨,盖以限于入水,诸弊丛生。然大沽口浅,已不能近,烟台、旅顺无碍加深,倘增深一尺,可添煤四十吨,何所见不及于此?而炮房之药气闷,令台之布置不密,犹见弊之小者。

今朝廷加意台澎,饬照仿造,而劼侯、傅相,意见不同,劼侯请俟回华察看,自是慎重,合肥谓不必久待,电令速购。岂成功期诸二年,而订定不能迟诸两月邪?此尤弟所未喻者也。“

这是指新订购的两艘兵舰而言。李鸿章看到这里,大为气愤,“胡说八道。不必久待,电令速购,那里是我的意思。六月里,总署有信给我,说台澎孤悬海外,应该从速购备船只,以备不虞。我因为战舰花费太大,所以复信,说暂照济远订购几艘。六月二十四奉到电旨,我还记得全文是:”着照济远或快船,定购四只,备台澎用。即电商英德出使大臣妥办。船价户部有的款可拨。‘你评评,何尝是我错?“

“中堂不错。本为救急之计,自然不能久待,而况户部有‘的款’是指此时而言,迟延日久,‘的款’也许造了三海的御舫,岂不落空?”

“着啊!你这才是深知甘苦之意。”李鸿章又说:“至于我给劼侯的信,将来可以问他,我只说:炮不可小于八九口径;甲不可薄于十二寸,如用铁面不可薄于十寸;船速不可低于十五里;吃水不可深于十八尺,这都是相度实情,期望快船能得战舰之用。谋国如此,自觉不为不忠,而局外人横加非议,实在令人灰心。”

“中堂谋国,有识者无不倾服。不过,言路上的传闻,虽说空|­茓­来风,到底也还另有说法。”

“什么说法?”李鸿章张大了眼问。

“如无‘空|­茓­’,何有‘来风’?”

李鸿章一愣,接着换了副沉着的脸­色­,“此言有味!”他说,“你听到什么风声?”

“听说驻德使馆中人,另有信来。盛伯熙就接到一封,预备动折子参李丹崖。”张荫桓说,“盛伯熙的笔锋,中堂是知道的,不动弹章则已,一动必不为人留余地。”

“噢!”李鸿章问:“还有呢?”

“总还有人要借此生风。据说,目前有一公论,‘定远船质坚而价廉;镇远船质稍次而价稍涨;济远船质极坏而价极昂!’总而言之,照他们说,一船不如一船!”

“这些话是从那里听来的呢?”

“上海《申报》上就载得有。”

“局外人的浮议,未必可信。”李鸿章不屑地说,“好在李丹崖已经交卸回国,奉旨交北洋差遣,定、镇、济三舰,也快到大沽口了。是是非非,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是!”张荫桓的本意是来报告消息,原意既达,不必词费,所以起身告辞。

李鸿章却不愿放他走。李凤苞的毛病在李鸿章自然不是一无所知的,所以话虽说得坦然,心里却不免嘀咕,希望张荫桓能替他想个化解之方。只是言语之中,袒护李凤苞在先,一时改不得口,唯有先拿张荫桓留了下来,再作计较。

“如果没有事,你再坐一会……我还有话跟你谈。或者,”他沉吟了一下说:“托你再去打听一下,还有什么人从德国写信来?”

“是!我晚上再来跟中堂回话。”

※※※

从张荫桓辞去以后,便是接连不断的访客。李鸿章本来是不想见的,但就这一天之间,发觉京中的各种迹象,都对他不利,为了听听消息,也为了笼络朝士,一改本心,尽量延见。

访客是来巴结的多。因为听说朝廷要大办新政,用人必多,或者想兼差、或者想外放,都得要走手握实权的“李中堂”的路子。此辈见识有限,但消息灵通,所以李鸿章倒听了许多想听的话。

到了四点多钟,贴身跟班悄悄来提醒,该赴庆王的饭局了。这天,奕劻为李鸿章接风,陪客是总署、军机两方面的大臣,所以等于又一次会议,李鸿章当然要早到。

果然到得早了,在座的陪客,还只有一个孙毓汶。谈到铁路,他告诉李鸿章说,反对的人很多,不过事在人为,最好准备一份详细的图说,再奏请懿旨定夺。

“那方便。我三五天以内就可以预备好。”李鸿章答道,“洋匠已经勘查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有详细禀帖,不过用的是洋文,我关照他们加紧赶译就是。”

“是的。等中堂一交来,军机上立时呈递。”孙毓汶略停一下问道:“中堂的意思是从陶城埠到临清,沿河兴造铁路,如果阿城一带河水漫决,向北冲刷,不会把铁路冲断?”

“不要紧!洋匠已经顾虑到这一层,近河之处,路基筑高六尺,漫水从没有高过六尺的。”

孙毓汶点点头又问:“倘或奉旨准行,中堂意中想派什么人督办?”

李鸿章心目中已经有人,决定派盛宣怀去办。话到口边,忽然警觉,说不定孙毓汶想保荐什么人,倘或落空,难免失望,或者会故意阻挠,这时以敷衍为妙。

于是他摇摇头说:“此刻那里谈得到此?将来是不是交北洋办,亦未可知。就是交北洋办,派什么人经理,也得请教诸公的意思。”

“那当然请中堂一力支持。”孙毓汶说,“我看盛杏荪倒是适当的人选。”

听得孙毓汶称赞盛宣怀,李鸿章不能不留意。因为孙毓汶固然一言一行,无不隐含心计,而对盛宣怀更不能不防。北洋幕府中两类人才,一类讲吏治、论兵略,还保留着曾国藩开府的流风遗韵,论人,大多正人君子;论事,亦多罕言私利。另一类办洋务、辟财源,此中又有高下两等,上焉者如张荫桓,下焉者就是盛宣怀之流,李鸿章在他们面前,就象在贴身侍仆面前一样,毫无秘密可言。事实上李鸿章也是要靠盛宣怀等辈,才有个人的秘密,此所以不能不防。

他防人的手段,因人而施,对于淮军将领,是造成他们彼此的猜忌,免得“合而谋我”;对于盛宣怀这些人,在陷之以利以外,就是严禁他们另投靠山。不过,盛宣怀固然不必,也不敢出卖自己,就怕孙毓汶别有用心,将盛宣怀拉了过去,自己的秘密如果都落在此人手中,却是大可忧之事。为此,他试探着问:“多说盛杏荪是能员,莱山,照你看,他的长处,到底何在?”

“盛杏荪是中堂一手提拔的人,难道还不知道他的长处?”

照这话看,孙毓汶或者已经猜到自己要委盛宣怀办铁路,有意说在前面,以为试探。李鸿章心想,言路上对盛宣怀深恶痛绝,如果自己承认有此意向,一传出去,先招言官反感,益增阻力,还是先瞒着为妙。

“盛宣怀的长处,我当然知道。不过,知人甚难,要听听大家对他的批评,尤其是阁下的批评。”

“为什么呢?”

“那还不容易明白?军机为用人行政之地,何能不听听你对人物的品评?”

“中堂太看得起我了!”孙毓汶忽然问道:“听说盛杏荪到杭州去了?”

“他老翁在浙江候补,请假去省亲。”李鸿章又说,“也要去整顿整顿招商局。”

谈到这里,客人陆续至,而且非常意外地,正要开席的时候,醇王亦作了不速之客。不过他一进来就先声明,他不是来闯席,只是听说大家都在这里,顺路进来看看。

这一下,使得做主人的奕劻很为难。不留醇王,于礼不合,留下醇王,自然是坐首座,便委屈了李鸿章。想一想只有口中虚邀,暗地里关照,暂缓开席。

醇王自知不便久坐,觑个便将孙毓汶拉到一边,有一句要紧话关照:“你们跟少荃同席,不必再谈铁路。这件事,八成儿吹了!”

“怎么呢?”

“这位,”醇王揸开五指伸了一下,意思是指惇王,“今天不是‘递了牌子’?我刚刚才知道,为的是反对造铁路,当面力争。有几句话说得很厉害,说是铁路造来造去,怕动了西陵的龙脉。上头一听这话吓坏了!派了传谕,明天一早,让我头一起递牌子,说是要问铁路。多半会作为罢论。”

孙毓汶不即回答,问到另一件事:“那么,官银号呢?”

“这又是件棘手的事!崇文山到我那里痛哭流涕,真正愚忠可悯!看样子,除非不用洋人,不然就办不成。”

“合肥迷信洋人。听说他有过后,不用洋人,宁可不办。现在铁路再作罢论,所议的三件大事,倒有两件不成功,而这两件又是合肥的献议,一点结果都没有,似乎于他的面子上不好看。”

“说得是啊!”醇王倒未曾想到,此刻一被提醒,才觉得十分不妥。

“而况现在还有求于他!”

这话,醇王也能深喻,有求于李鸿章的,不止于先办北洋一大支海军,还要靠他遮掩着拿海军经费移作别用。这样,就必得设法圆他的面子,否则,他未必肯乖乖听话。

“王爷,”孙毓汶低声说道:“办不办,王爷在心里拿主意,眼前先不必说破,尽管照合肥的意思降旨。横竖这又不是三天两天便得见分晓的事,且等崧镇青跟陈隽丞复奏了再说。”

这是指漕运总督崧骏跟山东巡抚陈士杰。修造铁路事关南漕,地在山东,当然要征询他们的意见,如果他们的复奏,认为窒碍难行,将来就可以搪塞李鸿章。倘或复奏赞成,也不妨示意言路上折反对。总之要打消此事的手段多得很,眼前能保住李鸿章的面子,不教他怀怨于朝廷,便是上策。

“你的话不错。一准照此而行!”醇王欣然答应。

六四

果然,第二天慈禧太后召见醇王,面谕铁路停办。醇王亦宛转上言,代为乞恩,保全老臣的体面。慈禧太后本有向李鸿章示惠之意,自然乐从。

因此,尽管有人颂扬皇太后圣明,面谕醇王停办铁路,李鸿章由于军机否认此说,所以照常备妥图说,送请军机处呈递御前。接着便发了廷寄,说李鸿章建议“试办阿城至临清铁路为南北大道枢纽,阿城临清二处,各造仓廒数所,以备储米候运等语,所陈系为运粮起见,不无可采。”以下就用孙毓汶的见解,近黄河一带的铁路,是否会被大水冲刷,不可不预为筹计,责成崧骏、陈士杰及河道总督成孚,派人详细勘查,据实复奏。最后特别告诫:“其建设仓康及转运应办事宜,着按照所陈各节,悉心会商,妥为筹议,一并迅速奏闻。”

这道上谕还算切实,李鸿章相当满意。复奏如何,自然影响成败,而陈士杰虽不和睦,所好的是掌握关键的崧骏,未调漕督以前是直隶藩司,平日书信往来,称之为“弟”,是这样不同泛泛的关系,李鸿章便有把握,崧骏一定会附和其议,力赞其成。

※※※

同一天还有一道紧要上谕,就是设立海军衙门,为预先所计议的,特派醇王总理海军事务,“所有沿海水师,悉归节制调遣”。

在醇王总理之下,有两会办、两帮办,满汉各半。会办是奕劻与李鸿章,帮办是正行旗汉军都统善庆与还在伦敦、尚未交卸出使大臣职务的兵部右侍郎曾纪泽。懿旨中又特别宣示:北洋­精­练海军一支,着李鸿章专司其事。

上谕一下,李鸿章第一件事是呈递谢恩折子,同时也要预备召见。这就必得跟醇王先见一次面,估量慈禧太后可能会问到的话,商量应该如何回答。那知他未到适园,醇王先就送了信来,说这天上午,慈禧太后召见军机,曾提到驻德使馆有人来信,指控李凤苞订船的弊端,迫不得已,只有由总理衙门将王咏霓的来信,送交军机呈递。同时又面奉懿旨:

下一天召见李鸿章。

接到这个信息,李鸿章暗暗心惊。不想小小刑部主事的一封私函,竟会上达天听,倘或因此惹起风波,­阴­沟里翻了船,才是丢人的大笑话。

所幸的是,王咏霓的原信,张荫桓已觅来一个抄本,找出来细细参详,还有可以辩解之处,比较放心了。不过为了表示问心无愧,要出以泰然,醇王那里,反倒不便再去,免得他疑心自己为此事去探听口气。因而只写了一封回信,提到李凤苞之事,说他亦非常诧异,如果真有弊端,李凤苞就是辜恩溺职,应该严办。

※※※

到了宫里,才知道内奏事处已传懿旨:李鸿章与醇王一起召见。两人匆匆见面,谈不到几句话,已经“叫起”了。

进殿先看慈禧太后的脸­色­,黄纱屏掩映之下,不甚分明,只听得慈禧太后微微咳嗽,声音发哑而低,李鸿章凝神静听,连大气都不敢喘,真有屏营战兢之感。

“办海军是一件大事。”慈禧太后闲闲发端:“史书上说的‘楼船’,那能跟现在的铁甲船比?将来等船从外洋到了,你们都该上去看一看才好。”

“是!”醇王答说:“船一到,臣就会同李鸿章去看。”

“这倒也不必忙在一时,总先要­操­演纯熟了,才有个看头。

这三条铁甲船,派谁管带?“

这下该李鸿章回答了:“原有副将刘步蟾他们二十多个人,派到德国,一面照料造船工程,一面学习驾驶、修理。这一次帮同德国兵弁,驾驶回国,等他们到了大沽口,臣要详细考查,再禀知醇亲王,请旨派定管带。”

“德国兵弁把船开到,自然要回国。咱们自己的人,接得下来,接不下来呢?”

“一时自然接不下。臣跟醇亲王已经商量过,酌留德国兵弁三两年,把他们的本事都学会了,再送他们回国。”

“可以。”慈禧太后拈起御案上的一封信,扬了一下:“有人说,镇远的工料不及定远,造价反而贵了。这是怎么说?”

“镇远铁甲厚薄,一切布置,都跟定远一样,不同的是,定远水线之下,都是钢面铁甲,镇远的水线之下,参用铁甲。这因为当时外洋钢价,突然大涨,不能不变通办理。当时奏明有案的。”

“济远呢?”慈禧太后将信往外一移,“这个王咏霓来的信,你们看看!”

于是醇王先看,看完不作声,将信随手递给李鸿章,他假意看了一遍,恭恭敬敬地将原信缴呈御案,方始不慌不忙地分辩。

“王咏霓是亲眼目睹,臣还没有见过济远,不知道王咏霓的话,说得对不对?不过,他说济远不能跟定远、镇远一起回国,似乎言过其实,如今济远已经跟定远、镇远一起东来了。”

“我也觉得他的话,不免过分,可是也有说得有理的。”

“是!”李鸿章答道:“济远是一条快船,当时是仿英国的新样子定造的,因为是头一回,有些地方不大合适,臣亦早已写信给曾纪泽,托他跟许景澄商量,新订的两条船,尽力修改图样。总之,好的地方,务必留着,不好的地方,务必改掉。”

“原该如此。不过,如今既有这么许多毛病,只怕枝枝节节地改也改不好。七爷,你看,是不是打个电报给他们,那两条新船先缓一缓,等事情水落石出了以后再说?”

“这,”醇王转脸,低声问道:“少荃你看呢?”

李鸿章想说:“两条新船已经跟人家订了建造合同,付过定洋。如果缓造,要赔补人家的损失,太不合算。”这几句话已到口边,发觉不妥,就不肯出口了。

“皇太后圣明,理当遵谕办理。”

“那就这样办了。”醇王答说,“臣回头就发电。”

“李凤苞这个人,”慈禧太后看着李鸿章问,“他是什么出身?”

“他是江苏崇明的生员……。”

李鸿章奏报李凤苞的简历:此人­精­于历算测绘之学,为以前的江苏巡抚丁日昌所赏识,替他捐了个道员,派在江南制造局当差。曾主办吴淞炮台,绘制地球全图,还译过许多声光化电之书,在洋务方面颇有劳绩。

光绪元年丁日昌当福建巡抚,兼充船政大臣,特地调李凤苞为船政局总考工。以后遣派水师学生留学,由李凤苞充任监督,带领出洋。

光绪四年继刘锡鸿为驻德国使臣,以迄于今。

“李凤苞对造船,原是内行,而且在外洋多年,洞悉洋人本­性­。不过,臣与他本无渊源,只觉得他很­干­练,­操­守亦还可信。而况他是朝廷驻德的使臣,这几年既然向德国订造铁甲船,臣自然委托他经理。”

这是李鸿章为自己开脱责任。慈禧太后懂他的意思,点头说道:“原不与你相­干­。将来等船到了,有没有象王咏霓所说的那些情弊,当然要切切实实查一查。你也不必回护他。”

最后这句话颇见分量。李鸿章诚惶诚恐地答道:“臣不敢!”

“七爷!”慈禧太后遂即吩咐:“你就传话给军机拟旨吧!你一个,李鸿章一个,”她想了一下又说:“再派奕劻。就是你们三个,会同去查。”

这重公案,到此算是有了处理的办法。虽然面子上不甚好看,但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醇王与奕劻都可以讲得通。倘或交都察院或者兵部,甚至刑部查办,要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不容易了。

“李鸿章!”慈禧太后谈到一件耿耿于怀的事,“蚕池口的天主教堂,那么高!西苑的动静,都在洋人眼里了。实在不大妥当。六月里,神机营找过一个英国人,他上了一个条陈,说有法子让他们迁走。这件事别人办不了,你得好好费心。”

李鸿章在天津就听说过此事,料知责无旁贷,也约略思量过应付之道,此时自然毫不迟疑地应承:“皇太后请放心!

臣尽力去办,办妥为止。“

这个答复简捷痛快,慈禧太后深为满意,转脸对醇王说道:“你就把那个条陈交给李鸿章吧!”

※※※

等李鸿章回到贤良寺,总理衙门已将条陈送到。上条陈的英国人叫敦约翰,十年前曾由英国公使威妥玛介绍,与李鸿章见过一面。在他的印象中,此人谨慎能­干­,颇可信赖。因此,李鸿章对他的条陈,相当重视,急着要看。

原本是英文,由北洋衙门的洋务委员伍廷芳,连夜赶译成中文。接着便将敦约翰约了来,当面商谈。

“你为北堂所上的条陈,我已经看到了。今天要跟你细细请教。”

等伍廷芳译述了李鸿章的话,敦约翰答道:“神机营有个姓恩的道员,是我的朋友,他来跟我说:北堂建在内城,邻近宫殿,大不相宜,能不能把这个教堂拆掉?我告诉他说,拆教堂这件事,亵渎宗教,是极大的忌讳,切不可鲁莽。他请我想办法,我考虑了好久,认为只有一个办法或者可行,就是在京城里,另外找一处大小相称的地方,照北堂原来的规模,新造一所教堂,作为交换。恩道员就请我写一个书面文件,拿走了。”

“原来如此!”李鸿章问道:“北堂现在由谁主持?”

“是意大利人,名叫德理雅布,我也认识的。”

“属于那个教会?”

“属于法国的教会。”

“拆北堂一事,跟德理雅布交涉,行不行?”

“不行,不行!”敦约翰连连摇手:“以前的主持叫都乐布理斯,秉­性­和平,有勇有谋,跟他商量,或者可以成功。现在的这个德理雅布,是去年都乐布理斯去世以后,由宣化府调来的。此人胆小,没有主见,跟他商量,一定大为张皇,反而误事。”

“那么,”李鸿章问:“跟法国公使商量呢?”

“更加不可以。法国一定会从中作梗,无济于事。”敦约翰说,“这件事如果希望成功,只有派人到巴黎,与北堂所属教会的会长商量,得到他的许可,法国公使就不会再阻挠了。”

敦约翰在条陈中,曾经自告奋勇,所以李鸿章问他:“如果请你去,你是英国人,怎么能办得通?”

“我虽是英国人,但是我信奉天主教,以教友的资格,代表中国去交涉。”

“如果请你代办,你这个交涉,预备怎么一个办法?”

“第一,”敦约翰说,“要请中国政府给我一份委任书,作为凭证;第二,我到了巴黎,先要联络几位有声望的人士,请求他们协助;第三,见了法国天主教会的会长,我预备这样说……。”

敦约翰的说词是:天主教在中国传教,一向受到优待保护。如上年中法失和,兵戎相见,而法国教士受中国政府保护,照常传教,并未驱逐出境。这种格外体恤的恩惠,不可忘记。

北堂的建制过高,下窥宫廷,依照中国的习惯,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现在中国政府愿意另外拨给一方基地,并负担建筑新堂的费用,这是情理两得之举。如果接受中国政府的要求,中国政府还可以特颁上谕:凡在中国传教的外国人,只要安分守己,不犯法纪者,各省督抚一律保护,不准欺侮。

“我想,”敦约翰说,“大致照这样的说法,应该可以征得同意。然后,我再转到罗马去见教皇,事无不成。现在唯一的顾虑是,法国天主教会会长,虽然同情中国的要求,但怕他不敢作主,要跟法国政府去报告。那一来就麻烦了。”

“是啊!倘或如此,你又有什么应付的办法?”

“或者可以请英国驻法公使出面斡旋,不然就请德璀琳协助,由他跟北堂主持、法国公使去关说。这只有见机行事,到那时候,我会从巴黎直接跟德璀琳密电商议。”

德璀琳是德国人,现在是中国的客卿,担任天津海关税务司的职务。李鸿章知道敦约翰跟他有很深的交情,认为办法相当切实,决定接纳。

“敦约翰先生,”李鸿章问道:“如果请你代办,往还要多少日子?”

“总得五六个月。”

“费用呢?”

“旅费估计要五千银元。”

李鸿章点点头表示同意。灵机一动,随又问道:“我中国遇有天主教传教案件,向来是跟法国交涉。如果你能见到教皇以及教廷外务部,那么日后如有传教案件,不经过法国,直接跟教廷打交道,可以不可以?”

“怎么不可以?中国果真有这样的意思,教廷一定非常欢迎。”敦约翰说,“近来我听各地天主教士说,中国待教士相当厚道。可是传教案件,一经法国公使总理衙门交涉,往往节外生枝,Сhā入其他事故,多方勒索,使得中国政府误会天主教士难以相处,这决不是教廷的本意。如果中国能派一位公使,常驻教廷,教廷亦派代表常驻中国,有事直接商谈,无须法国代为经手。”

“这样做法,恐怕法国政府会不高兴。”李鸿章问,“你以为如何?”

敦约翰又说,信天主教的中国百姓,所以要倚恃法国出面来保护,是因为中国政府视之为化外之民。如果朝廷有一通剀切的上谕,不得歧视教民,那么中国百姓受中国政府保护,乃是天经地义,何劳法国出面来替他们主张利益?至于教案有教廷代表可以交涉,法国更不能无端­干­预。所以只要中国自己有正当的态度,适宜的措施,实在不必顾虑法国政府的爱憎好恶。

这番话在李鸿章听来不免暗叫一声“惭愧”,同时作了决定,乘此时机,委托敦约翰向教廷接洽建交之事。

“你所要的盘川五千银元,可以照拨。不过给罗马教皇的信,只能隐括大意,不便说得太明白。”李鸿章又很郑重的叮嘱:“这一次托你去办这件事,务须秘密,千万不能张扬。请你随时小心,相机行事,不要辜负委任。如果事情办成功,我们当然另有酬谢。”

“是的!我尽我的全力去办。”敦约翰说,“在我离开中国以后,旅途中的一切情形,随时会用密电报告。请爵士指定一个联络的人。”

李鸿章略想一想问道:“德璀琳如何?”

“很好!”敦约翰欣然答说:“我认为他是最适当的人选。”

李鸿章很高兴。事情的开头很顺利,就眼前来说,足可以向慈禧太后交代了。

※※※

打点行装之际,有了一件喜事,安徽来了一个电报,李鸿章的次子经述,乡试榜发,高高得中。李鸿章的长子李经方,本是他的侄子,经述才是亲生的,所以排行第二,其实应该算作长子,格外值得庆幸。

不过李鸿章不愿招摇,所以凡有贺客,一律挡驾,只说未得确信,不承认有此喜事。就算乡榜侥幸,云路尚遥,也不敢承宠。

只是这一来倒提醒了他,还有几个人,非去拜访不可,一个是潘祖荫,一个是翁同龢,一个是左都御史奎润,一个是礼部右侍郎童华,他们都是今年北闱乡试的考官,从八月初六入场,此刻方始出闱。

依照这四个人住处远近拜访,最后到了翁同龢那里。客人向主人道劳,主人向客人道贺,然后客人又向主人道贺。因为这一科北闱乡试发榜,颇受人赞扬,许多名士秋风得意,包括所谓“北刘南张”在内。南张是南通的张謇,北刘是河北盐山籍的刘若曾,名下无虚,是这一科的解元。

“闱中况味如何?”李鸿章不胜向往地说,“玉尺量才,只怕此生无分了。”

翁同龢笑道:“多说中堂封侯拜相,独独不曾得过试差,是一大憾事!这不能不让我们后生夸耀了。”

“是啊!枉为翰林,连个房考也不曾当过。”李鸿章忽然问道:“赫鹭宾熟不熟?”

赫鹭宾就是英国人赫德,他的多字叫“罗勃”,嫌它不雅,所以取个谐音的号叫鹭宾。翁同龢跟他见过,但并不熟。

“赫鹭宾问我一事,我竟无以为答。叔平,今天我倒要跟你请教。”

“不敢当。”翁同龢赶紧推辞,“洋务方面,我一窍不通,无以仰赞高明。”

“不是洋务,不是洋务。”李鸿章连连摇手,然后是哑然失笑的样子,“说起来有点匪夷所思,赫鹭宾想替他儿子捐个监生,应北闱乡试,你看使得使不得?”

“这真是匪夷所思!”翁同龢想了一下问道:“怎么应试?

难道他那儿子还会做八股?“

“当然!不然怎么下场?”

“愈出愈奇了!”翁同龢想了一下说,“照此而言,自然是早就延请西席,授以制艺,有心让他的儿子,走我们的‘正途’?”

“这也是他一片仰慕之诚。赫鹭宾虽是客卿,在我看,对我中华,倒比对他们本国还忠心些!”

那有这回事?翁同龢在心里说。不过口虽不言,那种“目笑存之”的神态,在李鸿章看来也有些不大舒服。

“其实也无足为奇。他虽是英国人,来华三十多年,一生事业,都出于我大清朝的培植……。”接着,李鸿章便叙赫德的经历给翁同龢听。

赫德初到中国,是在咸丰四年,当宁波的领事。不久,调广州、调香港,在咸丰九年充任粤海关副税务司,正式列入中国的“缙绅录”。辛酉政变,恭王当国,所定的政策是借重英法,敉平叛乱,其间赫德献议斡旋,颇为出力,因而受到重用,代李泰国而署理总税务司。他亲赴长江通商各口岸,设置新关,相当­干­练。到了同治二年,李泰国正式去职,赫德真除,改驻上海。从此,中国的关务,由赫德一手主持。洋务特别是对外交涉方面,亦往往找赫德参与密勿,暗中奔走。尤其在李鸿章当了北洋大臣以后,中国的外交,可以说就在他们两个人手里。

然而李鸿章却讳言这一层,只谈赫德的受恩深重,“他早就加了布政使衔,今年又赏了花翎和双龙宝星。因此,英国派他当驻华兼驻韩使臣,他坚辞不就。这无异自绝于英,而以我中国人自居,如今打算命子应试,更见得世世愿居中土。我想,鉴此一片忠忱,朝廷似乎没有不许他应试的道理。叔平,你的腹笥宽,想想看,前朝可有异族应试之例?”

“这在唐朝不足为奇,宣宗朝的进士李彦昇,就是波斯人,所谓‘兼华其心而不以其地而夷焉’,这跟赫鹭宾的情形,正复相似。不过,解额有一定,小赫如果应试,算‘南皿’、‘中皿’,还是‘北皿’?而且不论南北中,总是占了我们自己人的一个解额,只怕举子不肯答应。”翁同龢开玩笑地说:

“除非另编‘洋皿’。”

乡试录取的名额称为“解额”,而监生的试卷编为“皿”字号,以籍贯来分,奉天、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为“北皿”;江南、江西、福建、浙江、湖广、广东为“南皿”;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另编为“中皿”。小赫的籍贯那一省都不是,就那一省都不肯让他占额。所以翁同龢才有编“洋皿”字号的笑谈。

李鸿章特地跟翁同龢谈这件事,原是探他口气,因为他管理国子监,为小赫捐纳监生,首先就要通过他这道关。如今听他口风,不但乡试解额,无可容纳“华心”的“夷人”,只怕捐监就会被驳。

“中堂,”翁同龢又变了一本正经的神­色­,“你不妨劝劝赫某,打消此议。上年中法之战,仇洋的风气复起,即令朝廷怀柔远人,特许小赫应试,只怕闱中见此金发碧眼儿,会鸣鼓而攻!”

“这倒也是应有的顾虑。承教,承教,心感之至。”李鸿章站起身来,“可惜,我来你在闱中,不能畅谈,等你出闱,我又要回任了。”

“中堂那一天出京?”

“总在五天之内。到时候我就不再来辞行了。”

“我来送行。”

“不敢当,不敢当!”李鸿章说,“明年春夏之交,总还要进一趟京。那时候我要好好赏鉴赏鉴你的收藏!”说着,他仿照馈赠恭王的办法,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内盛二千两银票的仿古笺小信封递了过去,“想来你琉璃厂的帐,该得不少,不腼之仪,请赏我个脸。”

翁同龢也收红包,不过是有选择的,象李鸿章这样的人,自然无须客气,“中堂厚赐,实在受之有愧。”他接了过来,顺手交给听差。

※※※

李鸿章回任了,海军衙门也建立了,北堂拆迁又有李鸿章一肩担承,扩修三海可以大举动工了。

这一番大工程,顶要紧的人有三个,一个是李莲英,一个是立山,一个是雷廷昌。

雷廷昌虽然有个员外郎的衔头,却少为人知,但说起“样子雷”,或者“样式雷”,纵非如雷灌耳,知者可真也不少。

“样子雷”在京城里已经七代,都当他家是土著,其实雷家是江西人,籍隶南康府建昌县。据说他家世系以周易六十四卦排行,乾元再周,到元朝已历百世。三十年为一世,算来雷家一脉相承,源远流长,可以媲美曲阜孔家。当然,这是难以稽考的一件事。

确实可靠的是雷家迁居金陵以后的情形。有个做木匠的雷玉成避明末流寇之乱,与两子振声、振宙移家金陵石城。清兵入关,重修为李自成所烧毁的宫殿,雷振声的儿子雷发达,与他的堂兄发宣,应募入京,这就是“样子雷”发祥之始。

康熙中叶重修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太和殿的正梁是拆明陵享堂的楠木梁柱充用。上梁之日,圣祖亲临行礼,那知吊起正梁一比,卯榫不符。两木相嵌,凸出的叫榫,俗称榫头;凹进的叫卯,俗称为窍。制作卯榫是木匠这一行的手艺中,最高的技术,显然的,这个木匠的手艺不到家,尺寸不符,以致格格不入。

三大殿是天子正衙,上梁是一件极郑重的事,出了这样的纰漏,岂同小可?因此工部官员,震栗失­色­。

结果是有个司官有应变的急智,知道雷发达手艺过人,便找了一套从九品的官服让他穿上,腰间掖一把斧头、一把凿子,猱升而上,一只手攀住梁木,一只手动凿子另开一窍。在天子注目,百官仰视之下,从容而迅捷地完了工,然后收起凿子,取出斧头,相准地位,使劲一击,手落榫合,工部官员才得透一口气。

圣祖是一位极其通达人情的贤君,将前后经过都看在眼里,知道卯榫不合,不能怪工部官员,因为将就旧木料,难免不相符。而卯榫既合则完全是雷发达的本事,龙颜大悦,当面降旨,将雷发达授为工部营所的长班。当时便有四句歌谣,专记其事:“上有鲁班,下有长班,紫薇照命,金殿封官。”

雷发达活到七十岁才死,由他的长子金玉继业。雷金玉后来投充内务府包衣旗,做圆明园楠木作样式房掌案。以营造内廷的功劳,钦赐内务府七品官职,到雍正七年才死,死时已经七十多岁。

在雷金玉死前三天,他又生了一个儿子。雷金玉娶过六个太太,最后这个少妻张氏所生的儿子名叫声澂,排行老五。声澂的四个哥哥,大概都无法继承父业,所以就决定南归,但张氏不肯随行,带着儿子住在京里。

圆明园样式房掌案,虽是世袭之职,只以声澂尚在襁褓,所以为雷金玉的伙计所篡夺。于是张氏抱子投诉工部,到雷声澂成年,方始得以承袭。

雷声澂成年,正是乾隆大兴土木之时,所以雷声澂与他的三个儿子,都受重用。长子名叫家玮,曾奉派查办外省行宫,高宗六次南巡,家玮无役不从,除了勘查行宫兴建的工程以外,圆明园仿照各地名胜修建,其间买地观察规划的任务,都落在雷家玮肩上,所以在京的日子少,在外的日子多。此外,他还查办过堤工、监务、私开官地等等分外的差使,已成高宗亲信的耳目。

雷声澂的次子叫家玺,在乾隆末年,深为得宠,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各行宫的园庭工程,多由他承办,而且除营造以外,又承办宫中年例灯彩、焰火。乾隆八十万寿,点景楼台,争妍斗丽,盛极一时,亦出于雷家玺的手笔。

雷声澂的小儿子叫家瑞,在嘉庆朝继父兄而主持样式房。在乾嘉两朝,雷氏弟兄三人,通力合作,家道大昌,“样子雷”奠定了不拔的基础。

第五代的“样子雷”名叫雷景修,是二房雷家玺的第三个儿子,十六岁就随着父亲在样式房学习“世传差务”,为人勤劳谨慎。道光五年,雷家玺病故,雷家瑞亦已衰迈,雷景修因为差务繁重,唯恐失误,将掌案的名义,请伙计郭九承办,宁愿自居其下。这是明哲保身的办法,因为宣宗的节俭是出了名的,顶着掌案的名义,好处不多,祸患无穷。因此到了宣宗驾崩,雷景修便又出来争掌案了。

要争当然不容易。这个差使归雷家世袭,固为事实,但当初让郭九出面承办,形同放弃,公家事务到底不同私人产业,取舍由心。因而一面要争,一面不让,相持不下。

僵局的解消是由于正当此际,郭九一病而亡,才得顺理成章地“物归原主”。不过,雷景修争回样式房,恰在洪杨顺流东下,于金陵建号称国的时候,文宗虽好享乐,究竟不忍亦不便大兴土木。雷景修赋­性­勤劳,趁这差使不忙的几年,收集祖传的营造法式图稿和大大小小的“烫样”——用硬纸制作的宫殿模型,加上说明,编成目录,要用三间屋子,才能容纳得下。

咸丰十年八月,圆明园被焚。当时最心疼的,恐怕除了文宗,就是雷景修了!雷家数代心血,化为乌有,而自康熙至乾嘉,一百年辛苦经营的中国第一名园,遭此浩劫,估量国家财力物力,再无重复旧观之望。因此,雷景修从世居的海淀,迁家到西直门内东观音寺。其时诸子都已长成,最能­干­的是老三雷思起,文宗的定陵,就由他主持兴建,工成赏官,是个盐大使的衔头。

同治十三年重修圆明园,闹得天翻地覆,其实穆宗一半是为母受过。在慈禧太后亲自­干­预之下,雷思起与他的儿子廷昌,曾蒙召见五次,雷景修收集的图稿“烫样”,此时大得其用,“样子雷”的名声,再度传播入口。但随着“天子出天花”的穆宗驾崩,一切似都归于泡影,雷思起也就郁郁下世了。

※※※

如今雷廷昌又蒙慈禧太后召见了,是由内务府大臣福锟带领,磕头报名以后,慈禧太后问道:“你父亲呢?我记得你父亲叫雷思起。”

“是!”雷廷昌答道:“奴才父亲在光绪二年去世了。”

“你今年多大?”

“奴才今年四十一。”

“你弟兄几个?”

“奴才弟兄三个。只有奴才在样式房当差。”

“你现在是多大的官儿?”

“奴才本来是候选大理寺承。光绪三年惠陵金券合龙,隆恩殿上梁,奴才蒙恩赏加员外郎职衔。”

“普陀峪的工程,也有你的份吗?”

普陀峪就是慈禧太后将来的陵寝所在地,经营多年,耗资巨万,雷家在这一陵工上就发了一笔大财,所以听慈禧太后提到此事,赶紧碰头答道:“老佛爷的万年吉地,奴才敢不尽心?”

“是啊!你家世受国恩,如果再不尽心,可就没有天良了。”

慈禧太后问道:“清漪园从前也是你家承办的吧!”

“是!”雷廷昌说,“清漪园在乾隆十五年改建为大报恩延寿寺,是奴才的太爷爷手里的事。”

“清漪园这个地方怎么样啊?”

问到这话,雷廷昌不敢怠慢。他是早由立山那里接受了指示的,要尽力说得那地方是如何如何地好,只要讲得动听,尽管不厌其详。不过话虽如此,雷廷昌却怕慈禧太后不耐烦细听,讲到一半,嫌噜苏不让他再往下说。那一来,只怕就此失宠,以后再无“面圣”的机会了。

因此,他磕个头说:“回老佛爷的话,清漪园的好处极多,来历很长,怕老佛爷一时听不完,是不是让奴才写个节略,等老佛爷闲下来有兴致的时候,慢慢儿细看?”

“不要紧。”慈禧太后为“好处极多”这四个字所打动,兴味盎然地说,“你慢慢儿说好了。”

“是!”雷廷昌答应一声,由万寿山谈起。

万寿山在元朝叫做瓮山,南面的一片湖叫做金湖。地当玉泉山之东,圆明园之西。明朝在此地建有圆静寺和好山园,康熙四十一年,就此一寺一园改建作行宫,就是瓮山行宫。

乾隆十六年,高宗生母孝圣宪皇后六旬万寿,高宗特就圆静寺改建为大报恩延寿寺,祝禧颂圣。瓮山改名为万寿山,金湖疏浚拓宽,赐名昆明湖。临湖建园,题名“清漪”。

建大报恩延寿寺,是在乾隆十五年开的工,建清漪园及疏浚昆明湖,是乾隆十六年的事。这年正月,高宗奉皇太后第一次南巡,三月初一驾临杭州,初睹“西子”,惊为天下美景第一,湖山胜迹,题咏将遍,流连半月之久,方始移驾苏州。四月间回銮抵京,降旨修清漪园,导西山、玉泉山之水,广为疏浚昆明湖,形状即为西湖的具体而微,而清漪园的经营,有许多地方取法于西湖的名胜。西湖的苏堤与湖心亭,都出现在昆明湖中,最明显的是,万寿山前山正中所建的九层大塔,也就是报恩寺塔,与西湖雷峰塔的形状,极其相象。

万寿山分为前山与后山两部分,后山有一条小河,沿河筑一条街道,全仿苏州,颇具江南水乡的风味。这些景致,都成陈迹,雷廷昌并未见过,但他的口才来得,描绘得十分生动,真让慈禧太后听得忘倦了。

最后才谈到清漪园遗址的好处,一句话:有山有水。这句话听来平淡无奇,需要拿别处来比较,才见得“有山有水”四个字不容易做到。西苑虽有白塔山,其实不过一处丘陵;圆明园方圆二十里,有名的美景,就有四十处,但水多山少,格局散漫,不如清漪园背山面湖来得紧凑。

提到圆明园的散漫,慈禧太后颇有感慨,也深悔失计。当年重修圆明园,工费也用了一两百万,加上拆除的旧木料折价,总计要用到三百万左右,结果半途而废,仍是荒凉一片。就因为圆明园太大了,几百万银子花下去,看都看不见。如果用这三百万银子,另修一处园子,必定粲然可观。

就这一念之间,慈禧太后决定了,决定接纳内务府的献议,重修清漪园。

当然,这话不能谕知雷廷昌,回宫以后,要找李莲英来商议。

“听雷廷昌说得倒真中听。有几百万银子,花在清漪园上头,一定有个看头儿。”

“原是这么着!”李莲英对慈禧太后说话,完全是老管家对老主母的口吻,没有繁琐的称谓与虚文,是那种尊敬中含着亲切的味道,“而且修清漪园,也比修圆明园来得名正言顺。”

“怎么呢?”

“当年乾隆爷替老太后上寿,修了大报恩延寿寺,盖了清漪园,如今万岁爷不也该大报恩吗?”

一句话提醒了慈禧太后,意向越发坚定。倘或有言官不知趣,象当年谏阻圆明园工程那样,就由皇帝下一道上谕,引用高宗为孝圣宪皇后建寺修园祝禧的祖宗成法,狠狠地训斥一番,看谁还敢多嘴?

“你就说给福锟吧!让他跟立山核计,怎么样先叫雷廷昌画个图来看看。”

“奴才马上去传旨。”李莲英问道:“那里有山有水,怎么个把万寿山、昆明湖用得上?先得请旨,好让他们照老佛爷的意思去办。”

这是李莲英故意这样说的,其实已有草图。慈禧太后不知就里,想了一会说:“办事的地方总要有的。”

那是一定的。皇太后在园颐养,皇帝不得不随侍,召见臣工,裁量大计,不但要有正殿,还得要有臣下的直庐,草图上连这座召见臣工的正殿的名字都已拟好了,叫做“红寿殿”。不过,这时候的李莲英却只能答应一声:“是!”

“再要有烧香的佛阁。”

“是!”李莲英说,“那得离寝宫近的地方。”

“可也得在山上。”

“寝宫可不能盖在山上,上下不便。”

“寝宫就盖在山坡上,临着湖。”

“老佛爷的算计好。”

不是慈禧太后的算计好,是立山的算计好,一佛阁一寝宫的位置早就相度好了,正就如慈禧太后所指示的,建在仁寿殿之后,背山面湖的地方。

“我想到的就这两处。”慈禧太后说,“咱们在这儿瞎琢磨没有用,人家几辈子在样式房掌案,自然知道怎么取景,怎么样才新奇有趣?管保画来的图,比咱们想得要好。”

“是!”李莲英说,“奴才马上去说给福中堂,让他传旨,总在十天八天之内,把草图画得来。”

“十天八天怕来不及。给他们半个月的限吧!”

“那就更好了。”李莲英问说:“跟老佛爷请旨,这件事,要不要说给七爷?”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先不必跟他说。等我看了草图,让他们估一估,得要多少银子?有了准数,我自己来跟他说。”

“是!”李莲英答应着,心里在想,“新奇有趣”四个字,可千万不能忘掉。

李莲英当然了解慈禧太后的意思,甚至早就预料到必是如此处置。扩修三海的工程,马上就要大举进行,此时来谈重修清漪园,正好给醇王一个谏阻的借口,自非所宜。

但是,要瞒着醇王就有许多办不通的地方,因为他如今是“太上军机”,纵非大小事务一把抓,却是无事不可过问。李莲英心里在想,这个差使很难办,要能风平浪静地过关,着实得要费一番心思,目前决不能张扬,甚至连福锟都还不到可以商量的时候。

这时候,能商量的只有一个人:立山。

※※※

立山已经知道了召见雷廷昌的经过,而且已料到李莲英一定会来传达密谕,所以这天下午不出门也不见客,在家专侯宫中的消息。

果然,下午两点多钟,李莲英来了。他是熟客,也是忙人,所以宾主都不作无谓的寒暄,一进立山那间摆满了古玩的­精­致书斋,立即便谈正事。

“今儿召见‘样子雷’,上头听他的话很对劲。”李莲英问道,“你知道不?”

“我知道。雷廷昌到我这儿来过了。”

“那好,省得我再说一遍。”李莲英说,“图样怎么样?半个月之内能不能赶出来?大殿、佛阁照咱们核计的样子画,另外的景致,着实也要费点儿心思。”

“大哥请放心,错不了!草图已经有了。大哥如果今天能不回宫,我把雷廷昌找了来讲给你听。”

“不回宫不行,再说草图上也看不出什么来。”“那,”立山问道,“大哥跟上头回一声,那天我陪你上万寿山走一趟,让雷廷昌当面讲解。”

“雷廷昌是样式房掌案,讲装修他是专工,但那里该摆一座亭子,那里该起楼,那里该凿池子架桥,又是一门学问。他行吗?”

“行!”立山答得异常爽脆,接着又说:“当然也另外找得有人。”

“好吧!我跟上头去回,就在三五天当中,抽空去一趟。

你听我的信儿好了。“

“是!我随时预备着,说走就走,什么时候都行。”

李莲英点点头,然后正一正脸­色­说道:“现在要谈到节骨眼儿上来了。上头心很急,巴不得图样一定就动工,可又不愿意先让七爷知道,说等工料估出来以后,再跟七爷说。你看,怎么样?”

立山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大哥看呢?”

“如说要先跟七爷商量,就难了。就算七爷不敢不遵懿旨,只要一经军机处,或者海军衙门,事情就闹开来了。”

“是!只有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生米煮成熟饭,不就能吃了吗?”李莲英双手一摊,“柴米又在那儿?如今是七爷当家,不跟他要跟谁要?”

“先不跟当家人要也不要紧。”

“怎么呢?不正应着那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要紧!自有人能垫。”

这“自有人”当然是立山本人。李莲英听他口气太大,惊异之余,不免反感,“兄弟,”他用讥刺的口吻说:“你有多少银子垫?”

“大哥面前不敢说假话,我是苏州人说的‘空心大老官’。不过,大家都知道有大哥撑我的腰,就放心我了。”立山从容答道:“第一,兴工少不得几家大木厂,垫料垫工都愿意;第二,监工采办少不得在内务府还要用些人,他们在外面都挪得动,也垫得起。”

那一顶“有大哥撑我腰的高帽子”,将李莲英罩住了,他点点头说:“这还罢了!不过,垫款一时收不回,可别抱怨。”

“钱有的是。只要大哥得便跟上头回一声,知道有这笔垫款,要收回也容易。”

这短短两三句话,在李莲英便有两个疑问,第一是钱在那里?第二是何以见得收回容易?当然,立山有一套解释。

钱在部库。他告诉李莲英说,从阎敬铭当户部尚书以来,极力爬梳剔理,每年都有巨额节余,详细数目虽无法知悉,但估计每年总有一两百万。

这笔款子,阎敬铭是仿照大清全盛时代的成例,积蓄成数,不轻易动用,专备水旱刀兵不时之需。因此,对外也是秘密的,甚至慈禧太后都不见得知道。自从总司国家经费出纳的“北档房”为阎敬铭力加整顿,打破满员把持的局面,指派廉能的汉缺司员掌理之后,他要有意隐瞒这笔巨款是办得到的。

这笔巨款,照立山的看法是可以提用的,只要阎敬铭不加阻挠,换句话说,户部尚书换一个肯听话的人,凭皇太后的懿旨,几百万银子,叱嗟可办。

“原来如此!”李莲英还有些不大相信,“我也听说,阎尚书积得有钱,但也不至于有那么多吧!”

“有!”立山断然决然地说,“我是听户部的老书办说的,错不了!”

“好,就算有。”李莲英又说,“就算上头肯交代提用,可是这笔款子交给谁来用?总得有个衙门出印领啊!”

这就是说,如果是由海军衙门或者工部出印领,再转拨奉宸苑领用,其间便费周折,对归还垫款,一定要先追根问底,如说是奉懿旨办理,懿旨却又何在?那时候慈禧太后亦不便出面说一句:“不错,是有这回事!”数目到底太大,不便这样子苟且。

理会得此中深意,立山深深点头,“大哥说得是!”他说,“这笔款子当然拨给内务俯,现在咱们动工,亦当作内务府每年照例的修缮办理,不用动折子,也不用下上谕,一切都是面奉懿旨。不过……。”立山欲语不语,似乎有碍口的地方。

“怎么?兄弟!”李莲英说,“在我面前,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内务府人多主意也多。说句泄底儿的话,有好处争着来,要办事都往外推。如今修园照内务府常年修缮的例子办,只怕没有一位能挑得起这副担子。我呢,奉宸苑的郎中,连我们堂官都得听内务府司官的,那还有我说话的份儿?修三海是七爷在管,凡事直接打交道,越过内务府这一层,不算我失礼。现在可又先不让七爷知道这回事,大哥,我可真有点儿有力使不上了。”

话说得相当含蓄,但李莲英一听就明白,而且深有同感。为了办事方便,慈禧太后交代下来,他直接告诉立山,如臂使指,十分方便。倘或要经过内务府大臣一层一层转下来,不特多费周折,原来的意思,保不定就会走样,并且有些话也不便说。这一层于公于私的关系都很大,得要好好作个安排。

于是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自有道理,反正准教你痛快就是了!”

“谢谢大哥!”立山笑嘻嘻地请了个安。

“空口说谢怎么样?”李莲英开玩笑似地答说,“‘有宝献宝’,快拿出来吧!我得赶回宫去。”

“有,有!”立山一叠连声地答应。

李莲英喜爱“奇技­淫­巧”之物,立山经常替他预备一些。这天捧出来的是一包西洋玩物,从金发碧眼的西洋春册到会走路的洋娃娃,总计十来件之多,足供他晚来无事,消遣好几个长夜之用。

※※※

在归途中,李莲英就替立山想到了一个好缺,但是这个缺亦不是能随便调动的,先得仔细看看,有什么机会能撵掉旧的,才能补上新的。

因此,他这天回宫,只夸赞立山的好处,说他办事实心实意,­干­练爽利,既有担当,又肯任劳任怨。接着便提到挑个日子,预备上清漪园去实地勘察一番,再画图样进呈。话很多,却始终不露如何给立山调个差,得以直接指挥的意思。

“好啊!”慈禧太后很赞成李莲英去看一看。因为他每次看了什么回来,耳闻目见,讲得清清楚楚,就等于她亲闻目睹一样,“你就在这三两天里头,好好去看一看。先画个地形图来。”

“奴才就后天去吧!”

“后天?”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我本来想后天去看看长春宫搭的戏台,那就改在明天去看。”

长春宫搭戏台是这年兴出来的花样,为的是传召外面的戏班子方便,为此慈禧太后特地移居储秀宫,而长春宫的戏台,限期九月底“报齐”,这天是九月二十六,离限期还有四天,依内务府办事的习惯,一定还不曾搭妥当。李莲英本想劝阻,到了限期那天再去看,话都到了口边,灵机一动,将要说的话缩了回去,响亮地答一声:“是!”

次日朝罢,传过午膳,慈禧太后向李莲英说道:“绕绕弯儿去!”

她每天饭后,总在殿前殿后走走,其名为“绕弯儿”,其实是为了消食。绕弯儿的时候,照例也有一班太监宫女随侍,原以为她只在储秀宫回廊上闲步,那知竟出宫往南直走。李莲英知道她的行踪,抢上两步,招呼一名小太监说:“赶快到长春宫,告诉内务府的官儿,老佛爷驾到,让不相­干­的人,赶紧回避。”

小太监从间道飞奔而去,一进长春宫便大嚷:“老佛爷驾到,不相­干­的人赶快出去!”

在场的内务府官员大惊失­色­,慈禧太后突然驾到,所为何来?堂郎中文铦慌了手脚,一面撵工匠出门,一面找长春宫的太监,预备御座。就在这乱作一团的当儿,慈禧太后出现了。

一踏进来脸­色­就难看,望着一堆堆乱七八糟的木料麻绳,不断冷笑,对文铦领着内务府的官员,磕头接驾,慈禧太后根本就不理。

“戏台呢?”鸦雀无声中冒出来这么一句,声音冷得象冰,文铦顿时战栗失­色­。

“老佛爷在问:戏台怎么还没有搭好?”

“是,是月底报齐。”文铦嗫嚅着说,“今儿是二十七,还有三天的限。”

“你听,”慈禧太后转脸对李莲英说:“他还有理呐!”

遇到这种时候,跪在地下的人的穷通祸福,都在李莲英手里,如果他肯善为解释,或者先装模作样地骂在面面,为慈禧太后消一消气,至少大事可以化小。不然,虽是小事,也可以闹大。

李莲英这天是存心要将事情闹大,当时便问文铦说道:“三天就能搭得好了吗?”

“能,能!”文铦一叠连声地说,“那怕一天一夜,都能搭得起来。”

京里­干­这一行的,确有这样的本事,李莲英当然也知道,却故意不理会,只冷冷地说道:“既然这么着,又何必非要月底报齐?挑个好日子,早早儿搭好了它,趁老佛爷高兴,就可以传戏,不也是各位老爷们伺候差使的一点儿孝心吗?”

这一说,真如火上加油,慈禧太后厉声叱斥:“他们还知道孝心?都是些死没天良的东西!”说完,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回头吩咐:“去看,内务府有谁在?”

这是传内务府大臣。恰好只有师曾在,听得这个消息,格外惊心动魄,因为不但他本人职责攸关,而且他的长子文麟现在造办处当郎中,长春宫搭戏台派定六名造办处司员合办,文麟恰是其中之一。

战战兢兢赶到储秀宫,递了绿头牌,却一直不蒙召见,想打听消息,都说不知道。等了一个时辰,小太监出来传知:不召见了。却颁下一张朱谕:“内务府堂郎中文铦暨造办处司员,贻误要差,着即摘去顶戴,并罚银示惩。”

接下来便是罚款的单子,堂郎中五万,造办处司员六人,各罚三万,总计二十三万银子,限十月十一日,也就是万寿正日的第二天交齐。

在被罚的人看,这么一个不能算错处的错处,竟获此严谴,实在不能心服。俗语说的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如今既摘顶戴,又罚银子,是打了又罚。这从那里说理去?只有一面督促工匠,赶紧将戏台搭成,一面商量着找门路乞恩,宽免罚款。

要想乞恩,先得打听慈禧太后何以如此震怒?这一层文铦比较清楚,因为当时震栗昏瞀,应对失旨,事后细想,却能找出症结,坏在李莲英不肯帮忙。然则,他的不帮忙又是所为何来?想想并没有得罪他啊!何以出此落井下石,砸得人头破血流的毒手?

这个疑团很快地打破了。第二天军机承旨:“内务府堂郎中着立山去。”旨意一传,除却文铦都不觉得意外,因为立山早有能名,而且在“帝师、王佐、鬼使、神差”这四条捷径中占了两门。毓庆宫行走是“帝师”;在醇王门下名为“王佐”;出使“洋鬼子”的国度是“鬼使”;在神机营当差便是“神差”。四样身分,有一于此,即可春风得意,而况立山既是“王佐”,又兼着神机营的差使!

奉宸苑郎中与内务府堂郎中,同样郎中,但就象江苏巡抚与贵州巡抚一样,荣枯大不相同。内务府大臣并无定员,且多有本职,往往与遥领虚衔没有多大分别,内务府的实权多在堂郎中手里,如果­干­练勤练,圣眷优隆,一下子可以升为二品大员的内务府大臣。所以这一调迁,在立山真是平步青云,当然喜不可言。

而在周旋盈门的贺客之际,他念念不忘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醇王,一个是文铦。醇王犹在其次,文铦的失意,必须立即有所表示。

于是他托词告个罪,从后门溜出去,套车赶到文铦那里。

帖子递进去,听差的出来挡驾,说主人有病,不能接见。

“我看看去!”立山不由分说,直闯上房,一面走,一面大喊:“文二哥,文二哥!”

到底都是内务府的人,而且立山平日也很够意思,文铦不能坚拒,更无从躲避,只得迎了出来,强笑着说:“你这会儿怎么有功夫来看我?”

“特为来给二哥道恼!”说着深深一揖。

文铦确实有一肚子气恼,不敢恼慈禧太后,也不敢恼李莲英,原就牙痒痒地想在立山身上出一口气。谁知他不速而至,先就乱了自己的阵法,此刻再受他这一礼,真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这份气恼,看来是只有闷在肚子里了。

“咳!”他长叹一声,“我恼什么?只怨我的流年不如你。”

“二哥跟我还分彼此吗?便宜不落外方,我替二哥先看着这个位子。等上头消一消气,想起二哥的好处来,那时候物归原主,我借此又混一重资格,就是沾二哥的光了!”文铦笑了,“豫甫,你真行!”他说,“就算是哄人的话,我也不能不信。”

就这立谈之顷,主人的敌意,不但消失无余,反将立山引为知心,延入书房,细诉肺腑。文铦相信立山不至于不够朋友挖他的根,但对李莲英颇感憾恨,认为他即使要帮立山,犯不着用这样的手段,当然这是他确信立山不会出卖朋友,拿他这番话去告诉李莲英,才敢于直言无隐。

立山自然只有安慰,说李莲英心中一定也存着歉意,将来自会设法补报。然后便跟文铦要人。这是很高明的一着,不独为了安抚文铦和他的那一帮人,而且也是收文铦的那一帮人为己所用。

在文铦,自是求之不得,毫无保留地将他在内务府的关系都交了出来。立山答应尽量照旧重用,但话中留下一个尾巴,如果李莲英有人交下来,又当别论。这是预备有所推托的话,然而也是老实话,文铦是可以体谅得到的。

※※※

立山离了文家,转道适园。他在车中寻思,醇王那里是非去不可的,说话可得当心,不能让醇王留下一个“蝉曳残声过别枝”的想法,以为我巴结上了李莲英。但也不宜泄露得太多,尤其是重修清漪园一事,既然慈禧太后有话,由她亲自跟醇王去说,更不能“泄漏天机”。

打定了主意,琢磨措词,等想停当,车也停了。但见苍茫暮­色­中,适园灯火闪耀,舆从甚盛。立山心想来得不巧,正逢醇王宴客,却不知请的是那些人?

下车一问,才知道是宴请来京祝嘏的蒙古王公,此刻正在箭圃中张灯较­射­,回头还有摔角,由善扑营的高手与大汉壮士对垒。醇王府的侍卫劝立山在那里看个热闹。

“看热闹不必了。”立山说道,“我只跟王爷说几句话。”

那些侍卫平日都得过立山的好处,当时便替他安排,先领到“抚松草堂”暂坐,然后为他到箭圃中去请醇王来相见。

醇王穿的是骑­射­用的行装,石青缎子的四开气袍,上套通称“黄马褂”的明黄|­色­丝褂,束一条金黄带子,手里握着两枚练手劲、活骨节用的钢丸,盘弄得“嘎,嘎”地响,人未到,声音先到了。

他问的第一句话跟文铦几乎一样:“这会儿你怎么有功夫到我这儿来?”

“特为来给王爷磕头。”说着,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这是­干­吗?无缘无故给我磕头。”

“是谢王爷的栽培……。”

“不,不!”醇王抢着说道:“你弄错了!我可不敢居功,调你到内务府,我事先根本不知道,上头也没有跟我提过。你该给皮硝李去道谢。”

立山心想,自己还真的来对了!听醇王话中的味道,大有酸意,岂可不赶紧消解?

“是王爷的栽培,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立山答道,“蒙上头的恩典,调我到内务府,曾经跟李总管提过,问我怎么样?李总管回奏,立山是七爷赏识的人,不妨问问七爷的意思。上头就说,既是七爷赏识的人,一定错不了!无须再问了。王爷,您老请想,我这不是出于王爷的栽培?”

这套编出来的话,听得醇王胸中的疙瘩一消,大感欣慰,“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儿!我倒不知道。”他说,“你可好好儿巴结差使,别丢我的脸!”

“是!”立山又说,“这一调过去,当然要忙一点儿。不过,神机营的差使,求王爷可别撤我的。”

“我撤你的差使­干­什么?不过,”醇王沉吟了一下,“我想,你还是在海军衙门兼个差使的好。将来海军衙门跟内务府打交道,我就都交给你了。你看怎么样?”

“全听王爷作主。我,反正只要能在王爷左右当差就是了。”

“好吧!反正我也少不了你。明儿个再说。”

“是!我跟王爷告假。”说着,立山便请了个安。

“你家总有些贺客,我不留你吃饭了。”说到这里,醇王喊道:“来啊!”等侍卫趋近,他才又对立山说:“今儿有烧烤全羊,我让他们去割半只,你带回去请客。”

于是立山又请安道谢。带着半只松枝烤的全羊,坐车回家。还有几个知交留在那里,商量着“叫条子”来分享王府的烧羊。邀的都是名震九城的“相公”。潘祖荫所眷的朱莲芬,梅家景和堂的弟子,为李慈铭所倾倒的朱霞芬都来了。俊秀毕集,“条子”中只有一个秦雅芬托病未到。大家都知道,他的“老斗”是张荫桓,奉派出使美国,海天万里之行在即,自然有诉不尽的离情别意。托病不到,未算意外。

※※※

转跟过了万寿,是该交罚款的最后期限了。文铦五万交得最早,是立山为了弥补他的丢官,替他代垫的。造办处六名司员中,文麟的父亲是现任内务府大臣师曾,不能不交罚款,否则会祸延老父,此外就只有一个英绶,老老实实交了三万银子。其余四个或者确有困难,无力筹措;或者心疼银子,要求宽限;再有的便是算盘打了又打,认为交进罚款,亦不见得官复原职,倒不如留着这三万银子,另作打点的好。甚至于有人公然扬言:这三万银子孝敬了李总管,不但顶戴可复,而且还能搞个好缺。既然如此,何苦那么傻!

这件事使得立山为难。不遵限去催,公事不好交代,依限去催,得罪了人,怕旁人不平,多加讥责。想来想去,只有跟李莲英去商量,打算着真不能过关时,自己赔垫,庶几公事私谊,两得兼顾。

赔垫的这笔钱,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愁不能在工程费内弥补,但传出去未免过于招摇,言官参上一本,说立山何来如许巨资赔垫?奉旨“明白回奏”,那时何言以对?因此,只要是爱护立山的,一定会极力和阻他这么做。

这在立山是早就想到了的,明知道李莲英必不以为然,而仍旧要这样子说,无非以退为进的手段,逼得他不能不想法子来了结此事。

果然,李莲英听了他的话,先来一顿教训,说他轻率,是从井救人,不过也承认这是他的一个难题。于是立山领教之余,趁机央求,请李莲英向慈禧太后说好话,赦免了这笔罚款。

“那是办不到的事。一提反而提醒上头了!”李莲英想了一下说:“我看上头也不见得会记得这档子事,把它‘­阴­­干­’

了吧!“

这就是说,未缴罚款的,不必再催,不了了之。然而已缴罚款的,顶戴不复,岂能甘心?立山再想一想,事难两全,只有一步一步走着再说了。

于是,他又用满怀感激的语气道了谢。接下来便提到第二次踏勘清漪园,头一次道中遇雨,半途而废,这一次实在是头一次。李莲英因为万寿虽过,慈禧太后听戏的兴致还很浓,长春宫传外班来演,要过月半方罢,他得伺候在那里,因而约定过了十月十五,不拘那一天,只要天气晴朗就去。

※※※

这天是十月十八,没有风却有极好的阳光。李莲英由立山陪着,坐车出西直门,过高粱桥,向北直驶海淀,经畅春园遗址往西不远,就到了万寿山麓,昆明湖畔的清漪园了。

这一带在英法联军入京之前,本来有五座园子。最大的是圆明园,圆明园之南是畅春园,本是明朝武清侯李伟的别墅。那时的圆明园还是皇四子,也就是后来雍正皇帝的赐园,畅春园的规模比它大得多,是圣祖经常巡幸之地,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龙驭上宾之地就在畅春园。乾隆即位,或许因为这里曾是所谓“夺嫡”奇祸发难之处,所以不常临幸,六十年中全力经营圆明园,而畅春园则因为位置在圆明园前面,被称为“前园”。

这两座园子之西,依次为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合称为“三山”,万寿山下的清漪园、玉泉山下的静明园、香山之下的静宜园,则合称为“三园”,跟圆明园、畅春园一样,都毁在咸丰庚申的浩劫之中。但是殿基是毁不了的,如清漪园的勤政殿,石基宛然,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起造宫殿了。

李莲英和立山是在这里下的车。内务府造办处的官员、雷廷昌和他带来的将作好手,以及几家大本厂的掌柜,早就在那里伺候差使。行过了礼,雷廷昌将李莲英和立山先请到一旁临时搭兼的工寮中,一面歇脚饮茶,一面听他先讲解地形。

“清漪园本来有八景,叫做载时堂、墨妙轩、龙云楼、淡碧斋、水乐亭、知鱼桥、寻诗径、涵光洞。园子的规模,听这八景的名儿就知道了。”

想一想果然,一堂、一轩、一楼、一斋、一亭,此外就是一座桥、一个洞,甚至于一条船,亦美其名为“寻诗径”,规模似乎还不如寻常富室的园林。

“这一层我倒想不明白了。”李莲英皱着眉说,“乾隆爷是最爱修园子的,放着这么一片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倒不打主意?”

“总管问到节骨眼儿上来了。”雷廷昌答道:“我也听我家里老人说过,一呢,有一圆明园,天天忙,顾不到别处了;二呢,是给老太后庆寿的寺庙,那些花花梢梢的景致,安上去不合适;三呢,这片地方处处可以用,要拿亭台楼阁填满了它,也真有点吃力。”

“噢!”李莲英听到最后一句话,深为注意,“这是说地方太散漫了!现在要拿亭台楼阁填满了它,不一样也吃力吗?”

“是!”雷廷昌不慌不忙地答道:“不过那样子吃力反不讨好。这座山、这片湖是天然美景,布置得好,不会觉得散漫。”

他展开图来,指点着说:“清漪园一共三个部位……。”

这三个部位,第一是东宫门内的勤政殿和殿西、殿后的寝宫,文武大臣、左右侍从的值宿办事之处;第二是大报恩殿延寿寺,以及矗立在万寿山上的九层大塔,位置在全园正中;第三是万寿山后东面的一处洼下之地,三面山坡,围着一泓碧水,在苍松绿竹中,掩映着高低参差的金碧楼台、游廊小桥,别有情致。这就是清漪园附属的一个小园:“惠山园”。

照雷廷昌与那些将作名匠,细细研究的结果,认为重修此园,不能不利用原有的基址。勤政殿改名为仁寿殿,殿西建皇帝的寝宫,再后面是慈禧太后的寝宫,在仁寿殿之后,太后寝宫之东,要盖一座大戏台。因为太后万寿,可在此地庆贺,循例赐群臣“入座听戏”,非有绝大规模的戏台不可。

在全园正中,大报恩延寿寺的遗址,背山面湖盖一座大殿,规制要崇于仁寿殿,作为皇太后的正殿。殿后就塔基修建一座佛阁,左右随山势高下,设置亭台。至于后山的惠山园,不妨就原来的样子,重建恢复。

听到这里,似乎话已告一段落。李莲英不免失望,大致如旧,了无新意,慈禧太后所叮嘱的“新奇有趣”,虽可在一楼一阁中想些花样,而整个格局,仍不免散漫空旷,只怕引不起游兴。

立山见此光景,便先提一句:“他们有个想法,真还不错!

掉句书袋,叫做‘匠心独运’。大哥不妨看看。“

看是看一张图。抖开一幅长卷,仿佛工笔彩绘的“汉宫春晓图”,李莲英入眼一亮,只为湖边似乎缀着一条锦带,直通两头的宫殿,合二为一,格局顿时不同了。

“总管,请看!沿湖修一条千步廊,这头联着老佛爷的寝宫,那头通到佛阁下的大殿。不相­干­的两处地方,不就拴在一起了吗?”

这条长廊的好处,在雷廷昌口中真是说不尽,绾合两处宫殿,只是其中之一。顶关紧要的作用是,长廊本身就是一胜,虽然长有二百七十余间之遥,但造得蜿蜒曲折,每隔数十步,布置一座歇脚的亭子,或者通往临湖的轩榭,将来玉辇所止,随处闲眺,朝晖夕荫中的山­色­湖光,直扑襟袖,仿佛万寿山、昆明湖就是自己庭园中的假山鱼池了。

再从湖面北望,本来空岩宕地,只能遥观山­色­,有了这条长廊,便觉得翠栏红亭隐约于碧树之间,平添无数情致。如果遇到万寿或其他的庆典,长廊上悬起万盏纱灯,璀璨五­色­,叠珠累丸般自东而西,入夜远望,更为奇观。总而言之,有了这条长廊,园中的布局,便通盘皆活。

李莲英表示满意,他也相信,慈禧太后对这一设计,也会满意。

六五

重修清漪园的工程,很快地开始了。一面由立山垫款,挑选吉日,悄悄动工清理渣土,一面由雷廷昌烫样画图,陆续进呈。

事情做得很秘密,但可以瞒外廷官员的耳目,却瞒不住无所不管的醇王。立山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让醇王知道了,当面问起,无话可答。所以一直在催李莲英,设法劝请慈禧太后,早早跟醇王说明白,免得害他为难。

这是用不着耍花枪的,李莲英只找慈禧太后高兴的时候,据实奏陈:快到年底了,内务府为了应付各处的垫支,得要上折子请款。不论是在海军衙门拨借,或着户部筹还,都得经过醇王查核,如果醇王不明白上头的意向,一定会驳,那时再来挽回,就显得不合适了。

慈禧太后自然听从。其实她也早有打算了,跟醇王说明此事,不费什么脑筋,麻烦的是户部尚书阎敬铭,此人如果不另作安排,即使醇王不敢反对修园,要从户部指拨经费,亦一定很困难。

经过深思熟虑,她想到了一个办法,传谕军机,拟定升补大学士的名单。内阁的规制,大学士一直是四端两协。首辅是李鸿章,照例授为文华殿大学士,次辅照入阁的年资算是左宗棠,本应授为武英殿大学士,但当初因为他是举人出身,所以授为东阁大学士,相沿未改,再下来是武英殿大学士灵桂,体仁阁大学士额勒和布。两位协办大学士是吏部尚书恩承,户部尚书阎敬铭。

这年八、九月间,左宗棠、灵桂先后病故,空出两个相位,自然由协办大学士升补。协办可以兼领尚书,而当到大学士,有“管部”的职司,照例解除尚书之职。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将阎敬铭请出了户部衙门。

不过,慈禧太后此时对阎敬铭的恶感不深,所以让他补了左宗棠的东阁大学士的遗缺,仍旧管理户部。至于户部尚书的悬缺,慈禧太后决定找一个能听话的人来当。

户部衙门还有个人,就是满缺尚书崇绮,顽滞不化,颇令醇王头痛。慈禧太后因为嘉顺皇后的缘故,也对他极其冷淡,所以醇王主张把他调走,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表示同意。不过,崇绮也不吃亏,补恩承的缺,调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正好与徐桐一起去讲“道学”。

这一下便连带有许多调动,首先是一满一汉的两位协办大学士,要在尚书中选拔。照例规,这多由吏部尚书升补,但徐桐的资格还浅,而资格最深的礼部尚书毕道远,一向无声无臭,慈禧太后记不起他有何长处,便看李鸿章的面子,将这个缺给了李鸿章一榜的状元,军机大臣刑部尚书张之万。

满缺的协办大学士,如果照资格而论,礼部尚书延煦,兵部尚书乌拉喜崇阿都是咸丰六年丙辰科的翰林,而乌拉喜崇阿升一品又早于延煦,更有资格升协办。那知两人都落了空,满缺协办,朱笔亲书由咸丰九年进士出身的福锟升补,而且由工部调户部。另一位工部尚书翁同龢,也同样地移调到户部,这因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翁同龢和平通达,而且“师傅”一向与内务府大臣,南书房翰林那样,是可以商量皇室“家务”的,修园子要动用部帑,不妨指使皇帝向“师傅”说明苦衷,事情就容易办得通。

工部两尚书就此时而言,自然也是要缺,慈禧太后决定麟书与潘祖荫接替。麟书是宗室,但有汉人的血统,因为他是乾嘉名臣铁保的外孙,铁保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董鄂氏,而这一族相传是大宋赵家的后裔。

麟书是咸丰三年的进士,既非翰林,又没当过尚书,而两个月前忽然为慈禧太后派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一时诧为异数,如今又补上工部尚书,真是官运亨通,与福锟的煊赫得意,可以媲美。两个人都是夫以妻贵,福锟夫人与麟书夫人都很得慈禧太后的欢心,才从裙带上拂出她们丈夫的官运。

※※※

上谕未颁,军机大臣许庚身先派“达拉密”钱应溥为他老师翁同龢去送信道贺。翁同龢的心境很复杂,真所谓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户部尚书每个月份“饭食银子”就有一千多两,而且职掌国家度支,在体制上亦比专跟工匠打交道的工部尚书来得好看些。

惧的是如今又修武备,又兴土木,支出浩繁,深恐才力不胜。因此,有人相贺,说他由“贱”入“富”,从明朝以来就有人以“富贵威武贫贱”六字,分缀六部:户富、吏贵、刑威、兵武、礼贫、工贱。所以说翁同龢由工部调户部是由“践”入“富”,而他却表示,宁居贫贱,礼部尚书清高之任,工部尚书麻烦不多,似乎都比当户部尚书来得舒服。

在盈门的贺客中,翁同龢特别重视的是阎敬铭,见他一到,随即吩咐门上,再有贺客,一律挡驾。然后延入书斋,请客人换了便衣,围炉置酒,准备长谈。

主客二人一个补大学士,一个调户部,应该是弹冠相庆之时,而面­色­却都相当凝重。特别是阎敬铭,不住眨着大小眼,仿佛有无穷的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先提到正题的是主人,“朝命过于突兀。”翁同龢说,“汲深绠短,菲材何堪当此重任?所好的是,仍旧有中堂在管,以后一切还是要中堂主持。”

“叔平,”阎敬铭问道:“你这是心里的话?”

“自然!我何敢在中堂面前作违心之论?”

“既然如此,我也跟你说几句真心话。叔平,你知道不知道,你调户部,是出于谁的保荐?”

“我不知道。”翁同龢问:“是醇王?”

“不是,是福箴庭。”阎敬铭说:“福箴庭觉得跟你在工部同事,和衷共济,相处得很好。你自己以为如何?”

这话让翁同龢很难回答。想了好一会说:“中堂知道的,我与人无忤,与世无争。”

“着!他保荐你正就是因为这八个字。在工部,凡有大工,有勘估大臣,有监修大臣,你当堂官的,能够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就见得你清廉自持,俯仰无愧。然而到了户部就不同了,光是清廉无用,你必得忤、必得争。不忤、不争,一定有亏职守!”

这几句话,说得翁同龢汗流浃背。想想他的话实在不错,户部综司出纳,应进的款子不进,要争,不该出的款子要出,更要争。阎敬铭在户部三年十个月,与督抚争、与内务府争、与军机争,有时还要与慈禧太后争。得罪的人,曾不知凡几?如果不敢与人争,怕得罪人,这个户部尚书还是趁早不要­干­的好!

然而不­干­又何可得?就想辞官,除了告病,别无理由。而无端告病,变成不识抬举,不但辞不成官,说不定还有严谴。

转念到此,惶然茫然地问道:“中堂何以教我?”

“我先给你看一道上谕。今天刚承旨明发的,你恐怕还没有寓目。”

这道上谕是阎敬铭从军机处抄来的,翁同龢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

“朕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将京师旗绿各营兵丁饷银,照旧全数发给。‘仰惟圣慈体恤兵艰,无微不至,第念各营积弊甚多,如兵丁病故不报,以及冒领重支,额外虚糜,种种弊端,不可枚举,亟应稽查整顿,以昭核实。所有京师旗营一切宿弊,着该都统、副都统认真厘剔,并随时查察。倘该参领等有徇欺隐饰情弊,即着指名严参,从重惩办,决不宽贷。“

“这!”翁同龢问道:“每年不又得多支一两百万银子吗?”

“这是醇王刻意笼络人心的一着棋。每年京饷,各省报解六百三十八万,各海关分摊一百六十二万,总计八百万,除了皇太后、皇上的‘交进银’以外,光是用来支付陵寝祭祀、王公百官俸给,跟京旗各营粮饷,本来倒也够了,可是此外的用途呢?海军经费是一大宗,两三年以后,皇上大婚经费又是一大宗,还要修园子!水就是那么一碗,你也舀,我也舀,而且都恨不得一碗水都归他!这样子下去,非把那一碗水泼翻了不可。”

“是啊!”翁同龢不断搓着手,吸着气,焦急了好半天,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来:“修园子,户部决不能拨款!户部制天下经费,收支都有定额,根本就没有修园子这笔预算。”

“叔平!”阎敬铭肃然起敬地说,“但愿你能坚持不屈。”

“我尽力而为。”翁同龢又问,“海军经费如何?”

“从前拨定各省厘金、关税,分解南北洋海防经费,每年各二百万两,不过各省都解不足的,北洋是自己收海防捐来弥补,一笔混帐,户部亦管不了。现在这两笔海防经费归海军衙门收支,将来一定有‘官司’好打,户部亦有的是麻烦!”

“怎么呢?”翁同龢急急问道,“既然都归海军衙门收支,又与户部何­干­?那里来的麻烦?”

“我再给你看两封信。”

两封信都是抄件,亦都是李鸿章所发,一封是致海军衙门的公牍,说明北洋海军的规模及所需经费:“查北洋现有船只,惟定远、镇远铁甲二艘,最称­精­美,价值亦巨。济远虽有穹甲及炮台甲,船身较小,尚不得为铁甲船,只可作钢快船之用。此外则有昔在英厂订造之超勇、扬威两快船,船身更小,而炮巨机巧,可备巡防。”这五艘船,可以在海洋中作战,但力量犹嫌单薄,要等正在英德两国订造的四艘战舰到达,合成九艘。另外添购浅水钢快船三艘、鱼雷小艇五六只,连同福建造船厂所造的旧船,方可自成一军。

至于北洋的海军经费,一共可以分成两部分,常年薪饷及舰船维持费一百二、三十万,修建旅顺船坞大约一百四十万,在两年内筹足,每年要七十万两。新购及将来预备订购的船价,还未计算在内,明后两年,每年拨给北洋的经费就得两百万左右。

“这是李少荃扣准了北洋水师经费,每年两百万的数目而开出来的帐。”阎敬铭说:“户部的麻烦,你看另外一封信就知道了。”

另外一封给醇王的私函,说得比较露骨了:“户部初定南北洋经费,号称四百万,后因历年解不及半,不得已将江、浙、皖、鄂各省厘金,奏改八折,仍不能照解。闽、粤厘金则久已奏归本省办防。近三年来,北洋岁收不过十余万,南洋所收更少,部中有案可稽。似户部指定南北洋经费四百万两拨归海军,亦系虚名,断断不能如数。应请殿下主持全局,与户部熟商,添筹的款。”

“各省报解南北海防经费,每年不过一百二三十万,照四百万的定额,还差两百七八十万,户部从那里替海军衙门去筹这笔的款?”

“这,”翁同龢问道:“朴园跟合肥又何肯善罢­干­休?”

“麻烦就在这里!你倒想,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又安可得?”

说着,阎敬铭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火盆旁边的茶几上,摆着好几碟江南风味的卤鸭、风­鸡­、薰鱼之类的酒菜,而赋­性­俭朴的阎敬铭,只取“半空儿”下酒,他的牙口很好,咬得嘎嗞嘎嗞地响。剥下来的花生壳,随手丢在火盆里,烧得一屋子烟雾腾腾,将翁同龢呛个不住,赶紧去开了窗子。

窗子斜开半扇,西风如刀如冰地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然而脑筋却清醒得多了,定神想一想阎敬铭的话,有些摸不清他的来意。以他平日为人,及看重自己这两点来说,自是以过来人的资格来进一番忠告,但话总得有个结论,只说难处,不是徒乱人意吗?

这一来,他就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回到火盆旁时,举酒相敬,“中堂,”他说,“咸丰六年先公由吏部改户部,在任两年不足,清勤自矢,是小子亲眼所见的。到后来还不免遭肃六的荼毒。所以,这一次我拜命实在惶恐。不是我恭维中堂,几十年来的户部,没有比中堂再有声有­色­的。我承大贤之后,必得请教,如何可以差免陨越?”

阎敬铭点点头,睁大了那双大小眼问道:“叔平,你是讲做官,还是讲做事?”

书生积习,耻于言做官,翁同龢毫不迟疑地答道:“自然是讲做事。”

“讲做事,第一不能怕事,越怕事越多事。恭王的前车之鉴。”

这话使得翁同龢­精­神一振。最后那一句从未有人道过,而想想果然!稷宗不寿、慈安暴崩这两番刺激,给恭王的打击极大,加以家庭多故、体弱多病,因而从文祥一死,如折右臂,就变得很怕事了。南北门户日深,清流气焰日高,说起来都是由恭王怕事纵容而成的。到最后,盛昱一奏,搞得几乎身败名裂,追原论始,可说是自贻伊戚。

“中堂见事真透彻!请问这第二呢?”

“第二,无例不可兴!”

“户部兴一例,四海受害。圣祖论政,总是以安静无事四字,谆谆垂谕。”

“叔平,这话你说错了。时非承平,欲求安静无事,谈何容易?外寇日Ъ,岂能无事?我说的无例不可兴,并不是有例不可灭。能除恶例陋习,即是兴利。”

“是!中堂责备得是。”

“我不是责备。不过,叔平,你家世清华,又久在京里,­干­的都是清贵的差使,只怕人情险巇,仕途龌龊,还未深知。

我只不过提醒你,随时要留意而已!“

“多谢中堂!”翁同龢心悦诚服,“反正还是中堂管部,我的胆也大了。”

“我自然是一本初衷,宁愿惹人厌,不愿讨人好。”阎敬铭叹口气,欲言又止地好几次,终于道出了他心底的感慨:“说实话,我亦实在没有想到,朴园会执政。否则,我怎么样也不肯到这九陌红尘中来打滚!”

翁同龢也是一样,绝未想到醇王会代恭王而起。不过对两王的短长,他跟阎敬铭想法不同,醇王也有他的长处。总而言之一句话,自从慈安暴崩,慈禧独掌大权,再有贤王,亦恐无所展布。一切的一切,都只有期待皇帝亲政以后了。

转到这个念头,翁同龢有着无可言喻的兴奋,皇帝到底是自己教出来的,自己的一套治平之学,快将间接、直接地见用于世了!

※※※

户部六堂官,书香一洗铜臭,有人说,自开国以来,没有见过这样整洁的人才。汉缺一尚书两侍郎,翁同龢、孙家鼐是状元,孙诒经虽未中鼎甲,但一直是名翰林,更难得的是满缺的尚书福锟和左右侍郎嵩申、景善,亦是庶吉士出身。一部六堂,两状元、四翰林,就是最讲究出身的吏部与礼部,亦不见得有此盛事。

但是,国家的财政会不会比阎敬铭当尚书的时候更有起­色­,却有不同的两种看法。一种是说,户部六堂官都是读书人,而翁同龢这个状元又远非崇绮这个状元可及。读书人有所不为,更重名节,加以有阎敬铭这一把理财好手在管部,所以户部的弊绝风清,库藏日裕,是指日可期的。

另一种看法,也承认户部六堂官都是读书人,­操­守大致可信。但除嵩申兼领内务府大臣以外,其他五个人都与内廷有特殊关系,福锟的帘眷日盛,是尽人皆知的事,景善则是慈禧太后母家的亲戚。汉缺三堂官,翁同龢、孙家鼐在毓庆宫行走,孙诒经在南书房行走。师傅与南书房翰林,犹之乎富家巨室的西席与清客一样,向为深宫视作“自己人”。由此看来,慈禧太后完全是派了一批亲信在掌管户部,将来予取予求,正无已时。

外间有这两种看法,翁同龢都知道,他本人是希望符合前一种看法,不幸的是,后一种看法似乎言中了。

※※※

内务府上了一个奏折,由总管内务府大臣福锟、嵩申、师曾、巴克坦布、崇光、广顺等人联名合奏,说年终“发款不敷,请指款借拨”。所谓“发款”,就是发给内务府造办处司官及各大木厂为了修三海,在工料上的垫款。这个奏稿,没有经过堂郎中立山,是不满立山的师曾等人所合拟,率直奏陈,司员“借口垫办,未免浮开及动多挟制”。又说:英绶与文麟的罚款缴清,请赏还顶戴。

慈禧太后看到这个奏折,大为生气,内务府大臣都传旨申饬,而师曾则申饬两次。

风声传到内务府,在上谕未发之先。立山听人约略说知,觉得痛快异常,堂官联络起来治他,不道自取其辱,来了个“满堂红”,尽皆遭申饬。当然,他也知道堂官不一定个个跟他作对,但借这个机会,让他们知道靠山如泰山一样,亦是件好事。

痛快归痛快,麻烦还是要料理。料理这场麻烦,也正是自己显手段的机会,他不必堂官找他去商量,先就跟敬事房刘总管悄悄讲好了,四千两银子为传旨申饬的内务府大臣们买回来一个体面。

也不知是那年传下来的规矩,大臣被传旨申饬,除了见于明发上谕以外,另由敬事房派出太监到家传旨。既称申饬,自须责备,起先不过措词尖刻,渐渐变成泼口大骂,以后愈演愈烈,竟成辱骂。太监的­性­情,乖谬­阴­贼的居多,论到骂人的本事与兴趣,没有人能比得上。既然口衔天宪,奉旨骂人,还不过足了瘾?善骂的太监,真能将被申饬的大臣骂得双泪交流,隐泣不已。

为了免于受辱,少不得央人说好话,送红包。因此太监奉派传旨申饬,就成了个好差使。刘总管收到立山的四千两银子,自己先落下一半,其余的一半平均分派。别人都伸手接了银子,唯独有个叫赵双山的不肯接,说他该得双份。

“凭什么你就该双份?”刘总管问。

“师曾不是申饬两回吗?”

“这是一码事!”刘总管说,“你跑一回腿,得一份钱,天公地道。”

“怎么能算公道?既然总管这么说,我去两回就是了。”

就这一句话将刘总管惹火了,把手缩了回来,将银票放在桌上,“嘚!你一回也甭去!”他冷笑着说:“我的赵大爷,你请吧!我不敢劳动大驾。”

赵双山情知不妙,见机得快,陪着笑:“我跟你老闹着玩儿的,你老怎么真动气了呢?我去,我去!”说着,便自己伸手去取银票。

“去你的!”刘总管“啪”地一声,一掌打在赵双出手背上,咆哮着骂道,“你趁早滚开,少在我面前逞愣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真还少不得你赵双山不成?”

见刘总管动了真气,赵双山吓得赶紧跪下,旁人又说好说歹,替他求情。纵令如此,仍为刘总管狗血喷头地痛骂了一顿。当然,差使还是交了给他。

※※※

这一下,师曾就惨了。当赵双山赍着黄封到门时,他只当立山已经打点妥当,不慌不忙地唤家人备好香案,俯跪在地,只以为赵双山将上谕念过一遍,便算申饬过了。

赵双山也不慌不忙地,先念上逾前半段:“该大臣等所司何事,而任听司员等浮开挟制,肆无忌惮至于如此,所奏殊不成话!总管内务府大臣均着传旨申饬。”

念这段的声音相当平和,所以师曾丝毫不以为意,只等赵双山将“钦此”二字念出口,便待谢恩,谁知不然,还有下文。

“复据奏称,”赵双山的声音提高了,“英绶、文麟罚款缴清,请赏还顶戴等语,所奏殊属冒昧。文麟系师曾之子,该大臣不知道远嫌,尤属非是!着再行传旨申饬。师曾!”

“师曾在!”

“你们爷儿俩要脸不要脸……”

由此开始,赵双山尽情痛骂,将受自刘总管的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在师曾身上。而师曾挨了骂,还得磕头申谢,因为霉霆雨露,莫非皇恩。

※※※

内务府大臣全堂被申饬的上谕,到第二天才由内阁明发,不经军机而用“醇亲王面奉懿旨”的字样开端,提到内务府请“指款借拨”一节,准由海军衙门存款内,借银四十万两,分作五年归还。

原来如此!翁同龢恍然大悟,同时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一直在担心,内务府为修园子垫借的款子,如果奉旨由户部筹拨,便是绝大的难题,不遵则抗旨,遵旨则有惭清议,而且愧对阎敬铭。如今指明由海军衙门借拨,兴此一例,户部将可以不再为难。当然,修园的工款,大部分还是得由户部来筹,只不过所筹者,是筹足定额的海防经费而已!

这是一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在翁同龢固然可以装糊涂、逃责任,但却不能为清流所容。新近由江苏学政卸任回京的兵部左侍郎黄体芳,觉得忍无可忍,决定上奏纠劾。

所纠所劾的是谁?当然不会是慈禧太后,也不宜参醇王。黄体芳跟他的儿子黄绍箕细细商量,决定拿李鸿章作个题目。

拟好奏折,尚未呈递,来了个不速之客,是黄绍箕的同年杨崇伊,他们光绪六年一起点的翰林,此时都在当编修,杨崇伊也是翁同龢的小同乡。江苏籍的翰林大都看不起李鸿章,而李鸿章也常骂“吴儿无良”。唯独杨崇伊是例外,一向跟北洋衙门走得很近。

因此,黄绍箕见他来访,便存戒心,闲谈了好一会,杨崇伊忍不住探问:“听说老伯这几日将有封奏?”

“‘背人焚谏草’,父子也不例外。”黄绍箕答道,“家父有所建言,向来不让我与闻的。”

这话就显得不够朋友了!杨崇伊心里在想:谁不知道“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芳,谏草大都出于爱子之手?只是心中不满,口头却无法指责,只好暗中规劝:“今天腊月十四了,急景凋年,何必还淘闲气?害得一个年都过不痛快!”

黄绍箕微笑不答,打定主意不让他有往深处探究的机会,杨崇伊话不投机,也就只好败兴而归。

黄绍箕自然将杨崇伊的话,告诉了他父亲,黄体芳笑笑说道:“反正这个年总归有人不痛快,不是我,就是合肥。或者两个人都不痛快。”

※※※

当天递了折子,第二天一早“黄匣子”送到慈禧太后寝宫里,让她一起身就不痛快。

召见军机的时候,首先就谈黄体芳的奏折。由于折子发下去时,并无指示,军机大臣都不明她的意向所在,所以不敢胡乱回答,都沉默着要先听了她的话,再作道理。

“黄体芳跟曾纪泽,是不是有交情啊?”

这样问话,用意不难明白。黄体芳的奏折中建议:开去李鸿章会办海军的差使,责成曾纪泽专司其事。慈禧太后是想明白,黄体芳到底是帮曾纪泽说话,还是跟李鸿章过不去。

庆王奕劻无从置答,回身低声:“星叔,你回奏吧!”

署理兵部尚书许庚身,随即高声说道:“回皇太后的话,曾纪泽与黄体芳,并无渊源,不见得有什么交情。”

“照这样说,完全是看不得李鸿章!”慈禧太后说,“我看也是!黄体芳的话好刻薄。李鸿章这几年也办了不少事,真正有目共睹。说他光是会用钱,‘百弊丛生,毫无成效’,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吗?”

“是!”庆王附和着说,“黄体芳的话,说得太过分了!”

“黄体芳是侍郎,也算朝廷的大臣,又不是梁鼎芬这些新进的翰林可比。他上这个折子,我实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怎么办?”

听这一说,她的意思完全清楚了,把黄体芳跟因为参李鸿章而丢官的梁鼎芬相提并论,可以想见她的恼怒。庆王便即答道:“应该交部严议!”

“对了!交部严议。”慈禧太后说道:“大办海军,让李鸿章会办,是大家多少日子商量才定规下来的。难道就都不及黄体芳一个人的见识?何况大臣进退,权柄­操­在朝廷,他凭什么说这个不该用,那个该用?你们拟一个批来我看。”

当时许庚身执笔,拟了一个交来,呈上御案,慈禧太后亲自用朱笔誊在折尾上,发交吏部。批的是:“侍郎黄体芳奏,大臣会办海军,恐多贻误,请电谕使臣,遄归练师一折。本年创立海军,事关重大,特派醇亲王奕譞,总理一切事宜。李鸿章卓著战功,阅历已深,谕令会同办理,又恐­操­练巡阅诸事,李鸿章一人未能兼顾,遴派曾纪泽帮办。所有一切机宜,均由海军衙门随时奏闻,请旨办理。朝廷于此事审思熟虑,业经全局通筹;况黜陟大权,­操­之自上,岂臣下所能意为进退?海军开办伊始,该侍郎辄请开去李鸿章会办差使,并谕曾纪泽遄归练师,妄议更张,迹近乱政。黄体芳着交部议处!”

其时吏部尚书崇绮因病请假,由礼部尚书乌拉喜崇阿署理,他是个谨饬平庸、没有主张的人,另一位尚书徐桐,听见“洋”字就会变­色­,平生最恨“洋务”,对李鸿章自然没有好感,因而也就同情黄体芳。至于被黜复用,刚由署理吏部左侍郎补实为吏部右待郎的李鸿藻,是昔日的清流领袖,对黄体芳更要回护。所以避重就轻地引用了一条来处分。这条定例是:“官员妄行条奏者,降一级调用,公罪。”公罪是公事上有所不当,与个人品格有亏而获咎的私罪不同,公罪照例准许抵销,换句话说,只要得过“加级”的奖励,就不必降级。象黄体芳这种当到侍郎的大员,总有好几次加级的纪录,因此这样的处分,对他来说,实在丝毫无损。

徐桐与李鸿藻如此主张,其余的堂官觉得不甚妥当,“妄议更张,迹近乱政”与“妄行条奏”的过失,并不相同。然而因为上谕中最后一句是“交部议处”,不是“交部严加议处”,又因为黄体芳本人是兵部堂官,建议改派曾纪泽专司筹练海军,亦可说是分内应尽的言责,似乎谈不到“乱政”。这样一转念间,也就默然同意了。

复奏一上,慈禧太后大为不满。认为“所议过轻”,朱笔亲批:“黄体芳着降二级调用。”而“吏部堂官传旨严行申饬”。包括告假的崇绮在内,这个年便都过得不甚痛快了。

※※※

除夕那天,慈禧太后作了两个重要决定,也就是在明年要办的两件大事,一件是由选秀女开始,为皇帝立后,一件是预备撤帘归政。

于是,光绪十二年正月初五,慈禧太后召见军机,当面嘱咐,决定带皇帝去谒东陵。此行有三大典礼,第一是到慈安太后在普祥峪的定东陵上去行“敷土礼”。慈安太后暴崩于光绪七年三月,当年九月大葬。慈禧太后因为病体初愈,不耐长途跋涉,未曾送到陵上。皇帝年纪太轻,亦不能送葬。“四年以来,慈禧太后一直认为这是一件她应该对慈安太后抱歉的事,决定趁撤帘归政之前,弥补此一咎歉。

第二是皇帝登极以后,始终还没有瞻谒过穆宗的惠陵,这一次应该尽礼。第三就是在东陵隆恩殿为列祖列宗行大飨礼。

所谓“敷土礼”就是民间的扫墓,自以清明为宜,所以当天颁发上谕,定于二月二十七起銮,三月初二清明行敷土礼,礼成以后随即回銮,预定三月初七还宫。为了迁就三月初二清明这个日子,回銮的行程相当匆促,而必须在三月初七还宫,则因为这一年会试,定制三月初九第一场开始,考官必得在前一天入闱。三月初七回京,第二天派出考官,才能不误试期。

这一下,有三个衙门要大忙特忙了。第一个是直隶总督衙门,要办“陵差”,主要的是整修沿途的跸道;第二个是礼部,要准备各项仪注;第三个就是内务府,伺候皇太后、皇帝及宫眷的车驾食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大感为难的既非内务府,亦非直隶总督衙门,而是礼部。慈禧太后谒陵,仪注自有成例,为难的是初谒普祥峪慈安太后的陵寝,并无成例可循,找遍旧案,只有同治四年,两宫太后致奠孝德显皇后的例子,似乎可用。

孝德显皇后萨克达氏,是道光二十七年,文宗当皇子的时候,宜宗为他所册立的嫡福晋。但这位福晋福薄,并未当过皇后,道光二十九年,宣宗的继母孝和睿皇后驾崩,第二天,这位福晋薨逝。而当孝和睿皇后驾崩时,宣宗已经高龄七十有二,并且有病在身,岁暮之际,接连遭遇丧事,过于伤感,所以不到一个月,亦就龙驭上宾了。

于是文宗即位,萨克达氏被追封为孝德皇后,而她的丧仪进行到一半,由于身分自皇子的嫡福晋变为皇后,亦就更改为大丧仪,梓宫一直停放在东陵附近的隆福寺。同治四年,文宗大葬,孝德皇后合葬于定陵,两宫皇太后致奠,因为孝德皇后是元后,当然用的是妃嫔对皇后六肃三跪三叩的大礼。

这一次慈禧太后拜谒慈安太后的陵寝,应该亦可援用此一成例,满尚书延煦主张最力。他所持的理由是,生前两宫并尊,而死后的情形不同,一直到咸丰十一年文宗驾崩的时候,始终是皇后与懿贵妃这两种不同的身分。如果说慈禧太后此时可以平礼致祭,那么当时两宫以妃嫔之礼祭奠孝德皇后,就是错了。

于是定议,详细复奏。慈禧太后先看行大飨礼的仪注,写的是:

“康兴九年秋,圣祖奉太皇太后率皇后谒孝陵,前一日,躬告太庙,越日启銮、陈卤簿、不作乐。

既达陵所,太皇太后坐方城东旁,奠酒举哀,皇太后率皇后等,诣明楼前中立,六肃三跪三拜,随举哀奠酒,复三拜,还行宫。后世凡皇太后谒陵仿此。“

这个仪注,慈禧太后自无话说,接下来看到皇太后“诣普祥峪定东陵行礼礼节”,自然而然想到当年在隆福寺祭奠孝德皇后的情形,勃然大怒,将礼部的奏折,狠狠地摔在地上。

左右太监宫女见此光景,吓得个个屏声息气,双腿发抖。

当然,李莲英是例外,然而也不敢随便说话,努一努嘴,示意太监宫女都退了出去,然后捡起奏折,悄悄看了一下,还不知究竟,只猜想到一定是礼部所拟的仪注,大不合她的意思。

“你看!”慈禧太后指着奏折,咬牙说道:“礼部拟的什么仪注?”

“那儿不对,传旨军机说给他们改就是了。”李莲英说,“礼部堂官都是书呆子,何必为他们动那么大的气?”

慈禧太后也是一时之气,自觉为此发怒,会遭人背地里批评,度量太狭,因而忍住一口气,接纳了李莲英的建议。

于是军机承旨,通知礼部重拟仪注,要跟当初两宫太后在隆福寺祭奠孝德皇后的礼节,稍有区别。这本来不算一件大事,如果初拟之时,就酌量更改,亦不会有人批评。但这样一奏一驳,反而引起士林注目,尤其是会试将近,才俊之士,云集京师,其中颇不乏为老辈宿儒所敬重的名士通人,将这件事看得很深。因为看得深,也就看得很重。

这也可以说是旧事重提。当年为了醇王是皇帝的本生父,防微杜渐,深恐明朝嘉靖年间“大礼议”的故事重演,所以极力裁抑醇王。上至亲贵,下至翰林,几乎无不以为醇王绝对不可过问政事,防他因为­干­预朝政而逐渐养成羽翼,一旦皇帝亲政,成了无形中的“太上皇”,便无人可以制他。这重借为穆宗立嗣作题目,其实等于“争国本”的公案,直到穆宗大葬,吴可读尸谏,方始告一段落。

在当今皇帝入承大统之初,就是醇王自己也知道,处于极大的嫌疑之地,自分必是从此与国家政事绝缘,闲废终身,因而当时上奏两宫太后,有“曲赐于全,许乞骸骨,为天地容一虚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的苦语。谁知忽忽十载,情势已变,如今醇王不但过问政事,而且成了“太上军机大臣”,吏事、军务、财政一把抓,当年的杞忧,成了今天的隐忧。大家也都知道,只要慈禧太后垂帘听政,醇王决不敢稍有踰越,但如一旦撤帘,优游于禁苑之中,大权交付于皇帝之手,那时谁也保不定醇王会不会起异心?即或他本人并无此意,却又有谁敢断定,他左右不会加以怂恿?赵匡胤这样谨厚而不好威权,不也“黄袍加身”,欲罢不能吗?

因此,为了消除这重隐忧,今日之下,必须讲礼,礼制并称,唯有礼法,也就是祖宗的家法,才可以防制得了不测的异心。如果此时为了不关轻重的仪注,可以容许慈禧太后不守礼制成法,便是开了一个恶例,将来皇帝亲政以后,倘或要步明世宗的后尘,尊敬本生父的醇王,试问礼官言路,又如何得能犯颜直谏?

当然,这些议论,关系重大,只能在最亲密的朋僚集会中,悄悄交谈,而礼部六堂官当然也都了解此事关系的重大,同时也颇警惕于士论不可轻忽,倘或曲从懿旨,修改仪注,引起士林不满,纷纷上书,那时言路上一定会有所表示,首当其冲的,便是礼部官员。

但如公然违旨,似更不妥。左思右想,都是难处,而启銮的日子却一天一天逼近了。迫不得已,只有从李莲英身上去打主意,由礼部的一名跟李莲英拉得上亲戚关系的司官,特地备了一份丰腆的水礼,专诚拜访,屏人密谈,细诉其中的苦衷。

这些地方,李莲英极知大体,一口应诺,设法化解此事。

回到宫中,他自己不便进言,要跟荣寿公主去商量其事。

荣寿公主在宫中有特殊的地位,因为慈禧太后对她有特殊的感情。最初是宠爱,加上她知礼识大体而得到的重视,及至指婚早寡,自然矜怜,再因为她生父恭王被黜,慈禧太后又不免自觉愧歉。这爱、重、怜、歉四个字加起来,竟奇怪地起了畏惮之心。慈禧太后做一件不合礼制的事,或者制一件颜­色­花样过于鲜艳,不合老太后身分的衣服等等,总要叮嘱左右:“可别让大格格知道,让她说我两句,我可受不了。”

当然,这也因为荣寿公主凡有进谏,第一是一定有驳不倒的道理,其次是言讽而婉,暗中点到,从不伤慈禧太后的面子。因此,遇着这样一件棘手的事,她虽义不容辞地一肩承担了下来,却不敢­操­切从事,只是默默盘算,耐心地在等机会。

※※※

这天是初选秀女的日子。一共九十六个人,三双姊妹花最受人注目。第一双是都统桂祥的女儿。慈禧太后两个弟弟:一个叫照祥,一个叫桂祥。咸丰十一年秋天,慈禧太后母以子贵以后,她的父亲惠徵追封承恩公,照例由照祥承袭,已在光绪七年下世。桂祥是慈禧太后的幼弟,平庸没出息,坐支都统的俸给,一天到晚躲在东城方家园老家抽大烟。他的两个女儿就是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大的“留下”,小的指婚,配了给“九爷”孚郡王奕譓的嗣子载澍。

第二双是长叙的女儿。长叙是陕甘总督裕泰的儿子,弟兄三个,老大叫长敬,做过四川绥定知府,早已下世,他的儿子是文廷式的至交,现在当翰林院编修的志锐。老二便是长善,字乐初,前几年当广州将军,大开幕府,广延名士,在将军署中有亭馆花木之胜的“壶园”,作赋论兵,饮酒赋诗,于式枚、文廷式、梁鼎芬三人就是在他幕府中结成了莫逆之交的。

长叙行三,早在光绪三年就当到侍郎,光绪六年与山西藩司葆亨结成儿女亲家,好日子挑在十一月十三,这天是圣祖宾天之日,国忌不准作乐,更何论办喜事?其时清流的气焰正盛,邓承修素服登门道贺,满堂宾客,既惊且骇。长叙赶紧派人去打听,邓承修已经上折严参,结果两亲家一起罢官。

经此挫折,长叙一直倒霉,直到前年慈禧太后五旬万寿,以“废员”随班祝嘏,才蒙恩开复了处分。他的这双掌上明珠,大的谨厚,小的娇憨,现在都跟文廷式在读书。九十六名秀女之中,要讲知书识礼,大概要推这两姊妹为首了。

第三双是江西巡抚德馨的女儿,论貌最美,大家猜测,一定也在留下之列。果然,九十六名秀女,“撂牌”刷下去的五十七个;指婚的三个;留下的三十六个之中,有德馨、长叙家的两双姊妹花。

选秀女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加以这天风和日暖,气候宜人,所以慈禧太后的兴致很好。荣寿公主看看是机会了,便在膳后侍坐闲话的时候,闲闲说道:“女儿从没有跟皇额娘求过什么,今儿个可有件事,得请懿旨恩准。”

“噢!”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是为你阿玛的事?”

她是指恭王。前年为了随班祝嘏,醇王为他乞恩,碰了个大钉子,这次谒陵,是由惇王出面,面奏准他扈从,结果仍是碰了钉子。慈禧太后只以为荣寿公主要为她生父说情是猜错了。

“阿玛?”荣寿公主装作不解地问:“女儿的阿玛,不是文宗显皇帝吗?”

这就是荣寿公主厉害的地方,礼制上一步不错,自己既然被封为固伦公主,当然不能再认恭王为父。慈禧太后见她这样回答,不能不改口问道:“是为你六叔说情!”

“不是!连五叔说情都不准,女儿怎么敢?不过倒也是说情。礼部拟仪注,既不敢违旨,又不敢违祖宗家法,而且其中有绝大的关碍,实在为难。皇额娘就准他们照原议吧!”

“绝大的关碍!是什么?”慈禧太后困惑地问。

“女儿现在也不敢说,圣明不过皇额娘,慢慢儿自然明白。总而言之,礼部没有错,不但没错,还真是回护皇太后、皇上。”荣寿公主跪下来磕头,“皇额娘信得过女儿,就准奏吧!”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好吧!我信得过你。”

于是第二天就传旨,普祥峪定东陵行礼的礼节,准照二月初十所议。话虽如此,慈禧太后却另有打算,只是时候未到,不便透露。

※※※

二月二十七,皇帝奉皇太后自銮谒东陵。留京办事的王公大臣派定五个人,惇王、大学士恩承、协办大学士福锟、户部尚书翁同龢、左都御史祁世长。

銮舆出东华门,慈禧太后照例先到东岳庙拈香,这天驻跸燕郊行宫。第二天驻白涧,第三天驻桃花寺。三月初一驻隆福寺,第二天清明,便是在普祥峪定东陵,为慈安太后陵寝行敷土礼的日子。

一到定东陵,慈禧太后先在配殿休息。一面喝茶,一面吩咐:“拿礼单来!”

礼单是早由礼部预备好的,到什么地方该行什么礼,一款一款写得清清楚楚,一检即是,随即呈递。

“怎么是这样子的礼节?”慈禧太后发怒了,随手将礼单往地下一摔,“让他们重拟!”

她实在是不愿行跪拜之礼。早就打算好的,临事震怒,使得礼部堂官张皇失措之下,不能不乖乖就范,而事过境迁,言官亦不便再论此事的是非。这个打算是连荣寿公主都不知道的,李莲英虽窥出意向,却不敢探问,因而此时面面相觑,不知何以处置?

当然,这只是片刻的迟疑,李莲英在这时候何敢违抗?很快地捡起礼单,亲自到阶前大声问道:“礼部堂官听宣!”

礼部六堂官都在,赶紧奔了上来,依序跪下,听李莲英传宣懿旨。

听明懿旨,跪在地上的礼部两尚书、四侍郎相顾失­色­,只有延煦比较沉着,但脸­色­苍白,说话的声音亦已经发颤了!

“这要争!”他气急败坏而又说不清楚,自己也感觉到失态,定定神便又说了一句:“这不争,国家要礼臣何用?”

于是,站起身来,整一整衣冠,踏上台阶。李莲英一看情形不妙,拦住他问:“延大人,你要­干­什么?”

“我当面给皇太后回奏。”延煦答说:“请李总管先替我代奏,我要请起!”

见此光景,料知拦他不住,李莲英只有惴惴然地叮嘱:“延大人,你可别莽撞。”

“是的。”延煦点点头,表示领会他的好意,“我会当心。”

于是李莲英进殿为他回奏,说礼部尚书延煦,有话回奏,接着建议:“让他在殿门外跟老佛爷回话吧!”

李莲英是深怕延煦出言顶撞,惹得慈禧太后动了真气,不好收场。让延煦在门外回奏,则殿廷深远,声音听不清楚,他便可往来传话,从中调和腾挪,不致发生正面冲突。说来倒是一番好意,但延煦并不能领会。

“奴才不能奉诏!”延煦跪在门外,大声直嚷:“皇太后今天到这里,不能论两宫垂帘听政的礼节,只有照显皇帝生前的仪注行事。”

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刚要发话,李莲英已经出言呵斥:“延尚书!不管你有理没理,怎么这样子跟皇太后说话!”

这是回护延煦,他那一句“有理没理,不该这样子说话”,正说中慈禧太后心里的感觉,立刻便消了些气,吩咐李莲英:“有话让他起来说!”

延煦长跪不起,“皇太后不以奴才不肖,命奴才执掌礼部,如今皇太后失礼,奴才不争,是辜恩溺职!”他略停一下又说:“祖宗的家法,决不可违,奴才不争,虽死无面目见祖宗。皇太后不准奴才的奏,奴才跪在这里不起来!”

“嘿!”站在慈禧太后身后的荣寿公主,用一种好笑的口吻,轻声自语似的:“竟在这儿撒赖了!”

慈禧太后的­性­情,有些吃硬不吃软,此时对延煦不免起了好奇心,也不过一个“黄带子”,竟象吃了豹子胆似的,敢于如此顶撞,岂不可怪?倒要仔细看看这个人。

“让他进来!”

这一进来面对驳诘,就真个非闹成轩然大波不可。荣寿公主一眼望见李莲英求援的眼­色­,立即便说:“让他跪着吧!

老佛爷该更衣了。“

“喳!”李莲英响亮地答应,转脸关照慈禧太后贴身侍奉起居的宫女瑞福:“伺候礼服。”

实在是素服,为了字眼忌讳,称为礼服。早就预备妥当,等将慈禧太后拥入临时准备的寝殿,瑞福率领十一名同伴,一起动手,片刻之间,便可竣事。

荣寿公主也帮着在照料,她一面弯腰为慈禧太后系衣带,一面自言自语地念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你念的什么?”慈禧太后问道:“你说谁是忠臣?”

“杨廷和。”

“杨廷和!”慈禧太后问:“明朝的杨廷和?”

“是。”

慈禧太后默然。当年文宗崩于热河,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回京,垂帘听政之初,南书房翰林奉敕编纂一本《治平宝鉴》,专谈历代圣君贤臣的故事,由出身词科的大臣,在帘前进讲。慈禧太后宫中无事,亦常拿这本书作教本,为妃嫔宫眷讲解,所以她记得起杨廷和这个人。明武宗嬉游无度,自殒其身,崩后无子,自湖北安陆奉迎兴献王长子厚炜入承大统,建号嘉靖。嘉靖帝要追尊所生,称兴献王为“兴献皇帝”,为“皇考”,而坚持以为不可的,正就是首辅杨廷和。

“你拿杨廷和比作什么人?”慈禧太后问道:“跪在殿外的那一个?”

“皇额娘知道了,何必还问女儿?”

慈禧太后微微摆头:“他不配!”

“他虽不配,他可以学。”荣寿公主略停一下,用虽低而清楚的声音说:“有一天有人在这里要改礼单,用什么‘皇嫂’的字样,但愿礼部尚书仍旧是跪在门外的那个人!”

慈禧太后瞿然而惊,转脸看着荣寿公主,极有自信地说:“他不敢!”

这个“他”就是荣寿公主所说的“有人”,都是指醇王。有一天醇王如果想当“太上皇帝”到祭奠定东陵时,自然不肯用臣礼,自然要改礼单。如果有延煦这样的礼部尚书,敢于犯颜力争,那就是“疾风知劲草”了。

当然,慈禧太后听政之日,醇王不敢,但在她身后呢?这话不便直说,有宫女在旁,也不便直说,荣寿公主便很含蓄地答道:“只怕有张锺、桂萼。”

张锺、桂萼都是在嘉靖朝的“大礼议”中,迎合帝意而起家的。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算彻头彻尾地省悟。延煦执持家法与文宗在日的仪注,长跪不起来力争,不是有意跟自己作对,而是有着防微杜渐,以礼制护国本的深意在内。

“你们出去!”慈禧太后向宫女们吩咐。

“是。”瑞福领头答应。

“慢着!”慈禧太后特为放缓了声音:“你们谁听懂了大公主的话?说给我听听,说对了,我有赏!”

这个“赏”不贪也罢!瑞福急忙答道:“奴才那儿懂啊?”

慈禧太后脸­色­一变:“不懂就少胡说。谁要是多嘴,活活打死!”

宫女们都吓得打哆嗦,有人甚至赶紧掩住了嘴,悄没声息地都退了出去。

不久,慈禧太后由荣寿公主搀扶着,回到配殿,她的神­色­恬静平和,吩咐李莲英传旨:准照礼部所进的礼单行礼。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突然之间化作光风霁月,殿外踧踖不安、屏息以待的王公大臣,无不称颂圣明。延煦亦顿时成了英雄人物,然而都只是投以佩服的眼光,却没有人敢跟他谈论此事,因为蕴含在其中的深意是绝大的忌讳,多言贾祸,宜效金人。

※※※

三月初七,两宫还京,皇帝是午初到的,慈禧太后是傍晚到的。留京办事,并须在宫内值宿的翁同龢,交卸了差使,本可以回家高枕酣眠,却以有事在心,一直睡不安稳。明知第二天并无“书房”,依旧夜半进宫,打算一派了“闱差”,随即谢恩出宫,打点入闱,可以省好些事。

天刚亮宣旨,派定这年会试的考官,正总裁是崇绮告病开缺,新近调补为吏部尚书的锡珍,副总裁三位:左都御史祁世长,户部侍郎嵩申、工部侍郎军机大臣孙毓汶。

翁同龢满心以为自己会膺选这一科的主考,而且也非常想得这一科的主考,好将一班名士如张謇、文廷式、刘若曾等等,网罗到门下。因而见到这张名单,惘然若失,整日不怡。

失望的不止于翁同龢,更多的是信得过自己笔下的举子。所谓“场中莫论文”,大致指乡试而言,会试聚十八省菁英,争一日之短长,是不容易侥幸的。运气的好坏,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巨眼?象去年秋天新科举人复试,吏部尚书徐桐拟题,试帖诗的诗题是:“校理秘文”,将个“秘”字写成“衣”旁一“必”,成了白字,通场二百多人,都不知所本,相约仍旧写作“秘”。如果遇着这样不通的主司,纵有经天纬地的识见,雕龙绣凤的文采,亦只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

这一科的正副总裁,除了祁世长以外,没有一个是有文名的,而祁世长又笃守程朱义理,论文讲求厚重朴实,不会欣赏才气纵横之士。因此,“听宣”以后,首先文廷式就凉了半截,回到家,一言不发,只在书房里枯坐发愣。

“怎么回事?”梁鼎芬的龚氏夫人,关切地问:“高高兴兴出门,回来成了这副样子。”

“唉!”文廷式叹口气,“这一科怕又完了!”

“没有说这种话的。还没有入闱,就先折了自己的锐气。”

龚夫人问道:“翁尚书是不是大主考?”

“不是!”

“潘尚书呢?”

“也不是!”

龚夫人知道他不愉的由来了。往常文酒之会,她也在屏风后面听文廷式的同年谈过,上年顺天乡试,多得佳士,都因为怜才爱士的潘祖荫、翁同龢主持秋闱,但望今年春闱,仍旧有他们两人,那就联捷有望了。不想这两位为士林仰望的大老,一个也不曾入闱。

她心里也为文廷式担心,然而口中却不能不说慰勉激励的话。

“芸阁,”她扬一扬脸,摆出那种仿佛姐姐责备弟弟的神­色­,“你自己都信不过你自己,又怎么能让考官赏识你?”

“也不知怎么的?”文廷式叹口气说,“今年的得失之心,格外萦怀,深怕落第,对你不起。”

“这你就错了!”内心感动的龚夫人,想了一下答道:“记得在随园诗话上看过两句落第诗:”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你考上也好,考不上也好,反正在我来看,你总是迟早会得意的才子。“

将来得意是一回事,这一科落第又是一回事。他所说的“对不起你”,不是她所想的各场蹭蹬,而是债主临门。梁鼎芬去年离京,还留下好些“京债”,这半年多又拉下好些亏空,倘或会试下第,放京债的立刻会上门索讨,岂不教她烦心?就算能设法搪塞得过去,而“长安居、大不易”,那能逗留在京里,从容等到三年之后的下一科?看来榜上无名之日,就是出京觅食之时。

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此时来说,徒乱人意。文廷式想来想去,只能强抛忧烦,打起­精­神,全力对付会试,才是眼前唯一的排遣之道,因而换个话题说:“后天上午进场,考具依旧要麻烦你。”

这是龚夫人第二次为他料理考具。有了去年送他赴秋闱的经验,这一次从容不迫,分作两部分来预备,一具藤箱、号帘、号围、钉子、钉锤、被褥、衣服、洋油炉子、茶壶、饭碗等等;一只三槅的考篮,只有最下面一槅是满的,装着茶米油酱等等食料,还有两槅空着。

“笔墨稿纸,要你自己来检点,笔袋卷袋,我都洗­干­净了,在这里!”龚夫人抽开第一槅指点着,“进场吃的菜跟点心,明天下午动手做,早做好会坏。”

“也不必费事,买点酱羊­肉­、‘盒子菜’这些现成的东西就可以了。顶要紧的一样……。”

“‘独爱红椒一味辛。’”她抢着念了一句他的词。文廷式笑了,“我想你不会忘记的。”他说,“也不要忘了给我带瓶酒。”

“算了吧!”她柔声答说,“你的笔下快,出场得早,第一场完了,回家来喝。”

“不!”文廷式固执地,“初十上半天入闱,要到晚上子初才发题。十一那一整天的工夫,一定可以弄完,要到十二才能出闱。空等这一夜太无聊了,不以酒排遣怎么行?”

“那好!我替你备一瓶酒。不过你得答应我,一定要文章缴了卷才能喝。”

“是了!我答应你。”

于是一宿无话。第二天上午,他料理完了笔墨纸砚,以及闱中准带的书籍,便出门访友。等傍晚回家,龚夫人已经预备好了带入场的食物,另外做了几样很­精­致的湖南菜,预祝他春风得意。等酒醉饭饱,又催着他早早上床,养­精­蓄锐,好去夺那一名“会元”。

文廷式一觉醒来,不过午夜,起来喝了一杯茶,遥望隔墙,犹有光影,见得她还不曾入梦。她在做些什么?是灯下独坐,还是倚枕读诗?他很想去看一看,但披上长衣走到角门边,却又将要叩门的一只手缩了回来,只为明天要入闱了,应该收拾绮念,整顿文思。

重新上床却怎么样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一直折腾到破晓,方觉双眼涩重,渐有睡意。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惊而醒,霍地坐起身来,但见曙­色­透窗纱,墙外已有辘辘车声了。

文廷式定定神细想,梦境历历在目,一惊而醒是因为自己的“首艺”。第一场的试卷,被贴上“蓝榜”,因为卷子上写的不是八股文与试帖诗,而是一首词,他清清楚楚记得是一阕《菩萨蛮》:

“兰膏欲烬冰壶裂,搴帷瞥见玲珑雪;无奈夜深时,含娇故起辞。徐将环珮整,相并瓶花影;敛黛镜光寒,钗头玉凤单。”

“奇梦!”他轻轻念着:“‘无奈夜深时,含娇故起辞’。”

不自觉地浮起去年冬至前后雪夜相处的回忆。

这份回忆为他带来了无可言喻的烦乱的心境。旖旎芳馨之外,更多的是悔恨恐惧,他想起俗语所说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不知道在“含娇故起辞”到“徐将环珮整”之间那一段不曾写出来的经过,是不是伤了­阴­骘?

为了这个梦,心头不断作恶。三场试罢,四月十二到琉璃厂看红录,从早到晚,还只看到一百八十名,不但他榜上无名,连南张北刘——张謇与刘若曾亦音信杳然。

回得家去,自然郁郁不欢。龚夫人苦于无言相慰,又怕他这一夜等“捷报”等不到,是件极受罪的事,便殷勤劝酒,将他灌得酩酊大醉。却还期望着他一觉醒来,成了新科进士。

醒来依旧是举人。上年北闱解元刘若曾,第二张謇,竟以名落孙山,这使得龚夫人好过些,也有了劝他的话,“主司无眼,不是文章不好。”她说,“大器晚成,来科必中!”

“但愿如此!”文廷式苦笑着,心中在打算离京之计了。

当然,这不是一两天可以打算得好的,而且榜后也不免有许多应酬,要贺新科进士,也要接受新科进士的慰问。一个月之间,荣枯大不相同,文廷式不是很豁达的人,心情自然不好,应酬得烦了,只躲在长善那里避嚣。

“告诉你一件奇事。”志锐有一天从翰林院回来,告诉他说:“醇王要去巡阅海军……。”

“那不算奇。新近不是还赏了杏黄轿了吗?”

“你听我说完。醇王巡阅海军不奇,奇的是李莲英跟着一起去。”

“那,那不是唐朝监军之祸,复见于今日了吗?”

“是啊!”志锐痛告而不安地,“可忧之至。”

“这非迎头一击不可!此例一开,其害有不胜言者。不过须有一枝健笔,宛转立论,如陈驵庵、张香涛诤谏‘庚辰午门案’,庶几天意可回。”

“我也是这么想。这通奏疏一定要诚足以令人感动、理足以令人折服,不但利害要说得透彻,而且进言要有分寸,不然一无用处,反而愈激愈坏。”志锐仰屋兴叹:“现在难得其人了!”

“只要细心去找,亦不见得没有。”

“芸阁,”志锐正­色­问道,“你能不能拟个稿子?我找人出面呈递。”

文廷式报以苦笑:“我现在这种境况,心乱如麻,笔重于鼎,何能为力?”

“好吧!”志锐无可奈何地,“等我来想办法。”

志锐的办法,不用文字用口舌,他决定鼓动他的姐夫“谟贝子”劝醇王力争。主意一定,立刻写了一封信,专人送给奕谟。

奕谟倒也很重视其事,接到信便套车直驱适园,只见王府门庭如市,海军衙门、总理衙门、军机处、神机营,以及北洋衙门的官员,纷纷登门,都是为了醇王出海巡视舰队这一件大清朝前所未有的举动。有的是有公事要接头;有的是办差来回复车马准备的情形;有的是随行人员请示校阅海军的地点日程;有的是因为醇王这一次离京,起码有个把月之久,许多待办的紧要公事,要预作安排,以致奕谟等了有半个时辰,方始见到醇王。

这是他们二十天以来的第一次见面,上次见面之时,还没有派醇王巡阅海军的上谕,因而奕谟首先问道:“这一次派七哥出海,大家都认为应有此举,只不明白,怎么会有李莲英随行?”

为何有李莲英随行,醇王亦不大明白,照他的想法,也跟派太监悄悄到南苑去看神机营出­操­那样,无非慈禧太后怕臣下瞒骗,特地遣亲信作耳目。但太监出京,到底过于招摇,因而当时便表示拒绝。拒绝得有一个借口,他的理由是,李莲英三品顶戴,职分过大,似乎不便。那知慈禧太后答得很爽利:“让他带六品的顶子好了。”这一下,别无推托余地,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现在听奕谟问到,他先不作答,看看他手中的信说:“怎么?外头有什么话?”

“七哥看!这是志伯愚的信。”

信写得很切实,说本朝尽惩前明之失,不准太监出京,更是一项极圣明的家法。同治年间安德海在山东被诛,两宫太后与穆宗的宸断,天下臣民,无不钦敬感佩。现在李莲英奉旨随醇王出海巡阅海军,自然不敢妄作非为,但此例一开,随时可以派太监赴各省查察军务,督抚非醇王之比,必不能抑制此辈。这样,远则唐朝宦官监军之祸,近则前明“镇守太监”之非,都将重现于今日。最后是劝奕谟:“曷不勿以口舌争之,当可挽回体制不少。”

话是说得义正辞严,掷地有声,无奈到此地步,生米将成熟饭,万难挽回。但如老实相告,说慈禧太后如何如何交代,奕谟或许会责难:当时为何不据理力争?同时也一定会极力劝说,不折不挠,务必设法请上头收回成命,岂不是平添许多麻烦。

这样想着,便不肯道破真相,索­性­自己承认过错,“是我不好,我自己奏请派遣的。”醇王说道:“我不能出尔反尔。此刻无法争了,以后我想法子把他们压下去就是了。”

这一回答,大出奕谟的意料,骇然问道:“七哥,你怎么想起来的?奏请派太监随行!这不是长他们的气焰吗?”

“我亦是一番苦心。”醇王勉强找了一个理由:“让他们在深宫养尊处优的人,也看看外头的情形,让他们知道风涛之险,将士之苦。”

话也还说得通,不过醇王老实,言不由衷的神­色­却不善掩饰,所以奕谟微微冷笑:“七哥倒真是用心良苦。不过在我看,自以为有了坚甲利兵,或许反长了深宫的虚骄之气。”

“不会,不会!你看着好了。”

“但愿如七哥所言。”奕谟又问:“七哥是不是要把御赐的杏黄轿带了去?”

“那怎么可以?”醇王懔然作­色­,显得相当紧张郑重,“逾分之赐,恩出格外,为臣下者,岂可僭越?”

对于延煦在东陵争礼的深意,奕谟亦约略听人谈过,很疑心慈禧太后特赏醇王及福晋乘坐杏黄轿,就象雍正对年羹尧的各种“异数”一样,是有意相试,看他可有不臣之心?所以此刻见到醇王这种戒慎恐惧的神情,知道他已深深领悟到了持盈保泰的道理,自然感到安慰。

不过,他也许只是如条几上所摆的那具“欹器”,记取孔子的教训:“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而未见得想到,慈禧太后对他已有猜忌之心。这一层,最好隐隐约约点他一句。这样想着,正好抬头发现醇王亲笔所写的家训:“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祸也大。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便即指着那张字,故意相问:“何谓‘天样大事’?”

“这……,”醇王为他问住了,“无非形容其大而已!”

“‘事大如天醉亦休’,是少陵的诗。不过,我倒觉得,出诸七哥之口,别有深意,要让子孙明白才好。”

醇王听他的话,有些发愣,但很快地脸­色­一变,是更深一层的戒慎恐惧。显然的,他已经领悟到了,慈禧太后始终存着戒心,有一天他会以皇帝本生父的身分,成为无名有实的“太上皇。”

“我错了!”他颓丧地说,“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急流勇退?”

“存着这个心就可以了。”奕谟反觉不忍,安慰他说,“‘上头’到底也是知道好歹的。”

等奕谟告辞,醇王一个人发了好半天的怔,正在心神不定,坐立不宁之时,有人来报:“荣大人来了。”

荣禄现在又成了适园的常客了。他是上年年底,由醇王提携,以报效神机营枪枝的功劳,开复了“降二级调用”的处分,仍旧成为一品大员,但身体一直不好,所以请求暂不补缺,经常来往适园,作为醇王的智囊。这时听得他到,心头一宽,立即延见。

“仲华,”他悄悄问道:“言路上有什么动静?”

荣禄知道,这是指的李莲英随行一事,便从容答道:“此刻还没有动静。不过十目所视,等他回来,也许会有人说话。”

“这件事,实在出于无奈。”醇王叹口气说,“现在越想越担心。”

“王爷既然已经想到,宜乎未雨绸缪,该透个信给他。”

“怎么说法?”

“他,”荣禄忽又改口,“其实,我看他也知道,他究竟不比小安子那样飞扬浮躁。”

这是说,李莲英应该以安德海为前车之鉴,醇王深以为然,但不知道这话该怎么透露给本人?便又向荣禄问计。

“我看是小心一点儿为妙!就算他自己知道,也再提醒他一次,总没有错儿。你看,这话该怎么说才合适?”

荣禄想了一下答道:“也不必专跟他说。王爷不妨下一个手谕,通饬随行人员,不得­骚­扰需索,如敢不遵,指名参办。我想,他总也有数了。倘或不然,王爷不妨拿府里的人作个杀­鸡­骇猴的榜样。”

“对,对!这个法子好。你就在这里替我拟个稿子。”

说着,醇王亲自为他揭开砚台的盖子。荣禄赶紧亲自检点纸笔,站在书桌旁边,为醇王拟了一道手谕,虽是一派官样文章,语气却很严峻。醇王看完,画个花押,随即派侍卫送到海军衙门照发。

“还有件事,我只能跟你核计。昨儿立豫甫告诉我说,上头已有口风露出来:说这多少年真也累了,想早早归政。你看,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不能随便回答,荣禄想了好半天答道:“王爷只当没有这回事最好。”

“要不要得便先表示一下,请上头再训政几年?”

“不必!”荣禄大摇其头,“那一来倒显得王爷对这件大事很关切似地。”

“说得是!”醇王深深点头。

“上头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无从悬揣。反正,果然有这个意思,自然先交代王爷,那时再回奏也还不迟。”

“是的。”醇王想了一下又说,“最好先布置几个人在那里,到时候合词陈奏,务必请上头收回成命,比较妥当。”

“不用布置。到时候自然有人会照王爷的意思办。”醇王点点头,想到另外一件事,“仲华,”他问,“你看,上头要叫皮硝李跟着我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莲英未净身入宫以前,做的是硝皮的行当,所以有这么个“皮硝李”的外号。荣禄心想,醇王这话可是明知故问?

如果他真无所知,话就只能说一半了。

说一半就是只说一件。李莲英此行的任务,据荣禄所知,一共有二,其中之一是,慈禧太后想要知道,醇王的声望到底如何?这自是“雄主猜忌”之心,说给忠厚老实的醇王听,会吓坏了他,不宜多嘴。

于是他只说另外一半:“北洋练兵,水师也好,海军也好,花的钱可真不少了。上次不有人说,济远舰不值那么些钱?后来李少荃奏复,不如外间的传言,事情算是压下来了。不过上头到底有些疑心,派皮硝李去,我想,就有个明查暗访的意思在内。”

“说得有理,倒要留点神。”

于是他第二天便传下话去:这一次校阅,务必大张军威,意思是要让李莲英震眩于军容之盛,好回去向慈禧太后侈谈其事,觉得大把银子花得很值。

六六

出海那天,正值满月,半夜一点钟上船,子潮已过,海面异常平静,李鸿章称颂:“全是托王爷的福!”

坐的是最大的一艘定远舰,舰上最大的一间舱房,也就是定远舰管带,到德国去过的“总兵衔补用副将刘步蟾”的专舱,重新布置,改为醇王的卧室。其次一间,不是李鸿章所用,而是特为留给李莲英。专门办这趟差的天津海关道周馥,亲自领着李莲英进舱,原以为一定会有几句好话可听,那知不然!

“周大人,”穿着一身灰布行装的李莲英问道:“这间舱也很大,跟王爷的竟差不多了。是怎么回事?莫非船上的舱房,都是这么讲究?”

“那里?”周馥答道:“兵舰上的规矩,最好的一间留给一舰之长的管带,就是王爷用的那一间,再下来就数‘管驾’所用的一间,特为留给李总管。”

“李中堂呢?”

“李中堂是主人,用的一间,要比这里小些。”

“这不合适。”李莲英大摇其头,“李中堂虽做主人,到底封侯拜相,不比寻常。朝廷体制有关,我怎么能漫过他老人家去。周大人,盛情心领,无论如何请你替我换一个地方。”

周馥大出意外,再想一想,他多半是假客气,如果信以为真可就太傻了。因而一叠连声地说:“李总管不必过谦。原是李中堂交代,这么布置的!”

“李中堂看我是皇太后跟前的人,敬其主而尊其仆。我自己可得知道轻重分寸,真以为受之无愧,那就大错特错了!周大人,”李莲英说:“如果真没有地方换,也不要紧,我看王爷舱里的那间套房,四白落地,倒清爽得很,我就在那里打地铺吧!”

那怎么可以?周馥心想,那个套间是“洋茅房”,李莲英不识白瓷抽水的“洋马桶”,竟要在那里打地铺,传到舰上洋教习的耳朵里,可真成了“海外奇谈”!

当然,这话亦不便明说,无可奈何,只好答应掉换,而换那一间,却又煞费周章。照理说,他既不肯凌驾“李中堂”而上之,自然是跟李鸿章的卧舱对换。但这一来李鸿章便得挪动,必感不便,必感不快,自己的差使就又算办砸了。

想一想,只有请示办理,便请李莲英稍坐,他赶到李鸿章那里去叩门。等开门望里一看,李鸿章穿一身宁绸夹袄裤,赤足坐在铜床上,床前一张小凳子,坐的是专门从上海澡塘子里找来的修脚司务小杨。李鸿章早年戎马,翻山越岭,一天走几十里路是常事,因而一双脚长满了­鸡­眼,每天不是热水洗脚,细细剔理,第二天便无法走路。

见此光景,周馥也就不必再说对换的话了,“李总管一定不肯用那间舱,要换地方。”周馥说道:“我拿我那间舱给他,我自己找地方去挤一挤。特为来跟中堂回一声。”

“喔,怎么回事?”等周馥将李莲英的话,都学了给李鸿章听以后,他脸­色­郑重地说:“你们都记着。此人可不比安德海,从这一点上就看得出来了!”

“是!”周馥将他的话在心里默诵了一遍,请示另一事:“王爷上船的时候说,想看看东海日出,到时候要不要预备?”

“预备归预备,不必去惊动他。日出,也就是三四点钟的时候,这会儿都快两点了!何苦闹得人饥马乏?”

※※※

舰桥上布置了座位、饮食,预备醇王有兴,正好迎着旅顺口正东方向看日出。结果并无动静,醇王一直到早晨六点钟才醒。

等他一醒,李莲英已经在伺候了。醇王看他帮忙张罗,要这要那,有条不紊,竟象服侍惯了的,心里不免佩服,怪不得慈禧太后少不得他这么一个人。

一想到慈禧太后,立刻便生警觉,三品顶戴的长春宫总管,自己居之不疑地受他的侍奉,岂不是太僭越了。因而提高了声音说:“莲英,你歇歇去吧!你也是李中堂的客,不必为我费神。”

“老佛爷交代过的,让莲英侍候七爷。”李莲英说,“就是老佛爷不交代,莲英不也该在这儿伺候吗?”

“得,得!何必还讲这些礼数,你搁下吧!”

说之再三,李莲英只有歇手,但却仍旧守着他的规矩,悄悄儿肃立在门口,见到李鸿章也照样请安,一点都看不出大总管的架子。

这一天整日无事。醇王大部分的时间,坐在舰桥上看海,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航行大海,也是生平第一次乘此艨艟巨舰,因而处处觉得新奇,时时暗道“惭愧”,不懂的东西太多了。从前常批评恭王办洋务并无实效,甚至心目中以为洋人不足道,洋务不必办,也是太错了!

到了晚饭以后,旅顺已经在望,九点多钟,定远舰进港,码头上灯笼火把无其数。等醇王坐小船登岸,旅顺守将四川提督宋庆,身穿黄马褂,头戴双眼花翎,率领属下将官,已在道旁跪接。时候不早,为了让醇王得以早早休息,一切繁文缛节,概行蠲免。宋庆到行辕请过安,立即回营,连夜作最后的检点,预备校阅。

第二天一早,醇王身穿黄行装,上罩五爪金龙四团石青褂,头戴三眼花翎宝石顶的凉帽。这天有小雨,所以又披一大红羽纱的雨衣。先坐红幨洒金的明轿到校场,然后换乘特地从京师运来的一匹掬花青大马,在震天的号炮和乐声之中,到演武台前下马。

等宋庆禀报了受校人数,随即开始校阅。先看阵法,次看­射­鹄,弓箭换成洋枪,乒乒乓乓,热闹得很。醇王拿千里镜照着靶子,红心上的小洞,密如蜂窝,足见“准头”极好。

醇王极其高兴,传谕赏银五千。

回到行辕,召见将领,少不得还有一番慰勉。吃过午饭,接见洋人,一个是英国海军出身的琅威里,现在受聘担任北洋水师“总巡”;一个是德国人汉纳根,专责监修炮台。这两名“客师”事先曾受到教导,亲王仪制尊贵,接见之时,洋人虽不须磕头,但并无座位。不过醇王颇为体恤,不让他们站立太久,略略问了几句话,便“端茶碗”送客了。

第二天校阅海军。演武台搭在旅顺港口左面黄金山上。口外已调集八艘兵舰,北洋的定远、镇远、济远三铁甲船,超勇、扬威两条快船,以及属于南洋,由福建船政局所造开济、南琛、南瑞三战船。先是演习阵法,前进后退,左右转弯,八船行动如一,醇王赞赏之余,不免困惑,便开口相问了。

“海面如此辽阔,八条船的行动这样子整齐,是怎么指挥的呢?”

这话是向李鸿章发问的,他便转脸向北洋水师大将,天津镇总兵丁汝昌说道:“禹庭,你跟王爷回话。”

“回王爷的话,白天是打旗,叫做‘旗语’,晚上是用灯号。”

“喔,那么由谁指挥呢?”

“是旗舰,今天是用镇远做旗舰。”

“旗舰又由谁指挥呢?”

这话颇难回答,李鸿章却在旁从容答道:“今天自然由王爷指挥。”

“嗯,嗯。”醇王问道:“也是用旗号传令吗?”

“是的。”

“那么,我来试一试。”醇王指着洋面说,“现在的阵法好象是‘一字长蛇阵’,能不能改为‘二龙抢珠’的阵法?”

丁汝昌当即遣派一只汽艇,追上旗舰,传达命令。镇远舰上随即打出旗语,首尾衔接的一条“长蛇”,渐化为二,以双龙入海之势,分左右翼向黄金山前集中,鸣炮致敬。

这下来便是最紧要的一个节目:“轰船”。事先拖来一艘招商局报废的旧船,作价卖给北洋衙门,作为靶船,桅杆特高,上悬彩旗;此外还有大小不等,飘浮在海面的许多目标。一声令下,首先是海口东西两面山上的十二座炮台,一齐发炮,参差交叉,织成一道炽烈的火网,将入口的海道,完全封锁。接着是二品衔道员刘含芳所管带的鱼雷艇打靶,但见海面激起一条条白­色­的水纹,如水蛇似地,窜得极快,遇着浮标,轰然爆炸。片刻静止,海面上已浮满了散碎的木片什物。醇王对此印象特深,觉得气势无前,实在是破敌的利器。因此,乘回帐房休息之时,便问李鸿章:“北洋的鱼雷艇,现在有几条?”

“只有五条。”

“五条?”醇王讶然,“看样子倒象有几十条似地。”

“海面辽阔,防护南北角,总得有一百条鱼雷艇才够用。”

“一条要多少银子?”

“总在四、五万之间。”

“照这样说,造一条铁甲船的钱,可以买四、五十条鱼雷艇?

“是!”

“这可以好好筹划一下,不过花两条铁甲船的钱,就可以让敌船望而却步,很划得来啊!”

“王爷明鉴。”李鸿章答道,“钱自然要紧,人也要紧。有那么多鱼雷艇,没有那么多人,依然无济于事,所以设学堂也是当务之急。等王爷回天津,想请驾去看看武备、水师两学堂。”

“好!我一定要看。”

“此刻,请王爷出帐,看铁甲舰‘轰船’。”

等醇王重登黄金山上的演武台,南北洋八艘战船已布好阵势,分东西两面排开,头南尾北,炮口都对准了靶船。而发号司令的丁汝昌,却站在演武台上,等醇王坐定便请示:

“是否即刻飞炮”

“放吧!”

于是,台前旗杆上一面金黄大旗,冉冉上升,升到顶端,只听隆隆巨响,硝烟迷漫,波飞浪立,炮火都集中在一处。轰过一盏茶的工夫,炮停烟散,那艘靶船的桅杆彩旗,早已不知去向,海面上布满了碎片油渍。如果这是一艘法国兵舰,就算轰沉了。

醇王得意非凡,转脸向持着长旱烟袋,侍立一旁的李莲英问道:“你都看见了?”

“是!”

“回去跟皇太后回奏,海军办得不错!很值得往这上头花钱。”醇王又说:“旅顺是北洋的门户,门户守得严,京师稳如泰山。请皇太后放心!”

李莲英只诺诺连声,不多说一句话,那个恭顺小心,谨守本分的样子,使醇王在满意之余,略有些诧异,疑心平时听人所说,甚至是醇王福晋所说,皮硝李如何怙权弄势,都不免见闻不确,言过其实。至于北洋衙门及直隶总督衙门办差的官员,看在眼里则无不大出意外。他们心目中的李莲英,即令不是法门寺中的刘瑾,也该是连环套中的梁九公,再有个现成的例子就是安德海。畿辅的文武官员,颇有亲眼见过安德海当年经通州、天津沿运河南下的那种气派、势焰的,两相比较,更使人难以相信李莲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说一不二的大总管。

却也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正因为他如此,反而格外重视。

其中之一就是李鸿章。他找个空召来亲信,有所嘱咐。

李鸿章有各式各样的亲信,办这类差使的是周馥与盛宣怀,他对这两个人说:“我跟你们说过,此人不比安德海,要好好留神。这两天看起来,越有深不可测的样子,总得要想法子摸摸底才好。”

“太监总是太监,没有个不喜欢戴高帽子的。不过,有人喜欢明戴,有人喜欢暗捧。”周馥很起劲的说,“我就不相信,收他不服。”

“收服?”李鸿章摇摇头,“谈何容易!你不可自信太甚。”

“我不敢!”周馥欠身答道,“我也只是替中堂尽做主人的礼数。人非木石,又是这样熟透世故的人,不能无动于衷。”

“光是尽东道主的礼数,是不够的,要办事才行!”李鸿章说,“他远涉风涛,还委屈戴个六品顶戴,必有所为。难道醇王还少人照料,上头特意派他来伺候?不会的!”

“中堂剖示,一针见血。”盛宣怀接口说道,“皇太后派他来,必有指示,我想不如探探他的口气,皇太后倘有‘传办事件’,北洋能够量力报效,让他能顺顺当当交差。以后一切,就都好办了。”

“这是要的!”李鸿章点点头说:“你就去一趟吧!”

于是在旅顺事毕,航向烟台途中,盛宣怀便尽量找机会跟李莲英接近。他们素有交往,而直接见面的机会不多,加以李莲英有意要避嫌疑,几乎寸步不离醇王左右。遇到醇王要休息时,便避入护卫起坐的房舱,大小官员想要单独见他一面,真个难如登天。

然而,盛宣怀亦不是没有收获。李莲英虽见不着面,却跟他随带的苏拉打上了交道。这个苏拉名叫瑞锦山,其实是李莲英的耳目。当然,为人很厉害,是不消说得的。

因此,盛宣怀拉关系“套近乎”的用意,在他洞若观火,好在他的身分比他主人差得太多,无人注目,所以不妨就势借势,跟盛宣怀接近。然而,有其主,必有其仆,在盛宣怀面前,他亦不敢平起平坐,并且口口声声“盛大人,盛大人”,叫得恭敬而亲热。

头一次是结识,彼此都不便深谈,不过周旋尽礼而已,但从烟台回天津,情形就不同了。醇王在天津要查阅炮台,看­操­看学堂,一共有五天的勾留,不但时间从容,而且盛宣怀在天津有公馆,招邀到私寓欢叙,便可以避人耳目,无话不谈了。

那天是由盛宣怀口头邀约到家吃晚饭。可是过午不久,便派车将瑞锦山接了来。主客都是便衣,又是在起坐的花厅中相见,因而少了许多拘束,由此行的见闻谈起,很快地谈到了李莲英。

“锦山,”盛宣怀很亲切地喊着名字,是那种旧友重逢的语气,“你跟李总管几年了?”

“九年。”

“九年?那是……在李总管刚进宫不久,你就跟他了。难怪他拿你当亲信。”

“也不敢说是李总管的亲信。不过,有什么事,他总是对我说就是。”

“这样说,你也天天进宫?”

“是的。”

“那么,皇太后也是天天见的罗?”

这些地方,就见得瑞锦山有分寸,不敢瞎吹:“我们那到得了老佛爷跟前?”他说,“就是有顶戴的人,不奉呼唤,也不敢走过去呀!”

“说得是!”盛宣怀用关切的声音说:“皇太后就相信李总管一个,不定什么时候召唤,从早到晚侍候在那里,真要有龙马­精­神才对付得下来。”

“是!不要说李总管,就是我们,也够受的。”瑞锦山说,“御药房倒多的是补药,不过­性­子热,也不敢乱吃。”

提到补药,盛宣怀立刻就向侍候倒茶装烟的丫头说:“你进去问一问姨­奶­­奶­,上个月法国领事送的葡萄酒还有几瓶?都拿来!”

“说葡萄酒活血,是不是?”瑞锦山问。

“对了!这种酒养颜活血,药­性­王道,常服自有效验。不过,法国的葡萄酒也跟我们的‘南酒’,要出在绍兴才好那样,得是内行才知道好歹。”

“凡事都一样,总要请教内行才有真东西。”瑞锦山说,“遇着假充的内行,瞎撞木钟,花了钱还受气。”

盛宣怀心中一动,细细体味他的话,似乎在暗示门路独真,如果搭得上话,花几万银子,弄一任上海道当当,倒真不坏。

就这沉吟之际,丫头已来回报,酒还剩下六瓶。盛宣怀叫分做两份,一份四瓶送李莲英,另一份两瓶送瑞锦山,“你不要嫌少!原是不值钱的东西,只是眼前不多。”他说,“等我托法国领事多买它几箱,一到就送进京去。府上住那里?”

“我住在后门。”瑞锦山说了地址,盛宣怀亲自拿笔记了下来。

“宫中也用外国酒不用?”

“有的。一种‘金头’,一种‘银头’。”

这一说将盛宣怀愣住了,他亦颇识洋酒之名,却再也想不出“金头”、“银头”是什么酒?

“为这两种酒,还闯一场大祸。洋玩意真不是东西!”

盛宣怀越发诧异,必得追问:“怎么会闯大祸?”

“是去年八月半,老佛爷在瀛台赏月,一时高兴,叫拿法国公使进的酒来喝。瓶塞一开,只听”砰‘的一声响,好大的声音,吓得皇上脸­色­都变了!“

“原来惊了驾,糟糕!”

“这还不算糟!一声响过,酒象喷泉似地往外直涌,溅得大公主一身都是。小太监急了,拿手去捂瓶口,越捂越坏,白沫乱喷,搞得一塌糊涂。老佛爷这下可真动了气了!”

“这小太监呢?当然倒了霉?”

“倒霉倒大了!一顿板子,打得死去活来,不是大公主心好,替他求情,只怕小命都不保。”

盛宣怀明白了,所谓“金头”、“银头”,原来是香槟酒。不过不必逞能,为瑞锦山说破,只问:“那以后呢?还喝这两种酒不喝?”

“自然要喝。”

“要喝不又要闯祸了吗?”

“不会了。请教高人,得了个窍门,先把瓶口的金银纸包封取下来,再拿钉书用的钻子在瓶塞上钻个洞,酒气放光就不碍了。”

这真是匪夷所思的“妙计”!盛宣怀笑道:“这一着真高!

可那位‘高人’是谁呀?“

“内务府的立大人。”

“原来是立豫甫!”盛宣怀点点头说,“也只有他想得出。”

“立大人还说,这种酒,规矩是要听那一声响声。不过咱们中华大邦,跟夷情不同。他也是怕惊了驾,不敢进这种酒。”

“亏得是法国公使进的。”盛宣怀说,“如果是立大人进的,只怕他也要倒霉!”

“那还用说!就算老佛爷不追究,挨了板子的可记上进酒的人的恨了。”

这算是让盛宣怀学了一次乖。不由得想起乾隆年间有人进贡上好的徽墨,“万寿无疆”四个金字,磨到后来变成“万寿无”,进墨的人,竟因此严谴。以后进献新奇珍品,务必考虑周详,不然弄巧成拙,关乎一生富贵得失。

也就因为有此警惕,便格外要打听宫中的事事物物。主人虚心求教,客人正好卖弄,宾主谈得十分投机,直到听差来请入席,方始告一段落。

坐上饭桌,换了话题。这时候该瑞锦山向盛宣怀有所打听了,先是问北洋衙门聘请客卿的薪水,接下来问到北洋所收“海防捐”的实数。谈来谈去是钱,盛宣怀自具戒心,不尽不实地敷衍着。

瑞锦山也很厉害,耐着­性­子套问,提到购船经费,终于问出花样来了。

“咱们跟外国买船,也是给现银子吗?”

“不是!”盛宣怀说,“要买英镑汇了去。”

“到那儿去买啊?”

“那家外国银行都可以买。不过总是请教汇丰银行。”

“为什么呢?”瑞锦山问,“莫非跟汇丰银行买,可以少算一点儿?”

“不!镑价是一律的,逐日行情不同,是高是低,都看外国电报来挂牌。”盛宣怀答说:“至于专跟汇丰银行买镑,是因为海军经费存在汇丰银行生息,买镑只要转一笔帐,可以省许多手续。”

从这几句话中,瑞锦山知道了两件事:一件是北洋有款子存在汇丰,一件是镑价的行情,逐日不同。这跟银价与钱价一样,有时银贵钱贱,有时钱贵银贱,如果贵进贱出,就是吃亏,否则便占了便宜。

懂了这个道理,瑞锦山发觉其中大有讲究,“盛大人,”他很谦虚地说,“这我可要跟你老叨教了。镑价行情,既然有高有低,那么买镑是该趁低的时候买,还是趁高的时候买?”

“自然是趁低的时候买。”

“如今是高是低?”

“如今算是低的。”

“既然镑价低,就该多买一点儿搁在那里,反正是要用的。

盛大人,你说是不是呢?“

一句话将盛宣怀问住了,心里不免失悔,不该将洋务上的诀窍,轻易教人。虽然这笔购船的经费不由自己经手,但自己经手过别样向外洋购料的经费,买镑总是低价高报,而外汇牌价,不用跟银行查询,申报上每天登得就有,倘或调帐彻查,弊窦立见,那时要弥补解释就很难了。

这样转着念头,竟忘掉应该答话。瑞锦山见他发愣,知道自己的话是问在要害上,笑笑说道:“盛大人,我是瞎琢磨,问得大概不在理上。”

“不,不!”盛宣怀这才想起,还该有句话回答:“如果是自己做买卖,照你的办法,一点不错。不过公家的事,又当别论。什么时候该买镑汇出去,要看咱们驻外国的钦使,什么时候来电报?早汇了去,人家也不肯收的。”

最后一句话不但成了蛇足,而且成了骗小孩的话。彼此交易,买方愿早交款,卖方岂有不收之理?瑞锦山­阴­恻恻地一笑:“洋人买卖的规矩,跟咱们不一样。”

这一笑,笑得盛宣怀很不自在,不过他的脸皮厚,不会出现惭­色­,定定神答道:“洋人做买卖,一切照合同行事,迟了不行,早了也不行。再说,既然是拿银子存在汇丰生息,早买了镑,白贴利息,也不划算。”

这番掩饰,总算言之成理,再看他从容自若的神态,瑞锦山倒有些疑惑自己的想法,似乎不见得对,因而丢下不谈,换了个话题。

“外国银行的利息怎么样?”他问,“是不是比咱们的银号钱庄要高一点儿?”

“也不见得。”盛宣怀学了个乖,不肯透露确数,“而且存的是活期,比定期的更低。”

“既然如此,贪图什么呢?”

“贪图他靠得住。还有一层好处……。”话到口边,盛宣怀突生警觉,真所谓言多必失,心中悔恨不迭。

然而漏洞已经出现,瑞锦山当然捉住不放,“什么好处?”

他说:“盛大人也教教我!”

逼成箭在弦上之势,盛宣怀无法闪避,转念一想,教他一个乖也好,便放低了声音说:“洋人做买卖有样好处,最看重主顾。譬如说,你有款子存在他那里,不但靠得住不会倒,而且有人去查,他们也不肯透露的。”

“这就是说,谁有款子存在他们那里,除了本主儿以外,没有人知道?”

盛宣怀一拍掌说道:“对了!锦山,你行!一点就透。”

“这……,”瑞锦山有些不大相信,“奉旨去查也不行?”

“是的。”

“那不成了抗旨了吗?”

这话说得严重了,盛宣怀有些不安,“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他赶紧摇手,“外国银行,自有他们国度的公使管辖。咱们皇太后的懿旨行不到他那儿,就谈不到抗旨。”

“这么说……。”瑞锦山也缩住了口,他本来想说:“盛大人总也有款子存在外国银行?”这话要说出来,可能会搞成不欢而散,大可不必。

话虽未说,意思已明明白白地显在言外,盛宣怀当然不会追问,但很想解释,自己并无存款在外国银行。转念一想,这样说法,就如俗语所谓“越描越黑”,是很傻的事。

宾主之间,开始出现了沉默。因为一直谈得很起劲,忽然有话不投机的模样,彼此都觉得难堪,也都觉得该打破这一难堪的沉默。

“锦山……。”

“盛大人……。”

两个人是同时开口,也都同时停住,“锦山,”盛宣怀让客:“你有话先说!”

“盛大人,我再想跟你老叨教,跟外国银行借款行不行?”

“当然行!不过要看什么人借。”盛宣怀低声说道:“锦山,是不是你想用钱?”

瑞锦山心中一动。照此光景,只要自己开口,几千银子可以稳稳到手,如果打李莲英的旗号,十倍于此的数目,也是手到擒来。

他的念头尚未转定,盛宣怀却又开口了:“如果你想用钱,我可以替你想办法,不用花利息。”

“怎么呢?”

“你要用钱,想来不会多,无非万儿八千,我想法子在那里替你挪一挪。电报局在外国银行里也存得有款子,利息很微,算不了一回事,我替你垫上就是。”

瑞锦山恍然大悟,其中还有官款私借的花样。而且盛宣怀的口气甚大,“万儿八千”还说不多,那么多则就是以十万计了。

“多谢盛大人!”瑞锦山站起来请个安:“等我要用的时候,再来求盛大人。今儿打搅不少时候,该告辞了。”

※※※

醇王是四月二十六回京的。不过早就电奏在先,要五月初一才能复命,因为此行带回许多船舰、炮台、船坞的图说,尚待整理进呈,同时十几天巡行数千里,见闻极多,关于大办海军应兴应革事项,亦须通盘筹划,至少要有三四天的工夫,才能毕事。

不过醇王巡视的经过,慈禧太后不待他复命,就已明了,因为李莲英亦须复命。照他的看法,办海军根本不须那么多钱,尤其养船的费用,可以大事撙节。此外也谈到北洋衙门气派之大,以及北洋官员薪俸之优,言下颇有不平之意。

这自然有些过甚其词,他的意思是要迎合慈禧太后早就存在心里的一个想法:与其让你们胡花,不如我自己来花。果然,慈禧太后当时就作了一个决定:早日降懿旨宣示归政,这也就是决定催促醇王将该兴修的禁苑工程,早早完工。

五月初一清早,醇王的复奏递到,共是一折一片。奏折中陈述察度北洋形势、应建海军规模及练兵选将,首重人才,所以军事学堂,必须推广的大概情形。附片是密保得力的海陆将领,文武人员。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细,印证了李莲英的陈述,对于北洋的全盘情势,已了然于胸了。

召见之后,自然有一番奖勉。然后听醇王口述看­操­的情形。他拙于口才,一件很热闹的事,讲得索然无味,远不如李莲英的刻画,来得生动。然而,慈禧太后不便打断,耐着­性­子,听他讲完,方始问道:“海军不过刚刚开办,照你这一次去看的情形来说,将来还得要有大把银子花下去。怎么样筹款,你跟李鸿章谈过没有?”

“这是一定要谈的。办法是有几个,不过一时似乎还不宜明示。”醇王答道:“海防新捐,限期将到,看来一定要展限。”

“可以。”慈禧太后答道:“这不妨早早宣示。”

“回皇太后的话,目前因为限期将到,直隶报捐的人很踊跃,如果宣示过早,大家一定会观望,对北洋的入款,大有关系。”

“嗯!嗯!那就慢慢来再说。”慈禧太后又问,“除了户部在筹划的办法以外,你们还谈出点儿什么生财之道?”

“李鸿章有几句话说得不错,海军是国家的海军,北洋的安危,不仅关系京师,也关系海内,所以办海军应由各省量力筹款,由海军衙门通筹运用。这话在眼前似乎言之过早,等将来正式建军的时候,再请旨分谕各省照办。”

“既然还早,就不必去谈它了。”慈禧太后问道:“李莲英这次跟你出去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守规矩的地方?你可别瞒着我!”

“臣不敢瞒,也没有什么好瞒的。李莲英这趟跟臣出去,他的行动举止,实在是臣想不到的。”

不待慈禧太后动问,醇王便大赞李莲英如何守规矩,知分寸,尤其是谢绝外客,苞苴不入,那种­操­守,着实难及。因此,大小衙门的官员,对他不但佩服,而且敬重。

醇王是由衷地赞扬,情见乎词,一无虚假,最后当然归结到“颂圣”上面,说北洋官员的议论,无不敬仰皇太后知人善任,法度严明,所以派出去的太监,才会这样守法尽礼。

这对慈禧太后来说,当然是极好的恭维,同时也觉得李莲英确是可以充分信任的。不过她心里虽很看重此事,表面却颇淡漠,听醇王很起劲地说完,只答一句:“他能懂规矩,就算他的造化。”接下来便谈到拆迁北堂之事。

拆迁北堂的交涉,进行得很顺利。敦约翰不负使命,说动了教皇,同意拆迁,电示教廷驻北京的代表樊国梁,回罗马面商移堂的办法。

这是三月底的事。李鸿章接到敦约翰的电报,便托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邀约樊国梁到天津会商。移建的地点,原有成议,是在西安门大街路北的西什库地方。这西什库又称西十库,明朝在这里设甲、乙、丙、丁、戊、承运、广盈、广惠、广积、赃罚等十库,专贮丝绢、颜料、油漆之类的什物,及抄家没入官府的赃物。入清以后,西什库归内务府接收,曾经三十多年的封锢,到康熙年间,才略加清点。其地荒僻,而十库所贮,久成废物,所以内务府一向弃置不问,正好用来供北堂迁移之用。

照最初所许的条件,朝廷不但要另拨建堂之地,而且要照原来的式样,代为兴建。而户部及内务府造办处,都不愿承办这一工程,因为价钱不好开,照实开报,相形之下会显得正在兴修的三海工程,过于虚冒虚滥。如果照一向承办宫宛工程的例规来开,这样一座大教堂,工价算它五十万银子也不为过,又那里来的这笔巨款?而况有洋人参预,事事过问,处处顶真,最后必是好处不曾落到,麻烦多得不可胜言,因而都敬谢不敏,推托之词只有一句:“洋房不会造,天主教堂更不会造。”

这样就只好折价,让天主教自己去造了。李鸿章要跟樊国梁蹉商的,主要的就是折价的多少。而在谈钱之先,还有件更要紧的事,先要说妥,就是北堂的钟楼,高达八丈四尺,俯瞰禁苑,十分不妥。文宗在日,对此耿耿于怀。同治年间,亦曾多次交涉,希望北堂将钟楼拆低而一直不得要领,此刻迁堂,自然力戒前失。李鸿章以极坚决的态度告诉樊国梁,为了风水的关系,西什库新堂的钟楼,以五丈为度,断断不准高出屋脊。

原来以为樊国梁必有难­色­,那知他竟一口允诺照办。李鸿章喜出望外,对于折价的数目,手便松了,而樊国梁的本意,亦是拿这个让步,换取实益,所以李鸿章一许二十万,他意犹不足,一直加到三十万,仍旧要再添五万。

就在这时候,醇王到津,李鸿章向他请示,照三十五万两定议,订立了合同五条。

醇王此刻要面奏的,就是五条合同的内容。他特别提到第五条,规定北堂所收集的“异方珍禽异兽”,一切古董,以及传教唱诗所用的风琴、喇叭等等,经李鸿章力争,樊国梁终于不得不答应,“全数报效”,载明在合同以内。这些东西,价值不赀,折算扣除,给价实在不到三十五万银子。

“总而言之,这一次仰赖皇太后的鸿福,交涉极其顺利。避过法国,直接跟教廷接头,这个宗旨,定得很高明。”醇王很兴奋地说,“国运否极泰来,如今军事、洋务,都有起­色­,臣与李鸿章内外支持,勉图报称,总算有了一点结果。不过,臣的才具短,总要求皇太后时时教诲。”

听了醇王这番表功的话,慈禧太后少不得有一番嘉勉,然后又将话题拉了回来:“北堂什么时候迁移呢?”

“从明年正月初一起,以两年为限,迁移完毕。”醇王答道:“新堂地基,预备十一月里交,动工要在明年,因为今年西北方向不宜破土。”

“风水是要紧的。”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问:“北堂迁移,已经定议了,那么三海工程什么时候可以完呢?”

“这……,”醇王迟疑着,“要看工款来得是不是顺利?”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如果工款来得不顺利,工程就搁在那儿,老不能完工了?”

话中有责备之意,使得醇王微感不安,急忙答道:“臣所说的顺利不顺利,也不过进出几个月的工夫。三海工款总计一百八十多万,责成粤海关筹一百万,是个大数,到现在为止,报解到京的,不过十几万。眼前要发放的,就得三十多万。欠下商人的款子,工程就不便催,因为内务府催工程,商人就要催款。臣估计至迟明年冬天,总可完工。”

“刮西北风的时候,就得回宫了,明年冬天完工,不就等于后年夏天完工吗?”

醇王心想不错,历来的规矩,春秋驻园,夏天如果不是巡幸热河,也是住园,唯有冬天在宫里。三海工程在冬天完工而不能用,闲置在那里,反要多花人工费用,细心照料,这是什么算盘?

转念到此,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臣准定催他们明年夏天完工。”

“那还差不多!”慈禧太后的声音和缓了,“可是,催工就得催款,那又怎么着呢?”

“臣尽力张罗就是。”

“你也不必太劳神!”慈禧太后体恤地说:“北洋不是有款子存在外国银行生息吗?先提三十万来用好了。”

“那笔款子,是要付船价的……。”

“怕什么?”慈禧太后不耐烦了,抢白的声音很大,“等粤海关的款子一来,不就归上了?上百万银子搁在洋人那里,不但生不了多少息,说不定还给人挪用了呢!”

醇王不知道慈禧太后的话是有根据的,只当指责海军衙门有人挪用造船经费,极力申辩,决无其事。慈禧不便透露消息来源,只说了句:“外面的事你不大明白,照我的话做,没有错儿。”

醇王自然不敢违拗,行文北洋衙门,借款三十万两。李鸿章接到咨文,大为高兴,因为预定向英德两国订造的四条铁甲快船,本有二百四十八万两银子,存在汇丰银行,陆续结汇兑付,现在还剩一百万两,原可够用,那知驻英驻德的公使刘瑞芬、许景澄一再来电,不是增添设备,就是材料涨价,要求增加款项,计算之下,还差八十万两。正愁着无法启齿时,有此一道咨文,恰好附带说明,解消了一大难题。

不过三十万两却还一时不能解京,当初与汇丰订约时,有意留下腾挪的余地,规定提银在一万两以上时,须早一个月通知。所以这笔款子,要到六月中旬才能解送海军衙门。

※※※

六月初五,皇帝奉慈禧太后移居宁寿宫,因为三大殿及东西六宫各处的沟渠,要彻底修理之故。宁寿宫在大内最东面,乾隆三十七年开始兴修,预备归政以后,作为颐养之处,一直修建了十四年才落成。占地约当整个内廷的四分之一,其中规模,完全仿照内廷各正宫正殿。大门名为皇极门,二门名为宁寿门,等于乾清们,门内皇极殿,规制如乾清宫,殿后的宁寿宫,跟坤宁宫一样,也有祭神煮­肉­的大锅,吃­肉­的木炕以及跳神的法器等等。

宁寿宫后门是一条横街,正中一门叫做养­性­门,门内养­性­殿,跟养心殿相仿,所不同的是有奉佛的塔院与坐禅之处,现在作为皇帝的寝宫。

慈禧太后所住的是乐寿堂,在养­性­殿之后,原是高宗的书斋。此外还有三友轩、颐和轩、随安室、如亭、导和养素轩、景祺阁等等亭台楼阁。景祺阁之后,就是宁寿宫的后门贞顺门,有三间宽的一个大穿堂,还有一口极深的井,井水甘冽非凡。

这座宫触发了慈禧太后的许多想象,一几一椅,一草一木,都使她想到,是当年高宗归政后,盘桓摩挲过的。八十多岁的太上皇,五代同堂,五福骈臻,虽说是天下第一位福气人,然而头童齿豁,想玩也玩不动了。不如及今未老,早早归政,可以多享几天清福。

因此在移居宁寿宫的第六天,便打定了主意,这天召见醇王,特地传谕,皇帝也入座。

这是极大的例外。由于醇王与皇帝是父子,礼节上有所不便,所以召见醇王时,皇帝向不在座。这天忽然在养心殿相见,醇王一时有手足无措之感,不过稍微想一想也就不碍,皇帝虽坐在御案之前,而慈禧太后却坐在御案之后,醇王跪在儿子面前,只当跪在慈禧太后面前就是了。

“皇帝今年十六岁了,书也读得不错。”慈禧太后说道:“我想明年正月里就可以亲政了。让我也歇一歇。”

醇王大为诧异,不知道慈禧太后怎么想了一下,会有此表示?

这是不容迟疑的事,醇王立即跪了下来,高声说道:“请皇太后收回成命。”然后便一面想理由,一面回奏:“时事多艰,全靠皇太后主持,皇帝年纪还轻,还挑不起这副担子。再说,学无止境,趁现在有皇太后庇护,皇帝什么都不用烦心,扎扎实实多念几年书,将来躬亲庶务,就更有把握了。照臣的想法,皇帝亲政,至早也得二十岁以后。请皇太后为社稷臣民着想,俯从所请,想来皇帝亦感戴慈恩。”

他说到一半,就已想到了一个主意,所以膝行而前,接近皇帝,此时便拉一拉龙袍,指一指地上,示意皇帝跪求。

皇帝正在困惑疑难之中。慈禧太后的宣示,在他亦深感意外,然而他并未想到应该请“皇额娘”收回成命。从小养成的习惯,凡有慈命,只知依从。所以听慈禧太后说要归政,心里惴惴然、茫茫然地有些着慌,怕自己一旦亲裁大政,不知如何下手?

等听见醇王的回奏,才知道自己错了,但却不知应作何表示?现在是明白了,要跪下来附和醇王的说法,力恳暂缓归政。

于是他站了起来,转身跪在御案旁边说道:“醇亲王所奏,正是儿子心里的话。儿子年轻不懂事,社稷至重,要请皇额娘­操­持,好让儿子多念几年书!”说完,磕一个头,依然长跪不起。

“你年纪也不小了!顺治爷、康熙爷都是十四岁亲政。”慈禧太后转过脸来,对醇王说:“垂帘本来是权宜之计。皇帝成年了,我也该歇手了。你们也要体谅体谅我的处境才好。”

“皇太后的话,臣实在汗颜无地。总是臣下无才无能,这几年处处让皇太后­操­心。目前政务渐有起­色­,正是由剥而复的紧要关头,总要请皇太后俯念天下臣民之望,再­操­持几年。”

“我的­精­力亦大不如前了。”慈禧太后只是摇头,“好在皇帝谨慎听话,如果有疑难大事,我还是可以帮他出个主意。至于日常事务,皇帝看折看了两三年,也该懂了。再有军机承旨,遇到不合规矩的地方,让他们仔细说明白,也就错不到那里去的。总而言之,这件事我想得很透彻。你跪安吧,我找军机来交代。”

醇王无法再争,他为人老实,亦竟以为无可挽回,所以一退出养心殿,立即关照太监分头请人,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诂与克勤郡王晋祺,庆王奕劻和三位师傅翁同龢、孙家鼐、孙诒经到朝房来议事。

被请的人到了五个,伯彦讷谟诂已经回府。醇王说知经过,问大家有何意见?两王面面相觑,因为不知道醇王的意思如何,不敢有所表示。翁同龢却是看事看得很清楚,为醇王着想,应该再争,所以开口说道:“这事太重大!王爷应该带领御前大臣,跟毓庆宫行走的人,见太后当面议论。”

“很难!”醇王答道,“皇太后的意思很坚决。且等军机下来再说。”军机只来了一个礼王世铎,一进门手便一扬,不用说,上谕已经拟好了。

“没有法子!”世铎苦笑着,“怎么劝也不听,只好承旨,已经请内阁明发了,这是底稿。”

于是传观上谕底稿。亲政的程序是仿穆宗的成例,以本年冬至祭天为始,躬亲致祭,亲政典礼由钦天监在明年正月里选择吉期举行。

“事情要挽回。”翁同龢看着醇王说,“请王爷跟军机再一起‘请起’,痛陈利害,务必请皇太后收回成命。”醇王踌躇着,无以为答,迟疑了一会才说:“养心殿的门,怕都关了。算了吧,另外想办法。”

“莱山倒有个主意,”礼王说道,“上一个公折,请皇太后训政。”

这是仿照乾隆内禅以后的办法,凡事禀承慈禧太后的懿旨而行。庆王奕劻首先表示赞成:“这个办法好。”

“我看亦只有这个办法了。”醇王说道:“上公折先要会议,明天总来不及了,后天吧!”

翁同龢认为请皇太后训政,不如请暂缓归政,比较得体,但已经碰了两个钉子,不便再开口。回家以后,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决定另外上折。

※※※

在适园,醇王亦在召集亲信密商,应该单独上折。情势很明显的摆在那里,皇帝亲政,一切都不会变动,唯一的例外就是醇王,再不能象现在这样从海军管到三海的工程了。

因此,归政的懿旨,亦可以看作不愿醇王再问政事的表示。果真如此,自己就不宜奏请暂缓归政,但皇帝一亲政,要将所有的差使都交了出去,亦实在有些不能割舍。平生志向,就是步武祖宗,恢复入关之初的那一番皇威雄风,如今海军刚办,旗营亦正在彻底整顿,正搞得兴头的当儿,倒说因为儿子做皇帝,裁决大政,反不畅行平生之志,想起来实在不能甘心。

他只是不甘心,而跟他办事的却是不放心。第一个就是立山,得到消息,如见冰山将倒,忐忑不安。很想找到李莲英探一探底蕴,却又因宫门已经下锁,无法交通,唯有赶到适园,见了醇王再说。

※※※

醇王刚找了孙毓汶、许庚身在商议如何上折?听得侍卫传报,立山来见,倒提醒了他一件事,海军衙门的经费,好些移用到三海工程上去了,一旦交卸,这笔帐如何算法?

“我不瞒你们两位,海军经费借给奉宸苑的不少,这些帐目不足为外人道。总要想个办法,不能让皇帝为难才好。”

醇王拙于言词,但这最后一句话,却说得似拙而巧。他的意思是,修园移用海军经费,底细如为外界所知,必有言官说话。而这是奉懿旨办理,皇帝既不能违慈命论究其事,又不能不理言官的纠参,岂不是左右为难?

孙毓汶和许庚身默默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是许庚身开口:“最简捷的办法,莫如王爷仍旧管海军。说实在的,亦真非王爷来管不可,不然有那位能凌驾李中堂而上之?”

“星叔说得是!”孙毓汶附和,“王爷无须避此小嫌。”

“嫌是不小。”醇王说道,“似乎不能自请,过天我的折子一抄发,字面上不好看。”

“那容易。”许庚身立即接口,“加一个附片好了!原折发到军机,把附片抽下来,不发抄就是。”

醇王想了一会,表示同意:“那就费两位的心了,就请在这里替我拟个稿子。附片上只说等海军办成一支就交卸。”

“请星叔命笔。”孙毓汶说,“我已拟了个王公大臣的公折,怕思路撇不开,意思犯重了倒不好。”

“那一位都可以。”醇王起身说道,“失陪片刻,去去就来。”

醇王抽身到别室去接见立山。一见面先就告诉他,决定在亲政以后,仍旧掌管海军。这是颗定心丸,立山松了口气,神态顿时不同,脑筋也很灵活了。

“原该如此。不过我倒要请示七爷,将来一切工程上的事务,到要请旨办理的时候,是跟皇太后请旨,还是跟皇上请旨?”

“啊!不错。我倒没有想到。”醇王失声而言,“我自然不能跟皇帝请示。”

“尤其是宫里的事,更应该跟皇太后请旨。”立山紧接着他的话说,“这就好比人家大家一样,少爷成年了,自然要接管外事,不过大小家务,总得听老太太的。七爷,你说我这比方呢?”

比方得一点不错。醇王想起小时候的光景,那时的老太后是仁宗的侧福晋钮祜禄氏,仁宗即位,封为贵妃。宣宗的生母孝淑皇后,嘉庆二年驾崩,太上皇以敕令命钮祜禄氏继位中宫。宣宗即位,尊为恭慈皇太后。这位太后风裁整峻,虽为宣宗的继母,却如严父,宫中大小事务,宣宗一定秉命而行,偶然违忤慈命,惹得恭慈太后生了气,宣宗往往长跪不起。

醇王想到他的这位祖母,立刻便有了一番意思,急急又回到原处说道:“星叔,慢点,慢点,话要这么说……。”

等他说明白了,许庚身将已拟了一半的稿子细看了一遍,便又加了一段,同时改了事由,原来只论治国,现在兼论齐家,说是“宫廷政治,内外并重,敬拟齐治要道,仰祈慈鉴”。

“说得好!”醇王一看便大赞,接下来再读正文,前一段是敷陈皇太后的功德,由两宫垂帘,“外戡寇乱,内除权­奸­”

接到“同治甲戌,痛遭大故,勉允臣工之请,重举听政之仪”,笔尖轻轻一转便到了“自光绪辛巳以来”,那是光绪七年,慈安太后暴崩以后,“我皇太后忧勤益切”,就专门恭维慈禧太后了。

这一段话的主要意思,是建议等皇帝到了二十岁,再议“亲理庶务”。下面使用“抑臣更有请者”的进一步语气,谈内治的齐家之道,说将来皇帝大婚后,一切典礼规模,固有赖皇太后训教戒饬,就是“内廷寻常事件,亦不可少弛前徽”。接下来的两句话,说得非常切实。

这两句话是:“臣愚以为归政后,必须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再于皇帝前奏闻。”为的是“俾皇帝专心大政,博览群书,上承圣母之欢颜,内免宫闱之剧务。”最后特别表明:“此则非如臣生长深宫者,不能知亦不敢言也。”

执笔的许庚身,真能曲体醇王内心的委曲,抓住了全局的关键。话说得很直率,也很有力,一方面破除了慈禧太后心中最微妙曲折的疑忌——深恐醇王以“太上皇”的身分揽权。“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就是表示,如果有“太上皇”,是在御苑颐养的慈禧太后,而非在适园养老的醇亲王。

另一方面是明白规定了皇帝,至多过问国事,不能­干­预“家务”。这样,凡有宫廷兴工事件,就可以直接请懿旨,不必理会皇帝的意思。

※※※

第二天上午,醇亲王跟军机大臣、御前大臣、毓庆宫的三位师傅,分别见面,将上折吁请慈禧太后继续掌理大政一事,作了一个规定:一共上三个折子,醇王以“生长深宫”的身分,单衔建言。王公及六部九卿由礼亲王领衔上公折,请慈禧太后再训政数年,“于明年皇上亲政后,仍每日召见臣工,披览章奏,俾皇上随时随事,亲承指示。”

再有一个折子,就是翁同龢的底稿,由伯彦讷谟诂领衔,作为御前大臣及毓庆宫师傅的公折。他们是侧近之臣,见闻较切,所以立言又别是一种法度,列举三个理由,认为皇帝还未到可以亲政的时候。

第一个理由是说皇帝虽然天亶聪明,过目成诵,然而经义至深,史书极博,讲习之事,犹未贯彻;第二个理由是说国事至重亦繁,军机处的章奏谕旨,固然已奉命抄呈一份,请皇帝见习讲解,但大而兵农礼乐,细而盐务、海关、漕粮、河运,那能一一明了?批答之事,还待讲求;第三个理由,其实并不重要,是说皇帝的满洲话还没有学好。满蒙章奏,固然有用所谓“国书”的,可是稍涉重要的章奏谕旨,都用汉文,所以满洲话不能听、不能说,实在没有关系,不过总也是一个理由。

在此三个理由之下,所建议的不是训政,而是暂缓归政。翁同龢所以如此主张,自然是有深意的,稍微想一想,就可以知道,是表明责任,所谓“典学有成”,任何人都可以这样恭维,唯独毓庆宫的师傅不能说:皇帝的书念得很好了,经天纬地,足以担当任何大事。

再深一层的意思是,宁可迟几年亲政,而一到亲政,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再不须慈禧太后Сhā手。这就是他所谓“请训政不如请暂缓归政为得体”这句话后面的真意。

然而这层深意,没有人能理会,即令有人能领会,亦不敢说破。所以照形势去看,是训政的成分居多。

这三个折子在慈禧太后看来,是意外亦非意外。她早料定臣下就为了尊崇皇太后的礼节,也一定会有再请她垂帘几年的请求,而且李莲英早有立山等人传来的消息,王公大臣无不认为皇帝尚未成年,未到亲裁大政的时候,预备公折吁请,所以不算意外。

觉得意外的是醇亲王的态度。原以为他会奏请暂缓归政,不想竟出以训政的建议,而且“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再于皇帝前奏闻”这两句话,等于说是训政永无限期。这是醇王表明心迹,他永远不会以皇帝本生父之尊,生什么妄想。用心很深也很苦,倒不能不领他的情。

不过她最注意的,却是翁同龢草拟的那个奏折。反复玩味,看出具名在这个折子上的人,与具名在礼王世铎领衔的折子上的人,主张并不相同。在御前大臣与毓庆宫的师傅看,请皇太后暂缓归政,是有限期的,“一、二年后,圣学大成,春秋鼎盛,从容授政”,这“一、二年”就是限期,而不提训政,也就是表示:一到归政,大权应归皇帝独掌,皇太后不宜再加­干­预。

了解到此,慈禧太后不免心生警惕,灯下辗转思量,总觉得这一两年,得要好好利用。果然能在这一两年中,完成自己的心愿,又能教导皇帝成|人,同时设法定下一重很切实的禁制,不让醇王在任何情况之下成为太上皇,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归政了。

主意是打定了。但兹事体大,想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成语,要找心腹来问一问,看看有失算的地方没有?这个心腹自然是李莲英,“你说呢?”她问,“是暂时不归政的好,还是训政的好?”

“这些大事,奴才不敢瞎说。”李莲英答道:“不过奴才在想,从古到今,皇上总得听老太后的话,儿子漫不过娘去,就算归政了,不训政了,老佛爷有话交代,皇上不敢不遵。再说,皇上也孝顺,有什么事也一定会奏禀老佛爷,听老佛爷的意思办。”

“若能这个样子,还说什么?”慈禧太后淡淡地说,“就怕人心隔肚皮,谁也摸不透,呣子假的,父子才是真的。你说你是听真的,还是听假的?”

“奴才不问真假,只问良心。”李莲英答道,“皇上四岁进宫,老佛爷亲手抚养成|人,让皇上继承祖宗基业,真正是天高地厚之恩。要讲真,当皇上才是真,要讲亲,那里还有比十二年天天见面的来得亲。”

“你这话倒也是。皇帝如果认不清这一层,就天理不容了。”慈禧太后紧接着问,“万寿山的工程,如果即刻动工,得要多少时候才能成功?”

“总要两年工夫。”李莲英说,“等奴才明天去问了立山,再来跟老佛爷回话。”

“不必问了。只告诉他就是,马上预备起来,一定得在两年以内办成。”

“是!”李莲英又接一句:“悄悄儿预备?”

这是暗中点一句,是不是要让醇王知道?慈禧太后好半天不作声,最后终于下了决断:“我来关照七爷。”

有这句话,李莲英便可以直说了,“七爷一定遵懿旨。不过让七爷办事,最好先替他把道儿画出来。”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万寿山的工程一动,就先得有几百万银子摆在那里。”

“几百万!”慈禧太后皱眉了。

“其实也不难。”李莲英说,“一条船就是两三百万银子,不过少买两条船而已。”

这一下提醒了慈禧太后。不久以前严饬各省认筹海军经费,两江、两广,必有巨款报效,因而自语似地说:“得结结实实催一催,等钱到了好办事。”

李莲英知道她指的何事。接口说道:“等各省报解到京,总要年底了,怕耽误了正用。”

“那,”慈禧太后愕然相问:“那怎么办?”

“奴才在天津的时候听说,洋人相信李中堂,只要他肯出面借,一两百万不过一句话的事。”

“喔!李鸿章有这么大的能耐?”

“是!老佛爷重用他,洋人自然就相信他了。”

这无形中的一句恭维,听得慈禧太后心里很舒服,“我当然不便跟李鸿章说,让七爷去跟他想办法。”她又问:“此外,看看还有什么来路?”

“大宗款子总要到明年下半年才用,眼前能有一百万银子,加上内务府跟木厂的垫款,工程可以凑合了。至于明年下半年要用的工料,奴才倒想得有一处款项,可以挪动……。”

“噢!”慈禧太后大感兴趣,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你先别说,让我想一想。”

这当然是一笔大款,而且也不是经常岁入之款。岁入大宗经费,无非关税、地丁,都归户部支配停当,决不能挪动。

慈禧太后凝神思索,终于想到了。

“你是说大婚用款?”

李莲英陪着笑说:“真正是,什么事都不用想瞒老佛爷!”

“这倒是一条生财大道。”慈禧太后很高兴地说:“大婚还早,款子不妨先筹。不过……。”她沉吟着没有再说下去。

话虽未说完,她所顾虑的事,却是可想而知的,挪动不过暂借,拿什么来归还?这一层李莲英是早就跟立山算计好了的,所以此时从容不迫地答说:“其实修园子也是为大婚。寻常人家娶儿媳­妇­,少不得也要粉刷粉刷,添盖几间屋子什么的。何况是皇上的大婚?将来这些帐,自然是并在一起来算!”

这就是说,借大婚为名,筹款来修园子。这个移花接木的办法,名正言顺,比移用海军经费是冠冕堂皇得太多了。

“说得一点不错。”慈禧太后越发高兴,“现在先别忙,我自有道理。反正将来是你‘总司传办事件’,一切都好办。”

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算彻底了解整个利害关系,统筹全局,很­精­明地驳了世铎和伯彦讷谟诂分别领衔的折子,却准了醇王的奏请,先将内廷事务的全权,抓在手里。至于训政数年,三劝三让,还得要有一番做作。

然而谁也不敢认定她是做作,只觉得她归政的意思极其坚决,真有“倦勤”的模样。因而群情惶惶,颇有国本动摇的恐惧,王公大臣纷纷集议,决定再上公折。

这些情形看在翁同龢眼里,痛心极了!因为明明有皇帝在,何须有这等“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惶恐?说来说去,只为皇帝难当重任,大家才觉得少不了慈禧太后。这是当师傅的人的耻辱,然而谁又能体味得到当师傅的人,有着如俗语所说的“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巧的是,这天在毓庆宫为皇帝讲历朝实录,正好遇到圣祖幼年诛鳌拜,未成年便亲政那一段。翁同龢一时感触,极力陈述时事艰难,为君之责甚重,苦劝皇帝振作,讲到一半,悲从中来,竟致涕泗交流。

皇帝听太监说过:李鸿藻为穆宗授读时,有一次苦谏勿嬉游过度,亦是声泪俱下。穆宗将书上“君子不器”那句话,用手指掩住最下面的两个“口”字,读来便成“君子不哭”,因而使得师傅破涕为笑。自己没有这样的机智,更没有这种在师傅伤心之时还能开玩笑的心情,而且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师傅,所有的亦只是两行清泪。

这一下让翁同龢深为不安,亦深为失悔,天子垂泪,岂是等闲之事?所以赶紧站起身来,肃然相问:“必是臣的话说得重了?”

“不与你相­干­。”皇帝摇摇头说:“我恨我自己。”

“皇上这句话错了!万乘之身,系天下臣民之殷望,至贵至重,怎么可以轻易自责?”

皇帝默默半晌才答了句:“你不明白我心里的事,我亦没法跟你说。”

这是皇帝心中有委屈,而且可以猜想得到,必是宫闱骨­肉­之间的隐衷。毓庆宫耳目众多,翁同龢不敢多问,只觉得不管为皇帝还是为自己,都必须设法将皇帝的那句话,掩饰一番。

于是他很快地看了看侍立在门口的太监,长春宫派来,名为照料,其实监视的总管太监王承南,然后略略提高了声音说:“皇上的心事臣知道,必是因为皇太后不允训政之故。臣下环请,未蒙恩准,不如皇上亲自求一求,皇太后心有不忍,或者倒肯俯允。”

“这几天,也求过好几次了。”

“皇上再求!务必请皇太后回心转意,才能罢手。”

“好!我再求。”

六七

皇帝面求,臣下奏请,慈禧太后觉得再做作不但无味,而且可能弄巧成拙,因为居然有人以为“亲政关系綦重,请饬廷臣会议”,仿佛太后与皇帝之间的大权授受,要由臣下来决定似地。这在慈禧太后认为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

于是又有一篇煌煌上谕,由军机处承旨,发交内阁,颁行天下,说皇帝初亲大政,决疑定策,不能不遇事提撕,以期妥善。既然王公大臣一再恳求,又“何敢固执一己守经之义,致违天下众论之公”?决定在皇帝亲政后,再训政三年。至于醇亲王曾有附片,在亲政期前交卸掌管神机营印钥差使,现在既已允许训政,醇王亦当以国事为重,略小节而顾大局,照常经理。

※※※

这道上谕,让恭王想起辛酉政变以后,两宫垂帘,他被封为议政王的诏旨,又是一笔你捧我、我抬你,彼此互利的交易,所不同者,交易的一方,由哥哥换作弟弟。二十五年前尘如梦,恭王揽镜自顾,须眉斑白,瘦骨嶙峋,自觉当年的英气,再也找不出来了。

相形之下,反不如八十岁的宝鋆,­精­神矍铄,恭王叹口气说:“我真羡慕你!”

“此山望着那山高。”宝鋆答道:“还有人羡慕你呐!而且此人是你想不到的。”

“谁啊!”

“七爷。”

恭王不作声。提起醇王,他总有种惘惘不甘之情,不管从那方面看,而且任凭他如何虚心自问,也找不出醇王有那件事胜过自己的?照旁观的冷眼,荣枯大不相同,都在羡慕醇王,而醇王羡慕自己的又是什么?

“七爷最近的身子不好,气喘、虚弱,每天还非上朝不可。从海军大兵轮伺候到三海的画舫,红是红极了,忙是忙极了,苦也苦极了!”说罢,宝鋆哈哈大笑。

“他是闲不住的人。”恭王意味深长地说:“经过这一两年的折腾,他大概知道了,闲即是福。”

“所以说,他要羡慕你。”宝鋆忽然问道:“六爷,你可曾听说,皇后已经定下了?”

“谁啊?”

“你想呢!”宝鋆又点了一句:“亲上加亲。”

“莫非是桂祥的女儿?”恭王问道:“是第几个?”

“自然是二格格。”

“对了!”恭王想起来,桂祥的大女儿跟小女儿,都由慈禧太后指婚,分别许配“老五太爷”绵愉的长孙辅国公载泽与孚王的嗣子贝勒载澍,自然是他的第二个女儿,才有入居中宫的资格。

“我记不起来了。”恭王问道:“长得怎么样?”

“长得不怎么样!不过听说是个脚­色­。这一来,皇上……。”

宝鋆回头看了一下,将话咽了回去。

“唉!”恭王摇头不语,想起穆宗的往事,恻然不欢。

“方家园快成凤凰窝了!”宝鋆又说,“亏得本朝家法好,如果是在前明,父子两国丈,还有亲王、贝勒、公爵之女婿,这门‘皇亲’的气焰还得了。”

“咱们大清的气数,现在都看方家园的风水了!”

“这话说得妙!”宝鋆抚掌称赏:“真是隽语。”

“算了吧!但愿我是瞎说。”

谈到这里,心情久如槁木的恭王,突然激动了,他说慈禧太后始而不准他在五十万寿时,随班祝嘏;继而又不准他随扈东陵,连代为求情的醇、惇两王都碰了钉子,看起来对他是深恶而痛绝之,好象认为连年遭受的外侮,都是他误国的罪过。持这种看法的,大有其人,亦不能说不对,但是太肤浅了。

“她为什么这样子不念亲亲之谊?说起来并不是她的本心,她是不得已而出此。”恭王问宝鋆:“你我在一起多年,你总应该有点与众不同的看法吧?”

这句话将宝鋆问住了,想了好半天答道:“我想是期许过深的缘故。”

“不是,不是!你莫非看到了不肯说?”恭王冷笑着说:“如果她心中还有惮忌之人,此人非别,就是区区。你懂了吧?

她为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一下宝鋆自然懂了。慈禧太后不是吝与予恭王以任何恩典,她虽跟恭王不和,到底饮水思源,要想到当年保全孤儿寡­妇­是谁的功劳?至今大公主的恩宠不替,就可以想见她跟恭王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私怨。而所以一再贬斥恭王,丝毫不假以词­色­,诚然如他所说,只是为了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因此,说穿了是慈禧太后有意装作深恶而痛绝之的态度,不让恭王有见她的机会。见她原不打紧,就怕一见了面,恭王有所诤谏,就很难处置了。宝鋆记得很清楚,有好几次,慈禧太后示意动工兴修离宫别苑,恭王只是大声答应,不接下文。不但土木之事,力加裁抑,在礼法上恭王尤其不肯让步。宝鋆印象最深的是,当穆宗亲政以后,慈禧太后曾经想在乾清宫召见群臣,宣示垂帘听政以来,平洪杨、剿捻子,使宗社危而复安的种种艰辛,恭王对此不表异议,只反对在乾清宫召见,因为乾清宫是天子正衙,皇太后不宜临御。

如今呢?慈禧太后不但大兴土木,修三海之不足,还要重兴清漪园,不但移驻太上皇颐养之处的宁寿宫,而且经常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王公大臣。这一切,在恭王当政之日,是不会有的事。

这样想到头来,宝鋆忍不住大声说道:“七爷平时侃侃而谈,总说别人不行,谁知他自己比旁人更不行。”

“这就是我说的,‘看人挑担不吃力。’如今老七知道吃力了,想找个人帮他,然而有人不许。我看,这副担子,越来越重,非把他压垮了不可!”

“唉!”宝鋆双手一摊,“爱莫能助。”

“话虽如此,你我也不可抱着看热闹的心,那怕了解他的苦衷,说一两句知甘苦的话,对他也是安慰。”

“六爷!”宝鋆真的感动了,“你的度量实在了不起。我不如你!有时候想起来不服气,还要说一两句风凉话。从今以后,倒真要跟你学一学才好。”

“也不光是对人!”恭王慨然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我?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关切国事的心,却是不可少的。”

因为如此,宝鋆对朝政便常常在有意无意间要打听一下。他的故旧门生很多,交游亦仍然很广,平时来谒见的人,总以为他退归林下,是不得已的事,为了避免刺激,都有意避谈朝局。现在他自己热心于此,别人当然不须再有顾忌,因而朝中的举措与内幕,在宝鋆不断能够听到。

除了兴修三海和万寿山的消息以外,朝中当前的要政,便是理财,说得更明白些,是如何增加户部与内务府的收入。而在这方面,慈禧太后有她的一套主张,与善于理财闻名的阎敬铭的看法,格格不入,君臣之间,常有龃龉。

慈禧太后最热心的一件事是恢复制钱。京中原用大钱,恢复“一文钱”的制钱,便须办铜鼓铸。为此曾特地召见户部尚书翁同龢,面谕该筹三百万银子,采办洋铜。翁同龢自然面有难­色­,慈禧太后便又表示,预备将宫中数年节省下来的“交进银”发交户部,作为“铜本”,以示率先提倡。

这一来翁同龢只有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出宫就去看阎敬铭谈钱法。阎敬铭大不以为然,简单扼要地指出,行使制钱,必先收回大钱。私铸的大钱,分量极轻,尽以输入官府,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奸­民,苦了小民?同时京师钱铺,以“四大恒”为支柱,维持市面,功不可没。收大钱、行制钱,造成动乱,“四大恒”恐怕支持不住,那时市面大乱,将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话是一针见血之论,然而醇王亦是打着如意算盘,满心以为三百万银子的洋铜,可以铸成值六百万银子的制钱,一转手之间,凭空赚了三百万银子,修园就不须再动用海军经费,岂不大妙?

阎敬铭执持不可,说值六百万银子的制钱一发出去,钱多银少,必致钱贱银贵,用制钱的是升斗小民,用银子的是达官贵人,结果苦了小民,乐了贵人,那就要天下大乱了。

话说得太率直,醇王大起反感,认为制钱的使用,有各种方法,决不致引起市面混乱。接着又提到王安石的变法,法并不乱,只是无谓的阻力太大,以致不能畅行其法,引经据典,论古证今,虽不能自圆其说,但要驳他却很困难。

反复研究,最后终于有了成议,筹款照筹,洋铜照购,购到以后,在天津、上海两地用机器鼓铸,铸成存库,三年以后,察看情形,再定行使之法。

这是个不彻底的办法,明明是敷衍公事。照此办法,不仅不能在制钱上生利,而且先要垫本三百万,三年以后,方有收回之望,这是什么算盘。

慈禧太后因此大为不悦,召见醇王,说他为户部堂官蒙蔽。同时又谈到不办洋铜,而整顿云南的铜矿。这个消息一传,有人替系狱的唐炯高兴,认为他的生路来了。

唐炯是因为中法战争中,在云南擅自退兵,被逮到京,定了斩监候的罪名。转眼冬至将至,如果“勾决”在内,便活得不多几日了。

唐炯系狱已经两年,去年不在勾决的名单之内,得以不死,但亦未蒙特赦,所以看样子这一年是逃不过的了。他本人倒还泰然,这年夏天在狱中,写了一部自己的年谱,一切后事亦早有交代。不过他的家族亲友,当然还要尽营救的全力,尤其是整顿钱法的诏旨一下,有了一线生路。因为唐炯在四川服官多年,久有­干­练的名声,以后为他的同乡前辈丁宝桢重用,整理川盐,颇著成效。再则,他又当过云南的藩司与巡抚,如果能用他去经理铜矿的开采与运输,可以说是人地相宜。而且云南采铜所下的本钱,一向是由四川盐税项下拨给,凡是这种“协款”,出钱的省分,总是万分不愿,想出种种理由来拖延短解,而如唐炯在云南,四川就很难耍什么花样去“赖债”了。

所苦的是贵州在朝中没有什么煊赫的大员,这番可为唐炯出死入生的建议,很难上达天听。他的故旧至好,只有另走门路,先是托阎敬铭,而阎敬铭慈眷在衰落之中,自觉建言碰个钉子,反使别人难以说话,所以指点转恳醇王。谁知醇王也怕碰钉子。李鸿章、左宗棠、丁宝桢都曾为唐炯乞过恩,请弃瑕录用,结果这些奏折或附片都留中不发,可以想见慈禧太后对此人如何深恶痛绝!越来越小心谨慎的醇王,当然不肯Сhā手管这个闲事,因为当初主张重惩唐炯、徐延旭的,就是醇王。

冬至将到,勾决期近,唐炯的同乡亲友,都已在替他备办后事,而他的家人还不死心。唐炯的两个儿子唐我墉、唐我圻都在京里,每天钻头觅缝,想保住老父一条­性­命,却是到处碰壁,最后碰出一条路子来了。唐我圻经高人指点,备办了一份重礼,特地去拜访立山,磕头求援。

“不敢当,不敢当!”立山跪下还礼,扶起唐我圻说:“尊大人的罪名是判得重了些。现在我可以替你托一个人去试试看。不过话说在前面,所托之人肯不肯管,以及管了以后,有何结果?都不敢说。万一不成,你不要怪我。”

“是,是!立大人这样帮忙,我们父子已经感激不尽。尽人事而后听天命,如果立大人尽了力,依旧无济于事,那就是再也不能挽回的了。家父果真不测,他老人家在泉台之下,亦是记着大恩的。”说着,流下泪来,又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两个响头,然后起身取出一个红封套,双手奉上。

立山不等他开口,便连连摇手:“此刻不必,此刻不必。”他说,“事情成功了,少不得跟老兄要个两三千银子,各处开销开销。事情不成,分文不敢领。”

唐我圻自是执意要送,而立山执意不收,最后表示,如果唐我圻一定要这样,他就不敢管这件事了。听得这话,唐我圻才不敢勉强。立山送客出门,约定两天以后听回音。

第三天所得到的回音是,所托的人,已经肯管了,但有何效验,不得而知。

到了勾决前一天,亦竟无恩旨。那就只有等到行刑那一天,看看能不能发生刀下留人的奇迹?倘或唐家祖宗有德,这年免死,就算多活两年。因为明年皇帝亲政,事同登极,可望大赦天下,停勾一年。如果后年大婚,则再停勾一年,便起码有三年可活了。

这天是十一月十六,天不亮就有人赶到刑部大狱去跟唐炯诀别。他虽是斩监候的重犯,却住的是刑部“火房”,自己出钱,整修得颇为清洁,左图右史,瓶花吐艳,身入其中,谈得久了会使人忘记是在狱中。然而这两间“­精­舍”能不能再住,已无法猜测。唐炯两年住下来,一几一榻都生了感情,所以不但对泪眼婆娑的客人,无以为怀,就是屋中一切,亦无不摩挲留连,不忍遽别。

到了天亮,提牢厅的司官来了。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虽跟唐炯不和,刑部的司官对他却很客气,一则是他原来的督抚身分,再则是逢年过节的红包,三则是两年“作客”,日久生情。因此,并未为他上绑,让他身穿大毛皮褂,头戴没有顶子的暖帽,坐上他家所预备的蓝呢后档车,直驶菜市口。

这天菜市口看热闹的人特别多,因为自从杀过肃顺及两江总督何桂清以后,菜市口有二十多年没有杀过红顶子的大员了。前两年李鸿章、盛宣怀想卖招商局时,因为是马建忠出面跟旗昌洋行办的交涉,所以被指为“汉­奸­”,盛传将朝服斩于市,亦曾轰动九城,将菜市口挤得满坑满谷。结果大家扑了一场空,马建忠根本就没有被逮。而这天大概要杀唐炯,事决不假,并且要杀的大官不止唐炯一个,还有一个同案的赵沃,大家都要看看这个说尽了已经病故的广西巡抚徐延旭坏话的三品道员,跟戏台上言大而夸的马谡,可有些相象?

赵沃的待遇就远不如唐炯了,脖子上挂着“大如意头锁”,在北半截胡同的席棚下席地而坐,唐炯是坐在官厅一角。正面高坐堂皇的是军机大臣许庚身。他的本缺是刑部右侍郎,勾决行刑之日,照例由这位刑部堂官与刑科给事中监斩,此时正在等候京畿道御史赍来勾决的黄册,便好下令开刀。

将近正午时分,宣武门内来了一匹快马,却不是赍本的京畿道御史,而是个军机章京。只见他直到官厅下马,疾趋上前,向许庚身请了个安,站起来说:“张中堂关照我来送信,唐某有恩旨。”

张中堂是指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张之万,唐炯是张之洞的大舅子,跟他亦算有葭莩之亲,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派个人来送信。

“恩旨!喔,”许庚身问:“缓勾还是发往军台效力?”

官犯临刑而有恩旨的,不出这两途,谁知两者都不是,“是发往云南交岑制军差遣。”那章京又说,“赵沃占了便宜,连带沾光,发往军台效力。”

“这……,”许庚身点点头说:“意外而非意外。你回去跟张中堂说,我知道了。”

接着许庚身便请司官过来商议,因为如何处置是一大难题。

因为向来秋决那云,所有在斩监候的人犯,一律绑到法场,静等京畿道御史赍到勾决的黄册,再定生死。不死的人,亦要在场,这就是俗语所说的“陪斩”。

陪斩以后的发落,不外乎两种,若是缓勾,依旧送监收押。倘有恩旨减罪,必是由死刑改为充军,那就是兵部武库司的事,直接由菜市口送交兵部点收发配。现在既非缓勾,亦非充军,该当如何处理?秋审处的坐办,云南司的郎中等等该管的司官,都拿不出办法。

“有律按律,无律循例。我想两百年来,类似情形,亦不见得独一无二,尤其是雍正、乾隆两朝,天威不测,常有格外的恩典。”许庚身向秋审处的坐办说:“薛大人律例­精­熟,一定知道。他住得也近,老兄辛苦一趟,登门求教吧!”

这是命他去向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请示。薛允升住在菜市口以北,教场口以西,称为老墙根的地方。秋审处坐办叩门入内,道明来意。薛允升始而诧异,继而摇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倒记不起有这样的例子。”

“那么,照大人看,应该怎么办才合适?”

“那就很难说了。”薛允升答道:“你们瞧着办吧!”

秋审处的坐办很不高兴,便又钉上一句:“现在人在菜市口,不知道该往那里送?”

“那要问右堂才是。”

“就是许大人叫司官来请示的。”

“你跟我请示,我又跟谁请示?”薛允升沉下脸来,接着将茶碗一举。

这是逐客的表示,廊上的听差,随即高喊一声:“送客!”

秋审处坐办碰了个大钉子,极其气恼,然而还得尽司官的礼节,起身请安告辞。薛允升送到滴水檐前,哈一哈腰就头也不回地往里走了。

※※※

一场没结果!坐办告诉了许庚身,他知道是薛允升与唐炯有私怨,故意作难。然而律例森严,他亦不敢擅自区处,只能吩咐,带回刑部,再作道理。

带回刑部,自然送监。提牢厅的主事却不肯收了,“加恩发遣的官员,那能再进这道门?”他说:“不行,不行!”

“你不收,让我送他到那里?”

“这,我们就管不着了。”

“何必呢?”秋审处坐办说,“他的行李箱笼,都还在里面。

老兄怎么不让他进去住?“

这话将提牢厅主事惹火了,“莫非我要侵吞他的东西不成?”他气鼓鼓地说:“人犯在监之物,如何取回?自有定章。

让他家属具结来领就是!“说完,管自己走了。

唐炯的两个儿子都等在门外,然而无法进衙门,刑部大狱,俗称“天牢”,又是最冷酷的地方,所以内外隔绝,搞得唐炯栖身无处。

不过,唐炯到底跟狱卒有两年朝夕相见的感情,平时出手也还大方,所以有个吏目“瞒上不瞒下”地,悄悄儿将唐炯放了进去,住了一夜。

第二天却不能再住了。提牢厅主事依照发遣的规矩,派差役将唐炯送到兵部武库司,那里的司官自然也不收。就在进退维谷之际,幸好有个唐炯的同乡后辈,也是蜀中旧识的兵部职方司郎中陈夔龙,出面将他保释,才能让他回到长子家中。

这无非暂时安顿,究竟如何出京到云南,听候云贵总督岑毓英差遣?犹待发落。反正既非充军,兵部可以不管,如说分发派用,是吏部的事,可是似此情形,吏部亦无例可援,不肯出公事。在刑部,这是右侍郎许庚身所管,督饬司官,翻遍旧档,竟无恰当的案例可以比照引用,堂堂大军机,竟如此大劳其神。最后两尚书、四侍郎会议,才商定一个变通办法,由刑部六堂官具衔出公函给岑毓英,让唐炯带到云南面报,权当到任的文凭。

※※※

转眼到了年下,各省及藩属进贡的专差专使,络绎于途。由于一开了年,元宵佳节,就是皇帝亲政,皇太后训政的盛典举行之日,所以藩属的专使,除了贡献土仪以外,还赍来贺表。

其中之一是朝鲜的专使金定熙,他还负有一项“王命”,与朝鲜王父子间的利害冲突有关。那是光绪八年的事,当时朝鲜为日本势力所侵入,亲日派李载冕、金宏积、朴定阳之流,号称新党,组织总理机务衙门,以师法日本为职志,因而与守旧派明争暗斗,终于势成水火。

守旧派的首脑之一是大院君李昰应。朝鲜国王李熙以旁支入承大统,他的本生父就是李昰应,由于为外戚闵氏所抑制,闲居云岘宫,抑郁已久。以后新党改革兵制,聘请日本军官实施新式训练,求效过急,为士兵所不满,叩诉于李昰应,竟造成极大的内乱。李昰应率领这批士兵,进犯王宫,杀王妃闵氏,杀总理机务衙门的官吏,而旧党乘机起事,演变成排日的大风潮。

日本驻朝鲜的花房公使,走仁川,归长崎,日本政府正好以此为借口,发兵攻击。朝鲜王李熙向中国乞师,但李鸿章不愿与日本军队发生冲突,派吴长庆率淮军渡辽为朝鲜平乱,逮捕大院君李昰应,禁闭在保定,然后与日本议和,让日本取得与中国军队同驻朝鲜京城的权利。

事定以后,本来应该释放李昰应,而且朝鲜亦曾数度上表乞恩,可是慈禧太后执意不允,亦不说原因。因此,朝鲜始终不放弃努力。及至醇王执政,朝鲜使臣求到他门下,醇王慨然应诺,找了个机会向慈禧太后面奏,说祖宗向来怀柔远邦,加恩外藩,大院君李昰应幽禁已久,不如放他归国,保全李昰应、李熙的父子之情。

慈禧太后微微冷笑,“我不放他是有道理的。”她说:“你应该明白。”

“臣愚昧!”醇王实在想不通。

慈禧太后笑笑:“你不明白就不必问了!”

醇王却一定要问,微微仰脸用相当固执的声音说:“总要请皇太后明示。”

那神态中微带着不驯之­色­,慈禧太后心中一动,心肠随即便变硬了,“我不知道你装糊涂还是真的不明白?”她从容自若地说:“我是要教天下有那生了儿子当皇帝的,自己知道尊重!如果敢生妄想,李昰应就是榜样。”

这两句话岂仅取瑟而歌,简直就是俗话说的“杀­鸡­骇猴”!醇王没有想到受命过问政事,竟遭来这样深的猜忌。因而颜­色­大变,浑身发抖,瘫在地上动弹不得。那光景就象穆宗驾崩的那晚,听到慈禧太后宣示:醇亲王之子载湉入继大位那样,所不同的,只是不曾痛哭流涕而已。

慈禧太后知道将他吓怕了,也就满意了,“你不要多心!”她安慰他说,“我知道你忠心耿耿,决不会有什么!我的话不是指着你说的。”接着便吩咐太监将醇王扶出殿去。

从这一次以后,醇王一言一行,越发谨慎小心。而李昰应亦终于由于李鸿章的斡旋,在去年秋天遣送回国,负护送之责的是袁世凯。他本来一直带兵驻在汉城,此时更由总理衙门加委“办理朝鲜通商交涉事宜”,成为朝鲜京城中最有力量的外国使节。而袁世凯少年得志,加以不学而有术,未免颐指气使,目空一切。因此,不但朝鲜王李熙渐起反感,各国公使亦多不平。

不幸的是,袁世凯又卷入朝鲜宫廷的内争之中。他本来与李熙的内亲闵泳翔交谊甚笃,而闵泳翔与大院君李昰应是世仇,由于袁世凯护送李昰应回国,一路上谈得很投机,因而招致了闵泳翔的猜忌。于是而有流言,说袁世凯将用武力废去李熙,用李昰应为王。这一来,父子之间,又成参商。金定熙此来,就是想设法能让中国召回袁世凯,以绝后患。

这当然要在总理衙门下手。庆王奕劻受了金定熙的一份重礼,便得帮他说话,特地去看醇王,很委婉地陈述来意。

一听牵涉到李昰应,醇王就双手乱摇,“你不要跟我谈这件事!”他说,“外藩的是非,中朝管不了那么多。”

“不管也不行啊!”奕劻说道:“袁世凯人很能­干­,就太跋扈了,不但李熙见他头痛,各国在那里的使臣,亦对他不满。倘或因此激出外交上的纠纷,很难收拾。再有一层,袁世凯如果真的拥立大院君,那就会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了!”

“什么?”醇王这时才听清楚,急急问道:“他要拥立大院君?”

“朝鲜有这样的流言,外交使节中更是传说纷纭。袁世凯是功名之士,此人的胆子很大,年纪又轻,说不定就会闯出祸来。”

“那不行!”醇王说道,“你应该出奏。”

“是!”奕劻问道:“怎么说法?”

“自然是召回袁世凯。”

“老七!”奕劻用征询的语气问:“是不是以面奏为宜?我看,咱们一块儿‘请起’吧!”

醇王考虑了一会,觉得此事必须“独对”,但总理衙门的事务,又不便撇开奕劻,只有分别陈奏之一法,因而作了决定:“还是你那里上折子,说简略些不要紧,反正上头一定要问我,我再谈好了。”

奕劻照言行事。奏折到了慈禧太后那里却无动静,醇王自不便查问,同时也无暇查问。已经到了快封印的时候,还有上百万银子的开销没有着落,而旗营将弁向来逢年过节,都要靠醇王周济,年久成例,也得一大把银票,才能应付得了。

公私交困,几乎又要累得病倒。

累倒还不怕,最使醇王心里难过的是,三海工程将完,重修清漪园的工程亦已开始,两处工款又积欠到一百五十多万,只发半数,亦须七八十万。慈禧太后听了李莲英的献议,责成醇王转告李鸿章借洋债,却又不愿居一个借洋款修园的名声,只好以兴办海军学堂为名,秘密嘱托李鸿章设法。

李鸿章亦知道此举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敢彰明较著地进行,只关照天津海关道周馥私下探问,这一来事情就慢了。好不容易到了腊八节才有消息,汇丰银行愿意借八十万,年息六厘,两年还清;法国东方银行肯借一百万,年息五厘七五,照英镑折算,分十年拔还;德国德华银行亦愿意借一百万,年息只要五厘五,期限亦比较长。然而不管那一家银行,都是等运河解冻,才能将银子运到天津,那是春暖以后的事了。

为此,醇王特地派专差到天津,传达口信,要李鸿章无论如何在封印以前,凑集八十万现银,赶运进京,否则就会耽误“钦工”。如今又是十天过去,尚无消息,立山亦颇为着急,他不敢催醇王,只有托李莲英进言。

于是慈禧太后特地召见醇王,询问究竟。醇王不敢说实话,一说实话必遭呵责,心一横,大包大揽地说:“款子一定可以借成。不过洋人办事,一点一划,丝毫不苟,所以就慢了。反正年前总可以取到。”

“今天腊月二十一了!”慈禧太后问道:“莫非真要等到大年三十方能发放?”

这近乎责备的一问,将醇王噎得气都透不过来。只不过供她一个人游观享乐的费用,倒象比发放军饷还重要似的,心里真想顶一句:“这笔款子本来就可以不必借的!”然而心念甫动,便生警惕,自己替自己吓出一身汗。

“怎么着?”慈禧太后又在催了,“总得有个日子吧?”

“准,准定二十五交到内务府。”

“好吧,就是二十五!可别再拖了。”

醇王又是一阵气结。话中倒好象他有钱勒住了不放手似的。他勉强应了一声:“是!”

“总理衙门有个折子,说袁世凯如何如何,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醇王答道:“袁世凯要扶植大院君李昰应,简直胡闹!”

“怎么胡闹呢?”

光是这平平淡淡的一问,就使得醇王不知话从何处说起了!因为一时想不出慈禧太后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作不明白?多想一想,袁世凯果真有拥立大院君李昰应的企图,那么他的胡闹之所以为胡闹,是用不着作何解释的。尤其是慈禧太后看了二十多年的奏折,什么言外之意,话中之刺,入眼分明,谁也不用想瞒她,岂有看不懂奕劻的奏折的道理?

照此说来是装作不明白。然则用意又何在?转念到此,令人心烦意乱,话就越加说不俐落。本来的意思是想用大院君自况,袁世凯要拥立朝鲜王本生父,岂非就象中土有人要拥立光绪皇帝本生父一样的荒唐胡闹?这番意思原也不难表达,但胸中不能保持泰然,便觉喉间处处荆棘,听他的话,好象因为朝鲜王与他本生父意见参商,所以袁世凯要拥立大院君才荒唐。反过来说,如果他们父子和睦,那么推位让国由李昰应接位倒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立言不仅不得体,简直是促使他人生出戒心:当今皇帝要与醇王不和,彼此猜忌才是,如果父子一条心,帝系就有移改之虞。那不等于自绝天伦之情。这样又悔恨,又惶恐,不由得满头冒火,汗出如浆。

慈禧太后见此光景,觉得他可笑、可气亦可怜,就不忍再绕着弯子说话,让他为难了。“袁世凯是人才,要说伸张国威,也就只有袁世凯在那里的情形,还有点象大清朝兴旺时候的样子。”她说,“这些事让李鸿章料理就行了。奕劻的折子我不批,不留,也不用交军机。你现在就带去,说给奕劻:

不用理那个姓金的使臣,有话叫他跟李鸿章说去。“

醇王除了称“是”以外,更无一语。退出殿来,满心烦恼,回到适园,便觉得头晕目眩,身寒舌苦,又有病倒下来的模样。

到晚来霍然而愈,只为李鸿章打来一个电报,说德华银行愿借五百万马克,按时价折付银子,约有九十多万两。年息五厘五,分十五年还清,前五年付息不付本,往后十年,分年带利还本。李鸿章说,自借洋债以来,以这一次的利息最轻。这件事就算办得很漂亮了。

美中不足的是,得在开年二月下旬才能交银,每七日一交,分十次交清。不过,无论如何算是有了的款,要借也方便,当时便派护卫去请了立山来商议。

“今天上头召见,我已经答应,准二十五交银到内务府。我看怎么挪动一下子,好让我维持信用?”醇王问道:“是不是先出利息借一笔款子,应付过去再说?”

这笔利息如何出帐,还不是在内务府想办法?而且年底下借钱也不容易,利息少了,别人不肯,多了又加重内务府的负担,倒不如索­性­假借王命压一压,又省事又做了人情。

“不要紧。上头要问到,就说工款已经发放了就是。”

“商人肯吗?”

“我去商量。”立山答说,“只要说是王爷吩咐,延到二月底发放,大家一定肯的。”

醇王听得这话,心头异常舒坦,意若有憾地叹口气:“唉!

不容易,一年又算应付了过去!“

※※※

开了年,日子却又难过了。皇帝亲政,慈禧太后训政,大权仍旧在握,却省下了接见无关紧要的臣工的时间,得以用在三海和清漪园的兴修上面。德国银行所借五百万马克而折算的现银,到春末夏初,花得光光,又要打主意找钱了。

主意是早就打好了的,只嫌为时尚早,然而工程不能耽误,不得不只好提早下达懿旨。仍旧是召见醇王,当面吩咐:大婚费用先筹四百万,户部与外省各半,拨交大婚礼仪处备用。同时派长春宫总管太监李莲英,总司一切传办事件。

这是五月二十的事。奉旨不久,醇王就病倒了。病在肝上,郁怒伤肝,完全是为了筹款四百万的那道懿旨。皇后在何处,大婚礼仪处在那里?大婚更不知何日!这四百万银子用在什么地方,只有慈禧太后与李莲英才知道。

等皇帝得到消息,醇王已经不能起床,他很想亲临省视一番,可是这话不敢出口。甚至于连最亲近的翁同龢面前亦不敢说,因为他怕翁师傅会贸然一奏,引起慈禧太后的不悦。

慈禧太后倒是常派太监去探病,可是回来复命,总是避着皇帝。他只能偶尔听到:“醇亲王病又重了!”“醇亲王这几天象是好些!”就是听到了,亦不敢多问,唯有暗中垂泪。过了皇太后万寿,醇王病势愈见沉重的消息,在王公大臣之间,已无所,避忌。首先是贝子奕谟,说病情已到可虑的程度,庆王奕劻,亦是这样说法,而军机领班礼王世铎则在许庚身的敦促之下,特意上折奏报,醇王手足发颤,深为可虑。

奏折先到皇帝那里,看完以后,心中凄苦,却不敢流泪,直等到了毓庆宫,看见翁同龢终于忍不住了。“醇亲王病重!”他哽咽着说,“恐怕靠不住了。”说完,泪下如雨,而喉间无声。

翁同龢亦陪着掉眼泪,可是他无法安慰皇帝,此时唯一能安慰皇帝的,只有一道命皇帝亲临醇王府视疾的懿旨。翁同龢曾经想联合御前大臣,请这样一道懿旨下来,看看沉默的多,附和的少,他亦只有暗地里叹口气作为罢论。

不过,他到底是师傅,在大关节上的辅导是不会忽略的,特地检了一篇文章进呈。这篇文章名为《濮议》,是宋朝大儒程颐所撰,论宋仁宗的侄子濮王继承大统以后,对于仁宗及本生父应如何尊崇?提醒皇帝,醇王果真薨逝,他应该如何节哀顺礼,有以自处。免得引起明朝嘉靖年间的大纷扰。

皇帝不肯看这篇文章,愁眉苦脸地说:“醇亲王的病,皇太后着急,我亦很着急!怎么办呢?”

“天祖在上,必能默佑。”翁同龢里纯孝可以格天的说法,却隐讳其词:“皇上如此关切,必能回天。”

皇帝懂他的意思,点点头问道:“你去看过醇亲王没有?”

“臣去过几次,不敢请见醇亲王。”

“为什么不见他?”这话出口,皇帝才发觉自己问得多余。他知道醇王对翁同龢,一向如汉人之待西席,尊敬而亲热,见了面,醇王一定要问起皇帝对他的病,作何表示?这话就会让翁同龢很难回答,答得不妙,不仅关碍着自己的前程,也可能为皇帝找来麻烦。因此,不待翁同龢回答,便又问道:

“你今天还去不去?”

翁同龢本来不打算去,听皇帝这一问,自然改了主意:“今天要去。”

“我心里实在惦念。你,”皇帝想到以万乘之尊,竟不及穷家小户的百姓,可以一伸父子之情。刹那间千种委屈,万种的悲伤,奔赴心头,梗塞喉头,语不成声地哭着说:“你把我这句话带去!”

翁同龢却不敢再陪着皇帝哭,以恪守臣道的姿态,奉命唯谨而毫无表情地答一声:“是!”

于是午间从毓庆宫退了下来,他立即坐车到适园,跟往常一样,在书房中由王府姓何的长史接待。

“王爷这两天怎么样?”

“越发不好了!”何长史蹙眉答道:“吃得少,睡得少,简直就是不吃不睡。手跟脚,自己动不了啦。前天大解了一次,十三天才大解。”

“­精­神呢?”

“自然萎顿之极。”

说到这里,慈禧太后特派的御医凌绂曾从窗外经过,翁同龢跟他亦相熟,便唤着他的别号喊住他:“初平!请进来谈谈。”

所谈的自是醇王的病情。凌绂曾倒是不矜不伐的人,既未夸张,亦未隐讳,说醇王的本源已亏,但如说危在旦夕,却也未必。

听得这一说,略略可以放心。翁同龢便将皇帝的惦念之意,告诉了何长史,托他转达醇王,随即告辞回家。第二天上书房,皇帝不待他开口,先就很高兴地说:“今天军机面奏,醇亲王的病有起­色­!”

“是!”翁同龢便瞒着何长史的话,只这样复命:“御医凌绂曾告诉臣说:酵亲王的病虽重,一时也还不要紧。”

“嗯!”皇帝说道:“皇太后已有懿旨:二十五临幸醇亲王府看他的病。今天十七,但望这八天之中,不会出事。”说着,神­色­又凄楚了。

这就是说,皇帝巴望醇亲王这八天中不死。不然,父子之间连最后一面都会见不着!翁同龢叹了口无声的气,轻声说一句:“今天该做诗,请皇上构思吧!”

皇帝何来做诗的意兴?而不做不可。因为慈禧太后对他的功课查问得很严。所以只能打起­精­神答道:“师傅出题。”

翁同龢也知道皇帝无心于功课,却不能如民间的西席放学生的假,只出了极宽的一个诗题:《多日即兴》,七绝两首。

限的韵也宽,是上平的十一真与下平的七阳。

接题在手,皇帝想到的是盛世乐事,五谷丰登,刀兵不起,冬藏的农闲时节,一家人围炉闲话,融融泄泄,畅叙天伦。然而这番向往,又何能形诸吟咏?皇帝做诗亦象下场的举子做八股,代圣人立言那样,有一定的程式,象这样的诗题,总是借物兴感,由冬日苦寒,想到民生疾苦,悯念小民不知何以卒岁?或者由瑞雪想到明年必是丰岁,欣慰不已。这些诗篇,列代御制的诗篇中多的是,皇帝敢宣宗的《养正书屋全集》来翻了一下,袭意套句,敷衍成章。然而写完以后,自己都记不得是说些什么?

※※※

朝夕盼望的六月二十五,终于到了。皇帝照旧召见军机及引见人员,直到九点钟方始起驾。慈禧太后晚半个钟头启銮,以便皇帝在醇王府门前跪接。

正午时分,皇帝到了适园,却不能立刻就见生父醇王,因为要等慈禧太后驾到,一起临视。不过,皇帝总算看到了出生不久,初次见面的小弟弟。醇王福晋一共生过五个孩子,长女、长子在同治五年先后夭折,次子就是皇帝。光绪初年,又生过两个孩子,老三只活了一天半,老四载洸亦只活到五岁。倒是侧福晋刘佳氏连生三子,病痛甚少,老五载澧五岁,老六载洵四岁,老七在几天前才命为载涛。醇王最钟爱的是载洵,又白又胖,十分茁壮。

慈禧太后一到,凤舆一直抬到大厅,下轿正坐,等醇王福晋率领阖府眷属行过礼。她随即转脸向荣寿公主说道:“看看你七叔去吧!”

荣寿公主虽是随扈而来,却又是受托为醇王府主持接驾的人,当即答道:“醇亲王奏:病在床上,不能接驾。万万不敢劳动皇太后临视。”接着又以她自己的语气问道:“老佛爷在七叔卧房外头瞧一瞧吧?”

“不!我到他屋里看看。他不能起床,就不必起来。”

话虽如此,醇王何能不力疾起床。无奈手足都动弹不得,勉强穿上袍褂,由两名侍卫扶了起来,名为站着,实在是凌空悬架着。

跟在慈禧太后后面的皇帝,一见醇王那副骨瘦如柴,四肢僵硬,目光散滞无神的样子,便觉得心如刀割,然而他不能不极力忍住眼泪,而且也还不敢避开眼光,必须正视着醇王。

醇王一样也是伤心不敢哭,并且要装出笑容,“臣万死!”他语音不清地说:“腿不听使唤,竟不能跟皇太后磕头。”

“早就想来瞧瞧你了。也无非怕你劳累了,反而不好,一直拖到今天。”慈禧太后说了这两句体恤的话,回头看着皇帝说,“拉拉手吧!”

“拉手礼”是旗人的平礼,跟互相请安不同,拉手有着熟不拘礼的意味。醇王听慈禧太后规定皇帝跟他行此礼节,心中颇为欣慰。

但是想拉手却是力不从心,荣寿公主便闪了出来,扶起醇王的手,交到皇帝手里。父子骨­肉­之亲,就仅此手手相接的片刻了。

噙着泪的四目相视,皇帝有千言万语梗塞在喉头,而千拣万挑,只说得一句话:“好好将养!”

做父亲的自然比较能克制,很吃力地答道:“保住大清天下不容易!皇帝那知道皇太后­操­持的苦心?总要守祖宗的家法,听皇太后的训诲,好好读书,上报皇太后的付托之重,下慰天下臣民之望。”

“是!”这个字出口,皇帝立即发觉,此非天子对臣僚的口气,马上又补了一句:“知道了!我会记住。”

“读书倒还不错。”慈禧太后接口,“看折,讲折也明白。”

“这都是皇太后的教训。”醇王答说,“总还要求皇太后训政几年。”

“看罢!总要皇帝能拿得起来,我才能放心。”

慈禧太后一面说,一面看着他们父子拉住不放的手。荣寿公主赶紧Сhā进去向慈禧太后说道:“老佛爷请外面坐吧!让七叔好歇着。”

“啊,我倒忘了。”慈禧太后向醇王说道:“你安心静养。

姓凌的倒象看得对症,倘不合适,我叫太医院再派人。“

醇王与家人都巴望着慈禧太后能派薛福辰或者汪守正来诊视。薛福辰不次拔擢,现任顺天府府尹,慈禧太后稍有不适,就要传召他入宫诊治。汪守正在天津当知府,召入京来,亦很方便。然而她就偏偏不肯派这两个医术名震海内的官员为醇王疗疾,不知用意何在,亦就没有人敢贸然开口请求了。

※※※

皇帝在适园一共逗留了三个钟头,跟醇王相见四次之多,只是每次相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且沉默的时候居多。就是交谈,不过翻来覆去那几句话,一个劝醇王安心静养,一个劝皇帝要听话,要用功。只有最后一次,当皇帝将回銮到病榻前作别时,醇王才说了一句紧要话:“别忘了海军!”同时将去年出海巡视之前,慈禧太后所赐的一柄金如意,交付了皇帝。

醇王的心事,也是委屈,都在这句话上。老早他就托庆王奕劻,转告当朝少数比较正直的王公大臣,请大家体谅他的苦衷,昆明湖换了渤海,万寿山换了滦阳。意思是大办海军变成大修万寿山下、昆明湖畔的清漪园了。如今清漪园的工程,至多半年就可告成,而且已由慈禧太后决定改名为颐和园。醇王的这句话,不妨视为遗嘱,意思是颐和园一落成,还得设法将海军扩充整顿起来。不过,他是不久于人世了,这番心愿,期待皇帝为他实现。而将慈禧太后所赐的金如意转付皇帝,又不仅寄予祝福之意,而是提醒皇帝,倘或有人谏阻海军的扩充,不妨抬出慈禧太后来作挡箭牌:大办海军,原是奉懿旨办理。醇王巡海,蒙赐金如意,就可想见慈禧太后是如何重视其事?

皇帝虽约略能够领会醇王的深意,却无宁静的心境去深思,因为病势又见沉重,脉案措词简略:“食少神倦,音哑气弱,竭力调治。”大有聊尽人事之意。用的药是生地、地骨皮、天门冬、麦冬,都是润肺清火的凉药,当然亦有人参、白术之类扶元气、健脾胃的补剂,但分量不重,无非点缀而已。

慈禧太后由血崩而成骨蒸的一场大病以后,亦颇识得药­性­了,加以李莲英从各处打听来的消息,亦都说醇王危在朝夕。一旦薨逝,当然要另眼相看,虽非大丧,亦不应与其他亲王的丧礼相提并论。因此,慈禧太后特地召见军机,专谈醇王的生死。

一提到醇王的病,自都不免黯然,“看样子是拖日子了。”

慈禧太后感叹地说,“不过时候可真是赶到不巧!”

礼王世铎不知她是何意思,照例只答应一声:“是!”

“醇亲王万一出事,皇帝当然要穿孝?”

就不谈生父,以胞叔而论,皇帝亦应穿孝,所以世铎又答应一声:“是!”

“是不是缟素?”这话就使得世铎瞠目不知所对,回头看一看许庚身,示意他代奏。

“皇太后圣明。如醇亲王之例,本朝还是创见。万一不讳,皇上以亲亲之义,丧仪恤典自然要比别的亲王不同些。将来再请懿旨,交礼臣悉心研商,务期允当。”

“不错,总要比别的亲王不同些。此刻也无从谈起。”

略停一下,慈禧太后又自问自答地说:“怎么说时候赶到不巧呢?皇帝大婚,该要定日子了,倘或立了后,定了吉期,醇亲王倒出了事,皇帝有服制在身,怎么办?”

“皇太后睿虑周详,臣等不胜钦服。”许庚身不管世铎,只顾自己直言陈奏:“大婚是大喜之事,自然要慎敬将事。”

“你的意思是,看看醇王的病情再说。”

“是!”

慈禧太后环视诸臣,征询意见:“你们大家可都是跟许庚身一样的意思?”

大家都不肯轻易开口,最后是世铎回奏:“请皇太后圣衷独断。”

“我也觉得再看一看的好。喜事丧事夹在一起办,也不合适。”慈禧太后说道:“我本来打算年内立后,现在只好缓一缓了。缓到明年春天再说。”

“是。”许庚身又答一句:“春暖花开,才是立后的吉日良辰。”

这一下倒提醒了慈禧太后,决定喜事重重,合在一起也热闹些,“暂时就定明年四月里吧!”明年四月是颐和园落成之期。她说:“但愿醇亲王那时候已经复元了。”

这是一个希望,而看来很渺茫。但如醇王不讳,皇帝穿孝是一年的期服,那么明年四月立后,后年春天大婚,孝服已满,亦无碍佳期。这样计算着,大家便都要看醇王是那天咽气?

在都以为醇王命必不保的一片嗟叹声中,却有两个人特具信心,一个是御医凌绂曾,主用与鹿茸形似而功效不同的麋角,以为可保万全。但其时已另添了两名御医庄守和、李世昌,他们都认定醇王肺热极重,主用凉药,对于热­性­的补剂,坚持不可轻用。

另一个是在京捐班候补的司官,名叫徐延祚,就住在翁同龢对门,有一天上门求见。翁同龢听仆役谈过此人,久住上海,沾染洋气,平时高谈阔论,言过其实,举止亦欠稳重,“不象个做官的老翁”,因而视之为妄人,当然挡驾不见。

“我有要紧话要说,不是来告帮,也不是来求差的。请管家再进去回一声,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徐老爷!”翁宅总管答道:“有要紧话,我一定一字不漏转陈敝上。”

“不行!非当面说不可。”徐延祚说:“我因为翁大人是朝廷大臣,又是受醇王敬重的师傅,所以求见。换了别人,我还不高兴多这个事呢!”

翁宅总管无奈,只有替他去回。翁同龢听徐延祚说得如此郑重,便请进来相见。徐延祚长揖不拜,亦无寒暄,颇有布衣傲王侯的模样。

“翁大人!我是为醇王的病来的。”徐延祚开门见山地说,“都说醇王的病不能好了,其实不然!我有把握治好,如果三服药不见效,甘愿领罪。”

这种语气便为翁同龢所不喜,冷冷地问一句:“足下何以有这样的把握?”

“向来御医只能治小病,不能治大病。大病请教御医,非送命不可。慈禧皇太后不就是薛府尹、汪明府治好的吗?”

“请足下言归正题。”

“当然要谈正题。”徐延祚说,“我看过醇王的脉案,御医根本把病症看错了。醇王的病,如叶天士医案所说:”悲惊不乐,神志伤也。心火之衰,­阴­气乘之,则多惨戚。‘决不宜用凉药。“

翁同龢悚然心惊。病根是说对了!然而唯其说对了,他更不敢闻问,不再让他谈醇王的病,只直截了当地问:“足下枉顾,究竟有何见教?”

“听说醇王对翁大人颇为敬重。而且翁大人是师傅,宜有以解皇上垂念懿亲之忧。我想请翁大人举荐我到醇王府去看脉。”徐延祚再一次表明信心,“我说过,倘或三服药不见效,甘愿领罪。”

这真是妄诞得离谱了!翁同龢心想,此人无法理喻,只有拿大帽子当逐客令,“足下既知懿亲之重,就应该知道,醇王的病情,随时奏闻,听旨办理。”他摇摇头说:“荐医,谁也不许。”

“既然如此,就请翁大人面奏皇上请旨。”

越发说得远了!翁同龢笑笑答道:“我虽是师傅,在皇上面前也不能乱说话的。足下请回吧!你的这番盛意,我找机会替你说到就是。”

徐延祚无言而去,翁同龢亦就将这位不速之客,置诸脑后了。

过不了四五天,皇帝忽然问翁同龢说:“有个徐延祚,你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人?”

翁同龢心中一动,不敢不说实话,很谨慎地答道:“此人住臣家对门,是捐班候补的部员。臣与此人素无交往。”

“前几天他到醇亲王府里,毛遂自荐,愿意替醇亲王治病,说如三服药没有效验,治他的罪。听他说得那么有把握,就让他诊脉开方,试试瞧。那知道服他的药,还真有效验,现在醇亲王的右手,微微能动了。”

有这样的咄咄怪事!翁同龢有些不大相信,但也有些失悔,一时愣在那里,竟无话说。

“听说他开的方子是什么‘小建中汤’。”皇帝问道:“翁师傅,你懂药­性­,小建中汤是什么药?”

翁同龢想了一下答道:“这是一服治头痛发热、有汗怕风的表散之药,以桂枝为主,另加甘草、大枣、芍药、生姜、麦芽糖之类。治醇亲王的病,用小建中汤,倒是想不到的。”

“另外还有一样,是洋人那里买来的鱼油。”

翁同龢心里明白,皇帝所说的鱼油,其实名为鱼肝油。他从常熟来的家信中听说道,鱼肝油治肺痨颇有效验。不过,醇亲王的病有起­色­,究竟是小建中汤之功,还是鱼肝油之效,无法揣测,也就不敢轻下断语。

不过他到底是读书人,不肯掩人之善,所以这样答说:“既然服徐延祚的药有效,当然应该再延此人来看。”

“是啊!我也是这么跟皇太后回奏。”

※※※

徐延祚成了醇王府的上宾。每天一大早,府里派蓝呢后档车来接,为醇王诊脉以后,便由执事护卫陪着闲话,“徐老爷”长,“徐老爷”短,十分巴结。中午开燕菜席款待,饭后诊过一次脉,又是陪着闲话,领着闲逛。黄昏再看一次,方始用车送回。随车而来的是一个大食盒,或者一个一品锅,加一只烧鸭子,或者四菜四点心,顿顿不空。当然,另外已送过几份礼,虽不是现银,古董字画,也很值钱。

这样诊治了十天,醇王一天比一天见好,右手和左腿都可以略略转动了。徐延祚见此光景,越觉得有把握,这天开的方子是:“鹿茸五分,黄酒冲服。”

一看这个方子,何长史说话了:“徐老爷,鹿茸太热吧!”

“不要紧!”徐延祚说:“药不管是凉是热,只要对症就行。”

“是!”何长史胸有成竹,不再争辩,“请徐老爷园子里坐。”

等徐延祚在园中盘桓,玩赏腊梅时,何长史已将药方专送宫中。慈禧太后有旨:凡是方子中有大寒大热,关于生死出入的要紧药,要先送宫中看过。鹿茸召称为“大补真阳要药”,何长史当然不敢造次。

上午送方子,近午时分就有了回音,慈禧太后听了庄守和之流的先入之言,不但不准用这张方子,而且认为徐延祚轻用狼虎药,过于胆大,会出乱子,传旨不准再延徐延祚为醇王治病。

徐延祚那知片刻之间,荣枯大异。第二天一早依然兴致勃勃地,穿戴整齐,静候醇王府派车来接。直到日中,音信杳然,心里倒不免有些嘀咕,莫非鹿茸冲酒这味药闯了大祸?

这样想着,深为不安,赶到醇王府一看,门前毫无异状,便向门上说明,要见何长史。

何长史不见。回话的带出来一封红包,内装银票一百两,还有一句话:“多谢徐老爷费心,明天不必劳驾了。”

六八

“好好儿的,不叫徐延祚看了,”皇帝困惑地问翁同龢:“这是为什么?”

翁同龢也听说了,是鹿茸上出的毛病。他颇为徐延祚不平,然而也不敢违忤懿旨,唯有默然。

“我的意思,仍旧应该服徐延祚的方子。”皇帝又问:“你今天去不去醇王府?”

“臣无事不去。”

“明天去一趟!”

“是。”

衔命而往的翁同龢,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到醇王。他的神气,不如外间所传的那样凶险。目光相当平静,手指能动,说话的声音很低,舌头僵硬,有些不听使唤,但整个神情,只是衰弱,并无“死相”。翁同龢是懂医道的,心知这就是徐延祚的功效。

“近来好得多了!”翁同龢问道:“王爷看,是服什么人的药见效?”

“我竟不知道是谁的药好?”

听得这样说,翁同龢心里明白,徐延祚表面上受到尊敬,其实深受排挤,为醇王诊脉的不止徐延祚一个,御医冒了他的功,所以醇王不知道谁的药有效。

因此,他很见机地,暂且不提徐延祚,只问:“睡得好不好?”

“稍微能睡一会。”

“能不能吃汤饭?”

“吃不多。”

“也……,”翁同龢看着他的腿说:“能起来走动吗?”

“走动亦不能畅快。”醇王叹口气说,“不想一病至此。前一阵子,我自己都绝望了,这两天好一点。”说着,张口微笑,露出­阴­森森的一嘴白牙,但­精­神愉快,却是显而可见的。

翁同龢亦很安慰,想了一下,决定照实传旨:“皇上的意思,仍旧可以服徐延祚的方子。”接着又宛转地修改了说法:

“请王爷自己斟酌,总以得力者常服为宜,不必拘泥。”

“徐某的方子,实在亦不见效,凌绂曾开了个方子,说是代茶常喝,不知什么药,难吃得很,懒得吃它。”

比较得力的徐延祚、凌绂曾,在醇王口中忽然都说成无足轻重,其故何在?是他亲身的感受,还是听信了谗言?翁同龢不能确知,猜想着是有人进谗的成分居多。这正也就是醇王庸愚之处,而况是在病中,自更偏听不明。转念到此,翁同龢觉得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常然,他不会将他的想法告诉皇帝,只说醇王自会斟酌服药,请皇帝不必惦念。过了几天,慈禧太后带着皇帝再度起驾视疾,醇王的病势居然大有起­色­。这还得归功于徐延祚,他本人虽被排挤,他的看法却为御医所袭用,摒弃凉药,注重温补。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直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起床。

※※※

立后的日子却是一延再延,要到秋末冬初,才能定局。大家都说,这是慈禧太后体恤未来的后家,因为八旗秀女,一旦被立为后,用鼓吹送回府第,举家自后父以下,大门外长跪迎接。同时洒扫正室,敬奉皇后居住,父母兄弟姊妹相见,必得肃具衣冠,不得再行家人之礼。而且内有宫女,外有侍卫,亲党上门,稽查甚严。说实在话,有女成凤,荣耀固然荣耀,痛苦也真痛苦,而立后愈早,痛苦愈深。因而慈禧太后不忙着立后,确可以看成一种极大的恩典,只不知这个恩典为谁而施?

未来的皇后出于那家?直到九月里还看不出来,因为一选再选,到这时候还有三十一名“小妞纽”。九月二十四那天又加复选,地点是在西苑新修,带些洋式的仪鸾殿,时间是子末丑初。因为每次选看多在上午,慈禧太后要看一看灯下的美人,所以定在深夜。

深宵看起,五鼓方罢,奉懿旨留下十五名。由于有此灯下看美人的一举,大家都相信慈禧太后为皇帝立后,重在颜­色­,也因此认为都统桂祥家的二妞,恐怕难得其选。因为慈禧太后的这个内侄女,姿­色­平庸,仪态亦不见得华贵,若非椒房贵戚,只怕第一次选看就该“撂牌子”。

如果慈禧太后的内侄女被黜,那么入选的应该是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之一。德家的这两位小姐艳冠群芳,二小姐更是国­色­。又因为德馨久任外官,这两位小姐到过的地方不少,眼界既宽,见识自广,伶牙俐齿,又占优势。然而,亦有人说,德馨的家教不好,那两位小姐从小被纵容惯了的,有时柳林试马,有时粉墨登场,不似大家闺秀的样子,论德不足以正位中宫。

※※※

过了三天,举行最后一次复选。十五名留下八个,慈禧太后吩咐住在宫内,意思是要仔仔细细考查。这八名秀女之中,除掉桂祥家二妞以外,有两双姐妹花,一双就是德家姐妹,另一双是长叙的两个女儿,跟文廷式读过书,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

这八名秀女,分住各宫。桂祥的女儿,住在姑母——也就是慈禧太后宫里,当然为大家另眼看待。

其次是凤秀的女儿,住在寿康宫她的大姐那里,她的大姐就是穆宗的慧妃。当年两宫太后为穆宗立后,发生绝大的暗潮,慈禧太后所属意的,就是凤秀的长女。那知穆宗竟顺从嫡母慈安太后的意旨,选中了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终于引起伦常之变,穆宗“出天花”夭折,皇后殉节,而慈安太后亦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凤秀的长女,先被封为慧妃,光绪即位,以两宫皇太后之命,封为穆宗敦宜皇贵妃,移居慈宁宫之西的寿康宫。这座宫殿在开国之初,是奉养太皇太后颐摄起居之地,先朝太妃太嫔,亦一起居住,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养老院,而敦宜皇贵妃却还不过三十出头。

姐妹相见,敦宜皇贵妃又欢喜、又感伤,想起自己长日凄凉、通宵不寐的岁月,泪如雨下。然而也只得避人饮泣,选秀女,又是为光绪立后,是何等喜事?不能不强自收泪,按照宫中的规矩行事,听从宫女指点她胞妹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如何答话。她就象素不相识的百生人似的,端起皇贵妃的架子,淡淡地问了几句话,然后吩咐带出去吃饭。

各宫妃嫔的伙食,都有自己的“分例”,按月计算,多少斤­肉­,多少只­鸡­鸭,自己带着自己的宫女开小厨房。凤秀的小女儿这时什么身分也没有,是随着宫女一起进食,直到宫门下钥,敦宜皇贵妃方始派人将她的妹妹唤到卧室中来,亲自关上房门,转脸相视,未曾开口,两行热泪已滚滚而下。

见此光景,做妹子的心里发慌,敦宜皇贵妃进宫之时,她还在襁褓之中,这位大姐根本没有见过,陌生异常,所以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敦宜皇贵妃知道吓着了她,便强忍涕泪,拉着她的手问:“你还记得起我的样子吗?”

“记不起了。”

“当然记不起了。”敦宜皇贵妃说,“那时你还没有满周岁。

唉!一晃十六年了。“

“大姐!”凤秀的小女儿怯怯地问:“日子过得好吗?”

一句话又问到敦宜皇贵妃伤心的地方,低声说道:“阿玛怎么这么糊涂?坑了我一个不够,为什么又把你送了进来?”“­奶­­奶­原不肯报名的。阿玛说,不能不报,不报会受处分,所以报了。”

“哼!这也是阿玛自己在说。如果不打算巴结,又有什么不能规避的?”敦宜皇贵妃问道:“你自己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做妹子的迟疑着,无从置答,好半天才说了两个字:“我怕!”

“难怪你怕,我就不相信有什么人过这种日子有个不怕的。”敦宜皇贵妃指着堆了一炕的零零碎碎的绸缎针线说:

“做不完的活儿!一针一针,象刺在心上一样!”

“这,这是给谁做的呀?”

“孝敬老佛爷。”敦宜皇贵妃说,“也不是我一个,那处都一样。”

凤秀的小女儿大惑不解,每一位妃嫔都以女红孝敬慈禧太后,日日如是,该有多少?“老佛爷穿得了吗?”她问。

“哼!还不爱穿呐!”敦宜皇贵妃自嘲似地冷笑,“不是这样儿,日子怎么打发?小妹,你千万不能葬送在这儿。”

小妹悚然心惊!但所惊的是她大姐容颜惨淡的神态,却还不能体会到长年寂寂,长夜漫漫,春雨如泪,秋虫啮心的那万种凄凉的滋味,因而也就不大明白她大姐为何有如此严重的语气。

“别说你选不上,就选上了能当皇后,你以为那日子是人过的吗?从前的蒙古皇后……。”

刚说到这儿,只听有人突如其来地重重咳嗽,小妹不明就里,吓了一大跳,脸­色­都变白了。敦宜皇贵妃却如经惯了似的,住口不语,只苦笑了一下。

“谁啊?”

“是玉顺。”敦宜皇贵妃说,“她在窗子外头‘坐夜’”。

“­干­吗这么咳嗽,倒象是有意的。”

小妹说得不错。玉顺是敦宜皇贵妃的心腹,为人谨慎,深怕隔墙有耳,多言贾祸,所以遇到敦宜皇贵妃发牢­骚­、说闲话过了分的时候,总是用咳嗽提出警告。

这话她不便跟小妹说破,怕她替自己担心,只凝神想了想说:“你今天就睡在我这儿吧!”

“行吗?”小妹问道,“内务府的嬷嬷说,宫里有宫里他规矩,各人有各人的身分,不能混扯。”

“不要紧!你在我床前打地铺好了。”

于是唤进宫女来铺床。床前打两个地铺,小妹与宫女同睡。姊妹俩因为有那名宫女在,不便深谈,却都辗转反侧,不能入梦,一个有择席的毛病,一个却是遽见亲人,勾起思家的念头,心潮起伏,再也平静不下来。

半夜里宫女的鼾声大起,越发搅得人意乱心烦,敦宜皇贵妃便轻轻唤道:“小妹,你上床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妹答应一声,蹑手蹑脚地爬上床去,头一着枕,不由得惊呼:“你哭了!”

敦宜皇贵妃将一方绸巾掩盖哭湿了的枕头,自语似地说:“我都忘记掉了。”

是忘掉枕头是湿的。可见得这是常有之事!小妹这才体会到宫中的日子可怕,打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说:“但愿选不上才好。”

“想选上不容易,要选不上不难。不过,也别做得太过分,恼了上头,也不是好开玩笑的事。”

“大姐,你说明白一点来。该怎么做?要怎么样才算不过分?”

做法说来容易,与藏拙正好相反,尽量遮掩自己的长处,倒不妨暴露自己的短处。然而不能过分,否则惹起慈禧太后的厌恶,会影响她俩父亲的前程。

“譬如说吧,”敦宜皇贵妃怕小妹不能领会,举例解释:“你白天穿的那件粉红袍子,就不能穿。该穿蓝的。”

“为什么呢?”

“老佛爷不喜欢两种颜­色­,一种黄的,一种蓝的。黄的会把皮肤也衬得黄了,蓝的呢,颜­色­太深,穿上显得老气。”

“我懂了。我有一件宝蓝缎子绣红花的袍子,那天就穿那一件。”

“对了!有红花就不碍了。”敦宜皇贵妃问道:“有一样颜­色­的坎肩儿没有?”

“没有。”

“我替你找一件。”敦宜皇贵妃又说:“老佛爷喜欢腰板儿一挺,很­精­神的样儿,你就别那么着,她一看自然就撂牌子了。”

就这样教导着、商量着,说得累了,反倒有一觉好睡。但不过睡了一两个时辰,便得起身,敦宜皇贵妃匆匆漱洗上妆,来不及吃什么,便得到储秀宫去请安。临走嘱咐小妹,不要乱走,也别乱说话,又将她托付了玉顺,方始出门。

这一去隔了一个时辰才回来,却不是一个人。同来的有位三十左右的丽人,长身玉立,皮肤似象牙一般,极其细腻,配上一双顾盼之际,光芒直­射­的眼睛,更显得气度华贵,令人不能不多看几眼。

“玉顺姐姐,”小妹在窗内望见,悄悄问说,“这是谁啊?”

“敬懿皇贵妃。”

“啊!是她!”

小妹听家人说过,敬懿皇贵妃初封瑜嫔,姓赫舍哩氏,她的父亲是知府,名叫崇龄。同治立后之时,艳冠群芳的就是她。穆宗当年所敬的是皇后,所爱的却是瑜嫔。

正在这样想着,敦宜皇贵妃已领着敬懿皇贵妃进了屋子,小妹也象玉顺那样,肃立等待,然后当视线相接时,请安迎接。

“这就是你妹妹?”敬懿皇贵妃问了这一句,招招手说:“小妹,来!让我瞧瞧。”

小妹有些腼腆,敦宜皇贵妃便谦虚地说:“小孩子,没有见过世面,不懂规矩。”接着便吩咐:“过来,给敬懿皇贵妃请安。”

“不用了,不用了!”敬懿皇贵妃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含笑凝视,然后眼珠灵活地一转,将她从头看到脚:“好俊的模样儿。我看看你的手。”

一面拉着手看,一面又不断夸奖。小妹明知道她是客气话,但心里仍旧很高兴,觉得她的声音好听。能得这样的人夸赞,是一种荣耀。

小妹也趁此机会细看敬懿贵妃。近在咫尺,而且一立一坐成俯视之势,目光不接,毫无顾忌,所以看得非常清楚。远望仪态万千,近看才知道憔悴不堪,皮肤­干­枯,皱纹无数,只不过隐藏在上好的宫粉之下,数尺以外便不容易发现而已。

等发现真正面目,小妹暗暗心惊,三十刚刚出头,老得这样子,就不难知道她这十四年受的是什么样无形的折磨,也不知道折磨要受到什么时候为止?看来是除死方休了!

如果自己被选中了,十几年后说不定也就是这般模样。这样想着,小妹急出一手心的汗。敬懿贵妃很快地觉察到了,“怎么啦?”她关切地问:“你那里不舒服?手心好烫。”

小妹确有些支持不住,只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心事,因而借她这句话,装出头晕目眩的神态,“大概受了凉了。”

她说,“头疼得很,心里慌慌的。”

这一下,使得敦宜皇贵妃也着慌了,连声喊“玉顺”。宫中的成药很多,玉顺管药,自然也懂些医道,听说了“病情”,便取来些“保和丸”,让她用“灯心水”吞服。然后带她到套房里躺下休息。

小妹心里乱糟糟地,好半天才比较平静。忽然听得前面有人在悄悄谈话,“你这个主意不好。”是敬懿贵妃的声音,“你知道她讨厌蓝的,偏偏就让你小妹穿蓝衣服,她心里会怎么想?好啊!安心跟我作对来了!”

语声未毕,只听敦宜皇贵妃轻声惊呼:“啊!我倒没有想到,亏得你提醒我。不妥,不妥!”

“当然不妥。别人穿蓝的,也许不知道避忌,犹有可说,就是你小妹不行!就算是无心,在她看亦成了有意。你不是自个儿找麻烦吗?”

“是啊。可是,”敦宜皇贵妃是忧烦的声音,“总得另外想个办法!我们家已经有一个在这儿受罪了,不能再坑一个。”“你别忙!我替你出个主意。”敬懿贵妃说,“这件事,要托大格格才行。”

大格格就是荣寿公主。提到她,敦宜皇贵妃也想起来了,曾经听说,留住宫中的八个秀女,除了桂祥家的女儿以外,都归荣寿公主考查言语行止。若能从她那里下手疏通,倒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这是条好路子。”敦宜皇贵妃问,“你看该怎么说?”

“那容易。就说你小妹身子不好。你不便开口,我替你去说。”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

听到这里,小妹顿觉神清气爽,一挺坐了起来,转念一想,不如仍旧装睡,可以多听些她们的话。

“你看呢?”是她大姐在问,“那柄金镶玉如意,到底落到谁手里?”

“很难说了。”敬懿贵妃说,“到现在为止,上头还没有口风。”

“据你看呢?”

“据我看呀,”敬懿贵妃突然扯了开去,“汉人讲究亲上加亲,中表联姻。”

她的看法说得很明白了。方家园是皇帝的舅舅家,立后该选桂祥的女儿。但皇帝对他这位表妹,是不是也会象汉武帝对他的表妹陈阿娇那样,愿筑金屋以贮?自是敦宜皇贵妃所深感兴趣的事。

说她感兴趣,不如说她感到关切,更能道出她的心情。这种心情,也是敬懿贵妃和另一位庄和贵妃——蒙古皇后阿鲁特氏的姑姑所共有的。因为她们虽是先朝的妃嫔,却跟当今皇帝是平辈,与未来的皇后仿佛妯娌。皇后统率六宫,对先皇的太妃,自然有适当的礼遇,不过同为平辈,则以中宫为尊,将来要受约束。这样,未来皇后的­性­情平和还是严刻,对她们就很有关系了。

“瑜姐,”敦宜皇贵妃从穆宗崩逝,一起移居寿康宫时,就是这样称她,“皇后到底是老佛爷选,还是皇上自己选?”

“谁知道呢?倒是听老佛爷一直在说,要皇帝自己拿眼光来挑。”敬懿贵妃将声音放得极轻,“这位‘主子’的口是心非,谁不知道?”

敦宜皇贵妃先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才说:“我看,把她们八个人先留在宫里看几天,另外有个道理在内。名为八个人,皇上能看见的,只有一个,这一个自然就比别人占了便宜了。”

敬懿贵妃深深点头:“你看得很透,就是这么回事。”

“咱们,”敬宜皇贵妃很起劲地说:“明儿早晨去请安,倒仔细瞧瞧,看皇上对他那位表妹是怎么着?”

“怕瞧不出什么来!皇上在老佛爷面前,一步不敢乱走,一句话不敢乱说,就算他看中意了,可也不敢露出半点轻浮的样子啊!”

“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心里要有了谁的影子,就会自己都管不住自己,那双眼睛简直就叫不听使唤,说不看,说不看,可又瞟了过去了。”

“真是!”敬懿贵妃笑道。“你是那儿得来的这一套学问?”

“还不是你教的。”

“我教的?”敬懿贵妃依然在笑,却是骇异的笑,“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吗!”

“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万岁爷在的日子,不论到那儿,只要有你在,你就看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儿吧!你的影子到那儿,他的眼睛到那儿,那怕跟两位太后说着话,都能突如其来地扭过脸看你一眼。”

想想果然!敬懿贵妃有着意外的欣喜,而更多的是凄凉。当年六宫恩宠,萃于一身,只为慈禧太后所愿未遂,就为眼前的这位“慧妃”不平,将蒙古皇后视为眼中之钉,连带自己也受了池鱼之殃。想不到以前妒忌不和的“慧妃”,如今提到她以前的恨事,竟能这样毫无芥蒂地当作笑话来谈,实在令人安慰,但如“万岁爷”仍旧在世,“慧妃”就不会有这样的气量。这样想着,心中所感到的安慰,立刻就化为无限的怅惘哀伤了。

“唉!”敬懿贵妃长叹,“还提它­干­什么?大家都是苦命。”

说着,眼眶润湿了。

“是我不好,”敦宜皇贵妃歉然地,“惹你伤心。咱们聊别的吧!”

于是话题转到慈禧太后万寿将届,该有孝敬。妃嫔所献寿礼,无非针线活计,这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深谈的,而她俩娓娓不倦,为“鹿鹤同春”花样上的那只鹿,该不该扭过头来?谈了一个多钟头,还没有结果。

被关在套房里的小妹,在好不耐烦之中,有了领悟,深宫长日,不是这样子聊天,又如何打发辰光?

※※※

由于前一天的默契,清晨到储秀宫请安时,敦宜皇贵妃与敬懿贵妃不约而同地格外注意皇帝对他表妹的神态。但诚如敬懿贵妃所意料的,“瞧不出什么来”!因为皇帝在储秀宫逗留的时间不多,而桂祥的女儿,即令是慈禧太后的内侄女,却因为没有什么名分,在特重礼制的宫内,不能象荣寿公主那样侍立在慈禧太后身后,只不过居于宫女的前列。加以貌不出众,言不惊人,很容易为人忽略。

但敦宜皇贵妃有她的看法,断定皇帝决不会选中他的表妹为皇后,“左看右看,怎么样也看不出她象个皇后。而且也不是有福气的样儿。”敦宜皇贵妃悄悄向敬懿贵妃说,“我看老佛爷大概也知道她娘家的这个姑娘,不怎么样!所以到现在都不起劲。看样子也是让她碰碰运气,碰上了最好,碰不上也无所谓。”

“这是多大的事!怎么说是‘无所谓’。也许,老佛爷已经跟皇上提过了。”

“如果老佛爷跟皇上提过了,大格格一定知道。她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我也不便问她。倒是你小妹的事,我替你托了她,她也答应了。不过能不能办到,可不敢说。只等十月初五吧!”

※※※

立后的日子选在十月初五,时辰定的是天还未亮的寅时,是钦天监承懿旨特选的吉日良辰。

立后的地点在体和殿。此处本来是储秀门,西六宫的翊坤宫跟储秀宫打通以后,拆去此门,改建为殿。这时灯烛通明、炉火熊熊,一切陈设除御座仍披黄缎以外,其他都换成大红,越显得喜气洋洋。

与选的又经过一番淘汰,出现在体和殿的,只剩下五个人了。桂祥的女儿以外,就是德馨和长叙家的两双姐妹花。此外三个,只有乾清门一等侍卫佛佑的女儿,被指婚为宣宗长曾孙贝子溥伦的夫人,其余两个包括敦宜皇贵妃的小妹在内,都赏大缎四疋、衣料一件被“撂”了下去。

忽然间,殿内七八架自鸣钟,同时发声,打过四下,听得太监轻声传呼,慈禧太后驾到了。她没有坐暖轿,因为储秀宫到体和殿,只有一箭之路。

两宫——皇太后、皇帝出临的行列极长,最前面是轻声喝道的太监,后面隔个十来步是慈禧太后,然后是随侍在侧,斜签着身子走路,一会儿望地上,一会儿望前面,照护唯谨的李莲英。只听他嘴里不断在招呼:“老佛爷可走好,宁愿慢一点儿!”

除这两个太监的语声以外,就只听见脚步声了。紧随在慈禧太后身后左面的是皇帝,然后是荣寿公主、福锟夫人、荣禄夫人。这一公主二命­妇­,最近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宠,为太监概括称作“三星照”,因为称谓中正好有“福、禄、寿”三字。慈禧太后对这个总称亦有所闻,觉得很好,便让太监们叫去,不加理会。

除此以外,再无别的福晋命­妇­。当年穆宗立后,诸王福晋,只要是“全福太太”无不参与盛典,而这一次慈禧太后并未传召,亦没有人敢请示,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倘或宣召,第一个便应是皇帝的生母醇王福晋,而这正是慈禧太后所忌讳的。尤其是归政之期渐近的这两三年,慈禧太后总是有意无意地不断表示:皇帝是一母之子,而帝母自然是太后。在立后的今天,为了让“儿媳­妇­”切切实实体认到只有一个“婆婆”,没有两个“婆婆”,更不能有醇王福晋在场。但如宣召她人,而独独摒绝醇王福晋,未免大伤感情,所以一概不召。

这以后只有宫女太监了。先朝妃嫔,照规制不能在场,不独是这样的场合,在任何地方,先朝妃嫔亦无与皇帝正式见面之礼,除非双方都过了五十岁。至于宫女、太监是照例扈从,几乎每人手中都捧着东西。皇太后、皇帝不管到何处,只要一离开一座宫殿,便有许多必携之物,从茶具、食盒、衣包、药品到盥洗之具,应有尽有,最后是一乘软轿。而这天却与平日不同,多了一长二方,三个装潢得极其华美的锦盒,而且捧了这三个锦盒的太监是在随扈行列的最前面。

体和殿已经安设了宝座,宝座前面摆一张长桌。慈禧太后在桌后坐定,首先便问:“福锟呢?”

“在廊上等着呐!”李莲英回答了这一句,便向身旁替他奔走的小太监说:“叫福中堂的起!”

于是福锟进殿磕完了头,慈禧太后问:“预备好了没有?”

“都预备好了。”

“军机呢?”

“已经通知了。”福锟答道:“孙毓汶已经进宫,喜诏由南书房翰林预备,亦都妥当了。”

“好!回头乾坤一定就宣旨。”慈禧太后转脸说道:“把东西摆出来吧?”

“喳!”

李莲英向那三个捧着锦盒的太监招一招手,一起弯腰走到长桌前面。他揭开锦盒,将一柄金镶玉如意供在正中,两旁放两对荷包,一­色­红缎裁制,绣的是交颈鸳鸯,鲜艳异常。

这三样东西一摆出来,便有人纳闷了。向来选后所用的“信物”是一如意,一荷包,候选秀女被授以如意,便是统摄六宫的皇后,得荷包的秀女封皇贵妃或者贵妃。如今,出了新样,荷包竟有两对之多!

其中最困惑的是福锟,想得最深的也是福锟。他是从“大清会典”想起,规制中妃嫔的定额是一皇贵妃、二贵妃、四妃、六嫔,“常在”和“答应”则并无限制。立后之日虽说同时封皇贵妃,但顺治、康熙当年的情形,一时无从查考。雍正以后,都是由王妃正位中宫,陆陆续续封妃封嫔,只有穆宗即位后大婚,却并不限于立后之日,只封一位皇贵妃。正在这样思索着,慈禧太后却又开口了,“福锟!”她说,“入选说,带上来吧!”

福锟领旨退到殿外,向西偏小屋在待命的司官吩咐,将最后选留的五名秀女,传召上殿。五名秀女,早就等在那里了,每人两个内务府的嬷嬷照料。由于家里早就花了钱,这些嬷嬷们十分殷勤,一直在替她们撂鬓整发,补脂添粉,口中不断小声叮嘱:“沉住气!别怕!别忘了,不教起来,就得跪在那儿!”这时听得一声传宣,个个起劲。自己所照料的秀女,能不能当皇后,就在这一“露”,所以没有人敢丝毫怠忽,前后左右,仔细端详,深怕有一处不周到,或者衣服皱了,花儿歪了,为皇帝挑了毛病,不能中选,误了人家的终身,自己遗憾终生。

“别蘑菇了!”内务府的司官连声催促,“老佛爷跟皇上等着呐!走,走,快走!”

谁先走是早就排定了的。桂祥的女儿叶赫那拉氏领头,其次是德馨家的两姐妹,最后是长叙家的两姐妹,姐姐十五岁,妹妹才十三岁,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娇憨之中,未脱稚气。

五个人由福锟领着进殿,一字儿排定行礼。演礼不知演过多少回了,自然不会差错。跪拜报名已毕,听慈禧太后说道:“都起来吧!”

等站起来一看,福锟恍然大悟,五个人都可以入选。皇后自然是领头的叶赫那拉氏,两双姊妹,必是两妃两嫔,而且看起来是长叙家的封嫔,因为最小的十三岁,还在待年,封妃尚早。

“皇帝!”慈禧太后喊。

侍立在御案旁边的皇帝,赶紧旋过半个身子来,朝上肃然应声:“儿子在。”

“谁可以当皇后,你自己放出眼光来挑。合意了,就拿如意给她。”

“这是大事。”皇帝答道:“当然请皇额娘作主,儿子不敢擅专。”

“不!要你自己选的好!”

“还是请皇额娘替儿子选。”

“我知道你的孝心。你自己选,你选的一定合我的意。”

说着,慈禧太后去拿如意,皇帝便跪了下来。如意太重,李莲英伸手帮忙,才能捧了起来,皇帝跪着接受,再由李莲英帮忙搀扶,方得起身。

这柄如意交给谁,实在是很明白的事。因此,红烛烨烨,众目睽睽,虽静得几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却都只是看热闹的心情,并不觉得紧张。

所有的视线自然都集中在皇帝身上,尤其是在那柄如意上面。他的脚步毫无踟蹰的样子,而且目未旁骛,见得胸有定见,在这天之前的几次复选中,就已选好了。

然而,从他身后及两侧望去,却看不出目光所注在谁?可以断定的是,决不是最后两个,因为方向不对。等他从容地一步一步接近,也就越来越明显了,如慈禧太后所期望,大家所预料的,如意将落在居首的叶赫那拉氏手里。

但是,突然之间,见皇帝的手一伸,虽无声息,却如晴天霹雳,震得每一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那柄如意是递向第二个人,德馨的长女。

“皇帝!”

在静得每一个人都能听见自己呼吸的时候,慈禧太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真象迅雷一样,将好些一颗心原已提到喉头的人,震得一哆嗦。皇帝也是一惊,差点将玉如意摔落在地上。

而真正受惊,却是在回过脸来以后,他此时所见的慈禧太后,脸­色­发青,双­唇­紧闭,鼻梁右面突然抽筋,眼下那块肌肤不住往上牵动,以致右眼半张半闭,衬着瞪得特别大的那只左眼,形容益发可怕。

虽然如此,仍可以明显地看出,慈禧太后在向皇帝努嘴,是努向左边。于是皇帝如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下头来,看都不看,将一柄如意递了给叶赫那拉氏。

这实在很委屈,也很没有面子。换了个娇生惯养,心高气傲的女孩子,亦许当时就会哭了出来。然而叶赫那拉氏却能沉得住气,笑容自然勉强,而仪节不错,先撩一撩下摆,跪了下去,方始双手高举,接受如意,同时说道:“奴才叶赫那拉氏谢恩。”

皇帝没有答话,也没有说“伊里”——满洲话的“站起来”,只管自己掉转身去,走回原位,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慈禧太后右眼下抽搐得更厉害了。她心里得乱,说不出是愤、是恨、是忧、是惧、是抑郁还是扫兴?然而她考虑利害关系却仍能保持清明冷静,控制局面也依然有她的手腕。皇帝的意向已明,将来“三千宠爱在一身”,自己的侄女儿,还是存着个心腹之患。文宗当年对自己及丽妃的态度,就是前车之鉴。转念到此,她毫不犹豫地喊:“大格格!”

“在!”荣寿公主从御座后面闪出来,静候吩咐。

“拿这一对荷包,给长叙家的姊妹。”

说完,她检视排列在面前的五枝绿头签,取出其中第二、第三两支,厌恶地往桌角一丢。这就是“撂牌子”,江西巡抚的两位小姐被摈了。

“恭喜!”荣寿公主将一对荷包,分别送到长叙的两个女儿手里。

两人也是跪着接受。年长的老实,忘了该说话,反倒是年幼的说道:“给皇太后、皇上谢恩!”站起来又请个安:“也谢谢大公主。”说完,甜甜地一笑。

荣寿公主心情沉重,笑不出来,轻轻答一句:“谢我­干­什么?”随即转身走回原处。

心情沉重的不止她一个人,满殿皆是。一个个面无表情,仿佛万分尴尬而又不能形诸颜­色­似的。大好一场喜事,闹得无­精­打采,人人都在心里叹气。

福锟原是预备了一套话的,只等“乾坤一定”,就要向慈禧太后与皇帝叩贺大喜。见此光景,心知以少开口为妙,只跪了安,带着原来的五名秀女退出殿外。

“回宫吧!”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什么人也不看,站起身来,仰着脸往后走。

“老佛爷只怕累了。”李莲英说,“坐软轿吧!”

慈禧太后无可不可地坐上软轿,照例是由皇帝扶轿杠,随侍而行。李莲英趁这当儿,退后数步,悄悄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黄天福一拉,两个人轻轻地掩到一边去交谈。

“你看看!”李莲英微微跌脚,“弄成这个样子?你们在­干­什么!”

“实在没有想到。”黄天福痛心地在自己胸口Сhā了一拳,“早知道万岁爷一点都不明白老佛爷的意思,我不管怎么样,也得提一句。可是,谁想得到呢?”

“事情糟到极处了。闲话少说,你赶紧预备如意。”李莲英说,“你伺候万岁爷换衣服的时候,提一句,千万要多装笑脸。”

※※※

照旗人的规矩,呈递如意是晚辈向长辈贺喜之意。因此,立后之日,皇帝要向太后献如意。由于有此一场绝大的意外,黄天福再不敢怠慢,慈禧太后未回储秀宫之前,就预备了一柄金镶珊瑚如意,由间道先赶到宫前等候。

慈禧太后一到,先回寝殿更衣,黄天福趁这当儿将李莲英的意思,说知皇帝。都预备妥当了,才告诉李莲英去回奏。

“老佛爷请出殿吧!万岁爷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还在这儿­干­什么?”慈禧太后冷冷地说道,“翅膀长硬了,还不自己飞得远远儿的?”

李莲英不敢接她的话,只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外头都在听喜信儿呢!请老佛爷让万岁爷尽了孝心,就见军机宣懿旨吧!”

这句“外头都在听喜信”,提醒了慈禧太后,宣旨太迟,可能会引起许多猜测,化成离奇的流言,教人听了生气。

因此,她接受了李莲英的劝告,由寝殿出来,居中坐定,皇帝便满面含笑地踏了上来,先请安,后磕头,装出欢愉的声音说:“儿子叩谢皇额娘成全。这柄如意,请皇额娘赏收。”说着,从单腿跪在一旁的黄天福手中,连盒子取过如意,高举过顶。

“难为你的孝心!”慈禧太后淡淡地说。

语气与神态都显得冷漠,而且也没有接纳皇帝所献的如意。荣寿公主看不过去,踏出来拿起如意,强纳在慈禧太后怀中,才算消除了快将形成的僵局。

于是皇帝又陪笑说道:“请皇额娘赏儿子一天假,撤了书房,让儿子好侍奉皇额娘好好儿乐一天。”

“嗯!嗯!”慈禧太后转脸向荣寿公主用微带诧异的声音:“乐一天?”

荣寿公主装作听不懂她的话风,只是凑趣:“老佛爷就传懿旨,撤书房吧!让漱芳斋的戏早一点儿开锣。今天备的戏多,晚了怕听不完。”

“好吧!”慈禧太后是那种懒于问事的懈怠神­色­:“我也放我自己一天假。立后宣旨,就皇帝自己说给军机好了。”

“是!”皇帝答应着,站起身来,仍旧立在慈禧太后身边,显得依依孺慕地。

“你就去吧!”

等慈禧太后这样再一次吩咐,而且声音中似乎也有了暖气,皇帝方始觉得心头的压力轻了些,答应一声,退出储秀宫,换了衣服,到养心殿召见军机。

这时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都已得到喜讯。国有庆典,要穿俗称“花衣”的蟒袍,好在事先都有准备,即时在朝房换穿整齐。同时各备如意,有的交奏事处转递,有的当面呈送。御前和军机的如意,自然面递,金镶玉嵌,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御案。皇帝看在眼里,不由得在口中默念着雍正朱批谕旨中一句话:“诸卿以为如意;在朕转不如意。”

磕贺既毕,礼王世铎呈上两道黄面红封里的谕旨,已经正楷誊清,皇帝先看第一道,写的是:

“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皇帝寅绍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佐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丽贤淑,着立为皇后。”

看到“丽”字,皇帝毫不犹豫地提起朱笔来涂掉,然后略想一下,注上一个“庄”字。接着再看第二道。

这道上谕,仍用“奉懿旨”的语气,宣封长叙两女。在“着封为”三字下,空着两格,另外附着一张单子,上面写着八个字,都是“玉”字傍。皇帝虽是初次处理此类事件,但也不难想象,这八个字是用来选做称号的。

此时世铎还有话:“皇后以外,另外两位封妃,还是封嫔?

请旨定夺。“

皇帝这才想起,应该请懿旨决定。但他实在怕提到立后封妃之事,惹起慈禧太后的不快而碰了钉子,同时也耽误工夫,便自己作了主张:“封嫔!”

“是。”世铎又说:“请圈定称号”

皇帝略看一看,圈定了两个字:“瑾”与“珍”,提笔填在空格中,十五岁的他他拉氏为瑾嫔,十三岁的他他拉氏为珍嫔。

这天就处理了这么一件事,便即退朝。皇帝重又换便衣,赶到储秀宫,奉侍慈禧太后临御漱芳斋听戏。漱芳斋亦已重新修得焕然一新,慈禧太后先在后殿随安室休息了一会,然后出殿,传旨开戏。

这天的戏,依然是以传宣入宫当差的“内廷供奉”为主,安排戏目,分派脚­色­,都由立山提调。戏完全迎合慈禧太后的爱好,更因为事先已得李莲英的通知,说慈禧太后这天不太高兴,当差要特别巴结,倘或出了差错,很难挽救。所以立山暗暗嘱咐后合,格外“卯上”,他说:“各位备必捧一捧我。我心里知道。”

立山是歌台舞榭的豪客,也是梨园的护法。有他这句话,没有人敢轻忽,出得台去,个个大卖力气,唱得­精­彩纷呈。两出小戏下来,慈禧太后为了立后惹来的一肚子气,已经消掉了一半。

第三出戏上场,开始传膳。向例安排在这时候的一出戏,总比较差些。因为传膳的时候,食盒络绎,御前奔走不绝,加以顾到口腹之奉,总不免忽略耳目之娱,有好脚­色­也错过了,未免可惜。

这时候的一出戏是《捉放曹》,慈禧太后认得扮曹­操­的花脸叫李连重,扮陈宫的却未见过。因为正在进膳,便未问起,那知一上场四句盖口的摇板,将慈禧太后听得停箸注目。扮陈宫的生得一条好嗓子,宽窄高下,随心所欲,听来痛快极了,尤其是第四句“见一老丈在道旁”,唱到煞尾,嗓子突然一放,就象打了个闷雷似的,殷殷之声,久久不绝,令人既惊且喜。

“这是谁啊?”慈禧太后问李莲英。

察言观­色­,他知道慈禧太后欣赏此人,便有意照应立出,让他来献一次功,“是立山找来的,奴才只知道姓孙,原来是有功名的。”他说,“要问立山才知道。”

“有功名的?”慈禧太后诧异,“怎么唱了戏呢?你找立山来,我问问他。”

立山便在殿前侍候,一传便到,磕过头还跪在那里听候问话。慈禧太后格外假以词­色­,吩咐他站着回话。

“这个唱陈宫的是谁啊?”

“叫孙菊仙。艺名‘老乡亲’,刚打上海到京,奴才听过他几回,觉得他嗓子挺痛快的,特意让他来试一试。因为还不知道合不合老佛爷的意,所以事先不敢回奏。”

“挺不错的,就让他进宫来当差好了。”

“是!”

“怎么说他有功名?”慈禧太后问道:“他原来­干­什么的?

是谁的‘老乡亲’啊?“

“孙菊仙是天津人。原来是个武秀才,陈国瑞驻扎天津的时候,他在……。”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因为台上正唱到吕伯奢出门沽酒,曹­操­听得厨下磨刀霍霍,吕家的人正在商量:“捆而杀之,绑而杀之?”不由得疑云大起,打算先下手为强。这是个紧要关节,吸引了慈禧太后的眼光,立山怕搅乱她的视听,见机住口。

慈禧太后这一下直看到急风骤雨的“行路”结束,“宿店”上场,起二黄慢三眼的长过门,方又问到孙菊仙的生平。

孙菊仙的生平,立山完全知道,但此时此地,没有细陈一个伶官的履历的道理。因而只简略地回奏,孙菊仙中了武秀才以后,投在陈国瑞营中,当过管理军械的差使,以后改投安徽巡抚英翰标下,充当武巡捕,并曾随着英翰到过广东。

官职由军功保到三品衔的候补都司,赏戴过花翎。“既有三品顶戴,不好好做官,可又怎么去唱了戏了呢?”

“就是为的唱戏丢了官。”立山答道:“有年孙菊仙由广东公­干­经过上海,他的同乡知道他唱得好,大伙儿起哄,非要他露一露不可。孙菊仙却不过意,以票友的身分,唱了三天。海报上贴的是‘老乡亲’,可是瞒不过人。现任三品武官,公然登台唱戏,未免不成体统。有人要参他,他自己知趣辞了官,做官的时候没有什么积蓄,日子过不下去,索­性­下海了。”

“这倒是少有的奇事!”慈禧太后很感兴味地说:“等他唱完了,你把他传来,等我问问他。”

“是!”

立山答得倒是很响亮,心中却不免嘀咕,因为孙菊仙弃官入伶,满腹牢­骚­,平时说话喜欢与人抬杠,加以天津人的嗓门又大,所以听来总是象在大吵其架似地。如果在慈禧太后面前,亦复这样不知检点,非闯大祸不可。

为此,立山特意赶到后台去招呼。等孙菊仙唱完,只听台前有太监在喊:“奉懿旨放赏!”接着是“曹­操­”与“陈宫”跪在戏台上谢恩。这时立山已守在下场门了,等孙菊仙一进来,亲自替他打帘子,迎面笑道:“成了!我的‘老乡亲’!赶快卸妆吧,老佛爷召见。”

孙菊仙一愣,突然间两目一闭,双泪交流,上过妆的脸,现出两道极明显的泪痕。在旁人看,自是喜极而涕,谁知不然。

“我一刀一枪替皇家卖过命,没有人赏识,不想今儿皇太后召见,这,这,这是那里说起?”

听这话,牢­骚­发得更厉害,立山机变极快,立即正­色­说道:“菊仙,你错了,你别觉得你那三品顶戴了不起,湘军、淮军由军功上挣来的红蓝顶子黄马褂,不知道多少?十八省的三品都司数不清,钢喉铁嗓的孙菊仙可只有独一份。不是物以稀为贵,老佛爷会召见你吗?”

孙菊仙收住眼泪,细想一想,请个安说:“四爷,你的话对!”

“那就赶快吧!”

于是好些“跟包”,七手八脚地帮孙菊仙卸了妆,换上长袍马褂,临时又抓了顶红缨帽替他戴上,由立山亲自领着去见慈禧太后。

“菊仙!”立山小声嘱咐,“你说话的嗓门儿,可收着点儿!”

“我知道。在太后跟皇上面前,自然要讲礼数。”

“对了!”立山很欣慰地,“好好儿上去吧!也不枉你扔了三品顶戴来就这一行!”

孙菊仙连连称是,立山益发放心。谁知一到了慈禧太后面前,开口便错。召见伶人,原是常有之事,凡是所谓“内廷供奉”,都算隶属内务府,因而礼节亦与内务府相同,自称“奴才”。孙菊仙却不用这两个字,但也不是称“臣”,而是自称“沐恩”。

慈禧太后倒是听懂了这两个字,不过入耳颇有新鲜之感,这个汉人武官对上司的自称,还是三十几年前在她父亲惠徽的安徽池太广道任上,听人叫过。这自然是失仪,甚至可以说不敬,然而慈禧太后不以为忤,依然兴味盎然的问他学戏的经过。

孙菊仙是票友出身,没有坐过科,自道师承程长庚,也学余三胜,这天的一出《捉放曹》,就是余派的路子。

之后便问他的出身。孙菊仙的回答,大致与立山的话相同,提到他剿捻曾受伤两次,慈禧太后居然有动容的样子,仿佛很爱重他的忠勇似的。

“你当过三品官吗?”慈禧太后问道,“听说你是为唱戏丢的官?”

“是!”

“你觉得很可惜是不是?”

“是!”

“不要紧。我赏你个三品顶戴就是了。”

这是异数,连立山都替他高兴,便提醒他说:“孙菊仙,碰头谢恩。”

孙菊仙依言碰头,但非谢恩,“请老佛爷收回成命。”他说:“沐恩不敢受顶戴。”

此言一出,立山失­色­,这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吗?惴惴然地偷觑慈禧太后,却是一脸的诧异之­色­。

“你为什么不受顶戴?倒说个道理我听。”

“顶戴是国家的名器,沐恩自问是什么人?敢受老佛爷的恩赏!”

这越发不成话了,无异指责慈禧太后滥授名器。立山急得汗流浃背,已打算跪下来陪着孙菊他一起赔罪了,那知慈禧太后居然平静地说:“你的话倒也说得实在。我赏你别的吧!”接着便转脸吩咐:“赏孙菊仙白玉四喜扳指一个,玉柄小刀一把!”

这通常是对作战有功的武官的颁赏,孙菊仙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磕头谢了赏。立山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大生警惕,慈禧太后真有些喜怒不测,以后当差,更要谨慎。

※※※

这一天漱芳斋唱戏,总算尽欢而散。慈禧太后回到储秀宫,兴致还是显得很好,但宫门下钥,命­妇­不能留宿在宫内,陪她灯下闲话的,只有一个荣寿公主。

谈来谈去,又谈到立后这件不愉快的事。经历了一整天,她的怒气已经消失,但心头的创伤却留下了。“好好一件事,你看,临了儿弄得这么窝囊!”她惋惜地说:“皇帝难道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

荣寿公主不敢答话,也不愿再谈此事,很想转换一个话题,而慈禧太后却有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之势,不等她有何表示,只以一倾委屈为快。

“我倒是打算满好,心里一直在想,古人说的‘娶妻娶德’,百姓人家如此,立后更应该讲德­性­。”她略停一下又说,“我也知道德馨家的两姊妹长得俊,长叙家姐儿俩也不赖,打算都留了下来,两妃两嫔,两双姊妹花,不也是从古到今,独一无二的佳话?谁知道我的苦心,皇帝竟一点儿也不能体会,白­操­了十几年的劳,你想,教我伤心不伤心?”

荣寿公主也是这一下才能完全了解慈禧太后的苦心,想想真要如她所说的,留下两对姊妹花在宫中,确是冠绝前代的美谈。自己一直以为慈禧太后总是为她自己打算,立她的内侄女为后,将来归政以后,仍可以假手皇后,左右皇帝的意志,间接­操­纵朝局。如今看来,亦不尽然,慈禧太后在为自己打算以外,亦不是全不顾皇帝。照她的安排,远比皇帝仅选德馨的长女为后来得美满。可惜,她这番用心太深了,而且事先毫无透露,以致搞成一着错,满盘输的局面,实在可惜!

这要怪谁呢?想想还是要怪慈禧太后自己。她的这个打算,只要略微透露一点风声,就可以让皇帝欣然照办,而竟吝于一言,未免自信太甚。想到这里,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也不用叹气。”慈禧太后说道,“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也想开了!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不听我的话,何况隔一个肚子?”

这是连穆宗都埋怨在里头了。荣寿公主很不安地说:“老佛爷说这话,我可替先帝跟皇上委屈,谁敢不孝顺老佛爷?只不过……。”

“怎么?”

“只不过见识不及老佛爷,看不透老佛爷­操­持苦心有多深?”

慈禧太后不响,好一会才点点头说:“你这话倒也是!说中了我的病根。”

“女儿可没有那么个意思,敢胡说老佛爷行事有什么欠缺。”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说批评我不对。我只是觉得我的想法,有时候是太深了一点,好象让人莫测高深似的。”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从此以后,我倒要改一改了。”

荣寿公主觉得她这话还是莫测高深,便不敢接口,只是轻轻地替她捶着背。

“你看,皇帝真能拿这副担子挑得下来吗?”

这是指皇帝掌理大政而言。不过,荣寿公主虽懂她的意思,却只好装作不懂,因为此事关系太大,不便回答,唯有装糊涂:“女儿不明白老佛爷的意思。”

荣寿公主不赞一词,慈禧太后也就不再往下多说。就这句话已经多了。大婚定在明年正月二十六,紧接着在二月初三归政,一切都成定局,万无变更之理,说是怕皇帝难任艰巨,仿佛还舍不得撒手似的,岂非多余?

因此,明知道荣寿公主守口如瓶,谨密可靠,她仍旧不能不叮嘱一句:“咱们娘儿俩随便聊聊的话,你可别说出去!”

看似一句亲切的家常话,在此时此地此人,可就不比等闲。荣寿公主一时勾起心事,百感交集,霍地双腿一弯,跪在慈禧太后膝前。

“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说。”

“女儿有几句话,不能不跪着说。只怕忠言逆耳,惹皇额娘生气,所以先跪在这里赔罪。”

荣寿公主的举止向来稳重,凡事看得深、想得透,这时候有这样的举动与言语,可想而知必是极重要的话,便点点头喊一声:“来啊!”

在殿外伺候的是储秀宫首领太监崔玉贵,内务府的人都管他叫“二总管”,在太监中的地位与得宠的程度,仅次于李莲英。此时听得召唤,捧着个腆起的肚子,疾步而来,单腿往下一跪,听候吩咐。

“看有什么人在屋里?都叫他们出去!”

崔玉贵领命逐屋去查,查一处、撵一处、关一处,只听不断有房门碰上的声响,最后连殿门都关上了。

于是慈禧太后平静地说道:“有话你就说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你知道的,我有大事,只跟你商量。”

“可惜,立皇后这件大事,皇额娘没有跟女儿说。不然会办得更顺利。”荣寿公主说道:“皇上的孝心,女儿是知道的,就为这件事,皇上心里不安得很,怕是违背了皇额娘的意思。其实这也怪不得皇上,他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好商量。翁师傅倒是皇上亲近的,然而皇上不提这件事,翁师傅素来谨慎,决不敢提。总而言之,皇额娘的一片慈爱,皇上领会不到,无意之中弄拧了,决不是有心的。皇额娘的养育之恩,如天之高,如地之厚,女儿在想,总不见得会拿皇上这个无心的过失,老放在心里吧?”

“当然!不过,”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有些事,你想拿它扔开,它偏偏兜上心来,真教没法子。”

“皇额娘,女儿说话要放肆了。”荣寿公主一字一句地说:“皇额娘的儿子只有皇上一个。”

“就是这话罗!因为只有一个,我才把我一片心都给了他。无奈……。”慈禧太后踌躇着叹口气:“唉,不提了!”她慈爱地抚着荣寿公主的脸,“我总算还有个真心向我的好女儿。”

“女儿自然要孝顺皇额娘。不过,女儿也要做一个好姐姐,做皇上的好姐姐!”

“对啊!凡是好女儿,一定也是好姐姐。”

荣寿公主十分欣慰,“真是再没有比皇额娘更圣明的。”她也忍不住有些激动,“母慈子孝,天下太平,皇额娘尽管享福吧!”

这句话说得慈禧太后很高兴,“我是得享几年福了。”她踌躇满志地说:“总算有个太平局面交付给皇帝,自觉也对得起祖宗了。”

※※※由于荣寿公主的苦心调护,慈禧太后与皇帝呣子君臣之间,总算保住了一团和气。慈禧太后也觉得国事既已决定付与皇帝,“家事”也不妨让“女儿”代劳,所以大婚典礼一切踵事增华的点缀,以及照例应有的仪节,几乎都让李莲英向荣寿公主请示办理。慈禧太后自己从万寿以后,就住在西苑。一场瑞雪,正多乐事,只苦了皇帝,冒雪冲寒,晨昏定省以外,还得回宫办事读书。

这时的第一大事自然是密锣紧鼓地筹备大婚。钦天监挑定十一月初二的吉日行纳彩礼,派定礼部尚书奎润为正使,户部尚书福锟为副使,纳彩的仪物,虽是照例备办,荣寿公主仍旧一一亲自检点,因为风传后家倚恃慈禧太后的威势,竟如民间的陋习,事事挑剔。桂祥整天躺在鸦片烟榻上,昏天黑地,倒还不大生事,他那夫人悍泼无比,花样极多。李莲英跟荣寿公主商量,都觉得这种情形,不宜奏闻慈禧太后,免得她生气,也免得她为难。那就只好委屈求全,尽量迁就,所以连照例的纳彩仪物,亦须仔细检查。

纳彩礼之前十天,李莲英愁眉苦脸地来跟荣寿公主说:“‘方家园’又出了点子了。今儿有话过来,十一月初二那天,要大宴群臣。”

“大宴群臣?”荣寿公主诧异地问:“那里有这个规矩?再说,大宴群臣,又那里轮得到皇后家来过问?”

“不是万岁爷大宴群臣,是皇后家。”

“岂有此理?这不太离谱了吗?”

“原是。”李莲英说,“方家园的意思是,请一道懿旨,在皇后家赐宴。”

“那,”荣寿公主说,“他们不会自己请客?爱怎么请,怎么请,谁也管不着。”

“如果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承恩公夫人是怕请了客,客人不给面子,辞席不到,太没有面子,所以要请老佛爷出面。

大公主,你给提一声吧!“

“提一声?”荣寿公主问道:“请客谁给钱啊?”

“那,大公主,你就别问了。”

荣寿公主想了一会答道:“你先到外面打听打听,可有人会说话?那班都老爷当中,书呆子很多,回头上个折子,说不合仪制,请皇太后收回成命,那是多不合适的事!”

“这一层,大概不会。”李莲英说,“如今的都老爷,也不比几年前了,怕事的多。再说,这是办喜事,也总不好意思扫兴。”

“好吧!反正麻烦还多的是。就依他们吧!咱们大清……。”荣寿公主猛然将话咽住。她本来要说的那句话,出自她生父恭王之口:咱们大清天下会断送在方家园。

于是荣寿公主找了个机会,从容向慈禧太后回奏,说后家打算大宴王公大臣,但得先看皇太后的意思,如果可行,便请颁发一道懿旨,否则作罢。话说得很婉转,可进可退,倘或慈禧太后不以为然,亦不算碰了钉子。

那知慈禧太后既不说准,亦不说不准,反问一句:“你看呢?”

这一问就让荣寿公主很难回答了,因为她平日侃侃谔谔,常是有意无意地讲究礼制,现在明明一件不合规矩的事,如说破例不妨,那么以后再遇着违制之事,就无法奏谏了。

也因为有此警觉,便想到慈禧太后可能是有意试探,所以措词格外谨慎,想了一下答道:“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例子。不过例由人兴,只要无碍国计民生,兴一个新例也不妨。女儿在想,象这样的情形,言官亦不致说话。”

“这一阵子言官又在起劲了,少惹他们为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桂祥打算请一次客,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不必降旨。你告诉他们,只请一二品大臣好了,王公不必请,他一个三等承恩公,叙礼叙不过人家。”

荣寿公主暗暗佩服,这样安排,才真是给桂祥做面子。因为只请一二品大臣,就显得桂祥这个公爵唯我独尊了。而况要请王公亲贵,人家也许不到,三五个还不打紧,辞谢的多了,席次上空着一大片,反而伤面子。

“你再传话给他们,开一张单子来我看,席位要好好排。”

这是变相的降懿旨。一二品大臣自然会知道,席次是经“钦定”的,那就不敢不来了。

“再告诉他们,可也不必太招摇。”慈禧太后又说,“这几天,那班‘都老爷’正在找毛病,避着他们一点儿。”

“找毛病?”荣寿公主不解地问了一句。

“还不就是那几辆火车吗?”

荣寿公主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李鸿章进了几辆火车,是在法国定造的,一共七节,一节机车,六节车厢,其中最讲究的一节,是专为慈禧太后预备的。另外上等车两辆,预定为皇帝、皇后的座车,中等车二辆,供随扈人员乘坐。再有一节就是行李车。

此外又有七里路的铁轨,已经在中海紫光阁西面的空地上开始敷设,不久就可完工,供慈禧太后试乘游览。西洋的奇技­淫­巧,一向为卫道之士所深恶痛绝,言官自然要动奏折谏劝了。

“大家都以为我坐火车好玩儿,就跟去年造好,搁在昆明湖的‘翔云’、‘捧日’那两条小火轮一样,那实在是错了。”慈禧太后说道:“你看你七叔,从前那样子反对西洋的东西的人,这两年也变过了,上个月上折子,主张造天津到通州的铁路。我倒也要看看,铁路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这是慈禧太后解释她为什么准在御苑之内建造铁路的理由。荣寿公主对这件事,不甚明了,也就没有什么话好说。只不过记着慈禧太后的告诫,通知李莲英转告方家园后家,宴请一二品大员一举,千万不可招摇铺张。

承恩公桂祥“大宴群臣”,尚未由大清门入宫的皇后,已接受一二品大员三跪九叩的遥拜,这一不合礼制的盛举,倒没有惹起言路的纠弹,慈禧太后所担心的,谏阻天津至通州修造铁路一事,却终于见诸奏章了。

一马当先的是国子监祭酒盛昱,接下来有河南道监察御史余联沅、山西道监察御史屠仁守,抗章响应。这些词气凌厉,认为开天津至通州的铁路,掘人坟墓,毁人田庐,而且足以使津通道上的舟子、车伕与以负劳为生的苦力,流离失所的议论,使得大病初愈的醇王,气恼之至。所以当慈禧太后将那些奏折发交海军衙门会同军机处“一并妥议具奏”时,他决定搁置不理,内心的想法:“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理那些“无理取闹”的奏折,这一阵风潮,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会平息下来。

局势外弛内张,好些人在注视着慈禧太后的动静,紫光阁西的铁路已经敷设完工,看她是不是会在禁苑以内试坐这西洋奇技­淫­巧之物?如果慈禧太后居然坐了火车,那就表示她赞成兴建津通铁路。这就非同小可了,非直言极谏,拚死力争不可。

六九

十二月十五,正当一场大雪以后,半夜里禁城之中起火,地点是在太和殿前的太和门。

太和门九楹三门,一水环萦,上跨石梁五道,就是金水河与金水桥。门内东西庑各三十二楹,回廊相接,除了体仁阁与宏义阁以外,便是内务府的银库、衣库、缎库、皮库、茶库及武备院贮藏毡毯鞍甲之处。起火就在茶库,很快地延烧到了太和门西的贞顺门。

大内有灾,百官都须奔救,一时九城车马,破雪而来。外城的“水火会”,一批接一批,鸣锣而至。门外虽有现成的金水河,但为坚冰所封,费了好大的劲,才凿开一尺厚的冰,而河底的水只有数寸,毫不得力,只有坐视烈焰飞腾,由西而东,烧到太和门,再烧到昭德门。重檐高耸,石栏缭折的太和门,四面是火,只听哔哔剥剥地爆响不断,眼看着画栋雕梁,霎时间都化为灰烬,急得内务府大臣福锟,只不断地顿足大喊:“断火路,断火路!”

于是救火的护军,找到工匠,冒着炽烈的火势拆掉昭德门东的两间屋子。屋子大梁凌空而坠,伤了十几个人,不过火势终于不致漫延了。在场的王公大臣,相顾喘息,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就这时有两乘轿子,飞奔而至,轿前有“顶马”开路。到太和门前,轿子停下,一先一后出来两个人,须眉皆白,前面是恭王,后面是宝鋆.

所有的王公大臣,一齐上前迎接,恭王摇头叹息:“惊心动魄,奈何,奈何?”

“这场火来得太不巧了!”宝鋆接口说道,“一开年就是大婚盛典,天子正衙的太和门,烧成这个样子,太难看了。”

这一说提醒了大家,相顾忧急,竟忘了还在救火,谈起如何从速修复太和门的善后事宜?这样的大工,光是勘估议价、鸠工集材就非数月不办,如今只有四十天的工夫,看来纵有鬼斧神工,亦难如愿。

※※※

外廷计无所出,深宫更为系念。慈禧太后从半夜里惊醒以后,一直到下午两点钟,得报火路已断,不至于再蔓延,方始松了口气。

这是件太糟心的事。唯一的安慰是,听说王公大臣,包括恭王及所有请假不上朝的大员,无不亲到火场救灾,能急君父之难,都算是有良心的。其次是内外城的“水火会”、步军统领衙门、神机营、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的兵丁差役,亦很出力。慈禧太后特别传旨,发内帑犒赏,兵丁伕役,每人二两,受伤的每人十两。因此,皇太后仁慈的颂扬,倒是传遍了太和门内外。

其次就要查问起火的原因了。这场火起得很奇怪,值班的护军,在贞庆门东值宿之处烤火,半夜里,星星一火,窜入柱子的蛀孔中。太和门重修在康熙三十四年,将近两百年的木柱,不但风燥无比,而且柱中也蛀得空了,所以一点火星,酿成大患。先是闷在柱子中烧,等到发觉,已无法灌救。当然,典守者不得辞其咎,值班的章京及护军,拿交刑部严办,不在话下。

但是,就拿失职的护军砍脑袋,亦无补于这一场火所带来的损失与烦恼。慈禧太后也跟外廷的王公大臣一样,着急的是大婚期近,如何能将太和门赶快修起来?纵不能尽复旧观,至少也要将火灾的遗迹掩饰得不刺眼才好。

善于窥探意旨的李莲英,无须慈禧太后开口,就先已想到她必以此为忧,早就问过立山,得到了相当满意的答复,随即奏报:“老佛爷别为这个心烦。到时候准有照式照样的一座太和门。”

“你又胡说了。”慈禧太后嗔道:“简直就是说梦话。”

“奴才那敢撒谎?老佛爷倒想想,去年上西陵,一路的行宫,都修得四白落地,跟新的一样,那不都是赶出来的吗?”

“啊!”慈禧太后想起来了,“是找裱糊匠搭一座太和门?”

“是!奴才说呢,那里有瞒得过老佛爷的事?”李莲英说,“这要找搭棚匠、裱糊匠、扎彩匠,他们有法子,能搭出一座太和门来。”

“行吗?”慈禧太后还有些疑惑。

“行!”李莲英斩钉截铁地答道:“奴才问过立山了,他说一定行!这是多大的事,他没有把握就敢说满话了?老佛爷等着瞧吧,到了大喜的日子,准有一座看不出假来的太和门。”

是这样斩钉截铁的答复,慈禧太后不能不信。不过这也只是消灭了她心头重重忧虑的若­干­分之一,更大更多的烦恼,即将接二连三地到来。她一想起来就揪心,真怕去触动这方面的思绪,然而她到底是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深知躲避不了的烦恼,只有昂起头来硬顶,所以咬一咬牙,决定自己先作打算。

打算未定以前,先要有一番了解,“外头有什么话?”她问李莲英,“你总听到了,别瞒我!”

李莲英也跟慈禧太后同样地烦恼,同样地担心,所不同的是,他多一分希冀之心,总觉得慈禧太后必能从容应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此时看到她是有担当的态度,心头先已感到安慰。

不过,回奏的措词,却须谨慎,既不宜隐瞒真相,也不宜添枝加叶,免得激怒了慈禧太后。有此理解,说话就慢了,“总怨这场火不巧!”他说,“人心本来就有点儿浮动,这场火一起,好象更有话说了。”

“说什么?”慈禧太后问:“说我不该在颐和园装电灯,西苑不该修铁路?”

“西苑修铁路,他们倒不敢管,天津到通州的铁路,都说不该修。”李莲英说,“有句话,怕老佛爷听了生气,奴才不敢说。”

“不要紧,你说好了!”

“说这场火是,是天怒。”

慈禧太后明白,这是半句话,原来那句话,必是由人怨激起天怒,太和门之灾,是天意示警。这句话听来当然刺耳,可是也无须生气。

“还有呢?”

“还有……,”李莲英觉得有句话瞒不得,“说是这两年花费太多了。”

慈禧太后默然。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修三海、修颐和园、大婚,再加上兴办海军,花费是忒多了一些,如今重修太和门,又得几十万银子,看来非得收敛不可了。

不过,可怪的是李莲英居然也这样说,虽是转述他人的话,却不妨看作他自己亦有此想法。这倒不能不问一问:“你说呢?是不是多了一点儿?”

李莲英原是一种试探。两大工程,加上总司大婚传办事件这个差使,他也“搂”得很不少了。盈满之惧,时刻萦心,此时特地要试探慈禧太后的意思,果然有收敛之想,也是惜福之道。只不防她有此反问,倒觉得难以回答。

这时候不容他犹豫,更不能惹恼慈禧太后,唯有先作违心之论,“其实也不能算多。”他说,“只为几件大事搁在一起办,就显得花的钱多了。”

这两句话在慈禧太后觉得很实在,“说得不错。”她毫不考虑地表示,“先缓一缓吧!等缓过气来再说。”

“是!”李莲英答道:“老佛爷圣明。”

“你说给立山,看颐和园未完的工程,有什么可以暂缓的?让他写个说帖来我看。”慈禧太后又问:“皇帝呢?你听他说了什么没有?”

皇帝只说过一句话。“早就知道要出事!”此外便只是两副面孔,在慈禧太后面前,勉强装出豁达的神情,背转身立刻就是­阴­沉抑郁的脸­色­,而且不断地吁气,仿佛撑胸塞腹,有数不清、理不完的积郁似的。

那另一副面孔,慈禧太后看不到,而李莲英是看得到的。可是,他不敢告诉慈禧太后,并且还严厉告诫他所管得到的太监,包括“二总管”崔玉贵在内,不准到“老佛爷”面前搬弄口舌,否则重责不饶。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宫中从“东佛爷”暴崩以后,便是“西佛爷”唯我独尊的局面。维持这个局面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安静。倘或无事生非,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搞得­鸡­犬不宁,那不仅是极傻之事,简直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就因为他是持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也跟荣寿公主一样,无形中处处卫护着皇帝,这时当然不肯说实话。但如说皇帝一无表示,慈禧太后也未必会信。皇帝亲政在即,每天批阅章奏,要拿出办法来禀命而行,然则对当前这一连串拂逆,岂能默无一言?

李莲英只有拣能说的说。能说的是国家政事,不能说的是慈禧太后的为了她自己享乐的一切作为,秉持此一宗旨,他这样答说:“万岁爷仿佛对修天津到通州的铁路,不以为然。”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他怎么说?”

“奴才也不十分清楚。看意思是觉得北洋衙门管的事儿太多。”

“修铁路是七爷上的折子。”

慈禧太后这话的意思,一下子不容易明白。李莲英听到“七爷”跟“万岁爷”连在一起的事,总是特别小心,想了一下答道:“万岁爷只听老佛爷的话,七爷上折子,也得看他说得对不对?说得不对,万岁爷不一样儿的驳回吗?”

慈禧太后不即答言,脸上却是欣慰的神情,好半天,才点点头说:“他能这么想,心里总算明白。往后有他的好处。”

※※※

慈禧太后意料中的事,果然发生了。言路上接二连三有折子,山西道监察御史屠仁守、户科给事中洪良品,都有极其率直的奏谏。此外翰林与上书院的师傅,亦都说了话,而且除津通铁路以外,也隐隐然提到兴修颐和园的不足为训。这些折子先由皇帝阅看,看一个,赞一个,然而在慈禧太后面前,他却噤若寒蝉,什么话也不敢说。

慈禧太后也知众怒难犯。好在心里已早有打算,召见军机,接连颁了两道懿旨,一道是就太和门灾,有所晓谕,她承认这是天意示警,应该“寅畏天威”,而在深宫修省以外,也勉励“大小臣工,­精­白一心”。

另一道懿旨,是根据立山的说帖,决定颐和园的工程,缩减范围,除了正路及佛殿以外,其余的一切,全部停工。当然,正路及佛殿这两个主要部分的工程,究有多大的范围,并未明言。

这两道上谕,是慈禧太后为自己稳一稳脚步,却不能弥补清议对醇王和李鸿章的不满。只是抗章搏击,也还有分寸,不过看起来对事不对人,其实是既对事亦对人,因而醇王的­精­神又坏了。

皇帝也觉得修津通铁路一事,不能只是将原折交议,迹近拖延,所以悄悄向翁同龢问计。

“师傅,”他说,“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如今该有个决断,自然是以公意为断。可是公意又在那里?老百姓的话,从那里去听?”

“民间疾苦,不易上闻。”翁同龢答道,“臣亦只是听闻而已。”

“你听到些什么?”

“传言津通百姓,呈诉通永道衙门者,不下二三百起,该管衙门不理。向总督衙门申诉,因为是奏定办理的案子,不肯据情入告。据说百姓都含泪而去。”

“岂有此理!只怕李鸿章也不知道这些情形,是他下面的人瞒着他。不然,李鸿章也不能置之不理。”

皇帝太天真了,竟当李鸿章是汤斌、于成龙之流的好督抚。翁同龢不便直言,然而也不能附和,唯有保持沉默。

“怎么?”皇帝醒悟了,“李鸿章是知道的?”

“李鸿章不是懒于理政的人。”

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皇帝黯然摇头,然后又问:“你知道不知道,百姓的诉状中是怎么说?”

“无非庐舍坟墓,迁徙为难。子孙见祖父的朽骨,岂有不伤心之理?就算公家给价,其心亦必不甘。”翁同龢又说:

“有人引用圣祖仁皇帝的上谕……。”

一提到康熙,皇帝赶紧起身,翁同龢自然站起得更快,“那时的上谕怎么说?”皇帝问。

“容臣检来呈阅。”

检来一本《十朝圣谕》,翻开康熙一朝,有关河工的谕旨,其中有一条是:“所立标竿多有在坟上者,若依所立标竿开河,不独坏民田庐,甚至毁民坟冢。朕惟恐一夫不获其所,时存己饥己溺之心,何忍发此无数枯骨?”

“圣祖之为圣,仁皇帝之为仁,即此可知!”翁同龢忽然激动了,“转眼就是归政大典,皇上履端肇始,而盈廷多风议之辞,近郊有怨咨之口,诚恐有累圣德,更恐埋没皇太后多少年­操­持的苦心,实在不妥。”

“师傅,”皇帝立即接口,“你何不也上一个折子?”

翁同龢这下才发觉“言多必失”,惹出麻烦来了。可是此时此地,不容他退缩,只能答应:“是!臣想跟毓庆宫行走诸臣,联衔上奏。”

“好!你快办去吧。”

翁同龢下了书房,立刻草拟奏稿。以他的见识、文采,象这样的奏折,原可一挥而就,结果费了一个下午才能脱稿,因为顾虑太多,不能不仔细推敲。

当天便将毓庆宫行走的另外两位大臣请了来,一个是兵部侍郎,也是状元出身的孙家鼐;另外一个是吏部侍郎松溎,他是正蓝旗人,进士出身,但教皇帝读“清文”,在毓庆宫的身分就差了,只是所谓“谙达”。向来师傅们有什么公折,谙达是不列衔的,翁同龢为了壮声势,所以将他亦算上一个。

折柬相邀,专车奉迓,孙、松二人一到,翁同龢拿出折底来“请教”。看上面写的是:

“查泰西之法,电线与铁路相为表里,电线既行,铁路势必可举办,然此法试行于边地,而不适行于腹地。边地有运兴之利,无扰民之害。腹地则坏田庐、平坟墓,民间哗然。未收其利,先见其害矣。

今闻由天津至通州拟开铁路一道。查天津距通州二百余里,其中庐舍相望,桑麻被野,水路则­操­舟者数万人,陆路则驱车者数百辈,以及村酤、旅店、负贩为活者更不知凡几?

铁路一开,本业损失,其不流而为盗者几希!

近来外间议论,无不以此事为可虑。臣等伏思皇太后、皇上勤恤民隐,无微不至。偶遇四方水旱,发帑赈济,唯恐一夫之失所,岂有咫尺畿疆,而肯使小民穷而无告乎?况明春恭逢归政盛典,皇上履端肇始,而盈廷多风议之辞,近郊有怨咨之口,似非所以光昭圣治,慰安元元也。

夫稽疑以卜,众论为先,为政以顺民心为要。津通铁路,宜暂缓办,俟边远通行,民间习见,然后斟酌形势,徐议及此,庶事有序,而患不生。“

松溎先看,看完递给孙家鼐,等他亦看完了,方始征询意见:“如何?”

“比上斋诸公的公折,缓和得多了。”

“不但语气缓和,持论亦平正通达。我谨附骥尾。”

松溎说完,提笔在后面署了名,孙家鼐亦然如此。这在翁同龢自是一大安慰,也有些得意,觉得推敲的苦心,毕竟没有白费。

处理了自己的事,要问问旁人的态度,“上斋诸公的公折,怎么说法?”他问。

“上斋”就是上书房的简称。在上书房行走,亦称为“师傅”,但因为教皇子而非皇帝,所以地位、恩遇,都不及皇帝的“师傅”。但上书房的人多,加以是协办大学士恩承与吏部尚书徐桐任“总师傅”,在这两位卫道之士支持之下,上书房的公折,措词就严峻得多了,语气中明攻李鸿章,暗责醇王。恩承和徐桐虽以地位与翰林悬殊,不便列名上折,却以私人身分写了信给醇王。当然,词气恭顺而论事激切,使得醇王大为不悦。

翁同龢是醇王很看重的人,平时礼遇甚周,就仿佛汉人书香世家敬重西席那样。因此,对于醇王在病中遭遇这种为清议所不容的拂逆之事,他自然觉得难过,同时也有许多感慨和惋惜。

“醇邸完全是替人受过。”翁同龢还有许多话,到喉又止,只付之喟然长叹。

孙家鼐了解他的意思,却不肯接口,松溎的­性­子比较直,立即说道:“替人受过,也要看值不值?替李鸿章受过不值,替皇太后受过就值得。”

修三海,修颐和园,昆明湖设小火轮,装设电灯,以及紫光阁畔建造铁路,凡此为清议所痛心疾首的花样,说到头来都怪在醇王头上。不是说他‘逢君之恶“,而是本乎春秋贤者之意,认为他不能据理力谏,未免过于软弱。就这一点上,恭王与他的贤愚便极分明,这几乎已成定评。

然而翁同龢却比较能体谅醇王的苦衷,“醇邸的处境甚难。”他说,“要避擅专的嫌疑,就不能不唯命是从,千错万错……,唉!”他又不肯说下去了。

“千错万错,错在不甘寂寞。”松溎说得很率直,“如果不是他静极思动,就不会有恭王被逐,军机全班尽撤的大政潮。

到今天,安富尊荣,优游岁月,何来如许烦恼?“

话说得太深了,翁同龢与孙家鼐都不肯再往下谈。做主人的置酒款客,取出珍藏的书画碑帖来展玩品评,而松溎对此道的兴致不高,所以谈来谈去又谈到时事了。

几杯佳酿下肚,松溎趁着酒兴,越发放言无忌,“今上的福分,恐还不如穆宗。”他说,“就拿立后来说,当年穆宗远离中宫,是有激使然,加以宫闱中有‘大力’­干­预,以致有后来的弥天巨祸。然而穆宗与嘉顺皇后之间,相敬如宾,琴瑟调谐,至少也是一种福分。今上呢,方家园的皇后,未曾入宫,只怕就注定了是怨偶……。”

“寿泉!”翁同龢唤着他的别号,打断他的话说:“酒多了。”

“我不是醉话,是实话。外面有人说,皇后的福分,也只怕有限。试看,册立未几,有太和门的奇灾,这就象民间新­妇­妨夫家那样,不是好征兆。”

“偶然之事,无须穿凿。寿泉,来,来,请!这松花江的白鱼,来之不易,别辜负了口福。”

孙家鼐乱以他语,松溎却越说越起劲:“今上实在是天下第一苦人,五伦之中,仅剩得一伦,你想,可怜不可怜?”

“仅剩得一伦!”翁同龢不由得要问,“是那一伦?”

“就那一伦,也还得看将来。”松槻说道,“‘父子’一伦,在皇上最苦,这不用说;虽有‘兄弟’,并无手足之亲,这一伦虽有似无;做皇帝的没有‘朋友’,更何须说;‘夫­妇­’一伦,眼看也是有名无实的了。”

话是有些过甚其词,但大致与实情不差,尤其是父子一伦,在皇帝是隐痛。所以翁、孙二人,默然无言,静听松溎再往下谈。

“今上只剩下君臣一伦了。五伦的君臣,原非为君立论,圣人垂教,重在勉事君者以谨守臣道。为人臣者,能得君之专,言听计从,如昭烈帝之与武侯,所谓如鱼得水,亦是人生难得的际遇,即使其他四伦不足,”亦可以稍得弥补。“松溎略停一下又说:”我在想,今上实在是虽君亦臣,慈禧太后虽母亦父,呣子实同君臣。归政以后,而慈禧太后果然能完全放手,以万寿山­色­、昆明湖光自娱,优游颐养不顾政务,那么今上的君臣一伦,总算是占到了。然而,今日之下,亦还言之过早。“

这段话说得很深,翁同龢与孙家鼐,都在心里佩服,只是表面上却不能承认他所析之理。而翁同龢又有进一步但相反的看法。

“君则君,臣则臣。纵如所言,我辈能谨守臣道,善尽辅佐,让皇上能畅行大志,这才算是全了君臣一伦。”

“说得是!”松溎看着孙家鼐说:我辈亦唯有以此上慰圣心了。“

※※※

一开了年,局势外弛内张。从表面上看,大婚费用一千多万,带来了很兴旺的市面,诸工百作,直接间接都沾着光,无不笑逐颜开。加以这年本是己丑会试正科,各省举子为了顺便瞻仰大婚盛典,多提早在年内到京。又因为明年还有恩科,如果本年场中不利,不妨留在京里用功,免得往返跋涉,所以都带足了盘缠,而且大都怀着得乐且乐,先敞开来花一花再说的念头,使得客栈酒楼、戏园妓馆,买卖更盛,纸醉金迷,好一片升平气象。

暗地里却有许多令有心人不安的情势存在。正象新扎制的太和门那样,俨然画栋雕梁,几乎可以乱真,而外强中­干­,内里朽木烂纸一团糟。一个月以前,反对修建津通铁路的十几道奏折,都为海军衙门压了下来,一班看得透、想得深的清刚耿直之士,便计议着要用釜底抽薪的治本之计。

其中最认真的就是山西道监察御史屠仁守。他是湖北孝感人,同治十三年的翰林,由编修转御史,风骨棱棱,是清流中的后起之秀。他对于醇王一系,千方百计攻击恭王,以及创立海军衙门,侵夺军机处与总理衙门的职权,形成政出多门的混乱现象,深恶痛绝。所以凡是醇王及海军衙门的敝政,如变相卖官鬻爵的“海军报效”等等,无不大肆抨击。

反对津通铁路的修建,屠仁守的态度极其坚决。这个把月以来,他一直在盘算,此事是李鸿章所主张,而恃醇王为护符。不去醇王,不能攻李鸿章,所以釜底抽薪之道,即在攻掉醇王。

就在这时候,海军衙门与军机处奉旨妥议群臣奏请停办津通铁路一案,有了初步结果。由醇王与礼王世铎联衔复奏的折子,洋洋数千言,将言官、翰林、部院大臣所上的七个折子,驳得体无完肤,最后的结论是:“言者之论铁路,乃云:”即使利多弊少,亦当立予停止。‘此臣等所甚不解也。现当大婚,归政举行在即,礼仪繁重,诸赖慈虑亲裁。臣等以本分应办之事,若然局外浮议,屡事牴牾,哓哓不已,以致重烦披阅,实非下悃所安,而关系军国要务,又不敢为众咻牵制,遽萌退诿之志。惟有将臣等所见所闻,确切可查之事,据实胪陈,伏乞圣鉴。至于事关创办,本属不厌求详,然局外浮议,恒多失实。查防务以沿江沿海最为吃紧,各该将军督抚,利害躬亲,讲求切实,可否将臣等此奏,并廷臣各原奏,发交各该将军督抚,按切时势,各抒所见,再行详议以闻。届时仰禀圣慈,折衷定议,尤为审慎周妥。“

这一复奏,对反对之词,用“哓哓不已”、“众咻”、“局外浮议”的字样,措词很不客气,而懿旨却认为“所陈各节,辩驳­精­神,敷陈剀切;其于条陈各折内似是而非之论,实能剖析无遗。”袒护之意,十分明显。当然也接纳了醇王的建议,分饬沿海沿江各省督抚“迅速复奏,用备采择”。

“明发上谕”一经传市,促成了屠仁守的决心,一共拟了三个奏折,去跟盛昱商酌。他的第一个折子上说:“归政伊迩,时事方殷,请明降懿旨,依高宗训政往事,凡部院题本,寻常奏事如常例,外省密折,廷臣封奏仍书‘皇太后圣鉴’字样,恳恩披览,然后施行。”

盛昱骇然,“梅君,”他掩纸问道:“这是请皇太后当太上皇,比垂帘的权宜之举,更进一层。倘或见听,你考虑过后果没有?”

“自然考虑过,深切考虑过。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醇王把持朝政,不如请皇太后当太上皇。”

“此话怎讲?”

“试看妥议铁路一折,明明里应外合的把持之局已应,归政之后,醇王若有陈述,可以单衔共奏,径达深宫,这是挟太后以令皇帝。而下面呢,礼王唯命是听,只看这个折子,醇、礼两王复奏,而军机承旨拟上谕,完全照醇王的意思行事。如今虽交各省督抚妥议具奏,又有谁不敢仰承鼻息,而独持异议?皇太后、军机、督抚,都在醇王利用摆布之下,皇上将来的处境如何?不问可知!”

“见得是,见得是!”盛昱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不让皇太后偏听。”

“正是!”屠仁守答道:“虽然归政,皇上仁孝,有大事自然仍旧禀命而行,而皇太后将来的见闻,一定不如目前,凡事都听了醇王的先入之言,其弊何可胜言?皇太后毕竟是女中丈夫,­精­明强­干­,能广访博闻,圣衷自有权衡。无论如何比庸愔的醇王隐在幕后,把持朝政要好得太多。”

不过,这个奏折,其实只是一个引子,倘或采纳,屠仁守便等于建了拥立的大功,慈禧太后当然另眼相看。退一步说,至少可以证明他的话说对了路,赓续建言,便有力量了。

于是他要上第二个折子,也就是屠仁守全力以赴,力求实现的主张:醇王以皇帝本生父之尊,决不宜再与闻政事。然后还有第三个折子,继王先谦、朱一新之后,专攻李莲英。

盛昱觉得他的步骤定得不错,大为赞成,而且作了承诺,只要第一个折子有了效验,上第二个折子时,他必定助以一臂。即令自己不便出面,亦必邀约些人,同声响应,壮大声势。

※※※

各衙门正月二十一开印,屠仁守抢先递了他的第一个折子。送达御前,皇帝困惑之至,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想来想去,不敢擅作主张,亲手封入黄匣,派太监立刻送到储秀宫。

一看是屠仁守的职衔,慈禧太后先就有反感,他奏谏省兴作、节游观的折子,已经不少,“留中”以后,专门存贮在一处,打算找个机会,跟他算总帐。所以看到折面,以为又是那一套专会扫兴的不中听的话,那知竟不是这么回事!这一下,使得她的困惑比皇帝更深。

“看来倒是忠心耿耿?”慈禧太后自语着,弄不清屠仁守是好意还是恶意?

如果是好意,此人不象是肯作这种主张的人,如果是恶意,他的作用何在?慈禧太后不相信屠仁守是好意,只往坏处去想,终于自以为想明白了。

“可恶!”她拍着桌子生气,“居然敢这样来试我!”

于是她派人将皇帝找了来,问道:“你见了这个折子没有?”

“看过了。”皇帝答道:“屠仁守所奏,原是正办。”

慈禧太后心里在想,皇帝莫非是违心之论?当然,这不便问他,只冷笑着说:“难道连你都不知道我的苦心?出尔反尔,让天下后世,把我看成怎么样的人?”

这话责备得很重,皇帝十分惶恐,低着头不敢作声。

“这件事关系甚重。”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说:“屠仁守该罚。”

“他,”皇帝为屠仁守乞情,“他的奏折一向言过其实。皇额娘不理他吧!”

“这样的大事,怎么能不理?如果不理,仿佛显得他的话说得有道理似的。以前的折子,或者言过其实,不理他也就算了,这一次可不行!”慈禧太后又说,“你也得替我表白、表白我的苦心。”

这话说得更重了,皇帝唯有连连应声:“儿子听吩咐。”

“且先见了军机再说。”

召见军机,发下原折,礼王世铎茫然不知所措。孙毓汶在这些事上面最机警,心知其中必有缘故,所以格外注意慈禧太后的态度。

“垂帘本来是万不得已的事,我早就想把这副千斤重担卸下来了。”慈禧太后激动的情绪,渐趋平静,所以语气变得相当缓和,但却十分坚定,“到今天还有人不明白我的苦心,这该怎么说?”

“垂帘跟高宗纯皇帝的训政不同。”世铎答道:“屠仁守拿这两件事搁在一块来议论,是错了。”

“大错特错!”慈禧太后说道:“这两年的言路上,还算安分,如今屠仁守胡言乱语,这个例子开不得!我不愿意处分言官,可是这件事关系太大,要交部!”

慈禧太后问道:“皇帝,你说呢?”

皇帝站起身来,答应一声:“是!”然后吩咐世铎:“你们禀承懿旨去拟上谕来看。”

于是世铎示意孙毓汶先退出殿去,向“达拉密”述旨拟稿。慈禧太后便提到两度垂帘以来,种种惊疑危难的事件,如何苦心应付,最后很郑重地宣示:“二十多年当中,很有些人出了力,他们是为国家,可也是帮了我的忙。如今我可以说是功成身退了,对帮过我忙的人,该有个交代。皇帝,你说是不是?”

“是!”皇帝建议:“可以开单子,请懿旨褒奖。”

“说得不错!世铎,你们开单子来看。第一个是醇亲王。”

“是。”

“恭亲王实在也出过力。”慈禧太后说,“从咸丰十一年冬天到现在的军机大臣,都开上去。现任的在前,以前的在后。

还有僧格林沁。“

“是!”世铎问道:“王公贝勒,是不是另开一张单子?”

“要有功的才开。王公贝勒,等皇帝大婚以后,另外加恩。”

于是世铎回到军机处,与同僚商议着,一共开了九张单子,最少的三张都只有一个人,一张上面是醇王;另一张上面是头品顶戴赏花翎的总税务司赫德;再有一张是僧王。此外六张是:现任及前任军机大臣;现任及前任军机章京;各国驻京使臣;殉难的将帅及一二品大员;现任各省封疆大吏;以及下世的大学士、督抚、将帅。总数不下三百人之多,生者加官晋爵,颁赐珍物,逝者赐祭一坛,或建专祠。覃恩普施,泽及枯骨。

在这些恩旨的对照之下,屠仁守所得到的,“为逞臆妄言,乱紊成法者戒”,“开去御史,交部议处,原折着掷还”的处分,格外显得令人瞩目。所以在第二天一早,当他捧着被“掷还”的原折出宫门时,已有好些慰问的人在守候着了。

这一慰问,都是泛泛其词,大家只觉得他向有耿直的名声,不愧铁面御史的美称,而上折言事,招致严谴,应该寄以同情。但细细考究,竟不知因何而应慰问?劝皇太后学太上皇,不是一件好事,值得慰问吗?当然不值,而且反应该说他咎由自取。只是以屠仁守的为人,决不肯阿附依违,或者有意搏击,象张之洞、张佩纶当年那样,建言的作用在猎官。因此,交情比较深的朋友,便要率直相问:何故出此?

屠仁守被逼不过,同时觉得所谋不成,开去御史职务,就不能再上折建言,等于事过境迁,谈谈不妨。因而将其中的原委曲折,细细诉诸于几位至交之前。并一再叮嘱:不足为外人道。

那知道底蕴还是泄漏了,有人将屠仁守的秘密,悄悄告诉了新升任刑部尚书的孙毓汶。他想起前一天慈禧太后召见翁同龢时,曾表示屠仁守虽然妄言乱政,却不失为台谏中的贤者,看样子老太后有回心转意的模样,对屠仁守的观感果真有了改变,却是一种隐忧。

因此,孙毓汶特地去见醇王,屏人密谈,决定下辣手将屠仁守逐出京城。不过此案由吏部主办,目前还不能运用军机的职权­干­预,只有静候“交部议处”的复奏到达,再作道理。

※※※

吏部主办此案的是考功司郎中钰麟与主事卢昌诒。处分言官,事不常有,律例中无明文可查,研究了好些时候,认为只有比照“违制律”议处。

“违制”的处分,有轻有重,由罚薪到革职不等。而论情课罪,屠仁守的情形,竟似求荣反辱,究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处分。但特旨交议事件,又不便拟得过轻,斟酌再三,拟了个“革职留任”的处分。

抱牍上堂,这天是尚书徐桐、锡珍与左侍郎松溎在衙门里,长揖参谒以后,钰麟说明原委,静候示下。

徐桐本来是党附醇王的,因为醇王忽然由守旧卫道一变而为与恭王一样,好谈洋务,颇有深恶痛绝之感,所以知道了屠仁守崇太后的本意在黜醇王,便觉得应该保全。锡珍是长厚君子,认为这样的处分亦够重了,表示同意。不过尚书与侍郎同为堂官,还需要问一问松溎的意思。

松溎很耿直,“照我看,似乎不应该处分,”他说,“屠某亦是一片好意。如果建议太后训政应该革职,那么,倘有人说,皇上早已成年,太后何不早日归政?这又该怎么样?该奖励吗?”

“说得是。”锡珍点点头,“大婚、归政两大盛典,喜气同沾,似乎对屠某不宜作过分之举。”

“那就这样吧,‘革职留任’!不过,他已经开去御史,何职可革?”徐桐问钰麟,“这有说法没有?”

“屠仁守开去御史,应该另案办理。开去职务,不是免官,自然要另外调补对品的官职,即以调职之日,为革职留任之日。”

“噢!噢!”徐桐又问:“将来调什么官?”

“自然是调部属,不可能再回翰林院的。”

“好吧!将来替他找个好缺。拿稿来!”

徐桐、锡珍、松溎依次画了行,另外还有三位侍郎也应该画稿,不过可以补办手续。钦命要件,当日便办稿复奏。

慈禧太后正忙着大婚的喜事,而且复奏的辞句含混,不暇细辨,便发交军机办理。原奏到了孙毓汶手里,立刻就看出了其中的深意。

于是他提笔拟了一个奏片:“查屠仁守开去御史,交部议处,经部复奏:”比照违制律,议以革职留任,惟现已开缺,应于补官日办理。‘又奏:“屠仁守开去御史一节,另行办理。’究竟作何办理?议以补官日革职留任,系补何官?均所不知。

拟请旨着吏部明白回奏。“

写完以后,孙毓汶自己先在最后具名,然后送交许庚身、张之万、额勒和布,一直到军机领班的礼王世铎,一一列衔,方能呈上御前,可是除他自己以外,第一关就未能通过。

“莱山,”许庚身轻声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为已甚吧!而且,皇后的嫁妆亦快进宫了,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何必杀风景?”

“我与屠梅君无怨无仇,何必跟他过不去。是‘这个’的意思。”孙毓汶做了个“七”的手势。

“那么,压一压总不要紧。过了好日再递。”

“这倒可以。”孙毓汶说,“你先列衔。”

许庚身无奈,只好写下名字。军机处差不多就是他们两人,禀承醇王的意思在主持一切,张之万随波逐流,额勒和布沉默寡言,世铎全无主张,都是问都不问,便书名同意。

※※※

这天是正月二十四,一早有极好的太阳,万人空巷在旭日中看皇后的妆奁,总计两百抬,分两天进宫。由东城方家园迤逦而至,进东华门、协和门、后左门,抬入乾清宫。同时,瑾嫔与珍嫔亦有妆奁,数目不及皇后之多,也不能由正面进宫,是从神武门抬到东六宫安置。

两家妆奁,从上午八点钟开始,到下午两点钟方始发完,天气就在这时候突变,浓云密布,到晚来竟飘起雪来了。

这是件杀风景的事,且不说二十七大婚正日如何,起码第二天发第二批妆奁,雨雪载途,就有许多不便。两家执事的人,连夜备办油布,将待发的妆奁,遮得严严密密。这一来就如“锦衣夜行”,看不到什么了,而且也不见得会有多少人冒着风雪出来看热闹。多少天的辛劳,期待着这两天的荣耀,作为补偿,不想一半落空,桂祥大为丧气。

“真没意思!”他向他夫人说,“看是出了一位皇后,备办嫁妆,就倾了我的家。这还不说,倾家荡产能挣个面子,也还罢了,偏偏又是这样的天气!”

“这怕什么?”桂祥夫人说,“好事多磨,倒是这样子好。”

“好?”桂祥冷笑,“好什么?眼看就要归政了,你以为皇上会有多少恩典到咱们家?”

“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承恩公,前两天又有懿旨,以侍郎候补。宫里有皇太后,外面有七爷,还怕少了你的官做。就怕你丢不下这杆烟枪,再好的差使,也是白搭。”

“算了,算了!我真不想当什么承恩公。你看崇文山……。”‘咄!“桂祥夫人抢着打断,”越说越好了,怎么拿这个倒霉鬼来比你自己?也不嫌忌讳!“

桂祥将头一缩,烟枪入口,吞云吐雾,百事不问。桂祥夫人看夫婿如此,实在有些伤心,也有些担心:二月初五,皇帝赐宴后家,百官奉陪,桂祥没有做过大官,也没有经过大场面,到了那天,高踞东面首座,位在大学士之上,为殿内殿外所一致瞩目。看他这委琐的形容,到那时候会不会失仪,闹出离奇的笑话来?实在难说得很。

※※※

一夜飘雪,积素满地。到了下午,寸许厚的雪完全融化,而道路泥泞,反不如下雪好走。夜里浓云漠漠,下弦月躲得无影无踪,云端中却不时熠熠生光,尤其是西北方面,如有火光。然后东面、南面、西面亦都出现了这样的光焰,午夜时分,光集中天,倏忽之间,又散入四方。有人说,这叫“天笑”,又有人说是“天开眼”。不知主何祥瑞?

第二天——正月二十六,便是宣制奉迎皇后之日。午时未到,百官齐集,午正三刻,皇帝在太和殿升座,在净鞭“刷啦、刷啦”响亮清脆的声音中,王公百官,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礼部官员宣制。宣读册封皇后的诏书,奉迎正使武英殿大学士额勒和布,副使礼部尚书奎润,以及特派的奉迎十臣十员,跪着听完,等皇帝还宫,随即捧节由丹陛正中下殿,护送皇后的金册玉宝,以及内中安放一柄御笔亲书“龙”字金如意的凤舆,出太和门,过金水桥,经午门、大清门,折而往东,缓缓往后邸而去。

一到并非立刻奉迎皇后入宫,依照钦天监选定的时辰,直到午夜交进二十七的子时,皇后方始恭受册宝。其时西风大作,恍如万马奔腾。幸好銮仪卫会办差,数百对画凤喜灯,改用玻璃作灯罩,作得十分­精­致灵巧,虽有大风,喜烛烨烨,不受影响。苦的是四位“奉迎命­妇­”,照例应该骑马,风号马嘶,在鞍上坐不稳当,个个吓得胆战心惊,拚命抱住马鞍上的“判官头”,口中不住念佛。

因此,奉迎的仪仗就走得慢了。子正出后邸,由方家园经史家胡同、东大街、长安牌楼、兵部街、东江米巷,进大清门,已将寅时。午门的景阳钟大撞,声震九城,天子脚下的百姓都知道皇后进宫了。

凤舆一入乾清门,有十二名太监,手执藏香提炉,引入乾清宫后的交泰殿,将凤舆从火盆上抬过,在殿门外停下,皇后降舆,由四名女官扶着进殿。

进殿又有花样。门槛上预先横放一个马鞍,下藏苹果两枚,盖上红毡,皇后须从鞍上跨过,进殿交拜天地,然后引入交泰殿后的坤宁宫。

大婚的洞房,照例设在坤宁宫东暖阁。但合卺宴设在西屋,皇帝与皇后在一双全福侍卫高唱满语“合卺歌”声中,进用膳房所备的筵席。这自然是一个形式,歌声一终,筵宴已毕,再由女官引入洞房。

其时曙­色­已露,而帝后初圆好梦以前,却还要经过好些仪节,先是由四位福晋——惇王下世不久,“五­奶­­奶­”居孀,这天根本不能进宫;恭王福晋早已去世;醇王福晋是皇帝的生母,有意回避。当年穆宗大婚,为皇后梳妆上头的这三位福晋,死别生离,一个不见,此时当差的四位福晋是:礼亲王世铎、肃亲王隆懃、豫亲王本格、怡亲王载敦的发妻。她们七手八脚地为皇后梳成双凤髻,戴上双喜如意玉钗,换上双凤同和袍,进用“子孙饽饽”以后,将一个内置金银米谷的“宝瓶”,纳入皇后怀中,让她抱着坐在床沿上。看看窗纱已经发白,顾不得再仔细检点还遗忘了什么仪节,相将跪安退出,两名女官,随即阖上殿门。

※※※

当皇帝皇后双双上龙凤喜床时,宫中自慈禧太后到宫女、太监,早都起床了,而有些人,如荣寿公主、李莲英,这一夜根本就未曾睡过。

办这一件大喜事,荣寿公主是承上启下的枢纽,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安安稳稳睡过一觉了。慈禧太后看她脸上又黄又瘦,实在于心不忍,此时便怜爱地说道:“你够累的!这会儿总算忙过了,息一会儿去吧!回头来陪我听戏。”

“不累。”荣寿公主陪着笑说,“一点儿都不累。”

“胡说!一宵不睡,有那个不累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你别跟我逞能,快回去睡!不到传晚膳的时候,不准到我跟前来。”

是这样体恤,荣寿公主不能不听话。但请安退出储秀宫,却不回长春宫西厢乐志轩的住处,而是带着太监、宫女,一径往前,穿过体和殿,进入翊坤宫去看瑾嫔和珍嫔。

翊坤宫在明朝叫万安宫,向为妃嫔所居,慈禧太后当贵妃的时候,就住在这里,诞育了穆宗。如今瑾嫔、珍嫔奉懿旨同住翊坤宫,可以看作慈禧太后誊爱这两姊妹,但亦不妨说是置于肘腋之下,易于监视。

而荣寿公主此来,却不是什么恶意的监视,纯然一片好心。瑾嫔十五岁,珍嫔更小,才十三岁,虽然都很懂事了,到底初入深宫,仅制繁重而举目无亲,可以想象得到,她们的内心,不仅寂寞凄凉,而且畏惧惶惑,渴望着能有人指点安慰。

她就是为此而来的。所以一进宫便先在院子里传唤首领太监王得寿,高声问道:“两位新主子刚刚进宫,许多规制还不明白,你跟两位主子回禀过了没有?”

“回禀过了。规制太多,一时也说不尽,只好慢慢儿回。”

“慢慢儿回不要紧,可记着守你的本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别以为两位新主子新来乍到,跟你们客气,你们就敢没规没矩!”

荣寿公主的声音清朗爽脆,最能送远,在东厢庆云斋的瑾珍两姊妹,自然听得出是她的声音,顿时­精­神一振,不自觉地都浮起了喜­色­,而且也都站了起来。

瑾嫔一站起来便又坐下,因为突然警觉到自己的身分,以及在家时,父母长辈的告诫:宫中规矩大,一举一动,全要稳重,切忌乱走乱说话。而珍嫔虽也记得这些告诫,并不以为行动要那样子拘束,自己掀着棉门帘便迎了出去。

这时荣寿公主已经上了台阶,廊下相遇,珍嫔喜滋滋地叫一声:“大公主!”接着便双腿一蹲请个安。

荣寿公主是皇帝的姐姐,不但是长公主,而且在姊妹中年龄最长,是大长公主,除去对皇后以外,与并辈的妃嫔,平礼相见,因而不慌不忙地回了礼,站起来问道:“你姐姐呢?”

“在屋里。”

在里面的瑾嫔已经问过管事的宫女,应该出殿迎接,她跟她妹妹一样,先叫应荣寿公主,然后延入庆云斋正屋,唤宫女取红毡条,打算正式见礼。

“不必!”荣寿公主率直纠正,“等给皇太后行礼,咱们再见礼。我是抽空来看一看,你们别客气。”

说着,她移动脚步,径自往瑾嫔的卧室走了去。进屋却又不坐,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回头问道:“这屋子不够暖和,是不是?”

“还好!”瑾嫔答说。

珍嫔却不似她姐姐那样懂得人情世故,老实说道:“我觉得寒气挺重的。这砖地上,要铺上厚厚的地毯才好。”

宫中的陈设供应,都有“则例”,如果要换地毯,必须请旨,荣寿公主也作不得主,而且这时候也不便跟她细说缘故。不过寒气重是实情,略想一想说道:“先换个大火盆吧!”她转脸吩咐她的贴身宫女:“喜儿,你别忘了,一回去就说给她们,把老佛爷去年给的那个特大号儿的云白铜火盆,马上找出来,送到这儿。”

“不,不!”瑾嫔赶紧说道:“大公主自己要用。”

“我不用。我一个人用那么大一个火盆­干­什么?”荣寿公主又说:“宫里有宫里的许多老规矩,你住长了就知道了,有时候跟他们要点东西,还真不方便。你们姊妹俩缺什么用的,派人到我那里去要。”她又指着喜儿,“只跟她说就是了!”

“是!”瑾珍姊妹俩双双请安:“多谢大公主。”

“你呢?”荣寿公主问珍嫔,“你住道德堂?”

“是。”

“上你那里看看去。”

道德堂是翊坤宫的西厢,布置与庆云斋相仿。但房屋的隔间不同,小巧­精­致,就觉得比庆云斋来得舒适。荣寿公主坐定下来,一只手按着珍嫔的膝盖,笑着问道:“怎么样?想家不想?”

这一问,触及珍嫔的伤心委屈之处,立刻眼圈就红了。这一下让做姐姐的,大为着急,刚刚进宫,又是大婚的吉日良辰,掉了眼泪,岂不大大地触犯忌讳?所以瑾嫔连连咳嗽示意。

慧黠的珍嫔,立即会意。她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绢,拭一拭眼睛,嫣然笑道:“本来倒有些想,见了大公主就不想了。”

明知道她是顺口拣好听的话说,荣寿公主依然很高兴,而且很奇怪地,竟真的有着如同对自己同胞幼妹那样的怜爱之情,怜她天真烂漫,仿佛不知人世的机诈险恶。而置身在这尔虞我诈,步步荆棘,重重束缚的深宫之中,将来不知道在何时何地,误蹈祸机?

这样转着念头,便不由得有个想法:趁她还在“待年”的时候,最好能让她跟自己住在一起,朝夕教导指点。以她的聪明,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必能教得她礼制娴熟,言行有法,如何保护自己,如何驾驭下人?这才不负自己的一片怜爱之心。

如果自己跟慈禧太后提出这样的要求,必蒙许诺,这一层她是有把握的。然而往深里想一想,又觉不妥。皇后是何等样人,皇帝对皇后的感情如何,都难说得很。倘或将来后妃争宠,自己跟珍嫔结下这样深的一重渊源,便必然会卷入漩涡,不但不能暗地里对所爱者有所回护,甚至会被逐出宫去。那一来还有什么脸见人?

荣寿公主悚然心惊,庆幸自己幸而没有走错了路,同时由此一番省悟,也更珍惜她自己的地位。在慈禧太后面前,自己是唯一可以匡正她的缺失的人,就因为自己不偏不倚,大公无私。一旦失去这样一种立场,所说的话,不管如何有理,也不会再为慈禧太后所看重了。

瑾珍姊妹见她怔怔望着窗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局面有些冷涩,令人很不自在,尤其是珍嫔,急于想打开僵局,便从宫女手里要过荣寿公主那杆方竹镶翠的烟袋来,亲自装了一袋烟,递到她面前。

“喔,”荣寿公主这下才发觉自己想得出了神,歉然道谢:“劳驾,劳驾,真不敢当!”

抽着烟又闲谈,谈到瑾珍的伯父长善,彼此不免伤感。长善在京里闲居了好几年,不久以前放了杭州将军,一到任就病倒,终于不治。噩耗到京,正在大婚前夕,也就是惇王病危的时候。好人不寿,而在“花衣期内”,不能大办丧事,更使瑾珍和荣寿公主都为她们的伯父感到委屈。

由长善谈到他在广州将军任内所延揽的名士,荣寿公主问道:“听说有个姓文的,教你们姊妹念过书,有这话没有?”

“是!”瑾嫔答道:“就是最近的事。”

‘喔,这姓文的叫什么?是翰林吗?“

“不是,文老师是举人。他叫文廷式,江西人。”

“教你们念些什么?”

“教《史记》,也教诗。”

“那你们会做诗罗!”荣寿公主问道:“总有窗稿吧,拿来我看看。”

“我那里会做诗?平仄都还弄不清楚。”瑾嫔向她妹妹说,“把你的稿子拿出来,请大公主看看吧!”

“丑死了!见不得人。”珍嫔笑道,“等我学好了,再请大公主指点。”

荣寿公主于文墨上头,本来也就有限,要看她们姊妹的诗稿,无非好玩而已。既然都不肯出手,亦就不必强求。闲谈了一会,告辞而去,临走的时候,再一次谆谆叮嘱,有事尽管找她,不必见外。

※※※

等荣寿公主一走,两姊妹的心情又坏了,说不出是寂寥、抑郁、萧瑟,还是烦闷?

“咱们倒是该­干­些什么呢?”

瑾嫔无法回答她妹妹的话,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身分?这天是谁的好日子?

“咱们就这么坐着?”珍嫔问道,“可等什么呢?”

是等着觐见皇太后吗?不是!连皇后都要到二月初二才能初觐慈宁宫。不知道是谁定下的规矩?大婚竟不似民间娶儿媳,入门先拜翁姑,要隔六天,皇后才见得着“婆婆”。位居西宫的妃嫔,自然更落在后面。

是等着皇帝临幸吗?只怕也不是。第一天当然得让皇后。

然则终身大事有着落的第一天,没有一个女孩子不重视的“洞房花烛”之夜,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过去?瑾嫔叹口无声的气,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珍嫔却没有她姐姐想得那么多,她只觉得拘束得慌。无处可走,无事可做,而且无人可谈,坐立不安而又不能不装出庄重的神态,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这样下去,不要逼得人发疯吗?

不行!她对自己说,非得想法子排遣不可。至少也可以找人来问问话。这样一想,便向侍立在窗外的宫女,含着笑招一招手。

进来了两个宫女,双双请安,站起来垂手肃立,等她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年长的那个。

“奴才叫珍儿。”

“你呢?”

“奴才叫福三。”年幼的宫女回答。

“你们在宫里几年了?”

“奴才进宫六年。”珍儿指着福三,“她是去年才挑进来的。”

“在宫里六年,懂得的事很多了。”珍嫔问道:“你们也常见皇上不?”

“不!”珍儿答说,“不传,不准到万岁爷跟前。”

“你本来就在翊坤宫?”

“不是。奴才本来在如意馆,这一次特地挑进来伺候主子。”珍儿接着请个安,“奴才手脚笨,嘴也笨,求主子包涵。”

“你别客气。”珍嫔高兴些了,“宫里的规矩,我不大懂,你们得教给我才好。”

就在这时候,珍嫔发觉院子里人影杂乱,奔走匆匆,仿佛有所警戒似的,心中一动,以为皇帝驾临,顿时一颗心往上一提,有些忸怩得不自在了。

她只猜对了一半,是有人来了,却不是皇帝,而是李莲英。“请主子出殿听宣,老佛爷有赏赐。”王得寿很殷勤地说,“特为派李总管来传旨,那可真是有面子的事。主子请快出去吧!”

珍嫔的心定了,不过她并不重视王得寿的话,心里在想:都说李莲英气焰熏天,连礼王在私底下都跟他称兄道弟的。大不了是个太监的头脑,有什么了不起的!

在这童心犹在的想法之下,她偏不理王得寿的话,慢条斯理地踏出道德堂,走进正殿,发觉景象一变,台阶下面东首,她姐姐瑾嫔领头肃立,以下是宫女太监,站成一排,鸦雀无声。台阶上面站着一个身材高大,三品服­色­的太监,微扬着脸,姿态不算倨傲,而看上去却令人有昂首天外之感。不言可知,这就是李莲英。

李莲英、瑾嫔,以及所有的人的视线,都投向珍嫔。很显然,只等她到,便可宣旨。这样的场面,原足以使人心怯,加上迟到的不安,更觉得受窘。可是珍嫔立刻想到,自己虽只有十三岁,但目前的身分仅次于皇后,在这里除了自己的姐姐,无须对任何人谦卑。凡事第一次最要紧,自己只守着礼制与身分,该怎么便怎么!不必迁就,免得让人小看了。

因此,她挺一挺腰,双眼平视着,不慌不忙地走近台阶,然后停了下来,将右臂一抬,眼睛微微向后看了一下。这个动作做得从容不迫,恰到好处,所以意思是很明显的:要人搀扶。

于是她身后的珍儿抢上一步,双手扶起她的右臂,眼看着地上,小心地扶她下了台阶,直到瑾嫔身边站定。

她这样端足了嫔妃的架子,倒让李莲英刮目相看了,垂下双手,先说一声:“奉懿旨。”然后停下来等瑾珍两嫔跪好,方始提高了声音说:“老佛爷面谕:赏瑾嫔、珍嫔喜膳一桌。

谢恩!“

在瑾嫔、珍嫔向北磕头时,李莲英已经下了台阶,站在西面,等她们姊妹一起身,随即便请了个双安。

“奴才李莲英,给两位主子磕贺大喜!”他起身向王得寿说,“给我一个拜垫!”

这是还要磕头道贺。瑾嫔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太监给主子磕头,是不是还要先找拜垫?只觉得世家大族的规矩,尊其上、敬其下,李莲英既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宠的人,就该格外客气。

“不敢当,不敢当。不用磕头了!”

“是!”李莲英原本无意给这一双姐妹行大礼,便即说道,“恭敬不如从命。”

“你等等!”瑾嫔娘家早就替她们姐妹备下了赏赐,最重的一份二百两银子,就是专为李莲英所预备的,此时已捧在宫女手里,她顺理成章地发了赏。

“两位主子赏得太多了。”李莲英又请了个安。

李莲英传宣懿旨的任务,到此告一段落,本可以就此辞去,而况在漱芳斋听戏的慈禧太后,亦已到了传晚膳的时刻,应该在那里伺候照料,也不容他在这里多作逗留。可是他居然抛开一切,留了下来,自告奋勇地执持侍膳的差使。

赏赐的喜膳是由位在养心殿以南,军机处以北的御膳房所备办。名为一桌,其实不止一桌,一共是大小七桌,另加十来个朱漆食盒,由一队穿戴整齐的太监抬着、捧着,从西二长街经崇禧门,入翊坤门,安设在翊坤宫正殿。李莲英套上白布袖头,亲自动手摆设菜肴,等一切妥帖,方始来请瑾嫔和珍嫔入座。

入殿一看,才领略到所谓“天家富贵”,说“食前方丈”,还是浅乎言之。摆设在两张大长方桌上的菜肴,起码也有五六十样,食具是一式朱红字细瓷的加盖海碗,或者直径近尺的大盘。盘碗中都有一块银牌,这是为了防毒而设,如果食物中下了毒,银牌一沾这些食物就会发黑。

除此以外,还有四张小膳桌,分别置放点心、小菜、火锅与粥膳。饭不准叫饭而叫“膳”,吃不准称吃而称“进”,所以吃饭叫“进膳”。

“请两位主子进用喜膳!”李莲英接着便喊:“打碗盖!”

于是由王得寿领头动手,四五个太监很快地将碗盖一起取下,放在一个大木盒中拿走。瑾珍姊妹俩东西并坐,随即便有宫女递上沉甸甸金镶牙筷,同时视她们姊妹俩眼光所到之处,报着菜名。

这种吃饭的方式,在瑾珍姊妹是梦想不到的。尤其是珍嫔,在那么多人注视之下,真个举箸踌躇,食不下咽。而想到神庙上供的情形,又不免忍俊不禁,差一点笑出声来。

“老佛爷的赏赐,”谨慎持重的瑾嫔向她妹妹说,“多吃一点儿。”

这一来,珍嫔不得不努力加餐,只是膳食实在太丰富了,就算浅尝辄止,也尝不到三分之一,便觉得胀饱无比,而进膳的时间,却整整花了一个钟头。

等她们漱过口下座,李莲英才请安告辞,接着,宫门便下钥了。

“这么早就关门上锁,”珍嫔问王得寿,“晚上就不能到那里串串门子?”

“是!规矩这样。”王得寿答说,“宫里跟外面不一样,都是半夜里起身,所以歇得也早。”

“万一,万一有什么意外呢?”珍嫔问道:“譬如象上个月,太和门走火?”

“那……。”王得寿很老实,不知何以为答,迟疑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那时候,敬事房总管会来通知该怎么办!”

“敬事房总管是李莲英吗?”

“不是。可是他的权柄大,敬事房总管也得听他的。”

“喔,还有呢?”珍嫔问道,“还有那些人是掌权的?”

这“那些人”自是指太监而言,王得寿便屈着手指数道:“李莲英下来就得数崔玉贵,是二总管,再下来是硬刘……。”

“怎么叫硬刘?”

“他的脾气很硬,有时候连老佛爷都让他一两分,所以叫他硬刘,只有李莲英管他叫小刘。他年纪很轻,可是念过书,常常看《申报》,老佛爷有时候要跟人谈谈时事,只有硬刘能够对付得下来。”

“原来如此。”珍嫔又问:“皇上跟前呢?得宠的是谁?”

“万岁爷跟前,没有什么特别得宠的。不过,”王得寿回头看了一下,放低了声音,“有个人,主子可得稍微留点儿神。”

看他这种唯恐隔墙有耳的戒备神态,珍嫔倒吃了一惊,睁大了眼问:“谁啊?”

“是乾清宫的首领太监,姓王,名叫王香,大家都叫他香王。他是……。”

王得寿突然顿住,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恐惧与失悔交杂,显然是发觉自己失言,不敢再往下说了。

珍嫔当然不肯默尔以息,“你怎么不说完?”她追问着。

“奴才是瞎说。”王得寿陪着笑,“主子别把奴才的话记在心上。”

“不要紧,你尽管说。”

“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奴才是胡言乱语,主子只当奴才什么都没有说。”

居然赖得­干­­干­净净!珍嫔有着被戏侮之感,心中十分不悦。但刚刚进宫,似乎不便真的拿出“主子”的派头,追究个水落石出。而就此不闻不问,却又于心不甘。那么,该怎么办呢?她这样自问着。

愣了一会,突生一计,随即冷笑一声,“你不说,随你!不过你要让我忘掉,那可是办不到的事。”她说,“过几天等我问王香自己就是。你下去吧!”

说完,珍嫔亦即起身,连正眼都不看王得寿,打算往后而去。这一下,王得寿可吓坏了,赶紧喊道:“主子,主子,奴才有下情。”

珍嫔站定了,回过脸来说:“我可不愿意听你吞吞吐吐的话。”

“奴才全说。不过,奴才说了,主子得包涵奴才。不然,奴才一条命就不保了。”

说得如此严重,珍嫔倒觉恻然,也谅解了他不敢轻易透露真情的苦衷,便放缓了声音说:“你是这里的人,我自然包涵你。可是,你也得拿真心出来才行。”

“是!奴才不敢欺主子。”王得寿低声说道:“主子当心王香,他是老佛爷派在万岁爷跟前的坐探。”

“坐探?”珍嫔困惑地问,“打探些什么呀?”

“那就不知道了。”王得寿很吃力地说,“反正主子将来要见了王香,留点神就是。”

“嗯,嗯!”珍嫔静静想了一会,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点点头说:“亏得你告诉我。我会留神,也不会说破。你很忠实,很好!以后就要这样子,听见了什么有关系的话,要赶快来告诉我。”

“是!”王得寿觉得这位“主子”,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很老练,便有了信心,也生出敬意,很诚恳地答道:“主子万安!奴才不帮着主子,可帮着谁呢?”

七十

一连三天,除了大婚礼成,加恩王公及内廷行走诸臣,颁发了四道上谕以外,皇太后与皇帝都不曾召见臣工。皇帝依旧每天侍奉慈禧太后在漱芳斋听戏,皇后与瑾珍两嫔,亦依旧各处深宫,要等二月初二,皇后朝见了皇太后,才能到各处走动。

翊坤宫的两姊妹,一直没有见过皇帝。珍嫔还在待年,瑾嫔亦未能与皇帝同圆好梦。王得寿倒是每天都悬着心在等待,怕皇帝会突然驾临。这样到了月底,估量皇帝在这三天之中,是决不会到翊坤宫来了,因为归政大典期前,皇帝亲祭社稷坛,必须斋戒三天,独居毓庆宫西的斋宫,决不能召幸妃嫔。

那知就在这一天宫门将要下钥之时,敬事房总管匆匆赶了来通知:皇帝驾临翊坤宫,瑾嫔和珍嫔大妆朝见。

这一下让王得寿慌了手脚,一面禀报两位主子,一面传召宫女,伺候大妆。先穿香­色­龙纹朝袍,再穿下幅“八宝立水”,两肩前后绣正龙的朝褂,披上金约,挂上珊瑚朝珠,最后戴上朱纬薰貂,满镶珠宝的朝冠,另外还要配上各项首饰。

手忙脚乱地刚刚穿戴整齐,已听见宫门外有“起——起——”的响声,知道皇帝快到了。

“赶紧吧!”瑾嫔慌张地问,“我的手绢儿呢?”

“不慌,不慌!”最年长的那宫女,名叫翠喜,见多识广,比较从容,“来得及,来得及!”

果然来得及。因为皇帝驾临,有一定的仪注,嘴里不断发出“起——起——”声响,警告闲人回避的是敬事房的太监,在他后面二三十步远是两名总管太监,并排走在两侧,任务是察看道路,有什么不妥之处,可以及早戒备。

然后,又隔一二十步远,才是皇帝的软轿,走得极慢。所以等先行的敬事房太监到了翊坤宫,瑾珍两嫔出规,也还不迟。

这是第一次觐见皇帝,依照正式的仪注,得在宫门跪接,同时应该报名。等皇帝软轿进宫,方始跟随在后,进入正跟朝见。

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只听皇帝说道:“起来吧!”

“是!”瑾嫔答应一声,站起身来,珍嫔跟着姐姐一起行动,只比她姐姐胆大,站起身子,大大方方地看了皇帝一眼。

反而是皇帝,倒有些腼腆,不由自主地将视线往旁边一避,这样也就自然而然地看到了瑾嫔。

瑾嫔端庄大方,而且谨守礼法,此时垂着手也垂着眼,因此能让皇帝从容平视。不能只看不说话,皇帝问道:“你住在那儿?”

“奴才住东厢庆云斋。”

“喔!”皇帝说道,“皇太后前年在那里住过。”

前年因为修理储秀宫,慈禧太后一度移居于此,住虽不久,事先一样大事修葺,珍嫔便即说道:“怪不得,东厢比西厢新得多了。”

这很平常的的一句话,在此时此地便觉得不平常。宫中规制严格,尤其是在皇太后、皇帝面前,决不能胡乱答话,而珍嫔竟仿佛是在自己家里那样,想到就说,毫无忌惮,以致瑾嫔不安,下人诧异,而皇帝却有新奇之感。

“这样说,”皇帝看着珍嫔问,“你是住西厢?”

“是!奴才住西厢道德堂。”

“翊坤宫倒来过好几回,从没有到过道德堂,我上你那里看看去。”

“是!”珍嫔答应着,“奴才领路。”

照规矩,该由王得寿侧着身子领路,而珍嫔以意为之,不循法度,却拿她无可奈何。因为皇帝并没有发话,同时她做得那么自然,潇潇洒洒地,不即不离的行动,并不能使人觉得她不对。

就这一下,将那些刻板的规矩都打破了。王香和王得寿还有敬事房的太监,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跟到道德堂院子里,都站住了脚,眼看珍嫔在前,皇帝居中,瑾嫔在后,陆陆续续进了屋子,打门帘的宫女,将棉门帘一放,内外隔绝,只有守在外面待命的份儿了。

而皇帝却觉得很舒服,他是第一次摆脱了寸步不离左右的那些执事太监,有着解除了束缚的轻松之感,很随便地就坐了下来。

“皇上请上坐!”珍嫔请个安说。

上面是炕床,宜于躺而不宜于坐,坐着两面临空,不如在椅子上靠着舒服,皇帝便即笑道:“就这儿很好。你倒碗茶我喝!”

皇帝到那里都带着专用的茶具,当初防微杜渐,恐怕有人下毒,所以派专人伺候,久而久之,形成规制,太监宫女无不清楚。因此,有宫女便待传谕“进茶”,却为皇帝拦住了。

“别叫他们!”皇帝对那宫女说,“把你们主子喝的茶,倒一碗我喝!”

“奴才喝的是掬花茶。”珍嫔答说,“只怕皇上喝不惯。”

“掬花茶消食败火,很好。”

于是珍嫔亲自去泡了一碗掬花茶,捧到皇帝面前。滚水新沏,茶还烫得很,口渴的皇帝却有些忍不得了。

“太烫!有凉一点儿的没有?”

“凉的是奴才喝残了的,可不敢进给皇上。要不……,”珍嫔用手指扶着太阳|­茓­,偏着头想了一下,然后一掀眉说,“有了,对一点儿蜜水吧!”

语音清脆,真有呖呖莺声之感,加上她那娇憨的神情,皇帝未曾饮蜜,便已甜到心头。而珍嫔却不待他置可否,已经扭转腰肢,捧来一个青花小瓷缸,里面是调淡了的蜜水。这时瑾嫔也帮着动手,逼出盖碗中的茶汁,对上三分之一的蜜水,珍嫔接了过来,抽手绢拭净杯沿的茶渍,方始双手捧上。

“挺香的!”皇帝喝了一口,又喝一口,接连不断地,很快地喝了一半,“回头你说给他们,以后也照这个样子伺候掬花茶。”

“是!”瑾珍姐妹同声答应。

“去年我嗓子不舒服,也喝掬花茶,觉得不如这个好。”

“这掬花是杭州来的。”

“喔,”皇帝想到了,“必是长善给你捎来的。是吗?”

“是。”珍嫔戚然,“是奴才伯父给的。掬花到,出缺的电报也到了。”

“长善可惜!”皇帝安慰她说,“他的儿子很好,志锐是长善的儿子吗?”

“不是!是奴才大伯父长敬的儿子。”珍嫔答说,“奴才二伯父当广州将军的那几年,志锐一直在广州读书。”

“都说长善在广州的时候,风雅好客,很有些有才气的,在他那里。倒是些什么人呀?”

“有奴才的老师文廷式,他的才气最大。”

“是你的老师?”皇帝觉得很新奇似的,转脸问瑾嫔,“也是你的老师吗?”

“是。”

皇帝看看她们姊妹俩,十五岁的瑾嫔,已有大人的模样,十三岁的珍嫔,稚气多少未脱,不象是肚子里有墨水的,所以又问:“那姓文的教了你们几年书?”

“不过一年多。”瑾嫔唯恐皇帝考问,赶紧声明,“奴才姊妹,不过跟着文先生认几个字,不敢说是读书。”

“名师必出高徒,姓文的既有才气,想来你们的书,一定也读得很好。”皇帝接下来问:“当时还有些什么人?”

“有于式枚,他是广西人,跟志锐都是光绪六年的翰林。

还有梁鼎芬……。“

‘喔,梁鼎芬,我知道。是参李鸿章的!“

“是。”

“他革职以后,在­干­什么?”

“在广州。张之洞请他在广雅书院讲学。”

“于式枚呢?”

“听说在北洋幕府里。”

“姓文的点了翰林没有?”皇帝想了一下,“姓文的翰林,有个文治,是旗人啊!我记不得汉人有姓文的翰林。”

“他不是翰林,是光绪八年北闱的举人,中了举就丁忧,到光绪十二年才会试,没有考上。”珍嫔很认真地说,“考不上不是他的学问不好,决不是!”

看她那唯恐他人不信的神情,皇帝觉得天真有趣,不由得就笑出声来,“我知道你那老师是才子。”皇帝是抚慰的语气,“几时倒要看看他的文章。”

“奴才这里有他的诗稿。”

“好啊!拿来我看看!”

珍嫔答应一声,立刻就去开抽斗,却又临事踌躇,最后终于取来薄薄的一个本子,送到皇帝手上。

“啊,是宫词!”

听得这一声,瑾嫔脸上立即显得不安,但却无可奈何,她不能从皇帝手上去夺回那个本子,只微微向她妹妹瞪了一眼。

“我带回去慢慢儿看。”

皇帝起身离去,翊坤宫上上下下,跪送如仪。回进宫来,瑾嫔将珍嫔拉到一边,悄悄埋怨。

“文先生的宫词,都是有本事在内的。你怎么随随便便送给皇上看!不怕闹出事来?”

珍嫔也有些懊悔自己轻率,不过她向来好强,不肯认错,“皇上很厚道,很体恤人的。”她说,“决不会出乱子。”

“皇上是不会。就怕别人见到了,传到……。”瑾嫔叹口气,不敢再往下说,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珍嫔也省悟了。那些宫词如果让慈禧太后见到了,一定会有祸事。可是事已如此,急也无用,索­性­放出泰然的神­色­,笑笑不响。

※※※

在斋宫中的皇帝,这夜有了一样很好的消遣,玩赏那本诗册。册子是用上好的连史纸装订而成的,朱丝界阑,一笔媚秀而­嫩­弱的小楷。可以想象得到,出于珍嫔的手笔。

诗是二十一首七绝。题目叫做《拟古宫词》皇帝听翁同龢讲过,凡是“拟古”,往往别有寄托,可知这二十一首拟古宫词,就是咏的时事。这样一想,越有一种好奇的趣味,在灯下喝着茶,很用心地一句一句读:

“钗工巧制孟家蝉,孤稳遗装尚俨然;何似玉梳留别谱,镜台相伴自年年。”

皇帝有些失望,第一首就看不懂。姑且再往下念,念到第三首,非常高兴,到底明白了。

“鼎湖龙去已多年,重见昭宫版筑篇;珍重惠陵纯孝意,大官休省水衡钱。”

看到“惠陵”两字,通首可解。“惠陵”是指穆宗,那么“鼎湖龙去”当然也是指穆宗。“版筑”与“昭宫”连在一起用,自是指慈禧太后修西苑与颐和园,而用“重见”的字样,是说穆宗在日,曾有重修圆明园之议。

这就是说,当年穆宗为了重修圆明园,数度微行,感染“天花”,竟致不寿,“鼎湖龙去”十来年,前事淡忘,深宫重见修园的烫样和图说。虽然有人谏阻,并且象阎敬铭那些大官,不肯动用部款,但穆宗当年为了颐养圣母而有重修圆明园诏旨的孝心,须当珍重,不该吝予拨款。皇帝记得“水衡钱”的典故出在《汉书》上,命小太监检书来看,《宣帝记》

中果然有“以水衡钱为平陵徙民起第宅”这句话。汉朝的“水衡都尉”掌管皇室私藏,“水衡钱”就好比如今内务府的收入,但是汉宣帝却用来为“陵户”起造住宅。相形之下,修禁苑就显得自私了。

“果然是才子!这个典用得好!”皇帝轻声自语着,重新又讽咏了两遍,觉得就这二十八个字,比连篇累牍,义正辞严来谏止园工的奏折,更有力量。

经此领悟,第二首也看得懂了。

“内廷宣入赵家妆,别调歌喉最擅场;羯鼓花奴齐敛手,听人演说蔡中郎。”

那是慈禧太后大病初愈时候的事。为了替她遣闷,内务府曾经传唤了“落子馆”的几个姑娘,在长春宫演唱“八角鼓”。为此惹得惇王大为不满,一天在内务府朝房午饭喝了酒,正好奉懿旨召见,便穿一件葛布小褂,将辫子盘在顶上,口中哼着“什不闲”小调,徜徉入殿。李莲英大惊失­色­,慈禧太后却无可奈何,说得一声:“五爷醉了!”命太监将他扶了出去。心知惇王谲谏之意,从此不再“听人演说蔡中郎”了。

想到惇王的谲谏,皇帝又记起一件令人好笑而痛快的往事。一次惇王进献黄花鱼,而敬事房的太监有所需索,他便在召见时,亲自端了一盘鱼,呈上御案。慈禧太后不免诧异相问,惇王答道:“敬事房的太监要红包,不给不让送进来。臣没有钱,有钱也不能给他们,只好自己端了来。”慈禧太后大怒,将敬事房的太监,交付内务府杖责。

都说惇王粗略不中绳墨,其实也是贤王。皇帝心里在想,慈禧太后在亲贵之中,亦唯有对惇王还有三分忌惮。如今一死,就更没有人敢在她面前直言切谏了。

掩卷长叹,伤感了好一会,皇帝方始又翻开诗册来看,第六首也是很容易明白的。

“千门鱼钥重严宸,东苑关防一倍真。廿载垂衣勤俭德,愧无椽笔写光尘。”

这是颂扬慈安太后。从咸丰十一年垂帘到光绪七年暴崩,整整二十年。如果慈安太后在世,今日是何光景?颐和园会不会出现?都难说了。

看到第十一首,皇帝入目心惊,这首诗可当作嘉顺皇后哀词。

“富贵同谁共久长?可怜无术媚姑嫜!大行未入瑶棺殡,已遣中官撤膳房。”

皇帝记不起嘉顺皇后是怎么一个样子了。这十来年也很少听人提到她。只隐约听说,嘉顺皇后是绝食而亡的,照这首诗看来,似乎不然。

“大行”是大行皇帝的简称,指穆宗。“瑶棺”便是白玉棺,皇帝记得是《后汉书》中王乔的故事,吴梅村的“清凉山礼佛诗”,就曾借用“天降白玉棺”这个典故,暗喻世祖驾崩。世祖也是出天花而死的,所以文廷式用“瑶棺”的字样,更显得工稳,而隐指穆宗之崩,也就更无可疑了。

殡是殡舍。这句诗是指明时间,穆宗初崩已殓,梓宫尚未移入景山寿皇殿以东的观德殿殡宫,“已遣中官撤膳房”,绝了皇后的饮食。照此看来,那里是嘉顺皇后绝食殉节,竟是为慈禧太后活生生逼死的。

想到这里,皇帝不寒而栗,同时也不肯相信有这样的事。

因而转脸吩咐伺候香案的小太监:“找张亦英来!”

张亦英自然也是太监。这个太监的出身与众不同,原是秀才,乡试不第,下帏苦读,三年之后,又复入闱,场中十分得意,自觉下笔如有神助,得心应手,必中无疑。谁知第三场墨污了卷子,就此贴出“蓝榜”。张亦英愤而“自宫”,居然不死,却成了废人。他是定兴人,此地从明朝起就出太监,便有人援引他入宫,补上太监的名字,派在乾清宫伺候穆宗读书。

光绪皇帝即位,张亦英仍旧在乾清宫当差。因为他是秀才出身,便无形中成了“谙达”,皇帝刚上书房的那两年,回宫温习功课,每每求助于张亦英。以后又成了皇帝闲谈的伴侣,宫中许多故事,皇帝都是从他口中听来的。

此时奉召来到御前,皇帝率直问道:“当年嘉顺皇后是怎样故世的?”

张亦英一愣,随即反问一句:“万岁爷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随便问问。你别管!你说就是了。”

“嘉顺皇后……,”张亦英放低了声音说:“是吞金死的。”

“怎么说是她绝食呢?”

“其实绝食不绝食,根本没有关系。”

“这话是怎么说?”

“同治爷龙驭上宾,嘉顺皇后哭得死去活来,打那时候起,就不打算活了。那里还有心进饮食?”

“饮食是有的?”

“自然有的。”张亦英说,“后家也常常进食物。”

皇帝一听这话,便立刻追问:“为什么后家要进食物?”

张亦英毫无表情地答说:“那也是常有的事。”

“总有点缘故吧?”

张亦英不答。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两下,慢吞吞地答道:“奴才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这是有意不说。皇帝当然也知道他是谨慎。但以前对嘉顺皇后的故事,只是好奇,听完无非嗟叹一番,此刻却不知如何,特感关切,若不问明,竟不能安心。

无奈张亦英已警觉到多言足以贾祸,越发装聋作哑。皇帝要想深入追问,却又苦于难以措词,只得作罢。

再看下面一首:“锦绣堆边海子桥,西风黄叶异前朝;朱墙圈后行骙断,十顷荷花锁玉娇。”

这首诗有确切的地名,皇帝读过《啸亭杂录》、《天咫偶闻》这些谈京师变迁及掌故的书,知道“海子桥”就是地安门外,什刹海上的三转桥,桥北不远就是恭亲王府,本来是和珅的府第。乾隆末年,皇子私议储位,皇十七子贝勒永璘表示:“天下至重,何敢存非分之想?只望有一天能住和珅的房子,于愿已足。”其后永璘同母的胞兄皇十六子受内禅,就是嘉庆。嘉庆四年太上皇帝驾崩,和珅随即遭祸,下狱抄家,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之谣。而那座巨宅便赐给了已封为庆郡王的永璘. 咸丰初年,方改赐恭王。

但是玩味诗意,却又似别有所指。恭王近年固然韬光养晦,当政之日,亦未曾扩修府第,所谓“朱墙圈后行骙断”这句诗毫无着落。而且既是宫词,亦不应该谈藩邸之事。

细想一想,或者是指拆迁蚕池口教堂,扩充西苑一事。三海在明朝称为“三海子”,又称“西海子”,海子桥大概泛指三海子的某一座桥。那一带本来是相当荒凉的,今昔相比,自是“西风黄叶异前朝。”一经拆迁蚕池口教堂,划入禁苑,行人不到,即所谓“朱墙圈后行骙断”。然则“十顷荷花”是写中南海的夏日风光,只不知“玉娇”指谁?皇帝想不懂。

想得懂的是这一首:“九重仙会集仙桃,玉女真妃共内朝;末座谁陪王母宴?

延年女弟最妖娆!“

这是指李莲英的胞妹,慧黠善伺人意,常常由慈禧太后召入宫来,一住十天半个月不放出去。去年慈禧太后万寿,召集宫眷赐宴,她居然亦敬陪末座,一时诧为异数。

皇帝觉得这首诗中最有趣的是,将李莲英比作汉武帝朝的李延年,不但切姓,而且李延年父母兄弟,一门倡优,他本人又犯法受过腐刑,供职于狗监,与李莲英的身分相合。李延年善解音律,李莲英亦唱得极好的皮黄,其事相类。李延年有宠于汉武帝,则李莲英有过之无不及。文廷式将此二李相拟,巧妙之至。

最巧的是,二李都有一个“妖娆女弟”。李延年的妹妹就是李夫人,病殁以后,汉武帝为她废寝忘食,召方士齐少翁来招魂,导致了汉武帝好祠祷之事,成为汉朝盛极而衰的原因之一。那么李莲英的妹妹会不会成为李夫人呢?

皇帝觉得这一自问,匪夷所思,实在好笑,随即抛开,看另一首,这首诗一开头就用的是汉武帝的故事。

“金屋当年未筑成,影娥池畔月华生;玉清追著议何事?

亲揽罗衣问小名。“

皇帝记得“影娥池”也是汉宫的池沼,便命小太监拿《三辅黄图》来看,果然在第四卷的“池沼门”中找到了。

影娥池,武帝凿池以玩月,其旁起望鹄台以眺月,影入池中,使宫人乘舟弄月影,名影娥池。亦曰眺蟾台。

又是汉武帝的典故,衬托得“金屋”更明显了。武帝初封胶东王,喜爱长公主的女儿陈阿娇,能得阿娇为妻,愿筑金屋以藏。这便是“金屋藏娇”这句成语的由来。武帝与阿娇是表兄妹,正跟皇帝与皇后叶赫那拉氏的情形相同。

于是,皇帝由“影娥池”上,想起“亲揽罗衣问小名”的往事。那是在去年夏天,西苑扩修告成,慈禧太后在仪鸾殿避暑。有一天召集妃嫔宫眷在北海泛舟,正好皇后也在宫中,是随扈的一员,但并不在慈禧太后船上。

皇帝是在瀛台附近的补桐书屋做完功课,随后赶了来的,遥遥望见一只大船,以为是慈禧太后的御舟,追上去一看,方知不是。而皇后却在船头跪接,皇帝与她虽是姑表兄妹,但清朝的规矩,不重外戚,所以他并未临幸过方家园舅家,而对这位表妹,亦只是在挑选秀女时识过面。此时似乎不能置之不理,所以亲自扶了她一把,也问了问她的小名。

不想这段经过,也让文廷式知道了,而且赋入诗篇。他记得当时是下午两点多钟,不是黄昏,何来月华?所谓“月华生”,不过就影娥池这个典故描写而已。

然而那第一句与第四句却颇使皇帝不快:“金屋当年未筑成”加上“亲揽罗衣问小名”的说法,似乎皇帝早就中意这位表妹。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因此,皇帝就不想再往下看了。合上诗册,从头细想,由皇后想到德馨的女儿,再想到瑾珍姊妹,有着无可言喻的怅惘。

慢慢心静下来了。可是其他的幻影消失,唯有珍嫔娇憨的神态,盘旋在脑际不去。

※※※

第二天下午,皇帝再度驾临翊坤宫,这一次是在瑾嫔那里坐。

“我看过了。”皇帝从袖子里抽出文廷式的诗册,递了给珍嫔,“诗笔是很好,有些才气。不过,道听途说,很多失实之处。”

一听这话,瑾嫔先就害怕了,“文人喜欢舞文弄墨,不知道忌讳。”她说,“皇上不必理他。”

“我可以不理,传到‘里头’,可就不得了啦!”皇帝向珍嫔说道,“你最好把它烧掉!”

“是!”仍旧是瑾嫔回答:“奴才姊妹遵旨。”

皇帝还待有话要说,但见门帘掀动,随即喝问:“是谁?”

“是奴才!”王香掀帘而入,请个安说,“老佛爷宣召,这会儿在储秀宫。请万岁爷的示下。”

明为请示,其实是催促。皇帝顾不得再多说什么,随即穿由翊坤宫后殿,很快地到了储秀宫。

“这儿有两个奏折,你看看!”慈禧太后平静地说,“从后天起,千斤重担都在你一个人肩上,我就知道,必有这些花样。”

是何花样?皇帝无从揣测。但听慈禧太后的语气,却不能不有所警惕,所以将奏折看得很仔细。

第一个折子是吏部的复奏,解释关于屠仁守“以补官曰革职留任”一事,所谓“开去御史,另行办理”,是应该先行文都察院,提出补用为屠仁守遗缺山西道监察御史的人选。然后,屠仁守改用为六部的司员,同时予以革职留任的处分。

这样处置,皇帝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御史与司员,品级相近,而身分大不相同,屠仁守建言不当,不教他再负言责,这个处分,顺理成章。而况调了司员,也还须“革职留任”,处罚已经很重了。

话虽如此,慈禧太后的意向不明,不便贸然发言,皇帝便先搁了下来,再看第二个。

第二个奏折是去年七月刚调补了河道总督的吴大澂所上。皇帝一看事由是:“请饬议尊崇醇亲王典礼”,心里便是一跳,看得也越仔细了。

奏折中一开头先称颂醇王,说他“公忠体国,以谦卑谨慎自持,创办海军衙门各事宜,均已妥议章程,有功不伐,为天下臣民所仰望。”然后提到醇王的身分:“在皇太后前则尽臣之礼,在皇上则有父子之亲。”

这句话又使得皇帝一震,但不能不出以镇静,往下读到“我朝以孝治天下,当以正名定分为先。凡在臣子,为人后者,例得以本身封典,貤封本生父母。此朝廷锡类之恩,所以遂臣子之孝思至深且厚。属在臣工,皆得推本所生,仰邀封诰;

况贵为天子,而于天子所生之父母,必有尊崇之典礼。“

话是说得不错,可是天子与臣子,何得相提并论?臣子貤封父母,连象赫德这样的客卿,都可锡以三代一品封典,而皇帝的本生父,不能也尊以皇帝的大号,不然岂不是成了太上皇帝?

皇帝知道,犯讳的事出现了!不自觉地偷觑了一眼,只见慈禧太后在闭目养神,脸­色­虽很恬静,却别有一种深不可测的神态。因而越发小心。

再看下去,是引用孟子“圣人人伦之至”的话,认为“本人伦以至礼,不外心安理得。皇上之心安,则皇太后之心安,天下臣民之心,亦无不安。”皇帝觉得正好相反,这个奏折上得令人不安,且再看了再说。

这下面的文章就很难看了,考证宋史与明史,谈宋英宗与明世宗的往事,紧接着引用乾隆《御批通鉴辑览》中,关于宋英宗崇奉本生父的论据,作了一番恭维。

乾隆雄才大略,而身分与常人不同,所以论史每有无所忌讳的特殊见解。对于明朝的“大礼议”,认为明世宗要推尊生父,本属人子至情,臣下一定要执持宋英宗的成例,未免不近人情,说是世宗对本生父兴献王,“以毛里至亲,改称叔父,实亦情所不安。”因此,乾隆认为在群臣集议之初,就早定本生名号,加以徽称,让世宗对生父能够稍申敬礼,略尽孝意,则张锺、桂萼之流,又那里能够针对世宗内心的隐痛,兴风作浪?这意思是能一开头就让世宗追尊生父为兴献皇帝,使他尽了人子之礼,就不会有以后君臣之间的意气之争,而掀起弥天风波。

吴大澂引用乾隆的主张,自以为是有力的凭借,振振有词地说:“圣训煌煌,斟酌乎天理人情之至当,实为千古不易之定论。本生父母之名不可改易,即加以尊称,仍别以本生名号,自无过当之嫌。”

看到这里,皇帝大吃一惊,警觉到自己必须立刻有个严正的表示,否则不仅自己会遭受猜忌,而且亦将替生父带来许多麻烦。

“吴大澂简直胡说。”皇帝垂手说道:“儿子想请懿旨,把他先行革职拿交刑部治罪。”

“也不必这么严厉。把事情弄清楚了,让普天下都明白,如今究竟是谁当皇帝,将来又是该谁当皇帝,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慈禧太后接着又说:“我倒问你,你看吴大澂的议论,错在那儿?”

“不但错,简直荒谬绝伦。”皇帝答道:“高宗纯皇帝的本意,兴献王已经下世,尊为皇帝,加上徽称,不过是一个虚的名号,无害实际。如果明世宗入承大统,而兴献王在世,纯皇帝一定不会发这么一个议论。”

“对了!”慈禧太后点点头:“吴大澂的意思,要大家会议醇王的称号礼节。我就想不明白了,已经是亲王了,还能改个什么称号,真的当太上皇帝?那一来,该不该挪到宁寿宫来住?我呢,莫非还要三跪九叩朝见他?”

这话其实是无须说的,而慈禧太后居然说了出口。虽是绝无可能的假设之词,听来依然刺耳惊心,皇帝不由得就跪下了。

“那是万万不会有的事。吴大澂太可恶了,说这么荒唐的话,非重重治他的罪不可。”

皇帝是这样愤慨的神­色­,慈禧太后当然觉得满意,却还有些不放心,因为她很有自知之明,皇帝对自己一直是畏惮多于敬爱。这时候看来很着急,过后想想,或许会觉得吴大澂的话,不无可取。总要让他知道,这件事铁案如山,醇王不管生前死后,永远是亲王的封号,才能让皇帝真正死了那条心。

这样想停当了,她和颜悦­色­地说:“你起来。我知道你很明白事理。不过,当初为了你的继统,闹成极大的风波,甚至还有人不明不白送了命,只怕你未必知道。”

这是指光绪五年穆宗大葬,吏部主事吴可读奉派赴惠陵襄礼,事毕在蓟州三义庙,服毒毕命,作为尸谏,遗疏请为穆宗立后一事。那时皇帝只得九岁,仿佛记得慈安太后一再赞叹:“吴可读是忠臣!”而慈禧太后却说:“书呆子可怜!”除此以外就不甚了然了。

此时听慈禧太后提到,便即答道:“当时吴可读有个折子,儿子还不曾读过,倒要找出来看一看。”

“原来你还不曾看过这个折子?”慈禧太后讶然地:“毓庆宫的师傅们,竟不曾提过这件事?”

“没有。”

“那就奇怪了!这样的大事,师傅们怎么不说?”慈禧太后随即喊一声:“来人!”

进来的是李莲英,他一直侍候在窗外,约略听知其事,却必须装作不知道,哈着腰静等示下。

“你记得不记得,光绪五年,吴可读那一案,有好些奏折,该抄一份存在毓庆宫,都交给谁了?”

“敬事房记了档的,一查就明白。”

“快去查!查清楚了,把原件取来。”

“是!”

等李莲英一走,慈禧太后便又问:“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你总知道?”

“是!”

“所以吴可读说要给穆宗立后,其中便有好些难处。吴可读奏请将来大统仍归承继穆宗的嗣子继承,就等于先立了太子,岂不是违背家法?”

“是。”

“现在我又要问你了,你知道天下是谁的天下?”

问到这话,过于郑重,皇帝便又跪了下来。他不敢答说“是我的天下”,想了想答道:“是太祖皇帝一脉相传,先帝留下来的天下。”

这话不算错,但慈禧太后觉得语意含混,皇帝还是没有认清楚他自己的地位,随即正­色­说道:“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一脉相传,到了你手里,是你的天下,将来也必是你儿子的天下,这是一定的。可有一层,你得把‘一脉相传’四个字好好儿想一想,本来是传不到你手里的,你是代管大清朝的天下,将来一脉相传,仍旧要归穆宗这一支。你懂了吧?”

皇帝细想一想,明白而不明白,所谓仍旧要归穆宗这一支,是将来将自己的亲子继承穆宗为嗣子,接承大统这是明白的。然而嗣皇帝称穆宗,自是“皇考”,那么对自己呢?作何称呼?这就不明白了。

眼前只能就已明白的回答:“将来皇额娘得了孙子,挑一个好的继承先帝为子,接承大统。”

“对了,正就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说道,“将来继承大统的那一个,自然是兼祧,不能让你没有好儿子。”

“是!”皇帝磕一个头,“谢皇额娘成全的恩德。”

“这话也还早。”慈禧太后沉吟着,仿佛有句话想说而又觉得碍口似的。

“快起来。”

慈禧太后俯下身子,伸出手去,做个亲自搀扶的姿态。皇帝觉得心头别有一般滋味,捧着母后的手,膝行两步,仰脸说道:“儿子实在惶恐得很!只怕有负列祖列宗辛苦经营的基业,皇额娘多年苦心­操­持,今日之下,付托之重。儿子的才具短,没有经过大事,不知道朝中究竟有什么人可以共心腹?如今象吴大澂之类,抬出纯皇帝的圣训来立论,儿子若非皇额娘教导,一时真还看不透其中的祸机。儿子最惶恐的,就是这些上头,将来稍微不小心,就会铸成大错,怎么得了?”“大主意要自己拿,能识人用人,就什么人都可以共心腹。不然,那怕至亲,也会生意见。”慈禧太后安慰他说,“你放心吧,我在世一天,少不得总要帮你一天,有我在,也没有人敢起什么糊涂心思。”

“是!遇有大事,我自然仍旧要秉命办理。怕的是咫尺睽违,有时候逼得儿子非立刻拿主意不可,会把握不住分寸。”

“这倒是实话。我也遇见过这样的情形。”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我教你一个秘诀,这个秘诀只有两个字:心硬!”

“心硬?”

“对了!心硬。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君臣是君臣,叔侄是叔侄;别搅和在一起,你的理路就清楚了。”

这两句话,在皇帝有惊心动魄之感,刹那间将多年来藏诸中心的一个谜解开了。他常常悄自寻思,满朝亲贵大臣,正直的也好、有才具的也好,为什么对慈禧太后那么畏惮,那么驯顺?而慈禧太后说的话、做的事,也有极不高明的时候,却以何以不伤威信,没有人敢当面驳正?就因为慈禧太后能硬得起心肠,该当运用权力的紧要关头,毫不为情面所牵掣,尤其是对有关系的人物,更不容情。象两次罢黜恭王,就是极明显的例子。

如今对醇王应该持何态度?就在她秘传的这一“心法”中,亦已完全表明。皇帝确切体认到这一点,用一种决绝而豁达的声音答说:“儿子懂了,儿子一定照皇额娘的话去做。”

“你能懂这个道理,就一定能担当大事。”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说:“做皇帝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很容易,总在往远处、大处去想。时时存着一个敬天法祖的心,遇到为难的时候,能撇开一切,该怎么便怎么,就决不会出大错。”

“是!”皇帝问道,“儿子先请示吏部这个奏折,该怎么办?”

“屠仁守的折子,我留着好几件,他的话说得不中听,却不是有什么私心,照我的意思,原可以不理他。不过他们有意见,就仍旧交给他们去拟吧!”

“他们”是指军机大臣。皇帝便在奏折上用指甲画了个“交议”的掐痕,放在一边,再议论吴大澂的奏折。

这时李莲英已经从毓庆宫将抄存的奏折取来,却不捧到皇帝面前,只来回一声:“请万岁爷看折。”

皇帝看折,通常在两处地方,不是在养心殿西暖阁,便是就近在慈禧太后寝宫的书斋,这间书斋设在后殿西室,名为猗兰馆。李莲英亲自引导入座,吩咐宫女奉上一碗茶,摆上几碟子皇帝喜爱的苏式茶食,然后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皇帝坐下来揭开紫檀书案上的黄匣子,但见黄丝绦束着一叠文件,最上面的一份,红底黄绫装裱的封面,大书“懿旨”二字。揭开来一看,用“廷寄”的格式,每面五行,每行二十字,端楷写着:

“光绪五年四月初五日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系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原以将来继绪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第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明定储位,彝训昭垂,允冝万世遵守。是以前降谕旨,未将继统一节宣示,具有深意。吴可读所请,颁定大统之归,实与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继承统绪。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下以无私,皇帝亦必能善体此意也。所有吴可读原奏,及王大臣等会议折,徐桐、翁同龢、潘祖荫联衔折,宝廷、张之洞各一折,并闰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谕旨,均着另录一分,存毓庆宫。”

接下来看抄件,第一通是那年闰三月十七的谕旨,命群臣廷议吴可读的原折。这个原折,已无法得见,皇帝所看到的是抄件,字迹端正,笔姿饱满,当然不能显示吴可读绝命之顷,以泪和墨的悲惨景象。然而想到以皇帝的家务,而竟有人不惜一死建言,这份赤忱,实在可敬,因而肃然默诵,一个字都不敢轻易放过。

一读再读,方始明白,吴可读是怕帝系移到醇王一支,而在这移转之间,有人想以拥立取富贵。所以,最要紧的一句话,还不是“将来大统仍归承继大行皇帝嗣子”,而是下面的:“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

这是吴可读的过虑吗?吴大澂的奏折,就是“异言”的开端吗?皇帝一时想不明白。喝着茶,怔怔地在思索。

突然有声音打破了沉寂,回头一看,是李莲英正推开了门,门外是慈禧太后。皇帝急忙起身,亲自上前搀扶。

慈禧太后就在皇帝原来的座位上坐下,看一看桌上的抄件问道:“都看完了?”

“还没有。只看了吴可读的一个折子。”

“唉!”慈禧太后微喟着:“都是姓吴!”

言外之意是,同为姓吴,何以贤愚不肖,相去如此之远?这也就很明显地表示了慈禧太后的态度,对于吴大澂一奏,深不以为然,换句话说,也就是对醇王存着极重的猜忌之心。

这固然是皇帝早就看了出来的事,然而慈禧太后却从来没有一句话,直接表示对醇王有所防范。皇帝觉得这种暧昧混沌的疑云,如果不消,将来的处境,便极为难。不仅自己会动辄得咎,甚至深宫藩邸之间,隔阂日深,更非家国之福。

因此,皇帝脱口说道:“儿子奇怪,当时醇亲王何以没有奏折?”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断地慢慢点头,呈颇为嘉许的神态,“你这话问在关键上。事理上头是长进了!”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李莲英说:“去!把我梳妆台右首第一个抽斗里面的那只小铁箱拿来。”

“是!”

等李莲英一走,慈禧太后向皇帝又说:“醇亲王当时卷在漩涡里头,不便说什么。好在他早就说过了,等李莲英一回来,你就知道了。”

李莲英来得很快,携来一具极其­精­致的小铁箱,镀金凿花,是英国女皇致赠的一只首饰箱,有锁而无钥匙,跟保险箱一样,用的是转字锁。慈禧太后一面思索,一面亲手拨弄,左转右转转了好半天,到底将箱子打开了。

“你看吧!”慈禧太后说,“没有吴大澂奏折,今天我还不会给你看。最好你永远不必看,太平无事。”

皇帝悚然、肃然地接过来,翻开一看,是醇王的奏折,于是先看折尾,日期是光绪元年正月初八,是十四年前的话。

“你念一念,我也再听听。”

“是!”皇帝不徐不疾地念:“臣尝见历代继承大统之君,推崇本生父母者,备载史书。其中有适得至当者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

读到这里,皇帝不由得就停了下来,因为这是醇王开宗明义,有所主张。而提到旁支入承大统,不是谈宋英宗的“濮议”,就是论明世宗的“大礼议”,不知道还有宋孝宗的故事。

皇帝只记得由宋孝宗开始,宋朝的帝系复归长房,也就是由太宗转入太祖一系。孝宗为太祖幼子秦王德芳之后,生父名叫子偁,如何得封秀王,可就记不起来了。

“你怎么不念了?”慈禧太后问。

“儿子在想,秀王子偁是怎么回事?”皇帝答道,“儿子念《宋史》,倒不曾注意。”

“我告诉你吧。”慈禧太后身子往后靠一靠,坐得更舒服,双手捧着一杯茶,意态悠闲地说:“大宋天下是赵匡胤的天下,赵光义烛影摇红,夺了他哥哥的基业,所以金兵到开封,二帝蒙尘,子孙零落。这是报应!”

皇帝读过《宋史纪事本末》,对于这段所谓“金匮之盟”的史实,记得很清楚。当时杜太后本乎国赖长君的道理,遗命定下大位继承的顺序,兄弟叔侄,依次嬗进。赵光义兄终弟及之后,应该传位魏王廷美,再传位燕王德昭,天下复归于太祖的子孙。结果是赵光义背盟,六传至徽宗而有金兵入寇,国破家亡之祸。时隔一百五十年,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两回事,如今为慈禧太后轻轻一句“这是报应”而绾合在一起,皇帝不由得心头一震,泛起了天道好还,报施不爽的警惕。

“宋室南渡,高宗只有一个儿子,三岁的时候,得了惊风,小命没有能保住,高宗从此绝嗣。那时候,吴后从江西到杭州行在,得了一个怪梦,”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是个什么怪梦?没有人知道。想来总不外乎因果报应,梦中示警,倘或高宗不能悔悟,为他祖宗补过,一定还有大祸。这个怪梦,吴后说了给高宗,高宗就决计拿天下还给太祖的子孙。降旨访求太祖的子孙,第一要‘伯’字辈,就是高宗的侄子;第二要七岁以下;第三要贤德。结果初选选了十个,复选选了两个,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是福相,自然占便宜。”

“那就是孝宗?”

“不是!”慈禧太后喝口茶,极从容地往下讲:“瘦的赏了三百两银子,已经要打发走了,高宗忽然又说‘再仔细看看!’就再看。两个人并排站在那儿,有只猫从他们脚下过,瘦的不理,胖小子淘气,一脚就踹了去,这一脚把他的皇帝给踹掉了。”

“怎么呢?”皇帝兴味盎然地问。

“这就叫‘观人于微’。”慈禧太后略略加重了语气,使得这句话带着一种训诲的意味。接着又说:“离宗当时便跟左右说:”这只猫偶尔走过,又不曾碍着他什么,­干­吗踢它?本­性­这么轻浮,将来那能治理天下?‘就把瘦的给留了下来,这才是宋孝宗。现在要讲孝宗的父亲,就是封秀王的子偁“

子偁是高宗的族兄。徽宗宣和元年,宗室“舍试”合格,调补“嘉兴丕”,这年生子,取名伯琮,就是后来的孝宗。伯琮被选入宫教养,子偁父以子贵,但也不过升到五品官,十几年之后病故。其时伯琮已受封为普安郡王,子偁恩赠为太子少师。普安郡王被立为太子,子偁才追封为王,因为嘉兴又称秀州,所以封为秀王。

“后来高宗内禅,孝宗做了皇帝。秀王是他生父,不也该追尊为皇帝吗?”慈禧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似乎咄咄逼人地等着答复。

皇帝最畏惮她这样的眼­色­,自然而然地将头低了下去,默念着醇王奏折上的那句话:“有适得至当者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恍然大悟,醇王自愿地表示,他决无非分之想。

既然自己父亲有此意向,而且醇亲王的封号,眼前也决无更改的可能,那就聪明些吧!皇帝这样在想。

“无论国事私恩,从那一方面看,都以不改王封为是。”

“噢,”慈禧太后似有意外之感,“你好象很有一番大道理可以说?”

“是!儿子也不敢说是大道理。”皇帝答道,“论私恩,孝宗七岁入宫蒙高宗教养成|人,这番抚育深恩,自然永永记在心头,而况又付托大位?裁成之德,过于生父。当时高宗内禅,退归德寿宫,如果孝宗追尊秀王为皇帝,称为‘皇考’,岂不伤老人之心?”

“嗯,这是私恩。国事呢?”

“宋室南渡,偏安之局,凡事以安静为主。如果追尊秀王为皇帝,于礼未协,必有人上书争辩,就象英宗朝的‘濮议’那样,自非国家之福。”

慈禧太后静静听完,脸上浮现出恬恬的神­色­,“你说的道理很透彻。如今真该以国事为重!”她说:“你再往下念,听听你‘七叔’说的道理。”

于是,皇帝接着念醇王的奏折:“有大乱之道焉,宋英宗之‘濮议’,明世宗之‘议礼’是也。张璁、桂萼之俦,无足论矣;忠如韩琦,乃与司马光议论抵牾!其故何欤?盖非常之事出,立论者势必纷沓扰攘,虽立心正大,不无其人,而以此为梯荣之具,迫其主以不得不视为庄论者,正复不少。”

“也不多。”慈禧太后突然Сhā进来说:“如今只有吴大澂一个。他拿乾隆圣谕作挡箭牌,你能说他不是‘庄论’吗?真亏得你七叔见得到,早有这么一个折子,可以塞他的嘴。你再念!我记得这就该提到你了。”

慈禧太后没有记错,下面正是提到皇帝入承大统之事:“恭维皇清受天之命,列圣相承,十朝一脉,至隆极盛,旷古罕觏。讵穆宗毅皇帝春秋正盛,遽弃臣民;皇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特命皇帝入承大统,复推恩及臣,以亲王世袭罔替。渥叨异数,感惧难名,原不须更生过虑;惟思此时垂帘听政,简用贤良,廷议既属执中,邪说自必潜匿。倘将来亲政后,或有草茅新进之徒,趋六年拜相捷径,以危言故事,耸动宸聪。不幸稍一夷犹,则朝廷徒滋多事矣!”

念到这里,皇帝想起张璁六年功夫由一名新进士当到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的故事,不由得憬然自警,特地停下来说道:“儿子不会听那些‘危言’的!”

“原要你心有定见。”慈禧太后不胜感慨地说:“不想草茅新进倒都安分,做了几十年官的,反而这么飞扬浮躁。”

这是指责吴大澂。皇帝停了一下,见慈禧太后别无议论,便又往下念:

“合无仰恳皇太后将臣此折,留之宫中,俟皇亲亲政时,宣示廷臣,世赏之由及臣寅畏本意。

千秋万载勿再更张。“

醇王的建议,不仅止此,还有更激切的话:“如有以宋朝治平、明朝嘉靖之说进者,务目之为­奸­邪小人,立加屏斥。果蒙慈命严切,皇帝敢不钦遵?是不但微臣名节,得以保全,而关乎君子小人消长之机者,实为至大且要。所有微臣披沥愚见,豫杜金壬妄论缘由,谨恭折具奏,伏祈慈鉴。”

原奏是念完了,因为内有“果蒙慈命严切,皇帝敢不钦遵”的话,所以皇帝接下来便请示,除了宣示原折以外,是不是还要将吴大澂革职?

“不必!”慈禧太后的态度很平和,“本来我连这个折子都不想拿出来,如今看来,倒象你七叔不幸而言中了!既然吴大澂有那么一种说法,原折似乎不能不发抄。读书人看重的是声名,你七叔的折子一发抄,吴大澂也许自己就会告老了。”

※※※

一夜过去,是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最后一天,也是皇后初次朝见太后的一天,这天也是皇帝亲祭社稷的日子。内务府官员分几处照料,忙得不可开交,当然最要紧的是照料慈宁宫的典礼。

皇后朝见太后的吉时,钦天监选定辰正,也正就是平时慈禧太后召见军机的时刻。为了不误吉时,只好提早跟军机见面,又为节省工夫,破例改在慈宁宫召见。

这天必须请懿旨的,就只是与醇王有关的两个奏折。一个是吏部复奏处分屠仁守一案,孙毓汶秉承醇王的意思,决定严办。同时打击吏部尚书徐桐,为了报复他反对修建津通铁路。

这个折子已经交议,所以先由礼王世铎出面复奏,“吏部办事,实在有欺蒙的嫌疑。奉旨交办事件,那可这样子敷衍?明明是有意包庇屠仁守。”他说:“臣等几个公议,屠仁守违旨妄言,过失不轻,吏部议以革职留任的处分,已嫌太轻。御史开缺之后,又不把应补什么官叙明。如果前一个折子奉准了,屠仁守不过由御史调为部员,那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的意思怎么样呢?”

“屠仁守应该革职,永不叙用。吏部堂官交都察院议处,承办司员,查取职名,交都察院严议。”

“这样的处分,不太重了些吗?”

“皇太后明见,”世铎将孙毓汶教他的一番话说了出去,“皇太后听政,各部院不敢马虎,如今归政在即,不免松懈。

皇太后如不为皇上立威,以后办事就难了。“

这几句话说得笼统含混,但意思已很清楚。慈禧太后不愿在最后一天跟军机大臣的意见不合,便点点头说:“好吧!

就照你们的意思,写旨来看。“

处分了这一案,就要谈吴大澂的密折了。慈禧太后不即说破缘由,却先打听吴大澂的一切,第一是问他的官声如何?

礼王世铎心里奇怪,何以忽然问起吴大澂的官声,莫非有人参劾?河督虽是个肥缺,但郑州黄河决口,宽至五百五十余丈,朝命特派李鸿章主持修复,前后两年有余,耗费部款数百万,纵有经手人中饱,与吴大澂不会有太大的关系。因为他是去年八月间才署理河督,秋汛以后,郑工合龙,去年年底实授河东河道总,赏加头品顶戴,不似会出什么差错。倘有差错,首当其冲的也是李鸿章与吴大澂的前任李鹤年。

这样飞快地转完念头,便决定看醇王的面子,说几句好话,“吴大澂是肯做事的人,不怕难,不怕苦。”世铎说道,“­操­守也还靠得住,除了喜欢金石碑版之外,倒不曾听说他有喜欢别样。”

“他跟醇亲王是不是常有往来?”

吴大澂的奥援就是醇王,与李鸿章处得也很不坏,他之有今日,就是这两个人的力量。此为尽人皆知之事,但世铎却不肯实说。因为在慈禧太后面前,一提到醇王与朝官名士结交的情形,便得谨慎,为了怕替醇王招来一个树党结援的名声。

“奴才不甚清楚。”世铎这样答道:“纵有书信往还,想来谈的也是公事。”

“那还罢了。如果吴大澂是受了醇亲王的好处,想有所报答,又不知道怎么样报答,随便上折子,那就不但他本人荒唐,也是害了醇亲王。”慈禧太后拿起吴大澂和醇王的两个折子,“你们看罢!”

世铎接过来匆匆看完,为吴大澂捏了一大把汗,心里在想:这自然是为醇王“仗义执言”,却不想是中了醇王自己的“埋伏”。这反手一巴掌,打得可真不轻了。如今看样子是要预备一名河道总督接吴大澂的缺,大可以从中搞它一个大大的红包。倒想想看,谁是出手豪爽的人。

他在打着趁机卖官鬻爵的算盘,慈禧太后却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说:“你们是怎么个意思,尽管说,大家商量。”

指是指的“大家”,包括平时常有献议的许庚身、孙毓汶在内,这时却都瞠然不知所对,因为吴大澂到底说了些什么?

毫无所知,所以一齐都望着世铎,等他发言。

世铎觉得很难措词,定定神答道:“兹事体大,臣等不敢擅专。不过醇亲王用心正大,原折似乎可以即日宣示。”

“那是一定的。”慈禧太后说,“吴大澂呢,既然引用了太爷爷的圣训,似乎不便有所处分。我想,他上折子的时候,大概就知道不妥,老早找好了挡箭牌。这块挡箭牌太大,还真拿他无可奈何。”

“是!”世铎答应着,卖官鬻爵的念头,一下子冰凉了。

慈禧太后口中的“太爷爷”指的是乾隆皇帝。吴大澂真是幸亏用了这块挡箭牌,才得免予严谴,同时军机处拟上谕,也就不便公然斥责。

即令如此,上谕连同醇王的原折一起明发,士林已经大哗,出身苏州府的大官,如潘祖荫、翁同龢等等,更有面上无光,在人面抬不起头来的感觉。因为上谕中“兹当归政伊始,吴大澂果有此奏,若不将醇亲王原奏及时宣示,后此邪说竞进,妄希议礼梯荣,其患何堪设想?用特明白晓谕,并将醇亲王原奏发钞。嗣后阚名希宠之徒,更何所容其觊觎”的话,固然是视吴奏为希宠的邪说,而醇王的原奏,“如有以宋治平、明嘉靖等朝之说进者,务目之为­奸­邪小人”,以及“豫杜金壬妄论”等等措词,更如指着吴大澂的鼻子痛骂。这在下僚尚且难堪,何况是一品大员,而且是翰林出身的一品大员?

※※※

从二月初三起,是一连串的庆典。首先是亲政受贺,第二天是大婚受贺。都是皇帝先率王公百官在慈宁宫外向皇太后行了礼,然后在太和殿受贺。当然,醇王是奉懿旨不必随班行礼的。

两天受贺礼成,都要颁发喜诏,也是恩诏,但恩典不同,亲政“特沛恩施,以光巨典”,重在旌晋赦罪,与民更始。大婚的“光昭庆典,覃被恩施”,比较实惠,从亲王福晋到二品以上大员的命­妇­,俱加恩赐。民间高龄­妇­女而孤贫残疾,无人养赡者,由地方官加意抚恤,以及犯罪­妇­女,除十恶及谋杀故杀不赦外,其余一概赦免。这都不在话下,最大的恩惠是各省民欠钱粮,由户部酌核,奏请蠲免。八旗绿营兵丁,赏饷一月。会试、乡试,以及各地贡生名额,都酌量增加。“誊黄”贴处,欢声雷动,真个喜气洋洋了。

但是,皇帝却累倒了。二月初五一早起身,便说头晕,接着是吐黄水,只嚷着“胸口不舒服”。

于是,御前大臣急忙传召御医,一面到储秀宫奏报慈禧太后。

“怎么?”慈禧太后诧异,“好端端地病了?”

“那是累的,息一会就不碍了。”李莲英自是找安慰的话说。

“今天不是赐宴吗?定在什么时候?”

“午正。”

这还不要紧。这天午正赐宴后父桂祥及后家亲族,王公大臣,奉旨陪宴,早在上个月就曾演过礼,慈禧太后对这一可为母家增光的盛典,自然希望顺利进行。所以一遍、一遍派人到养心殿西暖阁,去探问皇帝的病情。

到了十点多钟,文武百官陆续入朝,桂祥也抽足了鸦片,另外带上一盒烟泡,早早进宫,在内左门东面的侍卫值宿之处,­精­神抖擞地与一班年轻的贝勒、贝子在大谈养鸽子的心得。

桂祥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做过什么事,既无威仪,更无见识,实在一无所长,只是他的际遇特佳,姐姐是太后,女儿做皇后,又是醇王的舅爷,才能与王公大臣,平起平坐。只是老一辈的,看在慈禧太后的份上,虽心薄其人,不能不保持相当的礼遇,少年亲贵不大理会人情世故,不免就出以狎侮了。

最喜欢拿桂祥取笑的,是惇王的次子,郡王衔的贝勒载漪,不过这天不在场,因为惇王薨逝不久,热丧之中,不入内廷。其次是肃亲王隆懃的长子善耆,最近赏给头等侍卫,挑在乾清门当差,生­性­豁达诙谐,开玩笑谑而不虐,所以桂祥跟他在一起,虽有时不免受窘,却仍旧乐与亲近。这天正因为善耆在乾清门值班,才特地到这里来坐的。

正谈得热闹的时候,有人掀帘子探头进来,大声说道:“蒙古王公都散出去了!筵宴停了。”

听得这话,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相顾愕然,而桂祥的脸­色­,立刻便很难看了,“别是开玩笑吧?”他说,“好端端的,怎么说停就停呢?刚才那人是谁?”

善耆答说:“是个二等‘虾’。”满洲话侍卫叫“虾”。这个“虾”很老实,向来不说瞎话,善耆拍拍桂祥的肩,“一定有什么缘故在内,我替你去打听。”

一出门就遇见世铎的儿子辅国公诚厚,他新近挑在“御前行走”,正是为此事来传旨。

“伯王让我来通知承恩公,奉皇上面谕:赐宴停止。桌张让大家分着带回去。”

“是、是为什么呢?你问了没有?”

“问了。伯王说,皇上刚服了药,要避风,不能到前殿。

这话,如果承恩公不问原因,就不必说。“

“那奇了。圣躬果然违和?”善耆问道:“传召御医,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这个,我就说不上来了。圣躬违和是不假。”诚厚说,“我算传过旨了,交代给你吧!”

“好!交代给我。”善耆走近两步,将声音放得极低,“到底是为了什么?”

诚厚不即答话,四顾无人,方始以同样低微的声音答道:“我也是听来的,不知道那话靠得住,靠不住,只当闲聊,听过就丢开,别往心里搁……。”

“得,得!”善耆忍不得了,“我懂,你就快说吧!”

“说是不知道什么人在皇上面前说了一句,今儿本应当是‘会亲’,王公百官都到齐了,就是七爷不能露面,未免美中不足。这句话触了皇上的心境,神气就很难看了。当时还查问,同治十一年大婚,可曾赐宴后父?回说没有。皇上就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伯王出来传旨停了筵宴。”

“照这样说,避风是托词?”

“那就不知道了。”诚厚推一推善耆,“咱们奉命办事,上头怎么交代怎么说,事不­干­己,别琢磨了。”

善耆为人颇识大体,觉得皇帝刚刚亲政,便似有意贬薄后家,大非好兆。其间因由,只宜冲淡化解,不宜张扬渲染。同时他本­性­也相当忠厚,知道桂祥正在兴头上,遭此当头一盆冷水,其情难堪,更须安慰,所以在传旨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皇帝确是因为服药需要避风,不得已而停止筵宴,想来圣心亦以为憾,这才使得桂祥心里好过些,领了赐宴的肴馔,悄然回家。

七一

“皇帝到底那儿不舒服?”疑云塞胸的慈禧太后问道,“为什么要避风?”

“是这几天累着了。又说胃寒,服了药要出汗,不能不避风。”李莲英这样回答,语气平静,是那种据实而陈的神态。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就勉强行一行礼,又有什么要紧?再说,停止筵宴,也得告诉我一声啊!”

李莲英听慈禧太后的话风不妙,不敢答话,顾而言他地问道:“老佛爷昨儿不是交代,想到西苑看新绿,请旨那天起驾,奴才好告诉他们早早预备。”

“那里有什么看绿?何况时候也还早得很。”

“今年的春气发动得早,年前立春,大后天就是春分了。这两天的东风,刮得人棉衣服都穿不住,老佛爷带大家逛逛去吧!”

他这样故意用央求的口吻,慈禧太后完全了解,是怕她由于皇帝停止赐宴后家而生气,有心劝慰排解。想想也真犯不着为此生气,倘或作了什么严厉的措施,传到外面,说皇帝刚刚亲政,呣子便已不和,自己面子上又有什么光彩。真正“家丑不可外扬”,忍住这口气吧!

“好吧!”慈禧太后自语似地说,“且搁着他的,倒要看他怎么跟我说?”

李莲英听出话风。皇帝一时任­性­,自己惹了麻烦,宫闱总以安静为主,慈禧太后如果真的跟皇帝有了意见,常常生气,上上下下提心吊胆地伺候差使,那滋味可不好受。

这样想着,便觉得应该从速有所弥补。于是抽个空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找了来问道:“万岁爷这会儿怎么样?”

“在书房里看书。快好了。”

“你劝万岁爷歇着。御医请脉的时候,悄悄儿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脉案上要切切实实写明,一定得避风,步门不能出。不然……,”李莲英想了一下说:“不然会发风疹块。”

“是了。”

“再关照大家,停止筵宴那件事,不准多说,就当没有那回事。不然,”李莲英沉着脸说,“大婚、亲政,喜事重重,谁要搅出是非来,他自己估量着有几个脑袋?”

乾清宫总管太监诺诺连声地承命而去。也真亏得李莲英有此一番安排,慈禧太后亲临视疾,才能圆满地应付过去。

她的必将来看皇帝,亲自查视病情,原在李莲英意料之中,所顾虑的是,去得太早,未到御医照例请脉的时候,安排尚未妥贴。因此,李莲英回到储秀宫便一直不离慈禧太后左右,防她忽然说要去看皇帝时,好斟酌情形,如果时机不适,就得设法拖延一下。

一直到下午四点钟,快将传膳了,尚无动静。但等侍膳的皇后和瑾、珍两嫔到齐,慈禧太后终于开口了:“咱们瞧瞧皇帝去吧!”

虽是征询的语气,其实就是不折不扣的命令。于是李莲英一面派人先去通知,一面照料慈禧太后上了软轿,在皇后、两嫔、荣寿公主扈从之下,由西一长街进交泰殿西的隆福门,在弘德殿前下轿,皇帝已在西穿堂面跪接了。

“你不是要避风吗?”慈禧太后一开口就这样问。

“是!”皇帝因为总管太监的密奏,心里已有准备,所以能从容答说:“出来一下,不要紧!”

“快进去吧!”

“是。”皇帝口中答应,却仍旧亲自来搀扶母后。

“万岁爷遵懿旨,快请进去。”李莲英Сhā嘴说道:“招了风可不是玩儿的。”

“对了!你快进去。”

经过这一番做作,皇帝方走在前面。慈禧太后进了西暖阁,自然先问病,再看方子,看到脉案上所写,切嘱“避风”的话,心中的怀疑和不快都消释了。

“这儿太冷。”慈禧太后看着匾额上高宗御笔的“温室”二字:“乾隆爷的体质最好,不觉得冷,别人可受不了。其实从雍正以后,就都住养心殿了,你也挪回去吧!”

“是!”皇帝答道,“儿子是因为皇额娘吩咐,每天改在乾清宫东暖阁办事,为了方便,住在这里,明天就挪回去。”

“也不必这么忙吧?”荣寿公主提醒慈禧太后:“皇上得避风,这两天怕不能挪地方。”

“说得不错!”慈禧太后点点头,“等好了再挪。在养心殿,起居饮食有皇后就近照料,我也放心些。”

皇后已经移居养心殿西的体顺堂,这是好几代相沿下来的规矩。当年嘉顺皇后住体顺堂时,慈禧太后­干­预子媳的房帏,穆宗愤而独宿乾清宫,才有微行之事,终于招致“天子出天花‘的大不幸。所以她说这话是寓着无限的感慨,也有惩前毖后的意思在内。只是皇帝与穆宗不同,虽在新婚,对皇后已不大愿意亲近,所以并不觉得慈禧太后的话是一种体恤。

当然,心里的感觉是一回事,要尽子道孝心又是一回事,此时便看了皇后一眼,恭恭敬敬答一声:“是!”

“咱们走吧!”慈禧太后对荣寿公主说道,“这儿太冷,还是我自己那个‘窝’舒服。”呣子君臣之间,可能激起的猜嫌,总算在李莲英的掩盖

之下消除了。但是宫廷之外,却不是这样的看法,尤其是醇王,对于皇帝的突然停止赐宴后家,别有感受。他猜测皇帝此举,不是无意的,而是有意贬辱后家,是有意表示对慈禧太后为他所立的皇后的不满和抗议。

皇后也就是醇王的内侄女,从小就见惯了的,在醇王意中,实在不是皇帝的良配。然而贵为亲王,却不能行使“父母之命”来过问儿子的婚事,这已是极大委屈,而且这份委屈还是说不出的苦,因而也是难宣的抑郁。迫不得已,只有尽量自宽自解,寄望于大婚以后,皇帝对他的“表妹”观感一变,琴瑟调协,便是如天之福。

谁知他这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了,大婚才不多几日,宫中已有传闻,皇帝对皇后真正是“相敬如宾”,淡得不象夫­妇­,更不象新婚夫­妇­。这些传闻,如今看来是证实了。如果皇帝是象穆宗那样敬爱嘉顺皇后,就决不会有此令皇后失望、失面子的停止赐宴后父的旨意。

一亲政就有这样任­性­的举动,使得醇王忧心忡忡,眠食不安。虽说“知子莫若父”,而他对慈禧太后的了解,更比对不是朝夕承欢膝下的“儿子”来得深切,慈禧太后能容忍皇帝独行其是吗?能容忍皇帝对她所立的皇后冷落吗?穆宗是她的亲子,尚且不能容忍,何况是她一手扶立的嗣子?

宫闱中从此要多事了!醇王在他最亲密的僚属面前叹息。

几濒于死的宿疾,也就可想而知地,必然会复发。

“千万要瞒着皇上!”醇王在病中一直叮嘱,“别让他惦念,别让他为难。”

※※※

一直瞒了一年多,皇帝始终不知道醇王的病情。而这一年多的吏治,也就象醇王的病一样,日坏一日。皇帝亦微有所闻,却不是在书房里得自师傅们的陈述,而是从珍嫔口中打听到的。

“你那里得来的这些消息?”

“奴才是听人说的。”珍嫔笑道,“他们都当奴才不懂事,说话不怎么瞒奴才。”

“原来如此!”皇帝悚然动容,“你可要当心,你听到些什么,除了我,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

“奴才知道。奴才除了跟皇上密奏以外,也不能那么不懂事,到处乱说,自己招祸。”

“对!你懂就好。”皇帝很欣慰地,“你说的‘他们’是谁?

是太监?“

“是!”

“是那些太监?”

“这,”珍嫔娇憨地笑着,“奴才可不能跟皇上说了。说了是奴才造孽。”她又正一正脸­色­说,“皇上要想听这些新闻,就别追问来源,不然就听不到了。”

皇帝料知珍嫔决不肯明说消息来源,也就不再多问。不过自此后,便对慈禧太后交下来的名条,或者口头交代:某官某缺叫某人去,都持着戒心,召见的时候,询问履历,格外详细。言词明白,文理清通的固然也有,而资历不相当,语言无味的却真不少。尤其是旗人,特别是内务府所属的司员,象这样子的更多。不言可知,是走了门路的。

这是怎样的一条门路?皇帝决心要弄个明白。在宫内,自然是李莲英经手。宫外呢?李莲英不常回家,而走门路的又不能径自进宫来跟李莲英交谈,可知宫外必有一个人居间。这个人又是谁呢?

慢慢地皇帝看出端倪来了,有个道士名叫高峒元,是西便门外白云观的住持。白云观建于辽金,本名太极宫,元朝改称长春宫,因为供奉着长春真人邱处机的塑像。到明朝正统年间重修,改名白云观。万历末年刊行一部五千四百余卷的“道藏”,由主持在虚子撰著《道藏目录详注》。这比以符篆丹炉唬人的方士,高明得太多,实在不愧为道家北派之宗。

道家派系繁多,共有八十六派。但大别为南北两宗,北宗全真教,南宗天师道,以白云观与江西贵溪龙虎山上清宫为两派之宗。但是,明朝的皇帝,虽都崇尚道教,嘉靖尤其着迷,可是近在咫尺的白云观道士,却远不如来自江西龙虎山的道士吃香。因为全真教不饮酒、不吃荤、不畜家室,是“出家道士”,而天师道与俗家无甚分别,有妻有子,非斋戒之期,亦可进酒­肉­,是“火居道士”。这些道士讲修炼合药,讲长生不老,讲房中术,真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所梦寐以求的事。

到了清朝不同了。鉴于前明之失,摒弃方士。乾隆做得最痛快,认为“正一真人”张天师,虽为世袭,但绝不能与世袭的衍圣公相提并论,因而将张天师的品秩由一品降为五品,相形之下,无荣无辱的白云观道士的地位,反见提高了。

白云观从明朝中叶以来,便是游观的胜地。最热闹的一天是正月十九,这天称为“燕九”节,或者叫做“宴邱”,又叫“阉九”,因为邱处机跟自愿投身宫中的太监一样。他的自宫,或许是为了“斩断是非根”,以坚问道之诚,但太监却不暇细考其故,只因为邱真人也“净”了“身”,便隐隐然奉之为祖师,当白云观是太监的“家庙”。到了正月十九日白云观开庙,大小太监都要参谒,呼朋引友,络绎不绝,久而久之,成为习俗。于是而有好些引人入胜的离奇传说,最著名的是“会神仙”,据说燕九节的前一天,必有神仙下降,或化为缙绅,或化为乞丐,也许是老妪,也许是孺子,唯有有缘的方能相遇。其中当然也可能“化”做风流跌宕的白面书生,遇见“问道心诚”的少­妇­幼女,成就了“仙缘”的“韵事”,亦时有所闻。

因为白云观流品混杂,所以在士大夫心目中,它的地位远不如崇效寺、龙树寺、花之寺这些古刹来得高尚。然而近年却不同了,达官贵人的高轩,亦往往出现在白云观前,就因为是高峒元当了主持的缘故。

高峒元字云溪,说得一口山东话。有人知道他是山东任城人,家境孤寒,幼年在一家商店当学徒,不知道怎么用亏空了经手的帐款,无法交帐,遁入城西吕仙庙做了道士。但那家商店的主人放不过他,不得已只好出走。中间不知隔了几多年,也不知他是何手腕,竟一跃而为白云观的主持。这还在其次,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高峒元与李莲英义结金兰,而且居长,为李莲英叫做“高大哥”。

“高大哥”习知前朝掌故,每每为李莲英谈些前明大珰冯保、魏忠贤等人如何煊赫,以及前明帝后如何礼遇道士的故事。当然也谈到前明道士如何­精­通法术,能上致神仙,为凡夫俗子祷请延年益寿,降福延麻的灵异事迹,听得多了,李莲英不免心动。恰逢慈禧太后归政以后,颐养多暇,千方百计在找寻消遣,李莲英认为让高峒元跟慈禧太后谈谈神仙,也是破闷的好法子,因而举荐入宫。高峒元的辩才无碍,兼以善窥人意,只拣慈禧太后爱听的话,旁敲侧击地恭维。所以一番召见,大有好感。不久,便有人传说,慈禧太后将高峒元封为“总道教司”。

大清会典上只有“道录司”的官职,而掌理道教的职权,则归于世袭的“正一真人”张天师。纵然慈禧太后真个封了高峒元为“总道教司”,也是个黑官。但是,高峒元因为交通宫禁,而有卖官鬻爵的真门路,却是无可怀疑的事实。皇帝也就是因为每一次高峒元被召入宫不久,慈禧太后便有升官授职的示谕,而猜想到这个道士大有花样。

然而要查高峒元的劣迹,却很困难。因为他的靠山太硬,手段很高,不但好些太监受他的笼络,帮他遮掩,更因为卖官鬻爵的是慈禧太后,投鼠忌器,动弹不得。

因为如此,高峒元越发肆无忌惮,而狗苟蝇营之徒,亦不愁问津无路。高峒元每次进城,必住杨梅竹斜街的万福居。这是一家馆子,原以滑鳝出名,后来又增加一味拿手菜炒­鸡­丁,鲜­嫩­无比,据说是高峒元所秘传,这味菜就叫“高­鸡­丁”。

万福居偏东有个院子,就是高峒元会客之处,论缺分的肥瘠,定价钱的高下,昌言无忌。这天来了一个客,生得肥头大耳,穿一身簇新的缎子衣服,大拇指上套一个碧绿的玻璃翠板指,手里捏一具“古月轩”的鼻烟壶。光看他这一身装饰,便知是内务府来的人。

果然,他是靠内务府发的财,是西城一家大木厂的掌柜,叫玉铭,承包颐和园一处工程,赚了二三十万银子。

玉铭来见高峒元,自然是有人穿针引线的,此人名叫恩丰,是内务府造办处的一个笔帖式,专管料帐,与玉铭是换帖弟兄。他跟高峒元是下围棋的朋友,棋力在伯仲之间,而且识得眉高眼低,口舌谨慎,很得高峒元的赏识,有时指挥他奔走传话,总是办得妥妥帖帖。日久天长,成了高峒元很得力的爪牙。

玉铭之所以钻营,其实是受了恩丰的鼓动,他本人除了会做本行生意以外,一无所长。应酬更非所擅,因而道三不着两地乱恭维了一番以外,不知如何道入正题?少不得还是恩丰为他代言。

“二哥,”恩丰使个眼­色­,“你请外面宽坐。若是有兴,上西边去喝一钟,我一会儿过来陪你。”

“好!我在外面坐。等老弟台的回话。”玉铭拿过一个鼓了起来的“护书”,便待打开,“我把银票先点给你。”

一听这话,高峒元便皱了眉,恩丰赶紧说道:“不忙,不忙!二哥,沉住气。”

“是,沉住气。”

等他一退到外面,高峒元便发话了:“恩老弟,你那里搬了来这么个大外行?”

“人土气,心眼儿不坏。”恩丰陪笑问道:“道爷,你老­精­通麻衣相法,看此人如何?”

“憨厚有余,一生衣食无忧。”

“官星呢?”

“难说得很,要仔细看了才知道。”

“何用仔细看?他的官星透不透,全看道爷肯不肯照应。”恩丰踏上两步,拖张椅子在高峒元身旁坐下,低声说道:“我自己跟道爷没有讨过人情,这回可要请道爷赏我一个面子了。他是我把兄,我在他面前已经吹出去了,高道爷一定给我面子。你老可别驳我的回才好。”

“能帮忙,我无有不帮忙的,何况是你?不过,你跟我办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总知道规矩。”

“那当然,你老没有看见,他刚才不是要取银票吗?”恩丰说道,“他预备了十万银子。”

高峒元很注意地看了恩丰一眼,“十万银子?”他问,“手面不小啊?他看中了那个缺?”

“想个道缺。”恩丰说道,“他本人是同知的底子,捐了好几年了。”

“捐班不捐班,不去提它,五品同知跟三品道员,差着一大截呢!”

“那不要紧,加捐就是。”

“好吧,等他捐好了再办也不迟。”

“不行啊!道爷,”恩丰凑近去说,“四川盐茶道有件参案在那里,已经打听确实,吏部拟的处分是降三级调用。要趁这个机会补他的缺,倘或放了别人,就大费手脚了。”

“好家伙!”高峒元笑道,“他的胃口倒不小,四川盐茶道!

他可知道那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缺?“

玉铭当然知道。各省的盐官都称“盐法道”,唯有四川“独一无二”地称为“盐茶道”。盐之成为大利所在,不在产量多,而在销得掉。销盐各有地盘,称为“引地”,川盐的引地除本省以外,还有五处:西藏、湖南、湖北、贵州、云南。两湖不出盐,食用两淮、广东、四川的盐,洪杨军兴,江南道阻,两淮的盐到不了两湖,湖北自然就近吃川盐。四川盐业,大发利市,但盐税收入并没有增加多少,这自然是盐商勾结盐官偷漏舞弊的缘故。

后来号称“一品­肉­”的四川总督吴棠在任上病殁,山东巡抚丁宝桢调升川督,锐意改革,重用唐炯为盐茶道,定下“官运商销”的章程十五条,在泸州设立盐运总局,彻底整顿,遏制偷漏,剔除中饱,盐价降低,而官课反而激增。“公费”

亦就水涨船高,滚滚而来,成为合法的肥缺。

茶的运销,亦跟盐一样有“引地”,有“边引”、“腹引”之分,边是边境,腹是腹地。四川列为“边引”,川茶专销西藏,西藏高原,不出蔬菜,所以茶是必不可少之物。到了同治年间,西藏生齿日蕃,耗茶更多,因而川茶跟川盐一样,大为繁荣。但“茶引”向有定额,每引五包,每包二十斤,所以一道引只能运销一百斤茶,而茶引由户部发给,相沿多年的定数,多给一道都不行。于是有人向盐茶道献计,在引茶以外,另行“票茶”,由四川自发运销的茶票,其实有税无票,只不过销茶入藏,过关抽税而已。

票茶的税轻,因而成为“公私两便”,配额既无限制,西藏需茶又多,所以实力不充分的外行,亦大做茶生意。为了争取销路,竞相跌价,而茶的品质日坏,有些从乾隆年间就经营茶业,以货真价实为号召的“老商”,看看不是回事,多方陈情,票茶总算停止了。

可是到了光绪初年,又行票茶,由于本轻利重,改行做茶商的,不知凡几。茶叶不足,搀上树叶,运销既盛,茶税激增,抽成的“公费”相当可观。四川的“盐茶道”,成了双料的肥缺。

玉铭不但听恩丰详细谈过,也向好些熟悉川中情形的人打听过,众口一词,无不认为值得全力一谋,所以才下定决心,弃商做官。他所备的“资本”,并非只有如恩丰所说的十万两银子,而是三十万两。高峒元当然也知道,其中大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盐茶道”既是独一无二的缺,入息如何,应该卖一个什么价钱,或者李莲英是不是已许了别人,都无所知,不敢贸然答应。只答说可以试一试,成功与否,还不敢说。约定三天以后给回话。

三天还是不行。因为李莲英亦没有把握,还需要几天,找到进言的机会,才能向慈禧太后试探。

这本来是要耐着­性­子慢慢静候水到渠成的事,无奈官瘾如归心,不动则已,一动便不可遏制。玉铭满心以为“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梦寐以思的还不止于日进斗金的收益,而是暗蓝顶子,绿呢大轿,盐商和茶商包围恭维的那一番官派。因此听得恩丰转来还须等待的回音,大失所望,对于他的劝慰宽解之词,自然也听不入耳。当面催促拜托之外,少不得自己也去钻头觅缝,恨不得能面见李莲英,亲口讨一句切实回话。

玉铭的躁急不安,在内务府传为笑谈,然而有些人却不免怦然心动。有个也是在造办处当差的笔帖式,名叫全庚,平时看恩丰奔走于李莲英与高峒元之间,十分羡慕,此时心里就想,拉纤人人都会,现成放着一条路子,成功了起码有上千银子的好处,不成亦不亏折什么,何不试他一试?

他这条路子也可以通得到皇帝面前,景仁宫的首领王有,是他的好朋友。这时的珍嫔,已由翊坤宫移居景仁宫,王有忠实能­干­,颇得信任。珍嫔向皇帝密奏的那些“新闻”,就都是由他去打听来的。这天到了内务府,全庚使个眼­色­,将他招呼到僻静之处,促膝密谈。

“玉铭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王有答道,“不都当笑话在谈吗?”

“倒也不是笑话。白花花的银子二三十万,不是假的。王老有,我倒先跟你打听,你知道这件事,怎么搁浅了呢?”

“不容易打听。那面现在提防着我,明明有说有笑地,一见了我,把嘴都闭上了。”王有说道,“照我看,大概因为老佛爷这一阵子心境不大好,他怕一说碰钉子,所以没敢开口。”

王有口中的“那面”和“他”都是指李莲英,彼此心照不宣。全庚亦用“他”来称李莲英:“我在想,他跟老佛爷面奏过了,老佛爷还得说给皇上。反正要由皇上交代了军机,才能下上谕,既然如此,也不必一定找他。你说是不是呢?”

“不行他找谁?”

“找你啊!”

“找我?”王有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笑笑答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王老有,”全庚正­色­说道,“你可别把自己看低了。只要你肯试,通天的路子你有。听说你们那位主子挺得宠的,你又是你们那位主子的一支胳膊。你何妨打打主意?”

“这……,”王有沉吟了好一会,才踌躇着说,“不知道行不行?”

“不行也不要紧。大不了小小碰个软钉子,怕什么?”全庚又说,“而况你也是为你们主子好,几万银子说句话,多好的事!”

王有心动了,“可是,”他说,“也得人家愿意托我才行。”

“那都有我。”全庚拍着胸脯说:“恩丰这点拉马牵线的能耐,我有!”

“好吧,你去跟人家谈谈。”王有问道,“你看开价多少?”

“听说恩丰经手,一开口就许了高道士十万,还不算玉铭自己加捐‘过班’的花费在内。咱们当然也是要十万。就这样已经便宜了。因为恩丰经手,自然另外要好处,咱们是包里归堆在内,一共十万。”

“要得太多了吧?”王有觉得漫天要价,等于空谈,犯不着去作徒劳无功之事,所以提醒全庚:“一个巡抚也不过十万。”

这是指着李鸿章手下红人之一的邵友濂而说的。邵友濂由上海道升任台湾藩司,与巡抚刘铭传不和,形同水火,刘铭传不是好相与的人,搜集邵友濂的劣迹,预备拜折严参。督抚参监司,没有不准的道理,邵友濂得到信息,急急称病内渡,由基隆直航天津,赶到京里,托人向李莲英活动。头一天将十万两的银子,存入李莲英指定的银号,第二天便有上谕,悬缺的湖南巡抚,特简邵友濂接充。

这个故事全庚也知道,摇着头说:“如今行情大不同了。前两年上海道才不过八万银子,最近听说有个姓鲁的谋这个缺,‘八字不见一撇’,已经花了十几万下去了。”

所谓“八万银子”的上海道,其事与邵友濂的故事相关。这位上海道,来头甚大,是曾国藩的小女婿,袭侯曾纪泽的嫡亲妹夫,名叫聂缉槻,湖南衡山人。他不是科第中人,好的是有一个勋名盖世的老丈人,当他在江苏候补的时候,左宗棠外放两江总督,顾念旧交,派了他一个江南制造局的好差使。左宗棠离两江,接手的又是他的叔岳曾国荃,禄位越发稳固。

当邵友濂在京里活动之际,他亦正好由试用郎中加捐道员,进京引见。一看邵友濂的门路如响斯应,便也如法泡制,不过多费一道手脚,请他的叔岳曾国荃“内举不避亲”,上折力保他充任“上海道”。军机所开,由皇帝圈定的上海道候简名单,聂缉槻名列第十,照常理而论,决无朱笔点中的希望,谁知竟由于内外凑合,居然超越前面九名一步登天。又有人说,曾国荃那个力保的折子,也是他在两江总督衙门的文案那里,花了一万银子才弄得到的。这个上海道的实价是九万,所以文廷式向他道贺,说是“足下真可谓‘扶摇直上’了。”因为有句诗:“扶摇直上九万里”,是讥嘲他花九万银子买的一个上海道。

这个故事王有也知道,但却不信有人为谋这个缺,“八字不见一撇”已用了十几万,便即问道:“那姓鲁的是谁啊?”

“听说叫鲁伯阳。”

有名有姓,似乎不能不信,“那么,”王有问道:“这十几万花在那儿了呢?”

“路子没有走对,是花在七爷府里。”

醇王居然也­干­这种事?王有可真不敢相信了,“不会吧?”

他大摇其头。

“我想也不至于。不过话是真不假,或许是七爷府里什么人Сhā着七爷的旗号在招摇,也是有的。”

“旁人的事暂且不管它了。”王有定神想了一会,将因果利害关系,下手的步骤都考虑到了,认为不妨一试,便即收束话题,作了一个约定:“咱们这件事,第一要隐秘;第二要顺着势子走,不能勉强。如果你肯照我的话做,我就去探探口气看。可有一件,倘或不成,你可别怨我。”

“那当然。这不是拿鸭子上架的事。再说,我也识得轻重,你放心好了。”

全庚口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所想的又是一套。他对珍嫔,倒是较之王有对他的主子,还要来得有信心,这因为内务府在内廷行走的人多,各宫各殿的事就知道一些,所以反比只在景行宫当差,见闻限于一隅的王有,更了解珍嫔在皇帝面前的分量。

凡是常有差使进宫的人都知道,帝后的感情已经冷淡得不可救药,不但单独相处谈不上,甚至每天为慈禧太后请安之时,亦是望影互避。长日多暇,皇帝总是跟珍嫔在一起共度黄昏。因此,又有两首宫词,第一首是:

“鶫櫳催夜未央,高烧银蜡照严妆;台前特设朱墩坐,为召昭仪读奏章。”

这是说,皇帝仿佛仿照文宗当年命“懿贵妃”伺候书桌、代批章奏的故事,特召珍嫔来念奏折。第二首则是唐明皇的典故了:

“凤阁春深电笑时,昭容舞袖御床垂;霓裳未习浑闲事,戏取邠王小管吹。”

其中的旖旎风光,虽不为外人所知,但玉管声清,遥度宫墙,也可以想见皇帝在景仁宫的情致。象珍嫔这样的宠妃,如果有所­干­求,皇帝是决不忍拒绝的。

因此,全庚觉得自己的这条路,极有把握,不怕人争,也不怕人阻断,尽不妨大大方方地去接头。不然倒象假名招摇,乱撞木钟,反而引人怀疑。

※※※

在王有,却始终持着小心之戒。事情是好的,就怕沉不住气,第一句话不得体,不中听,珍嫔答一声:少管这种闲事!那就什么话都无法往下说了。

盘算又盘算,还要等机会。这天慈禧太后派人来颁赏件,只是两个荷包,照例遥叩谢恩以后,还要发赏。赏号也有大致的规矩,象这种赏件,总得八两银子,而王有却故意少给,扣下一半。

“怎么回事?”储秀宫的小太监平伸手掌,托着那四两银子,扬着脸问:“这四两头,是给苏拉的不是?”

“兄弟!”王有答道,“你就委屈点儿吧!也不过就走了几步路,四两银子还少了?”

储秀宫派出来的人,因为靠山太硬,无不跋扈异常,这名小太监连珍嫔都不放在眼里,那还会在乎王有?当下破口大骂,而且言词恶毒,说“看其上而敬其下”,必是看不起“老佛爷”,所以照例的赏赐,有意扣克。他也不是争那四两银子,“是替老佛爷争面子,争身分!”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可没有人能承受得住。便另外有人出来打圆场,连王有自己也软下来了,说好说歹,又给了八两银子,反比例分倒多花了四两。

珍嫔一直在玻璃窗中望着。心里非常生气,但不便出头,因为身分悬殊,如果让那小太监顶撞两句,就算慈禧太后能替她出气,重责无礼的小太监,也仍旧是件不划算的事,所以一直隐忍着,直到事完,方始将王有找来细问。

王有对那小太监的前倨后恭,以及有人出来打圆场,都是他预先安排好的,为的是要引起珍嫔的注意,好重视他所叹的苦经。

他替珍嫔管着帐。景仁宫的一切开支,都由他经手,“主子的分例,每个月三百六十两,按说伙食不必花钱,零碎杂用,每个月用不到二百两,能有一百六十两剩下,攒起来到逢年过节赏人,实在也很宽裕的了。可是,”他紧皱着眉说,“这两年不同了。去年收支两抵,就亏空也有限,打今年起,每个月都得亏空百把两。这样下去,越亏越多,有金山银山也顶不住呀!”

珍嫔惊讶,“原来每个月都闹亏空!我竟不知道。”她微带焦灼地问,“亏空是怎么来的呢?”

“这还不就是奴才刚才跟人吵架的缘故。”王有答道,“老佛爷平时派人颁赏件,来人的犒赏,原来不过二两银子。也不知是谁格外讨好,给了八两,就此成了规矩。这还是‘克食’,赏肴膳,象今天这样子赏荷包,照说,就应该给十二两银子。老佛爷的恩典太多,可真有点受不了啦!”

“那……,”珍嫔突然想到,“别的宫里,怎么样呢?”

“别的宫里也是叫苦连天。不过,他们的赏件没有主子的多,比较好些。”王有又说,“就连万岁爷也不得了。新定的规矩,跟老佛爷去请安,每一趟得给五十两银子。”“那不是要造反了吗?谁定的规矩?”珍嫔气得满脸通红,“不给又怎么样?”

“不给就会招来不痛快。譬如说吧,”王有踏上两步,弯下腰来,声音越发低了,“万岁爷不是不愿意跟皇后照面吗?给了钱了,那儿就会想法子给挪一下子,错开了两不见。或者老佛爷那天什么事不痛快,忌讳什么,私底下递个信给万岁爷,就都是那五十两银子的效用。倘或不然,他们随便使个坏,就能教万岁爷好几天不痛快。”

“有这样的事!”珍嫔重重地叹口气,咬一咬小小的一口白牙,“总有一天……。”

“主子!”王有大声一喊,却又没有别的话。

机敏的珍嫔,并不觉得王有这样突然打断她的话是无礼,她能领受他的忠心,知道这是出于卫护的鲁莽,阻止她去说任何可以招致他人对她起戒心的话。

经过这样一顿挫,她为皇帝受欺的不平之气是消失了,但皇帝亦要受太监需索的好奇之心,却还存在,略想一想,便又问道:“照这样说,大官儿进宫,也得给门包罗?”

“是!”王有答说:“这原是早有的规矩。不过从前都是督抚,或者藩司进京才打发,而且是客气的面子事儿,不能争多论少。如今可大不同了,有谁进贡,或者老佛爷赐膳、赏入座听戏,都得给‘宫门费’。外省的督抚不用说,红顶子的大人也还能勉强对付,最苦的是南书房、上书房的老爷们。南书房的翰林,更不得了。”

“怎么呢?”

“也不知是谁兴的规矩,南书房翰林奉旨做诗写文章,交东西的时候,得送个红包,不然就有麻烦。”

“我倒不信。”珍嫔问道,“难道他们还敢玩儿什么花样?”

“怎么不敢?花样多着呢!”

“什么花样?你倒说给我听听。”

“譬如说吧,稿子上给来块墨迹,老佛爷见了当然不高兴。或者东西取了来,先不交上去,老佛爷不提就不说。到有一天,老佛爷忽然想了起来要查问,就说根本没有交来。事情隔了好多天,交了没有交,那儿分辩去?主子请想,这个翰林吃了这么个哑巴亏,官运还能好得了吗?”

“可恶!”珍嫔恨恨地,接着又问:“皇上那儿也是这样子?”

“比较好一点儿。”

“不行!我可得跟皇上提一提。”

“奴才求主子别这么做。”王有放低了声音说,“如今忌主子的人,已经挺多的了。主子就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老大人想一想,犯不着招小人的怨。”

听得这话,珍嫔便觉得委屈。桂祥补了工部右侍郎,德馨在江西的官声很不好,但仍旧安然做他的巡抚,只有自己的父亲长叙,至今未曾补缺。听说皇帝倒跟慈禧太后提过,不知为何没有下文?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坏话的缘故呢?

见珍嫔怔怔地在想心事,王有觉得进言的机会到了,便用低沉而诚恳的,那种一听便生信赖之感的声音说:“奴才替主子办事,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怎么样替主子往好里打算?如今用度太大,不想个法子,可真不得了。有几位宫里,都是娘家悄悄儿送钱来用,那是真叫莫可奈何!这么尊贵的身分,按说应该照应娘家,谁知没有好处,反倒累娘家!自己想想也说不过去。”

“是啊!”珍嫔焦灼地说,“那就太说不过去了。而况……。”她想说:“而况,我娘家是诗礼世家,没有出过贪官,也贴不起!”但以年轻好面子之故,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不过,话虽没有说出来,因为“而况”是深一层说法的发端之词,所以王有能够猜想得到,她还别有难处。这样,话就更容易见听了。

于是,王有轻轻巧巧地说了一句:“其实只要主子一句话,什么都有了。”

珍嫔一愣,她的心思很快,立刻就想到了,而且也立刻作了决定,“你要我给皇上递条子可不行!”她凛然作­色­地答说。

王有想不到一开口就碰了钉子!费了好大的劲,话说得刚入港,自然不甘半途而废,所以他定定神,重新鼓起勇气来说:“主子何不探探万岁爷的口气?作兴万岁爷倒正找不着人呢!”

“你是说,什么缺找不着人?”

“四川盐茶道。”

珍嫔没有听清楚,追问一句:“什么道?”

“盐茶道,管盐跟茶叶。”

“有这么一个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珍嫔看到王有的脸­色­­阴­暗,很机警地想到,宫中用度不足,不论想什么办法弥补,眼前总得他尽力去调度,不宜让他太失望,且先敷衍着再作道理,因而便又接了一句,“等我想一想。”

“是!”王有答应着,不告辞却也不说话。

这象是在等她的回话。珍嫔觉得他逼得太紧,未免不悦,正想发话,忽然想到,他不是在等回话,是在等自己问话。

要敷衍他,就要装得很象,是什么人谋这个缺,打算花多少钱?不问清楚了,从何考虑起?所以问道:“倒是什么人哪?”

“是……”王有忽然警觉,决不能说实话,因而改口答道:“是内务府有差使的,旗人,很能­干­的,也在四川待过,盐茶两项都很熟悉,名字叫玉铭。”接着,他将预先写好的一张白纸条,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珍嫔看上面写的是:“正蓝旗,玉铭”五个字,便问:“他是什么身分呢?”

“候补同知。”王有答说:“正在加捐,捐成道员,才能得那个缺。”

“那个缺当然是好缺,不然他也不必费那么大的劲。他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也是听说主子在万岁爷面前说得动话,所以亲自来找奴才,代求主子。许了这个数。”王有伸出右手,揸开五指,上下翻覆了一下。

“多少?”珍嫔不解也不信,“十万?”

“是。”

“那个缺值这么多钱?”

“这本来没有准数的。”王有又说:“中间没有经手人,净得这个数。”

“中间没有经手人?”珍嫔自语着,在估量这件事能不能做?

这一夜灯下凝思,反复考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左右为难。卖官鬻爵,一向为自己所轻视,而且皇帝亦很了解自己的­性­情,持正不阿。如今出尔反尔,为人关说,这话怎么出得了口?

若是舍弃这条路子,宫中用途日增,亏空越积越重,如何得了?心里巴不得有个人可以商量,但宫女们不懂事,不但拿不出主意,而且不知轻重,将这些话泄漏出去,会招来祸事,决不能让她们共机密。此外只有姐姐瑾嫔,泄漏倒是不怕,无奈她为人老实,说知其事,必定害怕,那又何苦害她?

想到头来,计无所出,只有一个结果:慢慢再想。因此第二天王有来探问时,她含含糊糊地,没有肯定的答复。这是看看再说的意思,而王有却误会了,以为珍嫔只是在等机会向皇帝进言。

※※※

在宫外,全庚的暗中奔走,倒有了很多切实的结果。他是找到玉铭手下的一个工头,跟玉铭搭上了线。开门见山,直言相谈。玉铭听说有这样一条终南捷径,当然愿意去走。但是,走得通走不通,却要仔细看看。

“全大爷,你既然肯帮我这个忙,想来总也知道,我已经托了人在办。一个‘榫头’一个‘窍’,总要对得上才行。好不好这样,等我先问一问我那方面的人,再给你老回话,怎么样?”

“这就谈不成了。”全庚答道,“你那方面的路子,我当然知道。那条路子也很有名,但不见得快。为什么呢?因为转手太多,而我这里,只转一道手。你想想呢!”

玉铭心想,这面先托高道士,再托李莲英,而李莲英得要找机会才能跟慈禧太后提。如果一时不得其便,或者提倒提过了,慈禧太后一时记不起交条子给皇帝,又得找机会提醒她。这样就不知那年那月才能如愿?

这样想着,便决定先走一走王有的路子。可是究竟是真有门路,还是瞎撞木钟,毫无影响?不能不慎重。否则白白丢一笔钱,还落个话柄,未免太不上算。

他的这番沉吟,全庚自然明白,自己是初­干­这个行当,不比高道士、李莲英,“招牌”已经做出去了,“信誉卓著”,上门“交易”的人,会放心大胆地先付银子。因此,他亦早就想好了一个可以取信于人的办法,此时应该明说了。

“玉掌柜,你不必担心,事情不成,一个蚌子不要。你不妨先试一试我这面,那条路子把它停下来。等有了效验,再收你的银子,你看好不好?”

“那太好了。”玉铭欣然答说:“你看半个月,能不能办成?”

“半个月当然可以了。不过你现在还是同知。”

“我已经加捐了‘过班’的‘部照’,这几天就可以取到。”

“好!从你取到部照那天为始,我半个月替你办成。”全庚又说,“你先写张借据给我!”

这张借据是仿照乡试买枪手的办法,举子在入闱以前,写张借据给枪手,书明银数及偿还日期,下面的“立笔据人”要写“新科举人”某某。如果枪法不佳,徒劳无功,没有能替人挣到一名“新科举人”,笔据当然无效。此刻玉铭所立的借据,亦须写明“新任四川盐茶道”,如果不是这个头衔,这张借据便是不值一文的废纸。

“这个办法好。不过,”玉铭做生意的算盘亦很­精­,提出疑问:“倘或我从另外的路子上,得了盐茶道呢?这张借据,不仍旧管用吗?”

“这……,”全庚想了一下答说:“这也好办。我先请问,你加捐道员的部照,什么时候可以下来?”

“大概还得十天工夫。”

“十天加十五天,一共二十五天。你借据上的日子,扣准了写第二十五天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如果已经说妥了,可是上谕还得有几天,我们就再换一张借据。”

玉铭细细想了一遍,认为这样做法,也很妥当,便点点头说:“好的,但望在二十五天里头成功,借据有用。万一你那里行不通,我另外再走路子,补缺的日子不对,这张借据自然就作废了。”

“正是这么说。”全庚很郑重的叮嘱一句:“但有一件,‘法不传六耳’,玉掌柜,咱们俩的心腹话,你可不能跟第三个人说。”

“是,是。我懂!”

※※※

懂是懂,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玉铭当天就把这件事跟恩丰说了。事实上也非告诉他不可,不然两面进行,各自居功,岂不要花双份的钱?

恩丰心里自然不舒服。但跟玉铭的交情太深,不能拂袖而去,只埋怨他说:“二哥,你就有路子,也跟我商量商量再说。如今让我怎么跟高道士交代?再说,明摆着是撞木钟的事,只为你有张借据在人家手里,就不能不搁下来,等他二十五天。不然这笔帐算不清。可是,这一来夜长梦多,万一这二十五天之中另有变化,让别人占了先,你不是白白耽误了?”

“是啊!”玉铭很不安地,“倒是我太冒失了。”说着,便即变换脸­色­,陪个笑又说:“做哥哥的错了!老兄弟,你怎么想个法子挽回过来吧!”

恩丰紧皱眉头,思索了好半天,叹口气说:“谁叫咱们是磕过头,换过帖的?只好我老着脸去碰钉子了。”

“老兄弟,我知情,我知情。”玉铭连连拱手。

于是恩丰赶到万福居去访高峒元。他用的是釜底抽薪的激将法,相当毒辣,一方面警告高峒元,这行“生意”,有人来抢了,如果不是上紧巴结,逐渐会没有人上门请教,一方面又劝高峒元鼓动李莲英去对付王有,不论软哄硬压,反正唯一要坚持的宗旨,就是除却高、李这条路子以外,不准有任何人做这行“生意”。

“不用理他!他有他的能耐,我有我的神通,大家走着瞧就是。”

高峒元看来处之泰然,其实颇为担心。因为他在宫中的相知也很多,谈起来都说珍嫔相当得宠,大概等不到慈禧太后六十万寿,加恩宫眷,晋位晋封之时,就会封妃,此人果然如恩丰所说,有王有居中牵线策动,向皇帝求官要缺,可真是一个劲敌。

为此,特地派人通了个信给李莲英,鼓动慈禧太后传懿旨,将他召入宫中去讲解修炼的道法,找机会私下见了面,将珍嫔亦在替人打点谋­干­,以及全庚向玉铭去兜揽的经过,细细地告诉了李莲英。

“这可是想不到的事。景仁宫的那位主儿,年纪还轻得很,怕不敢这么做吧?”

“可是有王有在中间捣鬼,日久天长,难免动心。”高峒元说:“好兄弟,这个消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尤其是玉铭这件事,我的面子可丢不起。”

“你别忙!我保他不能成功。”李莲英沉吟了好一会,微微笑了,笑得很诡秘,也很得意。

“怎么?你有什么绝招?”

“也不能说是绝招。景仁宫那位,如果是厉害的,就别开口,一开了口,她就输定了。”

“这话怎么说?”

“就要她开口,咱们省好多事。”李莲英附着他的耳朵,道明了其中的奥妙。

“真是妙!”高峒元抚掌大笑,“能把那王有、全庚什么的气死。”

※※※

从这天以后,李莲英便特别注意皇帝来请安的时候的行动,更注意由皇帝那里送来的“黄匣子”。慈禧太后虽已归政,但重要的章奏,皇帝依然派人装在黄匣子里,送给她过目。

凡有黄匣子,都由李莲英亲自照管,虽不敢先打开来看,但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时,只要稍微留点神,便能知道。他特别关心的是吏部的奏折,因为官员调补和处分都由吏部议奏。四川盐茶道的参案,自然亦由吏部处理,所议的处分是革职。

“这个缺可不得了。”慈禧太后自语着,“两年工夫,搂了三四十万,那里找这么好的缺去?”

这是在谈议革的那盐茶道被参的缘由,李莲英装作不解地问道:“老佛爷说的那个缺呀?”

“四川盐茶道。”

“原来就是这个缺!”

听他语声有异,慈禧太后便看着他问:“这个缺怎么样?”

“奴才也是听来的,不知道真不真。”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听说有人在想这个缺,愿意出五万银子。这个人的名字,奴才不知道,只知道是个木厂掌柜。如果有这回事,老佛爷可得防着一点儿。”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等拿了名单来,我该怎么说呢?”

“请老佛爷交代下去:先搁着,看一看再说。”

慈禧太后默喻于心,不再多说,将吏部的奏折交了回去。过了两三天,皇帝携着一张简派差缺的单子来请示,四川盐茶道下面注着两个字:玉铭。

慈禧太后毫不迟疑地指着这一行字说:“先搁着!四川盐茶道是个紧要缺分,看一看再说。”

“或者……,”皇帝试探着说,“先派这个人署理吧?”

“当然应该由川督就近派人署理。”

皇帝不敢违拗。内心觉得愧对珍嫔。玉铭之由珍嫔举荐,原是经过一番苦心设计的。珍嫔一再考虑,原已决定不揽这种是非,无奈王有软求硬逼,最后只要她跟皇帝提一句,成不成都看运气,珍嫔才勉强答应下来。

这天皇帝驾临景仁宫,珍嫔故意将一张字条放在妆台上,皇帝见了当然要问,珍嫔便即答道:“有人拿了这张名条来,说这个玉铭挺能­干­的,如今四川盐茶道出缺,倘或将这个人放出去,必能切实整顿。求奴才跟皇上要这个缺。奴才岂能理他?用人是国家大政,奴才不敢­干­预。就算不知天高地厚,在皇上跟前提了,皇上也决不能听奴才胡说。”

皇帝知道珍嫔心思灵巧,明明是替玉铭求缺,却故意以退为进,推得一­干­二净。为的是即或碰了钉子,也不伤颜面,说起来也是用心良苦。

这样一转念间,心自然就软了。将那张名条顺手揣了起来,决定给珍嫔一个恩典,谁知在慈禧太后这里通不过!当时虽未公然允诺,但收起名条的意思,已很明显。如今在珍嫔面前,倒有些不好交代了。

回宫想了好一会,觉得还是说实话为妙,“你可别怨我!”他对珍嫔说,“老佛爷交代,这是个紧要缺分,得看看再说。

恐怕不成了!“

听得这话,珍嫔才知道皇帝果然宠信,内心自然感激而感动。但是对慈禧太后自不免怨恨在心,同时也很清楚,这完全是李莲英在中间捣鬼。此人不除,皇帝就永无亲掌大权的可能。

当然,这只是她藏在心底深处的想法,她很了解自己的地位与力量,还远不到能除李莲英的时候。

※※※

王有空欢喜了一场。到了期限,将“新任盐茶道玉铭”的那张借据,注销作废,退了回去。玉铭倒算是个厚道的人,想想麻烦了人家一场,过意不去,预备送几百银子,聊表谢意。但恩丰劝他不可如此,说这么做法,让李莲英知道了,会不高兴。

“那就只好对不起他们了。”玉铭问道:“好兄弟,如今该看高老道这面了!你倒去问问看,到底什么时候能见上谕?”

“不用问。你出银票就是,不出三天,准有上谕!”

于是玉铭开出十二万两银子的银票,十万是正项,两万是高峒元的好处。恩丰将这两笔款子,存在一家相熟的银号中,取来两张打了水印的票子,上面是“四川盐茶道玉铭”寄存银若­干­两的字样,随即转到了高峒元手里。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皇帝照例进储秀宫问安,慈禧太后闲闲问道:“四川盐茶道放了谁啊?”

“还没有放。”皇帝答说:“儿子遵慈谕,先让川督刘秉璋派人署理。”

“噢,”慈禧太后又问,“上次你跟我提的,打算放谁来着?”

“打算放玉铭。”

“好吧!就放玉铭好了。”

皇帝喜出望外。当天召见军机,便交代了下去。军机大臣相顾愕然,竟不知这玉铭是何许人?但这两年的“升官图”中尽出怪点子,不必问也不能问,唯有遵旨办理。当天便咨行内阁,明发上谕。

消息传到景仁宫,王有既惊且喜,而又异常不安,托词告假出宫,赶到内务府去找全庚。相见之下,十分奇怪,全庚的脸­色­难看极了,又象死了父母,又象生了一场大病。见了王有,只是扭着头微微冷笑,然后站起身来走了。

王有会意,悄悄跟了出去,往南一直走到庋藏历代帝后图像的南熏殿后面,四顾无人,只有老树昏鸦。全庚站住了脚,向“呱呱”乱叫的老鸦吐了口唾沫骂道:“他妈的,活见鬼!”

王有已经忍了好半天了,此时见他是如此恶劣的态度,万脉偾张,无可再忍,出手便是一掌,揍在全庚脸上,跳脚大骂:“姓全的,你什么意思?谁挖了你的祖坟,还是怎么着?”

这一掌,打得全庚自知理屈,捂着脸,连连冷笑:“哼!哼!你跟我逞凶,算什么好汉?是好的,找姓李的去拚命,我才服了你!”

“姓李的”三字入耳,将王有的怒火压了下去,“你说谁?”

他问。

“谁?还有谁,你惹不起的那一个。白花花十二万现银子,叫人捧了去了。哼,”全庚跺一跺脚,带着泪声发恨,“一个子儿没有捞到,还叫人耍了!我死了都不闭眼。”

“耍了,你说是谁耍了你?我吗?”

“王老有!”全庚睁大了眼睛问:“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着玩儿?”

“我不明白你的话!来,来,你说给我听听。”

等一说经过,王有的气恼,较之全庚便有过之无不及了。他脸­色­白得象一张纸,双­唇­翕动,浑身哆嗦,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

“明明就是这个主儿,我们这面说了,不行,他说了就行!可又不早说,要等我们这面替他开路,那不明摆着是欺负人吗?”

“就是这个,能把人肺都气炸!王老有,这口气非出不可!”

王有不响,紧闭着嘴想了好半天,才突如其来地说:“我听你的!”

这一下又让全庚愣住了:“慢慢儿想,总有办法!”他灵机一动,脱口说道:“对!‘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就是这么办!”

“怎么办?”

“王老有,我先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可别动气,咱们这是谈正经,可不敢瞧不起你们主子。招呼打在前头,话我可说得不大客气了,你们主子‘成事不足’,‘败事’总‘有余’吧?”

话果然不中听,但此非争辩之时,王有只答一句:“你说你的!”

“我只有一句话,让你们主子怎么把原先的话收回来,要说玉铭根本不是做官的材料,更别说三品道员啦!”

“这,”王有大为摇头:“怕难!”

“你试试!都说你们主子厉害,也许她有一套说词。”

※※※

珍嫔在初听皇帝告诉她,玉铭外放一事,为慈禧太后所搁置时,自不免稍有失望,但很快地反有如释重负的轻快之感。大错幸未铸成,真是可庆幸之事,虽然为玉铭关说,已留下了一个痕迹,但自觉措词巧妙,还不致落个把柄,也就不管它了!总之,这是个不愉快的记忆,越早忘掉越好。

因此,死灰复燃的情况,为她带来的是极深的忧虑。再听王有细说内幕时,更觉得事不寻常,显然的,在慈禧太后与李莲英必已知道全部的秘密,所以才会有这番始而拒绝,终于同意的变化。李莲英翻手为云覆手雨,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他以为自己挡了他的财路,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状,真能有不测之祸。

转念到此,不寒而栗,实在不敢再得罪李莲英。然而冷静地想一想,纵令如此,亦不能免祸。玉铭的出身如此,得官的来历又如此,一到了任上,迟早会因贪黩而被严参。到了那时候,李莲英不说他自己得了十万银子,只怂恿慈禧太后追究,最初是谁向皇帝保荐了玉铭?岂非还是脱不了­干­系?

一误不可再误,补过的时机不可错失。这又不仅是为求自己心安,而且也是辅助皇帝,自己一直殷切地期望着,皇帝能默运宸衷,专裁大政,有一番蓬蓬勃勃的作为。既然如此,眼前便是皇帝振饬纲常,树立威权的一个机会,倘或放过,一定会惭恨终身。

但是,这样做法,在李莲英看,就是公然与慈禧太后为敌,这一层关系太重,祸福难料,珍嫔实在不能不深切考虑。

彻夜苦思,终无善策,而决于俄顷的时机,却逼人而来了。

为了珍嫔替玉铭求缺不成,皇帝一直耿耿于心,觉得对她怀着一份歉意,如今随着这份歉意的消失,皇帝生出一种欲望,很想看一看珍嫔所愿得遂的娇靥,是如何动人?

因此,这天一大早在储秀宫问安既毕,临御乾清宫西暖阁召见臣下以前,特地来到景仁宫,等珍嫔跪迎起身,他随即携着她的手笑道:“玉铭的运气不坏!到底得了那个盐茶道。”

“这,”珍嫔愣了一下,失声而言:“奴才的罪孽可大了!”

皇帝愕然。回想一遍,她的话,话中的意思,都是清清楚楚的。于是笑容立即收敛,举步入殿,同时挥手示意,摒绝所有的侍从,只与珍嫔单独在一处时,方始问道:“这是怎么说?”

事到如今,什么都无所顾忌了,珍嫔悔恨地答道:“奴才糊涂,不该跟皇上提起这个玉铭。这个人是个市侩,决不能用!”

皇帝好生恼怒,想责备她几句,而一眼看到她那惶恐的神­色­,顿觉于心不忍,反倒安慰她说:“不要紧!人是我用的,跟你不相­干­。”

说完,皇帝就走了。在乾清宫西暖阁与军机大臣见过了面,接下来便是引见与召见。引见是所谓“大起”,京官年资已满,应该外放,或是考绩优异,升官在即,都由吏部安排引见,一见便是一群,每人报一报三代履历,便算完事。

召见又分两种,一种是为了垂询某事,特地传谕召见,一种是臣下得蒙恩典,具折谢恩,尤其是放出京去当外官,照例应该召见,有一番勉励。玉铭自然也不会例外。

仪注是早就演习过的,趋跄跪拜,丝毫无错,行完了礼,皇帝看着手里的绿头签问道:“你一向在那个衙门当差?”

“奴才一向在广隆。”

“广隆?”皇帝诧异,“你说在那儿?”

“广隆。”玉铭忽然仰脸说道:“皇上不知道广隆吗?广隆是西城第一家大木厂。奴才一向在那里管事,颐和园的工程,就是广隆当的差。”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这样说,你是木厂的掌柜。”他说,“木厂的生意很好,你为什么舍了好生意来做官呢?”

“因为,奴才听说,四川盐茶道的出息,比木厂多出好几倍去。”

皇帝勃然大怒,但强自抑制着问道:“你能不能说满洲话?”

“奴才不能。”

“那么,能不能写汉文呢?”

这一问将玉铭问得大惊失­色­,嗫嚅了好一会,才从口中挤出一个能听得清楚的字来:“能。”

“能”字刚出口,御案上掷下一枝笔,飞下一片纸来,接着听皇帝说道:“写你的履历来看!”

玉铭这一急非同小可,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拾起纸笔,伏在砖地上,不知如何区处?

“到外面去写!”

“喳!”他这一声答应得比较响亮,因为事有转机,磕过了头,带着纸笔,往后退了几步,由御前侍卫,领出殿外。

乾清宫外,海阔天空,玉铭顿觉心神一畅,先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便举目四顾;领出来的御前侍卫,已经不顾而去,却有一个太监从殿内走来。认得他是御前小太监,姓金。

“好兄弟!”玉铭迎上去,窘笑着说:“你看,谁想得到引见还带写履历?只有笔,没有墨跟砚台,可怎么写呀?”

“你没有带墨盒?”

“没有。”

小太监双手一摊:“那可没有办法了!”

“好兄弟,你能不能行个方便?”说着,他随手掏了一张银票,不看数目就塞了过去。

“好!你等一等。”

很快地,小太监去而复转,缩在抽子里的手一伸,递过来一个铜墨盒。玉铭大失所望,他所说的“行方便”不是要借个墨盒,而是想找个枪手。

事到如今,只有实说了。他将小太监拉到身边低声说道:“好兄弟!文墨上头,我不大在行,你帮我一个忙,随便找谁替我搪塞一下子。我送一千银子。喏,钱现成!”

说着又要去掏银票,小太监将他的手按住,平静地答道:“一千银子写份履历,谁不想­干­这种好差使?可是不成!万岁爷特地吩咐,让我来看着你写。你想我有几个脑袋,敢用你这一千银子?再说,万岁爷也许当殿复试,让你当着面写个字样子看看,那不全抖露了吗?”

这一来,玉铭才知事态严重,面­色­灰白,一下子象是老了十年,站在那里作不得声。

“快写吧!万岁爷在那儿等着呢!等久了!不耐烦,你写得再好,也给折了!”

“那里会写得好?”玉铭苦笑着,蹲下身去。

于是小太监帮他拔笔铺纸,打开墨盒,玉铭伏身提笔,笔如铅重,压得他的手都发抖了。

“快写啊!”

“好兄弟,你教教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法。”

“好吧,你写:奴才玉铭……。”

玉铭一笔下去,笔画有蚯蚓那样粗,等这“奴”字写成,大如茶杯。小太监知道不可救药了,尽自摇头。

“奴才玉铭”四个字算是写完了,这里多一笔,那里少一笔,左歪右扭,如果不是知道他写的是这四个字,就再也无法辨识。

“下面呢?”

“下面,”小太监问,“你是那一旗的?”

“我是镶蓝旗。”

“那你就写上吧!”

已经急得汗如雨下的玉铭,央求着说:“好兄弟,请你教给我,‘镶’字怎么写?”

那小太监心有不忍,耐着­性­子指点笔画,而依样葫芦照画,在玉铭也是件绝大难事,结果成了一团墨猪。接下来,蓝字很不好写,旗字的笔画也不少。勉强写到人字,一张纸已经填满了。

“交卷吧!”小太监已经替他死了心了,觉得用不着再磨工夫,所以这样催促着。

“好兄弟,你看,这份履历行不行?”

根本不成其为履历,那还谈得到写得好坏?不过,小太监知道他此时所需要是什么?亦就不吝几句空言的安慰,“你们当大掌柜的,能写这么几个字,就很不容易了。”他说,“而且旗下出身的做官,也不在文墨上头。你放心吧!”

果然,这几句话说得玉铭愁怀一放,神气好看得多了,随即问道:“我还进去不进去?”

“不必了!你就在这儿候旨吧!”

于是小太监捧着他那份履历,进殿复命。皇帝已经退归东暖阁,正在喝茶休息,一见玉铭的笔迹,勃然震怒,“什么鬼画符?真是给旗人丢脸!”他重重地将那张纸摔在炕几上,大声吩咐:“传军机!”

于是御前侍卫衔命到军机直庐传旨。礼王世铎大为紧张,他对太监、侍卫,一向另眼看待,此时讶异地低声问道:“这会儿叫起?是为了什么呀?”

“大概是为了新放的盐茶道。皇上生的气可大了。”

“为什么呢?玉铭说错了什么话?”

“倒不是话说错了,字写得不好。”侍卫答道,“皇上叫写履历,一张纸八个大字,写得七颠八倒,皇上说他是‘鬼画符’。”

“是了!辛苦你,我们这就上去。”

进见以前,先得琢磨琢磨皇帝的意思,好作准备,“玉铭那十二万银子,扔在汪洋大海里了。”孙毓汶说,“看样子,那个缺得另外派人。”

“这得让吏部开单子啊!”世铎说道,“咱们先上去吧,等不及了。”

“是的。先给吏部送个信,让他们预备。”说着,孙毓汶便吩咐苏拉:“请该班。”

“请该班”是军机处专用的“行话”,意思是请轮班的军机章京。照例由达拉密与值日的“班公”进见。这一班的达达密叫钱应溥,浙江嘉兴人,曾是曾国藩很得力的幕友,在军机多年,深受倚重,遇事常尽献言之责,不同于一般的军机章京,此时便说:“单子亦不必吏部现开,原来就送了单子的,因为特旨放玉铭,单子不曾用,检出来就是。不过,皇上似乎有借此振饬吏治之意,所以继任人选,请王爷跟诸位大人倒要好好斟酌。陟黜之间,要见得朝廷用人一秉大公,庶几廉顽立懦,有益治道。”

“卓见,卓见!”孙毓汶很客气地说,“请费心,关照那位将单子开好,随后送来吧!”

交代完了,全班军机进见。玉铭还在乾清宫下,苦立候旨,望见世铎领头,一行红顶花翎,颤巍巍地由西面上阶,认得是全班军机大臣。心想“礼多人不怪”,上前请个安,或许能搭上句把话,打听打听消息,总是件好事。

念头转定,撩起袍褂下摆,直奔台阶,只听有人喝道:“站住!”

站定一看,是个蓝翎侍卫,便即陪笑说道:“我给礼王爷去请个安。”

“给谁请安也不管用了!”那侍卫斜睨着他说:“找一边儿蹲着,凉快去吧!今儿个,你还能回家抱孩子,就算你的造化了。”

一听这话,玉铭吓得魂飞魄散。定定神再想找那蓝翎侍卫问一问吉凶祸福,人家已经走得老远了。

※※※

“这个玉铭,”皇帝气已经平了,思前想后,玉铭总是自己交派下去的,谁也不能怪,所以只简略地说道:“文理不通!

根本就不能补缺。“

“是!”世铎答道:“让他归班候选去吧!”

皇帝点点头问:“他那个缺该谁补呢?”

“这得要看资序。吏部原开了单子的。”

“单子在那儿?”

世铎不敢说,已经在检了。因为天威莫测,预知召见为了何事,是犯忌讳的,所以他只这样答说:“得现检。不过也很方便,一取就到。”

“那就快检来!该什么人补就归什么人补,你们秉公办理。”

“是!”世铎回头向孙毓汶低声说了一句:“莱山,你看看去。”

孙毓汶心里明白,皇帝迫不及待地,要在此刻就补了盐茶道这个缺,是防着慈禧太后另有人交下来,也许仍是玉铭一流的货­色­。那时候既不能违慈命,又不能振纪纲,会形成极大的难题。同时有“秉公办理”的面谕,可见皇帝的本心正如钱应溥所说的,有借此振饬吏治之意。既然如此,军机乐得办漂亮些,也买买人心。

因此等将单子拿到手里,先细看一遍,其中第五名叫张元普,下面注的简历是:“浙江仁和;戊辰进士;刑科掌印给事中;加级五次、纪录两次。”戊辰是同治七年,他这一榜中,吴大澂现任漕督,宝廷更是由吏部侍郎外放福潮主考,因为“江山九姓美人麻”而自动被放,早已黄粱梦醒,而此人连个“四品京堂”亦还未巴结上,也太可怜了。

当然,除了科名以外,皇帝还着眼在“加级五次”上面,便即问道:“他这个加级是怎么来的?”

“是京察上来的。”军机章京答说。

三年考绩,京察得一等才能加级,张元普五次得一等,自然可以不次拔擢,因即吩咐:“你带着笔没有?拿单子重新写一张,第五改成第一。”

于是在孙毓汶一手安排之下,当天就由军机处承旨发出一道上谕:“新授四川盐茶道玉铭,文理欠通,不堪任使,着即开缺,归班候选。该缺着由刑科给事中张元普补授。”

张元普从同治七年中了进士,分发刑部,一直“浮沉部署”,混了十六年才补为山东道御史,转刑科给事中,为人碌碌,一无表见,除了忠厚谨慎以外,别无所长。二十多年的京官苦缺,穷得家无长物,最大的指望是放一任知府,不论缺分好坏,总比借债度日来得强。谁知平地青云,居然放了四川盐茶道。这个缺不谈陋规“外快”,光是额定的养廉银,照“缙绅录”所载,每年就是三千五百两。只要做上三年,不但所欠的“京债”可以还清,而且还能多几千两银子,回乡置几十亩薄田,可免子孙冻馁之虞。

在他自是大喜过望,感激皇恩,至于垂涕。玉铭也曾哭了一场,只是同样一副眼泪,哀乐各殊。哭完了痛定思痛,实在不能甘心,玉铭逼着恩丰找高峒元去办交涉,要讨回那十二万银子。

“十二万银子小事,我赔也还赔得起。不过,将来宫里有什么大工,广隆还想不想承揽?他得琢磨琢磨。”

这是一种威胁,如果玉铭一定要索回原银,他的广隆木厂,就再也不用想做内务府的生意。所失孰多?这把算盘当然要打。不过,“善财难舍”。恩丰说道:“平白丢了十二万银子,还丢了一回人,高道爷,请你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也咽不下这口气吧?”

“丢人是他自己不好。引见是何等大事?怎么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再说,煮熟了的鸭子,凭空飞了,其中自然有鬼,而这个‘鬼’,照我看,是他自己找的,怨不了谁。这且不去说它,他那十二万银子,也不算白丢。”高峒元招招手将恩丰唤近了又说:“颐和园虽花了两三千万银子下去。工程还没有完。跟当年的圆明园一样,颐和园是个无底坑,多少银子都花得下去。他倒不如放漂亮些,李总管反觉得欠了他一个情要补报,将来随便替他说句话,就十个十二万两都不止了。”

“是,是!”恩丰连连点头,“我回去开导他。”

玉铭一经“开导”,恍然大悟,转怒为喜,索­性­又备了几样古玩,托高峒元送进宫去,打算着切切实实交一交李莲英。

※※※

“这倒真是受之有愧了!”李莲英把玩着玉铭所送的那一个羊脂玉的鼻烟壶说,“总得想个法子,给他弄点儿好处才好。”

“那不忙,有的是机会。”高峒元问道,“我就不明白,怎么一下子翻了?是不是中间有人捣鬼?”

“当然!”李莲英向东面努一努嘴,“景仁宫。”

“这可得早早想办法。”高峒元低声问说,“老佛爷怎么样?”

“还看不出来,仿佛不知道这回事儿似的。”

高峒元想了一下,用低沉缓慢的声音说:“你得提一提!

不然要不了两三年的工夫,就都是人家的天下。“

那时候是谁的天下?会是珍嫔的天下吗?这个疑问似乎是可笑的,而细想一想不然。李莲英很了解,如果说权势的相争如一架天平的两端,一端是储秀宫,另一端是景仁宫,而皇帝虽为枢纽,却无偏倚,那就不足为虑,“水大漫不过桥去”,珍嫔永远无法盖得过慈禧太后。

可忧的是,有一天比一天明显的迹象,皇帝不甘于呣子如君臣的情势,他要做一个自己能做自己的主的皇帝。再抚心说句不必自欺的公道话,慈禧太后确也侵夺了皇帝不少的权力,无形之中就会逼得他倾向景仁宫,变成以二对一。这样,天平两端的消长之数,就不问可知了。

这一连串的念头,风驰电掣般在心头闪过,李莲英觉得悚然于高峒元的警告。但在表面上他不愿也不便承认高峒元的警告,不可忽视。

“你放心吧!”他说,“成不了气候。”

“成了气候就难制了。”

“成气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李莲英又说:“一切都跟平常一样,你就当没有这回事,该怎么着怎么着,内里都有我!”

※※※

事情大致都弄清楚了。景仁宫一个王有,内务府一个全庚,一条线通过珍嫔,直达天听。玉铭大碰钉子那天,事先珍嫔跟皇帝曾有一番密谈。事后,全庚称心快意地四处扬言:“早就知道玉铭那家伙非落得个灰头土脸不可!”这些情形摆在一起来看,内幕就昭然若揭了。

李莲英觉得栽在珍嫔、王有和全庚手里,是绝大的屈辱,一记起这件事,心头就会作恶。然而他还是忍着,忍着等机会。

这个机会是可以预见的,每隔十天八天,慈禧太后就会问起:“外头有什么新闻呐?”

这天问到,李莲英平静地答道:“还不都是谈玉铭那件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慈禧太后问道,“我听崔玉贵说,珍嫔想使人的钱,没有使成,所以撺掇皇帝给了玉铭一个难堪,是这样子吗?”

“不是。说珍嫔想使人的钱,是有些人造出来的,崔玉贵就信以为真了。”

“那么,是为什么呢?”

“是,”李莲英低声答道:“珍嫔劝万岁爷要自己拿主意。该用谁就用谁,不用谁就不用谁!让大家都知道,是万岁爷当皇上,大权都是皇上自己掌着。”

慈禧太后勃然变­色­,额上青筋暴起,眼下抽搐得很厉害,盯着李莲英看了好一会,忽又放缓了声音问:“你不说玉铭原是珍嫔保举的吗?可怎么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是,原是珍嫔保举,只为老佛爷……。”李莲英磕个头说:“奴才不敢再往下说了。”

慈禧太后的手索索地抖着,好半天不言语。淡金­色­的斜阳照着她半边脸,明暗之际,勾出极清楚的轮廓,宽广的额头,挺直的鼻子,紧闭的嘴­唇­,是显得那么有力,那么深沉。李莲英在想:生着这样一张脸的人,似乎不应该生那一双受惊生气了便会发抖的手。

“翅膀长硬了,就该飞走了。飞吧!飞得远、飞得高,飞个好样儿我看看。”慈禧太后冷峻地自语着,然后转脸吩咐:“你记着提醒我,等皇帝来了,我要告诉他,那两姊妹该晋封了。”

李莲英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只答应一声:“是!”

“飞吧!飞得高、飞得远,飞个好样儿的我看!”说着,慈禧太后站起身来走了,沉着地踩着“花盆底”,洒落背上的冉冉斜阳,悄悄没入­阴­暗之中。

慈禧全传第5部 - 胭脂井

七二

在天津老龙头火车站下了车,袁世凯不回小站的“新建陆军”营地,骑着马直驰金刚桥北洋大臣衙门,求见荣禄。

荣禄是慈禧太后的亲信,并有个无可究诘而疑云重重的传说。大约二十年前,慈禧太后得了一场大病,御医会诊,束手无策,下诏命各省举荐名医。直隶总督李鸿章举荐前任山东泰武临道无锡人薛福辰,山西巡抚曾国荃举荐现任山西阳曲县知县杭州人汪守正,进京请脉,诊断慈禧太后所患的是“骨蒸”重症,细心处方,渐有起­色­。特降懿旨:“薛福辰超擢顺天府尹,汪守正升任天津知府。”这一恩遇,既是酬庸,亦为了地迩宫禁,诊治方便。

照历来的规矩,帝后违和,所有脉案药方,逐日交“内奏事处”,供大臣阅看。有那深谙医道的人,总觉得脉案极其高明,处方并不见得出­色­,甚至有时候有药不对症的情形。日子一久,才知道慈禧太后所患的是一种不能告人的病:小产血崩,经水淋漓。皇太后小产是天下奇闻,御医相戒,三缄其口,处方下药,亦就无的放矢了。

薛福辰和汪守正,到底是读书做官的,胸中别有丘壑。病症是看出来了,既然说不得就不说!托名症象相似,由积劳积郁而起的“骨蒸”,却将治小产血崩、经水不净的药,隐藏在治骨蒸的方子中。用“说真方、卖假药”的诀窍,对症下药,果然收功。

这就又出现了一个疑问,如果说慈禧太后是武则天,谁又是“莲花六郎”?众口耳传,就是这位丰神俊逸、最讲究衣着的荣禄。

但是,二十年前的荣禄,并未因此加官晋爵,反倒失意了。当时南北两派势如水火,南派领袖沈桂芬与军机大臣大学士宝鋆,合力排挤附于北派领袖李鸿藻的荣禄,找个过错,交部议处,将荣禄山俗称“九门提督”的步军统领,一降而为副将。荣禄很见机,引疾奏请开缺,闭门闲居,到光绪十二年才外放为西安将军。

这是个闲冷的缺分,倒亏他能守得住,一­干­八年,直到光绪二十年慈禧太后六旬万寿,进京祝嘏。正好恭王复起,重领军机,深知荣禄­干­才,保他重回步军统领衙门,兼总理各国事务大臣,第二年调任兵部尚书。就此扶摇直上,再下一年升协办大学士。这一年——光绪二十四年,在四月二十三,皇帝下诏“定国是”,决意变法维新的第十天,由慈禧太后授意,升荣禄为文渊阁大学士,实授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直隶总督号为“疆臣领袖”。但是,这个缺分的重要,在于兼领北洋大臣,而从光绪初年,李鸿章督直,一意讲求坚甲利兵以来,北洋更掌握了举国主要的兵力,成了真正的“疆臣领袖”。慈禧太后派荣禄出镇北洋,勒兵观变,下的是一着足以制新党死命的狠棋!

荣禄手下有三员大将。一个叫董福祥,字星五,甘肃固原的回子。同治初年,西北回乱,董福祥亦是其中的头目之一。后来为左宗棠西征最得力的将领刘松山所败,投诚改编,反而在平回乱中建了大功。如今官拜甘肃提督、加尚书衔、赏太子少保。所部称为“甘军”,是一支骁勇善战而风纪很坏的骑兵。

再一个是聂士成,字功亭,出身淮军,是李鸿章的小同乡。甲午年朝鲜东学党作乱,中日同时发兵援韩,聂士成随提督叶志超率师东渡,以孤军守摩天岭,设伏大败日军,阵斩日将富刚三造,算是淮军的后劲。又通文字,曾匹马巡边,著《东游纪程》,亦算是儒将。所部号为“武毅军”,半仿德国式的­操­法,实力颇为可观。

再一个就是袁世凯。甲午中日之战以后,他虽保有浙江温处道的实缺,却不愿赴任,因为道员升监司、升巡抚,起码也得十年的工夫,功名心热的袁世凯,一心只想走一条终南捷径。于是上个条陈,主张练一支新军,以矫绿营的积弊。当国的李鸿藻和荣禄,接纳了他的建议,招募了七千人,就天津以南,土名小站的新农镇上,淮军周盛波的旧垒,屯驻­操­练,名为“新建陆军”,洋鼓洋号,壁垒一新,深为荣禄所欣赏。

升任为直隶按察使的袁世凯开始在小站练兵,是光绪二十一年冬天的事,三年下来,卓然有成,因而为康有为所看中了。这年六月间,就派人到小站来活动,袁世凯装傻卖呆,根本不容说客有启齿的机会。这样到了七月里,新政展布,如火如荼,皇帝乾纲大振,新党气焰愈盛。最令朝中大老侧目的是两件事:七月十九,礼部主事王照专折参劾本部堂官怀塔布、许应弢等阻挠他的条陈,不愿代奏,结果礼部满汉尚书、左右侍郎,奉旨一律革职。京中各衙门的长官,称为“堂官”,部里满汉尚书、侍郎共是六员,通称“六堂”,这礼部六堂,尽皆革职,与光绪十年恭王以下的军机大臣,全班被逐,都是有清开国以来,史无前例的事。

另一件是七月二十上谕:“内阁候补侍读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均赏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一切大政,都由“四京卿”拟议,发号施令,亦由四京卿拟上谕交内阁明发,或交兵部寄递各省。这等于皇帝另外组织了一个政府,原来的军机处,就象雍正七年以后的内阁一样,变成有名无实了。

于是旧党,实在也就是后党,通过各种途径向在颐和园颐养的慈禧太后进言,非采取决绝的手段不可。而慈禧太后只是冷笑,一无表示。

到了七月二十六,突然有一道电谕:“命直肃总督荣禄,传知按察使袁世凯来京陛见。”袁世凯是七月二十九到京的。

这天,八月初五回天津,前后在京逗留了七天。

“恭喜,恭喜!”荣禄一见面就道贺,“我已经看到八月初一的上谕了。”

原来八月初一有上谕,嘉许袁世凯“办事勤奋,校练认真”,开缺以侍郎候补,“责成专办练兵事务,所有应办事宜,着随时具奏”。这不但使得袁世凯一跃而在一二品大员之列,并得专折奏事,直达天听。这是所谓“大用”的开始,非寻常升官可比,自然应该道贺。

可是袁世凯知道,在这道上谕中,荣禄最重视的是“责成专办练兵事务”这句话,如今的兵权在荣禄手里,也就是在慈禧太后手里,而皇帝想假手于他夺太后的兵权,荣禄就必得为太后为他自己保护兵权。这道上谕一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后帝呣子之间的冲突,已很少有调停的可能,而首当其冲的是自己,也是荣禄!

局势如一桶火药,而药线在自己手里,一旦点燃,如何爆出一片锦绣前程,而不是炸得粉身碎骨?这个他从午前十一点钟上火车,一直到此刻,五个钟头的考虑而始终不能委决的大疑难,是到了必须作决定的时候了。

事机急迫,无从考虑,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他平时信服实行的八字真言:见风使舵,随机应变。

心里闪电似的在转着念头,口中还能作礼貌上的酬应,“这都是大帅的栽培。”说着,垂手请了个安,表示道谢。

“不敢当,不敢当!皇上的特达之知,于我何­干­?”荣禄问道:“京里的天气怎么样?”

此时而有这样一句最空泛的寒暄,大出袁世凯的意料。不过略想一想,不难明白,此正是荣禄存着戒心之故。自己不必作何有弦外之音的回答,老老实实回答最好。

“到的那天下雨,这几天很好。不过早晚已大有秋意了。”

“嘿,你住在那里?”

“住在法华寺。”

由此开始,荣禄接连不断地,只谈些毫不相­干­的闲话。这种深沉得不可测的态度,使袁世凯大起警惕,如果再这样敷衍下去,荣禄会怎么想?他一定是在心里说:这小子,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居心叵测,再不能信任了。

这样一想,立即向左右看了一下,趋前两步,轻声说道:“世凯有几句紧要话,密禀大帅。”

荣禄声­色­不动,只侧脸挥一挥手,说一句:“都出去!”

于是装水烟的听差带头,所有的侍从都退出签押房外,站得远远地,袁世凯便即双膝一跪,用痛苦的声音说道:“世凯今天奉命而来,有件事万不敢办,亦不忍办,只有自己请死!”

荣禄笑了。“什么事?”他问,“让你这么为难?”

“大帅请看!”

接过袁世凯袖中所出一纸,荣禄一看是朱谕,不觉一怔,但立即恢复常态,坐在原处细看。朱谕上写的是“荣禄密谋废立弑君,大逆不道!着袁世凯驰往天津,宣读朱谕,将荣禄立即正法。其遗缺即着袁世凯接任。钦此!”

袁世凯觉得这片刻工夫,关系重大,整顿全神,仰面看着荣禄的脸­色­。先看他读朱谕并不站起来,知道他心目中并无皇帝,迹象不妙!转念又想,这是还不知朱谕内容之故。如果读完朱谕,面现惊惶,有手足无措的模样,便不妨乘机要挟,或者有忧虑为难的神­色­,那就很可以替他出主意,为人谋亦为己谋,好歹混水摸鱼,捞点好处。若是既不惊、亦不忧,至少亦会表示感谢,那就索­性­再说几句输诚的话,教他大大地见个情。

念头刚转完,荣禄已经读完朱谕,随手放在书桌上,用个水晶镇纸压住,板起脸说道:“臣子事君,雨露雷霆,无非恩泽。不过朝廷办事,有祖宗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承旨’责在军机;定罪有吏部、刑部;问斩亦要绑到菜市口。如果我有罪,我一定进京自首,到刑部报到,那能凭你袖子里一张纸,就可以‘钦此,钦遵’的?”

这番回答未终,袁世凯知道自己在宦海中­操­纵的本领,还差人一大截,眼看狂飚大作,倘不赶紧落篷,便有覆舟灭顶之危!

“大帅!”他气急败坏地说,“世凯效忠不二,耿耿寸衷,唯天可表。大帅如果误会世凯有异心,世凯只好死在大帅面前!”

说到这里,痛哭失声。且哭且诉,说他在京曾由皇帝召见三次,三次皆是偌大殿廷,唯有君臣二人的所谓“独对”。第一次是八月初一,垂询小站练兵的情形,当天就有“开缺以侍郎候补”的上谕;第二次是八月初二,皇帝曾问到外洋的军事。

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一天。八月初三,荣禄曾有电报到京,说英国和俄国已在海参崴开仗,大沽口应加戒备,催袁世凯立即回任。而就在这天晚上,谭嗣同到他的寓所相访,要求他带兵进京,包围颐和园,劫持慈禧太后。同时表示,皇帝将在八月初五,再度召见,有朱谕当面交下。

“一看朱谕,世凯吓得魂飞天外,恨不得Сhā翅飞回天津。

世凯蒙大帅提拔之恩……“

“好了,好了!”荣禄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有话明天再说!”

说完,将茶碗一端,门外遥遥注视的听差,拉起嗓子高唱:“送客!”

※※※

撵走了袁世凯,荣禄立即召集幕府密议,好得是先已有防变的部署,前一天已调甘军进驻离京四十里的长辛店。这时决定将聂士成的武毅军调防天津,监视小站的新建陆军。

在此同时,路局已接到命令,特备专车,升火待发。荣禄便衣简从,悄然上车,深夜到京,预先接到电报的步军统领崇礼,亲自在车站迎接。相见别无多语,崇礼只说得一声:“庆王在等着!”随即陪荣禄出站,坐上蓝呢后档车进城。

庆王府在北城,什刹海以西的定府大街。车进宣武门由南往北,穿城而过,到时已过午夜,庆王已等得倦不可当,勉强撑持,听得荣禄已到,­精­神一振,吩咐在内书房接见。

灯下相见,庆王讶然问道:“仲华,你的气­色­好难看!”

“怎么好得了?从本初进京,我就没有好生睡过一觉。”

汉末袁绍字本初,这是指袁世凯而言。在亲贵中,庆王是颇读过几句书的,懂他这两字隐语,也意会到他此行与袁世凯进京,特蒙皇帝识拔一事,有重大关系。便即亲自起身,掀帘向在廊上伺候的护卫与听差说道:“都出去!把垂花门关上。”

听得这话,崇礼觉得亦有请示的必要,等庆王转过身来,随即说道:“王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跟你请假。”

庆王不答他的话,看着荣禄问说:“受之不必走吧?”受之是崇礼的别号。

内务府正白旗出身的崇礼,也是慈禧太后所赏识的人物之一,而且是步军统领,职掌京师治安,当然亦有参预最高机密的资格,所以荣禄一叠连声地说:“不必走!不必走!”

于是三个人围着一张花梨木大理石面的小圆桌,团团坐定,崇礼先开口告诉荣禄:“老佛爷昨儿回宫了。”

“莫非得了什么消息?”

崇礼愕然:“什么消息?”

“我还以为老佛爷知道颐和园不安静,所以又挪回来的呢!”

崇礼大惊失­色­,“荣二哥!”他急问说,“怎么说顾和园不安静?难不成新党派了刺客藏在园子里?”

“对了!新党派了个大刺客,打算派兵包围颐和园,跟老佛爷过不去。我给你们看样东西。”

等看过荣禄带来的那道朱谕,庆王和崇礼都伸一伸舌头,双眼睁得好大地,不住吸气。

“好家伙!”庆王说道,“皇上真有那么大的胆子!”

“那必是珍妃在替皇上壮胆。”崇礼问道:“二哥,这道朱谕是那里来的?”

“那还用说,”庆王接口,“当然是袁慰庭自己交出来的。”

“王爷猜对了!”荣禄接着问道:“王爷,你看怎么办?”

“除了面奏老佛爷,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我也是这么想!”荣禄将身子往后一靠,“劳受之的驾吧,看是怎么样跟老佛爷见面?”

“好!”崇礼立即起身,“都交给我!我找‘皮硝李’去。

回头我在贞顺门候两位的驾。“

等崇礼一走,荣禄才跟庆王谈到应变制宜之道。皇帝决不能再掌权,是不消说得的,但应出以怎样的一种手段,却是非慎重考虑不可的。否则,会引起极大的动乱,招致“动摇国本”的严重后果。

“废立一事,决不可行。可是,仲华,”庆王一脸没奈何的表情,“你知道我的处境,我实在不便说话。祖家街有个可笑的谣言,说我两个儿子没有入承大统的希望,所以反对废立。这是从何说起?我就做再荒唐的梦,也不敢指望做太上皇。第一、我是高宗一系;第二、果然废立,以旁支继统,当然是为穆宗立嗣,继穆宗之统。算辈分也不对啊!我能糊涂到连弟兄、叔侄都搞不清楚不成。”

穆宗是“载”字辈,奕劻两子载振、载搜是穆宗的堂房弟弟,自无以弟作子之理!荣禄也觉得“祖家街”的这个谣言,造得太离谱了。

“我就不服!”不大动感情的荣禄,忽然愤慨了,“莫非只有他‘祖家街’,‘翔凤胡同’就不够资格入承大统!”

“祖家街”与“翔凤胡同”这两处地名,指两处王府。恭王府原是和珅的住宅。乾隆末年,皇子私议储位,庆王奕劻的祖父、皇十七子永璘表示:“天下至重,何敢妄窥大位,将来但愿能住和珅的宅子,于愿已足。”及至乾隆内禅,皇位归于永璘一母所生的皇十五子,即是仁宗。嘉庆四年,“和珅跌倒”,仁宗想起这段往事,就拿和珅的住宅,作为庆郡王永璘的赐第。咸丰年间,改赐恭王。不过这座王府在三转桥,恭王另在什刹海附近翔凤胡同,构筑别墅,命名“鉴园”。通常说恭王府,都指鉴园而言。所以荣禄亦以翔凤胡同,作为恭王府的代名。

祖家街在西城阜成门大街以北,相传是清初降将祖大寿的故宅。端王载漪的府第,在这条街上。载漪是惇王奕誴的第二个儿子,承继为仁宗第四子瑞亲王之后,照清朝亲贵承袭的制度,降等袭封,瑞亲王绵忻之子奕龢承袭,降为瑞郡王,载漪是奕誌的嗣子,降等承袭为贝勒。载漪颇得慈禧太后的欢心,所以在光绪十四年就加了郡王衔,四年前晋封为瑞郡王。不道军机大臣糊涂,承旨时将“瑞”字误书为“端”字。上谕既发,不便更正,载漪就这样糊里糊涂成了端王。

端王载漪,与恭王的几个儿子,与穆宗都是嫡堂的兄弟。如今要在近支中找“溥”字辈的作为穆宗的嗣子,则恭王府亦有资格。而载漪恃太后之宠,一心以为只有他的儿子,可以入承大统。荣禄在恭王生前,颇蒙器重,因而有此愤愤不平之言。

“你也别替人家发牢­骚­了!言归正传,我看,”庆王沉吟了一下说,“眼前只能在‘训政’二字上做文章。”

“这篇文章可要做得好!”

“做文章容易。”庆王答说:“总要等‘见面’以后,才能放手办事。”

“见面”、“递牌子”、“叫起”都是朝贵常用的术语。军机大臣每日进谒,称为“见面”,庆王此时所说的“见面”,是指见了慈禧太后而言,未奉懿旨,一切都无从措手。于是,各自换了公服,两人同车出府,向东疾驰。

向来大臣上朝,都由东华门入宫,此时事出非常,驱车直趋宫北面的神武门。厌王与荣禄都是赏过“紫禁城骑马”的,守神武门的护军统领,已由崇礼打过招呼,明知他们进宫不由其道,依旧放行,让他们直到贞顺门下车。

贞顺门是宁寿宫的后门。这所乾隆归政之后的颐养之处,因为有一座畅音阁,是楼高三层的大戏台,所以慈禧太后由颐和园回宫,为了听戏方便,常住宁寿宫。此时崇礼与外号“皮硝李”的大总管李莲英,接着了庆王与荣禄,先将他们延入贞顺门西的倦勤斋叙话。

“老佛爷让莲英给叫醒了!崇礼说道,”马上就可以‘请起’。“

“王爷跟荣大人有什么事面奏,我不敢问。”李莲英接口,“不过,得预备什么?请两位的示下,省得到时候抓瞎。”

庆王点点头,看着荣禄说:“仲华,听你的!”

“今儿个怕有大举动。”荣禄答说,“最好避开皇上。”

“老佛爷本来打算今天仍旧回园,既然如此,就早早起銮罢!”

“颐和园又太远了。”

荣禄还在踌躇,李莲英已经有了答复,也等于作了答复:“那就挪到西苑。”

说完,李莲英就走了。不多片刻,有个小太监来通知“叫起”,同时指明:召见的是庆王与荣禄。

“受之,”荣禄便即叮嘱,“请你派个妥当的人,悄悄通知军机,预备老佛爷召见。”

※※※

召见庆王与荣禄,是在作为乾隆书房的乐寿堂,除了李莲英以外,别无太监与宫女。

跪过了安,庆王先奏:“荣禄是昨儿晚上十二点钟进京的,有大事跟老佛爷面奏。”

“说吧!”慈禧太后问荣禄:“你是袁世凯回天津以后才进京的?”

“是!”荣禄答说,“奴才有密件,请老佛爷过目。”

密件就是那道朱谕。李莲英从荣禄手里接过来,一转身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入目变­色­,突出两腮,双眉之间,青筋暴露,牙齿咬得格格有声。庆王与荣禄从未见过任何一位老太太有此可怖的形相,不由得都打了一个寒噤。

真如雷霆骤发,来得快,去得也快,慈禧太后忽又收敛怒容,平静地说:“是怎么回事?”

“袁世凯一回天津就来看奴才……。”

荣禄将袁世凯告密,以及他的应变部署,从头细叙,一直谈到进京与庆王会面为止。话很长,一口气说下来,不免气喘,略歇一歇时,慈禧太后看着李莲英说:“给荣大人茶!”

茶倒是现成,但茶具都是上用的明黄|­色­,非臣下所能僭用,因而颇费张罗,于是慈禧太后又开口了。

“就拿我用的使吧!这是什么时候,你还在那儿蘑菇!”

“君臣的礼节嘛!”李莲英已找到两个乾隆青花的大酒钟,权当茶碗,一面倒茶,一面头也不回地答说:“大规矩错不得一点儿!老佛爷就有恩典,人家也不敢喝呀!”

说着,已倒了两钟茶来。庆王与荣禄都先磕了头,方始跪在地上,双手捧起茶钟,“咕嘟,咕嘟”一气喝­干­。

就这当儿,慈禧太后已想停当了,“袁世凯可恶!他这是曹­操­给董卓献宝刀嘛!”她重重地说,“这个人可万留不得了。”

荣禄大惊,“袁世凯是人才,求老佛爷开恩。”他向庆王看了一眼,“奴才知道袁世凯本心没有什么。再说奴才也制服得住他。”

庆王受过袁世凯一个大红包,兼以荣禄的示意,便接口帮腔:“老佛爷明鉴,如今办大事正要收揽人才。袁世凯纵不足惜,但如老佛爷饶不过他,怕替老佛爷办事的人会寒心。”

“而且,”李莲英Сhā嘴说道:“也叫景仁宫看笑话。”

珍妃住西六宫的景仁宫,她如果知道袁世凯告密而被诛,当然会抚掌称快。慈禧太后醒悟了,“亲痛仇快”的事不能做。

“好吧!我饶了他。不过,荣禄,你得好生管住!”

“是。奴才制得住他。”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吩咐:“把匣子拿来!”

李莲英答应着,立即取来一个专贮奏折的黄匣子,打开了小银锁,慈禧太后亲手检出一件奏折,交荣禄阅看。

这个折子是两名御史联衔,在八月初三那天,到颐和园呈递的。这两名御史,一个叫杨崇伊,江苏常熟人,热中利禄,不惜羽毛,敢于为恶,曾经一折子参倒珍妃的老师、翁同龢的得意门生,为一时大名士的江西萍乡人文廷式,因而颇不容于清议。

另一个是湖北江夏人,张凯嵩的儿子张仲炘。张凯嵩久任督抚,宦囊充盈,所以张仲炘是个席丰履厚的贵公子,做官的宗旨,与杨崇伊相反,利心较淡,名心甚重,由编修转任江南道御史以来,便以敢言著称。

杨、张二人联衔所上的折子,自然是向皇帝陈奏,但此折子又不能让皇帝寓目,所以特地到颐和园呈递。因为,慈禧太后自入夏为始,一直驻驾颐和园,皇帝间日省视,亦经常在那里处理大政,臣下到颐和园向皇帝奏陈,亦是常有之事。杨崇伊便是利用皇帝往来不定的这个漏洞,能将奏帝的折子,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折子的内容,是得风气之先,抢一个“拥立”之功,请慈禧太后三度垂帘。只是,既已“归政”,不便再公然收掌大权,所以仿照嘉庆即位,乾隆以太上皇的身分,仍旧­干­预政务的故事,现成有个“训政”的名目,可以借用。

这个折子,荣禄不必再看,因为杨崇伊事先到天津商量过的。荣禄当时表示,“不妨上了再说”,做个伏笔,如今别无选择,唯有运用这个伏笔了。

“那末,你们去预备!”慈禧太后问李莲英,“今儿个,皇帝要­干­些什么?”

“除了召见四位‘新贵’,还得驾临中和殿‘阅祝版’。”

“这会儿,皇帝在那儿?”

“多半还在景仁宫。”李莲英答说,“奴才马上派人去打听。”

一听景仁宫,慈禧太后便不自觉地怒气上冲,“不用打听了!”她说,“咱们就去吧!”

荣禄不能确知慈禧太后到了景仁宫,跟皇帝见了面,彼此会说些什么?不过,皇帝作何表示,可以不管,如今顶要紧的是,须决定慈禧太后在何处召见军机?

这样想着,便陈奏请旨,慈禧太后并无意见,反问一句:“你们看呢?”

“奴才的意思,请老佛爷在西苑办事。”

“也好!你们把杨崇伊的折子带去。”慈禧太后随即又吩咐李莲英:“回头咱们就由景仁宫,一直到西苑。”

“喳!”李莲英答应着,向荣禄使个眼­色­。

这是暗示他可以“跪安”了。于是荣禄又拿肘弯碰一碰庆王,两人磕头跪安,辞出殿去,转到隆宗门内,离军机处不远的内务府朝房,派人先将崇礼找了来接头。

“已经通知过了。”崇礼低声说道:“刚中堂说,他盼这一天很久了!要怎么预备,最好赶快通知他。”

“仲华,我看,这会儿就把刚子良请了来谈一谈吧?”

荣禄考虑了一下,摇摇头,“这会儿还不必。”接着又转脸对崇礼说:“受之,劳你驾,悄悄儿把钱子密给找来。”

“好!我自己去说。”

子密是钱应溥的别号,浙江嘉兴人,军机章京出身。同治年间为曾国藩奏调出京,在他幕府中专司章奏,曾国藩殁于两江总督任上,钱应溥复回军机,由章京而“达拉密”——军机章京领班,由达拉密而超擢为军机大臣,为人明敏通达,笔下更是来得。荣禄觉得这件大事,必须通过军机,而军机大臣中,只有跟钱应溥商量才有用。

庆王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告知刚子良,就是刚毅。此人籍隶镶蓝旗,在刑部当司员时,因为熟于律例,勇于任事,颇得当时的尚书翁同龢的赏识,外放为潮嘉惠道,升监司,当巡抚,所至有声,算是封疆大吏中的佼佼者。光绪十五年皇帝亲政以后,翁同龢以师傅之尊与亲,得君独专,颇为弄权。光绪二十年甲午之战,大东沟一战,海军大败。朝局一变,恭王复起,翁同龢、李鸿藻再入军机,刚毅亦由于翁同龢的密保,由广东巡抚内召,以礼部侍郎而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在仕途中,这一步可是跨得大了!照道理说,应该感激翁同龢才是,然而不然!

翁同龢倒是绝非喜欢摆架子的人,亦很少疾言厉­色­。但以刚毅既是旧属,又有新恩,言语词­色­之间,当然比较率直。

刚毅没有读过多少书,爱掉文而常念白字,提到大舜称为“大舜王”,只是识者摇头,将臯陶的陶,读如陶器的陶,也还不觉刺耳,可是以当国执政的枢臣,“茶”毒生灵,草“管”人命,琅琅上口,这种笑话,可就伤害到政府的威严了因而有一次,翁同龢忍不住当面纠正,刚毅面红过耳,唯唯称是,但心里引为大恨,一直想找个机会报复。

到了这年春天,翁同龢因为赞助皇帝维新,又与为慈禧太后及旧党深恶痛绝的康有为扯上关系,所以为跟翁同龢有宿怨的荣禄所排挤,落得个“革职永不叙用,驱逐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凄凉下场。而在荣禄下此杀手之时,刚毅在暗中颇尽了些力量。而荣禄并不感激,反觉此人刻薄无义,存着戒心。同时,他亦很不满刚毅刚愎自用、横行霸道的作风,觉得新旧之争搞得如此势如水火,以致太后与皇帝呣子之间,竟如仇敌,刚毅在其间推波助澜,要负很大的责任。所以这件大事,不愿与他商议。

庆王见他态度坚决,便不肯多说,等钱应溥到了内务府朝房,亦仍旧让荣禄去跟他细谈。

※※※

就在这时候,慈禧太后已带着大总管李莲英、二总管崔玉贵,以及大批的太监、宫女,由宁寿宫出蹈和门,进苍震门到了“西六宫”之一的景仁宫。

景仁宫是珍妃的寝宫,亦是皇帝经常临幸之地。珍妃得报,心知慈禧太后的来意不善,深怕错了礼数,又遭谴责,赶紧出宫跪接。慈禧太后却理都不理,让李莲英搀扶着,上阶入室,往正中所设的宝座上一坐,随即喊道:

“崔玉贵!”

“喳!”崔玉贵的嗓子,雌音特重,加以高声应答,亢直尖厉,入耳令人心悸。跟在后面的珍妃,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过,她总算抢了个先,越过捧着个大肚子的崔玉贵,跪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慈禧太后没有理她,偏着脸对崔玉贵喝道:“你们给我搜!”

搜什么是早就关照过的,崔玉贵又是嗷然一声:“喳!”回身招一招手,直奔珍妃卧室,抽出皇帝常用的一张书桌的抽屉,拿起来往桌上一倒,那些拆散了的钟表之类的杂物,仍旧一抹一扫,归入原处,所有的文件,用块黄袱,一股脑儿包了起来。

搜完书桌,又搜珍妃的妆台与枕箱,所获亦颇不少。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可复命,而珍妃仍然直挺挺地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

“带回去看!”慈禧太后又扬着脸问:“谁是这儿管事的?”

景仁宫的首领太监,赶紧奔过来跪倒,自己报告:“奴才孙得禄给老佛爷磕头。”

“你主子不孝!打这儿起,停了‘月例’的首饰衣服,省得她成天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迷得皇帝颠三倒四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喳!”孙得禄大声答应,不由得转脸去看珍妃。

珍妃噙着两滴眼泪,却就是不掉下来。慈禧太后冷笑着问:“怎么着?敢情你还不服?”

“奴才都没有吭气。”珍妃回答的声音,既快且急。

“你们听听!”慈禧太后看着李莲英,“还跟我顶嘴!”

“珍妃那里敢!”李莲英是怕慈禧太后过于生气,大家都不安逸,所以紧接着说:“主子谢恩吧!”

珍妃很识好歹,知道李莲英在回护她,倒不能不领这个情,便即碰头说道:“奴才有不是,尽管请老佛爷责罚,只求老佛爷别动气!”

“哼!”慈禧太后答说:“别口是心非吧!你们都巴不得我早死!老天爷有眼,偏教我硬朗,偏教你们不得遂心!”

说着,霍地起立,为了表示自己硬朗,大步从宝座的踏脚上跨了下来。就在这时候,外面传呼:“万岁爷驾到!”

皇帝是朝服阅完了“祝版”,回景仁宫来换常服,顺便要取几件臣下所上建议新政的密折,预备到养心殿召见轮班的“四京卿”。一到宫门,发现慈禧太后的软轿,想要抽身躲避,已自不及,只能硬着头皮,下轿入内。

进得宫门,就看到慈禧太后站在廊上,双膝便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

“起来!”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的慈禧太后说:“我有话问你。”

“是!”皇帝挣扎着站起身来。

“你要杀荣禄是不是?”

皇帝大吃一惊,不知道慈禧太后从那里得来的这个消息?不过他立即想到,不宜也不能抵赖,便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你为什么要杀他?”

这又是极难解释而又不能不答的一件事。人言藉藉,多说九月初皇帝奉太后巡行天津阅兵时,荣禄将有废立之举。只此一端,以皇帝的权力,便可先发制人,但如未奉懿旨,荣禄那敢如此?所以持此罪状作为杀荣禄的理由,便等于表示与慈禧太后亦不能两立。

有此顾忌,语多窒碍,加以在积威之下,越发讷讷然不能出口。遇到这样的情形,慈禧太后向来不容他从容考虑,又问:“你是派谁去杀荣禄呢?是派袁世凯吗?我告诉你吧,人家把你给卖了。”

原来是袁世凯告的密!然则谭嗣同所建议的,派袁世凯兵围颐和园一事,慈禧太后当然亦知道了。转念到此,浑身发抖,牙齿震得格格作响。宫女们大都不忍看他这副样子,却又不敢转脸相避,只好垂着眼看地面。

“你算明白过来了吧!傻哥儿,你不想想,今天没有我,明天那有你!凭你,就能压得住吗?走吧,跟我上西苑去!”

语气突然缓和了,可是谁都知道,并非吉兆。面如死灰的皇帝,蹒跚起身,上了轿子,跟着慈禧太后向西,过了金鳌玉蝀桥,折而向南,行近德昌门,太监来传懿旨,让皇帝在瀛台待命。凤舆却一直抬到勤政殿。

殿前朝房中,庆王、荣禄与全班军机大臣都在候驾。不一会“叫大起”,军机与其他大臣同时召见。于是礼王世铎领头,庆王居次,其余按官阶分先后,成单行缓步上殿。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开口喊道:“荣禄,袁世凯告诉你的话,你跟大家说了没有。”

荣禄跪行一步,向上回奏:“奴才已经说给礼亲王跟军机大臣了。”

“你们的意思怎么样?”

象这样的询问,照例应由礼王答话,但他名为军机领袖,实际上只是摆个样子,很少在御前陈述一番见解,或者出个主意。遇到这样的大事,更不敢胡乱开口,只朝上碰头答道:

“刚毅有话,跟老佛爷回奏。”

刚毅不待慈禧太后有何表示,便即大声说道:“新党胡闹得太不成话了!奴才等大家商量,只有请老佛爷重新把权柄拿回来,才能保住大清朝的天下。”

话说得粗鲁不文,不过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慈禧太后就全班军机大臣,逐一指名询问:“王文韶,你是老人,有话尽管说!”

籍隶杭州的王文韶,早在二十年前就当过军机大臣,是他的老师沈桂芬所援引。沈桂芬一死,倒了唯一的一座靠山,结果为李鸿藻与清流所攻,而“云南报销案”中,王文韶受贿亦确凿有据,因而被放回籍。家居十年,韬光养晦,磨尽棱角,练就了一副与人无争的­性­格。他为人并不糊涂,只是一味圆滑,所以外号叫做“琉璃蛋”。上了年纪,双耳重听,慈禧太后说些什么,根本不晓。不过,他另有一套应付的办法,看上面目光下注,落在自己身上,便等慈禧太后闭口后,碰个头说道:“皇太后圣明!”

御前颂圣,决无差错,慈禧太后换个人问:“裕禄,你看怎么样?”

裕禄是正白旗人,少年得志,三十岁就当到安徽巡抚,久任封疆,颇有能名。由四川总督内召为礼部尚书军机大臣,还不到三个月,于朝政尚未深知,但对外面的情形,还算明白。当时答说:“如今列强环伺,务求安静。变法维新,原是老佛爷应许了皇上的,不过­操­之过急,窃恐生变。倘蒙老佛爷训政,让皇上凡事有所禀承,实为国家之福。”

“是啊!”慈禧太后颇有搔着痒处之感,“谁不巴望国富民强?皇帝要变法、要维新,只要不大离谱,我那有不赞成的?只是听了康有为那些离经叛道的话,凡是老的、旧的,不管是不是祖宗的规矩,都说是坏的,那叫什么话?现在索­性­打从皇帝自己起,就要造反。”她停了一下又说:“有些话,我也不忍说,你们问荣禄,袁世凯跟他说些什么,你们就知道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放着清福不享,为什么还要劳神?实在是不能不管。我如果不管,就没有人能管了,譬如宫里,有人很不安分,皇后太老实,治不了那些人。我不管,成吗?”

“自然非老佛爷管不可!今天的事,这就算说定了,老佛爷也不必再问了,就请明白降旨吧!”

这一下,还有两位军机大臣钱应溥与廖寿恒,就失去了发言的机会。不过,在军机之外有个人,慈禧太后是非问不可的。

“荣禄,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奴才拟了个上谕的稿子,请老佛爷的懿旨。”

此言一出,军机大臣除了钱应溥以外,无不愕然,刚毅尤其不悦。“承旨”、“述旨”都是枢廷的大权,荣禄竟敢不遵规矩办事,太可恶了!

然而想到他是面奉懿旨办理,料知争不过他,只能瞠目而视,无可奈何地看荣禄将旨稿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识得笔迹,是出于钱应溥的手笔,看完觉得满意,但并不发下来,只点点头说:“写得很好!我让皇帝看一看,回头再叫你们。”

于是礼王领头行了礼,暂且退朝。慈禧太后就在勤政殿后休息,进用“茶膳”,指派李莲英拿着旨稿到瀛台去见皇帝。

瀛台在勤政殿之南,三面临水,台南边儿红蓼白蘋、绿水潋滟的一片大湖,就是三海之一的南海。李莲英过了桥,便有小太监迎了上来,问知皇帝在补桐书屋休息,一直便奔了去,不必通报,上了台阶便喊:“有懿旨!”

正在屋中发怔的皇帝,听得这一声,立即站起身来,走到堂屋,向上跪了下来。

于是李莲英亦踏了进去,在上方东首一站,朗声宣道:“奉懿旨:有上谕一道,交皇帝朱笔抄一遍。”

这是常有之事。慈禧太后每每用皇帝之名降旨,而由皇帝亲笔朱书,掩盖假借的形迹。不过通常总是当面交付,或者由李莲英送了稿子来,甚至有时只是口述大意,要皇帝自己做文章。授受之间,不拘形式。独独这时如此郑重其事,皇帝心知大事不妙了。

等他站起身来,放下了黄匣子的李莲英才给皇帝请安,口中说道:“万岁爷请里面坐吧!”

“谙达!”皇帝对李莲英的这个称呼,算是一种“尊称”。皇帝称授读的老师,如是汉人而授汉文,叫做“师傅”,旗人而教满洲话、蒙古话,或骑­射­、礼仪之类,就用满洲话叫“谙达”。而皇帝此时叫李莲英的这一声“谙达”,语音中充满了求援的意味:“你可得帮着我一点儿!”

“万岁爷怎么说这话?奴才能调护的,不敢不尽心尽力。不过,奴才也实在很难。唉!”李莲英微微叹口气,“无事是福!”

说完,一手挟起黄匣,一手搀一搀皇帝,陪着进了书房,将黄匣子打开,放在书桌上。

皇帝就站在那里拿起旨稿,默默念道:“现在国事艰难,庶务待理,朕勤劳宵旰,日综万几,竞业之余,时虞丛脞。恭溯同治年间以来,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两次垂帘听政,办理朝政,宏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因念宗社为重,再三吁恳慈恩训政,仰蒙俯如所请,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办事,本月初八日率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礼,一切应行礼仪,着各该衙门,敬谨预备。钦此!”

一面念,一面身子已经发抖。念完,面如死灰,双足想移向近在咫尺的椅子都有些困难了。

李莲英急忙将他扶着坐好,铺纸揭砚,取一支笔递向皇帝,口中轻轻说道:“且敷衍过了这一关再说。”

“谙达,”皇帝很吃力地问道:“这是谁的主意?”

“万岁爷不必问了。千错万错,错在昨儿个不该召见袁世凯!”

“真是他!”皇帝失声说道:“真的是这个­奸­臣告的密!”

“这,奴才可不知道了!”李莲英拿笔塞到他手里,“早点儿复命吧!”

皇帝茫然地提笔写那道朱谕,写到“再三吁恳慈恩训政”那一句,豆大的两滴眼泪落在纸上,渗成一片红晕,鲜艳欲流,就象珍妃颊上的胭脂那样。

七三

这道朱谕一交到军机手里,大权便算正式移转了。作为“首辅”的礼王,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该不该给皇太后递如意啊?”

皇太后、皇帝有值得庆贺之事,譬如万寿等等,大臣照例要“递如意”。如今慈禧太后训政,权柄复归掌握,说起来是件喜事。可是脑筋稍微清楚的人都在想:如果给慈禧太后递了如意,可又给皇帝递什么呢?

王文韶就是这么在想,不过他的手段圆滑,看大家不作声,只好这样答说:“到初八行礼朝贺,再递如意也不晚。”

“夔石的话不错。”庆王出言附和,叫着王文韶的别号说:“先上去看看再说。”

“可总得有两句门面话啊!”

“王爷这你就甭管了!”刚毅自告奋勇,“回头我来说。”

于是,一面找“达拉密”来行文内阁,将那道朱谕化为“明发”,以便“天下臣民”共知其“福”,一面“请起”。

这一起,仍旧是“大起”。等行完了礼,刚毅­精­神抖擞地说:“老佛爷大喜!多少年以来,到底见了天日了。如果是早有老佛爷掌权,也不至于受洋人那样的欺侮,让新党这等的胡闹!”

“我也是万不得已!”慈禧太后蹙眉说道:“皇帝是多少年来听信了­奸­人的话,糊涂得离谱了。第一个罪魁祸首是康有为,这个人万万容不得他!”

“是!”刚毅立即接口,“奴才等请懿旨,立即拿交刑部,严刑讯问。”

慈禧太后点点头,问:“听说他还有一个胞弟在京里?”

“是!康有为的胞弟叫康广仁,弟兄俩同恶相济,请旨一并拿问。此外,”刚毅又说,“所有新党,应该一律严办,除恶务尽,以肃纪纲。”

“罪有应得的,当然不能轻饶。不过,也别太张皇了。”

听得这话,荣禄立即碰头说道:“老佛爷真正圣明。如今大局初定,一切总以安静为主,奴才斗胆请旨,眼前只办首恶。”

“这话也是!”慈禧太后问道:“康有为是谁保荐的?”

“保荐康有为的人可多了……。”

一语甫毕,荣禄抓住他语声中的空隙,抢着说道:“保荐康有为的,是山东道御史宋伯鲁,请旨革职。”

“可以!”慈禧太后正式作了裁决:“康有为、康广仁即刻拿交刑部,宋伯鲁革职,永不叙用。”

于是军机承旨退出,请来在德昌门朝房中待命的步军统领崇礼,由刚毅当面下达懿旨,即刻逮捕康有为兄弟,捆交刑部。崇礼是早有预备的,回本衙门点起三百兵丁,亲自骑马率领,直扑宣武门外米市胡同的南海会馆,团团围住。那知康有为奉旨筹办官报,已经在前一天出京,由天津上了去上海的海晏轮了。

“那么,”崇礼问道:“谁是康广仁?”

已被抓了起来的康有为的两个门生,三个仆人,面面相觑,无从回答。却有个会馆长班,曾为康广仁打过一个嘴巴,此时想起前仇,恰好报复,大声答说:“康广仁在茅房里!”

带着兵去,一抓就着。崇礼疑心康有为出京的话不实,下令大搜。就在这逐屋搜索之际,消息已经传到谭嗣同那里了。

谭嗣同是刚卸任的湖北巡抚谭继洵的长子,湖南浏阳人,所以住在离米市胡同北面不远,裤腿胡同的浏阳会馆。“四京卿”依照军机章京当值的规矩,亦分两班,他与沈葆桢的孙女婿、康有为的弟子、福州人林旭是一班,这天轮休,正在寓处与来访的康门大弟子梁启超,商量如何筹办译书局。听说南海会馆出事,梁启超还有些不安的模样,而谭嗣同却是声­色­不同,只说:“这也在意料之中。且等一等,刘杨二公必有信来。”

刘是刘光第,四川富顺人,进士出身,原职刑部主事;杨是杨锐,也是四川人,是张之洞当四川学政,特加识拔的门生。这两人由于湖南巡抚陈宝箴的特荐,与谭、林同被召见,加四品卿衔,充军机章京,此刻正在内廷当值。有此剧变发生,自无不知之理,亦无不飞函告变之理。

果然,杨锐的儿子杨庆昶,气喘吁吁地赶了来,送来一封信,拆开一看,便是那道慈禧太后自即日起训政的上谕。

“此局全输了!”谭嗣同惘惘然地对梁启超说:“卓如,我们四个人在军机章京上行走,是奉旨‘参预新政’。太后训政,当然仍复其旧,谈不到新政,我亦就无事可办,闭门待死而已!不过,天下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亦是我辈的本分。卓如,你犯不着牺牲,不妨投日本公使馆,请伊藤博文打电报到他们上海领事馆,安排你出洋,留着有用之身,以图后起。

如何?“

这是个好主意。刚在前一天为皇帝召见的、日本卸任首相伊藤博文,很同情中国的新政,当然会营救他出险。不过,“复生,你呢?”梁启超问。

“我不能走!原因很多。最明白的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朝廷一定责成家父交人。你想,不肖能累及老亲吗?”

“是!”梁启超肃然起敬地说,“复生!倘有不测,后死者必有以成公之志。”

“正是这话!”谭嗣同欣然微笑,握着梁启超的手说:“吾任其易,公任其艰。”

看到谭嗣同处生死之际,如此从容,梁启超反觉得迟徊不忍,是感情的浪掷。因此,庄容一揖,挺起胸来,大步而去。

谭嗣同望着窗外,凝神片刻,由他的正在奉召来京陛见途中的父亲,想到此时不知如何在受慈禧太后折磨的皇帝,很快地作了一个打算。招手将侍立一旁,愁眉苦脸,不断搓着手的老仆谭桂唤到面前,有些要紧话嘱咐。

“你先不要着急!”他先安慰谭桂,“着急无用。你记住,倘或我被捕,你不要去乱托人,于我不见得有好处,反而连累别人。你只去找王五爷好了,一切都听他的。”

“是!”谭桂问道:“是先禀告老爷,还是瞒着老爷?”

“瞒是瞒不住的,禀告也不必禀告。”谭嗣同说,“你先去通知王五爷一声,请他在家听我的信,千万不必来!别的话,等你回来再说。”

等谭桂一走,谭嗣同立刻关紧房门,取出一盒上海九华堂笺纸铺买的信笺,仿照他父亲的笔迹,提笔写道:“字谕同儿知悉……”

他是在伪造家书。用他父亲的语气,谆谆告诫,第一勤慎当差;第二不可多事;第三尊敬老辈。而再三致意的是,务必相机规谏,凡事请皇帝禀承慈训,示臣民以孝治天下,则天下无不治。他是怕他连累老父,预先为谭继洵留下免于“教子无方”的罪过的余地。

这样的家书,一共伪造了三封,写完已经下午三点钟。朝中办事的规矩,黎明起始,近午即罢,那怕最忙的军机处,到了未时——下午一点,亦无不散值。这天情形虽然不同,但如有严旨,缇骑亦应到门,至今并无动静,大概不要紧了。

他很想出门去打听打听消息,却又怕一走便有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来,那就不但惊惶­骚­扰,累及无辜,而且可能落个畏罪逃匿的名声,是他不甘承受的。这样一转念,不但不出门,反将房门大开,表示坦然。

他单独住一个院子,平时门庭如市,访客不断,这时虽然房门洞开,却绝无人来。这倒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吟着这句诗,静静地收拾诗稿文件,都归在一个皮包里,思量着托一个可共肝胆的朋友收存。

转眼天黑,谭桂也回来了,低声说道:“王五爷先不在家,他也是听得风声不好,找内务府的朋友打听消息去了。王五爷说:今晚上请大少爷不要出去,房门不要关,他回头来看大少爷。”

“嗯,嗯,好!”谭嗣同问:“家里寄来的腊­肉­还有没有?”

“还多得很。”

“王五爷爱吃我们家的腊­肉­,你蒸一大块在那里,再备一小坛南酒,等他来喝。”

谭桂如言照办。到了二更以后,估量客人随时可来,预先将不相­干­的男仆都支使得远远地,只他自己与谭嗣同的一个书僮小顺,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

这天已近上弦,一钩新月,数抹微云,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只有谭嗣同书房中,一灯如豆。谭桂想起这个把月来,无一夜不是灯火通明,笑语不绝,总要到三更以后,访客方始陆续辞去。谁知旦夕之间,凄凉如此!忍不住眼眶发热,视线模糊了。

模模糊糊发现一条人影,谭桂一惊,刚要喝问时,突然省悟,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泪,定睛细看,果然不错,“王五爷,”

他迎上去低声问道:“你老从那里进来的?”

王五是翻墙进来的。此人有个类似衣冠中人的名字,叫做王正谊,但从山东至京师一条南来北往的官道上,只知道他叫“大刀王五”。他以保镖为业而亦盗亦侠,“彭公案”、“施公案”之类的评书听得多了,最敬清官廉吏、忠臣义士。平生保护好官的义行甚多,最有名的是他与安维峻的故事。

安维峻是光绪入承大统之初,请为穆宗立嗣而死谏的吴可读的同乡,甘肃秦安人,由翰林改御史,一年工夫,上了六十几个折子,以敢言为朝贵侧目。甲午战败,安维峻严参李鸿章,指他“不但误国,而且卖国”,列举罪状二十条之多,同时词连慈禧太后,又指责李莲英左右太后的意旨。结果下了一道上谕:“军国要事,仰承懿训遵行,天下共谅。乃安维峻封奏,托诸传闻,竟有‘皇太后遇事牵制’之语,妄言无忌,恐开离间之端,着即革职,发往军台效力。”

所谓“发往军台效力”就是充军。安维峻虽获严谴,而直声震海内,饯行赠别,慕名相访的,不计其数。可是,安维峻此去,妻子何人瞻顾?流费如何筹措?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甘心,又何以保护?这些切身要事,却只有一个人在默默替他打算,那就是大刀王五。

王五千里辛苦,将安维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还京以后,名声更盛。士大夫心敬其人,却不免还有头巾气,或者觉得他的行径不平常,交游容易惹祸,或者认为身分不侔,敬而远之。唯有豪放不羁的谭嗣同,折节下交,视之为兄,“五哥、五哥”地叫得很响亮。

王五倒是很懂礼法的,管谭嗣同只叫“大少爷”。他忧容满面地说:“这趟事情闹大了!大少爷,我都安排好了,咱们今晚上就走!”

谭嗣同一愣,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五哥,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接着他将对梁启超说过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的道理说了给他听,又将不肯跟梁启超说的话,也说了给他听:“五哥!如今皇上的安危还不知道,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于心何安?于心何忍?且不说君臣,就是朋友,也不是共患难的道理啊!”

听他说完,王五怔怔然好半晌,方能开口:“到底大少爷是读书人,随随便便说一篇道理,就够我想老半天的!不过……。”

“五哥!”谭嗣同握起他的手,抢着说道:“请你不要再说了。眼前有一个比我要紧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只怕还要五哥去照应。”

“谁?”

“皇上!”

此言一出,王五大惊,是受宠若惊的模样。九重天子,竟要草莽微臣去照应,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大少爷,”他惘然若失地说,“这不扯得太远了一点儿?”

“不然!我跟你稍微说一说,你就明白了。五哥,你不常到‘太监茶店’去吗?总听说了什么吧?”

太监闲时聚会的小茶馆,俗称“太监茶店”,凡近宫掖之处,如地安门、三座桥等等,所在都有,向来是流言最盛之地,去一趟就有些离奇的宫闱秘闻可以听到。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在到颐和园必经之路的海淀镇上,字号“和顺”。王五跟和顺的掌柜是好朋友,经常策马相访,所以也很认识了一些太监和满洲话称为“苏拉”的宫中杂役。

“希奇古怪的话,也听了不少。不知道大少爷问的是那方面的。”

“你可曾听说,太后要废了皇上?”

“这倒没有听说。只常听太监在说:皇上内里有病,不能好了!有时也听人说:迟早得换皇上。”王五困惑地,“皇上还能换吗?可以换谁呢?”

“自然有人!想当皇上的人还不多,想当太上皇的可不少。”谭嗣同低声说道,“说皇上有病,不能好了,就是太后左右的人,故意造的谣言。今天太后把权柄又夺回去了,皇上的处境,更加艰难了。谣言已造了好些日子,如果突然说皇上驾崩,那也不算意外!”

王五想了一会,将双眼睁得好大地问:“大少爷,你这是说太后左右的人,不但要废掉皇上,还要害皇上的­性­命?”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莫非,”王五愤激地问:“莫非皇上面前,就没有救驾的忠臣?”

“有!不多。”谭嗣同说:“二十四年来,皇上面前的第一个忠臣,就是翁师傅,翁大人,四月底让他一手提拔的刚毅恩将仇报,不知道在太后面前说了什么坏话,撵回常熟老家去了。再有,就是我们这几个朝不保夕的人了。”

“嗐!”王五倏地起立,拉住谭嗣同的手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少爷,你非走不可!”

“一走还能算忠臣?”谭嗣同平静地答说,“五哥,总要等皇上平安了,我才能做进一步的打算。眼前,我是决不走的!

倘或我能侥幸,我还要想法子救皇上。“

“好吧!”王五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咱们就商量救皇上吧!”

得此一诺,珍逾千金,谭嗣同的雄心又起,“有五哥这句话就行了!”他说,“不过还不急,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今第一步要拜托五哥,务必将皇上眼前的处境,打听出来,咱们才好商量怎么样下手。”

“好!”王五想了一下说,“我尽力去办,明天中午跟你来回话。怎么见法?”

一个不便到会馆来,一个不便到镖局去,而且这样的机密大事,只要有一句泄漏,很可能便是一场灭门之祸。意会到此,谭嗣同倒踌躇了,自己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连累王五身首异处,是件做鬼都不能心安的事。

“五哥,”他答非所问地说:“你可千万慎重!”

“这是什么事?我能大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就是了。”谭嗣同想了一下说,“别处都不妥,还是你徒弟的大酒缸上见吧。”

“那也好。不过,大少爷,你自己可也小心一点儿。”

“我知道。”

“那就明天见了。”

王五已走到门口了,听得身后在喊:“五哥!”

回头看时,谭嗣同的表情,已大不相同,有点哀戚,也有点悲愤,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王五大惊问道:“大少爷,你怎么啦?”

“五哥,”他的声音低而且哑,“咱们这会儿分了手,也许就再也见不着了……。”

“这叫什么话?”

“五哥,五哥,你听我说。”谭嗣同急得摇手,“这不是动感情的时候,只望五哥细心听我说完。”

“好,好!”王五索­性­坐了下来,腰板笔直,双手按在膝上,“我听着呢!”

“也许今儿夜里,或者明天上午,我就给抓走了,果然如此,不定按上我什么罪名?五哥,你千万记住,正午我不到大酒缸,就出事了,那时你千万别到刑部来看我。”

王五心想,那怎么行?不过,此时不愿违拗,特意重重地点头答说:“是了!还有呢?”

“除此以外,就都是五哥你的事儿了!菜市口收尸,我就重托五哥了!”

“那还用说吗?”王五答得很爽脆,又将腰板挺一挺,但眼中两粒泪珠,却不替他争气,一下子都滚了出来,想掩饰都来不及。

“五哥别替我难过……。”

“我那里是替你难过?我替我自己难过!”

“唉,真是!”谭嗣同黯然低首:“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大少爷,你别掉文了,有话就吩咐吧!”

“是。”谭嗣同说,“家父正在路上,到了京里,请你照应。”

说着磕下头去。

“嗐,嗐,大少爷!”王五急得从椅子上滚下来,对跪着说,“这算什么?”

因为有此郑重一拜,王五愈觉负荷不轻。辞别谭嗣同,由浏阳会馆侧门溜了出来,看一看表,正指一点,心想太监及在内廷当差的内务府人员,这时已经起身,尚未入宫,要打听消息,正是时候。

凝神静思,想起有个在御膳房管料帐的朋友杨七,就住在骡马市大街,此人是个汉军旗,在御膳房颇有势力,太监、苏拉头很买他的帐,或许能够问出一点什么来。

主意打定,撒开大步,直奔杨七寓所。敲开门来,杨七正坐在堂屋里喝“卯酒”,很高兴地招呼:“难得,难得!来吧,海淀的莲花白,喝一钟!”

“七哥,今晚上可能不能陪你了。你大概也想得到,这会儿来看你,必是有事。”

“喔,说吧!”

“是这么回事,”王五压低了声音说,“有个山东来的财主,打算捐个道台,另外想花几吊银子谋个好差使。已经跟皇上面前的一个太监说好了,这个人的名字,我不便说,请七哥也别打听,反正是皇上面前,有头有脸,说得上话的。那知下午听人说起,老太后又掌权了。我那财主朋友找我来商量,想打听一下子,原来的那条路子还有没有用?”

“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如今又该找皮硝李或崔二总管才管用。”

“喔,这是说,皇上没有权了?”

“岂止没有权,只怕位子都不保!这也怨不得别人,是皇上自己闹的。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杨七紧接着又说:“嗐,这话不对!原来就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往后只怕……。”他摇摇头,端起杯子喝酒。

“这,”王五拿话套他,“到底是呣子,也不至于让皇上太下不去吧!”

“哼!名叫呣子,简直就是仇人。你想,昨儿回颐和园以前,还留下话,不准皇上回宫!这不太过分了吗?”原来慈禧太后回颐和园了。“那么,”王五问道,“皇上不回宫,可又住在那儿呢?”

“住在瀛台。桥上派了人把守着。”

“这不是被软禁了?”

“对了!就是这么。”

“多谢,多谢!”王五说道,“七哥这几句话,救了我那财主朋友好几吊银子,明儿得好好请一请七哥!”

说完告辞,回到镖局,选了一匹好马,出西便门往北折西,直奔海淀。走到半路上,只见有几匹快马,分两行疾驰,王五眼尖,远远地就看清楚了,马上人是侍卫与太监。

这不用说,是出警入跸的前驱,看起来慈禧太后又起驾回宫了。

见此光景,王五自然不必再到海淀和顺茶店,拨转马头,两腿一紧,那匹马亮开四蹄,往南直奔,仍由西便门进城。王五回到镖局,天­色­已经大亮了。

“五爷,你可回来了!”管事的如释重负似地说,“有笔买卖,是护送官眷,另外四口要紧箱子,送到徐州交差,肯出五百两银子,不过指明了,要请你老自己出马。我没敢答应人家,要请你老自己拿主意。”

“不行!又是官眷,又是要紧箱子,明摆着是个贪官!我那有工夫替他们卖力气,你回了他。”

管事的知道王五的脾气,这笔买卖别说五百两,五千两银子也不会承揽。先是有买卖上门不能不说,现在有了他这句话,多说亦无用。所以答应一声,掉头就走。

“慢点,你请回来!”王五将管事的唤住了说道:“这几天时局不好,有买卖别乱接,先跟我说一声。”

“是了!”

“还有,请你关照各位司务跟趟子手,没事在镖局里玩,要钱喝酒都可以,只别乱跑。”

王五的用意是,可能要谋­干­大事,应当预先控制人手。管事的却不明白,低声问道:“是不是有人要上门找碴?”

“不是!”王五拍拍他的肩说,“现在还不能跟你说,你先纳两天闷吧!”

“五爷!”管事的笑道,“你老大概又要管闲事了。”

“对!我要管档子很有意思的闲事。”王五又说,“我要在柜上支点钱,你看看去,给我找个二、三百两的银票,最好十两、二十两一张的。”

等管事的取了银票来,王五随又出门。本打算进宣武门,穿城而过,到神武门、地安门一带去找内务府的人及太监打听消息,谁知城门关了!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有人在问守城的士兵,“倒是为了什么呀?”

“谁知道为了什么?火车都停了,决不是好事。”那士兵答说,“我劝你快回家吧!”

王五一听这话,打马就走。往回过了菜市口,进南半截胡同,一看空宕宕地一无异状,算是放了一半的心。再进裤腿胡同,但见浏阳会馆仍如往日那般清静,心中一块石头方始完全落地。

白天来看谭嗣同,尽可大大方方地,门上也认得他,不等他开口就说:“谭老爷出门了。”

“喔,”王五闲闲问道:“是进宫?”

门上笑一笑,欲语又止,而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能进宫倒好了!”

这就不便多问了,王五点点头说:“我看看谭老爷的管家去。”

见着谭桂,才知道谭嗣同是到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去了。这让王五感到欣慰,心想必是到那里避难去了。但也不免困惑,谭嗣同说了不逃的,怎么又改了主意。

这个疑团,只有见了谭嗣同才能解答。不过,日本公使馆在东交民巷,内城既已关闭,谭嗣同便无法出宣武门来赴约,而且他亦不希望他来赴约,因为照目前情势的凶险来看,一离开日本公使馆,便可能被捕,接下来的就是不测之祸了!

话虽如此,他觉得还是应该到他徒弟所开的那家大酒缸去坐等,以防城门闭而复开,谭嗣同亦会冒险来赴约,商量救驾的大事。

想停当了,随即向谭桂说道:“管家,我先走了!如果有什么消息,或者有什么事要找我,你到我的镖局里来,倘我不在,请你在那里等我。有话不必跟我那里的人说。”

“是!”谭桂问道:“五爷此刻上那儿?”

王五看着自鸣钟说:“这会才九点多钟,我回镖局去一趟,中午我跟你家大少爷有约,即或他不能来,我仍旧到那里等他。”接着,王五又说了相约的地点,好让谭桂在急要之时,能够取得联络。

出得会馆,王五惘惘若失,城门一闭,内外隔绝,什么事都办不成,所以懒懒地随那匹认得回家路途的马,东弯西转,他自己连路都不看,只是拿马鞭子一面敲踏镫,一面想心事。

忽然间,“唏噤噤”一声,那匹马双蹄一掀,直立了起来。王五猝不及防,几乎被掀下地来。赶紧一手抓住鬃毛,将身子使劲往前一扑,把马压了下来,然后定睛细看,才知道是一辆极漂亮的后档车,驶行太急,使得自己的马受了惊吓。

车子当然也停了,车中人正掀着车帷外望,是个很俊俏的少年,仿佛面善,但以遮着半边脸,看不真切,所以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车中少年却看得很清楚,用清脆响亮的声音喊道:“五爷!

你受惊了吧!“

接着车帷一掀,车中人现身,穿一件宝蓝缎子的夹袍,上套枣儿红宁绸琵琶襟的背心,黑缎小帽上嵌一块极大的翡翠。长隆鼻、金鱼眼,脸上带着些腼腆的神­色­,任谁都看得出来,是三大徽班的旦角。王五当然认得他,是四喜班掌班,伶官中以侠义出名的梅巧玲的女婿,小名五九的秦稚芬。

“好久不见了!”王五下马招呼:“几时得烦你一出。”

“五爷捧场,那还有什么说的。”秦稚芬紧接着问,“五爷这会儿得闲不得闲?”

“什么事?你说吧!”

“路上不便谈。到我‘下处’去坐坐吧!”

“这是那儿啊!”王五细看了一下,“不就是李铁拐斜街吗?”

“怎么啦?”秦稚芬不自觉地露出小旦的身段,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雪青绸子的手绢,掩着嘴笑道:“五爷连路都认不得了!”

王五不便明言,自己有极大的心事,只说:“我可不能多奉陪,好在你的下处不远,说几句话可以。”

“是,是!”秦稚芬哈一哈腰答说:“我知道五爷心肠热,成天为朋友忙得不可开交,绝不敢耽误五爷的工夫。”

这话说得王五心里很舒服,不过他也知道,话中已经透露,秦稚芬当然也是有事求助,否则何必请自己到他下处相谈?若在平日,王五一定乐于援手,而此刻情形不同,只怕没有工夫管他的闲事。既然如此,也就不必耽误人家的工夫了!

于是他说:“稚芬,你可是有事要我替你办,话说在头里,今天可是不成!我自己有急得不能再急的事。如果稍停两天不要紧的,那,我说不出推辞的话,怎么样也得卖点气力。”

一听这话,秦稚芬愣住了,怔怔地瞅着王五,一双金鱼眼不断眨动。一下快似一下,仿佛要掉眼泪的模样。那副楚楚可怜的神情,使得王五大为不忍,心里在想,怪不得多少达官名士,迷恋“相公”,果然另有一番动人之处。

这样想着,不由得叹口气,跺一跺脚脱口说道:“好吧!

到你下处去。“

这一来,秦稚芬顿时破涕为笑,捞起衣襟,当街便请了个安,“五爷,你上车吧!”他起身唤他的小跟班,“小四儿,把五爷的马牵回去。”

说完,腾身一跃,上了车沿。他虽是花旦的本工,但有些戏要跌扑功夫,所以经常练工,身手还相当矫捷,王五看在眼里,颇为欣赏。心想有这么位名震九城的红相公替自己跨辕,在大酒缸上提起来,也是件得意的事,所以不作推辞,笑嘻嘻地上了车。

秦稚芬不止替他跨辕,为了表示尊敬,亲自替他赶车,执鞭在手,“哗啦”一响,口中吆喝着:“得儿——吁!”圈转牲口,往西南奔了下去,快到韩家潭方始停住。

相公自立的下处,都有个堂名,秦稚芬的下处名为景福堂,是很整齐的一座四合院,待客的书房在东首,三间打通,用紫檀的多宝槅隔开,布置得华贵而雅致。壁上挂着好些字画,上款都称“稚芬小友”,下款是李莼客、盛伯羲、樊樊山、易实甫之类。王五跟官场很熟,知道这都是名动公卿的一班大名士。

“五爷,”秦稚芬伸手说道:“宽宽衣吧!”

“不必客气!有事你就说,看我能办的,立刻想法子替你办。”

“是,是!”秦稚芬忙唤人奉茶、装烟、摆果盘,等这一套繁文缛节过去,才开口问道:“五爷,你听说了张大人的事没有?”

“张大人!那位张大人?”

“户部的张大人,张荫桓。”

“原来是他!”王五想起来了,听人说过,秦稚芬的“老斗”很阔,姓张,是户部侍郎,家住锡拉胡同,想必就是张荫桓了。“张大人怎么样?”

“五爷,你没有听说?昨儿中午,九门提督崇大人派了好些兵,把锡拉胡同两头都堵住了,说是奉旨要拿张大人。”

“没有听说。我只知道米市胡同南海会馆出事,要抓康有为,没有抓到。”

“对了,就是张大人的同乡康有为康老爷!”秦稚芬说,“抓康老爷没有抓着,说是躲在张大人府中。结果,误抓了张大人的一个亲戚,问明不对才放了出来的。”

“那不就没事了吗?”

“可是,”秦稚芬紧接着他的话,提出疑问:“今儿个怎么内城又关了呢?听说火车也停了!”

“这就不知道了。”王五皱着眉说,“我还巴不得能进城呢!”

“真的!”秦稚芬仿佛感到意外之喜,脸一扬,眉毛眼睛都在动。“那可真是我的运气不错,误打误撞遇见了福星。五爷!”叫了这一声,他却没有再说下去,双眼一垂,拿左腿架在右腿上,右手往左一搭,捏着一块手绢儿的左手又微微搭在右手背上,是“爷儿”们很少见的那种坐相。王五看得有趣,竟忘了催他,随他去静静思索。

“五爷,”秦稚芬想停当了问道,“你可是想进城又进不去?”

“对了!”

“我来试试,也许能成。倘或五爷进去了,能不能请到锡拉胡同去一趟,打听打听张大人的消息?”

“这有何不可!”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五爷,我这儿给你道谢!”说着,蹲身请安,左手一撒,那块绢帕凌空飞扬,宛然是铁镜公主给萧太后赔罪的身段。

“好说,好说!”王五急忙一把拉他起来。“不过,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王五所感到奇怪的是,秦稚芬既有办法进城,为什么自己不去打听,而顺路打听一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又何以如此郑重其事,竟致屈膝相谢?

等他直言无隐地问了出来,秦稚芬象个腼腆的妞儿似的,脸都红了。“五爷,我这一去,不全都起哄了!”他看着身上说,“就算换一身衣服,也瞒不住人。想托人呢,还真没有人可托,九门提督这个衙门,谁惹得起啊!”

九门提督是步军统领这个职名的俗称,京师内城九门,而步军统领管辖的地面,不止于内城。拱卫皇居,缉拿­奸­宄,都是步军统领的职司,威权极大,而况张荫桓所牵涉的案情,又是那样严重,难怪乎没人敢惹了。

由此了解,便可想到秦稚芬的如此郑重致谢,无非是对张荫桓有着一分如至亲骨­肉­样的关切。谁说伶人无义?王五肃然起敬地说道:“好了!兄弟,只要让我进得了城,我一定把张大人的确实消息打听出来。”

就这时候,一架拖着长长的铜链子的大自鸣钟,声韵悠扬地敲打起来,王五抬头一看,是十一点钟,记起跟谭嗣同的约会。他那徒弟的大酒缸,在广安门大街糖房胡同口,而锡拉胡同在内城东安门外,相去甚远,如果进了城,要想正午赶回来赴约,是件万不可行的事。

这时倒有些懊悔,失于轻诺了!秦稚芬当然看得出他的为难,却故意不问,要硬逼他践诺。这一下使得王五竟无从改口,急得额上都见汗了。

一急倒急出一个比赴约更好的计较,欣然说道:“稚芬,我跟你实说,我正午有个约会,非到不可,此刻可是说不得了!请你派个伙计,到广安门大街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上找掌柜的。他是我徒弟,姓赵,左耳朵根有一撮毛,极好认的。”

“是了!找着赵掌柜怎么说?五爷,你吩咐吧!”

“请你的伙计,告诉我徒弟:我约了一位湖南的谭大爷在他那里见面,谭大爷他也认识。不过,谭大爷不一定能去,若是去了,他好好张罗,等着我!倘或谭大爷要走呢……”王五沉吟了一下说:“让我徒弟保护,要是有人动了谭大爷一根汗毛,他就别再认我这个师父了!”

秦稚芬稚气地将舌头一吐,“好家伙!”他忽然放低了声音:“五爷,这位谭大爷倒是谁呀?”

“告诉你不要紧!这位谭大爷就象你的张大人一样,眼前说不定就有场大祸!”

“你的张大人”五字有些刺耳,但秦稚芬没有工夫去计较。他本来就有些猜到,听王五拿张荫桓相提并论,证实自己的猜想不错,瞿然而起,“这可真是差错不得一点儿的事!”他说,“得我自己去一趟。”

“不,不!你可不能去!”王五急忙拦阻,“我那徒弟的买卖,从开张到现在快十年了,就从没有象你这么漂亮的人儿进过门,你这一去,怕不轰动一条大街!把我徒弟的大酒缸挤砸了是小事,谭大爷可怎么能藏得住?”

秦稚芬又腼腆地笑了,“既然五爷这么说,我就另外派人去。”他说:“这件事交给我了,一定办妥。”

※※※

秦稚芬在崇文门税关上有熟人,派人打个招呼,让王五轻易得以过关。日影正中,恰是他与谭嗣同约会的时间。

这个不见不散的死约会,由于内城关闭,他原已是徒呼奈何,不想有此意外机缘,得能越过禁制,王五自然绝不肯轻放。一进崇文门,沿着东城根往西,折往棋盘街以东的东交民巷。这条密迩禁城的街道,本名东江米巷,相传吴三桂的故居,就在这里。如今“平西王府”的遗迹,已无处可寻,却新起了好些洋楼,各国使馆,大都集中于此。

经过中玉河桥以东的水獭胡同,偶然抬头一望,发现一座大第的门联,四字成语为对,上联是“望洋兴叹”,下联是“与鬼为邻”。

这八个字,王五认得,“望洋兴叹”这句成语,也听人说过,但跟“与鬼为邻”配成一副对联,可就莫名其妙了。及至走近了再看,发现平头第二字恰好嵌着“洋鬼”这句骂外国人的话,因而恍然大悟,不由得自语:“只知道徐中堂的公馆在东交民巷,原来就是这里!”

这“徐中堂”便是体仁阁大学士徐桐,平生痛恨洋人,连带痛恨洋人所带来的一切,凡是带个“洋”字的东西,都不准进门。别家点洋灯,用洋胰子,他家还是点油灯,用皂荚。门生故旧来看他,都得先检点一番,身上可带着什么洋玩意。

否则,为他发现了,立刻就会沉下脸来端茶送客。

他这样嫉洋如仇,偏偏有两件事,教他无可奈何。一件是他的大儿子徐承煜,虽也象他父亲一样,提起办洋务的官儿就骂,说是“汉­奸­”,可是爱抽洋人设厂制造的洋烟卷儿,更爱墨西哥来的大洋钱。知道老父恶洋,不敢给他看见,只是洋钱可以存在银号里,抽烟卷儿少不得有让他父亲撞见的时候。徐桐只要一见儿子吞云吐雾,悠然神往的样子,就会气得吃不下饭。

再有件事更无可奈何。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洋人设公使馆,开银行,都让他们集中在东交民巷,水獭胡同以南更多。因此,徐桐如果到外城拜客,为了恶见洋楼,不经崇文门,宁愿绕道,废时误事,恨无所出,做了这么一副对联贴在门上。

这些笑话,王五听人谈过,所以这副对联的意思,终于弄明白了。只是心里并不觉得好笑,狠狠吐口唾沫,撒开大步,直奔日本公使馆。

日本公使馆有他们卸任的内阁总理伊藤博文下榻在那里,门禁特严,一看王五走近,岗亭中持枪的士兵立即作出戒备的姿态。门房里亦随即出来一个人,长袍马褂,脚上一双凉鞋,戴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是个南方人。

“尊驾找谁?”

王五谨慎,先问一句:“贵姓?”

“敝姓王,是这里的管事。”

“啊!同宗。”王五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名帖来,递了过去,“我行五。”

王管事不知道名帖上的“王正谊”是谁,一听他说“行五”,再打量一下他那矫健的仪态,意会到了,就是名震北道的“大刀王五”。

“原来是五爷,幸会,幸会!请里面坐。”

王管事跟守卫的士兵交代了几句日本话,将王五带入设在进门之处的客厅,动问来意。

“我想看我一位朋友。”王五答道:“我那朋友姓谭,本住裤腿胡同浏阳会馆,听说他今天一早进内城,到这里来了。”

王管事静静听完,毫无表示,沉吟了一会问道:“五爷认识谭大爷?”

“岂止认识?”王五平静地答说,“我知道你不能不问清楚,请你进去说一声,跟他今天中午约在糖房胡同大酒缸见面的王五来了,看他怎么说?”

“是!是!”王管事已经看出来,他跟谭嗣同的交情不同寻常,不过此时此地,他自不便冒昧行事,所以告个罪说:

“五爷,请你稍坐一会,我亲自替你去通报。”

※※※

谭嗣同是在内城未闭以前,到达日本公使馆的,当然是一位受到尊敬与欢迎的客人。可是,他率直表示,他所拜访的,不是日本驻华署理公使内田康哉,更不是伊藤博文与他的随员林权助,而是在日本公使馆作客的梁启超。

彼此相见,梁启超的伤感过于谭嗣同,但亦不无恍如隔世,喜出望外之感。谈起这一日一夜的变化,反倒是梁启超比谭嗣同了解得多,因为他有来自日本公使馆的消息。

“荣禄已经赶回天津了,大概对袁世凯还是不大放心。”梁启超忽然很兴奋地说,“南海先生大概可以脱险!他本来想搭招商局的海晏轮,已经上了船了,因为没有预先定票,不许住‘大餐间’,改入官舱,这是前天初五傍晚的事。南海先生因为官舱嘈杂,而且船要到昨日下午四点钟才开,决定上岸,改坐别的船。现在是搭的太古公司的重庆轮,昨天晚上十一点钟开的船,此刻应该过烟台了。”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坐了招商局的船,一到上海,就会落入罗网!太古公司是英国人的,想来不要紧了!只是,”

谭嗣同蹙眉问道,“幼博如何?”

“南海先生”是指康有为,而幼博是康广仁的别号。兄弟俩的遭遇有幸有不幸,梁启超黯然答道:“看来终恐不免!听说至今还拘禁在步军统领衙门,这就不是好事。”

“幼博不是能慷慨赴义的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很担心他会说出不该说的话!这也不去提他了。你的打算怎么样?”

“茫然不知!只好看情形再说。”

“你应该到日本去!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谭嗣同面­色­凝重地说:“杵臼、程婴,我与足下分任之!”

那是“赵氏孤儿”的故事,谭嗣同以公孙杵臼自命,而被视作程婴的梁启超,却认为情况不同,谭嗣同可以不必牺牲,随即又劝:“复生,你不必胶柱鼓瑟……。”

“不!”谭嗣同不容他说下去,“我此来不是求庇于人,是有事奉求。毕生心血在此,敬以相托。”

说着,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里面是一叠稿本,第一本名为“仁学”;第二本名为“寥天一阁文集”;第三本名为“莽苍苍斋诗集”;另一本是杂著,有谈剑的、有谈金石的、有谈算学的。此外还有一个拜匣,里面所贮的,都是他的家书。

梁启超十分郑重地接了过来,先问一声:“我应该如何处置?”

“几封家信,得便请寄回舍间。”谭嗣同又指着稿本说:“这些,总算是心血所寄,其中或者有片言只语可采,敬烦删定。至于会不会灾梨祸枣,非我所能计了!”

这是希望刊印遗集的意思,梁启超自然明白,也衷心接受了付托。只是犹望谭嗣同能够侥幸免祸,自不愿提到任何身后之名的话,只肃然答道:“尊著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是一定的。‘删定’一语也不敢当,将来再商量。至于刻版印刷之事,我倒也还在行,理当效劳。总之,你请放心,如能幸脱罗网,我替你一手经营。”

“这,”谭嗣同欣然长揖,“我真的可以放心了。”

说完作别,却是城门已闭,为他们平添了一个生离死别之际,犹得以倾诉生平的机会,直到王管事叩门,才截断了他们的长谈。

得知王五来访,谭嗣同大感意外,梁启超慕名已久,亦很想见一见。可是王管事责任所在,力劝梁启超不可多事,万一泄露行藏,要想逃出京去,怕会招致许多阻力,不能如愿。

“你就听劝吧!”谭嗣同说,“他能进城,我就能出城,即此拜别!”

这一次是真正分手了。谭嗣同拱拱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由王管事领着,一直去看王五。

“五哥,你的神通真是广大!怎么进城来的?”“说来话长。”王五向王管事兜头一揖:“宗兄,我先跟你老告罪,能不能让我跟谭大爷说两句话?”

王管事有些答应不下。他虽知王五的名声,但对侠林中的一切是隔膜的,只听说过许多恩怨相循的故事,怕王五说不定是来行刺的,所以有些不大放心。

王五是何等人物,“光棍眼,赛夹剪”,立刻就从他脸上看到心里,将靴页子里一把攮子拔了出来,手拈刀尖,倒着往前一递,同时说道:“这你该放心了吧!再不放心,请你搜我一搜。”

这一下,谭嗣同也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赶紧向王管事说道:“不要紧!不要紧!王五哥是我的刎颈之交。”

“是,是!”王管事有些惶恐,退后两步说:“王五爷,你可别误会!你们谈,你们谈。”一面说,一面倒着退了出去。

“大少爷,”王五这才谈入正题,“日本公使怎么说?肯不肯给你一个方便。”

“嗐!五哥,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求庇护的,只不过平时好弄笔头,有几篇文章,几首诗舍不得丢掉,来托一个朋友保存。”谭嗣同紧接着说:“五哥,咱们走吧!你能进来,就能出去,我跟你出城,还是到咱们约会的地方细谈。”

“这怕不行!我受人之托,得先到锡拉胡同去打听一个消息。”

接着,王五将无意邂逅秦稚芬,受他所托来探查张荫桓的安危,因而得此意外机缘的经过,约略相告。谭嗣同静静听完,叹口气说:“读书何用?我辈真该愧死!”

“你也别发牢­骚­了!如今该怎么办,得定规出来,我好照办。”

“五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先到锡拉胡同去办事。回头出了城,还是在糖房胡同等我。我想,关城一定是为了捉康先生,如果知道康先生已经脱险,城门立刻会开。我就由这里直接到糖房胡同找你去。”

“是了!一言为定。”王五起身说道:“城门一开,我就会派人在宣武门等。”

说罢告辞,出东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一直往北,过了东安门大街,就是八面槽,过去不远,街西一条直通东安门外北夹道的长巷,就是锡拉胡同。

王五不知道那座房屋是张荫桓的住宅,不过,从东到西,走尽了一条胡同,并未发现有何异状。如说张荫桓被捕,这种奉特旨查办的“钦案”,一定会有兵丁番役巡逻看守。照眼前的情形看,张荫桓自是安然无事。

话虽如此,到底得找人问个清楚,回去才能交代。就这时腹中“咕噜噜”一阵响,清晨到此刻下午两点,只喝过一碗豆汁,实在饿了,且先塞饱肚子再作道理。

念头刚刚转定,忽然灵机一动,何不就在饭馆里打听张荫桓的事?他定定神细想,这里有两家有名的饭馆,一家叫玉华台,掌柜籍隶淮安,那里从前是监务、河工、漕运三个衙门的官员汇聚之地,饮馔­精­细,海内闻名。这家玉华台新开张不久,但已名动九城,薄皮大馅的小笼包子称为一绝,但不会吃会闹笑话,两层皮子一包汤,第一不能用筷子挟,一挟就破;第二入口不能心急,不然一胞油汤会烫舌头。会吃的撮三指轻轻捏起包子,先咬一小口将汤吮­干­,再吃包子,尽吸­精­华。

玉华台就在锡拉胡同,要打听张家得地利之便,可是王五跟这家馆子不熟,熟的是相去不远的东安门大街上的东兴楼。

东兴楼不仅是内城第一家有名的馆子,整个京城算起来,亦是最响亮的一块金字招牌。掌柜是山东登州府人氏,而据说真正的东家,就是李莲英。一想到此,王五再无犹疑,认定上东兴楼必能打听一点什么来。

东兴楼的掌柜与管帐,跟王五都熟。上门一问,掌柜不在,管帐的名叫王三喜,站起来招呼,面带惊讶地问:“五爷,你什么时候进城的?”

“昨儿住在城里,想出城,城门关了,这可是百年难遇的事。”

“是呀!”王三喜皱一皱眉,“城门一关,定了座儿的,都来不了啦!菜还得照样预备,怕万一来了怎么办?这年头儿,做买卖也难。”

‘怪不得这么清闲!怎么样,难得你有工夫,我又出不了城,请你喝一钟。“

“什么话!在这儿还让五爷惠帐,那不是骂人吗?当然是我请,也不是我请,我替掌柜作东。五爷是大忙人,请还请不到哪!”

于是找个单间,相继落座。东兴楼特有的名菜,乌鱼蛋、糟烩鸭腰等等,平常日子除了预定以外,临时现要,不一定准有,这天因为定了座的,大都未来,所以源源上桌,异常丰美。王五本健于饮啖,只是这天志不在此,面对珍馐,浅尝即止,倒是能饱肚子的面食,吃了许多。

肚子饱了,心里的主意也打定了。不必旁敲侧击地以话套话,因为那一来不但显得不诚实,而且也怕王三喜反有避忌,不肯多说。只要交情够了,尽不妨直言相告。

“三哥,我不瞒你,我是受人之托,来跟你打听点事。这件事,三哥你要觉得碍口不便说,你老实告诉我,我决不怪你,也不会妨碍了咱们哥儿们的交情。”

“五爷,冲你这句话,我就得抖口袋底。”王三喜慨然相答,“什么事,你就说吧!”

“前面胡同里的张大人,想来是你们的老主顾?”

“你老是说总理衙门的张大人?那就不但是老主顾,而且是头一号的老主顾。他人不常来,总是打发听差来要菜。”王三喜停了一下,感慨地说:“张大人从前很红,如今不同了!”

“我正是打听这个。”王五率直问道,“听说昨天出事了。

是不是?“

“昨天倒没有出事。先说有个钦命要犯姓康的,躲在张大人家,九门提督派兵来抓走了,后来才知道不是。抓走的是刑部的区老爷,问明白了也就放掉没事了。不过,”王三喜将声音放得极低,“张大人迟早要出事!”

“喔,三哥,你倒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他把皮硝李给得罪了!得罪了皮硝李就会得罪老佛爷。

事情出在去年,张大人打外洋回来的时候……。“

张荫桓是在上年二月,受命为祝贺英国维多利亚女皇即位六十年庆典的特使,放洋之前有个内大臣授意:回国之时,要有外洋新奇的珍宝,上献太后。张荫桓当然谨记在心。归途经过巴黎,正逢拍卖拿破仑的遗物,张荫桓以重金买到一颗翡翠帽花。绿宝石都叫翡翠,最好的一种名为祖母绿,入水会发出一种形似蜻蜓闪翅的绿光,所以又称助水绿。又因为通体晶莹,形似玻璃,因而俗称玻璃翠,是宝石中的极品。另外又配上一副金刚钻的串镯,这份贡物,实在很珍贵了。

光献太后,不献皇上,亦觉于礼有所亏,所以张荫桓又买了一副钻镯,一颗红宝石的帽花,回京复命,一一进奉。献入宁寿宫时,有人提醒朱荫桓说:“也该给李总管备一份礼。”

仓卒之间,无以应付,他只好托人示意,随后再补。

这也是常有的事。反正从无人敢对李莲英轻诺,更无人敢对他寡信,所以只要许下心愿,在他就等于已经笑纳。因此,张荫桓这分名贵的进献,毫不延搁地送呈宁寿宫。那颗祖母绿的帽花,确是稀世之珍,慈禧太后颇为欣赏。

可是张荫桓却把应该补的礼,忘记掉了。李莲英等了好久,未见下文,加以张荫桓平日不免恃才傲物,对太监及内务府的人,一向不大买帐,新恨旧怨,积在一起,李莲英的这口气咽不下,决心等机会报复。

机会很多,只是怨毒已深,李莲英要找一个能予以致命的中伤机会,所以要等一个机会,就是慈禧太后在把玩那颗祖母绿的时候。

“我眼里经过的东西也多了,可就从没有见过绿得这么透的玻璃翠。真好!”

正当慈禧太后赞叹不绝之时,李莲英微微冷笑着接了一句:“也真难为他想得到!难道咱们就不配戴红的?”

此言一出,慈禧太后勃然变­色­。李莲英那句话,直刺老太后深藏心中五十年的隐痛!慈禧太后虽出身于“海西四部”之一的叶赫那拉氏,是不折不扣的满洲人,但一切想法,早与汉人无异。汉人大家的规矩,正室穿红,妾媵着绿,慈禧太后一生的恨事,就是未曾正位中宫。当年穆宗病危,嘉顺后悄然探视,夫­妇­生离死别之际的私语,恰为慈禧太后所闻,要传家法杖责皇后,情急之下,忘掉忌讳,说得一句:“皇太后不能打奴才,奴才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以致慈禧太后的盛怒,更如火上加油。宫禁相传,穆宗的天花重症,本来已有起­色­,只为受此惊吓,病变而成“痘内陷”,为终于不起的一个主要原因。

如今李莲英牵强附会,一语刺心,张荫桓在慈禧太后面前,从此失宠了。相反地,皇帝因为变法维新,对于深通洋务的张荫桓,更见倚重。因此便又有一种流言:两宫呣子不和,都是张荫桓从中挑拨离间之故。当然,这些流言是李莲英手下的太监所散布的,不然,王三喜就不容易有机会听到。

收获相当丰富,王五觉得对秦稚芬已足可交代,而谭嗣同郑重托付的大事,却还不曾着手,心里不免焦急。因而不顾王三喜殷殷劝酒的情意,致谢过后,出了东兴楼,急步往南而去。

刚到崇文门,恰好闭城的禁令解除,外城的车马,蜂拥而进,彼此争道,塞住了城门洞相持不下,大呼小叫,喧嚣一片。王五陷身在车阵之中,进退两难。照他的身手,很可以攀登车顶,跃越脱身,但那一来惊人耳目,会引起更大的混乱,所以王五只能钻头觅缝地找空隙擦身而过,费了好大的劲,才得出城。赶到糖房胡同,夕阳西下,大酒缸正是上市的时候。

京师的酒馆分上中下三等,“大酒缸”的等第最下,极大的酒缸,一半埋入泥中,上覆木盖,就是酒桌,各据一方,自斟自饮。酒肴向例自备,好在大酒缸附近,必有许多应运而生的小吃摊子,荷包里富裕,买包“盒子菜”,叫碗汤爆肚,四两烧刀子下去,来碗打卤面,外带二十锅贴,便算大酒缸上的头号阔客。倘或手头不宽,买包“半空儿”下酒,回头弄一大碗麻酱拌面果腹,也没有人笑他寒酸,一样自得其乐。有时酒酣耳热,谈件得意露脸之事,惊人一语,倾听四座,无不投以肃然起敬,或者艳羡赞许的眼光,那种痒到心里的舒服劲儿,真叫过瘾。

因此,大酒缸虽说是贩夫走卒聚饮之处,却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尽有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身负奇能的末路英雄,在此借酒浇愁。王五的徒弟,­干­这一行买卖,一半也就是为了易于结交这类朋友。因此,提起京里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江湖上亦颇知名。

自然,那里的常客,是没有一个不识王五的,一见他到,有的让座,有的招呼,十分亲热,王五爱朋友,很招呼了一阵,方得与早已迎了上来的徒弟叙话。

他这个徒弟叫张殿臣,手底下的功夫不怎么样,但极能­干­,又极忠诚缜密,为王五倚作可共心腹的左右手。在柜房后面,专有一间密室,若有大事,都在这里商量。

“五九派人来传过话,从午前到此刻,我都没有敢离开。

可是,谭大少爷没有来。“

“他在日本公使馆,快来了!”

“那得派人去守着,打后门把谭大少爷接进来。”张殿臣说,“宫里的事,很有人在谈,南海会馆抓的人,一个一个都说得上名儿来。谭大少爷在这儿露面,可不大妥当。”

“有人认识他吗?”

“有!”

张殿臣说完,随即起身去安排。不一会去而复回,亲自端了一托盘的酒菜,来陪师父小酌。

“有件事很扎手,可是非办不可。”王五问道,“你在西苑有熟人没有?”

张殿臣想了一会答说:“有一个,是茶膳房的苏拉。再有一个,是护军营的笔帖式,他那一营本来守西苑,前一阵子听说调到神武门去了。”

“那还是有用。反正在西苑待过,知道那里的情形……”

一语未毕,拉铃声响,这是有人要进来的信号。王五抬眼外望,而张殿臣起身去掀门帘,正是谭嗣同来了!

“大少爷!”

“五哥,”谭嗣同抢着王五的话说,“今日之下,可千万不能再用这个称呼了!你叫我复生。”

王五还在踌躇,张殿臣在一旁Сhā嘴:“师父,恭敬不如从命,你老就依了谭大叔的话吧!”

“好,好!”谭嗣同抚掌称赏,“殿臣当我老叔,我倒忝受不疑了。”

这意思是,愿与王五结为昆季。虽不必明言,亦不必有何结盟的举动,只要有这样的表示,已足令人感动了。于是王五慨然说道:“我就斗胆放肆了!复生你请坐。”

“请师父先陪陪谭大叔,我去看看,有什么比较可口的吃食?”

“这就很好!”谭嗣同拉着他说,“殿臣你别走,我有话说。”

于是张殿臣替谭嗣同斟了杯酒,坐定了静听。而王五却迫不及待地表示歉意,“复生,”他说,“今天白白荒废了,你昨儿交代我的事,一点眉目都没有。不是没有眉目,根本就没有去办。”

“那是因为突然关城的缘故,咱们得谋定后动,先好好商量。打你走了以后,日本公使馆的人,倒是有好些消息告诉我。”

消息虽多,最紧要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皇帝确已被幽禁在瀛台,而珍妃的遭遇,更为惨酷,已打入冷宫。在宁寿宫之北,景祺阁之后,贞顺门之东,靠近宫女住处一所简陋小屋。

一切首饰,尽为慈禧太后派人没收,甚至连一件稍微好一点的衣服都不许携带。

再一件是,慈禧太后决心要捉康有为,已经由军机处密电天津的直隶总督荣禄,江宁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广州的两广总督张之洞,以及江苏巡抚、上海道等等,一体严拿。又有个传说是:电谕中指康有为弑君,是大逆不道的重犯,一经缉获,就地正法。

“这个传说靠不住。或者是怕洋人庇护康先生,故意安上个了不得的罪名,以便于抵制洋人的­干­预。不过,我相信康先生一定可以脱险。”谭嗣同停了一下说:“珍妃,当然也顾不得了,如今唯一的大事,是要将皇上救出来!”

王五点点头不语,张殿臣是想说而不敢说,但终于因为他师父及“谭大叔”眼­色­的鼓励,将他的如骨鲠在喉的话,率直吐露。

“谭大叔,我想Сhā句嘴。倘或能够将皇上从瀛台救出来,可又怎么办?有什么地方能藏得住这么一位无大不大的大人物?”

“这话问得好!”谭嗣同将声音放得极低,“能把皇上救了出来,还得送出京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譬如天津、上海租界,万不得已外国公使馆也可以。皇上只要摆脱了太后的掌握,照样可以发号施令,谁敢说他说的话,不是上谕?”

“那不是另外又有个朝廷了吗?”

“只有一个朝廷!皇帝所在之地,称为‘行在’,不管什么地方,都能降旨,各省督抚,不敢不遵。至于太后‘训政’,那是伪托的名目,说得­干­脆些,就是篡窃!就是伪朝!

当然不算数。“

王五师弟对他的话,都不甚明了,两人很谨慎地对看了一眼。怕谭嗣同发觉,却偏偏让他发觉了,当然要有进一步的解释。

“这件事,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他说,“看起来好象不可思议,其实是办得到的。因为现在各国都赞成我们中国行新政,所以很佩服皇上。只要皇上能够恢复自由,各国就都会承认皇上的权柄。新闻纸上一登出来,天下臣民都知道皇上在什么地方,自然都听他的,不会听太后的了。”

这番话,在王五和张殿臣仍然不十分了解,何以中国的皇帝,要外国来承认?不过,王五认为无须多问,反正谭嗣同怎么说,他怎么做就不错。

“复生,咱们就商量怎么样救皇上吧!”

“救皇上有两个法子。”谭嗣同问道:“有个教士叫李提摩太,你们爷儿俩知道不知道?”

“听说过。”王五答说,“不怎么太清楚。”

“此人是英国人……。”

谭嗣同简略地谈了谈李提摩太的生平。此人是英国人,来华传教多年,在上海设过一个广学会,以广收世界新知,启迪中国民众为宗旨。四五年前曾到过京师,与康有为极为投机,亦颇蒙翁同龢的赏识,曾接受了他的许多新政建议,打算奏请皇帝施行。

不久以前,他又从上海到京,赞助新政,更为出力。照预定的计划,他与伊藤博文都将被聘为皇帝的“顾问”。谭嗣同跟李提摩太亦很熟,深知他为人热心,敢作敢为,打算请他出面,联络各国公使,出面­干­预,要恢复中国皇帝的自由。

听他说完,王五说道:“复生,我可要说不中听的话了!

你听了可别生气。“

“那里,那里,五哥你尽管实说。”

“咱们中国的皇上,要靠洋人来救,这件事,说起来丢脸!”

“是、是!”谭嗣同惶恐地说,“自己能救皇上,当然更好。”

张殿臣的理路很清楚,就这片刻工夫,对整个情势,已大有领悟。本来不敢驳他师父,只是事情太大,自己的力量太薄,倘或知而不言,误了大事,反增咎戾,所以又不能不Сhā嘴了。

“师父,你老人家得听谭大叔的!这件事说起来好象丢脸,实在也是没法子,好比一大家人家闹家务,做小辈的没有辙了,只好托出几位朋友来调停,那也是有的。”张殿臣紧接着掉了句文:“我看莫如双管齐下,一面请谭大叔跟李提摩太去谈,一面咱们预备着。如果李提摩太办不下来,马上就好接手,你老看,这么办是不是妥当?”

这个双管齐下的折衷办法,谭、王二人自无不同意之理。可是接下来要问,如何才能将皇帝从瀛台救出来?这两人可就只有面面相觑的份儿了。

谭嗣同脑中,只有唐人传奇中“昆仑奴”飞檐走壁,那种模模糊糊的想象,一到临事之际,才知其事大难,看着张殿臣说:“你倒出个主意看!”

“这件事,可是从来都没有人做过的!”张殿臣答道,“咱们得一点儿、一点儿琢磨,才能摸出个头绪来。”

“对,对!”谭嗣同又问:“你看,先从那里琢磨起?”

“当然是先要把瀛台这个地方弄清楚。那是怎么个格局;出入的道路有几条;周围有人看守没有?”

“西苑我去过一回。”王五接口,“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只记得瀛台在南海。”

“慢点!等我想想。”

当谭嗣同凝神回忆时,张殿臣已取了一副笔砚过来,移开杯盘,铺纸磨墨,等他画出一张地图来。

“大致是这个样子。”

谭嗣同一面讲,一面画。先画一个圆池,就是南海,自北伸入水中一块土地,便是瀛台,瀛台的正屋名为涵元殿,殿前有香扆殿,有迎薰亭,亭外便是临水的石级,可以泊舟。

涵元殿之后,有一座左右延楼回抱的高阁,名为翔鸾阁,由此往南直到迎薰亭,统名瀛台。翔鸾阁北向相对的大殿,就是皇帝驻跸西苑时,召见臣工的勤政殿,如今成了慈禧太后训政的“正衙”。

“讲得不错。”王五点点头说,“你一画出来,我差不多都记得了。”

“谭大叔,”张殿臣问,“我跟你老请教。瀛台的北面,是清楚了,东、西两面呢?”

“东面有道木板桥,斜着通西苑门;西面隔水,大概是座亭子,名为流杯亭,又叫流水音。我没有到过。”

“南面呢?”

“南面对岸叫做宝月楼,是乾隆年间特为筑来给回部的容妃住的。”

“喔,喔,”张殿臣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从西长安街回回营那一带,往北看过去,皇城里头有座高楼,想来就是宝月楼了?”

“你说对了!当初拿宝月楼盖在那个地方,就为的是好让容妃凭栏眺望回回营的风光,稍慰乡思。”

“是!”张殿臣想了一会说,“宝月楼既在皇城根,总比较荒凉。我看,南面或许有办法。”

听这一说,王五­精­神一振,急急问道:“殿臣,你说,你是怎么打算来着的?”

“此刻还不敢说,你老人家知道的,我有个表弟在通政司衙门当差,家住双塔庆寿寺,那里可以做个接应的地方。”

这样渺渺茫茫的一句话,王五不免失望。但谭嗣同觉得,这多少也算一个头绪,不妨就从这一点上往下谈。

“我这个表弟最听我的话,倘或能够把皇上从瀛台救出来,就近在我表弟那里藏一藏,倒是很稳当的一个地方。”张殿臣说,“不过,以后可就难了!”

“以后是我的事。只要能救驾到令表弟那里,我可以请英国或者日本的使馆,派车子去接。”

“好!”王五先将责任范围确定下来,“咱们就只商量从瀛台到宝月楼墙外那一段路好了。”

虽不过咫尺之路,但在禁苑之内,便如蓬山万重。张殿臣细细思量下来,提出两件必须做到的事。第一,是联络皇帝左右的亲信太监;第二,要买通奉宸苑中管船的人,因为皇帝要从瀛台脱困,只有轻舟悄渡。但如能在护军营中找到内应,那就一切都方便了。

谈到这里,已近午夜,王五突然想起,秦稚芬所托的事,还没有交代,“荒唐!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他烦躁不安地出了一身汗,“我得赶紧到秦五九那里去一趟。”

七四

秦稚芬一夜不曾睡。虽然城门一开,便另外派人到锡拉胡同,打听得张荫桓安然无事,但午夜时分,王五来访,谈到他在东兴楼所听来的,关于张荫桓得罪了慈禧太后和李莲英的故事,大为担忧,就辗转反侧,通宵不能安枕了。

天­色­微明,便已起身。时候太早,还不便去看张荫桓,就去了,张荫桓上朝未归,亦见不着面,一直捱到钟打七点,到底耐不住了,关照套车进城。

到得锡拉胡同,张荫桓亦是刚从西苑值班朝贺了慈禧太后回府。一见秦稚芬,很诧异地问说:“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秦稚芬老实答说:“听了些新鲜话,很不放心,特为来看看。”

“大概没事了!你不必替我担心。我还没有吃早饭,正好陪我。回头咱们一面吃,一面谈,我也听听,是什么新鲜话。”

于是秦稚芬夹杂在丫头之间,服侍张荫桓换了衣服,正要坐上餐桌,听差神­色­张皇地报:“步军统领衙门有人来了!”"奇-_-書--*--网-QISuu.cOm"

秦稚芬一听­色­变,而张荫桓却很沉着,按着他的手说了句:“别怕!不会有事。”

及至便衣出见,崇礼派来的一名翼尉,很客气地说:“请张大人到敝处接旨!”

听说接旨,张荫桓知道大事不妙,只是不愿让家人受惊,所以平静地答说:“好!等我吃完饭就走。”

回到餐桌上,神­色­如常,只是秦稚芬却不敢再说那些徒乱人意的故事了。张荫桓当然也不会有太多的话,静静地吃完,换上公服,预备到步军统领衙门去接旨。

须臾饭罢,张荫桓不进内室,就在小客厅中换了公服,一如平时上衙门那样,从容走出大厅。那翼尉是老公事,看他这副神态,知道他掉以轻心,自觉有进一忠言的必要。

“大人,”他说,“如果大人有话交代夫人,不要紧,卑职还可以等。”

张荫桓一颗心往下沉!这是暗示他应与妻子诀别,有那样严重吗?刹那间想起自己在洋务上替朝廷解决了许多的难题,以及慈禧太后屡次的温语褒奖,谁知一翻了脸是如此严酷寡情!他平日负才使气惯了的,此时习­性­难改,傲然答道:

“不必!”

说着,首先出门上车。翼尉紧接在后,与从人一起上马,前后夹护,一直到了步军统领衙门,将他带入一间空屋子,那翼尉道声:“请坐!”随即走了。

张荫桓原以为崇礼马上就会来宣旨,谁知直坐到午时,始终不曾有人来理他。听差当然是被隔离了,只能问看管的番役,却又不得要领。守到黄昏,饿得头昏眼花,而且不知道这晚上睡在那里,忍无可忍之下,大发脾气,于是有个小官出面,准张家的听差送来饮食被褥。只是主仆不准交谈,所以张荫桓对这天山雨欲来,狂飚已作的朝局,毫无所知。

这天朝局的进一步变化,是从一桩喜事开始。王公大臣,一律蟒袍——俗称“花衣”,是国家有大喜庆时必穿的吉服慈禧太后复出训政,当然算是喜事,所以王公大臣“花衣”朝贺。

朝贺皇太后,是由皇帝领头,天颜惨淡,手颤目呆,与那班别有异心的亲贵如端王载漪,顽固不化的老臣如徐桐,以及“后党”如刚毅之流的喜逐颜开,恰成对比。

瞻拜玉座,行礼既罢,慈禧太后传旨:“御前大臣、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暂留,听候召见。”

等到慈禧太后用过早膳,再次“叫起”,由御前大臣首位的庆王领班,进入勤政殿时,皇帝已经鹄立在堆满了文件的御案之前了。

“皇帝!”

“儿子在!”皇帝急忙转过身来,伛偻着腰,斜对着上方。

慈禧太后却又不理皇帝了,指着御案上的文件,面对群臣,大声说道:“这是从皇帝书桌里和康有为住的地方找出来的东西!我要大家来看看,皇帝几次跟我说,要变法图强。想国家强,谁不愿意。不过,变法可不是随便的。本朝最重家法,祖宗的成宪,那里可以不守。我当时跟皇帝说,‘只要你不改服饰,不剪辫子就可以了!’这话的意思,谁都明白,是劝皇帝别闹得太过分!那知道皇帝竟听不懂,或者听是听懂了,为了跟我呕气,索­性­大大地胡闹!”

“儿子,”皇帝结结巴巴地分辩,“绝不敢!”

“哼!”慈禧太后冷笑一声,仍然俯视群臣,对皇帝连正眼都不看一看,“四月初十以前,皇帝还不敢太胡闹,因为恭亲王还在,敢在皇帝面前说话。皇帝,你自己说,你六叔咽气的时候,跟你怎么说来着的?”

皇帝御名载湉,生父醇王奕譞行七,而恭王行六,本应称“六伯”,但因皇帝已入继文宗为子,所以改称“六叔”。当恭王病危时,皇帝奉太后亲临视疾,已入弥留的恭王突然张眼对皇帝说道:“听说有广东举人主张变法,请皇上慎重,不可轻信小人”这是指康有为而言。在此以前,皇帝曾打算召见康有为,面询变法之道,恭王不肯承旨。他的理由是:定例,皇帝不得召见四品以下的官员。而康有为是工部主事,官只六品,结果是命军机大臣及总理各国事务大臣代询。此时又作最后的谏劝,皇帝含泪颔首,表示接纳。而亦因此,为慈禧太后所恶,逐出军机,闲废十年而复起的恭王,身后恤典优隆,赐亲贵最高的谥号为“忠”,辍朝五日,素服十五日,入祀贤良祠,配享太庙。

现在慈禧太后提到这段往事,要皇帝亲口复述,等于要皇帝向群臣自责,已纳忠谏而又背弃。无信不立,皇帝何能自承失信,可是在慈禧太后严厉的眼光之下,无可奈何,只好嗫嚅着说了恭王的遗言。

“你呢?你许了你六叔没有?愿意听他‘人之将死’的那句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慈禧太后不必再表示自己的态度,就这半句成语,便肯定了法不可变,康有为不可用!皇帝已无法逃避责任,唯有自承:“儿子糊涂!”

“你们听见了吧!”慈禧太后大声说道:“恭亲王一死,小人就都猖狂了!隔不了几天,御史杨深秀上折子要‘定国是’,又要废八股,又说什么请皇帝‘御门’,跟大家立誓,非变法不可。以后又有徐致靖上折,也是要定国是。这都是罪魁祸首,最叫人想不到的是,变法的上谕,居然是翁同龢拟的。三朝老臣,两朝师傅,官做到协办,国家那点对不起他?他要带着皇帝胡闹,毁祖宗的成宪!真忘恩负义到了极点!”

慈禧太后提到翁同龢,大为激动,戴满了戒指的右手,连连击桌,一下比一下响,震得皇帝一阵一阵地哆嗦,而臣下亦悸怖于女主的雷霆之怒,相顾失­色­。特别是与翁同龢有深切关系的人,更是将颗心提到了喉头,深怕慈禧太后还饶不过已被逐回乡的“翁师傅”。

“当然,罪大恶极,说什么也不能饶的是康有为!”慈禧太后环视而问:“如今怎么样了?”

这是询问捉拿康有为的结果。照廷对的惯例,应该由领班的庆王回奏,如果庆王不明究竟,即应指定适当的人发言。谁知庆王还不曾开口,军机大臣刚毅已越次奏对,“回皇太后的话,康有为确已坐上英国轮船,逃到上海去了!”他说,“奴才愚见,应该责成总署跟英国公使馆严加交涉,转知该国轮船,不论在何处泊岸,立即将康有为捆交当地地方官,才是正办。”

难题到了庆王头上。他久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知道类此情形除非曾经订立引渡的条约,否则就是一件决不可能的事。但如照实回奏必定会遭责难,且先敷衍了眼前再说。

因此,他不待慈禧太后作何表示,抢先说道:“据报,康有为坐的是重庆轮,这条轮船是英国太古公司的。奴才回头就跟英国公使去交涉。”

慈禧点点头,方欲有言。也是御前大臣,紧跪在庆王身后的端王载漪大声说道:“奏上老佛爷,康有为迟不走,早不走,就在袁世凯回天津那天,从京里逃走。那有这么巧的事?依奴才看,一定有­奸­细给他通风报信。这件事不能不查。”

“你们要知道,是谁给康有为通风报信的吗?我给你们看两样东西。”慈禧太后检了两通文件对跪得最近御案的庆王说:“你念给大家听!”

这两通文件,一件是杨锐的复奏。在七月二十八,皇帝赐杨锐一道密诏:“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等妥速筹商,密缮封奏。”慈禧太后命庆王念杨锐的复奏,就因为其中引叙了密诏全文,可以让大家知道,在皇帝的心目中,眼前的大臣,无非“老谬昏庸”,当“尽行罢黜”。至于杨锐的复奏,语气很平和,劝皇帝对变法宜乎渐进,只是提到曾与康有为商议,便似坐实了他是康党。庆王知道他是张之洞的得意门生,本­性­不主激进,亦非康党,很想保全,所以含含糊糊地念完,随即再念第二件。

第二件是从康有为寓所中搜查到的一封信。“四京卿”之一的林旭,在八月初二带出一件赐康有为朱笔密谕,催康有为尽速离京,到上海去办官报。一开头便说:“朕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而林旭的这封信,便是为康有为解释,皇帝的“不得已之苦衷”,是慈禧太后对康有为深恶痛绝,如再迁延不去,恐有生命之危。

大家都明白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端王所指的“通风报信”的“­奸­细”,就是皇帝。果然,只见她厉声向皇帝问道:

“你说,你是不是包庇康有为?”

“儿子不敢!”震栗失次的皇帝惟有推诿,“那是,那是杨锐的主意,要康有为赶快出京。”

“给袁世凯的那道朱谕呢?”慈禧太后问,“莫非也是别人的主意?”

最使得皇帝惶恐窘迫,无词以解,无地自容的,就是这件事。派兵包围颐和园,劫持皇太后,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皇帝而有此十恶不赦的大罪,何以君临天下?所以此时面­色­如死,垂首不语。

慈禧太后久想收权,但总是找不出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借口,谁知竟有这样梦想不到的意外机缘,转祸为福,自然不肯轻易放过。看皇帝哑口无言,越发逼得凶了。

“你们问皇帝,他叫袁世凯­干­的是什么丧尽天良、鬼神不容的事?”

这等于以臣下审问皇帝。再狂悖的人,亦知不可,唯有志在当太上皇帝的端王,有落井下石的念头,嘴­唇­翕动想开口时,却晚了一步。

“你说啊!”慈禧太后冷笑,“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可要放明白一点儿,你是皇帝,可也是我的儿子!寻常百姓家,儿子忤逆不孝,亲友邻居都可以出首告官,或打或骂。你是皇上,没有人能管你,可别忘了还有我!”慈禧太后看了一下,大声问道:“谁是‘宗令’?”

专管皇族玉牒、爵禄等等事务的衙门,叫做“宗人府”,堂官称为“宗令”,下有左右两“宗正”。宗令向例派行辈高的亲王充任,此时的宗令是礼亲王世铎。慈禧太后当然知道,明知故问,无非为了炫耀权威而已。

世铎一无所能,最大的长处是恭顺,听得这一问,未答先碰一个响头,然后高声说道:“奴才,在!”

“传家法!”

此言一出,无不大惊!慈禧太后竟要杖责皇帝,这是清朝开国两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大事,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想到过的奇事怪事。于是东面一行居首的庆王奕劻,西面一行居首的文华殿大学士,不约而同地伏地碰头。其余的王公大臣,亦无不如此,一时只听得砖地上“冬、冬”地响。皇帝不由得亦跪倒了。

这是为皇帝求情的表示,慈禧太后不能不买群臣的面子。

不过虽不再传家法,却仍旧要逼着皇帝开口。

“总有人替你出主意的吧?”慈禧太后再次警告,“你就护着人家不肯说,我也会知道。到那时候,我可再不能姑息了!

岂止罚她,连她娘家人亦该罚!“

皇帝蓦地里警悟,原来慈禧太后疑心到珍妃了!情急之下,脱口说道:“是康有为、谭嗣同有那么个想法。不过,本意也只是兵谏,决不敢惊犯慈驾。不然,儿子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你们听听!皇帝多孝顺啊!”

慈禧太后的本意,是要皇帝自己承认,曾有犯上的密谋,既不足以为君,亦不足以为子。这一来,不但可为她的训政找出一个不得不然的理由,而且亦为进一步废立作个伏笔。至此目的已达,她就振振有词了。

“你们大家都听见了!皇帝这样子胡闹,非断送了大清朝的天下不可!除非我咽了气,想管也不能管,不然,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不闻不问?能对得起列祖列宗吗?”慈禧太后拿块手绢擦一擦眼睛,又捂着鼻子擤了两下,接下去又说:“皇帝四岁抱进宫,身子不好,是我一手抚养,白天睡在我床上,晚上由嬷嬷带着,睡在我外屋,一夜几次起来看他。皇帝胆子小,怕打雷,一听雷声就会吓得大哭,要我抱着哄个半天,才会安静下来。这样子辛辛苦苦抚养他成|人,你们看,他如今是怎么对待我?这不叫天下做父母的寒心吗?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把皇帝教养成这个样子,实在痛心,实在惭愧!真不知道将来有什么脸见文宗?”

说到这里,慈禧太后已有些语不成声的模样。皇帝则伏地呜咽,不知是愧悔,还是委屈?殿前群臣,亦无不垂泪,可是谁也没有出声。有些人不便劝,有些人不敢劝,而有些人是不愿劝。

“这几个月真是国家的大不幸。”慈禧太后收泪说道:“从四月里以来,乱糟糟地一片,如今非切切实实整顿不可!你们把这几个月的新政谕旨,大小臣工的奏折,按日子先后,开个单子送来我看。”

“是!”庆王与礼王同声答应。

“康有为一党,决不轻饶!你们要赶快办!此外还有什么在眼前必得处置的紧要事件,军机处随时写奏片送进来!”

“是!”这次是礼王与刚毅同声答应。

略等一会,别无他语,便由庆王领头“跪安”退出,回衙门的回衙门,回府的回府,各随自便。唯有皇帝身不由主,仍旧被送回三面环水、一径难通的瀛台。

※※※

军机大臣回到直庐,第一件要办的事,便是拿办康有为的党羽。可是,谁是康有为的党羽呢?

军机大臣一共六位,只有刚毅主张大大地开一张康党的名单。领枢的礼王并无定见;王文韶心里明白,不应多所株连,可是不愿开口;廖寿恒因为常在皇帝与康有为之间传旨,不无新党之嫌,不敢开口;敢开口的只有裕禄与钱应溥。

“子良,”裕禄很婉传地说,“政局总以安静为主,倘或搞得人心惶惶,未必就是皇太后的本意。依我的意见,康党有明确形迹可指者,不过四京卿而已!”

“寿山,”刚毅喊着裕禄的别号问道:“照你这一说,连张樵野都是冤枉的,应该请旨,马上放掉他?”

“张樵野自当别论。”

“中党,”钱应溥赶紧接上去说,“就开五个人的名字吧!

看上头的意思再说。“

刚毅看礼王、王文韶、廖寿恒尽皆沉默,颇有孤掌难鸣之感,事出无奈,只好点头同意:“好吧!看上头的意思,等驳下来再说。”

奏片写就,正要呈进,寝宫内发出来一道奏折。礼王未看正文,先看折尾,上面是慈禧太后的朱笔亲批:“速议奏!”急急看罢正文,礼王伸了伸舌头,大声说道:“好大胆子!

真有不要脑袋的人!“

这一声惊动了一屋子的人,刚毅问道:“谁不要脑袋?”

“还有谁?杨漪村。”

听得这话,廖寿恒首先一惊。杨漪村就是杨深秀,山西闻喜县人,光绪十五年己丑科进士,而廖寿恒是那一科会试的总裁,师生之谊,自感关切,急急问道:“杨漪村又妄言了?”

“哼!”正在看折子的刚毅冷笑,“岂止妄言而已!”

原来一士谔谔,举朝只有杨深秀一个人上疏诘问皇帝何以被废?引经据典,历数国有女主,必非社稷之福,请慈禧太后撤帘归政。

传观了这个奏折,无不摇头叹息,刚毅向裕禄说道:“你看,你要安静,偏有人要闹事!寿山,你怎么说?”

“太不智了!”

“仲山!”刚毅又问廖寿恒,“你看,贵门生该得何罪?”

廖寿恒是刑部尚书,身分尴尬,更难回护,只能这样答说:“这要公议。”

“眼前呢?是不是拿交贵部?”

这样咄咄逼人,廖寿恒感到事态严重,若无明确表示,不但于杨深秀无补,恐怕自己的前程亦会不保。看这样子,就想回护门生,亦必不能如愿,那就不如放聪明些。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答说:“当然。不过逮问言官,必得请旨。”

“当然要请旨!”刚毅环视问道:“诸公之意如何?”

大家都不作声,但礼王不能不说话:“请旨吧!”

“好!”刚毅喊道:“请郭老爷来!”

“郭老爷”是指郭曾炘,福州人,汉军机章京头班的“达拉密”。应召而至,照刚毅的意思,写了个奏片:“立即拿交刑部治罪。”

“杨漪村上这个折子,自己也知道会有怎么个结果?”刚毅掉了一句文:“求仁得仁,夫复何憾?”

刚毅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偶尔想到这八个字,自以为是隽语,十分得意。而在旁人听来,有点说风凉话的味道。谁也不搭他的腔,郭曾炘也面无笑容地,持着奏片,掉头就走。

“春榆,春榆!”刚毅将别号春榆的郭曾炘召回厅堂,眼看着同僚说道:“各位看,杨漪村会不会自裁?”

此言一出,四座愕然。可是细想一想,刚毅这一问,倒不是匪夷所思。杨深秀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当然了解到后果的严重,多半已存着必死之心,步光绪初年吴可读的前尘,来个尸谏,亦未见得不可能。

“子良这句话却非过虑。”裕禄说道:“得要想个法子保全。”

“保全”二字,刚毅觉得不中听,微微冷笑着说:“我在秋曹多年,什么样的案子都经过,此辈的用心,真正叫洞若观火。就象杨某人这折子一上,如果没事,白得个敢言的名声,自然不会死,倘或拿问,知道事情弄糟了,索­性­一死,至少还落个尸谏的名声。他这件案子,情节甚重,上头是一定要严究的,不能预为之计。事情明摆在那里,一定拿问,既然如此,何不先行看管?”

刚毅的想法和说法都很苛刻。只是“看管”亦为“保全”,清朝还没有杀过言官的例子,这个好歹先留下他一条命来的打算,总是不错的。因此,都同意了刚毅的办法,通知步军统领衙门,先行逮捕杨深秀。

※※※

“好兄弟,”王五脸­色­凝重地说,“你不能不走了!恐怕你还不知道,杨都老爷,跟张侍郎一样,也让九门提督抓走了。”

“那位杨都老爷?”

“山西人……。”

“喔,杨漪村。”谭嗣同有些困惑,“怎么不抓我,抓他呢?”

“嗐!兄弟,”王五大不以为然,“莫非你有那个瘾,非坐牢才痛快?我想过了,你说怕连累老太爷,这话不错,不过,这到底不过一句话,是不是真的会连累老太爷,也很难说。万一连累着了,那时你再投案,为父赎罪,是个孝子,朝廷没有不放老太爷出来的道理。既然这样,何必自己多事?”

“话不是这么说。从来办大事,总要有人不怕死,才能感动得了别人,接踵而起……。”说到这里,谭嗣同停了下来,自觉辞不达意,很难跟王五说得明白。

王五其实明白,“兄弟,”他说,“我也知道你有番大道理,不过,我实在不能眼看着你让人抓走。你不要教皇上吗?人、钱,我都有,就没有人出主意。兄弟,非你不可!”

这是有意拿大帽子套他,谭嗣同明知其意,不便说破,只这样答道:“五哥责以大义,我不敢不听。不过,今晚上总不行了,这里也不是细谈之地。这样,明天上午,我们仍旧在大酒缸见面。”

王五无奈,只得应承,作了第二天一早相会的坚约,方始告辞。

那知,次日清晨,谭嗣同刚刚起床,步军统领衙门的官兵,带同大兴、宛平两县的捕役,已经到门。同案被捕的,除了杨锐、林旭、刘光第以外,还有一个曾经保荐康有为的署理礼部侍郎徐致靖,连张荫桓与杨深秀,一共七个人,都移解刑部,在看管所暂住,每人一间屋子,不准见面,更不准私下交谈。

上谕一发,凡是新党,或者前一阵子赶时髦,上书言事,荐举新政人才,以及论改革官制、废科举、筹设文武学堂及派员游学、筹办新军及团练、兴农工商务、设银行改币制、开矿筑路、设报馆及译书局等等新政的大小官儿,人人自危。自觉必不可免而能够筹得出川资的,纷纷作出京走避之计,以致前门车站,突然比平时热闹得多了。

当然,弹冠相庆的人更多。本来一个月前,有道上谕,京中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这些属于“大九卿”的衙门,都已裁并,冗员变成灾官,不下万人之多,群情惶惶,莫可终日。一看太后复掌大权,继以逮问新党,可知一切“光复”,照样又有官做。不过,有些衙门,一闻裁撤的诏令,来个卷堂大散,不但印信档案无存,连公署的门窗板壁亦都拆得光光,毛虽可附,皮已不存,也是件愁人的事。

当然,真正兴奋得睡不着觉的人,只有少数几个,其中之一就是杨崇伊。从他窥探意旨,与荣禄定计,在八月初三上了请太后训政的折子以后,成了京官中的头号要员。关闭九城、停开火车的那天,前门车站开出一列专车,只挂一个车厢,里面坐的就是杨崇伊,直放天津,与荣禄相会,承命回京,另有献议。

原来荣禄虽得慈禧太后的宠信,在京里却是相当孤立的。有些人是不愿他往上爬,怕他一冒上来,相形见绌,就会失势,有些人是觉得他平时过于跋扈,应该加以裁抑,还有些对慈禧太后固然严惮,而对皇帝却也存着一片深藏未露的惓惓忠爱之忱,看荣禄唯知有母,不知有子,内心愤慨,当然也不会替他说好话。因此,荣禄得找个人替他开路,才能内召大用。

杨崇伊的第二个折子,便是替荣禄开路,建议“即日宣召北洋大臣荣禄来京”,来京­干­什么呢?不能明言让荣禄入军机,即使能说,荣禄也不愿意他说,因为大学士在军机上行走是真宰相,耻于为从五品的监察御史所荐。

因此,杨崇伊找了个借口,说康有为在逃、梁启超亦未拿获,康广仁、谭嗣同虽被捕而未处决,深恐康党勾结洋人,以兵舰巨炮相威胁,应该即日宣召北洋大臣荣禄进京,保护皇太后及皇帝。

但北洋为海内第一重镇,不可一日无人,荣禄进京保护圣躬,总得有人替他才行。杨崇伊这三年来苦心孤诣,想在朝中掀起一场大波澜,目的就是为了此刻可以举荐一个代荣禄而镇守北洋的人,此人非别,正是目前寄居贤良寺,侘傺无聊,郁郁寡欢的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

原来杨崇伊与李鸿章是至亲。李鸿章长子叫李经方,虽为胞侄入继,却如己出,视为克家令子,而李经方就是杨崇伊的儿女亲家。李大小姐闺名国香,嫁的是杨崇伊的长子杨圻。

杨圻字云史,是个少年名士。他之得为相府娇客。也许是看中了他的人才,但亦可能由于杨崇伊是江苏常熟人,他的同乡前辈翁同龢,以帝师之尊,颇得重用,李鸿章想以此渊源,对一向与他不大和睦的翁同龢,取得一种较为亲密的关系。如果他真有这样的企图,那可是彻头彻尾落空了!

杨李两家这门亲事,结在光绪十八年。那时的李鸿章,勋名功业,看来如日方中,其实是“夕阳无限好”。两年以后的甲午之战,北洋海军,一举成空。事先翁同龢及他的门下如汪鸣銮、文道希,以及珍妃的长兄志锐等等,全力主战,事后则翁党纷纷纠参李鸿章,先剥他的黄马褂,拔他的三眼花翎,最后夺了他的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马关议和回国,朝命入阁办事,其间虽有贺俄皇加冕的海天万里之行,订下自以为“可保数十年无事”的中俄密约,但始终未获重用,既不能入军机,亦不能掌兵权,甚至连个总理事务大臣的兼职亦竟保不住。

李鸿章失势,杨崇伊便无指望,因而恨极了翁同龢一党。他看得很清楚,慈禧太后还是眷顾老臣的,只为皇帝听信翁同龢,才压得他的那位“老姻长”不能出头,所以死心塌地做了“后党”,处心积虑想剪除皇帝的羽翼。首攻珍妃的老师文道希,恰恰符合了慈禧太后不喜珍妃的心意。这次首先发难,奏请训政,更是大功一件,自觉为“老姻长”效力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背后对人称李鸿章为“老姻长”,见了面,杨崇伊仍然用“官称”,恭恭敬敬叫一声:“中堂!”接着将奏稿双手捧上:

“晚生拟了一个折子,请中堂过目。”

“姻兄,不敢当!”李鸿章也很客气地,用双手相接。

展稿细读,看完前面请召荣禄一段,李鸿章想了一下才往下读:“至北洋紧要,不可一日无人,司道代拆代行,设有要事,尤恐缓不济急。可否请旨饬大学士李鸿章即日前往,暂行署理,究竟曾任北洋,各将领皆其旧部,紧要之际,似乎呼应较灵。”

看到这里,他停下来说:“多感盛情。不过,恐怕没有什么用处。”

杨崇伊一听这话,大为泄气,“中堂!”他说,“今日北洋,岂是袁慰庭所能主持的?何况中堂朝廷柱石,久蒙慈眷,际此危疑震撼之时,当然要借重老成。”

“你说我‘朝廷柱石’,这话倒不错,无非供人垫脚而已。”

李鸿章说,“今天的邸抄,姻兄看了没有?”

“还没有!”

“你看了就知道了!”

取来当天的宫门抄,李鸿章指出荣禄的一个奏折,是为“督练新建陆军直隶臬司袁世凯”规仿西制所设的“同文、炮队、步队、马队四项武备学堂”的官兵报奖,以炮队学堂监督段祺瑞为首,一共保了十六员。奉朱批:“着照所请。”

“姻兄,袁慰庭要大用了,荣仲华如果进京,想来必是臬司代拆代行。是吗?”

“是!荣仲华当面告诉我,一奉旨意,预备让袁慰庭护印。不过,”杨崇伊特别提高了声音,“他也说过,实在以中堂回北洋为宜。不过,他自觉身分差中堂一大截,不便冒昧举荐,所以关照我上折。”

“喔,”李鸿章很注意地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我不敢骗中堂。”

李鸿章闭着眼想了好半天,然后“咕噜,咕噜”抽水烟。

显然的,他在考虑,是不是可以同意杨崇伊作此尝试?

“上了也好!”他终于开口了,“做个伏笔。”

“是!”口中这样答应,疑问却摆在脸上。

“回北洋,只怕我今生休想了!”李鸿章说,“多少人想夺我的兵权,尤其是荣仲华这样厉害的脚­色­,岂肯轻易放手?”

“不然!”杨崇伊说,“他跟我表示过了,还是想入军机。”

“入军机亦未必不能掌兵权。这也不去说它了!姻兄,”李鸿章忽然问道,“你觉得我回北洋有意思吗?”

“北洋到底是北洋……。”

李鸿章摇摇手,不让他再说下去:“老夫耄矣!那里还能做重振雄风的春梦?看机会,象从前左文襄那样,能择一处善地容我养老,此愿已足!”

听得这一说,杨崇伊才知道李鸿章志在两江或者两广。这两处“善地”都是膏腴之区,以李鸿章的资格,不难到手。所谓“上了也好”,正就是表示,纵或不能重镇北洋,不得已而求其次,亦比在京“入阁办事”来得强。

李鸿章确是这样的想法。但开府北洋,威风八面,究竟不能忘情,所以等杨崇伊一告辞,立即关照:“拿我的名片,去请总理衙门的陈老爷来!”

这位“陈老爷”是贵州人,名叫陈夔龙,字筱石,光绪十二年的进士,大卷子上错了一个字,名列三甲,分发到兵部当司官,兼充总理衙门章京,忠厚练达,一貌堂堂,颇得李鸿章的赏识。

不过,这天他要找陈夔龙,另有缘故。因为陈夔龙官只五品,却能上交名公巨卿。他前后三娶,元配是以前四川总督丁宝桢的侄女;现在这位续弦的太太,是已故军机大臣许庚身的堂妹,与现任军机大臣廖寿恒两度联襟,目前就住在东华门外廖府。所以李鸿章找他,能够打听到军机处的消息。

其次,荣禄当兵部尚书时,在司官中最看重陈夔龙,不论查案,或是视察,每次出京,必以陈夔龙为随员。同时,袁世凯倚为左右手的幕僚徐世昌,是陈夔龙的同年。所以对于天津的消息,他是相当灵通的。

更其重要的是,陈夔龙在总理衙门,深得庆王奕劻的信任,专管与北洋往来的密电。李鸿章知道,荣禄有何密奏,慈禧太后有何密谕,都由庆王转承,亦必都由陈夔龙经手译递。

所以,要打听眼前的一切最高机密,更非找陈夔龙不可。

※※※

“筱石,”李鸿章开门见山地问,“北洋有什么电报?”

“很多!”陈夔龙问,“不知道中堂问的那一方面?”

“听说荣仲华又要进京了?”

“是!是奉太后的密谕,带印进京。大概明后天可到。”

“带印进京?”李鸿章诧异地问,“莫非北洋不派人护理了?”

“不!电谕上说明白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都由袁慰庭护理。”

李鸿章认为袁世凯将要“大用”的看法证实了,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惘惘之情,现于形­色­,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听庆王说,上头对袁慰庭还不大放心,是荣中堂力保的。不过,荣中堂对他亦未见得放心,无非骤当大变,力求安定而已。”陈夔龙忧形于­色­地说,“宫闱多故,剧变方殷,有些传闻,真为臣子所不忍闻。”

“喔!”李鸿章很注意地问:“有些什么传闻?”

“说皇上曾一度离开瀛台,结果被拦了回去。”

“真是闻所未闻!”李鸿章不断摇首叹息,“大局决裂到如此地步,着实可忧。只怕内乱引起外患,我看各国公使快要Сhā手­干­预了。”

“英国公使原在北戴河避暑,已经赶回来了,听说就在这一两天之内,怕要写信给中堂。”

“写信给我?”李鸿章问,“所为何来?”

“听说张樵公逮问,英国公使颇为关心,或许会写信给中堂,试图营救?”

“营救?”李鸿章是觉得很好笑的神气,“今日之下,我李某算老几?别说泥菩萨过江,没有力量救他,就有……。”

他突然发觉自己失言,虽缩住了口,但亦跟说出口来一样,倒不如索­性­说明了它。

“筱石,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所闻否?我这趟出总署,就是张樵野捣的鬼。这十几年以来,我对他处处提携,而他总觉得有我在,他就出不了头,所以早就存着排挤我的心。谁知道他也有今天这样的下场!人心如此之坏,难怪大局会糟到今天这个样子!”

陈夔龙对张樵野——张荫桓虽无好感,但亦并无恶感。李鸿章“早年科甲、中年戎马、晚年洋务”,无论从那方面看,都有足够的资格批评张荫桓,但自己是个司官,不便对上官任意指摘,因而保持沉默。李鸿章亦就很知趣地不再往下说了。

“中堂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当!”李鸿章想了一下说,“我如今闭门思过,除非特召进宫,平时步门不出,外面的消息都隔膜了,既不敢打听,亦没有人见顾。老骥伏枥,待死而已!”

“中堂千万不必灰心!”陈夔龙就知道他还有千里之志,很恳切地安慰他说,“谋国还赖老成。慈圣训政,一定要借重中堂的。如果有什么消息,自当随时来禀告。”

“承情之至!足下不忘故人,感何可言?长日多暇,欢迎你常来谈谈。”

“是!”陈夔龙起身告辞,请安起来,又低声问道:“荣中堂一到,大概总要见面的,中堂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去?”

“话很多,不过,都不要紧。”李鸿章沉吟了一下说,“只请你带一句话,我很想出京走走!”

“是!一见了荣中堂我就说。”

※※※

也不过天­色­方曙,庆王就派了侍卫来请陈夔龙,说在府中立等见面。

匆匆赶来,只见庆王公服未卸,是刚刚朝罢回府的模样。陈夔龙刚行过礼,看见门上又领进一个人来,是他的同僚,工部郎中兼充总理衙门章京的铁良。

“有件案子,非请两位帮忙不可!”庆王说道,“为张樵野他们拿问,崇受之上了一个折子……”

原来刑部尚书兼步军统领的崇礼,经办大捕新党一案,深感责任太重,不胜负荷,所以依照“重大案件奏请钦派大学士、军机大臣会同审讯”的成例,上折请求援例办理。奉到的懿旨是:“着派御前大臣、会同军机大臣、刑部、都察院审讯,克期具奏。”

“御前的班次,向来在内阁、军机之前,所以大家公推我主持。这一案非比寻常,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请两位辛苦吧!”

“是!”陈夔龙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王爷,原奏请派大学士、军机,何以旨意改派御前?此中或有深意,不知王爷想过没有?”

“如果是派大学士,当然由李少荃主持,慈圣的意思是不愿他为难。”庆王接着又说:“同案的几个人,情形不同,听说杨锐、刘光第都是有学问的人,品行亦很好,如果一案罗织,有欠公道,应该分别办理。两位到了部里,可以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们。”

陈夔龙心想,不派大学士决非体谅李鸿章,不愿使他为难,多半是怕李鸿章会有所偏袒。由此可见,慈禧太后对惩办这一案,主课重刑。而听庆王的口风,杨锐、刘光第可从宽减,其余只怕不是大辟便是充军的罪名了。

于是辞出庆王府,转到总理衙门,先备咨文,知照刑部,叙明会审缘由。其时宫门抄已经送到,其中便有崇礼所上奏折的原文,而上谕指明受审是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康广仁共七人。至于张荫桓,“虽经有人参奏,劣迹昭著,惟尚非康有为之党,着刑部暂行看管,听候谕旨。”最后特别宣示:此外官绅中有被康有为“诱惑之人,朝廷政存宽大,概不深究株连,以示明慎用刑之意。”

总理衙门的官儿,常跟洋人打交道,在局外人看,都不免有新党之嫌,如今连受康有为“诱惑”的人都可不受株连,新党耳目更不在话下。因而看完这道上谕,无不有如心里放下一块石头的轻松之感。

可是看到另一道上谕,心情却又沉重了。皇帝自道,“从四月以来,屡有不适,调治日久,尚无大效。京外如有­精­通医理之人,即着内外臣工,切实保荐候旨。现在外省者,即日驰送来京,勿稍延缓。”

大家都明白,这是废立的先声。京中早有许多流言,说“迟早必换皇上”,这道上谕,已见端倪。但是“皇上”是那么容易换的吗?总理衙门的官儿都有些担心,怕因此而会引起各国公使的­干­预,又无端引起许多难以料理的纠纷。正在相与咨嗟之际,听见马蹄得得,夹杂着轻快的轮声,入耳便知是与后档车不同的西洋“亨斯美”马车,当然是有洋人来了。

来的是法国署理公使吕班,要见庆王或者任何一位总理大臣。李鸿章被逐,张荫桓被捕,庆王及由军机大臣兼任的总理大臣,很难得来,在衙门里的,只有一个曾为翁同龢所排挤,这一天又奉旨回本衙门的吏部左侍郎徐用仪。

总理衙门办事的规制,凡是与洋人会谈,必由章京作笔录,章京以国别分股。法国股的章京,一共九个人,最能­干­的是一个杭州人汪大燮,与籍隶海盐的徐用仪是浙江大同乡,当然顺理成章地由他来作笔录。

翻译姓吴,是吕班带来的。宾主四人,在一张大餐桌的两面,相对坐定,略作寒暄,谈入正题,吴翻译先有所透露,吕班此来,是为了探问皇帝的病情。

一听这话,徐用仪先吃一惊,知道遇到难题了!向汪大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亦用心想一想,倘或穷于应付时,须作支援。

等吕班发过言,吴翻译照实译告:“今天看到皇上有病的上谕,颇为诧异,亦很关心。上谕中说,四月里以来,就有不适,何以三四个月之中,未见谈起?”

“多谢贵公使关心。”徐用仪慢条斯理地答说:“圣躬违和已久,常有传说,贵公使何以不知,其故安在?本大臣未便悬揣。”

吴翻译听他这样回答,脸有难­色­。显然的,对于皇帝有病的传言,受雇于法国公使馆的中国人,如吴翻译等等,一定不曾告诉吕班。倘或据实转译徐用仪的回答,或许他就会受到责备,所以显得为难。

不过,他还是跟吕班长长地说了一大篇,辅以手势,似乎在解释什么?吕班听完,点点头问道:“皇帝生的是什么病?”

这不便瞎说,亦不能用打听确实了再来奉告之类的话搪塞,徐用仪只好含含糊糊地答说:“皇上是积劳之故,­精­神不振,胃纳不佳,夜眠不安。”

“这是一般病人都有的症象,到底是什么病?”

这样逼着问,颇使徐用仪受窘,汪大燮便疾书一个“肝”字,将纸片移到徐用仪面前。

“大致是肝病。”徐用仪问吴翻译,“吕公使要打听得这么清楚,是为什么?”

“我想他总有道理。”吴翻译问道:“徐大人这话,要不要译给他听?”

“不必!且听他说。”

吕班说的是:“肝脏有病的人,容易动怒。皇帝生这种病,在他左右的人,常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实在是件很不幸的事。”

“是的。不过皇上赋­性­仁慈,倒未听到有什么处罚左右的情形。”

“那很好!”吕班停了一下说,“上谕中要求大家保荐医师。敝国有几位在华传教的神甫,­精­通医道,我想举荐两位,为皇帝诊治,以敦两国交谊。”

徐用仪听完译语,吃惊不小,急急答说:“多谢贵公使关爱,本大臣先代表敝国致谢。不过,荐医一事,本大臣必须请旨办理。此时不能作任何切实的答复,请原谅。”

吕班对于他的回答,并无不满的表示,只问:“什么时候可以得到答复?”

“大概要两三天。”徐用仪说,“此事自须慎重,要问问御医,也还要垂询大臣。两三天是最快的了。”

“那么,我准定三天以后,来听回音。”

说完,吕班随即告辞。徐用仪送客出门,刚回来还未坐定,又有通报:英国公使窦纳乐爵士来访。

这次是由英国股的章京,江苏太仓籍的唐文治作笔录。见了面,窘纳乐首先向徐用仪道贺,接着便取出一封信来,随带的郑翻译说:“窦公使这封信是给李中堂的,请总理衙门转交。”

“既是致李中堂的信,何以不直接送到贤良寺去?”

“窦公使的意思是,李中堂虽已退出总理衙门,但英国仍愿以李中堂为交涉的对手,当他仍旧在总理衙门。”

“噢!”徐用仪颇为不快,但不便发作,忍气吞声地说:“好吧!我派人转送就是。”

等郑翻译转告以后,会谈本该结束了,谁知窦纳乐还有一番话:“信中表达了英国的一种意愿,希望李相能设法营救张大臣。”

张大臣当然是指张荫桓。徐用仪心中冷笑,张荫桓虽得李鸿章的提拔,但交谊不终,李鸿章未见得肯营救张荫桓。而况,李鸿章正在倒霉的时候,这几天方兴未艾的一场大波澜,他能避免卷入漩涡,已是万幸,何敢多事,自讨没趣?窦纳乐其人骄狂可恶,让他撞木钟去!

因此,他冷冷地答说:“知道了!我会转告李中堂。”

“不光是转告李相,还希望贵大臣转告执政者,保全张大臣,对于促进中英邦交,很有帮助。”

这又是使徐用仪无奈之事,唯有这样答复:“我会转陈庆王。”

等窦纳乐一告辞,徐用仪立即吩咐套车,带着汪大燮、唐文治所作的两份笔录,直趋庆王府。

“王爷,”徐用仪说,“下诏求医那道上谕真不该下的!惹得洋人Сhā手­干­预,麻烦很大。请王爷看这份笔录。”庆王一面看,一面皱眉,看完说道:“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似乎未便峻拒。这件事,你有什么好主意?”

“现在都得看慈圣的意思,谁也不敢胡乱出主意。我看,王爷不妨跟王、廖、裕三公谈一谈。”

“我也是这样想,且等明天跟他们谈了再说。”

※※※

王文韶、廖寿恒、裕禄都以军机大臣而兼总理大臣,所以庆王要找他们谈公事,最简捷的办法是亲到军机处。

军机处本是禁地,但贵为亲王,自成例外。庆王排闼直入,而且在上位落坐,开门见山的道明来意。

三位兼在总理衙门行走的军机大臣还未答话,不在其位的刚毅却谋其政,“这不是狗拿耗子吗?”他大不以为然地,“岂有此理!”

说法国公使荐医为多管闲事,已失臣道,外使荐医为皇帝诊疾,用“狗拿耗子”的俗语来譬喻,更觉不伦。庆王心中不悦,便即正­色­答道:“这也不能说是人家爱管闲事。平常人家,亲友交好,荐医也是常有的事,何况一国之君,更何况下诏求医,是自己请人家来管闲事。子良,你没有办过洋务,不知道其中的甘苦委曲!”

“我是说,皇上有病,外国岂能­干­预。”刚毅犹自强辩,“再说,外国医生也不配替皇上看病。”

庆王懒得再理他,看着年纪最长的王文韶问:“夔石,你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当然要奏请懿旨。想来慈圣不会答应。”

“那是可想而知的。咱们得找个理由,怎么谢绝人家?”

王文韶想了一会,慢条斯理地答说:“有个说法。从前曾袭侯得病,请西医诊脉,结果不治而死。俞曲园太史的挽联中有句话:”信知西药不宜中。‘中西体质互异,曾侯之薨,实非西医的过失。今以万乘之尊,不敢轻试西医。法使的盛意,只有心领而已。“

这个说法比较婉转得体,都表赞同,庆王决定照此回奏。另有英国公使要救张荫桓一事,因为有刚毅在座,他不愿谈论,而况上谕中已指明张荫桓并非康党,只交刑部暂行看管,谅无死罪,亦可不谈。

这样想停当了,便关照侍卫“递牌子”,等候召见。这一等等了半个钟头,犹无消息,不免奇怪,“此刻是谁的起?”他问,“这半天,还不下来!”

“是荣仲华的起。”刚毅酸溜溜地说,“当今一等一的大红人,又是‘独对’,只顾了他自己讲得痛快,也不想想我们都在这儿等着!”

单独召见,称为“独对”,是军机大臣最犯忌的事,因为不知道“独对”些什么?“上头”忽然问到,会无从置答。而历来召见的惯例,军机总是在最后,为的先前召见的臣工,有何陈奏,好跟军机商量。因此,荣禄进见的时候太久,军机大臣便只能枯等了。

在荣禄与刚毅之间,庆王自然倾向前者,所以忍不住替荣禄不平,“你也别那么说!这一次的剧变,亏得荣仲华因应得宜。”他停了一下又说,“而况,今天的独对,是太后宣召,并非仲华自己请起,太后有话要问,他不能不答。怎么怪得到他身上呢?”

刚毅碰了个钉子,只能退到一旁生闷气。他的气量最狭,暗中咬牙,非跟荣禄作对不可。因此,等叫了庆王的起,军机大臣由于礼王病假,由他带班进见时,凡遇荣禄的建议,他必持反对的论调。

这天名为“训政”,其实是慈禧太后独揽大权,因为皇帝根本不在座。是何缘故,太后既未宣示,臣下亦不敢问,只是行礼以后,静候垂询。

“这两天外面的情形怎么样?”

“欢声雷动!”代为领班的刚毅,毫不思索地回答。“都说慈圣训政,拨云雾而见青天了。”

“有人说,人心很不安。可有这话?”

如果有这话,当然是荣禄所奏,刚毅便即答道:“奴才看不出来,有什么人心不安?害怕的只不过是新党。至于百姓,那个不额手相庆?不过,奴才说的是京里的情形,地方上或者因为该管督抚,处置不善,难免人心浮动。奴才请旨,是不是该寄信各省,责成疆臣,加意防范。倘有造谣生事,扰乱地方情事,唯该督抚是问。”

“倒也不必这么张皇。”慈禧太后又问道:“你们看裁撤的六个衙门,应该不应该恢复?”

“皇太后圣明。”刚毅碰个头说,“奴才替那六个衙门的大小官员,叩谢慈恩。”

“其实……”慈禧太后踌躇了一会,慨然说道:“嗐!那个衙门该留,那个衙门该裁,也不去说它了!反正要恢复都恢复。写旨来看!”

于是,刚毅侧转脸去,向廖寿恒看了一眼。廖寿恒便磕个头,伛偻着身子退出殿去,找个可以安放笔墨的地方,亲自撰拟上谕。

“此外应兴应革的大事还多,不过得慢慢儿来。”慈禧太后视线越过刚毅,落在他身后诸人脸上,“裕禄,你们几个看,如今必得马上要改的,有那些事?”

“朝廷广开言路,原是好事。不过,国家大政,也不是人人都能议论的。不该奏事的人,都凑热闹上折子,有些是老生常谈,有些是隔靴搔痒,还有不知所云的,真正是徒乱人意,一无用处。奴才愚见,以为应请明降谕旨,凡不应奏事人员,不准擅递封奏,以符定制。”

“这是应该的!”慈禧太后问道:“王文韶,你经得事多,看这几个月的所谓‘新政’,老百姓最痛恨的是那几件事?”

王文韶双耳有些重听,除了听见慈禧太后喊自己的名字,以及看出意在询问之外,“上头”说些什么,一无所知。遇到这样的情形,他有个应付的办法,便是守着道光以来那班“太平宰相”一脉相传的心诀:“多磕头,少说话。”

此时磕头,表示没有意见。慈禧太后便又指名问钱应溥,他陈奏了两件事:一件是朝局务求安定;一件是各省祠庙,不在祀典者,一律改为学堂一事,地方奉行不善,形成­骚­扰,请降旨禁止。

慈禧太后对于安定朝局这一点,不曾有何表示,停止各省祠庙改设学堂则深以为然。接下来再问兴革事项,刚毅可就又忍不住要发言了。

他亦是陈奏了两件事:一件是原有诏旨,自下科起始,乡会试废止八股,一律改试策论。刚毅建议,一仍其旧,恢复八股文。

“八股文的卷子,我也看过,竟不知道说的是些什么?”慈禧太后一面说,一面摆头,“两把儿头”上的明黄流苏,晃荡得很厉害,“倒是策论,问什么答什么,谁有见识,谁没有见识,还看得出一个好坏。”

这是不主张恢复八股,刚毅应一声:“是!”

“其实新政也不一定样样都坏,从同治以来,不也办了许多新政?皇帝当初跟我说,要办新政。我说,谁不愿意国富民强?只要真的对国家有益处,我没有不赞成的。刚才荣禄也说,新党要办,新政不一定都得废了!离经叛道,坏祖宗成法的,自然要废,有些有道理的,又何必废它?”

一听慈禧太后支持荣禄的见解,刚毅大不服气,本来预备顺从的,顿时非争不可了。

“回皇太后的话,开科取士,用八股文就是祖宗的成法,所以称为‘制艺’。”他提高了声音说,“如今的新政,跟皇太后当年垂帘所行的新政不同。如今的新政,全是康有为想出来的花样。若说康有为要严办,康有为想出来的新政不必废,那,自己可就站不住脚了。”

这话形同顶撞,尤其是搬出“祖宗成法”这顶大帽子,针锋相对,更堵住了慈禧太后的嘴。训政之初,必须枢臣效命,她只好让步:“说得也有点道理。那就恢复吧!”

“喳!”刚毅答得很响亮,接下来又陈奏第二件事:“文科既然恢复旧章,武科亦应同样办理。仍旧考试马步箭刀弓石等等技艺,不必考试什么洋枪洋炮……。”

“这件事,我可不能答应!”慈禧太后截断他的话说,“弓箭不管用了!这些军务上头的事,你不懂!慢慢儿再说吧。”

这碰了很大的一个钉子。刚毅不敢再说,心里当然更不舒服,因为武科改制这一项新政,为荣禄所全力赞同。而慈禧太后所说的,“军务上头的事你不懂”,明是指他不如荣禄。

这是刚毅觉得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慈禧太后亦觉得话不投机,十分无趣,兼以年高神倦,便结束了这一天的“常朝”。

等军机处将承旨所拟的上谕,用黄匣盛放,进呈御览,认可退回之时,黄匣中另附了一张慈禧太后的朱谕:“着荣禄在军机大臣上行走,遗缺着裕禄去!”

荣禄是大学士,而刚毅是协办大学士,尽管入军机在后,但后来居上,刚毅更觉不快,然而无可奈何。

※※※

第二天是预定的会审康党之期。陈夔龙坐车到刑部,走到半路,为总理衙门派来的苏拉追了上来,叫住车子,气喘吁吁地说:“陈老爷,刑部派人来通知,你老不必去了,用不着会审了!”

原来有个陈夔龙的同乡前辈黄桂鋆,现任福建道御史,是守旧派的健将,前一天上折密奏,以为已捕康党,“宣早决断”,为的是“恐其铤而走险,勾结外洋,致生他变”,所以应该“速行处治,以绝后患”。又有一个说法,黄桂鋆是旧党而非后党,爱君之心,并不后人,深恐这桩钦案,一经会审,有人会任意攀扯,添过于上,使得已被幽禁的皇帝,处境更为窘迫,论他的本心,无可厚非。

不论如何,这个建议在慈禧太后看,是快刀斩乱麻的好主意,尤其是在庆王陈奏,法使荐医以及英使要求保全张荫桓以后,如果牵延不决,使得洋人有Сhā手­干­预的机会,必定大损朝廷的威信。因而在这天召见军机时,下了一道上谕:“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大逆不道,着即处斩。派刚毅监视,步军统领衙门,派兵弹压。”

※※※

当陈夔龙回车不久,监斩大臣刚毅由刑部两尚书崇礼与廖寿恒陪着,一起到部。大堂升座,立即召请主办司官与提牢厅主事,宣明事由,吩咐提案内“官犯”到场。

提牢厅的主事叫乔树枬,四川华阳人,对这“六君子”,除却康广仁,无不钦佩。康广仁不敢叫人恭维,是因为他的修养比同案诸人差得太远,从被捕收禁那天起,就在狱中大吵大闹,不时以头撞壁,且哭且喊:“老天爷啊!那有哥哥做的事,要弟弟顶罪的道理?冤枉啊!”

因此,乔树枬奉了堂谕,便关照“司狱”与禁子:“除了那位康老爷一定会闹,万不得已只好上绑以外,其余的五位老爷,你们要格外有礼貌。也不必说那些照例的话,只说‘过堂’就是了。”

所谓照例的话,大致是反话:明明哀吊之不遑,偏偏说一声:“恭喜你老升天!”司狱受命,便从第一间开始,逐屋通知,请到院子里去,预备过堂。

第一间住的是谭嗣同,刚接得林旭的一首诗:“青蒲饮泣知何用?慷慨难酬国士恩。欲为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这是用的后汉何进的典故。“千里草”与“本初”切董、袁二字,意思是兵谏之举,应该谋之于董福祥,信任袁世凯,未免失之于轻率。

谭嗣同受了责备,自然感慨,不过他是豪放乐观的­性­情,到此地步,犹不改常态。亦用《后汉书》上的典故,就狱壁上题了一首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司狱等他写完,方始开口:“谭老爷,今天过堂!”

“一直到今天才过堂?”谭嗣同望一望院子里,“就我一个人?”

“不!一共六位。谭老爷回头就知道了!”

不多片刻,人已到齐,最后来到院子里的是康广仁,他一反常态,不但不哭不闹,而且隐然有喜­色­。这因为司狱为了求一时的安静,跟他撒了个谎,说过堂即可定罪,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只是一年半载的监禁。康广仁信以为真,宽心大放,所以有此反常的神情。

“各位,”司狱一面向所有在场的番役,投以警戒的眼­色­,一面指着门说:“请这面走!”

刑部大狱称为“诏狱”,俗名“天牢”,是前明锦衣卫的镇抚司,共分南北两座。两百多年来,建制如旧,不论南镇抚司,还是北镇抚司,都有东西两道角门。司狱这时指的是西角门,他人不以为意,刘光第却脸­色­一变,随即站住了脚。

原来诏狱中多年的例规,如果释放或只是过堂,都出东角门,唯有已经大辟定谳的犯人才出西角门。刘光第刑部司官出身,知道这个规矩,既惊且诧,大声问道:“怎么出西角门?”

司狱知道自己疏忽了,赶紧指着东角门说:“是,是,该走这里!”

于是,谭嗣同领头,昂然出了东角门。林旭走在后面,特意放慢两步,等刘光第走到身旁,他相傍而行,低声问道:

“怎么回事?”

“迹象不妙!恐怕毕命就在今朝。”

听得这话,林旭双腿一软,几乎竭蹶,但毕竟腰一挺,很象样子地走了出去。

到得大堂,却须等待,因为军机大臣王文韶特地赶到刑部,说有一件极紧要的事,非即时跟刚毅商量不可。

七五

“张香帅有电报来,刚刚收到,他以百口力保杨叔峤!”王文韶将原电递了过去。

接到手里,刚毅便不肯看了。因为厚厚一大叠纸,怕不有上千言之多,而且可想而知的,张之洞一定用上许多典故,看起来很吃力,此时那里有工夫来读他的文章?

“夔翁,”他将电报递了回去,“你告诉我吧!要言不烦。”

“那就长话短说,你知道的,杨叔峤是张香帅督学四川所收,是最得意的一个门生。入京,亦是张香帅所力保,最近还保他‘经济特科’……。”

“现在,”刚毅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还谈什么经济特科?”

“不谈经济特科,不能不谈张香帅的面子。我看,要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刚毅将一直捏在右手中的上谕,使劲在左掌上一拍,“上谕煌煌,莫非回头宣旨,少念一个名字?”

“我是说,一起请起,面奏取旨。”

他的话还没有完,刚毅已大摇其头,“我不去!准碰钉子。”

他说,“我在刑部多少年,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那末,”王文韶又说,“能不能把处决的时间,稍微拖一拖,我赶回写个奏片请旨,或许有恩命下来。”

刚毅是刑部司官出身,对案例及程序极其熟悉,估量宣旨、就缚、绑到菜市口处斩,这样一步一步下来,开刀应已过午。那就不妨做个口惠而实不至的假人情。

想停当了,笑笑答说:“俗语都说:人头落地,总在午时三刻。好吧,我尽量想法子拖到那时候好了。”

王文韶无奈,只好点点头说:“就这样,我赶紧去办!”说罢一揖,匆匆转身,而刚毅却又叫住了他,“夔翁,”他说,“我劝你犯不着去碰这个钉子!于事无补,徒增咎戾。何苦?”

王文韶一愣。他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人,知道刚毅的意思,不是好意相劝,是他自己不愿在奏片上列名。这本来不妨实说,但军机大臣的奏片,如果没有自己的名字,一则损自己的声威,再则也得罪了张之洞。所以索­性­打消此事。

这一下,王文韶也犹豫了。自己单衔上奏,固无不可,但碰钉子是自己一个人碰,恐怕肩上担负不起。碰得不巧,逐出军机,可就太不上算了。

于是他问:“那么,对张香帅如何交代?”

“夔翁!”刚毅蹙眉答说,“亏你还是老公事,这也算难题吗?”

王文韶听他这一说,悔恨不迭。想想真是自己该骂自己一声:岂有此理!复电只说“上谕已下,万难挽救”,不就搪塞了吗?自己至少奔走了一番,无奈刚毅不从,亦复枉然。得便托人带个口信给张之洞,必能邀得谅解。

“是,是!”他迥非来时的那种神­色­与口风,心悦诚服地说:“我照尊示去料理就是。”

等刚毅回到大堂,刘光第已经私下得到刑部旧同事的密告,毕命就在此日。所以一见刚毅与刑部六堂官升座,随即抗声说道:“未讯而诛,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首先急坏了康广仁,他旁边就是谭嗣同,一把将他发软的身子扶住,轻喝一声:“挺起腰来!”

此时刚毅已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宣旨!”

“慢!”刘光第的声音比他更大:“祖宗的成例,临刑鸣冤者,即使是盗贼,提牢官亦该代陈堂上,请予复讯。未讯而诛,从无此例!我辈纵不足惜,无如国体不可伤,祖制不可坏!”

这番侃侃而谈,大出刚毅意外。如果不明律例,还可以强词夺理,以气慑人,他是懂律例的,不能不承认刘光第说得字字占理,所以反倒无词以答。

堂上堂下,一时空气僵硬如死,刘光第便又重申要求:“请堂上照律例办!”

“我奉旨监斩。”刚毅答说:“别的我都不知道,也管不着。”

刘光第还要争辩,杨锐拉一拉他的袖子,喊着他的号说:“裴村!跪跪,且听旨意怎么说!”

于是番役走上前来,将刘光第揿在地上,刚毅随即宣旨。

然后喝道:“带下去,上绑!”

“我有话!”杨锐抗声而言,“‘大逆不道’四字,决不敢承!愿明心迹。”

“不准说!”刚毅厉声阻止:“奉旨:不准说!”

于是番役一拥而上,两个挟一个,半拖半扶地弄上骡车。一人一辆,前后有两百名步军统领衙门所派的兵丁夹护,浩浩荡荡出宣武门,直奔菜市口而去。

其时夹道围观的百姓已挤得水泄不通,听得车走雷声,个个延颈伫望——唯一的例外是王五。等骡车将近时,他将头低了下去,悄悄拭去眼角两粒黄豆大的泪水。

“师父!”张殿臣低声说道:“回去吧!”

王五掩面转身,退了出去,张殿臣紧跟在后。走到人迹较少之处,王五站定了脚,泪痕已消,一脸的坚毅之­色­。

“怎么领尸,你问了没有?”

“都问明白了。你老请放心,谭大叔的后事都交给我,你老回去喝酒吧!”

王五闭上眼,摇一摇头。走了几步,忽又回身说道:“听说广东会馆的司事不敢出头。那个康有为的弟弟,只怕没有人收殓。康有为害苦了你谭大叔,不过他弟弟跟你谭大叔同难,你也一起料理好了。快去!”

“是了!我这就走。”张殿臣说,“你老也别伤心!谭大叔是英雄,一定看不惯师父掉眼泪的样子。”

王五不答,掉头就走。张殿臣不敢怠慢,急步到了菜市口,到约定的地点,去找他派来办事的伙计。

约定的地点是菜市口北面的一家药铺,字号叫“西鹤年堂”,是京城里有名的数百年老店。相传“西鹤年堂”与卖酱菜的“六必居”这两块招牌,都是严嵩的笔迹。张殿臣跟西鹤年堂的掌柜是朋友,所以借这个地方,作为联络之处。

“刽子手接上头了。”张殿臣手下最能­干­的一个伙计老刘向他报告:“人倒很够朋友,满口答应。也不肯收红包,说谭大爷是忠臣,应该好好‘伺候’。不过,自己觉得手艺不高,没有把握。”

原来张殿臣是受了王五的叮嘱,务必想法子不教谭嗣同身首异处。处斩没有不掉脑袋的,只是手段高明的刽子手,推刀拖刃,极有分寸,能割断喉管而让前面的一层皮­肉­仍旧连着。头不落地,仍算全尸。所谓“没有把握”,就是不一定能让谭嗣同的脑袋不落地。

“这是没法子的事,且不去说他了,倒是还得预备一口棺木……。”

一语未毕,只听暴雷似的一阵呼啸。这不知是那年传下来的规矩,凡在刑场看刽子手一刀下去,必定得喊这么一嗓子,免得鬼魂附身。所以听这呼啸,便知六去其一。

“是姓康的!”西鹤年堂的小徒弟来报,“姓康的早就吓昏死过去了。接下来那个听说姓谭。”

一听这话,张殿臣五内如焚,抬起右手轻轻一按,人就上了柜台。遥遥望去,只见并排跪着五个人,却都伸直了腰。

还可以分辨得出,头一个正是谭嗣同。

张殿臣的心一酸,真不忍再看了!一跃下地,双手掩耳,急急往后奔去。可是那一阵呼啸毕竟太响了,仍旧震得他心胆俱裂,浑身发抖。

※※※

也许是为了报复在刑部大堂的质问顶撞,监斩的刚毅,将杨锐和刘光第,放在最后处决,让他们眼看同伴一个个倒下去,在临死之前,还要多受一番折磨。

刘光第斩讫,时已薄暮,昏暗中躺着六具无头的尸体。人潮散失,留下一片凄厉的哭声。哭得最伤心的是杨锐的儿子杨庆昶。此外或则亲友,或则僮仆,都有人哭。唯独康广仁,如王五所预知的,身后寂寞,近在咫尺的广东会馆中,竟无人过问。

谭嗣同毕竟身首异处了!而且双眼睁得好大,形相可怖。

张殿臣跪在地上祝告:“谭大叔,你老死得惨……。”

“不是死得惨!”突然有人打断他的话,“是死得冤枉!”

张殿臣转脸仰望,是四十来岁,衣冠楚楚的一位读书人。

便即问道:“贵姓?”

“敝姓李。”此人噙着泪蹲了下去,悲愤地说:“复生,头上有天!”

说完,伸出手去,在死者的眼皮上抹着,终于将谭嗣同死所不瞑的双目,抹得合上了。

※※※

荣禄的寓处,贺客盈门。贺他新膺军机的恩命。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由裕禄接替,但权柄大减。懿旨:北洋各军仍归荣禄节制,以裕禄为帮办。

然而上门的贺客,却无法见到主人。荣禄是拜访李鸿章去了。

“我也是刚接到消息。仲华,你的新命是异数,既掌丝纶,又绾兵符,未之前闻!”李鸿章赞叹不绝地说,“难得,难得!”

“实在是推不掉。”荣禄惶恐不胜地答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兼顾,特地向中堂来讨教。”

“言重、言重!”李鸿章连连拱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才能兼顾?不过,亦不必­操­之过急,慢慢儿摸索,总可以摸索出一条两全之道来。”

“是!好在有中堂在这里,不愁没有人指点。尤其是洋务。”

荣禄突然问道:“中堂看樵野值不值得保全?”

“这,”李鸿章笑笑,“仲华,你难倒我了!”

“喔!”荣禄困惑地说:“请中堂明示。”

“倘说不值得保全,人才难得,张樵野办洋务,见识虽还欠深远,总算也是一把好手。但是,要说值得保全呢,煌煌上谕,明明说他劣迹甚多,谁要保他,就脱不了党护之嫌。仲华,你知道的,我的‘入阁办事’,实在是不办事,后生可畏,老夫耄矣!实在无可献议,亦不敢献议。”

言下大有牢­骚­,“后生可畏”四字,尤其觉得刺耳。荣禄转念一想,让他的抑郁发泄出来亦好,至少可以了解他是怎么一种想法,然后才能相机疏导,争取支持。他很清楚,自己政务兵权虽已一把抓,而能不能抓得住,要看几个人的态度,最重要的就是李鸿章。恩命初颁,丢下所有的贺客,来访此老,正就是要表示自己对他格外尊礼的诚意。既然如此,他发多大的牢­骚­,那怕指着和尚骂贼秃,也得捏了鼻子受他的。

因此,他脸上浮起深厚的同情,甚至是歉疚,垂着头低声说道:“中堂的牢­骚­,我知道。太后圣明,亦全在洞鉴之中。

将来一定有借重威望的时候。“

提到“威望”,李鸿章的牢­骚­更甚:“说什么威望,真是令人汗颜无地!东西洋各国,倒还都知道李鸿章三字。承列国元首君王,礼遇有加,都以为国有大政,少不得有我一参末议的份儿。哼!”他自嘲似地冷笑,“谁知道刚子良之流,居然是真宰相。翁叔平当年是看中他那一点而保他,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听说翁叔平之归田,就出于他所保的人的‘成全’。果尔如此,是误国而又自误,书生有权,往往会搞得这样子窝囊。言之可叹,归于气数而已!”

听得这一番话,荣禄又惊又喜,原来“后生可畏”是讥嘲刚毅的话!听他对刚毅这样深恶痛绝,正好借以为助,且先说两句推心置腹的话,将此老先抓紧了他。

“这几年来的朝局,再没有比中堂洞彻表里的。”荣禄将身子挪一挪近又说:“昨天慈圣召见,特别提到,说‘只要我一天管事,决不会让李某人坐冷板凳。不过要借重他,也要保全他,让他重回北洋,不是好办法。你得便传话给他,就说我说的。决不会忘记他平长毛、平捻子,保大清天下的功劳。’”

“慈恩深厚,感激莫名!”李鸿章感念平生,不觉激动,“大清是满清的天下,我辈臣子,本不当分什么畛域,不过汉人不尽蠢才,旗人亦不尽忠诚。说到当年平长毛、平捻子,两宫垂帘,贤王当国,一再降旨声明:只要于局势有益,统兵大员,尽可放手做去,朝廷不为遥制。大哉王言!孰不感泣,力效驰驱?这是当年能够削平大乱,再造山河的一大关键。仲华,如今维持大局,你的地位就仿佛当年的文文忠,你不进言,就没有人能够进言了!”

将荣禄比为同光之交的名臣文祥,身受者真有受宠若惊之感。细想一想李鸿章的话,知道他的真意是要劝慈禧太后重用汉人。这话在刚毅之流,一定以为大谬不然,而在荣禄却深有同感。当即很恳切答说:“这话出于中堂之口,不同泛泛之论,我一定密陈慈圣。”

感于荣禄的诚恳,亦是真心切望局势能够稳定,李鸿章自觉有一倾肺腑的必要,“我有两句话,遇着可与言之人,可与言之时,不能不说。仲华,请切记。”他屈着手指说,“第一、论事不论人,论人不论身分。第二、内争会引起外侮。”

他说一句,荣禄在心中复诵一句,立即咀嚼出他蕴含在内的意思。第一、是泯灭满汉之分,尤其要裁抑亲贵。第二、内争须有一个限度,足以引起外侮的内争,决不容许发生。

他平日亦有类似的想法,但不如李鸿章看得透彻,说得­精­切,所以心悦诚服地说:“中堂的训诲,终身不敢忘!”

“言重,言重!”李鸿章用极郑重的语气说:“仲华,我这两句话,你只能搁在心里。而且,千万不能­操­之过急!先师曾文正用兵,得力于八个字:”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其言可味。“

这几句话,在荣禄更觉亲切有味。想想自己的处境,军机处有刚毅相嫉;朝班有徐桐之流的假道学责望;而最堪忧虑,亦最难消弭的隐患是:亲贵中正在觊觎大位,密谋废立,以自己的地位,将来势必卷入漩涡。来日大难,唯有先求稳当,立于不败之地,才能斡旋大局,有所作为。

转念及此,起身长揖:“谨受教!中堂今天的开示,真正一生受用不尽。”

※※※

局势应该尽快求稳定的见解,为慈禧太后衷心所接受。因此,康党只再办了不多几个人。张荫桓当然难讨便宜,革职充军新疆,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永远监禁;徐致靖的儿子湖南学政徐仁铸革职永不叙用;梁启超的至亲、礼部尚书李端棻亦是革职充军新疆的罪名。

新党获罪,旧党亦即是后党,自然弹冠相庆。首先是因阻止王照上书而为皇帝革职的礼部尚书怀塔布,由于他的父亲,以前做过两广总督的瑞麟,曾经资助过慈禧太后的娘家,而怀塔布的妻子又是慈禧太后的“清客”,经常出入宫禁,因而怀塔布首蒙恩命,补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兼总管内务府大臣。

其次是礼部的堂官。廖寿恒调补李端棻的遗缺,空出来的刑部尚书,由于刚毅的力保,以左侍郎赵舒翘坐升。礼部的满缺尚书裕禄,外放直隶总督,亦应补人。慈禧太后决定拿这个职位来酬庸虽无大用而对她始终忠诚的“老派”。

慈禧太后口中的“老派”,便是倭仁以来规行矩步、开口便是圣贤的“道学先生”。如今老派的首领是徐桐。慈禧太后从逐去翁同龢以后,越发觉得此人可取,所以召见之时,优礼有加,特命太监扶掖上殿。行礼以后,让他站着回话。

“你今年七十几?”

徐桐是汉军——旗籍汉人。所以用旗人的自称答说:“奴才今年整八十。”

“啊!”慈禧是失笑的神情:“你看,我都忘了!今年四月里不是赐寿吗?”

“皇太后的天恩!奴才一家大小,感戴不尽。”说着又要磕头。

“不用,不用!”慈禧太后大声喊道,“来啊!来扶住徐大人。”

向来太后、皇帝召见臣下,除了军机以外,太监都无须回避。此时应声来扶,而徐桐到底还是跪一跪谢了恩,方始起身。

“你八十了,­精­神还是这么好!皇帝今年才二十八,已经不中用了!”慈禧太后叹口气:“唉!可怎么好呢?想起来就教人揪心!”

皇帝天天召御医到瀛台请脉,脉案亦天天发交内奏事处,供三品以上大员阅看。然而皇帝除了肝火旺以外,并无大病,是徐桐知道的。此时听慈禧太后的话风,微有想废立而仿佛有所顾忌似的。他自觉三朝元老,应参定策之功,便即朗声答奏:“皇太后受文宗显皇帝付托之重,戡平大乱,匡扶社稷,圣明独断。奴才不胜拜服。”

这段话听来有些文不对题,而言外之意,都寄托在那句“圣明独断”上头。慈禧越觉满意,语气也更慈和了。

“文宗归天的时候,外患内忧交逼,都靠你们一班忠心耿耿的人,同心协力,才有今天,你的­精­神也还很好,仍旧要替我多照顾照顾。”

“是!奴才一息尚存,不敢躲懒。”

“礼部尚书是个要紧的缺分。国家的大经大常,造就人才,都靠礼部堂官尽心。裕禄放出去了,你看,礼部尚书补谁好?”

这一问,问得徐桐­精­神大振,他夹袋中有个人,早就要让他脱颖而出了。此时略想一想答道:“论当今旗人中的人才,以理藩院尚书启秀为第一。此人是个孝子,品行端正,真正是个醇儒!”

“他是翰林出身吗?”

“是!同治四年的翰林。”

“原来是崇绮一榜!”慈禧太后说,“是翰林就可以。”

向例,吏部及礼部尚书,非翰林出身,不能充任。启秀具此资格,慈禧太后便接纳了徐桐的保荐。随即召见军机,面谕以启秀调补礼部尚书。

这是徐桐几个月来,第一桩称心快意之事。而慈眷优隆,又不止于此。等他退到朝房,太监传谕赐膳,赏的是从御膳中撤出来的烧方与填鸭。徐桐这天是斋期,但御赐珍味,不能不吃,吃了不算罪过。这样一想,心安理得地吃得一饱,坐轿回府。

一回家,便有客来,一个是新膺恩命的启秀;一个是启秀的同年,穆宗的老岳,同治四年的状元崇绮。

原来军机处的章京抄了恩旨到启秀那里去送信报喜,恰好崇绮也在。他跟徐桐也常有往来,一个月总有几天在一起扶乩,谈因果报应,因而便与启秀同车到了徐家。

启秀为人,德胜于才,很讲究忠孝节义。见了徐桐,照平常一样行过礼说:“多蒙老师举荐,门生愧感交并,改日再叩谢老师。因为谢恩折子未上,先谢老师,于臣节有亏。”

徐桐的气量很狭,若是他人说这样的话,定会生气。唯独对启秀不同,觉得他的看法每每与众不同,而细细想去,却很有点道理,夸示于人,足为师门增光,所以格外优容。

“你说得不错!于今‘受职公堂,拜恩私室’者,比比皆是。人心不古,道德沦丧。扶持正气,端在我辈。”徐桐摇头晃脑地说:“颖之,端正士风,整顿名教,你双肩的担子不轻哦!”

“是!将来总要老师随时训诲,庶几可免陨越。谈到端正士风,门生以为应该从厘正文体着手。”

“是啊!八股五百年不废,总有他的大道理在内,岂可轻言改革?不过厘正文体以外,在引进正人,扶植善类上头,亦该好好留意。”

这句话正触及崇绮的痒处。他从爱女嘉顺皇后殉节以后,内心一直不安。慈禧太后亦似有意疏远,以“文曲星下凡”的状元,在光绪四年外放为吉林将军去治盗,第五年转任热河都统。有个御史仗义执言,说崇绮秉­性­忠直,宜留京辅国。结果受了一顿申斥,使得崇绮越发疑神疑鬼,因而在光绪九年由盛京将军内调为户部尚书以后,一再称病,终于在光绪十二年正月罢官。一闲闲了十二年,只吃三等承恩公一份俸禄。

他是学程朱的,言不离孔孟,但没有学会孟子的养气之道。这十二年的老米饭,真吃得口中淡出鸟来,在启秀家听得徐桐有不经军机而独力保荐礼部尚书的大法力,心中便霍然而动。此时见徐桐有此表示,正好搭上话去,“中堂,”他说:“为国求贤,正是宰相的专职。即如荐颖之出长春曹,内举不避亲,真正大公无私。朝廷有公,断断乎是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了!”

这一顶高帽子,戴得徐桐飘飘然,舒服非凡。他当然知道崇绮的处境,也很想引为羽翼,无奈慈禧太后跟他有心病,贸然举荐,必碰钉子,而且这个钉子会碰得头破血流,所以一直有着力不从心之感。

此时感于情谊,也觉得是一个好机会,必得拉他一把。不过慈禧太后那块心病,总得先化解掉,才有措手之处。转到这个念头,灵机一动,很快地有了主意。不过,他的主意还不便让方正的门生知道。所以等启秀告辞时,他将崇绮留了下来吃素斋。

虽吃素斋,不忘美酒,两人都是好酒量,当此新党大挫,溃不成军之际,自然开怀畅饮,酒到微酣,真情渐露,徐桐喉头痒痒地有些话要说了。

“文山,”他唤崇绮的别号说:“如今有件关乎国本的大计,看来你着实可以起一点作用。”

听得这话,崇绮始而惊喜,继而怅然,话不着实!从入仕以来,就没有听谁说过,他可以在朝局中起一点作用。何况是关乎国本的大计!

“荫轩,”徐桐是前辈,年纪又长。不过崇绮沾了裙带的光,是个公爵,所以亦用别号称徐桐,“有关国本的大事,怎么会谋及闲废已久的我?更不知道如何发生作用?”

“当局者迷!”徐桐喝口酒,一面拈两粒松仁瘪着嘴慢慢咬,一面悠闲说道:“如今慈圣有桩极大的心事你总想得到吧?”

“我无从揣测。请教!”

“皇上至今无子,往后恐怕更没有希望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这一问将崇绮问住了。想想二十四年前皇帝女婿“出天花”而崩,爱女继之以被逼殉节的事,不免悲痛地掉了两滴老泪。

“与其柩前定策,匆遽之间迎外藩入承大统。无如早早……”徐桐吃力地吐出两个字:“废立!”

臣下谈废立,是十恶不赦的第一款大罪。虽明知不碍,心头仍旧一震。崇绮定定神说:“这,何不断然下懿旨?能立就能废!”

“话是不错。但总得有个人发动。”徐桐略略放低了声音,“文山,你别忘了,你跟别人的身分不同。”

这下才提醒了崇绮,自己是椒房贵戚。而废立是国事,也是家事,亲戚可以说话的。然而,这话怎么说呢?

“你可以为女婿说话。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的懿旨,今上是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嗣,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这段意思,你倒细细去参详看!”

崇绮点点头,凝神细想。照当初的上谕,帝系应该仍是一脉相承的。穆宗虽然无子,但将来该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当今皇帝即令有子,继位以后,却须尊穆宗为父。这就是说,今上有一项极神圣的责任,须生子保持统绪的一贯。倘或无子,便失却两宫太后当初迎立的本意了。

“我明白了,今上如果无子,就不配做皇帝。可是,”崇绮忽又困惑,“这话只要敢说,人人都可以说!”

“对!不过,由你来说最适宜。为什么呢?因为皇上无子,不就耽误了你的外孙了吗?”

“啊,啊!原来有这么一层道理在内。”崇绮­精­神抖擞地说:“不错,不错!这有关国本的大计,我可以发生一点儿的作用。”

于是从第二天起,崇绮遇到机会就要发怨声,说皇帝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皇考”,对不起“皇兄”!幸亏还有慈禧太后主持宗社大计,否则多病的皇帝,一旦崩逝,继嗣无人,外藩争立,势必动摇国本。

这番论调出于“崇公爷”之口,确有不同的效果。因为他是慈禧太后的“亲家”,就不免令人想到,他敢说这样的话,可能是“慈禧”的授意。由于皇帝是慈禧太后所选立,不便出尔反尔,又下懿旨贬废。所以策动崇绮,以椒房懿亲的身分,炮制舆论,慢慢形成一种主张废立的风气,则如水就下,事易势顺,可以在很自然、很稳定的情势中,完成大位的转移。说起来也是慈禧太后谋国的一番苦心。

当然,这是一种比较有见识的看法。有见识的人尚且如此,没见识的人自然更以为废立是势所必行之事。此辈不关心一旦废立会引起怎样的因果,只关心谁将取而代之?因为拥立是取富贵千载不遇的良机,这一宝押准了,终身吃着不尽。

于是,旗下大小官员跟至亲好友相聚,常会悄然相询:“你看,皇上换谁啊?”

最有资格回答这句话的,是李莲英。可是,他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只字。事实上,他也不知道“皇上换谁”。甚至慈禧太后亦复茫然,有着无所措手之苦。

如果废立而另立新君,自然是在宣宗一系的子孙中挑选。慈禧太后苦思焦虑而委决不下的:是不知道该为文宗立嗣,还是为穆宗立嗣?

如果为文宗立嗣,自己仍然是太后的身分,依旧可以垂帘听政,只是宣宗嫡亲的孙子,在世一共十三个,皆已成年,继位便可亲政,垂帘之议,无法成立。为穆宗立嗣呢,宣宗的曾孙,“溥”字辈的幼童甚多,迎养入宫,固可仿照宋朝宣仁太后以及本朝孝庄太后的故事,独裁大政。但是慈禧太后有两层顾虑:第一、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穆宗崩逝之初,以吴可读的尸谏,尚且不肯为他立嗣,而二十余年之后,忽又接纳吴可读的谏劝,不明摆着是想抓权?当今皇帝亲政之初,自己曾一再表明心迹,垂帘不足为训,是迫于情势的不得已之举。既然如此,又何可自相矛盾?

第二、幼童教养成|人,得能亲政,至少要十年的工夫。慈禧太后自觉­精­力大不如前,难担这份重任。而且穆宗与当今皇帝,皆是亲手教养,谁知两个都是不孝之子!倘或心血灌溉而又出一个不孝的孙子,岂不活活气死?转到这个念头,慈禧太后又灰心、又胆怯,想都不敢往下想了。

※※※

然而皇帝病重的流言却越来越盛了,以致法国公使,重申前请,再度荐医。

这一次接见法国公使吕班的是庆王与新任两位总理大臣袁昶与许景澄。庆王圆滑,袁昶敏捷,而许景澄则熟谙国际礼仪。三个人合力对付,滴水不漏,吕班无奈,只好说实话了。

“荐医不是为治病吃药,实在是贵国的举动太离奇了!”吕班取出一束报纸递给庆王,“上海的新闻纸上有详细的记载,贵国皇帝,康健如昔,而经常宣布药方,这样的情形,闻所未闻,颇引起惊疑。现在各国会商决定,要验看大皇帝的病症。果然有病,疑虑自释。本人奉到本国的电令,非看不可!”

最后一句话很不礼貌,而庆王和袁、许二人,不敢提出抗议,因为了解到后果的严重。为了董福祥的甘军,在八月里揍了英国和美国公使馆的职员,英、俄、德各国都借保护使馆为名,派兵入京,正在交涉要求他们撤退。如果一定不准法国公使验看皇帝的病状,不但使撤兵的交涉更为棘手,而且各国还可能以中国将发生极大的内乱,必须作有效的自保之计为借口,增添军队入京。

“其实,看亦无妨!”洪钧的同年,并接踵洪钧而出使过法、德、俄各国的许景澄说:“洋人讲究卫生,对个人的健康,看得很重。象皇上那样­精­神萎靡,脸­色­发黄发白,在洋人看,就算是有病了!”

“这话说得不错!”庆王下了决心,“我跟荣仲华商量一下,据实陈奏。”

※※※

“怎么?”未等庆王说完,慈禧太后的脸­色­就变了,“咱们中国的皇帝有病,与他法国有什么相­干­?一再要来管闲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各国公使,例规是可以来看的。”庆王含含糊糊地答了这一句,紧接着又说:“横竖皇上有病是真,也不怕洋人看。”

说着,庆王伸手向后招一招,示意荣禄进言。

“庆王的陈奏甚是!”荣禄便帮腔:“既然皇帝真有病,不教洋人看,反而不好,目前不但洋人不明白内情,有许多闲话,就是南边不知道京里情形的,亦有流言,说皇上没有病。如果让法国医生看一看病,报上一登,大家就会说:皇上真的有病,都请洋医进宫瞧病了!倒是辟谣的一法。”他停一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捧上。“奴才这里有两江督臣刘坤一的一封信,请老佛爷过目。”

慈禧接信来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天下皆知圣躬康复,而医案照常,通传外间,转滋疑义。上海各洋报馆恃有护符,腾其笔舌,尤无忌惮,欲禁不能。可否奏请停止此项医案,明降谕旨,声明病已痊愈,­精­神尚未复元。当此时局艰难,仍求太后训政,似乎光明正大,足以息众喙而释群疑。以太后之慈,皇上之孝,历二十余年始终如一,常变靡渝,固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亦莫非公与亲贤调护之力。”

看完,慈禧太后往地下一扔,冷笑说道:“刘坤一居然也这么说!”

“连刘坤一都这么说,他人可想而知!”荣禄答道:“准洋人看一看皇上,实为有益无害。”

荣禄不慌不忙地拾起掷还的信。同时庆王也说:“荣禄所奏,是实在情形,求皇太后明鉴。”他紧接着说,“至于洋医进宫给皇上看病,应该如何布置,奴才自会跟荣禄、总管内务府大臣商量着办,总以妥当为主。”

“你们能担保,一定妥当吗?”

慈禧太后心想,庆王主管洋务,当然也要陪在一起,此外还该找一个能够监视庆王的人。倘或庆王迁就洋人,军机上如刚毅固然会反对,但身分不同,怕他不敢说话。所以要找一个地位与庆王相仿而又敢说话的人,方能监视得住。

这样转着念头,随即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嫉洋如仇,对办洋务的人,素无好感。身分行辈较庆王略微差一些,但也不碍。只要他敢说话就行了,这个人就是端王。

“是!”等慈禧太后加派了这两名亲贵,荣禄承旨复述了一遍:“派庆亲王、端王会同军机大臣照料洋医进宫为皇上请脉。”

“监视”改了“照料”,并非述旨有误,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慈禧太后点点头:“你们好好儿照料吧!”

※※※

退回寝宫,传膳既罢,慈禧太后照例散步消食,宫中称为“绕弯儿”。跟在她身后的,只有极少的几个人。但必有大总管李莲英,或者二总管崔玉贵,而通常是李莲英与崔玉贵都跟着,因为她往往在绕弯儿的时候想心事,想到该办的事,随即会交代。

这天所想的是法国公使荐医一事。虽然荣禄力请,并且担保妥当,她总觉得不能放心,万一洋医诊脉,说是皇帝没有病,消息一传出去,那就莫说将来的废立无所借口,眼前的训政亦变成假借名义了!

“你们看,”慈禧太后边走边说,“洋医生进宫,瞧了皇上的病会怎么说?”

李莲英和崔玉贵都是将慈禧太后的心思,揣摩得熟透了的人。所不同的是,李莲英知道了她的心意,还得想一想别人,而崔玉贵却只知道“老佛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因此,显得李莲英的思路就不及他敏感了。

略等一等见大总管不开口,崔玉贵当仁不让地答说:“有病想没病,难!没病想有病,那还不容易吗?”

慈禧太后心想,这话不错啊!不过到底是呣子的名分,她不便明言:那就想法子将皇上弄出点病来,好瞒洋人的耳目。只点点头说:“你传话给内务府大臣,让他们好好儿当心。”

“喳!”崔玉贵响亮地答应。

“听清了老佛爷的话!”李莲英知道崔玉贵做事顾前不顾后,述旨亦不免参入己意,因而特意叮嘱:“是好好儿当心照料!别莽莽撞撞地惹出麻烦来。”

等崔玉贵一走,慈禧太后就近在仪鸾殿后的石亭中坐下来。遇到这样的情形,大致总有些话要跟李莲英说,而所说无非机密。所以所有的太监与宫女,在进茶以后,都站得远远地,若无手势招呼,决不敢走近。

“我看那件事,赶年下办了吧!”慈禧太后面无表情地说:“也省得洋人再噜苏。”

“是!”李莲英答说,“外头也很关心这件事,常有人跟奴才来打听消息,奴才回他们:一概不知。”

“倒是那些人啊!”

“左右不过王府里的人。”李莲英说,“老佛爷也别问了,就赶紧拿大主意吧!”

“拿这个主意好难噢!”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反正,五、六、七这三房都不成。”

这意思是行五的惇王、行六的恭王、行七的醇王,这三支的“载”字辈,皆已成年,不在考虑之列。于是,李莲英有句蓄之已久的话,轻巧巧地说了出来:“那可就只有庆王府家的老大够资格了!”

够资格入承大统,要有两个条件:第一、近支载字辈;第二、未成年。宣宗一系,固然还有长房的溥伦、溥侗,再往上推,仁宗一系,亦还有咸丰、同治年间称为“老五太爷”的惠亲王绵愉的两个孙子载润、载济,年龄却都在四十以下,二十以上,皆不合格。这一来,所谓“近支”,就得数高宗一系了。

高宗子女甚多,对皇帝来说,亦有亲疏远近之分,最近的是庆僖亲王永璘.因为仁宗与庆僖亲王都是孝仪纯皇后魏佳氏所出,同父同母的手足,自然亲于同父异母的兄弟。而庆僖亲王唯一的孙子,就是庆王奕劻。

奕劻有两个儿子。次子方在襁褓,李莲英口中的所谓“老大”名叫载振,今年十四岁,亦常随母入宫,姿质平庸而嘴生得很甜,“老佛爷、老佛爷”地叫个不停。慈禧太后心中一动,迟疑地问道:“不嫌远了一点儿吗?”

“再没有近的了!”李莲英答得很爽脆。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又问:“小振今年多大?”

“不是十三,就是十四。”

“年纪倒正合适。”慈禧太后心想,有三四年的心血灌溉,即有收获,越发动心了。

话虽如此,却不愿遽作决定。“再看看吧!到底是件大事,也不能太马虎了!”她换了个话题问:“这一阵子有什么好角?”

万寿将近,传唤梨园名角承应第一大“堂会”一事,李莲英早就跟内务府大臣商量过多少次了,当下不慌不忙地答说:“生角是孙菊仙、小叫天、红眼王四、龙长胜,旦角是时小福、陈石头、响九霄、于庄儿、十三旦……。”

“啊,我想起来了,有人说有个叫秦五九的,很不错。你知道这个人不?”

李莲英当然知道秦五九——秦稚芬。即或以前不知其人,这一阵子也应该有所闻。因为秦稚芬最近有一桩义举,可与王五护送安维峻至戍所媲美。原来张荫桓自奉发变新疆地方官管束的严旨以后,广东同乡怕事都不敢理他,而且冤家路狭,刑部所派押解的司官,还是与张荫桓有宿怨的一个同乡,正好公报私仇,提人过堂,公事公办,丝毫不留情面。好不容易刑部过了关,还要解到兵部武库司过堂,领取“发往军台效力”的公文,时已过午,大小官儿都回家过节去了,押解官一言不发,吩咐押回刑部。张荫桓眼看出狱后又入狱,惶窘无计,满面流泪,幸亏陈夔龙在职方司赶办要公,得信赶来,代为料理,方得了事。

一上了路便是秦稚芬照应,上下打点,多方嘱托,亲自送到张家口,洒泪而别。回到京里,杜门息影,已经报了官厅除名,一切征召,皆可不应。李莲英不便明言其故,只好这样答说:“人不在京里,玩艺儿也不见得怎么出­色­。”

“那就算了!”慈禧太后又想起件事,“各国公使夫人要来给我拜寿,我已经许了她们了,让她们到西苑来玩一天。洋婆子最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如果问到那两个没良心的东西,可怎么办呐?”

“两个没良心的东西”是指瑾妃、珍妃姊妹俩。妹妹打入冷宫,衣不暖、食不饱,姐姐亦是幽居永巷,每日随班定省,慈禧太后连正眼都不看她。这些情况不足为外人道,自然亦以不宜让她们与外宾见面,免得露了马脚,所以得想个法子搪塞。

这难不倒李莲英,略想一想答说:“老佛爷万安!奴才有主意。”却不说是何主意。

到了各国公使夫人觐见之日,李莲英觅了两名宫女,假扮瑾妃、珍妃姊妹。好在语言隔阂,只要说通了任传译之责的德菱、龙菱两姊妹——八旗才子,新近卸任返国的驻日公使裕庚的一双掌珠,就尽不妨指鹿为马。

接着是法国公使所荐的医生,进宫“验看”皇帝的病症。御颜苍白,天语低微,在洋人看,当然不能算健康。监视的王公大臣,惴惴然捏一把汗的是,深怕皇帝发一顿牢­骚­,自道没病,而终于没事。

万寿热闹过去了,慈禧太后所担心的,洋人可能会替她带来的麻烦也过去了,一年将尽,早作新春之计,应该动手换皇帝了!

※※※

十一月底先有一道上谕:“现在联躬违和,所有年内及明年正月应行升殿一切筵宴,均着停止。明年正月初一日,朕亲率王公百官,恭诣皇极殿,在皇太后前行礼。”这表示年前年后,一切祭祀大典,应该由皇帝行礼,亦将派人恭代。

废立有了进一步的迹象,接下来便自然而然产生一个朝中人人关心的疑问,新皇帝到底是谁?于是,李莲英在与庆王一夕密谈以后,放出风声,说继承大统的,可能是载振。同时又派人去打听,大家对此风声,是何反应。

反应实在不佳!因为载振是不折不扣的绔绔。“是他啊?”有人爽然若失地说。“不会吧?这位大爷望之不似人君。”也有人这样批评。

更有一种看法:“绝对不是!不说别的,只论亲疏远近,宣宗一支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肯以大位拱手让人?”作此评论的人,以宗人府、内务府的官员居多,他们比较接近亲贵,所持的看法,确有根据。象载漪就说过:“老庆封王都嫌太便宜了!他家还能出个皇上?”

李莲英很见机,见此光景,不敢再提载振,反劝慈禧太后还是在“溥”字辈的幼童中物­色­为妙。于是,腊月十七传宣一道懿旨:定在腊月二十,召集近支王公会议,凡“溥”字辈而未成年者,由其父兄携带入宫,听候召见。

到了那天,近支“溥”字辈的孩子,都按品级穿起特制的小袍小褂,一样朝珠补褂,翎顶辉煌,装点成“小大人”的模样。但尽管在家时母亲、嬷嬷一再叮嘱,要守规矩,入宫后父兄叱斥管束,加意防范,可是童心不因官服而改,一个个挤眉弄眼,只要大人稍微疏忽一下,就都溜出去追逐嬉戏了。

※※※

这天的会议,也有皇帝。如今的坐法与未亲政以前不同,那时是慈禧太后坐在御案后面,皇帝坐在御案前面。现在是仿照宋朝刘后与仁宗呣子一起问政的办法,后帝并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推一推不知是冷还是怕,所以脸­色­发青的皇帝说:“你跟大家说吧!”

“是!”皇帝有气无力地应一声,然后,手扶御案,俯视着说:“我病得很久了,到现在也没有皇子,真是愧对祖宗,愧对老佛爷养育之恩。宗社大计,应该早早有个妥当的主意,特为求老佛爷主持,替穆宗立嗣。你们有什么话,趁早跟老佛爷回奏。”

从训政以来,后帝同临,照例由皇帝说一段开场白,接下来便是慈禧太后补充,“皇帝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她说,“从四月以来,皇帝总觉得自己错了,忧忧郁郁的,于他的身子也不相宜。这三个多月,皇帝一再跟我说,让他息一息肩。这件事,我不便独断独行,所以今天找你们来,听听你们的意思。大家有话尽管说,这是不能再大的一件大事,不用忌讳什么!要是这会儿不说,退下去有许多闲言闲语,可别怪我不顾你们的面子!”

原是鼓励发言,只为最后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吓得一个个都打寒噤,想说也不敢说了。

“溥伦!”慈禧太后指名督促:“你是宣宗的长孙,你怎么说?”

“为穆宗立嗣,是应该的。”溥伦答说,“至于立谁?请老佛爷作主。”

“倘如替穆宗立嗣,当然是在你那些小兄弟当中挑。”慈禧太后问道:“你看,是谁比较有出息啊?”

此言一出,有子可望继承穆宗为嗣的“载”字辈王公,无不紧张。慈禧太后固然不会凭他一句话,就作决定,但先入之言,容易见听,如果有两个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不分轩轾,那时想起溥伦的话,关系出入就太大了。因此,都屏声息气,侧着耳朵听他如何奏对?

溥伦亦很世故,他不愿得罪他的任何一位堂叔,想一想答道:“照奴才看,除了奴才以外,都是有出息的。”

慈禧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呵斥着说:“那里学来的油嘴滑舌?”接下来指名问溥伟:“你袭爵了!应该让你说话,这件事你有什么意见?”

溥伟是恭王的长孙,载滢之子而为早在光绪十一年即已去世的载澂的嗣子。载澂与穆宗最亲密,而慈禧太后在所有的侄子中,亦最钟爱载澂,所以当恭王薨逝,特命溥伟承袭“世袭罔替”的王爵,大家都称他“小恭王”。

“小恭王”本人便有入承大统的资格,而慈禧太后指名相问,即有当他局外人之意。一想到此,溥伟不免泄气,敷衍着说:“奴才年纪轻,这样的大事,不敢瞎说!凡事都凭老佛爷作主。”

不但溥伟,其余的人亦都是这样说法,这使得慈禧太后有意外之感。原以为大家虽不会明争,但会找许多理由来彼此牵制,形成僵局,那时就得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亲眼看一看“溥”字辈的那些孩子,再作道理。

谁知所谓会议,竟是会而不议。这也使慈禧太后意识到,如今这班小辈,才识固然不及他们的父叔,而自己的权力,又过于往日。看起来跟他们谈不出什么名堂,还得另外找人商量。

这个人不是李莲英,她很明白,李莲英只能顺从她的意旨,想法子将她所想做的事做到。一件事该不该做,或者不做这件事,而做另外一件事来代替,就只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侃侃而谈。这个人就是恭王的长女,而为慈禧太后抚为己女,依中宫所出皇女之例,封为固伦公主,称号是“荣寿”。

从慈禧太后到太监、宫女,都管荣寿固伦公主叫“大公主”。宣宗一系凡是“载”字辈而在世的,都是大公主的弟弟,然而却没有人敢叫她“大姐”,亦都叫她“大公主”。一半是体制所关,一半亦是敬畏大公主之故。

连慈禧太后对大公主亦有三分忌惮之意,每遇命­妇­入宫,进献式样新颖、颜­色­鲜艳的衣饰,慈禧太后在揽镜自喜之余,总是切切叮嘱左右:“可别让大公主知道了!”

废立一事,慈禧太后始终没有跟大公主谈过,是怕她表示反对。

不过,她知道大公主非常冷静,如果事在必行,她就不会作徒劳无功的反对,而是帮她出主意,怎样把事情做好。

“看大公主在那儿?”慈禧太后对李莲英说:“我有要紧话跟她说。”

于是李莲英派人传宣懿旨。等大公主一到,他随即挥退所有的太监、宫女,亲自在寝宫四周巡视,不准任何人接近。

因为他已猜到慈禧太后要跟大公主谈的是什么。

早寡而已进入中年的大公主,是唯一在慈禧太后面前能有座位的人。不过,她很少享受这一项殊恩,尤其是当皇帝、皇后、以及诸王福晋——她的伯母或婶母入觐时,更不会坐下。唯有在这种母女相依,不拘礼数的时候,她才会端张小凳子坐在慈禧太后身边,闲话家常。当然,偶尔也参与大计。

这天慈禧太后召集近支王公会议,以及宣旨命“溥”字辈的幼童入宫,大公主已微有所闻,所以在奉命进见时,她先已打听了一下,如果是怀塔布的母亲,或者荣禄的妻子入宫,多半是找牌搭子,听说单只召她一个人,而且由外殿一回内宫就来传唤,不由得便想到,可能是要谈废立之事。

一想到此,大公主的心就揪紧了!多少年来,皇帝心目中认为可资倚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翁师傅”,一个“大姐”。谁知变起不测,皇帝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每次听人说起,被幽在瀛台的皇帝,衣食竟亦不周,总要关起门来饮泣一场,然而她无法私下接济,也不敢向慈禧太后进言。因为她深知太监的­阴­险忮刻,倘或因此而受慈禧太后的责罚,必然迁怒于皇帝,不知道会想出来一些什么恶毒的花样去折磨皇帝。

自秋徂冬,多少个失眠的漫漫长夜,她在盘算皇帝的将来。起初,一想到废立,就会着急,恨不得即时能将载漪之流找来,痛斥一顿,慢慢地不免怀疑,皇帝被废,真个是件不堪忍受的事?反过来又想,照现在这样子,皇帝又有什么生趣?往远处去看,又有什么希望?

这些令人困惑的念头,日复一日地盘旋在心头,始终得不到解答。而终于有一天大彻大悟了!那是在法国公使荐医为皇帝诊视以后。据说:法国医生随带的翻译向人透露,皇帝的食物中有硝粉,久而久之,中毒而死而不为人知。这样看来,废立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保得住皇帝的一条命!

※※※

“当年我做错了一件事!应该挑‘溥’字辈的,替你那自作孽的弟弟承继一个儿子,倘若如此,那有今天的烦恼?亏得老天保佑,我身子还硬朗,如今补救也还来得及。”慈禧太后握着大公主的手说,“女儿,这件事我只有跟你商量。你看,谁是有出息的样子?溥伟怎么样?”

大公主心里明白,慈禧太后言不由衷,而且她也早就想过不止一遍了,穆宗崩逝之日,慈禧太后宣布迎当今皇帝入宫,醇王惊痛昏厥,不是没有道理的。为了爱护同胞手足,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有非分的遭遇。

“溥伟不行!”她断然决然地答说:“太不行了!”

“那么,谁是行的呢?”

“老佛爷看谁行,谁就行!十二三岁的孩子,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身子总要健壮才好。”

“这句话很实在。”慈禧太后不觉露了本心,“我看,载漪的老二不错,长得象个小犊子似的。”

听得这话,大公主倒失悔了。她的本意是,穆宗与当今皇帝的身子都嫌单薄,惩前毖后,所以作此建议,不想无形中变成迎合。载漪的次子名叫溥儁,他的母亲是皇后的胞妹,也就是慈禧太后的内侄孙,所以溥儁是慈禧太后心目中最先考虑的人选。而大公主很讨厌这个侄子,身体确是很好,十四岁的孩子已长得跟大人一样,但一脸的横­肉­,嘴­唇­翘得老高,而且言语动作,无不粗鲁,从那一点看,都不配做皇帝。

因此,她特意保持沉默,表示一种无言的反对。见此光景,慈禧太后也就有点说不下去了。

这使得大公主微感不安,毕竟是太后又是母亲,不能不将顺着。所以想了一下说:“转眼就过年了,那几个孩子都要进宫来磕头,老佛爷也别言语,只冷眼看着,谁是懂规矩的,有志气的,就是好的。”

“我也是这么个主意。到时候你替我留意。”

“是!”大公主问道:“这件事在什么时候办呢?”

“反正总在明年!”

“皇上呢?总得有个妥当的安置吧!”

慈禧太后一愣。因为从没有人敢问她这话,她也就模模糊糊地不暇深思。这时想起来,觉得确实应该早为之计。便即说道:“当然该有个妥当的安置。不过,过去还没有这样的例子,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算妥当。你倒出个主意看!”

“当然是封亲王。”大公主从容答说,“明朝有个例子,似乎可以援用。”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治平宝鉴》中有此故事,“英宗复辟!”

“是!”

英宗自南宫复辟,病中的景泰帝,退归藩邸。原为郕王,仍为郕王。当今皇帝未迎入宫以前赐过头品顶戴,并未封爵。但以古例今,当然应封亲王。慈禧太后慨然相许:“一定封亲王,一定封亲王。”

得此承诺,大公主心中略感安慰。本想再为珍妃求情,转念一想,实可不必。慈禧太后既有矜全之意,到时候自然恩出格外,让她随着被废的皇帝一起归王府。此时求情,不独无用,且恐惹起慈禧太后的猜疑,更增珍妃的咎戾。

※※※

大年初一,亲贵的福晋,都带着未成年的子女进宫,为慈禧太后贺岁。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溥儁,而慈禧太后似乎忘了大公主“冷眼看着”的建议,特为将溥儁唤到面前来说话。

先问功课,后问志向。溥儁扬着脸大声答说:“奴才愿意带兵!替老佛爷打洋人,把洋鬼子都撵到海里去,一个也不许留在咱们大清国。”

“你的志向倒不小!”慈禧太后笑着又问:“你说愿意带兵,可会打枪啊?”

“会!奴才的枪打得准。老佛爷要不要看奴才打枪?”

这倒不是说大话。光绪二十年七月,下诏宣战以后,朝命另练旗兵,以原有禁军中的满洲火器营、健锐营、圆明园八旗枪营及汉军枪队,合并编成一大支,名为“武胜新队”。特派端郡王载漪及兵部尚书敬信主其事。载漪并且奉派管理神机营,八旗子弟兵尽归掌握,俨如同治初年的醇王。溥儁生­性­不乐读书而好武,经常在南苑玩枪,“准头”练得极好。此时巴不得能够露一手,但慈禧太后却无兴趣,摆摆手说:“我知道你打得好!不过读书也要紧!书本儿上的东西才有大用处。你懂吗?”

溥儁想不出书本上的东西有何大用处,更无法领略慈禧太后寄以厚望,期成大器的深意。只是贵家子弟,从小便被教导,尊长的话绝不可驳回,所以虽不懂而仍然响亮地回答说:“懂!”

※※※

从这天起,各王公府第都知道慈禧太后属意溥儁. 虽然很有人不服气,但却不能不承认溥儁的条件比任何人都来得好,第一,他有个在亲贵中最有实权的父亲;第二,他有跟慈禧太后关系最亲近的母亲。

当然,在载漪是早就意料到的,亦可以说是早就在培养的。如今时机快成熟了,更应该切切实实下一番工夫。密密召集谋士商议,有人献上一计,说应该师法“商山四皓”的故智,请几位为慈禧太后所看重的老臣,来教导溥儁. 一则,可以烘云托月地长溥儁的声价;再则,这几位老臣在慈禧太后面前,一定会常说溥儁的好话,遇到机会,一言便可定国。

载漪亦觉得这是一举两得,面面俱到的好计,欣然接纳,立即着手。下帖子请了两位客人:一个是徐桐,一个是崇绮。

下了请帖,又派人去面请,特意声明,请便衣赴约。这是载漪表示谦恭,不敢用亲藩的身分。否则,即令是位极人臣的大学士,五等爵首位的承恩公,见了“王爷”亦得大礼参见。

客人连袂而至,载漪降阶相迎。“崇公、徐先生,”他笑容满面地说:“多承赏光,我的面子不小。”

这也谦虚得没有道理了。王府相召,何敢不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答说:“不敢,不敢!”

入厅刚刚坐定,载漪便唤出溥儁来,大声吩咐:“给两位老先生行礼!”

听得这话,溥儁一捞长袍下摆,很“边式”地请了个安。这一下将徐桐与崇绮吓得避之不遑,踉踉跄跄地几乎摔个跟斗。

侧近的听差,急忙将两老扶住。等坐定下来,徐桐正­色­说道:“王爷千万不可如此!世子前程无量,执礼过于谦卑,有伤大体,亦教人万分不安!”

“前程无量”四字钻入载漪耳中,心痒难熬。不由得指着儿子笑道:“前一阵子有人替他算命,说他福泽比我还厚。‘玉不琢,不成器’,以后要请两位老先生费心,多多教导,将来才有出头的日子。”

崇绮和徐桐在谦谢之余,少不得问问溥儁的功课。不久,听差来请入席,宾主推让了好久,终于由崇绮坐了首席。且饮且谈,谈到武胜新队,载漪跃跃欲试地,自道已经练成一支劲旅,总有一天要与洋人一决雌雄。

听得这话,徐桐满引一杯,接下来骂洋人,骂张荫桓,骂徐用仪,骂李鸿章,凡是与洋务有交涉的人,徐桐一概视之为“汉­奸­”,最后骂到皇帝身上了。

当然,那是不明指其人的骂,“‘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听说宫中搜出夷服,竟是要废弃上国衣冠、祖宗遗制,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真是开国以来的奇祸!”徐桐痛心疾首地说,“慈圣一生行事,我无不佩服,只有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四半夜那件事,做得大错特错!”

他所指的,就是穆宗崩逝,慈禧太后迎立当今皇帝“那件事”。旧事重提,触及崇绮的隐痛,便即黯然停杯了。

“文山,你也别难过!”徐桐安慰他说,“快要为穆宗立嗣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这一下倒提醒了载漪,心想:不错啊!自己的儿子,马上就要成为崇绮的外孙了!既是外孙,岂有不爱护之理?于是又将溥儁唤出来有话说。

“来!给崇太爷递酒!”

一听“崇太爷”这个尊称,崇绮愣住了,想一想才能会意,笑容满面地站了起来:“这可真是不敢当了!”

话虽如此,还是将溥儁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双­唇­啧啧有声,仿佛从未品尝过这样的“天之美禄”!

七六

如果说荣禄如甲午以前的李鸿章,掌握了­精­锐所萃的北洋兵权,那么载漪就象当年的醇王,保有指挥禁军的全权。他的“武胜新队”改了名字,叫做“虎神营”,猛虎扑羊,而羊洋同音,等于挂起了“扶清灭洋”的幌子。

荣禄的部队也换了番号,总名“武胜军”,仿照明朝都督府的制度,设前后中左右五军:前军聂士成、后军董福祥、左军宋庆——“霆军”鲍超手下的大将、右军袁世凯。另外召募一万,人为中军,由荣禄亲自兼领。

既为军机,又握兵权,荣禄成为清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权臣。然而慈禧太后并不感受到威胁,她自有驾驭荣禄的手段,更有荣禄绝不会不忠的自信。

尽管如此,荣禄仍有烦恼,因为妒忌他的人太多,而以刚毅为尤甚。他自觉谋国的才具、济危的功劳,都在荣禄之上,而偏偏官位、权力与所受的宠信,处处屈居人下。因此,常常针对着荣禄的一切发牢­骚­。荣禄是极深沉的人,心里不免生气,而表面上总是犯而不校。不过,日子久了,也有无法容忍的时候。

一天,军机会食,刚毅想心事想得忘形了,蓦地里拍着桌子说:“嗳!我那一天才得出头?”

突如其来的这个动作,这句话,使得他的同僚都一惊,荣禄便问:“子良!你要怎么出头?”

“你压在我上面,我怎么出得了头?”

刚毅的意思是,四位大学士李鸿章、昆冈、徐桐都在古稀以外,出缺是三两年间的事。自己这个协办大学士“扶正”固在意中,只是荣禄与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循次渐进,前面三位大学士一死,荣禄顺理成章地正了揆席,而自己要想当首揆,就不知道是那年的事了?

荣禄琢磨出他的言外之意,觉得其人居心可鄙,加以有了三分酒意,便笑一笑答道:“那也容易!等李、昆、徐三位寿终之后,你索­性­拿把刀来,把我也杀掉,不就当上了文华殿大学士?”

这个钉子碰得刚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既窘且恼。只是荣禄面带笑容,仿佛在开玩笑,认不得真,而且畏惧荣禄也不敢发作,只得­干­笑一阵,聊掩窘态。

事后越想越恼,这口气怎么也忍不下去。于是刚毅便在公事上找机会跟荣禄为难,每天入对时,只要荣禄所奏有一点点漏洞,他便抓住了张大其词地反对攻击。这样个把月下来,荣禄深以为苦,亦深以为恨,与门下谋士秘密商议,想了条一石二鸟的妙计。

原来慈禧太后三度听政,尽革新法,觉得能破亦须能立,所以三令五申,严限各省督抚认真整顿政务,尤其着重在练兵、筹饷、保甲、团练、积谷五事,认为足兵足食,地方安靖,始可与洋人大作一番周旋,一雪咸丰末年以来的积耻。可是封疆大吏,特别是素称富饶的省分的总督,两江刘坤一、湖广张之洞、两广谭钟麟,资高望重,根深蒂固,对朝命不免漠视。荣禄知道,毛病出在军机大臣的资望太浅,非立威不足以扭转颓势,但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所谓“立威”谈何容易?

这一石二鸟的妙计,就是让刚毅出头,­操­刀去割那条掉不转的大尾巴。当然,他在独对时,决不会透露借刀杀刚毅的本意,只盛赞刚毅人如其名,刚强有毅力,能够破除情面,彻底清除各省的积弊。慈禧太后深以为然,随即指示,先发一道“寄信上谕”,指责各省对饬办各事,“未能确收实效”,特再申谕,“速即认真举办”,倘有“不肖州县,玩视民瘼,阳奉­阴­违,该督抚即当严行参劾,从重治罪。”过了两天,又发一道“明发上谕”,命刚毅“前往江南一带,查办事件”。

所谓“查办事件”,通常是指查办参劾案件。而特派军机大臣出京查办,则被参的可知必是督抚,因而便有种种流言,揣测两江总督刘坤一遇到麻烦了。

其实刚毅是去查办朝廷饬各省举行的五事。荣禄借慈禧太后的口告诉刚毅:厘金更要切实整顿。江南厘金的积弊甚深,若得刚毅雷厉风行地梳理一番,武卫军的饷项便有了着落。而刚毅本人,必然大为招怨,有对他不满的言词,传到京里,那时就可以相机利用了。能去则去,不能去就找个总督的缺,将他留在外面,岂不从此耳根清净?

这公私两得的一计,刚毅亦约略可以猜想得到。不过,他有他的打算。从来钦差大臣往往专主一事,或者查案,或者整军,或者如李鸿章这半年来的钦命差使,治理山东一带的河道。象这样国家五大要政,尽在查办的范围之中,并无先例。他自觉他的这个钦差,是特等钦差,江南此行,所有督抚都要仰望颜­色­,这个官瘾可过得足了。

当然,他对他的差使是有自信的。能够平白找出几百万两银子来,慈禧太后会刮目相看。那时找个机会,教荣禄带着他的武卫五军,回任直隶,去看守京师的大门,一任外官,岂可再兼枢臣?那时军机处就是自己的天下了。

因为各有妙算,所以相顾欣然。刚毅到了江宁,果然震动了地方。四个月的工夫,参倒了不少官儿,少不得也作威作福,搞得百姓怨声载道。这样到了七月底,诸事都可告一段落,回京复命。刚到上海,奉到一道电旨:“广东地大物博,叠经臣工陈奏,各项积弊较江南为尤甚。如能认真整顿,必可剔除中饱,筹出巨款。刚毅曾任广东巡抚,熟悉地方情形;着即督同随派司员,克日启程前往该省,会同督抚将一切出入款项,悉心厘剔,应如何妥定章程,以裕库款之处?随时奏明办理。”

刚毅心知道这是荣禄不愿他回京所出的花样,不过,他也不在乎。坐海轮到了广州,亦如在江宁的模样,深居简出。而查询的公文,一道接一道送到总督、巡抚两衙门。两广总督谭钟麟,是翁同龢的同年,久任封疆,行辈甚尊,看不惯刚毅那种目空一切的派头。而且高龄七十有八,难胜繁剧,早就奏请放归田里,此时决定重申前请,辞意甚坚,所以慈禧太后决定准他辞官。

这本来是荣禄将刚毅留在外省的好机会,只是慈禧太后认为两广的涉外事务很多,需要深通洋务而勋名素著的重臣去坐镇。于是,李鸿章被内定为谭钟麟的继任人选。

朝旨未下,已有所闻,李鸿章决定去看荣禄,打算探一探口气,如果不能象在直隶总督任内,遇事可以作一半主,他还不愿作此南天之行。

一见之下,李鸿章不觉惊讶,“仲华,”他说,“你的气­色­很不好!何忧之深也?”

荣禄叹口气说:“中堂真是福气人,‘日啖荔枝三百颗’,跳出是非圈了!我受恩最重,上头对我的责备亦最严。这几天,真正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鸿章瞿然动容,“何出此言?”他问,“仲华,你可以跟我谈谈吗?”

“当然!我亦正想去看中堂,倘或计无所出,说不得也要拿中堂拉出来,一起力争。”说到这里,荣禄起身,亲手去关上房门,然后隔着炕几,向李鸿章低声说道:“非常之变,迫在眉睫!”

原来废立快成为事实了!本是迁延不决的局面,自从刚毅在十月初从广州回京,情势急转直下,因为徐桐与崇绮虽极力鼓吹废立,但大政出自军机,仅有为徐、崇两人说服了的启秀一个人起劲,自是孤掌难鸣。及至刚毅回京,与启秀联成一气,加以逐去廖寿恒,保荐刑部尚书赵舒翘入值军机,于是,除了早就退出军机的钱应溥,毫无主张的礼王世铎以外,剩下的四个人,三对一,变成荣禄孤掌难鸣了!

可是,这个非常的举动,慈禧太后拿定主意,非荣禄亦赞成不能办!因此,他便成了众矢之的。刚毅、启秀、赵舒翘每天拿话挤他,要他松口,以一敌三,几有无法招架之势。而慈禧太后单独召见时,谈及此事,口风亦一次比一次紧,先是劝导,继而期望,最近则颇有责备的话。看起来再拂“慈圣”之意,怕会惹起盛怒,几十年辛苦培养的“帘眷”,毁于一旦。政柄兵权,一齐被夺,纵不致为翁同龢、张荫桓之续,而闲废恐不能免!

“我是尽力想法子在搪塞。前一阵子刘岘庄的一个电报,让我松了一口气……。”

为了搪塞,荣禄曾建议密电重要疆臣,询问废立的意见。刘坤一的回电,表示反对,说是“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这两句话极有力量,将慈禧太后的兴头很挡了一挡。

“可是今天十一月二十五了!慈圣的意思,非在年内办妥这件大事不可!快要图穷而匕首见的时候。中堂,我怕力不从心了!”

不等他说完,李鸿章凛然相答:“此何等事?岂可行之于列强环伺的今天?仲华,试问你有几个脑袋,敢尝试此事!上头如果一意孤行,危险万状,如果驻京使臣首先抗议,各省疆臣,亦可以仗义声讨!无端动天下之兵,仲华,春秋责备贤者,你一定难逃史笔之诛。”说到这里,他自觉太激动了,喘息了一下,放缓了声音又说:“本朝处大事极有分寸,一时之惑,终须觉悟,呣子天伦,岂无转圜之望?只是除了足下以外,更无人够资格调停。仲华,你受的慈恩最重,如今又是帘眷优隆,你如不言,别无人言。造膝之际,不妨将成败利钝的关系,委屈密陈,一定可以挽回大局!”

荣禄原亦有这样的意思,只是不敢自信有此力量。如今让旁观者清的李鸿章为他痛切剖析,大受鼓舞,毅然决然地说:“是,是!我的宗旨定了。”

“但盼宫闱静肃,朝局平稳,跟洋人打交道,话也好说些。”

提到洋人,荣禄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件事。虽然洋文报纸对维新失败及废立诸事,多所讥评,究不知各国公使是何说法?早想托李鸿章打听一下。不过,打听的目的变过了,以前是想明了各国公使的态度,决定自己的最后态度,此刻他说:“为了搪塞上头,想请中堂探探各国公使的口气,我对上头好有话说。”

李鸿章沉吟了一会答说:“此事我不便先开口问人家,这几天各国公使要替我饯行,如果提起来,我可以顺便问一问。

否则,就无以报命了。“

到了第三天,李鸿章有了答复。他写信给荣禄说:各国公使表示,若有废立之事,各国虽不能­干­预中国的内政,但在外交上必将采取不承认新皇帝的政策。

这样的机密大事,本不宜形诸笔墨,而李鸿章居然以书面答复,正表示他对他所说的话,完全负责。领会到这一点,荣禄的主意更坚定了。

※※※

十一月二十八,大雪纷飞,徐桐与崇绮一大早冲寒冒雪,直趋宫门,“递牌子”请见慈禧太后,为的是两人拟好了一道内外大臣联名吁请废立的奏稿,要请懿旨定夺。

“稿子很好!”可是慈禧太后还是那句话:“你们得先跟荣禄商量好!”

两人退回朝房密议,决定只传懿旨,不作商量。倘或荣禄不听,找个人出来参他,拿顶“违抗懿旨”的大帽子扣在他头上,看他受得了受不了?

商议停当,随即出宫,坐轿直奔东厂胡同荣府。帖子一递进去,荣禄便知来意不善。但绝不能挡驾,且先请了进来再说。

荣禄的起居豪奢是出了名的,那间会客的花厅极大,悬着双重门帘,烧起两个云白铜的大火盆,所以温暖如春。徐桐和崇绮腰脚虽健,毕竟上了年纪,冷热相激,顿觉喉头发痒,咳个不住,主人家的听差替他们又灌茶、又捶背,闹了好一会才得安静下来,跟荣禄寒暄。

三五句闲白过后,徐桐向崇绮使个眼­色­,双双站起,崇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折子,“奉太后旨意,有个稿子让你看一看!”他一面说,一面将奏稿递了过去。

荣禄不能不接,接过来一看案由,果不其然,是奏请废立,当时大叫一声:“哎呀!我这个肚子,到底不饶我啊!”说着,一手捧腹,一手就将折稿递还,等崇绮上当接回,荣禄又说:“昨儿晚上闹肚子。方才我正在茅房里,还没有完事,听说两公驾到,匆匆忙忙提了裤子就出来了。这会儿痛不可当,哟、哟、哟!这个倒霉的肚子!”

话还未完,人已转身,伛偻着腰,一溜歪斜地往里走了去。崇绮叹口气说:“来得不巧!”

“拉稀不是什么大毛病。”徐桐答说:“咱们且烤烤火,等一会儿。”

这一等等了将近一个钟头,还不见荣禄复出。只是荣家款客甚厚,点心水果接连不断地送上来,盖碗茶换了一道又一道。因此,两老虽然满心不悦,却发不出脾气。

“你家主人呢?”徐桐一遍一遍问荣家下人:“何以还不能出来?”

“累中堂久等!”荣家下人哈着腰答说:“在等大夫来诊脉。”

荣禄何尝有病?借故脱身,正与武卫军的一班幕僚如樊增祥等人在筹划对策。此事已密商了好久,始终没有善策,到这时却非定策不可了!反复衡量利害得失,总觉得无法面面俱到,唯有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力求保全大局。

于是,装得神情委顿地,再度会客,一进门便拱拱手,连声“对不起!”然后一面在火盆旁边坐下来,一面说道:“刚才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啊?”

“你请细看!”崇绮将奏稿递了给他,“仲华,这是伊霍盛业,不世之功!”

荣禄装作不懂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王的典故,一手接奏稿看,一手取铜管拨炭。将炭拨得愈加炽旺,火苗融融之后,很快地将奏稿捏成一团,投入火盆,口中还说了句:

“我不敢看呐!”

两老大惊失­色­,想伸手抢救,已自不及,一蓬烈焰,烧断了载漪想做太上皇的白日春梦。

徐桐气得身子发抖,颤巍巍站起来,手指着荣禄,厉声斥责:“这个稿子是太后看过的,奉懿旨命你阅看,你何敢如此!”

“荫老,”荣禄平静地说:“我马上进宫。如果真的是太后的意思,我一个人认罪。”

“好,好!”徐桐知道徒争无益,唯有赶紧去向端王告变,便说一声:“有帐慢慢算!”拉着崇绮,掉头就走。

荣禄不敢丝毫耽搁,立即换了公服,坐车直投宁寿宫北面的贞顺门,请李莲英出来说话。

“这么大的雪,你老还进宫!”李莲英问道:“什么事啊?”

“还不就是你知道的那回事!莲英,烦你上去回一声,我有话非立刻跟老佛爷回奏不可!”

“那就来吧!”

李莲英领着荣禄,一直来到养心殿后的乐寿堂,做个手势让他在门外待命,自己便进西暖阁去见慈禧太后,将荣禄的话,据实陈奏。

“他有什么事呢?”

“荣中堂没有跟奴才说,奴才也不敢问。不过,这么大的雪,又是下午,特为进宫‘请起’,想来必是非老佛爷不能拿主意的大事。”

慈禧太后想了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门外的荣禄,在这待旨的片刻,望着漫天的风雪,尽力想些凄凉悲惨之事,从祖父培思哈在平张格尔之役中殉难想起,接下来想咸丰初年,伯父天津总兵长瑞、父亲凉州总兵长寿,并从崇绮的父亲赛尚阿进兵广西平洪杨,在龙寮岭中伏,双双阵亡,一门孤寡,茕茕无依的苦况,以及早年在工部当司官,误触肃顺之怒,以致因赃罪被捕下狱,所遭受的种种非人生活。再一转念,记起珍妃就拘禁在景祺阁后,贞顺门旁,与宫女住所相邻的小屋中,每日饮食从门槛底下递进去,污秽沾染,真个是尘羹土饭!象这样的天气,既无火炉,又不见得能够换一换窗纸,不知道冻成什么样子?绮年玉貌的天家内眷,受这样的苦楚,言之可惨!

就这塞腹悲怆酿成盈眶热泪,一进门在冰凉的青砖地,“冬冬”碰了两个响头,叫一声:“老佛爷!”随即就痛哭失声了!

慈禧太后大惊,失去了平日那种任何情况之下,说话都保持着威严从容的神态,张皇失措地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徐桐、崇绮到奴才那儿来过了。”荣禄哽咽着说,“各国都帮皇上,就有那么的怪事,连分辩都分辩不清楚。果真要­干­这件事,老佛爷的官司输了!老佛爷辛苦几十年,多好的名誉,那一个不敬仰?如今冒这么大一个险,万万不值!倘或招来一场大祸,奴才死不足惜,痛心的是我的圣明皇太后!”说到这里,触动这几个月所受的软逼硬挤、冷嘲热讽、诸般委屈,假哭变成真泪,泉涌而出,号啕大哭。

慈禧太后被镇慑住了!既慑于洋人态度之不测,亦慑于荣禄哭谏的声势,不自觉地用一种畏缩让步的声音说:“你别哭,你别哭!咱们好好商量。”

“是!”荣禄慢慢收泪,但喉头抽搐,还无法说得出一整句的话。

“莲英!”慈禧太后吩咐,“给荣大人茶。”

李莲英见此光景,料知必有此小小的恩典,早就预备好了。不但有茶,还有热手巾把子。荣禄磕了头谢过恩,拿手巾擦一擦眼泪,喝两口茶,缓过气来,方始将与樊增祥等人商定的计划,说了出来。

“皇上身子不好,也没有几年了!”他说,“宋朝的成例,不妨仿效,宋仁宗没有皇子,拿侄子抚养在宫里,后来接位就是英宗……”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来了,《治平宝鉴》上就有这个故事,“这倒也是一法。”

“照奴才看,只有这个法子。如果立溥儁为阿哥,他今年十五岁,再费老佛爷十年辛苦的教导,那时候就什么都拿得起来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这个办法使得!就有一层,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话不好说。”

“依奴才看,总比废立的话好说些!”

这话近乎顶撞了,但慈禧太后并不在意,只问:“该怎么说才冠冕堂皇?”

“当初立皇上的旨意,原说生有皇子,承继给同治爷,现在没有皇子,就得另外承继。这是名正言顺的事。”

“就照这么说也可以。你找人拟个稿子来我看。”慈禧太后正一正颜­色­叮嘱:“这件事就咱们两个,你先别说出去。”

“奴才不敢!”

“你下去吧!”

于是荣禄跪安退出。李莲英送他出贞顺门,两人骈肩并行,小声交谈。荣禄将与慈禧太后商定的办法,告诉了李莲英,同时托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相机进言,坚定成议,无论如何不能使这个计划发生变化。

“你老放心!老佛爷答应了的事,不会改的。再说,老佛爷也真怕洋人­干­涉。如今这个办法很好,决不会变卦。”

听得这话,荣禄越发心定。多日以来的忧思愁烦,一旦烟消云散,胸怀大畅。回到府第,召集僚友,饮酒赏雪,大开笑口。

而在东交民巷的徐桐,却懊恼得一夜不能安枕。在荣禄那里受了气不算,回来又受洋人的气。这天是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三十。各国使馆岁暮酬酢,排日宴会,轮到比利时公使贾尔牒的晚宴,特为邀了美国海军乐队来演奏助兴。比国使馆紧挨着徐桐的住宅,洋鼓洋号,洋洋溢耳,徐桐想掩耳不闻不可得。直至午夜方得耳根清静,但心中烦躁,依然不能入梦。到得四更时分,有些倦意上来,却以与崇绮前一天有约,要进宫去见太后,不能不挣扎着起床。

※※※

递了“牌子”,第一起就“叫”,进了殿亦颇蒙慈禧太后礼遇,行过礼让徐桐与崇绮站着讲话,又命太监端­奶­茶给他们喝,说是可以挡寒。凡此恩典都足以壮徐桐之气,心里在想:那怕荣禄是太后面前第一号红人,今天也得碰一碰他!“雪是停了,反倒格外地冷!”慈禧太后问道:“你们俩要见我,什么事,说吧!”

“奴才两个,昨儿奉了懿旨,到荣禄那里去了。”徐桐愤愤地说,“谁知道荣禄先装肚子疼,不肯看奏稿,进去好半天才出来,真想不到的,又装傻卖呆,拿皇太后钦定的奏稿,扔在火盆里烧掉了!”

“有这样的事?”慈禧太后大为诧异。

“皇太后不信,问崇绮!”

“是!”崇绮接口,“如此巩固国本的大事,荣禄出以儿戏,奴才面劾荣禄大不敬!”

慈禧太后并不重视他所说的“大不敬”那个很严重的罪名,只问:“怎样出以儿戏?”

于是崇绮将当时令人啼笑皆非的遭遇,细说了一遍,慈禧太后想象荣禄玩弄这两个糟老头子于股掌之上的情形,差点笑了出来。

忍住笑已经很不容易,若说慈禧太后会如徐桐和崇绮所希望的,对荣禄大发雷霆,自是势所不能之事。可是,为了抚慰老臣,她亦不得不有所解释与透露。

“荣禄这么做法,是有点儿荒唐。不过,他的处境亦很难。洋人蛮不讲理,多管闲事,不能不敷衍着。这件事是一定要办的,或者变个法子就办通了。等商量定了,我会告诉你们,你们听我的信儿吧!”

起了好大的劲,只落得这么几句话听!徐桐心知斗不过荣禄,心里十分不快。崇绮比较有自知之明,进宫之前,对于告荣禄的状,本未抱着多大的期望,他所关心的,只是溥儁能不能入承大统?此刻听慈禧太后的口风,大事仍旧要办,当然兴奋,所以连连应声:“是,是!”

徐桐还想再问,所谓“变个法子”,是怎么变法?莫非由皇帝颁罪己诏逊位?只是话还不曾出口,站在前面的崇绮已经“跪安”,只能跟着行礼,相偕退出。

第二天就是十二月初一,军机承旨,咨会内阁,颁了两道明发上谕。第一道是:“现在朕躬尚未痊愈,所有年内暨明年正月应行升殿及一切筵宴,均着停止。”第二道是:“近因朕躬尚未痊愈,所有坛庙大祀,均经遣员恭代。明年元旦应恭诣皇太后前朝贺,荷蒙圣慈,以天气严寒,曲加体恤,自应仰体慈怀,明年正月初一日,朕恭诣宁寿宫,在皇太后前行礼。王公百宫,均着于皇极门外行礼。至一切筵宴,业已降旨停止。是日,朕仍御乾清宫受贺。”

第一道上谕不足为奇,第二道上谕却惹得人人议论,都说其中大有文章。但谁也看不透!不赞成废立的,自感欣慰,指出最后一句:“是日朕仍御乾清宫受贺”,是明告臣民,皇帝仍旧是皇帝,身分并无变化。赞成废立的,却另有一种说法:皇帝只朝宁寿宫,是以子拜母,不得在皇极门外率领王公百官行礼,就表示他己失却统御群臣的资格。至于最后这句话,就眼前来说,既未废立,不得不然。一旦废立成为事实,取消这句话,不过多颁一道上谕而已。

尽管议论纷纷,而且很有人在钻头觅缝,想探听到一个确实消息,以便趋炎附势,无奈连军机大臣都不明究竟。大家猜想,宫内一个李莲英,宫外一个荣禄,一定知道“宝盒子”里是一张什么牌。可是,谁也别想从他们口中套出一言半语来。

其中最焦急的自然是载漪。不过急也只能急在心里,表面上不敢跟人谈这件大事,怕的是不但招人笑话,而且热中过分,传到天威不测的慈禧太后耳中,会把一只可能已煮熟的鸭子给弄得飞掉。

这样到了家家送灶的那天,忽然传宣一道懿旨:“着传恭亲王溥伟、贝勒载濂、载滢、载澜、大学士、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南书房、上书房、部院满汉尚书等,于明日伺候。”

这就很明显了!近支亲贵,独独不传端郡王载漪,当然是特意让他回避,以便迎立溥儁继位。

于是平时就很热闹的端王府,益发其门庭如市,不过贺客见了载漪,只能说一声:“大喜、大喜!”却无法明言,喜从何来?也有些工于应酬的官儿,竟向载漪“递如意”。这是满洲贵族中,有特大的喜事,申致敬贺的一种仪式。贺客心照不宣,载漪受之不疑,俨然太上皇帝了。

到得傍晚,才有确实消息,是李莲英来通知的:溥儁立为“大阿哥”。皇子称“阿哥”,“大阿哥”便是皇长子之意。

原来不是废立而是建储。李莲英又解释事先秘而不宣的缘故:清朝的家法,不立太子,如果事先宣布,必有言官根据成宪,表示反对。纵或反对不掉,一桩喜事搞出枝节来,不免煞风景。因此慈禧太后决定,临事颁诏,生米煮成熟饭,言官就无奈其何了!

话是如此说,“大阿哥”到底不是皇帝。夜长梦多,将来是何结果,实在难说。因此,内心的失望忧郁,非言可喻,想来想去,洋人可恶,挡住了他这场大富贵,可真是势不两立的深仇大恨了!

※※※

慈禧太后黎明升殿,皇帝及王公百官,早就在“伺候”了。

宝座不象平时后帝同御,东西并坐。只设一座,皇帝是站在慈禧太后身旁。御案前面跪的是溥儁,他身后方是王公百官,照例,由庆亲王奕劻领头。

“诏书呢?”慈禧太后问皇帝。

皇帝一无表情地从身上摸出一张黄纸来,“庆亲王,”他说:“你来念!”

于是奕劻跪接了上谕,起身宣读:“朕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训政,殷勤教诲,巨细无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亟思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恳皇太后训政,一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庙诸大祀,不克亲行。值兹时事艰难,仰见深宫宵旰忧劳,不遑暇逸,抚躬循省,寝食难安。敬溯祖宗缔造之艰难,深恐勿克负荷。且入继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恳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畀。再四恳求,始蒙俯允,以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子。钦承懿旨,欣幸莫名,谨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溥儁为皇子。将此通谕知之。”

等奕劻念完,皇帝已取下头上所戴的红绒结顶貂帽,亲手戴在溥儁头上。

于是嘴­唇­撅得老高的大阿哥溥儁,向皇帝一跪三叩首谢恩,接着又向慈禧太后也行了同样的大礼。

显然的,慈禧太后因为做了祖母而大为高兴,满脸慈祥,笑容不断,带着那种象任何人家老­奶­­奶­对孙儿逗笑取乐的欢畅神情说:“怎么不先谢我?”

见她是如此欣悦,庆王便带头贺喜:“皇太后无孙有孙,毅皇帝无子有子了,大统有归,皇上了掉多年来的一桩心事。

奴才等叩贺大喜!“

说完碰头,大家亦都跟着他行了礼。慈禧太后笑道:“这是家事,可也是国事。大家同喜!明天你们给皇帝递如意!”

听得这话,侧立在旁的皇帝,摇摇晃晃地一转身,斜着朝上哈腰,是俯首听命的样子。那转身的动作,与弯腰的姿态,就仿佛“大劈棺”那出戏中的“二百五”。

“大阿哥的书房,可是顶要紧的一件事。”慈禧太后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了,“当初选师傅是选错了!到底讲道学的靠得住些。崇绮现在没有什么紧要差使,看他­精­神也很好,派他给大阿哥上书。”

崇绮不在召见的班次之列,便由军机领班的礼王答说:“是!奴才一下去就传旨给崇绮!”

“书房得有人照料。”慈禧太后说:“派徐桐去!”

“是!”徐桐响亮地应声,“奴才年力衰迈,不过不敢辞这个差使。大阿哥的书房,奴才请旨,不妨开弘德殿,这是穆宗毅皇帝当年典学之地,正好子承父业。”

“可以。西苑就在南殿好了。”慈禧太后又说,“你也不必每天到书房,想到了就进来看一看。顶要紧的是清静,决不许不相­干­的人进进出出。不拘是谁,不该到书房的,胡闯了进来,你指名严参,我一定重办。”

“是!”

慈禧太后略停一下,看一看皇帝说:“明年是皇帝三十岁整生日,应该热闹热闹。礼部查一查成例看,该怎么办!”

礼部尚书是启秀。他的学问不怎么样,朝章典故却很熟。在记忆中就没有一位皇帝行过“三旬寿辰”的庆典。当时便想以军机大臣的身分发言。在他身旁的赵舒翘,扯一扯他的衣服,启秀便不作声了。

看看无话,庆王领头跪安。等退出殿外,王公大臣,立即分成几堆,一堆是载濂、载澜,他们是向着载漪的,自然起劲,商量着要到端王府怎么去“贺一贺、乐一乐”;一堆全是汉人,六部尚书与南书房、上书房的翰林等等,对于立储一事,认为是满洲人的家务,与己无­干­,不必多管;另一堆是军机大臣及庆王、徐桐这班参与大计的人,一起回到军机处,还有许多大事要商量。

“皇太后今天这个举动,我不佩服!”刚毅一进军机直庐就大声发话,“事情做得不­干­脆,将来免不了有麻烦!”

“是啊!”赵舒翘附和着说,“看今天的情形,皇太后若能当机立断,大事亦就定矣!”

“哼,”荣禄冷笑道:“两公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平常人家办这样的事,也得一次一次请至亲好友来商量,象今天这样,能够平平安安过去,就算祖宗有灵!”

“怎么?”刚毅张大了眼睛,还要再说什么,不料荣禄比他说得快。

“子良!你别说了。皇太后的见识,总不能不如你吧?”

这是一张无大不大的膏药,一下子将刚毅的嘴封得严严地,喘不过气来。于是庆王便抓住这个空隙发话了。

“你们看,明天的报上,又不知会登些什么?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跟各国公使去照会。”他问荣禄,“仲华,你看就在这里拟稿子呢,还是回衙门后再说?”

他所说的“衙门”是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荣禄讨厌刚毅,在这里拟照会,怕他会胡乱参预,便即答说:“还是回衙门!王爷先请,我随后就到。”

荣禄要留在军机处,是因为刚毅和赵舒翘在拟旨时,可能会动手脚,将废立的意思隐藏立储之中,所以要监视在那里。

等“达拉密”写了上谕来,荣禄一看,共是五道,除立储、递如意、开弘德殿以外,另外有两道:一道是明年正月初一,大高殿、奉先殿行礼,着大阿哥恭代。一道是皇帝明年三旬寿辰,应如何举行庆典,着各该衙门,查例具奏。

“这一道,”荣禄指着大阿哥恭代行礼的稿子说,“皇太后没有交代啊!”

“礼当如此!”启秀答说:“备好了回头请旨。”

这也未尝不可。“这一道,”荣禄手指另一个稿子,“我看不必亟亟!”

“为皇上做生日,是皇太后当面交代,为什么不述旨?”刚毅振振有词地问。

“这会引起很多猜疑。从来就没有皇上三旬寿辰的庆典。拿康熙爷来说好了,八岁即位,康熙二十二年可有庆典?”他看着启秀问:“颖之,你是礼部堂官,掌故又熟。你说!”

“照成例,都是五旬寿辰……。”

“可不是!”荣禄抢着说道:“我看还得请旨,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一天都搁不得。”

“好吧!咱们请旨。”刚毅无可奈何地答说。

请旨的结果,暂时压了下来。其余的四道上谕,立即交内阁明发。同时通知上海电报局,转电各省督抚。

※※※

上海电报局的总办叫经元善,接到电报,大惊失­色­,立刻带着译出来的电文去看盛宣怀,请示处置办法。

盛宣怀的官衔是大理寺少卿,差使是“督办电报轮船两商局”,恰为经元善的顶头上司。当时看完电文,心中亦不以朝廷此举为然,但既为上谕,当然遵办,便即说道:“这事耽搁不得,先发两江、湖广,其余通报各省,一律转知。”

“原电照转,自不在话下。”经元善面­色­凝重地说:“名为立嗣,实为废立,只怕马上还有皇上退位的上谕。果然不幸而有此,各国一定调兵­干­预,以积弱之国,而当数国雄兵,危亡立见。元善的意思,想联络上海绅商各界,联名致电总署,请为代奏谏阻。不知道杏公的意思如何?”

盛宣怀听得这话,大吃一惊。不过他深知上海的民气,反对慈禧太后及旧党的,大有人在。而且自己以洋务起家,天生就站在新党这一边,如果表示反对,无异自居于旧党之列,有失立场。而最要紧的是,李鸿章与刘坤一都不主张废立,倘或违逆了这两人的意思,“督办两局”的差使,立即不保。因此,决不能阻挠经元善。

然而他亦不敢公然赞成,否则,经元善进一步请他领衔发电,可就无以推辞了。这样声­色­不动的想了一遍,决定学一学王文韶,装聋作哑。

“莲珊,”他从容自如地叫着经元善的别号说,“转眼就是三十了,应该要发的,贺年的电报,请你检点一下,不要漏了那一处。”

经元善一愣,细想一想方始会意,这是默许的表示。于是不再多说,辞回局里,立刻拟了一个电报,去找他的好朋友汪康年商量。

汪康年字穰卿,先世是徽州人。乾隆年间迁居杭州,经营盐、典两业而成首富。汪氏与海宁查氏一样,亦商亦官,子弟风雅,­性­好藏书,四世聚积,名声虽不及“宁波范氏天一阁”,但提起杭州“汪氏振绮堂藏书”,士林中亦无不知名。

汪氏后辈中最有名的是汪远孙,字小米,官不过内阁中书,而归田的尚待督抚,无不礼重,振绮堂藏书亦至汪小米而极盛,所居之地在东城,就称为“小米巷”。他的侄子,亦是名闻天下的人物,二十年前与无锡薛福辰会治慈禧太后的沉疴而大蒙宠遇。

汪康年就是汪小米的胞侄。光绪十八年壬辰科的进士,亦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之一,光绪二十二年在上海创设《时务报》,鼓吹变法维新。《时务报》是旬刊,专以议论为主,为了报导时政,上年春天又创办《时报日报》,不久改名为《中外日报》,销路极畅。有此为民喉舌的利器在手里,经元善的提议,便很容易地激起了波澜壮阔的声势,由于汪康年的支持,第二天到上海电报局自愿列名电请总署代奏的士绅名流,计有一千二百余人之多。

电报到京,总理衙门的章京不敢怠慢,立即先将正文送到庆子府,只见电文是:“总署王爷中堂大人钧鉴:昨日卑局奉到二十四日电旨,沪上人心沸腾,探闻各国有调兵­干­预之说,务求王爷中堂大人,公忠体国,奏请圣上力疾临御,勿求退位之思,上以慰太后之忧勤,下以弭中外之反侧,宗社幸甚,天下幸甚。卑局经元善暨寓沪各省绅商士民一千二百三十一人合词电奏。”

这使得庆王大感意外,他原以为可能有不怕死的言官,会步吴可读的后尘,上折奏谏,不想小小一个并无言责的候补知府,会有此举动!他心里在想,这经元善的脑袋或许不会丢,纱帽是丢定了。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真不小。应不应代奏,庆王一时拿不定主意,姑且将电文抄录一份,先派专差送了给荣禄再作道理。

不久,荣禄亲自登门,同时,一千二百三十一人的名单亦已译完送到。列名的人,有汪康年同榜,现任翰林院编修的蔡元培、名重一时的章炳麟等等。此外,所谓“海内四公子”倒也有一半在里头:丁日昌的儿子丁惠康与吴长庆的儿子吴彦复。

“仲华,你看怎么办?快过年了,莫非还惹皇太后生一场闲气?”

“生气是免不了的,可不是闲气!”荣禄指着电文说:“凭‘探闻各国有调兵­干­预之说”这一句,就不能不代奏。“

“‘探闻’之说,不一定靠得住。”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好!这么说,就准定代奏。可是,咱们得有话啊?”

“当然。”荣禄沉吟了一会说,“这件事当然不宜宣扬,也不便批复。不过光是留中也不行,那些人还会闹。现在得想个法子,让他们、让洋人知道,皇上还是照旧当皇上。人心一定,自然就没有什么可以闹的!”

“说得是!我倒想到一个题目,皇上明年三旬寿辰,本来不宜举动,现在倒似乎以有所举动为宜了。”

“题目是好题目,文章很难做。轻了,不足以发生作用,重了,太后未必乐意,端王也会跟咱们结怨家。这得好好商量。”

于是置酒消寒,秘密斟酌停当,第二天一早上朝,荣禄特意不到军机处,也不邀其他总理大臣,由庆王递牌子,抢头一起见着了慈禧太后。

两宫同御,平时不大容易说话,而这天的话却正要当着后帝在一起的时候说。庆王将电文抄件呈上御案以后,不等慈禧太后开口,抢先说道:“上海的绅商士民,全是误会。宫中上慈下孝,立大阿哥的本意,在上谕中亦已经说得很明白。南边路远,难免有些道听途说的传闻,不过这个电报的本意是怕洋人调兵­干­预,并没有其他情节。奴才两个觉得不理他们最好。”

“不理,”慈禧太后问道:“不闹得更厉害了吗?”

“只要皇上照常侍奉皇太后视朝,大家知道误听了谣言,当然不会再闹。要再闹,就是别有用心,莫非朝廷真的拿他们没奈何了?”

这话说得很中肯,慈禧太后对民气的“沸腾”,不足为虑,可是,“洋人呢?”她问:“不说要调兵来吗?”

听得这一说,庆王和荣禄都格外加了几分小心。他们俩昨天反复推敲的结果,便是决定引慈禧太后发此一问,然后抓住这个题目,一步一步去发挥。

“他们也不过听闻而已。道听途说,也信不了那么多!”

庆王越是不在乎,慈禧太后越关心,因为过去几次外患,都因为起初掉以轻心,方始酿成巨祸,“‘微风起于蘋末’,”她说了一句成语作引子,接下来用告诫的语气说:“若说洋人从他们国内调兵来,那是胡说,包里归堆才两三天的工夫,要调兵也没有那么快,那班人更不能那么快就有消息。也许是南边的洋兵往北调,这可是万万不能大意的事!”

“这……,”庆王答说:“得问荣禄,奴才对军务不在行,不敢妄奏。”

“那么,荣禄你看呢?”

“奴才正留意着呢!”荣禄答说:“上海倒是有几条外国兵船往北开。不过,游弋­操­练,也是常有的事。奴才只看它船多不多,是不是几国合齐了来?如果不是,就不要紧!”

“到底是不是呢?先不弄清楚,等看明白情势不妙,那时再想办法可就晚了。”

“是!”荣禄故意沉吟了一下,“不过,回老佛爷的话,预先想法子也很难。洋人拿立大阿哥就是皇上要退位作借口,咱们又不能给人画把刀,说皇上一定不会退位。若是有个法子,让洋人知道,深宫上慈下孝,谁也挑拨离间不了,也许倒死了心了。可是,这也不能明说,一落痕迹,反为不妙!”

“不落痕迹呢?可有什么法子?”

“是!”

在这荣禄有意沉默之际,庆王突然开口:“奴才倒有个法子!皇太后慈恩,那天交代,皇上明年三旬万寿,应举庆典。听说军机处怕事无前例,容易引起误会,奏请暂缓颁旨。如今正不妨仍旧颁懿旨,想来皇上孝顺,一定谦辞。这么一道懿旨,一道上谕,先后明发,不就看出来上慈下孝了吗?”

“是吗?”慈禧不以为然,“这么做法,一望而知想遮人耳目。”

“那,那就真个举行庆典。”

“不!”一直不曾开口的皇帝,似乎忍不住了,“皇太后有这个恩典,我也不敢当,不必举行一切典礼,连升殿的礼仪也可以免。”

“典礼可免,开恩科似不宜免。”荣禄急转直下地说:“奴才斗胆请旨,明年皇上三旬万寿,特开庆榜。庆典虽不举行,‘花衣’仍旧要穿。”

对于荣禄所提出来的这个结论,慈禧太后入耳便知道其中的作用。皇帝的整生日,如果要举行庆典,当然就少不了开恩科,尤其此时而行此举,名为“嘉惠士林”,实在是收买民心,安抚清议的上策。

不过,新君登基,照例亦须加开恩科。如果皇帝三旬寿辰,其他庆典皆废,独开庆榜,亦容易为人误会,是一种明为祝嘏,暗实贺新的移花接木手法。若有一道庆寿穿花衣的上谕,便可消除了这一层可能会发生的误会。

所谓“花衣”是蟒袍补服,国有大庆,前三后四穿七大蟒袍,名为“花衣期”。在此期内,照例不准奏报凶闻,如大员病故、请旨正法之类。慈禧太后心想,这一庆贺的举动,惠而不费,而有此一诏,至少可以让天下臣民知道,在明年六月二十六皇帝生日之前,决不会被废。这一来起码有半年的耳根清静,到下半年看情形再说,是可进可退很稳当的做法。因而欣然同意,决定在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两天,交代军机照办。

二十八那天,是钦奉懿旨:“皇帝三旬万寿,应行典礼,着各该衙门查例具奏。”到了二十九那天,皇帝亲口指示:“明年三旬寿辰,一切典礼都不必举行。”当然也就不必查例了。刚毅心想,话是两个人说,意思是慈禧太后一个人的,既有前一天的懿旨,何以又假皇帝之口,出尔反尔?正在琢磨之时,慈禧太后开口了。

“皇帝明年三十岁整生日,不愿铺张。不过恩科仍旧要开。庚子本来有正科乡试,改到后年举行。辛丑正科会试,改到壬寅年举行。”

“是!”领枢的礼王世铎答应着。

“还有!皇帝明年生日前后,仍旧穿花衣七天。”

“是!”

“还有,各省督抚、将军,明年不准奏请进京祝寿。”慈禧太后又说:“这四道旨意,都算是皇帝的上谕。”

等退了下来,刚毅将倚为心腹的赵舒翘邀到僻处,悄悄说道:“事情好奇怪啊!太后一桩一桩交代,连正科改恩科、恩科往后推,都想得周周全全,这是胸有成竹啊!谁给出的主意呢?”

“是的,必是先有人替太后筹划妥当了。我还听说,上海电报局总办有个电报给庆王,请为代奏,皇上千万不可退位。

此事千真万确!“

“那,怎么不拿电报出来大家看呢?你去问,”刚毅推一推赵舒翘,“你兼着总署的差使,这样的大事,老庆怎么可以不告诉同官?”

“好!我去请教庆王。”

一去扑个空,庆王到端王府商量紧要公事去了。

※※※

这天端王宴客。陪客都比主客煊赫,而且早都到了,在书房中闲聊。话题集中在主客——卸任山东巡抚毓贤与他在山东的作为上面。

毓贤字佐臣,是个汉军旗人,籍隶内务府正黄旗。监生出身,捐了个知府到山东候补,署理过曹州府。曹州民风强悍,一向多盗,而毓贤即以“会捉强盗”出名。府衙照墙下十二架“站笼”,几乎没有空的时候。可是曹州百姓知道,在站笼中奄奄一息的“强盗”,十之八九是安分良民。无奈上宪都以为毓贤是清官,也是能员,象这样的官儿,平时总不免狠些。所以尽管怨声载道,而毓贤却是由署理而实授、升臬台、署藩司,官符如火,十年之间,做到署理江宁将军。

甲午战争以后,民教相仇,愈演愈烈,尤其是山东,“教案”闹得最凶。事实上杀“教民”的亦可以说是教民,正邪不同而已。河北、山东一带,白莲教亘千余年而不绝,大致治世则隐,乱世则显。乾隆三十九年,山东寿张教民王伦,以治病练拳号召徒党起事,由此演变为“三省教匪之役”,自嘉庆元年大举会剿,至九年九月班师,而余党仍在,到嘉庆十八年复有喋血宫门的“林清之变”,山东、河南都有响应,虽然只两个月的工夫,就已平压下去,可是邪教始终在贪官酷吏横行之处,暗暗传布,俟机而发。凡是信“西教”的,因为门户之见,权利之争,更如水火不相容,所以白莲教余党最多的地方,亦就是“教案”迭起,最难调停的地方。

白莲教的支派极多,有一小股名为“大刀会”,光绪二十三年十月里,在山东杀了两个德国传教士。德国提出交涉,要求将山东巡抚李秉衡革职。继任的就是毓贤。谁知毓贤的袒护,更甚于李秉衡,于是而有山东平原朱红灯之举。

朱红灯这一派称为“义和会”,起源于白莲教所衍化的八卦教。八卦教分为八派,其中势力最大的两派是“乾字拳”与“坎字拳”,林清即属于坎字拳。乾字拳为离卦教的余党,离为火,所以衣饰尚红。朱红灯这个名字,一望而知属于离卦教,为了遮官府的耳目,改了个冠冕堂皇的名字:“义和会”,又称“义和拳”。

当朱红灯在光绪二十五年秋天闹事时,廷议分为两派:一派主抚,一派主剿。主抚的认为仇教即是义民,理当慰抚;主剿则认为此辈是乾嘉年间,屡见于上谕的“教匪”,聚众作乱,扰害地方,应该切实剿治。荣禄与袁世凯都是如此看法,兵权在握,不理载漪、徐桐、刚毅之流的主张,由袁世凯派总兵姜桂题,带领武卫右军一万一千人,进驻山东与河北交界的德州。不久,由袁世凯的堂兄候补知府袁世敦进兵平原,将朱红灯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无奈义和拳中颇有高人,见此光景,赶紧打出一面旗子,四个大字:“扶清灭洋”。于是毓贤庇护义和拳更觉师出有名。为义和拳改名“义和团”,准许使用“毓”字黄旗,俨然是他的嫡系部队了。

这一来办理教案的平原知县蒋楷与进兵有功的袁世敦,必然要倒霉,朝廷听信了毓贤的片面之词,下了一道上谕:“蒋楷办事谬妄,几酿大祸,即行革职,永不叙用。营官袁世敦,行为孟浪,纵勇扰民,一并革职。”了解真相的,都为蒋楷、袁世敦不平,但没有人敢出头替他们伸冤。

反是旁观的洋人,觉得有说话的必要。当然,民教相仇,烧教堂、杀教民,在华传教的洋人,惴惴自危,亦不能不请他们的公使保护。于是,由美国驻华公使康格为头,约集各国公使到总理衙门,面递照会,要求中国政府制止山东义和拳作乱。

一个多月的工夫,康格提出了五件照会,最后一件照会提出之时,正在蒋楷革职,及朱红灯打出“毓”字旗以后,康格认为事态严重,所以在提出照会的同时,要求与总理大臣面谈。

奉庆王之命接见康格的这位总理大臣,名叫袁昶。他是浙江桐庐人,字爽秋,光绪二年的进士,不但博学多才,而且久任总理衙门的章京,熟谙洋务,是很得各国公使尊敬的一位对手。

透过译员的传达,康格询问四次照会的结果,袁昶答道:“中国政府并无意与洋人为难。一再告诫地方官,务须秉公办理,这有上谕可资查考的。至于民教相仇,由来已久。地方莠民,固有假借名义,与教民冲突的情事。可是,所谓教民,亦难保没有倚仗洋人的势力,横行不法的。朝廷只问是否良民,不问是否教民,如果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当然在保护之列,否则,虽是教民亦不能姑息。”

“中国政府如果持这样的态度,我们当然很满意,可是各省的地方官,并非如此。他们的行为与中国政府完全相反。请问,中国政府如何处置?”

“当然依照法令,加以处罚。”

“然则,象山东巡抚毓贤,公然袒护义和拳,又怎么说?”

“不会的!”袁昶明知他所言不虚,但决不能承认,所以断然答说:“决无此事!”

康格不答,从皮包中取出两张照片来给袁昶看。一张上面是个义和拳的头目,头戴风帽,手执大刀,两旁两个喽罗,各持一面大旗,旗上有字,约略可辨,一面是“天龙”二字,一面只有一个“毓”字。

“这个人就是朱红灯!”康格看着英文说明,告诉袁昶:“这面旗帜,上有山东巡抚的姓氏。请再看这一张照片。”

另一张照片更是确证,所拍摄的是“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山东巡抚部堂毓”,奖许义和拳为义民,并改拳为团的告示。

看了这两张照片,袁昶大感困窘,只能这样答说:“这件事,得要调查了再说,或许是一种误会。”

“证据在这里,决非误会。不过,希望中国政府详细调查。”

康格问道:“如果调查属实,中国政府准备作何处置?”

“这不在本人的权责范围之内,也可以说,任何人都无法答复,必须请命于敝国皇上。”

“我们希望贵大臣能够建议,象山东毓巡抚的这种行为,是严重的失职,应该撤换。”

“不!”袁昶一口拒绝,“贵公使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这是­干­涉内政,为万国公法所不许。”

康格面有窘­色­,“我希望贵大臣了解。”他说:“这是出于敦睦两国邦交,安定贵国社会秩序的善意建议。”

“是的!多谢你的善意建议。”袁昶问道:“请问这两帧照片,能否见赠?”

“当然、当然!”康格又说:“关于山东义和拳的作乱,我必须提出一项忠告,倘或中国政府没有明快有力的处置,将会引起非常严重的后果。我希望中国政府知道,我国麦金莱总统及约翰。海国务卿所提出的对华门户开放政策,与英国为了维持既得利益所作的同样主张,有所不同。美国的本意是希望中国免于被瓜分之祸,得能维持主权的独立及领土的完整。因此,中国政府不能自己制造祸乱,侵害到各国在华的利益,否则就会给予对中国有领土野心国家的一个武力­干­涉的借口。美国政府亦就无法帮助中国政府对抗外来的压力。因为是这样深切的关系,所以我们所作的建议,不可避免地会超越国际交涉所许可的范围。这一点,请贵大臣谅解。”

这一大篇话一口气说下来,经过传译之后,原意打了一个折扣,不过大致可以听得出来,康格的劝告,出于善意。袁昶很感动地说:“美国是中国的诤友,贵公使的话,我一定会转达给当道。”

话虽如此,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连袁昶自己都不太了解,可与言者,就更少了。不过康格所交来的那两张照片,却发生了很大的作用,荣禄密奏慈禧太后,在十一月初下了一道上谕:“山东巡抚毓贤,着来京陛见,以工部右侍郎袁世凯,署理山东巡抚。”

※※※

毓贤到京一个多月了。由于徐桐等人的支持与揄扬,成了很出风头的人物。提起不怕洋人的“英雄”,群相推许,毓贤第一。

因此,这天载漪宴客,等毓贤一到,宝石顶子的王公贝勒,无不起身相迎,奉为上宾。载漪更为亲热,“佐臣、佐臣”叫个不停。

到入席之时,载漪尊毓贤入首座,而毓贤说什么也不肯,口口声声:“朝廷体制攸关,决不可越礼。”

所持的理由光明正大,载漪只好依他。于是依照爵位序次:庄亲王载勋坐了首席;其次是小恭王溥伟的生父、郡王衔的贝勒载滢;再次是载漪的胞弟,辅国公载澜;然后方是毓贤;还有个陪客也是内务府的汉军,户部右侍郎英年。连主位的载漪,六个人团团坐定吃生片火锅。

行过一巡酒,话题转入义和拳,谈到袁世敦平原剿匪,毓贤大喝口酒,摇摇头将杯子放下,不胜感慨地说:“当今国势日堕,由于民志未伸。曾文正在日,我样样佩服,就是办天津教案,杀好些义民替法国领事丰大业一个人抵罪,地方官还遭严谴,辱国太甚,民气不舒,这件事做得错尽错绝。如今还要再杀拳民,助长洋人的骄嚣之气,无异自剪羽翼,开门揖盗,万万不可!”

这番话在载漪听来,觉得义正辞严,大为佩服,“佐臣!”他情不自禁地说:“公道自在人心!老佛爷知道你忠心耿耿。山东且让袁慰庭去胡闹,包在我身上,不出三个月还你一个巡抚。”

毓贤心中一喜。不过他为人向来喜欢摆出一面孔“富贵于我如浮云”的神情,所以不便当筵道谢,只说:“国事蜩螗,只想多做点事,报效朝廷,名位在所不计。王爷看得起,那怕在虎神营派我当个管带,亦所乐从。”

“笑话,笑话!”载漪停了一下,胸有成竹地说:“我自有道理。”接着又问:“佐臣,你看大刀会、义和拳,到底管用不管用?”

“当然管用!”

“佐翁,”英年问道:“说义和拳有神技,洋枪洋炮打不死,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千真万确。”

“可是,”英年迟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我听说,袁慰庭手下有人试验过,似乎不如所传那样神奇。”

“喔,菊侪!”毓贤喊着英年的别号,很认真地问:“你听人怎么说?”

不但毓贤,在座的人亦无不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盯着英年看,这使得他大感威胁,但亦不能不说。

他所闻的传说是如此:有人带着徒众,直闯武卫右军翼长姜桂题的大营,自道不畏洋人的炮火。姜桂题问他可敢试验?此人大言相许。于是传来一班兵丁“打活靶”,一排枪响起,此人中了邪似地乱蹦乱跳了一阵,倒地不语。细细检查,身上有十四个窟窟。姜桂题因为有袁世敦的前例在,怕惹是非,勒逼死者的徒弟写了一张字据,说是“试术不验”,送命与官兵无­干­。

听他说完,毓贤轻蔑地笑了,然后正­色­说道:“菊侪,我不说你是误信谣言。就算有其事,亦是例外,其人练术不­精­,自取其死而已!”

“照这么说,”载滢Сhā嘴问说,“是可以练成那样的本事的罗!”

“诚然!”毓贤略停一下说,“滢贝勒,你见了就相信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只说一件事,你老也许不信,可是我可以当场试验。”

“喔,请说,是怎么一件事。”

“我能吃生的鱼头。滢贝勒,你能不能?”

此言一出,阖座动容,载滢使劲摇着头:“不但不能,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毓贤微笑不答,转脸向听差说道:“管家,请你到厨房里要两个生鱼头来!”

“是!”听差答应着,身子不动,只望着主人。

年轻的载澜,那里舍得不开这个眼界,大声吩咐:“去,去!多拿几个鱼头来。”

鱼头来了,王府的下人也来了,都在窗外偷偷窥望,要看“毓大人吃生鱼头”。毓贤不慌不忙地望着大冰盘中带血的四个生鱼头说:“这是松花江的白鱼,骨头很硬,可是敌不过牙齿。”

说完,用手抓起一个鱼头,蘸一蘸作料,放到嘴里去咬。叽里嘎啦,象狗咬骨头似的,一会儿就面不改­色­将生鱼头吞下肚子去了。

“了不起!了不起!”载漪赶紧执壶替他斟了一杯热酒,一面挥手,让听差把那盘生鱼头端走。

“真是,耳闻不如目见。”载滢大为倾服,“若非亲眼得见,说什么我也不能相信。”

“就是这话罗!”毓贤说道,“义和团的神技,如果我不是亲眼得见,也不能相信。”

“那,”载澜的好奇心更炽,“能不能把那些义和拳找来,咱们跟他学学本事?”

“也快来了!”英年答了一句。

“怎么?”

英年深悔失言,踌躇了一会不肯说,也不敢说,陪着笑答道:“没有什么!”

越是这样越使人怀疑,毓贤颇为不悦,硬逼着他说:“菊侪,你有话该老实说出来,这样吞吞吐吐,算是怎么回事呢?”

看样子如果不说,毓贤误会更深,英年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或许是故意造出来糟蹋袁慰庭的!大家当笑话听吧。”

据说,从姜桂题那次试验以后,袁世凯益发看穿了义和拳的底蕴,毫不容情加以搜捕。义和拳恨极了他,编出两句儿谣:“杀了袁鳖蛋,大家好吃饭。”又在山东巡抚衙门的照墙上,画一个洋人,后面是一只头戴红顶花翎的大乌龟,背上写“袁世凯”三字,正伸长了脖子,凑向洋人的臀部。

听英年讲完,阖座大笑。义和拳为袁世凯所抑,在山东存身不住,渐向北侵,进入河北边境这段话,英年就可以略去不提了。

由此开始,席间的气氛便轻松了,毓贤的谈锋极健,讲他在山东捕盗及惩办教民的“政绩”,就象听说书一样,很能吸引人。唯一的例外是载澜,听而不闻,只想自己的心事,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趁主客都不注意之际,悄悄起身离席,出了王府,带着两名跟班,跨马直奔西四牌楼以南的丁字街。

七七

丁字街以西的砖塔胡同,通称“口袋底”,是内城的一处艳窟。名气不如八大胡同之响,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寻芳的来得尊贵。“澜公爷”固是豪客,但却不如“立大人”。

“立大人”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红人,工部侍郎立山。他亦是内务府的汉军,本姓杨,字豫甫,行四,所以熟人都管他叫“杨四爷”。他当过内务府堂郎中,在修颐和园那几年,发了大财。起居豪奢,京中无人不知。据说他所蓄的朝珠有三百余挂之多,每天换一挂,可以终年不重复。走马章台,挥手千金,视为常事,‘澜公爷“的身分虽高,谈到浪掷缠头,可就相形见绌了。

偏偏在口袋底他们所眷的是同一个人,这个来自天津杨柳青的名妓,叫做“绿云”,载澜结识她在先,而立山后来居上。及至知道是“澜公爷”的相好,立山倒是有意退让,无奈绿云本人觉得此胜于彼。她所隶的那个“天喜班”,则从掌班到伙计,更无不以立山为财神爷,如何肯容他跳槽?这天也是天喜班的掌班,派出几拨人去,在立山常到的几处“清吟小班”及饭馆中搜索,最后是在煤市的泰丰楼截住了立山,硬拦到口袋底。大烟抽到一半,听得外面在喊:“澜公爷到!”

不由得有些着慌。

“我躲一躲吧!”立山扔下烟枪想起身,“面对面多不好意思?”

“怕什么?”绿云将他一把推倒,“等我去打发他走。”说完,扭着腰便往外走,顺手带上了房门。

红姑娘都有几间屋子,绿云独占一个院子,南北屋共有六间之多。立山在北屋,载澜自然被让到南屋。两面的陈设差不多,但味道大不一样,北屋灯火辉煌,南屋则连取暖的火炉都是刚生起来的。载澜从心里冷到脸上,气­色­非常难看。

绿云见此光景,便回头骂人:“怎么回事?弄个冷炉子在这里!也没有人招呼。茶呢?都当澜公爷脾气好,就敢这么无礼,不是大年底下,看我不骂好听的。”

听她这一番做作,载澜的脾气发不出,憋在心里更觉难受,冷冷地问道:“谁在那面屋子里?”

“还有谁?是掌班的从泰丰楼把他去截了来的。”绿云叹口气,“唉!掌班的也叫事不由己。”

“什么为难的事?”

绿云欲语不语地,然后很快地说:“没有什么!三爷你就别打听了。那里喝了酒来?”

“我是从端王府逃席出来的。早知道……,嗐,别说了!”

“又是什么不痛快?”

“冰清鬼冷的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痛快得了吗?”

“我不是在这儿陪你?”绿云一面说,一面将头扭了过去,坐在炕上,低着头,抽出拴在玉镯子上的小手绢在擦眼泪。

“这就怪了!我又没有说你什么,你哭个什么劲?”

“我也不是说三爷说了我什么,我觉得委屈,是自己心里难过。”

说到这里,只见门帘掀处,前面一个伙计另捧着一具火焰熊熊的白泥炉子来替换,后面一个老妈端个托盘,上面是茶与果碟子。绿云便即起身,亲自摆好果碟,将茶捧给载澜,又端一张凳子摆在火炉旁边,拖着他换地方坐。

这一来,载澜的气消了一大半,代之而起的是关切。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什么事不痛快?”

“三爷,你别问行不行?”

“为什么?”

“何苦让你也不痛快。”

这一说,载澜更要问了:“不要紧,你说罢!”

绿云迟疑了好一会,自己又搬张凳子,挨着载澜坐下,一面拿火筷子拨火,一面用抑郁的声音说道:“快年三十了,铺子里的帐,还不知道怎么搪?”

听得这话,载澜懊悔多此一问。不过,他也是有准备,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银票来,绿云眼尖,看过去都是小数目,便不作声。

“这里三百两银子,你先拿着花。”

“不!三爷,你给得不少了!我不能拿。”

“嫌少?”

绿云不答,却又去掏手绢要擦眼泪。载澜颇为惶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三爷,”绿云委屈地说:“你总是不知道我的心。”

“是啊!我实在有点猜不透。”载澜问道:“不是嫌少,你为什么不拿?”

“好吧!我拿了就是。”

等她伸手过去,载澜却又不给了,缩一缩手说:“一定有缘故,你说给我听听。”

“我不能说,说了你更会误会。我又何苦一片好心,到头来自找没趣。”

“这话更奇,简直猜不透。”

“好罢,我就实说。三爷,我是在想,年底下你的花销大,不说别的,只进宫给老佛爷拜一趟年,多少太监伸着手等你?

既然咱们好,我就不能不替你着想,你口口声声说我‘嫌少’,倒象我巴结你三爷,只是为了几个钱似的,那不屈了我的心?“

话是好话,听入耳内,印入心中,却很不是滋味。堂堂天潢贵胄,近支宗亲,只为手头不宽,竟劳窑姐儿来替他打算!这话要传出去,还有什么脸见人?

见他怔怔不语,绿云少不得还要想些话来说,“这几天我总是在想,年底下你忙,我也忙,我也不是忙,得替掌班的想法子。班子里上下三十口人,铺子里有两三千银子的帐,不找个冤桶来垫底,年三十就过不去,只要一过去了,就该我乐两天了。过了‘破五’,你带我上西山,或是什么清静的地方住几天,就咱们两个,爱­干­什么­干­什么,那样子才有点意思。”说到这里,她的脸­色­又转为抑郁,幽幽地叹口气,“这是我心里的话,只怕说了也是白说。”

“怎么叫白说?”载澜很认真地,“莫非你想逛一趟西山,我还会不带你去?”

“那是过了年的话,眼前你就不肯体谅我,想想真灰心,白好了一场。”

“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叫体谅你?人家占正屋,我在这里将就着,还怎么样。”

“喏!你说这话,就是不体谅我。客人也有个先来后到,人家已经一脚踏了进来,难道我好撵他。而且,我也说过了,只为找个冤桶来垫底。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过去了,一直在这里陪你!”

说到这样的话,载澜更发不出脾气。转念又想:原是来取乐的,何必生闲气?“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立山总有犯在自己手里的时候,眼前且让他一步!

于是他说:“我也不要你一直陪我,可也不能马上就放你走。只要他耗得住,就让他等着。我晚上还得上端王府有事,喝几杯酒就走。”

“好!我去交代他们。”

出得南屋,绿云匆匆关照了一番随即溜回北屋。立山等得不耐要走了,绿云一见,便从老妈子手里夺过他的马褂,半真半假地说:“四爷,你是大忙人,难得逮住了,可不能放你走!澜公就要走了。他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一出去叫他撞见了,反倒不合适。”

“不!”立山去夺自己的马褂,“我真是有事。”

“好!”绿云将手一松,一转身坐在椅子上生气,“你要走了,从此就别来!”

听这一说,立山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生气,还是有意做作?僵在那里,进退两难。绿云却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走到他身边,温柔地卸下他刚套上身的马褂,推他到红木炕床上坐下。

“你可别偷偷儿溜走!等我一起来吃饭。”说完,扭头就走,掀门帘时又回眸一笑,方始钻了出去。

回到南屋,杯盘初具,绿云亲自伺候,斟酒布菜,神态非常从容。这让载澜也感到轻松了,一连喝了两杯酒,兴致显得很好。

“三爷,听说端王爷的大少爷要当皇上了。是不是?”

“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在说,要换皇上了。”绿云问道,“倒是什么时候换啊?”

“本来早就换了!”载澜觉得跟绿云说不清楚,就说清楚了,她也未必懂,所以叹口气说:“唉!别提了!总而言之,洋鬼子可恨,非杀不可!”

“这又跟洋鬼子什么相­干­?”

“你不明白!”载澜摇摇头,直着脖子灌了一杯酒。

“其实,当皇上也不见得舒服。”绿云说道:“我听说皇上住的的方,连窗子纸都是破的,这个天气可怎么受得了?”

“这话,”载澜很注意地问,“你又是听谁说的?立山?”

绿云心想,如果不承认,必惹他误会。刚刚拿他的毛躁脾气压下去,再一翻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敷衍得他出门?倒不如大大方方跟他实说。

“是啊!听他说,皇上的窗子纸破了,直往屋子里灌西北风,也没有人管。还是他带了人去糊好了的!”

听到最后一句,载澜喜不可言,不自觉地又灌了一杯酒,放下杯子说了句:“痛快!”

“痛快?”绿云愕然。

载澜知道自己失态了,笑笑答说:“我是说这几杯酒喝得痛快!行了,你陪冤桶去吧!我可要走了。”

“还早得很嘛!”

“不,不!不早了。”载澜说道,“等破五过了,我带你上西山。”

“破五以前呢?就不来了?”

“谁说的?大年初一就来开盘子。”

“好!咱们可是一言为定。”绿云将他丢在桌上的一叠银票塞到他手里,用极低的声音说:“开盘子的时候给!给我做个面子。”

“那么,”载澜问道,“我在这里的帐呢?”

“过了年再算。忙什么!”

“也好!”载澜抓了几张票子塞回给绿云,“这算是给你的压岁钱。”

“是罗!谢谢三爷的赏!”绿云笑着,袅袅婷婷地蹲下身去请了个安。

载澜笑着在她脸上拧了一把,扬着脸大步出门,上路仍回端王府。

客人大都散了,只有庄王还在。商议如何把义和团弄进京来,让“老佛爷”也知道那这么一班“扶清灭洋”的义民?正谈得起劲,载澜冲了进来,一进门便嚷:“好个杨四,简直要造反了!”

“谁啊?”载漪问道:“你是说立山。”

“不是这个兔崽子,还有谁?二哥,”载澜起劲地说:“你知道怎么回事?立山居然带着人到赢台,把载湉的窗子纸都糊好了!你看,这个小子混不混?”

“慢着!是谁放他进瀛台的?”

“谁知道?我看没有人敢放,是他自己乱闯了进去的。”

“立山住的地方,跟‘北堂’紧挨着,”一向亦颇妒立山豪阔的庄王载勋,乘机落井下石,“听说他跟洋鬼子常有往来。”

立山住在西安门大街,靠近西苑的“三座门”外。那一带在明朝为大内的一部分,北面是武宗自封“总兵”­操­练禁军的内教场,南面由西安门往东,鳞次栉比地十座大库房,称为“西什库”。然后是“酒醋局”,就是立山的住宅,地名一仍其旧。西什库有座天主教堂,教会中称为“北堂”,是主教的驻地,亦是京城各天主教堂中最大的一座。立山与北堂并无往来,但奴婢如云,免不了有信教的,也免不了有教士上门,所以载勋有此误会。

载漪这一阵子越来越恨洋人,因而一听载勋的话,便即顿足说道:“好嘛,简直就是私通外国!可给他一个好看的。”

※※※

第二天是除夕。立山一早进宫,心情闲豫。因为到了大年三十,宫内过年该办的事,早已办妥,王公百官,该送礼的,该送“节敬”的,亦都早就送出。这天不过照例到一到,在内务府朝房喝着茶,心里只在盘算,找那些“相公”到家玩个半天?

盘算已定,正待起身离去,只见一个苏拉掀帘而入,神­色­匆遽地说:“立大人,请快上去吧!李总管在找。”

“喔,”立山一面掏个小银链子递给苏拉,一面问道:“你把话说清楚,是老佛爷召见,还是李总管找我?”

“李总管找,就是因为老佛爷召见。”

“那就是了。你知道老佛爷这会儿在那儿?”

“听说在宁寿宫。”

这就更不必忙了,宁寿宫近在咫尺,立山从从容容地走了去,一进宫门,便有个李莲英左右的小太监迎了上来,匆匆说一句:“快点儿吧!老佛爷都等得不耐烦了。立大人,你老可当心一点儿,看样子老佛爷今儿要闹脾气。”

进去一看,果然,慈禧太后的脸­色­­阴­沉沉地,一点都不象要过年的样子。立山亦不敢多看,跪倒碰头,口中说道:

“奴才给老佛爷请安辞岁。”

“你把头抬起来,我看看你。”

立山一听这话,便知不妙,脾气是冲着自己来的,只好答声:“是!”硬着头皮将脸抬了起来。

“我看你气­色­不坏,该走运了!”

这又是令人大惑不解的话,立山唯有这样答说:“全是老佛爷的恩典。”

“我有什么恩典到你头上?”慈禧太后冷笑道:“哼!你巴结的好差使!”

那桩差使巴结错了?立山一时无法细想,唯有连连碰头,说一句:“求老佛爷别动气!那件事办错了,奴才马上改。”

“谁说你办错了?你办得好,我还得赏你一个差使,专管打扫瀛台。”

听得这一说,立山恍然大悟,是为了带人替皇帝糊窗纸那件事。他很机警,自知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只举起双手,狠狠地打自己的脸,打一下,骂一句:“立山该死!”

一连打了十几下,慈禧太后只不开口,立山这时才有些着急,这样子下去要打到什么时候?自己把一张脸打肿了,大年下又怎么见人?这样想着,随即给李莲英抛过去一个求援的眼­色­。

就没有这个眼­色­,李莲英也要为他解围,但须先窥伺慈禧太后的神­色­,看她怒气稍解,方始喝道:“立山,滚出去!”

听得一个“滚”字,触发了立山的灵机,果然就地一滚,就象戏中小猴子在孙悟空面前献技那样,滚完了还随势磕一个头,方始急急退出。

慈禧太后忍不住破颜一笑,算是消了气了。而立山却垂头丧气,抚摸着火辣辣生疼的脸和手,只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就这时候,李莲英追了上来,轻声唤道:“四爷,上我屋里坐去。”

立山求之不得,跟着李莲英进了屋,将一顶貂帽取下来往桌上一摆,苦笑着说:“你看,那里来的晦气。”

“算了,算了!这还值得气成这个样子?”

“我不气别的。自觉人缘不错,打你这儿起,上上下下都还有个照应,就算我那儿不周到,跟我挑明了说,我一定赔不是。大年三十的,何苦暗箭伤人?”

李莲英知道他是疑心那个太监告的密,随即答道:“四爷,那你可是错怪了人了!我敢保,走得到老佛爷面前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过这话。”

“那么,是老佛爷自己瞧见了?”

李莲英笑了,“这当然不是!”他停了一下说,“四爷,我泄个底给你吧,今儿一早,端王来见过老佛爷了。”

立山不知端王又何以知道糊窗纸这回事?出宫在车中细细思索,想起自己跟绿云谈过此事,于是一下子看透了底蕴,必是绿云嘴快,告诉了载澜,以致有此一场无妄之灾。

“慢慢!”他掀开车帷吩咐:“到口袋底。”

到口袋底自然是到天喜班,绿云喜孜孜地将他迎了进去,笑着说道:“红顶花翎地就来了!看样子天喜班要走运了!”

听得“走运”二字,立山忍不住无名火发,“走你娘的霉运!”骂完,将帽子取下来,重重地摔在桌上。

“怎么啦?”绿云的脸­色­都变了,怯怯地问:“四爷,你­干­吗生这么大的气啊?”

“我不气,我不气。”立山的神态忽又变得缓和了,“我是给你送钱来。”

说送钱来,不是拿她开心的假话,绿云向立山需索两千银子过年,他许了今天给她。此时从靴页取出一叠银票,抽了两张捏在手里,不即交出,还有话说。

“绿云,我问你,澜公爷给了你多少?”

“他要给我三百银子,我没有要他的。”绿云老实答说。

“为什么?”

“我就是不愿要他的钱。”

立山又问一句:“为什么?”

“不愿意跟他落交情。”绿云又说,“至于他应该给的局帐,自有掌班跟他去要,反正我不使他一个钱。”

“你要使谁的呢?”

“那还用说吗?”绿云娇笑着,一只手搭在立山肩上,一只手便去接他的银票。

立山拿她的手捏住,“慢点,我会给你。”他抽了一张“恒”字号的两千银票,塞入她袖中,绿云便揿住了他的手,让他在她袖子里暖手。

这是如愿以偿了,但她一双眼睛,还在瞟着他的另一张银票,看数目是一万银子,不由得纳闷,他又取出来这么一笔巨款­干­什么?

“你取把剪子来!”

“这,”绿云诧异,“­干­什么?”

“你取了剪子来,就知道了。”

于是绿云便到梳妆台上去找剪刀,立山已将那张银票,一折再折,折成一长条夹在手指缝中,等从绿云手中接过剪刀,“咔嚓”一声,将银票剪成两截,展开来一看,恰好在“即付库平纹银壹万两整”那一行字中剪断,成为左右两个半张。

“这给你!”立山递了半张给她,“如今这一个子儿不值,得两个半张凑在一起才管用。那一天,给你三百银子的那个人不再上你门了,我再给你另外半张。”

白花花一万两库平纹银,可望而不可即,惹得绿云心里七上八下,痒痒地不安宁。想了一会,脱口说道:“四爷,你把我接回府里,不就一了百了啦吗?”

立山有个宗旨,尽管路柳墙花,到处留情,决不采回去供养。当即笑道:“不行!我住的地方叫酒醋局,我太太是个头号的醋坛子。”

绿云也约略知道立山的脾气,料知绝不可强求,便又说道:“我倒也不是贪图你那一万银子,咱们相识到现在,你四爷说什么,我没有不依的。既然你讨厌他,我不理他就是。”

“那在你自己。不过,你可别给我得罪人。”

“我知道。”

“你未见得知道。”立山想了一下说,“反正你少多嘴就是了。如今谣言满天飞,多句嘴就会惹是非。而且不惹则已,一惹必是极大的麻烦。到时候我救不了你,你可别怨我。”

立山说话,一向带着笑容,至少也是平平静静的,即使刚才骂她“走你娘的霉运”,也只是话难听,脸­色­并不难看。唯独说这番话,是一种严重警告的神态,因而将绿云吓得脸都黄了。

“四爷,你倒是说的什么呀!怪吓人的。”

“大年三十的,我吓你­干­什么?”立山站起身来,“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来。”

稍微有点身分的京官,出门必有跟班随带衣包,主人如果穿的是官服,衣包中必是便衣,或者虽为便衣,但天时靡常,寒温不定,亦须视时令另带增添替换的衣服。但绿云却认为立山不须用随带的衣包,原有便衣留在她那里。

“来吧!”她帮他将朝珠褪了下来,接着脱去补褂,一面服侍,一面说道:“你还有件狐嵌袍子在这里。”

“是吗?我倒记不得了!”

确有件枣红缎子面的狐嵌皮袍,还有件貂皮马褂,只是少一顶帽子,“好在屋子不冷,”绿云说道:“暂时可以不戴!”

“不,我马上要走了。”

绿云颇为意外,“怎么要走了呢?”她问。

“今儿什么日子?我还不回家。”

这一说,绿云不能再留他了。唤进他的跟班来,还从衣包中取了顶“两块瓦”的水獭皮帽子,亲手替他戴上。握着他的手问道:“明天要不要我到府里去拜年?”

“你这话问得怪。”立山答说,“那是你的事!你愿意来就来,你不愿来我也不怪你。”

“我怎么不愿意?只为……,”绿云轻声说道,“你说四­奶­­奶­是个头号醋坛子,我怕去了碰一鼻子灰。大年初一,那多没趣?”

听这话,立山有些不悦,原来绿云只为她自己怕讨没趣!如果说,她怕她去了,“四­奶­­奶­”会跟他打饥荒,那是为他设想,同样的一句话,说法不同,情意也就大有浓淡之分了。

因此,他连答她一句话都懒得说,鼻子里哼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出了房门。绿云赶来相送,怎奈他的步子快,等她走到门口,他已经上车了。

“四爷,四爷!”

这时候再喊就嫌晚了!立山喝一声:“走!”霎时间就出了口袋底。

可是,他不愿回家。回家也没事,过年的琐碎杂务,用不着他料理,只有些告帮的人上门,愁眉苦脸的,看着也不舒服。

只是不回家又到那里去呢?

这样想着,发觉车子已折而向北,是朝回家的路走。便即喊道:“停!停!”

车子慢了下来,跨辕的跟班侧身向里,掀开车帷,等他发话。立山只吩咐向南走。

向南便是出宣武门到外城,跟班的告诉车仗,只往“八大胡同”就是。这样一直出了城门,立山才打定主意,隔着车帷,大声说道:“宏兴店!”

宏兴店在杨梅竹斜街,跟班的知道主人要去访的是个“状元夫人”。

“状元夫人”是个出过洋的名妓,本名曹梦兰,改名傅钰莲,重堕风尘,花名“赛金花”。“状元夫人”虽是自高身价的标榜,但也不是全无来历,她的状元夫婿,就是烟台负情的洪钧。

洪钧对于声­色­之道,另有一种看法。他认为晚年纳妾,有名无实,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因此“欲以晚年之事,而在中年行之”,光绪初年当湖北学政时,便托至好物­色­妾侍,最后选中了一个苏州山塘的雏妓曹梦兰。

到了光绪七年,洪钧因为老母多病,奏乞“终养”,不久丁忧,服满起复,仍旧当他的内阁学士。其时他的西北舆地之学,已很有成就,颇得李鸿章的赏识,保他充任出使俄、德、奥、比四国。洪夫人惮于远行,兼以听说要跟“红眉毛、绿眼睛”的“洋鬼子”周旋,一想起来就会心悸,因而叫曹梦兰“服侍了老爷去”。只是西洋一夫一妻,并无妾侍之说,所以权假诰命,曹梦兰亦居然“公使夫人”了。

洪钧从光绪十三年起到十六年,前后在国外四年。这四年之中的曹梦兰,有罕有的荣遇,亦有颇招物议的丑闻,洪钧都忍气吞声,饮恨在心。不想,回国以后,在宦途上又几乎栽了个大跟斗,事起于一张“中俄交界图”。

在新疆伊黎之西,科布多之南的帕米尔一带,中俄的疆界,久不分明。洪钧讲西北舆地之学,最感困扰的就是这一块地方,不能言其究竟。出使俄国时,有人拿来一张中俄接壤之区的地图,山川道路,条列分明,洪钧大喜,出了重价买下来,译成中文,呈送总理衙门。朝中办洋务的大员亦很高兴,以为从此中俄交涉得有凭借,不至于象过去那样漫无指归了。

及至洪钧回国,派任总理大臣,与张荫桓同事。有一天英国公使忽然到总理衙门来质问,中国何以割地数百里与俄国?当事者愕然不知所答。而英国公使所以有此质问,则以俄国想经由帕米尔南窥印度,与英国发生了利害冲突。如果帕米尔仍属中国,形成缓冲,俄国就不可能有此南侵的便利了。

等到查明原因,当然要向俄国提出抗议。不料俄国公使取出一张地图来,说这是中国自己所制的“中俄交界图”,帕米尔本为俄国疆界。这时洪钧才知道上了大当,而俄国公使所持有的那张地图,据说就是张荫桓所供给。作用就在借刀杀人。亏得那时翁同龢以帝师之尊,隐握政柄,念在同乡份上,极力为之弥缝。洪钧虽未得到任何处分,但这口气始终堵在胸中,兼以房帏之丑,无可奈何,终于郁郁以终了。

洪钧一死,曹梦兰下堂复出,在上海高张艳帜,打出“状元夫人”的招牌,立刻轰动了十里洋场。

但是,曹梦兰虽在勾栏,却非卖笑,如果是她看不上眼的,那怕如“王公子”一般,“三百两银子吃杯香茶就动身”,亦难邀她一盼,若是春心所许,那就不但朝朝暮暮为入幕之宾,“倒贴”亦所不吝。就这样,不过三年工夫,她从洪家分得的两万现银子,挥霍得一­干­二净,手里还有些首饰,是装点场面必不可少的,再不能倒贴给“吃拖鞋饭”的小白脸了!于是听从最好的一个手帕交,上海“长三”中号称“四大金刚”之一的金小宝的劝告,决定“开码头”。

南葩北植,首先驻足天津,改了个北方味道的花名“赛金花”,秋娘老去,冶艳入骨,在天津很大红大紫了一阵。可是,赛金花意有不足,总觉得既然北上,总得在九陌红尘的天子脚下闯个“万儿”出来,才够味道。因而带着假母与一个老妈子由天津进京,暂借杨梅竹斜街的宏兴店作为香巢。

这是在胡同里的“清吟小班”与日袋底旧式娼寮之外,别树一帜,仿佛北道上流娼的做法。京中的豪客不惯于这一套,因而门庭冷落,开销贴得不少。赛金花心中盘算,得借个因由,才能拿“赛金花”三个字传出去。有个上海流行的办法,不妨一试。

原来上海的风气,名妓之成名,以勾搭名伶为终南捷径,每天包一个包厢,最好是靠下场门的“末包”,其次是“九龙口”上面的“头包”,到得所欢将上场时,盛妆往包厢中一坐,一身耀眼的珠光宝气,惹得全场侧目。“捧角”的规矩,早到不妨,但所捧的角­色­的戏一完,即刻就得离座,所以谁是谁的相好,一望而知,不消半个月的工夫,名妓之名就借名伶之名很快地传出去了。

不过,京城里戏园与戏班子,都跟上海不同,难以如法炮制,只能略师其意,变通办理。计算已定,唤宏兴店的伙计刘秃子取张局票来,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

“英秀堂谭鑫培”,下面自称“曹老爷”。

“什么?赛姑娘,你还叫条子吗?”

“怎么着?”赛金花反问:“我曹老爷爱这个调调儿,不行吗?”

“行,行!”刘秃子知道赛金花脾气大,嘴上厉害,不敢惹她,敷衍着扭头就走。

“慢点,刘秃子!”赛金花喊住他说,“以后别管我叫赛姑娘。难道我不是女的,赛似一个姑娘?”

“那么,管姑娘叫什么呢?”

“叫赛二爷好了。”

“是!赛二爷!”

※※※

“小叫天”谭鑫培托故不至,又叫“老乡亲”孙菊仙,回报是:“不出这种条子。”这下,赛金花不能不找刘秃子商量了。

“赛二爷,你叫条子­干­什么?”

赛金花不便明言,是要借“条子”的光,只说:“闷得慌,找个人来聊聊。”

“原来赛二爷是想找个人消遣。那好办!我给你老保荐一位好不好?”

赛金花无可无不可地问道:“谁啊?”

“福寿班的掌班,余老板。”

此人也是“内廷供奉”的名伶之一,名叫余润卿,号玉琴,小名庄儿,本工武旦,兼唱花旦。赛金花当然亦知其名,点点头说:“叫来看看!”

“包你老中意。”刘秃子说,“这余老板一身好功夫,一杆梨花枪耍得风雨不透,可真够瞧的!”

一面说,一面笑着走了。到柜房上写好局票,派人送到韩家潭福寿班的“大下处”。余庄儿一看具名“曹老爷”,茫然不复省忆,问宏兴店的伙计:“这曹老爷­干­什么的?”

宏兴店的伙计,为了赛金花叫条子,已经跑了三趟了,如果这一次再落空,还得跑第四趟,所以有意骗他一骗:“是山东来的粮道,阔极了!脾气也好。余老板,你这就请吧!”

大年三十,班子里还有许多杂务要他料理,实在不想出这个局。无奈来人一再催促,路又不远,心想去打个转也不费什么工夫。果然是个“阔老斗”,便邀了来过年,弄他个一两千银子,岂不甚妙?

这样一想,便兴致勃勃地换了衣服,出门上车,由樱桃街穿过去,很快地到了宏兴店。

“有位曹老爷住在那儿?”

“来,来!余老板,”这回是刘秃子招呼,“跟我来。”

进了赛金花所住的那座院子,他指一指北屋,转身而去。

余庄儿穿过天井,上了台阶,照例咳嗽一声,然后径自推门而入。北屋是里外两间,外间客座,里间卧室,从棉门帘中透出阵阵鸦片烟味,不用说“曹老爷”是在里面等。

等一掀门帘,余庄儿愣住了。那里有什么曹老爷,是个三十左右的艳­妇­躺在烟盘旁边。莫非是走错地方了?这样想着,赶紧将跨进去的一条腿又缩了回来。

“玉琴,­干­吗走呀?过来!”

这让余庄儿更为困惑,站住身子问道:“这是曹老爷的屋子?”

“是啊!”

“请问,曹老爷呢?”

赛金花格格地笑了,笑停了说:“我就是曹老爷。怎么着,你没有想到吧?”

余庄儿不答,踌躇了一会,决定留下来。为的是好奇,先要弄清楚这位“曹老爷”是何身分,再要看这位“曹老爷”拿自己怎么样?

于是,他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真的管你叫曹老爷?”他问。

“店里叫我赛二爷。我本名叫梦兰,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一说曹梦兰,余庄儿想起来了,失声说道:“原来是状元夫人!”

赛金花笑笑不答,指一指烟盘对面说:“来,躺着!替我烧一口。”

“相公”伺候“老斗”,烧烟泡是份内之事。余庄儿心里很不情愿,故意拿北方“优不狎娼”的规矩作借口,歉然笑道:“赛二爷,我们的行规,可不兴这个!”

赛金花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故意倒过来说,心中冷笑:你别昏头!你当你自己是嫖客?这样想着,便随手拉开梳妆台,两指拈起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你这是……?”余庄儿愕然。

赛金花斜睨微笑,“叫条子不就得开销吗?”她说。

这是很不客气的话。但余庄儿不敢驳她,京里优不如妓。道光以前,相公见了妓汝,得请安叫“姑姑”,如今的规矩虽不似前,但果然认起真来,余庄儿在理上要输。而况,赛金花此刻又是以“曹老爷”的身分叫条子,情况更自不同。余庄儿无奈,只好道谢接下。

一接了银票,便得照伺候老斗的例规行事。余庄儿撩袍上炕,拈起标签子,烧好一个“黄、松、高”的烟泡,装上烟斗,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雪白的纺绸手绢,抖开了擦一擦烟嘴,才将烟枪隔着灯递到赛金花­唇­边。

赛金花并没有瘾,备着烟盘只为待客方便,就是要余庄儿打烟,亦不过借故安排一个同卧并首的机会。因此,几筒烟一口都没有吸下肚,喷得满屋子烟雾腾腾,却将余庄儿的瘾头勾了起来。

“你真是糟蹋粮食!”他笑着说。

“原是抽着好玩!”赛金花问:“你呢?”

“我是烟嗓。”

“那,你抽!”

余庄儿巴不得这一句。用极­干­净俐落的手法,一连抽了八筒,不好意思再抽了。

“你说你是烟嗓,这会过足了瘾,唱一段我听,行不行?”

“怎么不行?不过,没有弦子,­干­唱也不好听。”

“那就小嗓子哼一段。”

余庄儿想了一下说:“我来一段‘醉酒’。这出戏与众不同,调门要低才够味。”

哼了两句,发了戏瘾,余庄儿起身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一双眼似张似闭,飘来飘去,刻尽醉酒杨妃的荡漾春心,将赛金花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看看是时候了,余庄儿一个反身衔杯的身段,从背后弯过腰去,“噗”地一口吹灭了烟灯。

※※※

从这天起,赛金花跟余庄儿两三天就得会一次面,每会必得关上好半天的房门。日子一久,梨园中谁都知道,余庄儿做了“状元夫人”的面首了。

赛金花一半是喜爱余庄儿矫捷的武旦身段,一半也是有意笼络,赔身子、赔工夫之外,还赔上了好些银子。于是余庄儿死心塌地,为她逢人揄扬,其中有两个他的老斗,被说动了心,都愿一亲芳泽。一个与他同姓,名叫余诚格,安徽望江县人,光绪十五年己丑的翰林,开坊补山东道监察御史才两年,已经参了好些人。御史除了“弹举官邪、敷陈治道”的本职以外,各道有不同的职掌,山东道“稽察刑部、太医院、总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盗案牍缉捕之事”,正管着地方治安,所以不但刑部、神机营、步军统领衙门、大兴,宛平两县,以及五城兵马司要买他的帐,连地面上权威赫赫的巡城御史,亦不能不礼让他三分。因此,八大胡同与所有的戏馆、酒楼、旅店,提起“余都老爷”无不畏惮。

再有一个就是立山。他跟余诚格是所谓“水陆并行”的嫖友,不过平时各挑相好,互不侵犯,这回却走到一条道儿上来了。当然,在宏兴店的余诚格之与立山,犹如在口袋底的载澜之与立山。不过,赛金花的手腕虽不逊于绿云,无奈筑在宏兴店的香巢不如绿云那里宽敞,因此,常有不期而遇的时候。好在,彼此都不愿得罪对方,望影相避,还不致出现过于尴尬的场面。

※※※

这天是余诚格先到。大年三十并无访艳的兴致,是特为躲债来的,不过既然来了,少不得温存一番。那知就在这时候,立山撞了来,赛金花的假母曹大娘赶紧将他在外间拦住。

见此光景,立山心里就很不舒服,气冲冲地问道:“谁在里面?”

“还不是你老的朋友,余都老爷!”曹大娘低声说道:“立大人,因为是你老的好朋友,所以我们姑娘……。”

一语未毕,立山发了旗人的“骠劲”,一拍桌子骂道:“什么混帐王八蛋的狗朋友!大青白日就堂而皇之地来割朋友的靴腰子!有这个情理没有?”

曹大娘想不到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急忙又陪着笑脸说:“只因你老是熟客,不比余都老爷不常来,所以请你老回避他一会,时候还早,回头再请过来。若说余老要割靴腰子,你老想,我们姑娘肯吗?”

激动的立山,心浮气粗,听得上半段话,已忍不住盛怒,根本就不会再听下半段,当时跳了起来,戟指顿足地大骂:“死没良心的表子!看我拿片子叫坊官把你们这伙轰出去,不准在京里住!真是好没良心的王八蛋!”

这一下不但曹大娘,连刘秃子都吓坏了,却又不敢上前去劝,只听立山一个人敲台拍凳地大发脾气。最后,里间门帘一掀,赛金花衣衫整齐地出现了。

“过年了,­干­吗生这么大的气?”她将立山两只衣袖按住,“气出病来,不是叫人­干­着急!”

“哼!”立山冷笑一声,将脸扭了过去。

“如果我知道你这么爱生气,早就不理他了!你倒想,他那一点及得上你,那一点叫人看得上眼?我为什么要理他?无非,第一、是你的朋友;第二、今天情形又不同。”

赛金花一面说,一面观察立山的脸­色­,看说到这里,他的眼睛一动,脸微微往回一摆,是“倒要听听怎么个不同”的神气,便知自己的话说对了,正不妨装个好人。

“也可怜!”她用同情的语气说,“看样子,他是躲债来了。躲债躲到我这里,大概也是无路可走了。我只好陪他聊聊,谈点儿西洋的风景,替他解解闷。人都有个僵在那里动弹不得的时候,你让一步,我自然会想法子叫他走路,这个扣儿不就解开了?”

立山想想,自己鲁莽了些。口中虽不便认错,脸­色­却已大为缓和,正在想“找辙儿”说几句自己落篷的话,只听里间“呛啷啷”一声暴响,不由得愣住了!

赛金花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急急忙忙又去安抚里面。掀帘一看,炕前砸碎了一个茶碗,炕上余都老爷直挺挺地躺着,本来抽大烟抽得发青的脸­色­,越发可怕。此时曹大娘与刘秃子亦赶了进来,见此光景,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碎瓷片。

余诚格就似放了一枚单响的冲天炮,声势惊人却无以为继。既发不出脾气,亦不能评什么理,这样子装死相给人看,无非落个笑柄,未免窝囊。想到这里,觉得片刻不可留,一骨碌爬了起来,抢起帽子往头上一套,一溜歪斜地冲了出去。

谁知掀开帘子,便跟人撞了个满怀。原来立山疑心余诚格摔茶碗是跟他发脾气,正走到门边,拿耳朵贴在板壁上听,防不到余诚格会冲了出来,真是冤家路狭了。

当时还是立山机警,“我知道你老哥在这里!”他说,“特地过来奉候。”

余诚格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直往外走,到了柜房前面,才想起该发发威,才能找回面子,于是一路走,一路骂:

“好大胆子的东西!竟敢窝娼,大概不想过年了!”

掌柜的大吃一惊。余都老爷的苦头,虽未吃过,却曾听过,路过南城兵马司,跟所谓“坊官”的兵马司正副指挥打句官腔:“宏兴店窝娼,你们怎么不管?”立刻便有极大的麻烦。

好得余都老爷发脾气走了,立大人还在。掌柜赶到后面,一进赛金花的屋子,便向立山跪下,口中说道:“求立大人保全,赏碗饭吃!”

“怎么回事?”

“余都老爷临上车发话,要叫坊官来封店,另外还要办罪。”

“办罪!”立山问道:“什么罪?”

掌柜的看了赛金花一眼,吞吞吐吐地答说:“反正总不是什么好听的罪名。”

这一说立山明白了,心里相当着急。宏兴店跟赛金花有麻烦,自己就脱不得身,除夕祭祖只怕都要耽误了!

心里着急,口头却毫不在乎,“有我,你放心!”立山念头一转,想起一个人,顿时愁怀大放,“套我的车,把余庄儿接来。”

掌柜的奉命唯谨,亲自跨辕,坐着立山的车去接余庄儿。归途中将立、余二人争风吃醋,殃及池鱼的情事,约略说了一遍。余庄儿见是自己惹出来的祸,更怕连带受累,不敢不用心,一路上默默盘算,打好了一个主意,所以到得宏兴店见立山时,神态相当从容。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他说,“不要紧!大不了晦气几百银子。”

“是啊!”赛金花Сhā嘴,“老余这个年过不去,有人送他几百银子,只怕磕头都肯。”

“你也别看得那么容易。这班都老爷真叫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立山吩咐:“取个红封套来!”

等取来笔砚红封套,立山亲笔写了“节敬”二字,然后又取一张四百两的银票,塞入封袋,递了给余庄儿。

“老余住后孙公园安徽会馆,近得很,我去去就来。”

由杨梅竹斜街转樱桃斜街,快到尽头,折往正西,就是后孙公园。余诚格所住的安徽会馆,余庄儿是来惯的,一下车便由夹弄走到底,只见院子里站了好些人,都是买卖人打扮,左臂夹个布包,右手打个未点蜡烛的灯笼,是年三十预备彻夜讨帐的样子。

再往里看,廊沿上听差跟车伕相对发愣,一见余庄儿不约而同地迎了上来。听差努一努嘴,又使个眼­色­,意思是余诚格在屋子里,可别声张!

余庄儿点点头,轻声问道:“一共该多少帐?”

“总有七八百。至少也得有一半,才能打发得了这批讨债鬼。”

“不要紧!你告诉他们回头准有。先去了别家再来,不肯走要坐等的,到门外去等,这么挤在院子里不象样!”

听差知道来了救星,欣然应诺,自去铺排。余庄儿便上阶推门,由堂屋转往西间卧室,向里望去,但见余诚格正伏案振笔,专心一致地不知在写些什么?

余庄儿悄悄掩到他背后,探头一看,白折子上写的是:“山东道监察御史臣余诚格跪奏,为大臣品格卑污,行止不端,请立赐罢斥,恭折仰祈圣鉴事,窃查户部左侍郎,总管内务大臣立山……。”

看到这里,他一伸手就把白折子抢到手里。余诚格大吃一惊,急急回头看时,只见余庄儿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说:“这是­干­吗呀!都是好朋友,你真的好意思参人家?”

余诚格定定神,意会到了是怎么回事。冷笑一声说道:“哼!你用不着来替人家做说客。别样事能依你,这件事断断不依!好立山,王八蛋,我参定了他了!”说着跺一跺脚,“一过了破五,我就递折子!”

余庄儿又笑了,“你老的火气真大!”他说,“大概心境不大好。”

“对!我的心境不好。债主临门,一来一大群,我的心境怎么好得了?”

“原来是为这个呀!”余庄儿走过去揭开白洋布窗帘,“你老倒看看。”

余诚格从纸糊窗子中间嵌着的一方玻璃望出去,院子里空宕宕地,只影俱无,不由得愣住了。

“那,那些要帐的呢?”

“要帐的怕你余都老爷发脾气,全吓跑了!”余庄儿毫无表情地说。

这是所谓“­阴­损”,但余诚格不怒而喜,在余庄儿脸上拧了一把,随即往外就走。

“上那儿去?”余庄儿一把拉住他。

“我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别问了!我来告诉你。你先替我坐下。”他把余诚格揿坐在原位,自己拖张凳子在对面坐下,却不言语,只怔怔地瞅着他。

“你看什么?”余诚格摸着自己的脸问。

“余都老爷啊余都老爷,怪不得大家都怕了你们,凡事只讲呕气,不讲情理。人家倒是一番好意,怕你过年过不去,知道你在宏兴店,特为亲自来送节敬。谁知道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节敬”二字入耳,余诚格的眼睛一亮。不过,那是未摔茶杯以前的话,如今又不知如何?且等一等再说。

等的当然是节敬,余庄儿急于回去复了命,好回家过年,无心呕他,便将红封套取了出来,一面递,一面说:“立四爷总算是够朋友的,特为叫我送了来。不过,余都老爷,如今我倒有点儿顾虑,你老可别害我!”

“害你?”余诚格茫然不解,“怎么叫害你?”

“节敬四百两是我送来,是你亲收,没有第二个看见。你收是收了,过了破五,递折子参人家,立四爷不会疑心你余都老爷不顾朋友的交情,只当我吞没了送你的节敬。那一来,不是害了我?”

“笑话!”余诚格双手笼在袖中,意态悠闲地说,“我跟他的交情,就算他对不起我,我好意思动他的手?”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很快地伸手出来,一把夺过一直提在余庄儿手中的参立山的折稿,笑笑说道:“我也是坐困愁城,无聊,随便写着解闷的,你可别告诉他!”

“我告诉他­干­什么?”余庄儿这时才将红封套交到他手里,站起身来说:“你打发要帐的去吧!他们回头还会来,我可要回家了。”

“慢点!”余诚格踌躇了一下说,“立四总算够朋友,我亦该有点表示吧!你倒替我想想看。”

“那好办,一过了破五,你在我那儿请他喝顿酒就是。”

“对,对!准定这么办。你先替我约一约他,初七晚上,在你那儿叙一叙。”

第二天便是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元旦。余诚格特意到立山府上去拜年。主人宫里有差使,不曾回家。余诚格留下一封柬帖,约立山正月初七在余庄儿的下处小酌。

到了那天,做主人的午饭以前就到了韩家潭余庄儿的下处,不道立山比他到得还早,正在堂屋中做庄推牌九。一见余诚格,放下卷了起来的雪白纺绸的袖头,拱拱手说:“恭喜!

恭喜!“

“恭喜!恭喜!”余诚格说:“那天我到府上拜年去了。”

“我知道,失迎。”

“有话回头再说!”站在左上角替庄家“开配”的余庄儿推一推下门的一个孩子,“起来!让余老爷坐。”

余诚格亦好此道,欣然落坐,看一看台面说:“怎么?还用筹码?”

“筹码是立四爷发的,白送,每人十两银子,赢了照兑,输了怨自己运气不好。哄孩子的玩意!”

“那我呢?”

“你要是小……,”立山本来想开玩笑,说“你要是小兔子,也给十两。”话到口边,想起过年第一次见面,出此恶谑,大非所宜,因而改口说道:“你要是小孩子,我当然也给十两。

不过,老余,你不好意思吧?“

“只要赢钱,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罢、罢,我不要你的十两银子,可也不赌筹码?‘春天不问路’,我就赌这么一下!”

说着从身上掏出一把票子,往面前一摆。

“老余!我劝你押上门,上门活!”

“不见得!怎么叫‘活抽’呢?”

“你不信,我跟你另外赌。”

“好吧!你移上门,我再移下门。”

“好了!好了!”余庄儿急忙阻止,“就来回倒这么一下好了。不然帐算不清楚。”

余庄儿是为立山设想,因为明知余诚格罄其所有,都在桌子上,如果额外再赌,输了还不是哈哈一笑,说一句“回头再算。”可是他如果赢了,立山却得照付,岂不太冤?

立山是有名的赌客,当然知道他的用意。只是他另有打算,不便说破。当即撒出骰子去,一个四一个五,是“九自手”,怕余庄儿手快会翻他的牌,赶紧拿第一副抢在手里。

翻开牌来,上门九点,天门八点。下门是余诚格抓牌,扣着一摸,两点一个地,心中便是一喜,再一摸,泄了气,翻开一看是张红九,只有一点。

“你看,”余诚格心冷而嘴硬,“摆着是‘下活’的架子,偏说‘上活’!庄家要统赔了。”

立山微笑不答,也象余诚格那样扣着摸点子,一张和牌,一张“板凳”,是个八点,赔上门,吃下门。这一把,余诚格输了面前的注码,另外还要赔个双份。

这把牌出入很大,所以都好奇地盼望着庄家揭牌。尤其是余诚格,深悔鲁莽,面前的百把银子,十之八九保不住了,只怕庄家翻出来的点子不大不小,吃了下门赔上门,如何得了?想到这里,满心烦躁,将头上的一顶皮帽子往后一推,脑门上冒热气了。

立山却偏不翻牌,只说:“开配的,把余老爷的注码数一数!”

于是余庄儿将乱糟糟的一堆银票理齐,点一点数,共计九十八两银子。立山笑笑,把自己的那两张推出去,稀哩哗啦一搅和,打开面前的护书,随便抽了一叠银票,扔向余庄儿。

这不用说是统赔。余庄儿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摆在下门,找回二两,同时交代:“统吃统赔,移注码不赌输赢。”

“不错,不错!”余诚格喜出望外地说,“想不到庄家拿了副别十。”

余庄儿已经料透了,立山是有意如此,深怕余诚格不知情,特意点他一句:“我想是一张人牌一个钉,人钉一正输你老的地九一。四爷,我猜得对不对?”

“差不多!”

这一问一答,余诚格当然明白了,钉子就在上门,配上长三成为钉长九,那里还有第二张钉子?不过心里见情,不便明言,而再赌下去就没意思了!

“大家分红!”他取一张十两的银票,交给余庄儿,接着向立山说道:“先吃午饭吧!”

“我倒不饿。不过可以陪你喝酒,还有些话跟你说。”

听得他们这么说,余庄儿便叫收拾赌桌,在堂屋里摆饭,同时先请主客一人到他的“书房”里去坐。

“豫甫,”余诚格问道,“你说有话跟我说?”

“不忙!”

余诚格已听出来,立山是有求于他,为了表示自己亦很懂交情,便以急人之急的神态说道:“不!有什么事要我办,先告诉了我。办完正事,才能开怀畅饮。”

感于余诚格的诚意,立山便拖张骨牌凳坐近他身边说道:“提起也是笑话!为了口袋底的绿云,澜公跟我较上劲了!他是大阿哥的胞叔,自觉身分已非昔比。我呢,实在不愿意找麻烦。不过,亦不能不防。寿平,到那节骨眼儿上,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那还用说!”余诚格答道,“你说吧!该怎么替你卖力气?”

“言重、言重,感激不尽!”立山握着他的手臂说,“你听我招呼。到时候作兴要请你动手参他一家伙,杀杀他的风景。”

“那容易!请吧,”余诚格说,“喝着酒再说。”

余诚格将抨击亲贵这件事,看得轻而易举,立山当然不便再往下谈。而且此时也不宜深谈此事,喝着酒只谈犬马声­色­。

谈到宫里天天传戏,余诚格突然低声问道:“豫甫,开年以来,你见了皇上没有?”

“怎么没有见着?今儿还见来的。寿平,”立山反问一句:“你怎么想出这么句话来问。必有缘故吧?”

“我是听了一件新闻,几百年不遇的奇闻。”

一听这话,余庄儿自然注意,连在一旁伺候的丫头小厮,也都走近来听。可是,余诚格只翻着眼,不开口了。

“怎么回事?”立山问。

“这件奇闻,不好乱说。”

于是余庄儿立即起身,一面大声吆喝着:“去、去!都出去。躲远一点儿。”

“你不要紧!”余诚格一把拉住他。

等余庄儿坐下,闲人走远,余诚格才谈那件来自湖北的奇闻。

七八

是去年十月间,正当“换皇上”的流言方盛之时,湖北蕲州的真慧寺,来了一位过路的达官,行李不多,而有五名随从,皆是口­操­京音,举止沉稳,看上去与众不同。出面与知客僧打交道的,自道姓梁,行二,他的伙伴叫他“梁二爷”,或“梁总管”,自然是其中的首脑。

梁总管要求单住一个院落,最好自有门户出入。逗留的日子不定,但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先送香金五十两银子,临走时还会多给。至于他的主人姓甚名谁,居何官职?以及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一概不知。知客僧婉转叩问时,梁总管只答一句:“请你别多问!”

真慧寺是有名的禅林,在邻县黄梅得道的五祖,曾经卓锡于此。院宇宏敞,闲屋甚多,知客僧看在五十两香金的份上,让梁总管自己挑地方,挑中的是最后的一个院落,有道门通菜园,不经山门,便可出入。同时梁总管又声明,自己开伙,不忌荤腥。知客也许可了。

安顿下来以后,主人足不出户,甚至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都很少。知客僧有时借故去窥探,只见堂屋正中方桌上供一个帽筒,上面覆一方锦袱,袱下隆然,不知是顶什么帽子。

随从的行止亦很谨密,每天上街的,只有一个买菜的厨子。偶尔梁总管也出门,骑一匹鞍辔鲜明的枣骝马,神气得很。

这样过了五六天,知客僧越想越可疑,秘密到知州衙门去找熟识的刑房书办,立刻派了很能­干­的差役来“下桩”侦察。厨子每天出门,亦有人跟踪,一天跟到菜场,厨子买­肉­要用自己的秤,分量不符,跟­肉­案上吵了起来。就这时候,梁总管经过,下了马,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身而入,一见厨子,举起马鞭就抽,一面抽,一面骂:“怎么告诉你来的?不准在外生事!偏偏不听,真是可恨!”

厨子被打,不敢回嘴。打完了,还给梁总管请个安,方始提着菜篮,含羞带愧地匆匆而去。

这些情形落入跟踪差役的眼中,自然立即转报。知州凌兆熊大为困惑,邀集幕友谈论其事,谁都猜不透梁总管是何路数?其仆如此,其主当然更显得神秘莫测。不过有个看法是共同一致的,此事决不可轻忽,而且要尽快了解真相。

于是,凌兆熊又请州判郭缙生来密议。决定先礼后兵,由郭缙生去看所谓“梁总管”,当面问个明白。倘或言语支吾,随即动手抓人。

当下传唤捕头,点了十来个人,一律换着便衣,先在真慧寺的出入道路上守住,接着,郭缙生到了真慧寺,传见知客僧,吩咐闲人回避。

“这梁总管,照你看是什么路道?”

“回二老爷的话,”知州跟知县一样,称大老爷,州判便是二老爷,知客僧答说,“看样子来头不小。一口京腔,派头很大,有点象王府的家人。”

郭缙生心想,王府的家人就是护卫,官阶自从三品到从五品,至不济也戴蓝翎,相当于六品武官。自己的官阶只从七品,虽说武不如文,但既然先礼后兵,不妨暂时委屈,便即吩咐跟班持着名帖,请知客僧先容,去拜梁总管。

推进门去,梁总管正在院子里练拳,一见知客僧后面跟着人,便即收住势子,微带不悦地说道:“嗨,你怎么把不相­干­的人带到这儿来?”

“梁总管,”知客僧陪笑说道,“本州州判郭二老爷来访。”

郭缙生的家人听他这一说,立刻抢上几步,先请个安,站起来,双手递上名帖。

“不敢当。”梁总管接过名帖看了一下,“我跟郭二老爷不认识啊!”

“敝上是本州的地方官,”跟班很机警地回答,“贵人过境,应该要来拜候。”

“太客气了!”梁总管一面穿着衣服,一面沉吟着,等穿好衣服,方始点点头说:“好吧!既然来了,不能挡驾。请进来吧!”

候在门外的郭缙生,从从容容地踱了进来,不亢不卑地作了个揖。梁总管还了礼,也不请他进屋,就站在院子里说道:

“郭二老爷大驾光临,一定有事,就请说吧!”

“喔,”郭缙生觉得有点尴尬,转念一想,这正是可以试探的时候,不必跟他客气,“这里不是谈话所在,”他反客为主的伸一伸手,作个请客的姿势:“请!”

“请”字出口,自己的脚步已踏上台阶。梁总管急忙抢上前去,拦在门口说道:“郭二老爷,你请在这儿坐!”接着,轻轻拍了两下手,随即有人端了两张椅子过来。

这下,郭缙生不能再擅自行动。不过,试探总算有得,这样不让他进屋,自然是有不能让他人看的东西在内,莫非就是锦袱下面的那顶帽子?

迹象越来越诡秘,郭缙生也越发加了几分小心,“梁总管,”他很谦和地问,“台甫是?”

“我叫梁殿臣。”

“贵上呢?尊姓?”

梁殿臣沉吟了一下,仿佛迫不得已似的回答:“姓杨。”

“不知道居何官职?从那里来?往那里去?”

“郭老爷,请包涵!”梁殿臣很吃力地,“我实在不能说。”

“喔!”郭缙生故意装作解人,“这样说,必是京里派出来查案的钦差!”

“对了!你不妨这么猜。”

“既是钦差,地方官有保护之责……。”

“不,不!多谢,多谢!”梁殿臣急忙摇手,“敝上只是路过,稍住几天,还得往别处去。保护一节不敢当!跟郭老爷实说吧,敝上行踪有不能不隐秘的苦衷,请代为转告凌大老爷,一切不必费心,只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就承情不尽了!如果郭老爷能放松一步,将来必有重重的补报。”说着,拱拱手起身,垂着手站在一边,是等着送客的样子。

郭缙生既不能赖着不走,又不能冒冒失失地翻脸。心想,此来所见所闻,值得推敲之处很多,亦总算不虚此行。姑息让一步,回衙门再说。

一回衙门,直趋签押房去见凌兆熊,他很注意地听郭缙生讲完,先道了劳,却不表示意见,只命书僮取近几个月的“宫门抄”来,很仔细地翻检着,不知在查些什么?

郭缙生都快等得不耐烦了,凌兆熊方始开口,“这件事很怪,无可解释。钦差必是一二品大员,从内阁学士到部院堂官,就没有一个三十岁的,而况钦差出京查办事件,必有上谕,我仔细查了,就没有这样的上谕。”他停了一下又说,“三十岁的亲贵倒多得很。可是,亲贵非奉特旨,不能出京,就出京也不过到关外或是到东西陵去恭代行礼,从来不到南边来的。”

这番分析很­精­到,郭缙生不由得脱口说道:“照此看来,恐怕要出大案了!”

凌兆熊瞿然动容:“老兄何所见而云然?”他问。

“说不定是太监私自出京。”郭缙生说,“又一个安德海出现了。”

郭缙生是山东济宁州人,熟闻同治初年山东巡抚丁宝桢杀安德海的故事。很起劲地细说当年。凌兆熊仔细听完,提出疑问:“当年是因为慈禧太后顾忌慈安太后跟恭王,所以只能默许安德海出京,而且闹出事来不便庇护他。如今大权在握,爱怎么就怎么,何用顾忌?”

“不然!祖制究不可违。而且,我还疑心,这不一定是太后另派,派这个太监出京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凌兆熊大惑不解,“谁?”

“说不定是端王。”

“啊!啊!”凌兆熊深深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接着,面­色­一变,凝重而惴惴然地:“只怕真的会如老兄所说,要出大案了。”

于是,凌兆熊又请了幕友来商议。刑名师爷孙一振是绍兴人,好酒使气,极难相处,但见多识广,装了一肚子稀奇古怪、莫可究诘的疑狱。听完郭缙生所谈的一切,骨碌碌地转着眼睛,凌兆熊知道,遇到这种情形,便是他有见解要发的先兆。

“孙老夫子,必有高见?”

“见解没有,要讲两个故事。本朝有所谓‘四大疑案’,如今看来要变五大疑案了!”

凌兆熊两榜进士出身,朝章典故,亦颇熟悉。知道所谓“四大疑案”,本为清初的三大疑案,一是太后下嫁;二是顺治出家;三是雍正夺嫡。后来所加的一件疑案,说法不一,有的说高宗实为浙江海宁陈家的血胤;一说“天子出天花”的同治之死,病因暧昧,而宫闱事秘,难索真相,足当疑案之称。但不论如何,所有的疑案,皆出于深宫,然则孙一振的意思,莫非指正在谈的这件案子,亦牵涉到帝皇。

想到这里,不由得失声惊呼:“果然如此,可真是骇人听闻了!”

“不错!唯其骇人听闻,不宜延搁,以从速处置为妙。”

“老夫子!”郭缙生不耐烦了,“你不是说要讲两个故事?”

“缙生,你别忙,我会讲给你听。第一个,出在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南巡回銮,驻跸涿州,忽然有个和尚带着个少年接驾,说那少年是履亲王的骨血……。”

履亲王即是皇四子永珹. 他有个侧福晋,姓王,是汉人,一向得宠。王府传言,履亲王另有个侧福晋,生子说是出痘而殇,其实乃为王氏所害。而这个和尚则指所携的少年,即是传言王氏所害,实则流落民间的履亲王的亲生之子。

其事离奇,令人难信。但真相不明,和尚的功罪难定,高宗便交军机大臣会审。有个军机章京上前将那少年掴了两掌,厉声问说:“你是那个村子里的野孩子,受人欺骗,敢做这种灭门的荒唐事?”于是那孩子自供姓刘,是受了和尚的骗。结果和尚斩决,姓刘少年充军伊犁。

“这就是所谓‘伪皇孙案’,伪皇孙充军到伊犁,后来又冒称皇孙,结果为伊犁将军松筠所斩。”孙一振谈到这里,略停一下又说:“伪皇孙自己充军,又眼见和尚杀头,严刑峻法不足以儆其重蹈覆辙,这事也就奇了!”

“老夫子的意思是,”郭缙生问道:“这个皇孙根本不伪?”

“谁知道?这就是所谓疑案。”孙一振说,“再有一个故事,出在康熙年间,就是朱三太子一案。这一案,千真万确,一点不假,圣祖杀的是如假包换的朱三太子!”

“呃,”郭缙生问道:“何以见得?”

“这是国初的一件大案。”凌兆熊也说,“我读过《东华录》,上有此案的记载。事情发生在康熙四十几年,明朝已亡了六十年。案内的正犯是个七十老翁,仿佛还是个文弱的读书人,要说他就是‘朱三太子’,似乎过于离奇,不是被诬,就是假冒。”

“东翁的成见太深。”孙一振率直答说,“既非被诬,更非假冒,不过稍微错了一点点。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李自成破京的时候,思宗先亲眼看皇后妃子自尽,又手斩昭仁公主,怕落入流寇手中受辱,然后拿太子及皇三子定王慈灿、永王慈焕交付亲信太监,各人去投奔各人的外家。父子诀别之际,思宗叮嘱三个儿子,国亡以后,混迹民间,要忘记自己是皇子的身分,见了年纪长的,要叫爷爷,轻一点的称伯伯、叔叔。幸而不死,长大成|人,要为父母报仇。这样处置完了,方始在煤山一株松树上,自缢殉国。太子跟两王出宫以后,遭遇不同。东翁所说《东华录》上所记的这件大案,别的都不错,所错的一点点是,误弟为兄,那个‘七十老翁’是行四的永王慈焕,而非‘朱三太子’。这个故事要从山东东平州的一个名叫李方远的谈起……。”

大概在康熙二十二年春天,李方远到一个姓路的朋友家去赴宴,同座有位客人,生得仪表堂堂,吐属文雅,很令人注目。主人介绍此人说:“姓张,号潜斋,是浙江的名士。学问渊博,写作兼优,而且­精­于音律,下得一手好棋,如今是本地张家的西席。”

张潜斋人很谦虚,一桌的人都应酬到,但对李方远格外亲热,殷殷接谈,颇有一见倾心的模样。李方远亦觉得此人不俗,是个可交的朋友。

过了两天,张潜斋登门拜访,送了一把他手写的诗扇,果然写作兼优。就此正式订交,常有笔墨文字的应酬。这样过了半年有余,一天张潜斋跟他说:“我要回南边去一趟,大概两个月就可以回来,特来辞行,还有一件事奉托。家有数口,柴米由东家供给,不过每个月要一千铜钱买菜,不能不乞援于知己。”

“那是小事,”李方远答说:“请放心,我按月致送到府就是。”

原说两月即回,结果去了半年犹未归来。李方远因为会试进京,动身之前关照家人,仍旧按月接济张家。等他春闱及第归来,张潜斋已经携眷回南。如是不通音问有十年之久。

康熙三十五年,御驾亲征噶尔丹,李方远在大军所经的饶阳当知县,奉委兼署平山。军需调发,日以继夜,忙得不可开交,而张潜斋翩然来访。李方远连跟他叙一叙契阔的工夫都没有,送了一笔程仪,匆匆作别。

这一别又是十年。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李方远已经辞官回里,张潜斋又来相访。这次带来两个儿子,一个老大,一个老四。直道来意,说是江南连年水灾,米贵如金,不得已到山东来投奔知交,希望李方远替他谋一个“馆地”。

所谓“馆地”,不是做幕友,便是教书,这都是隔年下“关书”聘定的,年近岁逼,来谋馆地,岂非太晚?李方远想了一下,留他教几个童蒙的孙子。从此,张潜斋成了李家的西席。

李家的孙子读《三字经》、《千字文》,所以张潜斋的儿子,亦可代父为师。而张潜斋本人,则经常去看他以前的那个姓张的学生,每去总在十天左右。一次,李方远问他,何不在张家多住些日子,张潜斋答说:“师弟之间,拘束很多,不便谈笑,不如在府上自由自在。”李方远听他这话,越觉亲密。只是总觉得张潜斋的行迹不免神秘,而眉宇之间,别有隐忧,几次想问,苦无机会,也就不去理他了。

第三年的初夏,午后无事,李方远与张潜斋正在书房里对局,棋下到一半,家人慌慌张张地来报:县官带了无数的兵,将宅子团团围住,不知何事?

一听这话,张潜斋神­色­大变;李方远还来不及询问究竟,官兵差役已一拥而进,拿铁链子一抖,套上脖子,拉了就走。

被捕的是李方远及张潜斋父子,一共四个人。

李方远茫然不明究竟,亦问不出丝毫真相,只知事态严重。因为县官亦只是奉命拿人,抓到以后,问都不问,连夜起解,送到省城。这就表示,这件案子唯有臬司或者巡抚能问。

问的果然是山东巡抚叫赵世显,两旁陪审的是藩、臬两司。除此以外,再无别人。先将李方远带到后堂,等差役退去,赵世显才问:“你是做过饶阳知县,号叫方远的李朋来?”

“是。”

“你既然读书做官,应该知道法理,为什么窝藏朱某,图谋不轨?”

李方远大骇,“我家只知道读书,”他说,“连门外之事都不与闻,那里窝藏着什么姓朱的?”

“你家的教书先生是什么人?”

“他叫张用观,号潜斋,南方人。二十年前在张家教书认识的。前年十二月里来投我家,教我几个孙子读书。如此而已!不知道有什么姓朱的。”

“此人在南方姓王,山东姓张。你不知道?”

“不知道!”李方远重重地说,“丝毫不知。”

于是带上张潜斋来,赵世显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先朝的皇四子,名叫慈焕,原封永王。事到如今,不能不说实话了。”

“你何以会在浙江住家落籍?”

“这,说来话长了!”

据朱慈焕自己说,李自成破京之日,思宗先将他交付一个王姓太监,王太监卖主,拿他献给李自成,李自成交付一个“杜将军”看管。及至吴三桂请清兵,山海关上一片石一仗,李自成溃不成军,各自逃散,有个“毛将军”将他带到河南,弃马买牛,下乡种田,有一年多的工夫。其时朱慈焕是十三岁。

尽管凌兆熊与孙一振,稽考史事,互相印证,谈得相当起劲,而郭缙生却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眼前的案子,“老夫子,”他问,“谈了半天与目前这桩疑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问,将凌兆熊的思绪,亦由一百九十年前拉了回来。

“是啊!”他说,“老夫子讲这两个故事的意思,莫非是说真慧寺中的那位神秘人物,可能亦大有来历?”

孙一振点点头,答了一句成语:“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慢来,慢来!”郭缙生急着有话说,“我也疑心是有来头的人物。不过,细想一想,不是!王公亲贵,不准私自出京,果然私自出京,请问又为的是什么?如今不是雍正年间。”

“也不见得是王公。”

“不是王公,难道还是皇帝?”

孙一振不答,亦无表情,凌兆熊却大吃一惊!“不会吧?”

他张口结舌地说,“有这样的事,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东翁,我亦并无成见。不过,此事是东翁祸福关头,切不可掉以轻心。这年把以来,常有传说,皇上几次从瀛台逃了出来,又被截了回去;又说,有个英国人李提摩太,跟康有为、梁启超师弟有联络,打算借使馆庇护,将皇上接到南方来另立朝廷;又说,北道上赫赫有名的大刀王五,受谭嗣同的重托,要救皇上。”孙一振略停一下又说,“道听途说之事或者不足信,不过中西报章的记事,都说皇上明明没有病,偏偏宫里每天宣布药方。这种怪事,又怎么解释?”

“是,是!老夫子分析得很透彻,看起来倒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总而言之,不论真假,都要设法弄得清清楚楚,如果证明是假冒,处置得当,东翁过班升知府,是指顾间事。”孙一振又说,“我刚才谈过的乾隆伪皇孙案,此人充军到了伊犁,居然又大事招摇,那时松文清当伊犁将军,手腕明快,抓了来先斩后奏,因此受知于仁宗,没有几年就入阁拜相了。东翁亦该放些魄力出来,果然能证明此人心怀不轨,置之于狱,亦就象当年丁文诚杀安德海一样,既享大名,又蒙大利。”

这一番话,说得凌兆熊雄心大起,跃跃欲试地说:“老夫子,魄力我有!即时动手都可以,只等老夫子指点,应该怎么下手?”

孙一振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开口:“不宜­操­之过急!第一步不妨先抓个人来问一问看,第二步应该密禀上头,请示办法。”

“好!就这么办!”

于是,第二天等梁殿臣手下的厨子上市买菜,有个人借故生衅,与厨子发生殴斗,接着将他扭到县衙门里。孙一振即时在花厅中审问,只带被告上来,亦不问斗殴之事,只问他的来历。

“你叫什么名字?那里人?”

“小的叫王利成。”厨子答说,“山东济宁州人。”

“你­干­什么行当?”

“小的学的是厨子的手艺。”

“是在饭馆里做厨子,”凌兆熊明知故问,“还是在那个宅门里做厨子。”

“是,是跟一位老爷。”

“你家主人姓什么?”

“小的不知道。”

“混帐!”凌兆熊喝道,“那有连主人的姓都不知道的厨子。”

“实在是不知道,小的不敢撒谎。小的只归一个姓梁的管,小的也问过,主人家贵姓?梁总管叫我莫问,只听他的指挥就是。”

“喔!”孙一振又问:“那么,你又是怎么遇见梁总管的呢?”

“是在徐州遇见的。小的本来……”

据王利成答供:他本在徐州一个武官家做厨子,武官殁于任上,家眷北归,下人遣散。王利成便投荐头行去觅生意。有天有个一口京片子的人来荐头行,说要找个会做北方口味的厨子,结果选中了王利成。那个人就是梁总管。

“以后呢?梁总管带你到什么地方?”

“带到一座道观,住了三天就走了。”

“雇你当厨子,莫非也不让你见主人?”

“是!”王利成答说,“我说要见见老爷,梁总管说不用见。又问老爷的姓,梁总管就答我那几句话。又一再告诉小的,在外面不可以胡言乱语,也别惹事生非,无事不准出门。”

“你居然都听他的?”

“小的是看钱的份上。一个月的工钱五两银子,先给了半年三十两。”王利成说,“梁总管很霸道,小的如果不是贪图他工钱多,早就不­干­了。”

凌兆熊想了一下又问:“你见过你主人没有?”

“自然见过。”

“怎么个样子?”

“三十出头,很瘦,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也不爱讲话。一到了那里,就关在自己屋子里,不知­干­些什么?”

“也没有跟你说过话?”

“从没有。”

“你做几个人的饭?”

“做七个人的饭。”

“你家主人吃饭是单开,还是跟大家一起吃?”

“自然是单开。”王利成答说,“都开到他屋子里吃。”

“吃些什么?”

“不一定。都是些普通菜,只不大爱吃鱼。”

“嗯,嗯!”凌兆熊有些问不下去了,想了一会只好这样问他,“你觉得你主人家的饮食起居,有什么地方跟别人不一样?”

“这倒不大看得出来。”王利成沉吟半晌,忽然想起,“有一点跟别人不一样,上午十点钟就开午饭,下午四点钟开晚饭。都比平常人家来得早。”

“另外呢?”凌兆熊和颜悦­色­地,“你倒再想想看,你家主人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倒想不出。”

“慢慢想,慢慢想!总想得出一点来。”

王利成果然就偏着头想,眼睛眨了半天,突然说道:“我家主人怕打雷。”

“怕打雷?”凌兆熊问,“怎么个怕法?”

“小的没有看见。有一天,记得是在安徽寿州,黄昏时分下大雨、打雷,梁总管几个都奔进去了。事后,才听他们说起,主人家怕雷声,一打雷必得有人在旁边守着。不然,就会吓出病来。”

这番答语,使凌兆熊相当满意,但亦仅如此而已,再问不出别的来了。

“好了!你回去吧!看你家主人的面子,你打了人,我也不办你的罪。你回去不必多说。”

“是!谢谢大老爷。”王利成磕了个头,退出花厅,轻轻松松地走了。

凌兆熊却大为紧张,回到签押房,立刻请了郭缙生与孙一振来叙话,他头一句就说:“只怕是皇上从瀛台逃出来了!”

郭缙生惊得跳了起来,大声嚷道,“有这样的事?”

“轻点,轻点!缙生兄,稍安毋躁。”凌兆熊说,“这里有两点证据,第一,宫里的规矩,上午十点准吃饭,名为‘传午膳’,晚上是下午四点钟传膳。膳后,宫门就下钥了。第二,皇上怕打雷,是慈禧太后去年八月初训政的时候,亲口跟王公大臣说过的。这件事知道的人很不少,决不假!”

郭缙生愣住了,孙一振却很深沉,也不作声。签押房里一时肃静无声,似乎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东翁,”终于是孙一振打破了沉默,“事情愈出愈奇,愈不可信愈可信,愈可信愈不可信。归总一句话,这件案子非在蕲州办不可!”

“此话怎讲?”

“在蕲州办,有福有祸;推出蕲州,有害无益。为啥呢?”孙一振自问自答地说:“这样的案子,这里不发作,总有地方要发作。如果在蕲州信宿即行,固然没有啥关系,如今是在真慧寺逗留多日,寺僧来报,亦曾派人查过,结果一推六二五,送出蕲州了事。请问东翁,如果你是上官,心里会怎么想?”

这说得很明白了,“不错,不错!”凌兆熊深深点头,“上面不会体谅属下不敢惹这大麻烦的苦衷,必是怪我遇到如此大事,竟不禀报,有亏职守。”

“着啊!就是这话。”孙一振说,“要办了,只要处置得宜,不管是真是假,总是东翁的劳绩。说起来,实在是有益无害。”

“话是不错!”郭缙生Сhā嘴,“不知道‘处置得宜’四个字,又谈何容易?”

“也没有什么,”凌兆熊说,“第一,要多派人,明为保护,暗作监视;第二,我今天就到黄州去一趟,面见魁太尊,看他有什么主意,这里就偏劳缙生兄跟孙老夫子了。”

于是草草整装,凌兆熊当天就专程到黄州府治的黄冈,去见知府魁麟请示。郭缙生亦不敢怠慢,与孙一振商量决定,派出知州用来捕盗的亲兵,换着便衣,分班在真慧寺周围“立桩”监视,同时布置了步哨,由真慧寺直达知州衙门。郭缙生本来另有公馆,这天特为搬到知州衙门西花厅去住,以便应变。

这样如临大敌地戒备了一昼夜,幸喜平静无事。等到第二天下午,凌兆熊从黄冈赶了回来,告诉郭缙生说:“魁太尊也觉得很可疑。不过他的看法是,七分假,三分真。真假未分明以前,不宜涉于张皇,他的意思,无论如何要跟那个怕打雷的主儿照个面。见了是怎么个情形,尽快通知他。我想这话也不错。如今且商量,怎么样去打个照面?”

“打照面容易!”孙一振说:“东翁备帖子去拜访,如果不见,硬闯进去也没有什么。不过先要想好,见了面,持何态度?假的如何?真的如何?不真不假又如何?”

“对!假的抓,真的还不能当他是真的,且先稳住,再作商量。这都好办,就怕不真不假,依旧分辨不出,那就难了。”凌兆熊又说,“一路上我都在想,皇上谁也没有见过,假冒或许可以分辨得出,譬如口音不对之类。真的就很难看得出,凭什么当他是皇上?”

“其实,应该魁太尊来认。”郭缙生说,“他是旗人,总见过皇上。”

“不行!”凌兆熊说,“我问过了,他也没有见过。”

“那么,难道整个湖北省,就没有人觐识过天颜?”

“那是第二步的话。”孙一振说,“这件疑案是个奇闻,没有先例可援,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只有到时候再说。”

这是个没有结论的结论,接着商量凌兆熊亲访真慧寺的细节。郭缙生主张凌兆熊托故到那里去拈香,只穿便衣,到了那里再命知客僧进去通报。官服不妨带着,以备万一之需。

凌兆熊与孙一振都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因为鸣锣喝道而去,过于宣扬,会引起许多很不妥当的流言,所关不细。

※※※

第二天一早,凌兆熊悄悄坐一顶小轿到了真慧寺,知客僧事先已经接到通知,将他迎入方丈住室,请示何时进去通报?

“就是此刻!”凌兆熊站起身来,“我们一起去。”

“不!请稍坐。”先在那里守候照料的郭缙生说,“我跟知客先进去,跟那姓梁的说明白了,再来奉请。”

凌兆熊觉得这样做法也可以,点点头又坐了下来。一杯茶没有喝完,只见知客僧急步而来,很兴奋地说:“请大人随我来。梁总管跟他家主人回过了,请大人进去谈谈。喔!顺便跟大人回:梁总管的主人姓杨。”

“姓杨?”凌兆熊失声说道,“是汉人!”

知客僧自然不会了解他的别有会心的诧异,只伛着腰将他领到后面,在院门外面回报一声:“凌大老爷到!”

于是候在院子里的梁总管,很快地迎上来说:“不想惊动了凌大老爷!”

“尊驾是?”凌兆熊故意这样问。

“敝姓梁。”

“这位就是梁总管。”知客僧补了一句。

“原来尊驾就是梁总管。”凌兆熊说,“想来是替你主人家,总持家务?”

“正是!”梁总管有些失笑的神气,“大家都这么叫,倒象是个什么煊赫的衔头似的,倒教凌大老爷见笑了!”

“岂敢,岂敢!我是特意来拜访贵上的。烦你通报。”

“是!敝上本来不见客,凌大老爷是地方官,说个粗俗比方,好比当方土地,不能不尊着一点儿。你老请里面坐,我马上跟敝上去回。”

这一次梁总管很大方,将堂屋的门开直了请凌兆熊入内。没有见面以前,他先望到正中的方桌上,并无供着的帽筒,更无用锦袱覆着的帽子,大概是特意收起来了。凌兆熊自感失望,但亦有所得,这至少证明他还有相当的权威,足以令人忌惮。

有此了解,他觉得不必过于谦下,所以一进门便往客位上一坐。随即有人来献茶,端茶盘的一个人,捧茶的又是一个人,动作细微而敏捷,让凌兆熊不由得心想:观其仆而知其主,看来这姓杨的,倒不象没有来历的人。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有人自外高掀门帘,凌兆熊急忙定睛细看,出来的那个人,约莫三十出头,浓眉深目,脸­色­苍白,戴一顶青缎小帽,身穿宝蓝贡缎的皮袍,上罩一件玄­色­琵琶襟的坎肩。举止异常沉稳,稳得近乎迟滞了。

“爷!”跟在后面的梁总管,闪出来引导,“请这面坐。”等他旁若无人地坐定,梁总管又说:“那面是本州的地方官凌大老爷。”

姓杨的点点头,抬眼注视,凌兆熊忽然有些发慌,急切间要找句话说,才能掩饰窘态,便不暇思索地问:“贵姓是杨?”

“姓杨。”声音很低。

“台甫是?”

“我叫,”他很慢地回答:“杨国麟。”

经此两句短语的折冲,凌兆熊的心定了些,便即从容说道:“说起来很冒昧,只为人言藉藉,都说真慧寺有位客人,与众不同,所以特意来拜访,请多指教。”

“喔!”杨国麟点点头,“凌大老爷想问点儿什么?”

“足下从那里来?”

“从北边南来。”

“京里?”

“对了!从京里来。”

“足下在那个衙门恭喜?”

杨国麟似乎不懂凌兆熊的话。转脸问道:“什么?”

“是问,爷在那个衙门,”梁殿臣轻轻地又加一句:“内务府。”

“在内务府。”杨国麟照本宣科地说。

这作伪的痕迹就很明显了!岂有个连自己在那个衙门当差都不知道,而需要下人来提示的道理?不过,凌兆熊心想,此人年纪轻,又是汉姓,亮出来的幌子不过内务府,看起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意会到此,更觉得不必太客气,索­性­话锋紧一紧,且逼出他的真相来,再作道理。

于是他说:“在内务府,不会是堂官吧?”

“不是堂官。”

“是什么呢?”

杨国麟听得这话,似有窘迫不悦之­色­,答语也就变得带些负气的意味了,“就算司官吧!”

“那么,这趟出京,是不是有差使?”

“对了!有差使。”

“什么差使?”

‘那!“杨国麟扬起了验,”那可不能告诉你。“

由于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凌兆熊倒有些顾忌了,换句话问:“足下在内务府管什么?”

“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管。”

这口气好大!凌兆熊又困惑了,“那么,”他只好再换句话问:“足下出京,预备到那里?”

“反正往南走吧!”

“往南一直可以到广东。”

“广东不也是大清朝的疆土吗?”

凌兆熊语塞。宾主之间,有片刻的僵持,而是梁殿臣打破了沉默,“凌大老爷,”他说,“你请回衙门去吧!”

凌兆熊心想,这是下逐客令了!堂堂地方官,在自己管辖的地方,让一个不明来路的人撵了出来,这要传出去,面子不都丢完了?

这一念之间,逼得他不能不强硬了,“不劳你费心!”他冷笑着说,“你名为总管,到底是什么总管?看家的下人可称总管,总管内务府大臣也是总管!这种影­射­招摇的勾当,在我的地方,我不能不管。你们出京公­干­,当然带得有公事,拿出来瞧瞧。”

这番话咄咄逼人,着实锋利,但杨梁主仆二人却相视而笑,仿佛遇见一件很滑稽的事似的。这样的表情,大出凌兆熊意外,不由得就愣住了。

“凌大老爷,也不怪你!”梁殿臣说,“公事可是不能给你看。河水不犯井水,我们经过这里,没有要地方办差,也没有人敢在外面招摇。有天厨子在­肉­案子上闹事,我还抽了他一顿马鞭子。凌大老爷,你眼不见为净,等我们爷一走,事情不就过去了吗?何必苦苦相逼,非搞得大家动真的不可?”

“动真的”是什么?什么是“真的”?凌兆熊不能不考虑,同时也觉得梁殿臣那几句话相当厉害,除非板起脸来打官腔,否则,评理未必评得过他。

事到如今,贵乎见机。凌兆熊拿他的话想了一遍,找到一个题目可以接口,“好吧!”他说,“那么,你们那一天走呢?”

“这可不一定。”杨国麟又开口了,“只要是大清朝的地方,我那里都可以去,那里都可以住。”

“爷!”梁殿臣低声下气地凑到他面前说,“也别让人家为难,看这样子,再住五六天也就差不多了!”

“好!”杨国麟看着凌兆熊说:“再住五六天。”

“以六天为度。”凌兆熊站起身来,扬着脸说:“我是一番好意。无奈世上好人难做,敬酒不吃,那可没有法子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郭缙生候在外面,两人对看了一眼,都不肯出声,一直离了真慧寺,回到衙门,方始交谈。

“你都听见了?”凌兆熊问。

“是的。”

“那,你看怎么样?”

“很难说。”郭缙生问道:“如说冒充王公贵人,可又为了什么呢?而且地方正印官出场了,要冒充不正该这个时候装腔作势假冒吗?”

“装腔作势”四字提醒了凌兆熊。他一直觉得杨、梁二人有点不大对劲,却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可明白了!“对了!缙生兄,你这‘装腔作势’四个字,用得太好了!”凌兆熊突然下了决心,“没有错!我看是冒充。非断然处置不可。”

这一回答,使得郭缙生大吃一惊,他发觉凌兆熊的看法跟他竟是两极端。若说断然处置,事情可能会搞得不可收拾。

想了想,不便直接拦阻,只好间接表示异议。

“堂翁!”他问,“若说冒充,是冒充什么?冒充内务府司官?这似乎犯不上吧?”

“谁知道他犯得上,犯不上?我们看一个内务府司官,没有什么了不起,在商人眼里,尤其是跟内务府有大买卖往来的商人,那还得了。”

“我看不象,不象是冒充内务府司官。”

“莫非真的如孙老夫子所说的,冒充皇上?那是决不会有的事。”凌兆熊又说,“退一万步而言,就算是真的皇上,我已经登门拜访,客客气气地请教过了,谁让他们真人不露相?不知者不罪,我也没有什么罪名好担的!这,当然是说笑话,决不会有的事。缙生兄,事不宜迟,明天就抓。有什么责任,我一个人挑。”

“堂翁此言差矣!祸福相共。既然堂翁主意拿定了,我遵办就是。”

于是第二天派出差役和亲兵,由郭缙生亲自率领,到得真慧寺,驱散了闲人,将杨国麟所住的那个院子,团团包围。然后,郭缙生派人去通知梁殿臣,说是请到州官衙门叙话。杨家上上下下,都很镇静,一言不发地都聚集在院子里。只梁殿臣问了一句:“是上绑呢?还是上手铐?”

护送到知州衙门,格外优待,不下监狱而软禁在后花园的空屋中。凌兆熊少不得还要问一问,为了缜密起见,特意将杨国麟带到签押房,自不必下跪,但也没有座位,是让他站着说话。

“杨国麟,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下一人!”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靠里面的门帘一掀,孙一振大踏步走了出来,自作主张地吩咐值签押房的听差:“叫人来!把他好好带回去。”

“老夫子……。”

“啊!啊!”孙一振急忙使个眼­色­,拦住了凌兆熊。等带走杨国麟,屋子里只剩下凌兆熊与郭缙生两个人时,他方始低声说道:“东翁,不能问了!‘天下一人’什么人?不是孤家寡人的皇上吗?不论是真是假,倘或市面上有这么一句流言:凌大老爷审皇帝!东翁倒想想看,这句话吃得消不?”

“是!是!”凌兆熊惊出一身冷汗,“倘有这样一句流言,可以惹来杀身之祸。老夫子,擒虎容易纵虎难,我这件事做得鲁莽了。”

“这也不去说它了。”郭缙生也有些不安,“如今只请教老夫子,计将安出?”

“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连夜往上报。”

呈报的公事,颇难措词,因为黄州知府魁麟原来的指示是,先查报真相,再作处理。如今真相未明,先行逮捕,不符指示,得有一个说法。彼此研究下来,只有一个说法最妥当,说杨国麟、梁殿臣主仆,行踪诡秘,颇为招摇,以致蕲州流言极盛,深恐不逞之徒,借故生事,治安堪虞,所以将杨国麟等人暂行收管。最后又说:此人语言狂悖,自谓“天下一人”。知州官卑职小,不敢深问,唯有谨慎监护,静候发落。

“公事是可以过得去了。”孙一振说,“不过这不是动笔头的事,最好请东翁再辛苦一趟。”

“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凌兆熊无可奈何地说:“我就再走一趟黄冈。”

※※※

“老哥,”魁麟面无表情地,“你搅了个马蜂窝,怕连我都要焦头烂额。”

“府尊这话,让兆熊无地自容。”凌兆熊答说,“不过,州里绝没有贻祸上台的意思。”

“我知道,我不是怪你,只是就事论事。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咱们俩一起进省,看上头怎么说法?”

于是魁麟与凌兆熊连夜动身,赶到武昌,先见藩司善联。听完报告,大为惊诧,“有这样的事?”他说,“光天化日之下,冒充皇上,不发疯了吗?”

“是!”魁麟躬身问道:“大人说是冒充,我们是不是就禀承大人的意思,拿杨国麟当冒充的办?”

“不!不!不!”善联急忙摇手,“我可没有这么说。冒充不冒充,要认明了才能下断语。”

魁麟是故意“将”他一“军”。因为彼此旗人,所知较深,善联为人圆滑,不大肯替属下担责任,魁麟深恐他觉得事情棘手,拖延不决,未免受累。这样一逼,善联就不能不有句实实在在的话交代。

“说实话,这件案子出在别省还好办,出在湖北不好办。其中的道理,我也不必细说。如今先请两位老哥回公馆,我立刻上院,先跟于中丞去商量,看是如何说法?回头再请两位老哥过来面谈。”

“是!”魁麟试探着问:“这件事恐怕还要请示香帅吧?”

“我看,不能不告诉他。”善联又说,“香帅的‘起居无节,号令不时’是天下闻名的,如果非请示他不可,那就要看两位的运气了!也许今天晚上就有结果,也许三天五天见不着面。”

“大人,”魁麟立即要求,“这件案子,反正不是州里能够了结的!人犯迟早要解省,晚解不如早解,我看请兆熊兄马上赶回去带人来。如何?”

善联沉吟了一下答说:“这样也好!香帅的­性­子,大家知道的,一声要提人,马上就要,不如早早伺候为妙。不过,案涉刑名,得问问老瞿的意思。明天一早听信吧!”

等魁麟跟凌兆熊一走,善联随即更衣传轿“上院”。督抚衙门简称为“院”,湖北督抚同城,但在统辖上,藩司为巡抚的直属部下,所以善联的“上院”,自然是上巡抚衙门。

湖北巡抚本来是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戊戌政变那年,改革官制,湖北巡抚一缺裁撤,谭继洵不必等他儿子身罹大辟,便已丢官。及至太后训政,一切复旧,湖北复设巡抚,谭继洵当然不会复任,朝命由安徽藩司于荫霖升任。

于荫霖是极少数生长在关外,而不隶旗籍,又做大官的汉人之一。他是吉林伯都厅人,翰林出身。那时的翰林院掌院是守旧派的领袖大学士倭仁,于荫霖相从问学,颇得赏识。不过,于荫霖倒不是启秀那样的腐儒,更不是徐桐那种神既全离,貌亦不合的假道学。从光绪八年外放湖北荆宜施道以后,久任外官,凡所施为,孜孜以为民兴利除弊,振兴文教为急务,略有康熙朝理学名臣汤斌、陆陇其的意味。

于荫霖的擢任方面,原出于张之洞的保荐。张之洞跟他在广东便共过事,相知有素,但在湖北却不大投机,因为张之洞赞成行新政。当戊戌政变之际,亏得见机得早,做了一篇文章,题名《劝学篇》,暗斥康有为的学说为“邪说暴行,横流天下”,新旧之间,虽持调停的态度,但特拈“知本”一义,以为“在海外不忘国,见异俗不忘亲,多智巧不忘圣”,这话很配慈禧太后的胃口,亦不得罪顽固守旧王公大臣,因而得在皇帝被幽、帝师被逐、朝士被斩的这场政海大波澜中,得免卷入漩涡。

祸虽得免,张之洞对新政仍未忘情。而于荫霖颇不以为然,因而又落入历来“督抚同城”势不可免的故辙,明争暗斗,格格不入。只是于荫霖对整顿税收,勤理民事,颇有绩效,再则顾念旧时的情谊,所以张之洞还能容忍得下,保持一个虽有裂痕,勉可弥补的局面。

当然,于荫霖亦能守住分际,遇到需要让总督知道或者请示的事情,绝不会擅专,所以一听善联告知其事,随即表示:“这非得先告诉香帅不可!咱们一起上南城。”

武昌城内以一道蛇山,分隔南北,所谓“南城”,是指在山南的总督衙门。时将入暮,坐轿翻山,天黑才到,却扑了个空,张之洞在蛇山的“抱冰堂”张灯夜宴,与幕府中的名士在分韵赋诗。

“也快回来了。”总督衙门的戈什哈劝于荫霖说:“大人不妨烤烤火,等一会。”

“烤火倒不必,得弄点东西填填肚子。”

“是,是!”戈什哈说,“请两位大人西花厅坐,我关照小厨房备饭。”

张之洞用钱如泥沙,兼以起居无节,往往半夜里吃晚饭,所以小厨房不但从无封炉的时候,昼夜亦总有人值班,而况正是开饭的时刻,肴馔现成,端出来就是。

吃到一半,外面有了响动,伺候花厅的听差来报:“大帅回衙门了!”

一句话不曾完,张之洞到了,光头不戴帽,穿一件枣儿红摹本缎的狐皮袍,大襟上一大块油渍,袖口卷着,小褂子脏得看不出是白布还是灰布,花白胡子毛毵毵地一直连结着耳后的发根,乱糟糟一大片。这位总督不修边幅,脱略形迹是出了名的。于荫霖与善联见惯,只站起身来,各自蹲一蹲身子,算是请安。

“别客气,别客气!”张之洞也不还礼,一直冲到饭桌边站住,匆匆一看,随即回身问道:“江苏聂大人送的醉蟹呢?

怎么不拿来待客。“

“不用费事,不用费事!已经吃饱了。大帅,”于荫霖对公事很认真,深怕张之洞一聊开闲天,滔滔不绝,无法打断,因而连饭都顾不得吃,要抢在前面跟他谈正事,“蕲州有件奇案,说起来令人难信。”

听说是奇案,张之洞大感兴趣,“怎么奇法?”他就在饭桌边坐了下来。

“这件奇案,还得密陈。”

“喔!”张之洞的笑容收敛了。

“到我书房里谈去。”

移座书房,重设杯盘。张之洞衔杯静听善联说完,看着于荫霖,要听他的意见。

“京里谣言很多,令人不忍卒听。此事无论为真为假,总是国家的不幸,处置不善,足以动摇国本。”于荫霖说,“如今最难的,是无法判断真假。”

张之洞深深点头,“君父有难,难为臣子。”他说,“稽诸往史,尚无先例,我倒不知道怎么处置了!”

于荫霖与善联都觉得诧异。明明真假无法判断,而张之洞竟一口认定了杨国麟就是当今皇帝!不知他何所据而云然?“大帅,”于荫霖忍不住开口,“如今第一急要之事是辨真假。”

“当然,当然!不过,我想不出来谁能分辨?我从光绪十年出京到广东以后,没有进过京,面过圣。事隔一十五年,龙颜已变,咫尺茫然。”张之洞问:“你呢?”

“我是光绪二十年召见过。可是,殿庭深远,天颜模糊。而况,一直跪在那里不敢瞻视。只隐隐约约觉得御容清瘦而已。”

“对了!湖北大小官员,恐怕找不出一个能确辨御容的人。除了军机,以及南书房,上书房,内务府等等内廷行走人员以外,京中大僚,说不出皇上面貌的人也很多。是故,欲辨真假而后作处置,恐怕要误事。”

“然则,应该如何处置,请大帅明示。”于荫霖说,“黄州府、蕲州知州,如今都在逆旅待命,焦灼之至。”

“我知道。”张之洞指新端上来的一盘醉蟹说,“来,不坏。”

他一面说,一面抓起一只醉蟹,一掰两半,放入口中大嚼,黄白蟹膏,沾得花白胡子上淋淋漓漓,狼藉不堪。等听差绞上热手巾来,他已经用手背抹过嘴了。

“武昌出鱼,论到蟹,不能不推江南独步。不过,我还是喜欢武昌。”

于荫霖与善联,都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段了不相­干­的闲话,不过自我解嘲之意却是很明显的。甲午战起,朝命派两江总督刘坤一领兵防守山海关,由张之洞移镇长江下游。不久,刘坤一回任,张之洞仍归本任。两江膏腴,浅尝而止。中怀或不免怏怏,说“还是喜欢武昌”,未见得言出于衷。

张之洞的功名心热,在这一段闲话,又得一证明。于荫霖心想,对于眼前这件案子,总督想法可能与旁人不同。在旁人是认为一桩棘手之事,唯求免祸,而在他,可能看成是个机会,运用入妙,可以造成他举足轻重的关键地位,由此入阁拜相,晚年还有一步大运。

于荫霖的猜度虽不中亦不远。张之洞确是认此为一个机会,无论真假,杨国麟皆为可居的奇货。不过,眼前还谈不到作任何明确的处置,唯有静以观变,才是可进可退的上策。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这是件怪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至于到头来是何结果,谁也不敢断言。为今之计,第一,决不可张扬,搞出许多谣言,徒滋纷扰;第二,是真是假,不必在他本人身上去追究,要到京里去求证。如果贵上好好在京,那时再严刑究办,也还不迟。”

“是!”于荫霖问道:“那些人请大帅先作发落。蕲州知州已有表示,担不起这个重担。强人所难,出了事很难弥缝。”

“这好办。”张之洞说:“交武昌府首县秘密看管。”

一件疑难奇案,暂时有了结果。凌兆熊接到指示,赶回蕲州,将杨国麟、梁殿臣主仆七人,是由水路解到武昌,泊舟江边,自己先上岸去拜访首县。

一府数县,知县与知府同城,称为“附郭”,亦就是“首县”,俨然为一府诸县中的首脑,首县而在省城,更等于全省州县的首脑,上司太多,个个都要应付,是极难当的一个缺分。因此,官场中有几句歌谣:“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但是,会作官的,又巴不得当首县,因为大展长才,广结善缘,仕途上路路皆通,自然容易得意。同时,上官选派附郭省城,或者冲要之途,经常为达官车马所经的首县,亦必挑那手腕灵活、脾气圆融的人去当,否则就会在无形中得罪人,迁怒到一省的长官,决不是一件可视作等闲之事。

武昌府的首县是江夏县,县官叫陈夔麟,是陈夔龙的胞弟。才具虽不及乃兄,而脾气随和,谨慎而又圆通,弟兄俩却是一样的。他是光绪六年庚辰的两榜出身,科名比凌兆熊晚,所以接见之际,口口声声称“前辈”,毫无留难地接收了这批身分特异的“人犯”。

名为“看管”,当然也是在狱中安置。县里管监狱的是未入流的“典史”,俗称“四老爷”,因为知县称“大老爷”,排下来县丞、巡检,典史的职位列为第四。江夏县的这位“四老爷”名叫高鹤鸣,河南禹州人,早就奉到“堂谕”,这个杨国麟是龙是蛇不分明,好好替他找一处潜居之地,所以“高四老爷”亲自督同狱卒将狱神庙收拾出来,作为“看管”的地方。

等人犯解到,“高四老爷”大吃一惊,当时不便说破,只是亲自引导,将杨国麟领到狱神庙,很敷衍了一阵。又关照狱卒尊称杨国麟为“杨爷”,管梁殿臣叫“梁二爷”,都不准直呼其名。

安顿既罢,一直到上房要见“大老爷”。陈夔麟只当他来复命,不过“报闻”而已,所以派听差出来说道:“上头知道了。高四老爷请回去吧!”

“不,不!管家,我有机密大事,一定要面禀大老爷。”

陈夔麟心中一动,立刻邀到签押房,还将房门关上,方始跟高鹤鸣叙话。

“这杨国麟,”高鹤鸣放低了声音说:“卑职认得他,实实在在是个贵人。”

陈夔麟听人说过,这位“四老爷”为人迷迷糊糊,所以听得这话,不由得失笑了,语涉讥讽地答说:“原来老兄也认得贵人!”

“真的!一点不假。那年卑职到京里验看的时候,见过他!”

接着,高鹤鸣便讲他跟杨国麟见面的经过。

原来典史虽是个不上品的佐杂微官,但补缺以前,亦须进京,先去吏部注册,名为“投供”,然后依照次序拣选。选官的花样甚多,分单双月,单月接单月,双月接双月,正月选不上,便得三月里再选,又有各种班次,有除、有补、有转、有改、有升、有调,名虽各不相混,而有门路的亦可通融。总而言之,法令愈繁愈苛,胥吏的生财之道愈多愈宽。高鹤鸣为人粗率,亦不打听打听清楚,更不曾托人走门路,贸贸然上京“投供”,为吏部书办多方挑剔。而所有不合规定之处,却又不是一次告诉他,今天这个不对,明天那个又错,在京里待了三个月,尚无眉目,气得他真想拿刀子跟部里的书办拚命。

受气还在其次,带来的川资告罄,已经到了非向同乡“告帮”不能得一饱的地步。好不容易又熬了个把月,才轮到双月“大选”。选官照例,大官或者要缺须“引见”,由皇帝亲自看一看,微秩小官,由九卿科道过目,称为“验看”。汉官验看的日期是每月二十五日,地点在端门之内、午门之外、东向的“阙左门”下。那天六月二十五,高鹤鸣半夜里起身,趁早风凉,赶到紫禁城里,在阙左门外,匆匆地向书办报到。

“尊驾贵姓?”书办很客气地问。

“敝姓高,高鹤鸣。河南禹州人。”

“不错,你是河南口音。可是,你不姓高吧?”

“那,”高鹤鸣错愕莫名,“我自己的姓,我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你是不是姓高?你就拿家谱来,也不能当证明。我们是看册子,你看,册子上写的是:面白有须。你的胡子呢?”

这一问,将原已汗流浃背的高鹤鸣,问得冷汗一身,悔之莫及。前两天穷极无聊去逛庙会,遇见一位看相的是河南同乡,劝他剃掉胡子,可走好运,高鹤鸣心想,去了胡子显得年轻些,“验看”的九卿科道,或者看在“年轻力壮”四个字上,会得高抬贵手。因而欣听受劝,回到客栈,自己动手将两撇八字胡剃得光光。这一下便与名册所注不相符了。

转念一想,小小容貌改变,有何关系。有胡子就能做官,没胡子连典史都不能当,世界上没有这个道理。因而答说:

“不要紧!我跟验看的大人,当面回明就是。”

“高老爷,你倒说得容易。你就不替我们想想,年貌不符,送上去挨骂的不是你,是我!验都不验,看都不看,你跟那位大人去回明?”

听这一说,高鹤鸣才真的着急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顿足搓手,差点要哭了出来。

“你请回去吧!今天六月二十五,下个月闰六月,闰月照例不选,七月里没有你的事。过了八月中秋,大概你的胡子也可以长齐了。”

“可是,可是……。”

“请吧,请吧!”书办不耐烦地说,“别罗嗦了!”说着拿手一推。高鹤鸣一个立不住脚,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撞在一个人身上。

据高鹤鸣说,这个人就是如今被安置在狱神庙的杨国麟。当时他亦不问情由,只瞪着眼呵斥:“你们怎么欺侮外乡人?

胆敢在宫内行凶!可是不要脑袋了?“

吏部书办吓得连连请安赔不是。而高鹤鸣亦就得以免了无须之厄,顺利过关。

讲到这段往事,高鹤鸣眉飞­色­舞,得意欣慰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陈夔麟心想,此人虽有迷糊之名,还绝不至于无中生有,捏造这么一段故事。然则,这个杨国麟确有来头,未可忽视,只是高鹤鸣的话说得不够清楚,有几处地方不能不问。

“那时,姓杨的穿的是什么服饰?”

“是亮纱的袍褂。”

“什么补子?是豹还是老虎?”武官的补子:三品为豹,四品为虎。陈夔麟疑心高鹤鸣遇见的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或者正四品的二等侍卫,所以这样问说。

“记不得了。”

“那么,头上的顶戴呢?”

“好象是宝石。不过,记不清楚了。”

陈夔麟颇为失望。定神细想,如果是宝石顶,至少也是位公爵,而阙左门在午门以外,照规矩说,还不算进宫,当然有护卫侍从。从这一点上一定可以研判出杨国麟的身分。

“我再请问,姓杨的是一个人,还是有随从?如果有随从,大概是几个人?老兄,务必仔细想一想看!”

“是!”高鹤鸣攒眉苦思,双眼乱眨着,好久,方始如释重负地说:“是一个人。没有错!”

这就不须再说了。陈夔麟可以断定,杨国麟是个侍卫,说不定还是个等级较低的蓝翎侍卫。同时又可以断定,杨国麟是汉军旗人,象立山一样,本姓为杨。

“老兄的遭遇很奇,也很巧,跟此人偏偏在此时此地重逢。杨国麟这一案,至今是个疑团,听老兄所说,越发觉得诡谲。既然你跟他有旧,再好没有,就请你好好照料。得便不妨跟他多谈谈。”

“是!”高鹤鸣答说:“他说些什么,卑职一定据实转陈。”

“很好,很好!不过,”陈夔麟正式说道:“你跟杨国麟的那一段渊源,以及他现在被看管的情形,老兄绝不可跟任何人提起。这一层关系重大,倘或泄漏了,上头追究起来,恐怕我亦无法担待。”

“是,是!卑职明白。”

七九

回到监狱,高鹤鸣对待杨国麟更加恭谨。他始终相信杨国麟是个大贵人,每次去看他,都要把房门关得紧紧地。有个狱卒,怀疑莫释,有天舐破窗纸,往里偷窥,入眼大骇,只见“高四老爷”直挺地跪在“杨爷”面前回话。不过语声低微,听不清说些什么?

这个秘密一泄漏,流言就象投石于湖那样,涟漪一圈接着一圈地散了开去。及至电报传到武昌,说慈禧太后立了“大阿哥”,而且元旦朝贺,由“大阿哥”领头行礼,皇帝并不露面,就越发使人疑心,皇帝已经逃出京城,而“大阿哥”不久便要正位。甚至湖北的官场中亦颇有人相信,被看管在江夏县监狱,狱神庙中的神秘人物,即是当今皇上,杨国麟不过化名而已。

※※※

余诚格讲这个故事,足足有三刻钟之久。酒冷了又换,换了又冷,主客都无心饮食,为这个故事中的重重疑问所困扰了。

“我也隐约听说有这么一回事。只为这两年离奇古怪的谣言太多,所以没有理会。谁知道真有这样的事,岂不骇人听闻!”

“还有骇人听闻的事。”余诚格说:“那杨国麟居然还有手谕,派那个高四老爷当武昌知府。”

“这可是愈出愈奇了!”立山很感兴趣地问:“也愈来愈有趣味了。以后呢,高四老爷可曾做过一天‘大老爷’?”

“那倒不知道了。不过,我想这姓高的再迷糊,亦不至于拿着这张‘手谕’想去接陈夔麟的印把子吧?”

“他就想也不能够。”余庄儿抽嘴说道:“陈大老爷肯吗?”略停一下他又说:“我就不明白,这样荒唐的事,湖北张大人居然也忍下去了!为什么不办呢?”

“着!”立山使劲拍了一下手掌,“一语破的!最不可解者在此。张香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想居为奇货?”

“这也难说!”余诚格向余庄儿说:“我跟立四爷所谈的话,你可别说出去!”

“你老也是!我回避好不好?”

“不!不!坐着。”余诚格脸转向立山,“张香涛实在是个新党,不过他很会做官,一向善观风­色­。照我的看法,他是有心想保全皇上,却又不敢得罪皇太后。果然有废立之举,他说不定就会在这杨国麟身上做一篇文章。”

立山很注意地听着,沉吟了一会,点点头说:“你这话很有意味,不过这篇文章不好做。你倒说说,譬如你是张香涛,怎么做法?”

“容易得很!只跟报纸的访员透个风声,把这件疑案轰出来,再上个奏折,说民间流言甚盛,故而有狂悖之徒,胆敢如此假冒。为巩固国本,安定人心起见,应请皇上仍至庙祀。

这一下,不就把端王他们的野心打下去了吗?“

“言之有理!”立山说道:“来,来,该敬老兄一杯。”

自此而始,立山对余诚格倒是刮目相看了。原以为这位“余都老爷”除了会唬人以外,别无所长,如今看来,肚子里还着实有些丘壑。

“李少荃一直笑张香涛是书生之见。”余诚格­干­了酒,谈兴更好了,“其实书生也有书生可爱、可佩服的地方。”

于是余诚格谈了一个掌故。当吴三桂请清兵,李自成被逐,顺治入关,弘光帝即位南京时,南北同时发现了两位太子。在南京的太子是假冒的,本名叫王之明,此人年纪甚轻,而口齿甚利。群臣会审时,有人叫他“王之明”,他应声质问:“为什么不叫我明之王?”搞得堂上张口结舌,几乎问不下去。

当时拥立弘光的一派,对这个王之明大伤脑筋,因为明知其假,却举不出他冒充的证据,而若无法证明其假,弘光帝就得退居藩封,以大位归还太子。于是,请一个人来验视真假,这个人叫方拱乾,崇祯年间当过东宫讲官,与太子及皇子是朝夕相见的,由他来鉴定,当然最权威不过。“结果你猜怎么样?”余诚格自问自答:“方拱乾既不说真,亦不说假。面是见过了,始终不发一言。”

“这不就等于默认是真,”立山问说,“故意捣乱吗?”

“对了!原来方拱乾的用意,就是要让大家有此误解。因为弘光帝虽以近支亲藩,被选立为帝,而昏庸暗弱,毫无心肝。所以方拱乾有意捣乱,作为抗议。”余诚格紧接着说,“这段掌故,张香涛不能不知。他留着杨国麟不作处置,是从方拱乾那里学来的窍门。这两年天天说皇上有病,药方脉案,不时宣示。若有人意存叵测,行篡弑是实,张香涛就不妨以假作真,说皇上早已脱险,诏告天下,另立朝廷,行使大权。如今南中各省,心向皇上的多,各国公使亦愿意帮皇上的忙。

果然到了那步田地,可真有热闹好戏可看了!“

听得这番放言无忌的议论,连余庄儿都伸一伸舌头,觉得太过分了。立山急忙乱以他语:“酒话,酒话!替余都老爷来吧!”

“你们说我酒话,就算酒话。”余诚格兴犹未央,还要再谈时局,“大年初一,我照例去排一排流年看个相。听算命的说得倒也有些道理,民间相传:”闰八月,动刀兵。‘今年庚子年就是闰八月,这一年恐怕安静不了“

“闰八月也没有不好。同治元年就是闰八月,那年宫里有两个中秋,我记得很清楚。”立山想了一下说:“那年李中堂打上海,曾九帅围江宁,左侯在浙江反攻。洪杨之灭,就在那年打的基础。”

“不错!不过那年处处刀兵,打得很凶,也是真的。至于再往上推,咸丰元年也是闰八月,那就很惨了。洪秀全就是在那年闰八月建号称王的,自此水陆并进,由长江顺流而下,扰攘十年来,祸及十余省。但愿今年的闰八月,能够平平安安地过去。只怕……。”余诚格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余庄儿有些害怕了,“你老好象未卜先知,看出什么来了?”

余诚格略带歉意地说:“不是我吓你,实在是可怕。义和拳你听说过没有?”

“原来是说义和拳啊?”余庄儿笑道,“怎么不知道?那是唬人的玩意。”

“不错,唬人的玩意。可是,”余诚格正­色­说道,“你可不要小看了那批人,成事不足,坏事有余,而且不坏事则已,一坏事会搞出大乱子来。”他又转脸对立山说:“袁慰庭此人,小人之尤,我一向看不起他,唯独有一件事,不能不佩服他。”

“你是说他在山东办义和拳那件事。”

“对了!可惜他不是直隶总督!”余诚格说,“义和拳在山东存身不住,往北流窜,如今枣强、景州、阜城、东光一带,练拳的象瘟疫一样,蔓延得很快,此事大为可忧。豫甫,你常有见皇太后的机会,何不相机密奏?”

“我可不敢管这个闲事。”说着,看一看余庄儿,没有再说下去。

余庄儿知趣,起身说道:“汤冷了。我让他们重做。”拿着一碗醋椒鱼汤,离桌而去。

“我跟你实说了吧!义和拳里面有高人。打出一面‘扶清灭洋’幌子,一下打动了端王的心。刚子良亦很有回护的意思,动辄就说:”义和拳,义和拳,拳字当头,就是义民。‘荣仲华不置可否,意思是主剿,不过话没有说出来。如今端王兄弟拚命在皇太后面前下工夫。你想,我那能这么不知趣去多那个嘴。“

“你亦是国家大臣,眼看嘉庆年间有上谕要痛剿的拳匪,死灰复燃,竟忍心不发一言。”

“啊哟哟,我的余都老爷,我非贤者,你责备得有点无的放矢。我算什么国家大臣?不过替老佛爷跑跑腿而已。倒是你,既为言官,就有言责,为什么不讲话?”

“当然要讲!”有了酒意的余诚格大声说道:“明后天我就要上折子。”

“算了,算了!老余,别为我一句玩笑的话认真。来、来,谈点儿风月。”

余诚格不作声,有点话不投机,两人的酒都喝不下去了。就这时,余庄儿带来一个­精­壮小伙子,立山认得,是他班子里的武生赵玉山。

“小赵儿,就是义和拳,两位要是对这唬人的玩意有兴味,问他就是。”

“喔,”余诚格问道,“你怎么会是义和拳呢?”

“好玩儿嘛!”

“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大家都在练,他也跟着他们练。”余庄儿替赵玉山回答,“他是武生,从小的幼工、腰脚都比人家来得俐落,所以还算‘二师兄’呢!”

“倒失敬了!”余诚格问,“你在那儿练的拳?”

“吴桥。”

“吴桥?吴桥不是不准练拳吗?”

原来赵玉山是畿南与山东德州接壤的吴桥县人。上年秋天,因为老母多病,辞班回吴桥去探望。不久,就有邻居来劝他入坛练拳。赵玉山闲居无聊,又因为义和拳与洋人及教民势不两立,而他家早年吃过教民的亏,勾起旧恨,便无可无不可地答说:“我去看看。”

拳坛是芦席搭盖的一个大敞篷,北面用五张方桌连接成一张大供桌,系着红布桌围,高烧香烛,供的神像一共五幅,正中是元始天尊,两旁四幅,不知是何神道?赵玉山只觉得装束极其熟悉,定睛细看,突然想起,托印的是关平,捧令旗的是杨宗保,还有两个,一个是杀嫂的武松,一个是拜山的黄天霸,都是自己演过或者同台常见的人物。

正在好笑,想问出口来,赵玉山突然警觉,含着敌意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低头看一看,才知道自己的服饰,与众不同。包括他的邻居在内,大都头扎红巾,腰系红带,头巾上写得有四个字:“协天大帝”。有的只穿一件红巾肚兜,上面画一个圆圈,圈中有字,“护心宝镜”。还有的用浓墨染眉,鼻子两旁画两道直杠,仿佛戏台上小妖之类的打扮。而自己如平常装束,长袍马褂,反成了奇装异服了。

“老赵,”他的邻居也发觉情状有异,赶紧提醒他说,“把你的表链子收起来,犯忌讳。”

赵玉山这才想起,表链上系着的坠子是一个金镑,义和拳最忌洋字,洋火叫“取灯儿”、洋布叫“宽细布”、洋灯叫“亮灯”。金镑是洋钱,何能公然在此出现?急忙摘下表链,收入口袋。

“老赵,你见见大师兄,受了法,就改换装束吧?”

既然来了,身不由主,赵玉山很见机地表示同意。大师兄倒很客气,殷殷勤勤地问吃了饭没有?客套过一阵,方始传法,指授如何提气,如何吐纳,最后是传授咒语。

“‘铁眉铁眼铁肩胸,一毫口角不通风!’”大师兄说,“练气以前,先念三遍。练到三年之后,神灵附体,刀枪不入。

那时走遍天下,兄弟,没有人伤得了你了。“

“老赵,”邻居在一旁帮腔,“一点不假!我们这里弟兄,练成功的已经好几个了。”

“你看孙老五在不在?”

不一会将孙老五找了来,是个极其­精­壮的小伙子。显然的,大师兄找了他来,是要练刀枪不入的功夫给人看。赵玉山又好奇,又怀疑,很想毛遂自荐,问一句:“让我砍他一刀,行不行?”话到口边,想想不妥,又咽了回去。

“老五,”大师兄说,“考考你的功夫看。”

“喳!”孙老五站个丁字步,左手搭在右手背上,行个礼说:“大师兄慈悲!”

“你练得很好,只不过气稍微浮一点。记住!念咒要用丹田之气。”

于是孙老五面向东南站定,微仰着头练气,满脸涨得通红。双臂肌­肉­鼓动,象有只小耗子在皮­肉­中钻来钻去似的。

蓦地里,孙老五喝道:“铁眉铁眼铁肩胸,一毫口角不通风!”正是大师兄传授赵玉山的那两句咒语。语声喷薄而出,劲道十足。念完咒,身子向前一扑,五体投地,随即一跃而起,再念咒、再俯伏,三诵三拜既罢,脑袋一摇,双目紧闭,昏了过去。

赵玉山大惊,看旁人毫不在意,才省悟到别有道理。静静地等了一会,只见孙老五伸一伸手足,口中长长地嘘气,然后一挺腰站了起来,直着眼,拉个架子练起拳来。赵玉山于此道是个行家,却看不出他的拳是何路数?不过出拳倒是很快,也很有劲。看样子平常人挨他一下,还真不易消受。

一套拳练完,便有人大声问道:“是何方神圣驾到?”

“某乃孙大圣是也!”说着,孙老五弓起一足,缩一缩肩头,举起右手搭在眉毛上,左右一望,宛然杨月楼唱《安天会》的身段。

赵玉山几乎笑出声来,硬闭住嘴,憋得满脸通红。就这一分神之际,但见孙老五已在练功夫了,拿青砖往胸膛一拍,应手而碎。于是喝彩声四起,而“孙大圣”手舞足蹈,显得不胜得意欣喜似的。这样乱蹦乱跳了一会,忽然双眼一瞪,人又倒在地上。这一回,赵玉山不但不惊,而且可以猜想得到,附体的“孙大圣”回花果山水帘洞去了。

不一会,孙老五欠身而起,神态如常地回到大师兄面前抱拳为礼,表示复命。大师兄满面笑容地说:“难得难得!孙大圣是不大下凡的。你的气候差不多了!好好用功。”

“你看见了吧!”邻居拉一拉赵玉山的衣服,“只要心诚,也能练成孙老五那样的功夫。功夫再深一点,就能刀枪不入了。”

“这大概是铁布衫、金钟罩的功夫。”

“你会不会?”

“我不会。”

“练了就会了。来,来!”

邻居很热心地拉着赵玉山到敞篷后面,那里另有一个小芦席篷,里面堆着红布头巾,腰带以及钢叉、白蜡杆子之类的武器。管事的一看不必问,便笑嘻嘻地捧了一套义和拳的服饰出来。赵玉山却之不恭,只好接了下来。

从这天起,他便常为邻居拉着到坛里去盘桓,念咒练气以外,也常舞枪弄­棒­。赵玉山拳脚如风,而且举手投足,招式漂亮,很快地成了­鸡­群之鹤,被尊为二师兄。赵玉山虽不信坛中装神弄鬼那一套,但一到就受欢迎,被恭维,亦就觉得兴味盎然了。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吴桥知县劳乃宣贴出告示,说义和拳是白莲教余孽,嘉庆十三年上谕严禁有案,近来“明目张胆,无所忌惮,与教民为仇,竟至聚众抗官,逆迹昭彰”,自出告示之日起,不准设坛练拳。又辑录了一篇“义和拳教门源流考”,广为分发,揭破了义和拳的真面目。当然,查禁不止于一纸告示,清查保甲,彻底搜索,出以毫不姑息的手段,终于逼得吴桥的义和拳,不是消声匿迹,就得迁地为良了!

赵玉山的大师兄决定带众往北走,而赵玉山因为是二师兄的身分,留在吴桥恐怕有教民报复,也只好随波逐流。反正往北到京,可以归班唱戏,仍安本业。所以他的家人亦赞成他早离吴桥。

直隶南部的义和拳,往北蔓延,大致分为两路:一路偏东,由东光、沧州到天津;一路偏西,经河间府到保定。赵玉山他们走的是西路,但保定是直隶总督衙门所在地,禁令森严,不容胡作非为,因而很难立足。正当弟兄们的食宿亦颇艰难之际,忽然有个来自涞水的中年壮汉,持着一份大红全帖来拜访大师兄。此人名叫吴有才,而大红全帖上所具的名字是阎老福。

“敝村阎首事,久仰大师兄英名盖世。听说率领弟兄过来行道,高兴得很。特地派兄弟前来奉请。请大师兄大驾光临,到敝村设坛,别的不敢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决不敢委屈大师兄跟众家弟兄。”

一听这话,大师兄喜出望外,满口答应。当天就拔队动身。经雄县、新城到了涞水高洛村。

高洛村又名高娄村,村中的首事就是阎老福。一听大师兄到了,出村迎接,杀猪宰羊,大排筵席。席间盛道仰慕之意,使得大师兄受宠若惊之余,顿有了悟,如此周旋,不尽是出于敬爱义和拳,其中一定另有缘故,因而酒阑人散之后,率直叩问缘故。

“既然大师兄问道,我如果不说实话,是不诚恳。奉请大师兄移驾高娄,是要仰仗法力,为本村除害。”阎老福答说,“本村的大害就是天主教二毛子,一共三十多家,其中最坏的有六家,本来不是天主教,叫什么摩门教……。”

这六家摩门教民,跟阎老福已经结怨多年。最初是阎老福认为摩门教“­淫­邪”。一纸禀呈,递到涞水县衙门,把那六家的男丁都抓了来,一顿ρi股,枷号十天。这六家受辱挟仇,改入了势力最大的天主教。好几年以后,方始央求法国教士,说要报阎老福的仇。这位教士比较持重,迟迟不作答复。后来换了个法国教士来,年轻急躁,等六家重申前请时,竟一口应承了。

这是光绪二十四年冬天的话。到了这年正月里,为了阎老福搭灯篷,六家有意寻衅,打翻灯篷,延烧到一所小教堂,于是掀起了绝大波澜。

教民仗势欺人,向来是“往上走”。教案若能闹到总理衙门,便无有不占便宜之理。这一次是搬出省城的窦教士,逼迫清河道压制涞水县令高拙园派差役先押了阎老福向六家赔罪。然后设酒筵请教民中的一个张姓首脑,调停其事。教民提出的条件是:出一万两银子重建教堂,阎老福摆酒跪门赔罪。

“大师兄,”阎老福将牙齿咬得格格地响,“你看鬼子跟二毛子欺人到这个地步!换了你忍得下、忍不下?”

“那么,老阎,我先请问你,当时你答应了没有呢?”

“我那里肯松口。可是咱们的官儿怕事,清河道天天拿公事催,地方上的士绅出面排解,让我赔了二百五十两银子,摆二十几桌酒,逼着我到安家庄总教堂磕头赔罪。”阎老福说到这里,声音都变了,一双眼中喷得出火来,“此仇不报,死不瞑目。大师兄,我求你了!”说罢扑翻在地,磕下头去。大师兄急忙将他扶住,“不敢当、不敢当!有话好说!”他问,“如今你打算怎么样报仇呢?”

“我跟信教的二毛子势不两立。从那次以后,信教的又多了二十几家,仗势欺人,可恶极了!大师兄,义和拳扶清灭洋,专能制那班人的死命。务必仰仗法力,替我们争一口气。”

“好、好!义不容辞,义不容辞。明天我就动手,总让你们能够出气就是。”

话是说出去了,而大师兄计无所出。因为当地教民亦知结怨太深,密谋自保,家家都有数杆洋枪,添修栅栏,加高土墙,墙上砌出垛口,架枪防守。大师兄要想动手,先得估计一下自己的力量。同时官府又有告示,严禁拳民滋事,纵能得手,又能不能挡得住官兵的围剿搜捕?亦须好好考虑。

因此,大师兄便只得饰词拖延。看看拖不过去了,跟赵玉山商量,打算烧一座教堂。赵玉山便问:“怎么烧法?”

“这两天月底,没有月亮,天又冷,半夜里路上没有人。咱们弄几桶煤油,浇在教堂周围,用土炮打过去,煤油着火,自然就烧了起来。这几天的西北风很大,不怕不烧个­精­光。事先我跟阎老福露句口风‘三日之内请天火烧教堂。’到时候一烧,咱们的话不是应验了?可是官府抓不着咱们放火的证据。

你看这么办好不好?“

※※※

“这是十一月底的事,”赵玉山向立山与余诚格说,“第二天一早,我就开溜了。教民实在很可恶,不过,决不能用义和拳去治他们,不然越弄越糟。”

“为什么呢?”立山问。

“义和拳的品行太坏,跟土匪没有什么两样。口是心非,没有一样是真的。有时候装腔作势,假得叫人恶心。没有知识,真的相信有什么神道附体的固然也有,不过心里明白的人更多,你哄我,我哄你,瞪着眼说瞎话,脸都不红一下,而旁边的人居然真象有那么一回事似地,胡捧瞎赞,津津有味,真能叫人汗毛站班!两位请想,谁受得了?”

“义和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立山吸着气说,“这可真不能让他们胡闹!有机会,我得说话。”

机会很巧,立山第二天就能在西苑仪鸾殿见到慈禧太后,是特地召见,垂询元宵放烟火,可曾预备停当。

“两处都预备了。”立山答说,“要看老佛爷的兴致,如果上颐和园,就在排云殿前面放,懒得挪动,西苑亦有现成的。不过,最好是在排云殿,烟火要映着昆明湖的湖水才好看。”

“看天气吧,倘或没有雨雪,又不太冷,就上颐和园。”慈禧太后问道:“今年的烟火,可有点儿新花样?”

“有!有西洋烟火。”

慈禧太后不作声了,稍停一会问道:“大阿哥二十七上学,你想来总知道了。”

“是!早就预备了。”

“怎么预备的?”

“弘德殿重新裱糊过了。书、笔墨纸张,全照老例备办。

师傅休息的屋子,格外备了暖椅、火炉。“

值弘德殿的师傅是承恩公崇绮,又有旨意特派大学士徐桐常川照料弘德殿。慈禧太后提醒立山说:“徐桐也得单另给他预备屋子。”

“原是跟师傅一间。”立山答说:“奴才的愚见,第一,两老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不寂寞;第二,照应也方便。”

“也好。”慈禧太后问道:“大阿哥跟你们有什么罗嗦的事没有?”

这意思是问,溥儁可曾以大阿哥的身分,直接向内务府要钱要东西,或有其他非分的要求。立山心想,大阿哥本人毕竟还是个孩子,进宫的第二天,就要他所喂养的两条狗,过年也不过要些花炮之类的玩物,这些差使好办。不好办的是端王假借大阿哥的名义,向内务府打交道,譬如要八匹好马之类,拒之不可,而一开了端,又深恐成了例规,得寸进尺,难填贪壑。如今既然慈禧太后提起,正好就势堵住这个漏洞。于是,他想了一会答说:“回老佛爷的话,大阿哥要东西,内务府该当办差。不过,内务府找不出老例,不知大阿哥位下,该当供应些什么?奴才请懿旨,以后大阿哥要什么,先跟老佛爷回准了,再交代内务府遵办。这么着,奴才那里办事就能中规中矩了。”

“中规中矩”四字,易于动听,慈禧太后点点头便喊:“莲英!”

“奴才在这儿。”李莲英急忙从御座后方闪了出来。

“立山的话,你听见了!他的话不错,不中规矩,不成方圆;你说给大阿哥的首领太监,要东西不准直接跟内务府要,先开单子来让我看。我说给,才能给。”

“是!奴才回头就说给他们。”

“这几天,”慈禧太后看着立山与李莲英问,“你们听见了什么没有?”

立山不答,李莲英只好开口了,“奴才打送灶到今天,还没有出过宫。”他说,“有新闻也不知道。”

“立山,你呢?总听见什么新闻吧?”

指名相询,不能不答。立山想起赵玉山所说的情形,随即答道:“听说义和拳闹得很凶。说什么神灵附体,有很大的法力,其实全是唬人的。义和拳就是教匪,嘉庆年间有上谕禁过的。”

“有上谕禁过,就不准人改过向善吗?”

立山不想碰了个钉子!再说下去更要讨没趣了,急忙改口:“奴才也是听人说的,内情不怎么清楚。”

“你听人怎么说?怎么知道他们是在唬人?”

这带着质问的意味,立山心想,皇太后已有成见,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听得进去,除非找到确凿有据的实例。这样想着,不免着急,而一急倒急出话来了。

“奴才听人说,袁世凯在山东,拿住义和拳当面试验。不是说刀枪不入吗?叫人一放洋枪,鲜血直冒,前后两个窟窿。所以义和拳在山东站不住脚,都往北挤了来。吴桥的知县查办很认真,他那地段就没有义和拳。”

“噢!”慈禧太后微微点头,有些中听了。

“义和拳仇教为名,其实是打家劫舍,烧了教堂,洋人势必提出交涉,替朝廷添好些麻烦。想想真犯不着。”

“这倒也是实话。”慈禧太后又说,“以后你在外面听见什么,常来告诉我。”

“是!”立山稍等一下,见慈禧太后并无别话,便即跪安退出,心里颇为舒畅,自觉做了一件很对得起自己身分的事。

过了几天,立山在内务府料理完了公事,正要回家,只见有个李莲英身边的小太监奔了来,递上一封短简,是李莲英的亲笔,约他晚上到家小酌。书信以外,还有口信。

“老佛爷赏了两天假。”小太监说,“李总管马上就回府了,说请立大人早点赏光。”

“好!”立山一面从“护书”中抽张银票,看都不看便递了过去,一面问道:“就请我一个,还是另有别的客?”

“大概只请立大人一位。”小太监笑嘻嘻地接了赏,问说,“可要我打听确实了来回报?”

“不必了!你跟李总管说,我四点钟到。”

于是出宫回家,吃完饭先套车到东交民巷西口乌利文洋行,物­色­了好一会,挑中一枚嵌宝戒指,揭开戒面,内藏一只小表;一只薄薄的银制怀炉,内塞棉花,加上“药水”点燃,藏入怀中,可以取暖多时。李莲英最好西洋新奇玩饰,所以立山常有此类珍物馈赠。

“何必呢?”李莲英说,“我不敢常找你,就是怕你破费。”

“算了,算了!这还值得一提吗?”立山定睛打量了一会,奇怪地说:“你今天怎么是这样一副打扮?”

李莲英头挽朝天髻,上身穿一件灰布大棉袄,下身灰布套裤,脚上高腰袜子,穿一双土黄云头履,手上还执一柄拂尘,完全道士的装束。

“白云观的高道士,要我一张相片,指明要这么打扮。”李莲英答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反正几十年的交情,他说什么,我横竖依他就是了。”

“你倒真是肯念旧的人。”立山忽发感叹,“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唉!”

李莲英不作声,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只招一招手,随即在前领路。穿过一重院落,向东进了一道垂花门,里面南北两排平房,北屋是客厅,南屋是卧房及起坐之处。他跟立山的情分不同,将客人引入南屋去坐。

南屋一共三间,靠西一间设着烟榻,一个小厮跟进来点上烟灯,李莲英摆一摆手,各躺一面。立山一面拈起烟签子烧烟泡,一面问道:“莲英,你好象有话跟我说?”

“是有几句话。”李莲英说,“四爷,你何以那么大的牢­骚­?

什么‘新人’、‘旧人’的!“

“这也不算发牢­骚­。跟我不相­干­的事。”

“跟你不相­干­,就更犯不着这么说。四爷,”李莲英说,“你自己知道不?你把端王兄弟给得罪了。”

“噢!”立山很关切地问,“怎么呢?”

“第一,你说大阿哥跟内务府要东西,端王知道了,说你这话是明指着他说的,已经有话了,要你心里放明白些儿!第二,你说义和拳怎么唬人,老佛爷倒是听进去了。前天端王进宫,尽夸义和拳有多大的神通。老佛爷听得不耐烦了,冷笑一声说:”算了吧!但凡是有点儿脑筋的,就不会相信那些唬人的玩意。‘端王一听话锋不妙,没有敢再开口。出去跟人打听,’老佛爷平时也挺相信义和拳的,怎么一下子变了呢?‘有人就告诉他,说你在老佛爷面前奏了一本,把义和拳贬得一个子儿不值。端王大不高兴,说总有一天让你知道义和拳的厉害!你可小心一点儿。“

“是,是!多承关照。”立山很感激地说,“不过,有你在,我可不怕他。”

“也别这么说。”李莲英停了一下,微微冷笑:“有人还在打我的主意呢!”

“这倒是新闻了!”立山对这个消息,比自己的事还关切,转脸看着李莲英问:“谁啊!谁起了那种糊涂心思?”

“左右不过那几个人,你还猜不着?”

立山想了一下,拿烟签子在手心上画了一个“崔”字,问说:“是他?”

这是指崔玉贵。李莲英点点头:“他的糊涂心思,倒还不是打我的主意,是顺着高枝儿爬,也不想想,那条高枝儿,还没有长结实,爬得高,跌得重。咱们等着看好了。”

“照这么说,在端王面前,给我‘下药’的,当然也是他罗?”

“对了!算你聪明。”

立山懂他的意思,是说崔玉贵正在巴结端王,作攀龙附凤之想。果然如端王所指望的,大阿哥得以接承大统,自然仍是慈禧太后以太皇太后的身分训政。可是,端王呢?是太上皇,还是摄政王,或者象当今皇帝在同治十三年十二月间迎入宫中,深恐醇王­干­政,竟致被迫闲废那样,端王亦不过做一个富贵闲人而已。

这个念头,常在立山胸中盘旋,只是不便与人谈论,此刻人地相宜,是个很好的剖疑的机会。不过,谈这些话极易惹祸,所以话到口边,仍在考虑。

李莲英是何等角­色­?鉴貌辨­色­,猜出立山有极紧要的话说而犹有顾忌。是什么话呢?他在想,不逼一逼,也许他就把话咽回去了。这一阵子慈禧太后很关心时局与舆论,立山想说的话,也许正是慈禧太后想知道的,不能不听一听。于是他说:“四爷,你在想什么?莫非觉得我说得过分了?”

“不,不!”立山不再犹豫了,不过仍须先作声明:“莲英,咱们是说着玩儿。自己弟兄,我说得不对,或者根本不该说,你尽管说我,说过就算了。”

“四爷,你这话关照得多余。”

“是,是,多余!”立山略停一下问道:“莲英,你看这个局面,还会拖多久?”

“这个局面”是个什么局面?先得想一想。太后训政,皇帝摆样子,而大阿哥等着接位,说得难听些,是个不死不活的僵局。立山用个“拖”字,确是很适当的形容。

可是会拖多久,谁也不敢说。“四爷,你把我问住了。这话,”李莲英摇摇头,“老佛爷亦未必能回答你。除非,除非问洋人。”

“问洋人?”

“对了,第一问洋人,第二要问一班掌实权的督抚。”立山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莲英,”他说,“除非是你,别人不能看得这么深。”

“算了,你也别恭维我。”李莲英说,“你何以忽然提到这话,莫非听见了什么?”

“听说就为了洋人作梗,拿‘不承认’作要挟,端王觉得挡了他的富贵,所以拿洋人恨得要死。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每趟进宫,总夸他的虎神营,说虎能灭洋,也不嫌忌讳!”

“忌讳?”立山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老佛爷不是肖羊吗?”

“是嘛,没有人点醒老佛爷。”李莲英说,“我也不愿多事。

不然,你看,老佛爷发一顿脾气,准能叫他发抖。“

“还是老佛爷!连六爷那样的身分都不敢逞能。老佛爷真是英雄一辈子,可惜做错了两件事。”

“那两件?”

“我不说,你也知道。”

“你是说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夜里,跟去年十二月二十四那两件事?”

这是指迎立当今皇帝及立大阿哥而言。李莲英想说:老佛爷那种脾气,再好的孩子也会折腾得不成样子。可是话到口边,自然而然地被封住了,只笑笑而已。

“洋人的事,我不太清楚,不敢说,至于那些督抚,也不过两江、湖广……啊,”立山蓦地里想起,“湖北出了大新闻,你听说没有?”

“不是说闹假皇上吗?”

“是啊!”立山问说,“宫里也听说了?”

“没有人敢说。这一说,不闹得天翻地覆。”李莲英扳着手指,念念有词地数了一会说:“刚好二十。”

“二十?什么呀?”

“皇上名下的,死了二十个人了。”

这一说,立山才明白,是皇帝名下的太监,这两年来被处死了二十人之多。立山想起因为在瀛台糊新窗纸而被责的那回事,顿有不寒而栗之感,话也就无法接得下去。

“湖北也稍微太过分了一点儿!”李莲英意味深长地说,“年初二就给他一个钉子碰,也够他受的。”

“喔,”立山问,“怎么回事,我倒还不知道。”

李莲英不答,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宫门抄递给立山,揭开来看,第一页开头写的是,光绪二十六年正月甲辰朔,下载上谕两道,都是皇帝三旬寿诞,推恩内廷行走王大臣及近支亲贵的恩旨。正月初二只有一道上谕,原来先有电旨:命各省将关税、盐课、厘金,裁去陋规,以充公用,并将实在数目奏报。张之洞电复,湖北的这三项税,以及州县丁漕平余,经逐渐整顿,已无可裁提,又说近年来户部提拨太多,湖北督抚筹款甚苦。最后定个办法,以后每年总督捐银二千两,巡抚以下递减,全省官员共捐七千七百两。朝旨申斥:“张之洞久任封疆,创办各捐,开支国家经费,奚止巨万,即以湖北一省而论,岂竟弊绝风清,毫无陋规中饱?乃以区区之数,托名捐助,实属不知大体!着传旨严行申饬,所捐之项,着不准收。”

这还不算,最后又有一段:“嗣后如实在事关紧要,准其简明电奏,若寻常应行奏咨事件,均不得擅发长电,以节糜费。”

看到这里,立山伸一伸舌头,“好家伙,这个钉子碰得不小。”他说,“照这么看,那件假皇上的案子,大概快要结了。”

“不结也不行,莫非真的在武昌立一个朝廷?”李莲英说,“我看,姓张的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是!老佛爷还是有老佛爷的手段。”

“就是这话罗!”李莲英执着立山的手说,“咱们自己兄弟,我有一句话,凡事只要对得起老佛爷!别的不妨看开一点儿,无须认真。”

立山细味弦外之音,是劝他对端王兄弟容忍。这当然是好话,虽然心里不甚甘服,但李莲英的意思是可感的。因此,沉默了一会,用很诚恳的语意答说:“冲你这句话,我就委屈我自己好了。”

这样谈到天黑,听差来请示,饭开在何处?李莲英先不答他的话,问一句:“今儿有什么看得上眼的东西请立四爷?”

“蒸了一条鹿尾。”

鹿尾是“八珍”之一,贵重在猩­唇­、驼峰、熊掌之上,但李莲英却大摇其头,“胡闹!”他说,“这种有名无实的东西,只能唬老赶,端出来不是叫立四爷笑咱们寒碜?”

听差毫无表情地说:“还有个火锅。”

“有些什么东西?”

“关外捎来的野味。”听差答说,“样数不少。”

“那还罢了。我也懒得动了!”李莲英看着立山问:“就在这儿吃,好不好?”

“那儿都好。”

于是听差悄然退出。不一会复又回身入内,打起帘子,另有两个人抬着桌面,接踵而来,是仿上方玉食的办法,一张桌面往大理石方桌上一套,现成的两副杯筷,六碟小菜。所用的五彩瓷器,立山入眼便知,是富贵人家都难得一见的整桌的康熙窑。

六个碟子在­精­于饮馔的立山看,亦知别有讲究,宣威火腿,西安腊羊­肉­,锦州酱菜,都是市面所无的珍物,本地出产的只有一碟小黄瓜,非时之物,昂贵非凡,一条就值一两银子。

“喝什么酒?”

“还是南酒吧!”

南酒就是绍兴酒。李莲英“在理”,自己烟酒不沾,但家有酒窖,为立山开了一坛十来年陈的花雕,是十斤的小坛,说明白,立山喝不完得带走。

“菜不多。”听差为主人声明,“火锅不坏,让四爷留着量吃火锅。”

等火锅端上来,听差报明内容,是满腹皆黄的“子蟹”熬的汤,内有关外来的“冰­鸡­”,就是野­鸡­,但非极肥的不作冰­鸡­,是内府贡品,连王府都难得吃到的。此外有辽河的白鱼,宝坻的银鱼,以及来自东南的海味,总共报了有十五六样之多。

“唉!”立山叹口气,作出艳羡的神态,“饮食上头,我也算讲究了!谁知道竟不能比!”

“那也是四爷。”听差答说,“差不多的客人,可用不着这么讲究,货卖识家。”

听得这一句恭维,立山越发高兴,快饮豪啖,李家主仆都很高兴。吃完已经快九点钟了,立山知道李莲英睡得早,便很知趣地摸摸肚子说:“不行!我得走了。”

“怎么着?肚子不舒服?”李莲英很关切地问。

“不是!”立山笑道,“我那能那么泄气,吃一顿好的就闹肚子。我是想赶快回家,灌普洱茶去。”

普洱茶消食,这是表示他吃得太饱了。李莲英便吩咐听差:“去看看,冰­鸡­、白鱼,还有不?给立四爷带点儿回去!”

立山也很高兴,因为物轻意重。多日来因为与载澜结怨,耿耿于怀之际,亦不免惴惴不安,如今有李莲英的解譬慰劝,情意稠叠,便觉有恃无恐,大感轻松。因而出手更加豪阔,对李家下人,一赏便是二百两银子之多。

※※※

假皇帝的疑案,终于告一段落。从湖北传来的消息,张之洞曾经亲自提讯杨国麟,供了实话,说是本名叫李成能,山西平遥人,原来在京师做生意,只为­性­好游荡,结交了好些损友,以致破家。其后受了一名“会匪”洪春圃的教唆,异想天开,串成这么一个骗局。原意是由两湖到两广,只要有那个封疆大吏入彀,便打算大大地骗一笔钱,远走高飞,逃往外洋。这话是否实在,洪春圃又是何许人?张之洞都未细问,反正悖逆狡诈,罪在不赦,秘密处决以后,密电军机处报闻,就此了却这重公案。

有人说:李成能口中的所谓“洪春圃”,实无其人,而教唆他串演这个荒唐骗局的,乃是一个陕西人李来中。此人从小就习闻他的“同乡先辈”李闯王、张献忠的种种传说,洪秀全金田起事,“天京”开国的始末,亦听得很不少,因而颇有大志,亦工于心计。他暗地里思量,从古帝王创业,不外乎三条路子,一是一方势豪义名在外,时逢乱世,众望所归,起事夺天下;二是占山为寨,招兵买马,由抗官府而抗朝廷;三是借神道设教,盅惑乡愚,见机行事。忖量自己的身分、力量,只有第三条路子可走。因此,早就有了一个伏笔,编造了一段诡谲的故事,说他母亲生他时,曾梦见神龙,八字中又有“三辰”之异。不说“四辰”就是他的高明之处,留下一点缺陷,更容易使人相信。当然,这些话他自己是很少提到的,甚至有时还装出讳莫如深,唯恐惹祸的模样,只用种种暗示来散布他的身世之异。加以善用小恩小惠,而急人之急,又真能做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地步,所以在他的家乡,很结了一些死党。

又有一说,同治初年,西北回乱,董福祥起于安化,溃勇饥民相附,聚有十余万之众,犯绥德、窥榆林,声势浩大,其后为刘松山所败。当董福祥被困危急时,李来中救过他的­性­命,因而结义为异姓手足。董福祥后来投降做官,一帆风顺,曾经想提拔李来中,而他不受,并且亦不承认跟董福祥有此一段渊源。其中真相,无人能说,不过李来中的身分,却反因此而提高了。这又是他的高明之处,如果承认了,不过董福祥的义弟而已,身分亦高不到那里去。

李来中下的是水磨工夫,工夫虽深,磨来磨去磨成一根绣花针,不成其为大器。但陕甘自左宗棠西征后,着力经营,乱源已遏,并无可以号召起事的机会,直到毓贤在山东与洋人为仇,才发现有了可乘之机。

到了山东,李来中很快地跟义和拳搭上了线,随即策动朱红灯在平原起事。朱红灯自称明朝的后裔,是明朝的后裔,志在复明,当然反清。却又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号,两相矛盾,而另有作用。原来“扶清灭洋”这句口号是应付官府的挡箭牌,不想大合毓贤的胃口,暗中庇护,酿成大乱,平原、高唐、荏平、长清一带,无端而起刀兵。朱红灯最后兵败被擒,毓贤还想设法替他开脱,不道袁世凯接任山东巡抚,接印的第二天,就从狱中提出朱红灯,明正典刑,枭首示众。接着,大捕义和拳,用“请君入瓮”的手法,拿他们作试练“刀枪不入”的活靶,逼得义和拳偃旗息鼓,悄然北遁。

李来中异常机警,未成气候以前,只居幕后,所以朱红灯虽遭显戳,而他却能全身而退。当然,他是不会死心的,同时也看得很清楚,从督抚到州县,象袁世凯那样的人少,象毓贤那样的人多,而朝廷心惮洋人,民间痛恨教民,所以用“扶清灭洋”这个题目,着实还有文章可做。

※※※

到了直隶,李来中看中了天津。天津民气浮嚣,最容易鼓动,尤其有同治九年的那桩教案在,新仇勾起旧恨,更易下手。所以李来中在天津杨柳青住了下来,默默观变。

京津密迩,慈禧太后立大阿哥的内幕,以及端王急于想当太上皇的传闻,李来中时有所闻。但是载漪究有几分力量,固然不易测度,而朝廷对义和拳的态度,时宽时严,莫衷一是,亦不免令人迷惑。这样到了二月里,李来中终于看出路道来了。

指路的明灯是二月十三的一道上谕:“山西巡抚邓华熙调任贵州巡抚,遗缺以毓贤补授。”毓贤最为洋人所不满,在赋闲三月以后,调补北五省中最富庶的山西,是朝廷对他的重用,而重用毓贤,亦正不妨视作朝廷姑息义和拳的迹象之一。李来中又打听到,毓贤放山西巡抚,出于端王的保荐与军机大臣刚毅的赞成。这就更明白了,端王、刚毅跟毓贤臭味相投,都可以成为义和拳的“护法”。

※※※

巨祸果然发生了!裕禄接得高娄有变的禀帖,派出一名统领杨福同,带队到涞水“相机办理”。其时祝芾已经心力交瘁地在高娄以好言诱获拳民六个人,由王占魁带回定兴,讲明白,这只是敷衍公事,一定会从轻发落。同时留下四十名马队,驻守高娄,作为警戒。

第二天,杨福同的队伍开到,祝芾少不得又要陪他下乡,行到一个叫做百部村的地方,突然来了几百义和团,包围官军。杨福同飞调高娄的马队支援,内外夹击,打死了几十个义和团,方得解围。

见此光景,祝芾不敢再往前走,单独回城。杨福同会同援军到高娄,还未进村,又遭遇数十义和团猛扑。马队放了一排枪,拳众退守一座大空院,作法不灵,为杨福同挥兵攻入,生擒九人,斩杀二十多,很显了一点威风。

谁知保定府属的义和团,就在这十天工夫中,蜂拥而起,已成燎原之势。来自涞水以北涿州的大股义和团,在山道设伏,杨福同寡不敌众,被困在山沟中,身边仅有两名马弁,当然遇害。身受五十余伤,面目两肢全毁,死得很惨。

裕禄得报,大惊失­色­,找来藩臬两司会商。廷杰主剿,廷雍主抚,相持不下。裕禄是主抚的,但又怕言官说话,朝廷责备。就在这彷徨不决之际,来了一道上谕:“直隶藩司廷杰内调,以臬司廷雍兼署藩司。”

这一下还说什么?裕禄唯有跟着廷雍的路子走!他下定决心了,朝廷既然有重用义和团之意,自己就得走在前面。而况民气昂扬,都相信义和团能够“扶清灭洋”,相信入春久旱,瘟疫流行,而“只要扫平洋人,自然下雨消灾”。自己又何可与潮流相悖?

因此,总督衙门有两个官儿,立即受到重用。一个是专负与各军营联络之责的武巡捕徐其登,一个是候补道谭文焕。徐其登本来就是白莲教余孽,亦就等于义和团埋伏在裕禄身边的内应,而谭文焕之极力为义和团说好话,到处宣扬义和团如何神勇,却另有缘故。

原来候补道品类不齐,才具不一,真所谓“神仙、老虎、狗”,是摇尾乞怜的狗,威风凛凛的老虎,或者逍遥自在的神仙,全看各人会不会做官。不会做的,辕门听鼓,日日伺候贵人的颜­色­,所得的只是白眼。会做的,那怕资格是捐班,敌不过“正途”,补不上实缺,但可钻营“差使”,而有些差使如制造局总办之类,油水之足并不下于海关道、盐运使等等肥缺。而且实缺道员只能占一个缺,差使却可兼几个,所以有些红候补道,声势煊赫,起居豪奢,着实令人艳羡。

谭文焕就是深晓个中三昧的,只是时运不济,谋­干­差使,几次功败垂成,到紧要关头上,总是为大有力者所夺去。这时默察时局,朝中讲洋务的大为失势,而义和团人多势众,打出去的旗号又很漂亮,很可以有一番作为。他生得晚,每每自叹,未能赶上洪杨之乱,否则,从军功上讨个出身,早就是方面大员了。如今有义和团“扶清灭洋”这个大好良机,岂可轻轻放过?

他心里是这样盘算,从来对付大股土匪,不外剿抚两途,准义和拳改称为义和团,即无再剿之理,接下来便是招抚。如果及早促成其事,则就抚的义和团便得设局管理,别的不说,只说经手粮饷军装,就有发不完的财。因此,由徐其登的关系,跟李来中搭上线以后,就不断在裕禄面前游说,劝裕禄收义和团为己用,上报朝廷恩遇,下求子孙富贵。日子一久,裕禄亦颇为动心,如今既然决心照谭文焕的话做,当然少不得谭文焕的参赞。

“义和拳是神仙传授,所办的事,万万非神力所及,譬如涞水烧教堂,诛教民,是一位老师念一遍咒,顿一顿脚,立刻有六丁六甲平地涌现,听命而行。高娄村的教民三十余家,大小一百余口,一转眼间无影无踪,王副将亲自检视火场,连尸首都不曾发见。大帅,”谭文焕说,“请想,这那里是凡夫俗子办得到的。”

“是啊!”裕禄很向往地,“那位义和团老师,不知在那里,能不能请来见一见?”

“这位老师叫张德成,在静海县属的独流镇,主持‘天下第一坛’。请来见一见,恐怕……。”

谭文焕故意不说,要等裕禄来问。果然,“怎么?”裕禄问道:“不肯来见我?”

“不是不肯。因为关圣帝君降凡,总是托体在张老师身上,身分不同,他不敢亵慢神灵。”

“要怎样才不算亵慢呢?”

“这,”谭文焕迟疑地,“卑职不敢说。”

“说说不要紧。”

“得用王者之礼。”

“这可为难了!”裕禄答说,“用我的仪从,还无所谓。用王者之礼,非请旨不可。看一看再说吧!”

裕禄的态度,当天就传到了张德成耳中。又等了三天,朝廷对涿州戕官一案处置的情形,也有消息传来了。

是个很确实的消息,当杨福同被害的奏报到京,刚毅看完之后,竟表示:“不该先伤义士!”这义士当然是指义和团。

历来暴民戕官,被视作目无法纪,形同叛逆的大罪。因为朝廷设官治民,而民竟戕官,等于不服朝廷的统治。为了维系威信,如果发生这样的案子,一定派大军镇压,首犯固在必获,无辜株连亦是常事,甚至上谕中会公然有“洗剿”的字样出现。如今一员副将这样惨死,而平章国事的军机大臣竟还责以“不该先伤义士!”然则“义士”又岂可无声无臭,毫无作为?

“水到渠成了!”李来中对张德成说,“你放手­干­!我回西安去一趟,陕西能够搞一个局面出来,出潼关,过风陵渡跟山西连在一起,再出娘子关到正定,席卷河北,何愁大事不成?”

※※※

杨福同因公阵亡,竟同枉死,朝廷不但没有恤典,还革了他的职。裕禄由于直隶提督聂士成的坚持,不能不派兵到涿州,但并非围剿戕官的不法之徒,而是虚声恫吓一番。于是,涿州的义和团在两三天之内增加了好几倍,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在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担心的是义和团会毁铁路、拆电线。四月二十九,京西琉璃河至涿州的铁路,为义和团掘起铁轨,烧毁枕木,沿路的电线杆亦被锯断。这是下午的事,傍晚,总理衙门就已知道,因为由保定到京的火车与电报都不通了。

第二天就是五月初一,由琉璃河到长辛店几十里的铁路、车站、桥梁,都被破坏,甚至芦沟桥以东密迩京城的丰台车站,亦被烧光,有两名西洋工程师的下落不明。

这一下,惊动整个京城。但有人惊恐,而有人惊喜。为了义和团烦心、旧疾复发,请假一个月在家休养的荣禄,不能不力疾销假,坐车赶到颐和园,递牌子请见慈禧太后。

“老佛爷,可真得拿主意了!”荣禄气急败坏地说:“不然,只怕要闯大祸。英国跟俄国,已经通知总理衙门,决定派兵到京,保护使馆,另外各国听说也在商量,要照英、俄两国的办法。拳匪内乱,招来外侮,那麻烦可大了。”

“你说拳匪,有人说是义民。教我听谁的好?”慈禧太后说道:“听说你手下的说法就不一样,聂士成主剿,董福祥主抚,你又怎么说呢?”

荣禄一时语塞。他不能说董福祥跋扈,又有端王支持,在武卫军中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只好这样答说:“义和团果然不是乱搞,当然应该安抚,不过这样子烧铁路、拆电线,实在太不成话了。”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良莠不齐,亦不能一概而论。铁路可不能乱拆,你得派兵保护。”

“是!”荣禄答说,“奴才已经电调聂士成专派队伍,保护芦保、津芦两路。另外调董福祥的甘军来保护颐和园。不过,老佛爷如果不拿个大主意出来,这件事了不了!”

‘你要我怎么拿主意?“

“把义和团一律解散。如果抗命,派大军围剿。”

“这恐怕影响民心。”慈禧太后摇摇头说,“不管怎么样,义和团‘扶清灭洋’总是不错的。民教相仇,两方面都不对,只办义和团,放过放刁的教民,也欠公道。”

听口气仍有袒护义和团之意,荣禄知道从正面规谏,不易见听,因而改了主意,碰个头说:“奴才有件事,寝食不安,今天必得跟老佛爷回奏明白。义和团在涿州、易州一带,人数很多,敢于跟官军对仗,可见无法无天。易州过去,祖宗陵寝所在,倘有­骚­扰情事,奴才就是死罪。为了保护陵寝,奴才不能不用激烈手段,先跟老佛爷请罪。”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悚然动容,“这个责任,我可也担不起!”她说,“咱们说正经的,你倒看,怎么才妥当?依我想,闹事的也不过为头的几个人,‘一粒老鼠屎,带坏了一锅粥’,那些不安分的,也实在可恶!”

这算是让了一点步。荣禄心想,大举围剿,亦恐力有未逮,话也不必说得太硬,且先争到一道“严拿匪首”的上谕,再作道理。

“老佛爷既这么吩咐,奴才尽力去办。不过,总得有旨意才好着力。”

“当然要有旨意。”慈禧太后说,“你先下去,把我的话传给刚毅他们,回头你跟他们一起‘见面’,就把写好的旨意带来我看。”

于是荣禄跪安退出,回到宫门口军机直庐,只见刚毅正在大发议论,听得苏拉传报:“荣中堂到!”里面随即没有声音了。

荣禄有意将脚步放慢,装得相当委顿的神气,扶着门框进了屋。一屋的人,除了礼王世铎以外,都站了起来;因为荣禄的本职是文渊阁大学士,在军机大臣中的职位,仅次于礼王。

“仲华销假了!”礼王很殷切地说:“这可好了!多少大事,要等你商量。”

“怎么?”刚毅接着问道,“贵恙大好了吧?”

“大好?”荣禄摇摇头,“快要递遗折了!”

这个钉子碰得不小,刚毅的脸­色­很难看,赵舒翘怕局面闹僵,急忙大声说道:“三位中堂请坐!”顺手又拉一把椅子给启秀,这样都招呼到了,才又加一句:“咱们从长计议。”

于是刚毅绷着脸说:“展如,请你把洋人的无礼要求说一说。”

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的,一共两位:王文韶、赵舒翘。王文韶的资格远过于赵舒翘,倘有陈述,应该王文韶开口,但刚毅却不管这一套,只命他所汲引的赵舒翘发言。圆滑得已无丝毫火气的王文韶并不以为忤,而荣禄却颇为不平,一半也是有意跟刚毅过不去,所以很快地接口:“不必说了!麻烦都是自己找的,还说什么?”

“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礼王怕他们又起争执,赶紧拦在中间说,“洋人要派兵进京,保护使馆,这件事能不能准,恐怕非请旨不可了。”

“事事请旨,亦不是办法,事情还是我们这里办。”荣禄说道:“各国要派兵保护使馆,依我看亦无不可。”此言一出,刚毅勃然变­色­,“那还成话吗?”他愤愤地说,“辇毂之下,洋兵耀武扬威,国格扫地了。”

“国格!哼,”荣禄冷笑,“义和团这么闹下去才真是国格扫地。”

“我看这样,”礼王急忙又作和事佬,“还是请旨吧!最好再找老庆来,一块儿请起!”

“这话倒也是。本来,这件事应该归总理衙门主办。”荣禄随即转脸吩咐苏拉,“去看看,庆王大概已经来了。”

“来了,”王文韶这时才开口,“跟端王在一起。回头到这里来。”

“那就等一等再说。”荣禄接着说道,“我刚从上面下来,皇太后有面谕,让我转达。”

述完了旨意,随即召“达拉密”来拟旨。这下荣禄与刚毅又大起争议,一个主张严禁义和团肇事,一个认为肇事的不是真正义和团,决不可一概而论。启秀帮着刚毅说话,赵舒翘从中调解,而王文韶发言不多,不过语气中赞成荣禄的主张,双方势力差不多,便只好折衷,说“乡民练习拳勇、良莠不齐”,有“游勇会匪、溷溷其间”,如“戕杀武员、烧毁电杆铁路,似此愍不畏法,与乱民无异”,责成“派出之统兵大员及地方文武,迅速严拿匪首,解散胁从”。如果敢于“列仗抗拒,应即相机剿办”。上谕中没有提到义和团,是荣禄的让步,交换条件是争得一句“所有教堂、教民、地方官均应切实保护。”

等将旨稿字斟句酌拟好,太监已来催促,慈禧太后立等召见。每日照例的军机见面,有皇帝在座,不过只有慈禧太后推一推他手时,他才敢说话,亦无非复述懿旨,加一两句门面话而已。

看完“严拿匪首”的旨稿,慈禧太后认可照发;随又说道,“涿州的义和团,人数很多,良莠不齐,到底是乱民多,还是义民多,应该解散,还是编练?大家的说法不一,多因为道听途说,所以没有个准。我想,是不是派人下去,切切实实看个明白,那时候该怎么办,就好拿准主意了。”

“是!”礼王答道,“派什么人去看,请旨!”

“这算是地方上的事,让顺天府去!”

顺天府尹名叫何乃莹,山西灵石人,亦是徐桐,启秀一路人物,荣禄心想,派此人去,当然是替义和团说好话,至少应该加派一个人,才不会偏听。因而建议:“何乃莹一个人怕看不周全,奴才请旨,可否加派大员勘查?”

“也好!”慈禧太后很欣赏赵舒翘的­精­明强­干­,而且他兼管顺天府尹,责无旁贷,便即说道:“赵舒翘,你辛苦一趟。”

“是!”赵舒翘欣然领旨。

“快去快回,务必仔细看明白。”

“是!”赵舒翘答说,“臣回头一下去就跟何乃莹接头,赶得及的话,今天就出京。”

“使馆、教堂应该保护。”慈禧太后问道,“听说各国使馆自己要派兵来!这件事,荣禄你看该怎么办?”

“如果人数不多,许他亦不妨。”荣禄答说,“这件事该问一问庆亲王。”

“庆王已经有折片了,跟你的话一样,说是只有三百洋兵,就让他们进京也不妨。”慈禧太后又说,“这样也好。既然他们自己派了兵保护,万一出什么乱子,也不能全怪咱们。”

慈禧太后竟是这样的意思,无形中便等于鼓励义和团向使馆挑衅,荣禄觉得不妥,不过不必争,太后既有“使馆、教堂应该保护”的话,只遵旨而行,多派兵保护好了。

于是,等一退了下来,荣禄立刻调兵遣将,先派兵两营驻海淀保护颐和园,又电饬聂士成调派得力队伍,保护芦保及津芦两条铁路,特别指令:“若有乱民闹事,立即围剿,格杀不论。”然后通知步军统领崇礼,多派兵丁在东交民巷使馆区,昼夜巡逻,严密防守。这样部署粗定,派人拿了名片,请赵舒翘来吃晚饭。

赵舒翘为刚毅所识拔,与荣禄不甚接近,忽蒙宠召,惊喜交集。喜的是荣禄此举,大有看重之意,惊的是刚毅气量狭隘,得知此事,必然心生猜忌,以后怕有麻烦。考虑了一会,决定先去看了刚毅再说。

“你去!”刚毅答说,“听他说点儿什么。”

“是!”赵舒翘驯顺地说,“由他那里出来,我再来见中堂。”

“不必了!”刚毅很体恤地,“你明天一早要动身,早点回家休息。你只记住,义和团的民心可用,千万不能泄他们的气。荣仲华首鼠两端,你别信他的话。”

“是了!我记着中堂的话。”

八十

“展如!”荣禄从容问道,“你可知道,上头为什么特意派你去?”

“圣意难测,请中堂指点。”

“皇太后最好强,总以英法联军内犯,烧圆明园是奇耻大辱。然而报仇雪耻,谈何容易?象如今的搞法,只有自召其祸。皇太后也知道义和团不大靠得住,而且,很讨厌义和团……。”

“噢!”赵舒翘不觉失声打断了主人的话。

“你不信是不是?展如,我说件事你听,真假你去打听,我决不骗你。”

据荣禄说,义和团的那套花样,已经由端王带到宫里去了。好些太监在偷偷演练。有一次大阿哥扮成“二师兄”的装束,头扎红巾,腰系红带,穿一件上绣离卦的坎肩,手持钢叉与小太监学戏台上的“开打”。正玩得热闹的当儿,为慈禧太后所见,勃然大怒,当时便骂了一顿。

“不但臭骂了一顿,还罚大阿哥跪了一支香。这还不算,连徐荫老都大倒其霉,特意叫到园子里,狠说了一顿,荫老这个钉子碰得可够瞧的了。”

“怪不得!”赵舒翘说,“前几天荫老的脸­色­很难看。”

原来大阿哥入学,特开弘德殿为书房,懿旨派崇绮为师傅,而以徐桐负典学的总责,这个差使的名称,就叫“照料弘德殿”。在同治及光绪初年,此职皆是特简亲贵执掌,无形中赋以约束皇帝的重任。所以徐桐照料弘德殿,对大阿哥的一切言行,便得时时刻刻当心,如今不伦不类地作义和团二师兄的装束,在慈禧太后看,便是“自甘下流”,当然要责备徐桐。荣禄讲这个故事,意思是要说明,慈禧太后本人并不重视,更不喜欢义和团。

在赵舒翘,没有不信之理,只是觉得有点意外。不过,细想一想亦无足为奇,用一个人并不表示欣赏一个人,现在他才真正明了自己此去的任务,并非去安抚或者解散义和团,亦不须负任何处理善后之责,纯粹是作慈禧太后的耳目,去看一看而已。

“中堂的指点,我完全明白。义和团是否可用?我冷眼旁观,摸清真相,据实回奏。”

“正是!”荣禄拍拍他的手臂说,“你说这话,我就放心了。展如,你的眼光我一向佩服,上头派你这个差使,真是找对人了。”

※※※

赵舒翘到达涿州的前一天,义和团在京西黄村地方吃了一个大亏。聂士成奉命保护芦保、津芦两路,带队经过芦沟桥,发现义和团要毁铁路。先礼后兵,一而再,再而三,用武力驱散不成,进而大举进剿,打死的义和团有四百八十八人之多。

这一下,赵舒翘的处境便很艰难了。虽然他自己了解,此行纯然是“看一看”,但涿州城府内外所聚集的义和团,据说有三万之众,首领叫做蔡培,声称洋人将攻涿州,权代官军守城。城墙上一片红巾,万头攒动,刀矛如林,州官计无所出,唯有绝食以求自毙。在这样的情势之下,顺天府尹何乃莹陪着管理顺天府的军机大臣赵舒翘到达,岂容袖手不问?

经过当地士绅的一番折冲,义和团派四名大师兄与赵、何在涿州衙门大堂相见。东西列坐,平礼相见,无视朝廷的尊严与体统,也就顾不得了。

“你们都是朝廷的好子民,忠勇奋发,皇太后亦很嘉许。不过,”赵舒翘说,“不管什么人总要守法才好。你们这样子做,虽说出于‘扶清灭洋’的忠义之气,究竟是坏了朝廷的法度!听我的劝,大家各回本乡,好好去办团练,朝廷如果决定跟洋人开仗,少不得有你们成功立业的机会。”

四名大师兄翻着眼相互看了一会,由蔡培开口答复:“姓聂的得了洋人的好处,帮洋人杀自己人,是汉­奸­!姓聂的不革职,一切都免谈。我们要跟他见个高下,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道行?”

赵舒翘既惊且怒,但不敢发作,口口声声称“义士”,百般譬解,聂士成罪不至斥革,何乃莹亦帮着相劝,说官军并非有意与义和团为难,而蔡培丝毫不肯让步。谈到天黑,一无结果,不过彼此都不愿决裂,约定第二天再谈。

当夜官绅设宴接风,盛馔当前,而食量一向甚宏的赵舒翘,竟至食不下咽。草草宴罢,独回行馆,绕室彷徨,心口相问,到天­色­将曙才顿一顿足,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只好借重聂功亭了!”

作了这个决定,方始解衣上床。一觉惊醒,只见听差揭开帐子说道:“老爷请起身吧!刚中堂有请。”

“刚中堂在那儿?”

“知州衙门。”听差一面回答,一面将刚到的一份邸钞递到赵舒翘手里。

接来一看,头一道上谕一开头便有聂士成的名字,看不到两行,身子凉了半截,上谕中竟是责备聂士成不应擅自攻打义和团,词气甚厉,有“倘或因此激出变故,唯该提督是问”的字样。最后的处分是,着传旨“严加申饬”,并着随带所部退回芦台驻扎。

“完了!”他说。筹思终夜,借重聂士成镇压涿州义和团的计划完全落空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在想,杨福同、聂士成是前车之鉴,如果自己不肯迁就,那就连刚毅都不必去见,最好即刻束装回京,上折辞官。

一品官儿,又是宰相之位的军机大臣。几人能到此地位?

赵舒翘愣了半天,叹口气说:“唉!老母在堂……。”

※※※

“展如,你大概还不知道,洋兵已经进京了!外侮日亟,收拾民心犹恐不及,怎么可以自相残杀?聂功亭糊涂之极,皇太后大为震怒。至于董回子,跋扈得很,他的甘军亦未必可恃。可恃者,倒是义和团,你看一呼群集,不是忠义之气使然,何能有此景象?如今没有别的路好走,只有招抚义民,用兵法部勒,借助他们的神拳,一鼓作气,剿灭洋人。”刚毅唾沫横飞地说,“我是自己讨了这个差使来的,幸亏早到一步,还来得及挽回。展如,你千万不可固执成见了。”

“中堂说得是!”何乃莹接口:“如今聂功亭奉旨申斥,足以平义士之气。我想,就请中堂来主持谈判。”他又转脸问道:

“展公以为如何?”

赵舒翘心想,到此地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便微笑答说:“两公所见如此,舒翘何能再赞一词。如今既由中堂主持抚局,似乎我倒可以回京复命了。”

刚毅点点头说:“也好!你先回京。皇太后召见,你就说:一切有我。”

“是!”

于是赵舒翘当天动身回京。第二天一早进了城,照例先到宫门请安,慈禧太后随即召见,第一句话问的是:“到底怎么样?你看义和团闹起来,会不会搞得不可收拾?”

“不要紧。”赵舒翘一时无话可答,只好顺口敷衍:“臣看不要紧。”

这“不要紧”三字,在他出口是含糊其词,而在慈禧太后入耳却是要言不烦。因为多少天以来,她听人谈起义和团,不是交口称赞,便是极口诋斥,正反两极端,令人无所适从。有些人脑筋比较清楚,论事比较平和的,如庆王等人,却又首鼠两端,不作肯定之词。论义和团的本心,说是忠义之气可取,就怕他们作乱,谈义和团的法术,说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者真有神通,亦未可知。反正是慈禧太后,说跟不说没有什么分别。

此刻可听到一句要紧话了,就是这个“不要紧”!四十年临朝听政,慈禧太后自信什么人都能驾驭,什么事都能­操­纵,唯独怕义和团蠢如鹿豕,本事再大,总不能让野兽乖乖听命。到乱子闹大了,狼奔豕突,不受羁勒,如何得了?既然“不要紧”,就让他们闹一闹,教洋人知道民气方张,不可轻侮,要想在中国传教做买卖,非请朝廷保护不可。那一来不管废立也好,建储也好,各国公使就不敢来多管闲事了!

※※※

于是,慈禧太后即刻启驾,由颐和园回西苑。照向来的例规,总是由昆明湖上船,经御河入德胜门西水关,过积水潭到三海,而称为“还海”。但从五月初以来,义和团三五成群,横眉怒目,御河两岸亦不甚安静,所以这天不能不由陆路坐轿进城。

一到西苑,第一个被“叫起”的是端王载漪。慈禧太后其实并不喜欢这个侄子兼外甥女婿,见面问话,从无笑容,这天亦不例外,绷着脸问:“你知道不知道,昨天各国公使一定要见皇帝,说要面奏机宜?”

“那都是有了总理衙门,他们才能找上门来胡闹,奴才的意思,­干­脆把这个衙门裁掉,洋人就没有辙了!”载漪得意洋洋地说。

“你听听!”慈禧太后对侧面并坐的皇帝说:“他这叫什么话?”

这是大有不屑之意。载漪受惯了的,并不觉得难受,难受的是这话向皇帝去说,相形之下,情何以堪?不由得脸红脖子粗地,仿佛要抗声争辩,但结果只是­干­咽了两口唾沫。

“我问你,这两天洋兵来了多少?”

“来多少都不怕!”载漪大声答道,“义和团是天生奇才,法术无穷,可以包打洋人,所以洋兵要进京,奴才亦不愿意拦他们,反正都是来送死的!”

“你可别胡闹!”慈禧太后沉着脸说,“没有我的话,你敢在京里杀一个洋人,看我饶你!”

“没有老佛爷的旨意,奴才自然不敢。”

“我刚才问你,这两天洋兵来了多少,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奴才不知道。奴才又不管总理衙门。”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说:“好吧!就派你管总理衙门。”

“这,”载漪赶紧碰个头说,“奴才求老佛爷收回成命。”

“你要不管就都别管!”

一见慈禧太后词­色­两厉,载漪不敢再辞:“奴才遵旨就是。

不过,“他说,”总理衙门得要换人。“

“那自然可以。”慈禧太后问道:“你要换谁?”

“奴才另外开单子请旨。”

“好罢!”慈禧太后又问,“保护京城的事,你跟荣禄、崇礼是怎么商量的?”

“董福祥的队伍,今天由南苑调进城。另外每个城门各派虎神营、神机营士兵两百名把守。户部街、御河桥加派两百人,足足够了!”

“现在京里只有几百洋兵,这么布置,自然够了。可别忘了,天津海口洋人的兵舰不少,如果拔队上岸,往京里扑了来,你可得好好当心!”

“老佛爷万安,官兵人数虽不多,有义和团在,足可退敌。”慈禧太后不语,过了一会才淡淡地说了句:“走着瞧吧!”

她又转脸问道:“皇帝有什么话?”

“没有。”

没有话便结束了召对。等端王跪安退出,接着召见荣禄。他不等慈禧太后有所询问,先报告了两个消息:一是京津火车中断,由京城南下的火车,只能通至六十里外的杨村;二是俄国已从海参崴调兵四千,将到天津,而在京各国公使集会决定,电请驻天津的各国提督,派兵增援。

“局势很危险了!奴才昼夜寝食不安。”荣禄容颜惨淡地说,“皇太后可真得拿个准主意了!”

“莫非,”慈禧太后问道:“洋人真敢往京里来?”

“奴才不敢说。”

“洋兵一共有多少?”

“在天津的,大概有三千多。”

“三千多洋兵,就吓得你寝食不安了吗?”

听得这话,荣禄急忙碰个头说:“奴才不是怕天津的三千多洋兵,怕的是两件事:第一,一开了仗,各国派兵增援;第二,义和团良莠不齐,而且匪类居多,趁火打劫,市面大乱,不用跟洋人开仗,咱们自己就输了!”

“这倒不可不防。我告诉端王,让他严加管束。还有,董福祥的甘军,调他来保护京城,他就有维持地面的责任。你传旨给他,教他好好看住义和团!”

听得这话,荣禄有苦难言,甘军中就有许多士兵跟义和团勾结在一起,听说李来中就在董福祥左右。而且载漪与董福祥已在暗中通了款曲,名为武卫军,实际上已非荣禄所能节制。这话如果照实奏陈,慈禧太后问一句:“原来你管不住你的部下?”可又何词以对?

这样想着,只有唯唯称是,但有一句话,非说不可:“奴才跟老佛爷请旨,务必发一道严旨,洋人决不可杀,使馆一定得保护。”

“我也是这个意思。反正衅决不自我而开!明天我告诉端王。不过,”慈禧太后问道:“倘或真的开了仗,咱们有多少把握?”

这一问的分量,何止千钧之重?荣禄心想,和战大计决于慈禧太后,而慈禧太后的态度,决于自己的一句话。不要说为了虚面子大包大揽答一句“有把握”,万万不可,就是语涉含糊,使得慈禧太后错会了意,以为实力本自不差,胜败之数,尚未可知,因而起了侥幸一逞之心,亦是自误误国,辜恩溺职,万死不足以赎的罪过。

话虽如此,却又不宜出以急切谏劝的神态,所以先定一定心,略打个腹稿,方始谨慎缓慢地答道:“奴才所领的北洋,不是李鸿章所领的北洋,海军有名无实不说,武卫军亦非淮军可比。武卫五军,实在只有四军,后军董福祥,从今天起跟虎神、神机两营,专责保护京城,当然归端王节制;左军宋庆现驻锦州,防守山海关,决不能调动;右军袁世凯在山东,要防胶州海口,能往北抽调的队伍不多;前军聂士成现在驻杨村一带保护两条铁路,洋兵如果由天津内犯,聂士成拚死也会拦住。不过,义和团跟聂士成过不去,又要对付洋兵,又要对付义和团,腹背受敌,处境很难。奴才受恩深重,粉身碎骨,不能报答,今日不敢有半句话的欺罔。圣明莫过于老佛爷,有几分把握,奴才真不忍说了!”说罢,连连碰头。那块砖下面是营造之时就挖空了的,碰头之时,“冬、冬”地响得很。

慈禧太后愣住了,烦躁地使劲搧着扇子。李莲英就在遮挡宝座的屏风之后,一眼瞥见,急忙掩了出来,用极大的一把鹅毛扇,为慈禧太后打扇。

“有什么凉东西?”

“有冰镇的玫瑰露、酸梅汤、金银花露。”

“端来!”慈禧太后又说,“给荣大人也端一碗。”

于是李莲英亲自动手,指挥太监抬来一张食桌,除了冰镇的饮料以外,还有点心。慈禧太后又吩咐让荣禄起身,站着喝完一碗金银花露,君臣们的躁急不安,都好得多了。

“你去看一看!”慈禧太后向李莲英说,“都下去!殿里不准有人。”

“喳!”李莲英疾趋出殿,只听清脆的两下掌声,接着人影憧憧,在殿里的太监都退了出去,集中在李莲英身边。

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开口,声音低沉且有些嘶哑,“我也知道不能跟洋人开仗!一开仗,光靠北洋也不行。”她紧接着说,“两江、两广、湖广这三处紧要地方,未见得肯尽力,事情是很难。”

“是!”荣禄答说,“刘坤一、李鸿章、张之洞都有电奏,力主慎重,衅不可自我而开。”

“可是,洋人步步进逼,得寸进尺,答应了一样要两样,这样下去,弄到最后是怎么个结果?”

果然得寸进尺,到最后必是要求皇太后归政。这不但为慈禧太后所不能容忍,就是荣禄也不愿有这样的结果出现。不过,这话当着皇帝在座,只好心照,不宜明言。

于是他想了一会,很含蓄地说:“办交涉看人。只要找对了人,就决不会让洋人开口,提什么无理的要求。”

“这一趟交涉,不是跟一国办。这个人很不好找。荣禄,你看谁合适?”

一问这话,荣禄又欣慰,又感慨。欣慰的是,慈禧太后毕竟不是执迷不悟的人,感慨的是当初下的一着棋,希望不用,而终于不能不用了!

“回老佛爷的话,这个交涉,非调李鸿章回京来办不可。”

“我也是这么想。”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帝看呢?”

“李鸿章很妥当。不过……。”皇帝欲言又止。

“尽管说。”慈禧太后和颜悦­色­地,显得十分慈爱,“这里没有外人。”

“是!”皇帝用很低的声音说,“只怕李鸿章不肯来。”

“为什么呢?倒说个缘故我听听。”

“义和团这么闹法,本事再大的人,这个交涉怕也办不起来。”

“既然打算跟洋人交涉,当然不能再任着他们的­性­子闹。”慈禧太后很郑重地问荣禄,“对付义和团,你有把握没有?”

“有!”荣禄丝毫不含糊地回答,“奴才调袁世凯进京,专门来剿义和团。”

“得要先抚后剿,不受抚再剿。”

“是!那是一定的。”

慈禧太后点点头,慢慢地端起面前的玫瑰露喝了一口,擦一擦嘴,慢条斯理地,就象处理琐碎家务似地不动声­色­。“就这么说,不过,不宜先露痕迹。这件事就咱们三个人知道,你先打电报给袁世凯,让他预备。”她停了一下又说,“都弄妥当了!你来告诉我,我自有办法。”

“是!”荣禄又说,“奴才想定一个日子下来。”

这是进一步要求作个明确的决定。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答说:“三天吧!”

“奴才尽这三天去预备。”荣禄又说,“如今地面很乱,何乃莹出差涿州,而且已升了副都御史,新任顺天府尹王培佑,现在署理太仆寺卿。府尹不可无人,奴才请旨,可否派由府丞陈夔龙署理。”

“可以。”慈禧太后说,“明天就发明旨。”

※※※

端王做梦也想不到,慈禧太后已经变了主意,依然一片希望寄托义和团身上,认为跟洋人开仗,不仅绝不可免,而且事机迫在眉睫,所以特地找上启秀来,嘱咐他准备宣战的上谕。启秀肚子里货­色­有限,将这个极重要的差使,托给军机章京连文冲。此人是杭州人,进士出身,本职是户部郎中,考入军机处,分在汉二班,地位仅次于“达拉密”。接到这个差使,认为升官的机会到了,因而特意请了一天假,专心在寓所撰写这篇可张国威的大文章。

因此,连文冲下笔时,并无大局决裂,并力图存的哀痛愤激之情,胸中反倒充满了一片升官发财,欣欣得意的感觉。象这种要遍达穷乡僻壤的诏书,字数不宜多,文理不宜深,应该一两个时辰就可毕事的一篇稿子,竟费了一整天的工夫,方始停当,只为自我欣赏,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念越有味的缘故。

杀青誊正,入夜亲自送到启秀公馆。延入客厅,只见徐桐高高上坐,连文冲自然先给“中堂”请了安,才向启秀复命,“写得不好。”他说,“请大人斧正。”

“这是将来要载诸国史的一篇大文章!”启秀接稿在手,转脸向徐桐说道:“是宣战诏书,请老师先过目。”

“呃,呃!好,好!”徐桐向连文冲深深看了一眼,移目问道:“这位是?”

“是章京中的佼佼者。”启秀答说,“明敏通达,见解跟笔下都是不可多得的。”

“噢!”徐桐摸着白须,把连文冲从头到底打量了一番,才将稿子接到手里。

连文冲很机警地疾趋上前,将炕桌上的烛台移一移近,无奈烛焰摇晃不定,老眼愈觉昏花。启秀在他身边,只是不辨一字,这时不由得想到眼镜确是好东西,但来自西洋,便应摒绝。师弟二人唯有拿稿子去迁就目力,只是一个老花,一个近视,太近了徐桐看不见,太远了不但启秀看不见,徐桐也还是看不见,因为烛火到底不比由“美孚油”的洋灯那么明亮而稳定。

于是只见一张纸忽近忽远,两张脸忽仰忽俯,鼓捣了半天,启秀只好这样说:“老师,我来念给你听吧!”

“也好!”徐桐如释重负地将稿子交了出去,正襟危坐,闭目拈髭,凝神静听。

“我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

启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得很清楚,因为文字熟烂庸俗,跟《太上感应篇》相差无几,所以徐桐听亦听得清清楚楚,字字了然,兴味便好了,白多黑少的小辫子,一晃一晃地,越晃越起劲。

历数“彼等”的无礼之后,启秀的声调突然一扬,益见慷慨,“朕临御将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孙,百姓亦戴朕如天帝。况慈圣中兴宇宙,恩德所被,浃髓沦肌,祖宗凭依,神袛感格,人人忠愤,旷代所无!朕今涕泣以告先庙,慷慨以誓师徒,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念到这里,启秀停了下来,徐桐亦睁开了眼睛,颠头簸脑地念道:“‘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好,好!说得真透彻。”

连文冲脸上象飞了金一样,屈膝谦谢:“中堂谬赏!感何可言?”

“确是好!”徐桐颇假以词­色­,“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足下已有一于此了,前程无量,老夫拭目以俟。”

“中堂过奖!”连文冲又请了个安。

“你请回吧!”启秀说道:“稿子很好,不过,不知道那一天用。你回去先不必跟同事提起。”

“是,是!”连文冲答应着告辞而去。

于是启秀跟“老师”商量,两人的主意相同,这个稿子应该立即送请端王过目。

到得端王府,只见庄王、载澜都在,一见启秀,端王很起劲地说:“来得好,来得好,正要派人去请你。”

原来,端王正在草拟改组总理衙门的名单。除了廖寿恒以外,其余都无所更易,不过要加几个人,第一个便看中启秀。道理很简单,以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可得许多方便。而军机大臣未兼总理大臣的,只有荣禄与启秀,荣禄跟端王不是一路,端王亦知还无法驾驭荣禄,那就只有启秀一个人入选了。

“我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办洋务……。”

“不是让你办洋务。”载澜抢着打断启秀的话,“是请你想法子去制夷。”

“喔,喔,”启秀答说:“反正如今是端王爷管总理衙门,我秉命而行就是了。”

“对了!”载澜又加上一句:“别理老庆。”这是指庆王奕劻。

“你看,”端王问道:“再加两个什么人?”

启秀举了好几个名字,彼此斟酌,决定保荐工部右侍郎溥兴,内阁学士那桐,此人的父亲,就是咸丰戊午科场案中处斩的编修浦安。肃顺被诛,科场案中被刑诸人,都被认为冤屈,所以那桐颇得旗下大老的照应。而那桐本人是立山一流人物,极其能­干­,在工部当司员时就很红,提起“小那”,无不知名。他的手面亦很阔,载澜很得了他一些好处,所以特意荐他充任总理大臣。

拟定名单,再看宣战诏书的稿子,端王亦颇为满意,交代仍旧交连文冲保存备用。同时关照启秀,通知溥兴及那桐,第二天一早到朝房相见,等改组总理衙门的上谕一下来,立即就到任接事。

※※※

由于端王有命,总理衙门对外的交涉,事无大小,必须通知启秀,因此,他这天从上午十点到任视事以后,就无片刻空闲,各国的电文、照会与因为义和团焚烧教堂,擅杀洋人及教民的抗议,接二连三地都送到启秀那里。紧要事务,由章京当面请示,而启秀却要先请教属员,过去如何办法,有何成例?这一来便很费工夫了,直到下午五点钟,公事还只处理了一半。

“不行了!”他无可奈何地说,“只好明天再说了!”

总办章京叫做童德璋,四川人,劝启秀大可节劳,不须事事躬亲。正在谈着,有人来报,日本公使小村寿太郎来访,说有极紧要、极重大的事件,非见掌权而能够负责答复的总理大臣不可。

这使得启秀不能不见,因为如果推给别位总理大臣,无异表示自己并不掌权。可是,他虽不象他老师那样,提起“洋”字就痛心疾首,但跟洋人会面谈话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不免心存怯意。

他还在迟疑,童德璋却已经替他作了主,“请日本公使小客厅坐!”童德璋又说,“看俄国股的王老爷走了没有。”

“王老爷”是指“俄国股”的王章京,此人不但会说日本话,而且深谙日本的政情民风,非找他来充任译员不可。

启秀无奈,只得出见,只见小村面­色­凝重之中隐含怒意。为了“伸张天威”,启秀亦凛然相对,听小村“咕噜,咕噜”

地大声说话。

“大人!”王章京忧形于­色­地,“出乱子了!这,怕很麻烦。”

“怎么回事?”

“小村公使说:他们得到消息,英国海军提督薛穆尔,率领英、德、俄、法、美、日、意、奥联军两千人,由天津进京……。”

“什么?”启秀大声打断,“你说什么联军?”

“是英、德、俄、法、美、日、意、奥八国联军,由天津进京。”

“八国联军!”启秀大惊失­色­,“人数有多少?”

“两千。”

“噢!两千。”启秀的神­色­跟语声都缓和了,“怎么样?”

“由天津进京,听说到了杨村,因为铁路中断,不能再往北来……。”

“好!”启秀又打断他的话了,“铁路该烧,不烧就一直内犯了!”

正谈紧要交涉,他老扯不相­干­的闲话,这那里能做大官,办大事?王章京颇为不悦,故意敛手不语。

“请你往下说啊!”

“我在等大人发议论呢!”王章京冷冷地说。

启秀知道自己错了,但不便表示歉意,只说:“请你先讲完了再说。联军不能再往北来,以后如何?”

“日本使馆得知其事,派了一个书记生,名叫杉山彬去打听消息,坐车出了永定门,为董提督的部下,把他从车子里拖了出来,不由分说,当胸一刀。”

“死了没有呢?”

“自然死了!而且乱刃交加,死得很惨。”王章京说,“小村公使来提抗议。”

“他要怎么样?”

“首先要查办凶手,其次要赔偿。”

“查办凶手,那里去查?”启秀答说,“也许是乱民,不是甘军。”

“他们调查过了,确是董提督的甘军。”

“既然调查过了,很好!请他把凶手的姓名说出来,我们可以行文甘军去要凶手。”

这是非常缺乏诚意的答复,足以激怒交涉的对手。王章京知道这些顽固不化的道学先生无可理喻,只好据实转译,虽然语气缓和了些,仍旧使得小村寿太郎大感不满。不过启秀讲是讲的一条歪理,却很有力量,小村被堵得无话可说,铁青着脸,起身就走。

启秀想不到竟是这样容易打发!错愕之余,不免得意,“办洋务别无诀窍,”他居然是老前辈的口吻,“以正气折之而已矣!”说罢,摇头晃脑地踱了进去。

“啥子玩意!”童德璋打着四川腔,大摇其头,“自己找自己的麻烦嘛!”

“童公,”王章京悄然说道,“这样子做法很不妥。我看还是跟庆王去说一说。”

童德璋想了一下答说:“告诉庆王不如告诉荣中堂。我不便去,请你辛苦一趟。你跟荣中堂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该和该战,早定主意,要和也要趁早,越迟越吃亏。”

※※※

荣禄正在接见聂士成派来的专差。前一天在杨村遭遇了英国军官薛穆尔所率领的八国联军,聂士成打算派兵拦截。与洋人对阵,所关不细,当然需要请示。电报打到保定,裕禄的回电只得八个字:“电悉,不得擅自行动。”很显然的,这是不准聂士成阻敌。

身为直隶提督,直隶境内有匪不能剿,有敌不能阻,要此军队何用?聂士成愤激不甘,决定退出杨村,料知跟裕禄请求无用,所以特意派专差到京,向荣禄陈述苦衷,要求调防。

“我知道你们大帅的委屈,”荣禄跟专差说,“你带我的话回去,就说我说的,无论如何要忍耐!我受的气,不比你们大帅少,日子也并不比他好过。人局总在这几天就会好转,杨村是个紧要口子,一定要守住。”

那专差很能­干­,一看要求被拒,不能光传达一句话,空手而回,决定代表聂士成明明白白请个示。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回中堂的话,洋人现在因为铁路中断,怕辎重接济不上,暂时按兵不动,中堂交代守杨村,自然遵办。不过硬守就难免开仗,真要打起来,还得求中堂作主。”

这是要求荣禄支持。和战大计未定,他不敢贸然答应,只这样回答:“不要硬打!多设疑兵,虚张声势,先把洋人牵制住再说。”

“是!”专差又问,“团匪来­骚­扰呢?”

“把他们撵走就是。”

“如果团匪跟洋人打了起来,本军应该怎么办?”

这一问问得荣禄无以为答,既不能助义和团打洋人,更不能助洋人打义和团。想了好一会,含含糊糊地答说:“请你们大帅瞧着办。”

这是暗示可作壁上观,专差懂他的意思,却偏偏固执地说:“务必请中堂明示。”一面说,一面还屈单腿打了个扦。

荣禄无奈,只好这样答说:“以不卷入漩涡为上策。”

这就不能再问“倘或卷入漩涡又如何”了!专差满意地告辞。接着,荣禄接见王章京。

听他说完了小村公使为启秀所气走,以及启秀自鸣得意的经过,荣禄的脸­色­很凝重了。“这些事跟庆王回了没有?”他问。

“总办章京的意思,不如直截了当来回中堂。”王章京又转述了童德璋托带的话。

“多谢他关心。大局这几天就会好转。不过,象日本公使馆书记生被杀这种事,千万不能再有。”荣禄想了一下,决定抬举来客,将可以不必跟司官说的话说了出来:“明天一早,我要见皇太后切切实实劝一劝。总理衙门派了不该管的人去管,我亦知道你们各位的处境很艰难。国势如此,只有尽力而为,请你转告同事,忍辱负重,务必设法维持。我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过军务洋务是分不开的,各位的劳绩我知道,等事情过去了,我一定会奏明上头,不教各位白吃辛苦。”

这番抚慰的话很有用,王章京一改初到时­阴­郁的脸­色­,兴兴头头地告辞而去。荣禄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颇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定定神将王章京及聂士成专差所谈的一切,细细回忆了一遍,觉得童德璋的话很有道理,要和趁早,越迟越吃亏。

和有个和法。大计虽已跟慈禧太后商量停当,做起来却不容易,因为阻力太大,非得谋定后动不可。因此,这天晚上特召亲信密谈。不谈还好,一谈令人气沮,听到的尽是坏消息。

“天津已经没有王法了!”樊增祥说,“我有个亲戚刚从天津逃回来,谈起来教人不敢相信,义和团肆无忌惮,令人发指。”

据樊增祥说:天津的义和团的架子,比亲王、郡王还大,路上遇到文官坐轿,喝令下轿,武官骑马,喝令下马,而且必得脱帽,在道旁肃立,如果不从,白刃相向。遇见穿制服的学生,指为­奸­细,乱刀砍死的,不知多少!

但是,天津义和团最仇视的还不是“大毛子”、“二毛子”,而是武卫军,因为吃了聂士成的亏的缘故。当然,这是张德成、曹福田的指使,他们造了一个说法,让喽啰们四处散布,说要灭洋人,非死三个人不可。一个是聂士成,一个是杨福田,一个是聂士成的得力部下,驻扎天津城府,号称“四门千总”的任裕升。因为这三个人的姓合起来是“聂杨任”,谐音为“撵洋人”,杀了这三个人,洋人就可以被撵下海了。

“据说聂功亭还受过辱。”樊增祥又说,“前几天聂功亭回天津,骑马经过河东兴隆街,遇见一百多义和团,­操­刀大喊:”聂鬼子,你滚下来,今天可让我们遇见了!你还想留下脑袋?‘聂功亭只带了四名马弁,一看势头不好,急急走避,差点遭了毒手。这一下,信义和团的,便有话说了。“

上将受辱,军威大损,荣禄颇有痛心疾首之感。然而朝廷的威信又何尝不受影响?他觉得义和团这种目无长上的情形,非得在慈禧太后面前痛切陈奏不可。

“天津的怪现象,犹不止此。有件事,说起来骇人听闻,不过言之凿凿,似乎又不能令人不信。”樊增祥说:“中堂不妨密查一查。”

“噢!请说来听。”

“据说静海县独流镇拳坛,号称‘天下第一坛’,又称‘天下第一团’,首领叫做张德成,前几天到了天津,修补道谭文焕为之先容,说此人法力无边,又有‘红灯照’相助,大沽口的炮台,如能得他允诺保护,固若金汤。裕制军颇为所惑,拿自己的绿呢大轿,把张德成接到北洋衙门,设宴接风,司道作陪。张德成要粮饷、军械,他说多少,裕制军随即转告司道,照数拨给,由谭道为张德成办粮台。所闻如此,不知确否?”

“真有这样的事?”荣禄心想,裕禄如真是这样自贬身分,亦太不成体统了!得赶快想法子把他撵走。

就在这样谈论之际,门上来报,庆王驾到。这是不常有的事,亲王体制尊贵,有事总是请人到府叙话,如今降尊纡贵,亲自登门,可知必有紧急事故。

因此,荣禄一面吩咐开中门,一面索取袍褂,匆匆穿戴整齐,赶出去迎接,庆王已经在大厅的滴水檐前下轿了。

“王爷怎么亲自劳步?”荣禄一面请安,一面说。

“你何必还特为换衣服?”便服的庆王说道,“我是气闷不过,想找你来谈谈。到你书房里坐吧!”

“是,是!请。”

引入书房,庆王先打量了一番,看看字画古董,说了几句闲话,方始谈到来意:“董回子闹得不象话了!仲华,你可得管一管才行。”

“是!”荣禄有些局促不安,“王爷责备得是。”

“不,不!我决不是责备你,你别多心。”庆王急忙摇手分辩,“我也知道,董回子如今有端老二撑腰,对你这位长官,大不如前了!不过,外头不知道有此内幕,说起来总是你武卫军的号令不严。”

“王爷明白我的苦衷。”荣禄答说,“武卫军号令不严,这话我也承认。不过,我要整饬号令的时候,也还需求王爷帮我说话。”

“当然!慈圣如果问到我,我要说:既然是武卫军,总要听你的号令。”庆王略停一下又说,“这话先不谈,眼前有件事,得要问问你的意思。董回子的部下,在先农坛附近闯一个祸,你可知道?”

“不是杀了日本公使馆的一个书记生吗?”

“是的。这个人死得很惨,先断四肢,再剖腹。日本公使到总署交涉,碰了一鼻子灰。仲华,设身处地为人想一想,你亦不能不愤慨吧!”

“唉!”荣禄叹口气,“慈圣居然会让端王去管总署,这件事可真是做错了!”

“就为的这一点,所以我很为难,不知道这件事应该不应该奏闻?”

“不回奏明白,还能私下了结吗?”

“难!”庆王答说,“日本公使馆派人来跟我说,抗议不抗议且搁在后面,总不能说人死了连尸首都不给?他们要尸首。”

“那当然应该给他们。”

“还要抬进城来,在他们公使馆盛殓。”

这一下,荣禄愣住了。原来尸首及棺木不准进城,载明会典,悬为禁例,那怕一品大员,在任病殁,盘灵回籍安葬,亦须奉有特旨,才准进城。何况是京城,禁例更严,未经奏准,谁也不敢擅自作主,准将杉山彬的遗尸抬入内城。

“这件事倒为难了!我看,”荣禄答说,“非奏明不可了。”

“一奏,就得细说原委,是不是据实上闻。”庆王问道,“牵涉到武卫军,得问问你的意思。”

“不要紧!”荣禄回答得很切实,“请王爷据实回奏,慈圣如果怪我约束不严,我恰好有话好说。”

“那就是了。”庆王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微喟着说,“这局面再闹下去,怎么得了?仲华,你我的处境,越来越难,得要找个把得力的人来分着挑挑担子。”

“是啊!”荣禄试探着问,“王爷心目中可有人?”

“你看,李少荃如何?”

荣禄心中一动,暗地里思量,莫非自己造膝密陈,一面派袁世凯剿义和团,一面召李鸿章来办各国的交涉这件事,庆王已有所闻?果然如此,他心里一定很不舒服。洋务如今是他在管,建议召李鸿章入京,却又置他于何地?这样想着,便有了一个决定,不管他知不知道这件事,自己决不可透露,倘或他已有所闻而问起,自己亦不能承认。

他这样沉默着,庆王当他是同意的表示,便又说道:“只怕少荃不肯来。”

“何以见得?”

“刚刚实授两广总督,他总不能带着总督的大印到京里来办事吧?”

“那,”荣禄心中又一动,故意问道,“可又如何处置呢?”

“除非调直督。不过直督不兼北洋,他恐又不肯,要兼则万无此理。”

荣禄不知这话是出自他的本心,还是有意试探?只觉得自己该有个明确的表示,“如今的北洋,已不是少荃手里的北洋。”他说,“今非昔比,有名无实,只为慈圣一定要交给我,我不能不顶着石臼做戏,倘有少荃来接手,求之不得!”

这意思是很明白的,除非慈禧太后有旨意,他决不会交出兵权。庆王听得这话,不免失悔,无端引起误会,始料不及,而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措词。

见此光景,荣禄亦有悔意,话其实不必说得这么明显,倒象负气似地,未免失态。

“仲华,”庆王突然问道:“如果跟洋人开了仗,怎么办?”

“怎么能开仗!”荣禄脱口相答,神­色­严重,“拿什么跟人家拚?”

“我也是这么想。无奈执迷不悟的人太多,而且都在风头上。靠你我从中调停,实在吃力得很。仲华,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托立豫甫或者什么人跟莲英去说,能劝得慈圣回心转意,好好管一管端老二,化­干­戈为玉帛,咱们凑个几百吊银子送他。你看,这个主意成不成?”

一吊一千,几百吊就是几十万,荣禄咋舌答说:“王爷你可真大方!”

“实在是什么法子都想到了,只好考虑下策。”

“王爷别急,别乱了步骤!等我来想法子,也许两三天以内,就有转机。只是各国公使,务必请王爷设法安抚,他们多让一步,咱们说话也容易些。”

“我原是这么在做。如今只盼端老二心地能稍微明白些就好了。”

“那只怕是妄想!”荣禄万感交集,归结于一句话:“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等庆王一走,荣禄再次召集幕僚密议。这次不是漫无边际地谈论,着重两件事:一件是各国的态度,派兵入京到底是为了保护使馆,还是另有企图;一件是对付董福祥的态度,是荣禄仍以武卫军统帅的身分,直接下令,加以约束,还是奏请慈禧太后,用上谕来指挥。

第一件事比较好办。为了对抗李鸿章派在上海的盛宣怀,荣禄亦有一名“坐探”在江苏,此人是福建上杭人,名叫罗嘉杰,他的头衔是“苏松常镇太粮储道,分巡苏州,兼管水利”,简称“江苏粮道”,或者“苏州道”。罗嘉杰平时对洋务亦颇留意,兼以苏州居江宁、上海之间,消息灵通,常有密信寄到荣禄那里,无论报告洋务,或者两江官场的动态,多半不差,所以颇得荣禄的信任。此时决定立刻拍发一个密电,要罗嘉杰即时从上海方面探听各国对华的意向,从速回复。

第二件事,大家的看法不一,有的认为荣禄兵权在握,不妨出以堂堂正正的命令,加以约束,有的认为董福祥跋扈难制,倘仗着有端王撑腰,不受羁勒,岂非伤了面子?

各有各的道理,荣禄一时委决不下,只能定下一个相机行事的宗旨。

※※※

第二天一早到军机处,大家首先要谈的,当然是日本公使馆书记生杉山彬被害一事。照道理说,这是一件大事,非奏明请旨不可,但洋务本由庆王掌管,现在总理衙门又加派了端王管理,政出多门,无所适从,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且不奏,看庆王或端王奏闻了再说。

“两王都来了,不知道‘请起’没有?”王文韶说,“最好派个人去打听一下。”

苏拉去打听了来报,庆王来了,端王也来了,端王还带来了董福祥,预备请慈禧太后召见。此刻是庆王“请起”,上去已好一会了。

※※※

庆王跪安退出勤政殿,紧接着是端王进殿请安。天气太热,走得又急,磕完头不住用衣袖抹着额上黄豆大的汗珠。这是件失仪的事,但慈禧太后并未呵责,一则没有心思去顾这些细节,再则端王近来类此失仪的言语举动很多,呵不胜呵了。

“董福祥的兵,怎么杀了日本公使馆的书记生?”慈禧太后是责备的语气,“别的你不懂,听戏总听过,不有一句话: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回老佛爷的话,­奸­细不杀杀谁?那个矮鬼,没事出永定门­干­什么?是到马家堡去接应天津的洋兵。如果让他接上了头,京里的虚实都告诉了洋兵,咱们就先输一着了。”

听着倒也有些道理,慈禧太后转脸对皇帝说:“论起来倒也是情有可原。”

“是!”从前年八月以来,一向不开口的皇帝,忽然有了意见,“话虽如此,不该杀他,一杀,就变成咱们没有理了。”

一听这话,端王接口就说:“跟洋人讲什么理?”

这下让慈禧太后抓住机会了。就这两三天,从赵舒翘回京,涿州有消息传来,说钦派大员亦一无作为以后,端王便有骄慢跋扈之­色­,慈禧太后很想教训他一下,此时正好借题发挥,“不准跟皇上顶撞!”她沉下脸来说:“你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端王一愣,不能不应一声:“奴才不敢!”

慈禧太后很快地恢复了常态,“不论怎么样,对使馆的人,总得保护。”她说,“你告诉董福祥,要他好好管束部下。”

“董福祥来了!”端王手向后一指,“请老佛爷召见,当面说给他。”

“也好!”慈禧太后点点头,“我先告诉你,这件事总是咱们欠着点理。你跟庆王去核计,该当写个照会,跟他们说几句好话,要抚恤,也可以商量。”

“是!”端王的神情又昂扬了,“别的都行,把尸首抬进城可不行!”

“你跟庆王去商量着办!”慈禧太后挥一挥手,“叫董福祥!”

董福祥是“独对”。因为慈禧太后要考查他跟端王所说的话,有什么不同,而且也想抑制董福祥,不准他多惹纠纷。这样,有端王在一起,说话就不方便了。

“董福祥!日本使馆的书记生,是你的部下杀的吗?这件事做得很坏,我不能不派人查办。不然,对日本公使不好交代。”

“奴才回奏,日本的书记生,不是甘军杀的,皇太后要查办,就杀奴才好了!甘军一个不能杀,如果杀一个,一定会兵变。”

慈禧太后勃然变­色­,但未发作。想了又想,戒心大起,自己告诉自己,照此光景,必得先安抚他一番,免得他生异心。

以后拿他如何处置,得跟荣禄商量了再说。

“事已如此,查办也查办不出什么来。你跟你部下果然忠心报国,就该尽心尽力,把洋兵挡住。”

“是!”董福祥得意洋洋地说:“奴才没有别的能耐,就会杀洋兵。”

“好!只要打胜洋兵,朝廷决不会亏负你们。”慈禧太后说,“你跪安吧!”

等退了下来,端王已经回府,不过派人等着董福祥,留下一句话:“请董大帅马上到府里去。”

一到端王府,端王降阶相迎。董福祥“独对”的经过,他已经接到报告,笑容满面地,左手拉着董福祥的左手,右手在他背上大拍,“好!”端王伸一伸大拇指,“你真是一条好汉!

带兵的大帅都能象你一样,洋人再多也不管用了!“

董福祥少不得先谦虚、后慷慨,摩拳擦掌地恨不得即时就能跟洋人一见高下。而正谈得兴高彩烈时,有个卫士悄然来报,说荣禄在军机处坐等,有紧要事件相商。

到了军机处,只见自礼王世铎以下,除刚毅以外,所有的军机大臣都在,荣禄面­色­凝重,找不出半丝笑容。

“星五!”他叫着董福祥的别号说,“你的队伍不必再守永定门了,都调回南苑去驻扎。”

董福祥大为诧异,不知何以有此命令?视线扫过,只看到启秀一个人的眼神中有同情之意,心中更觉不快。于是毫不考虑地答道:“从前我受中堂的节制,今天面奉谕旨,要打洋人,只能进,不能退!”

这是公然抗命,但以谕旨为借口,将荣禄的嘴堵住了,他只言不发,起身往外就走,大声说道:“递牌子!我马上要见太后。”

一递牌子,当然“叫起”,激动地面奏经过,指责董福祥今日能抗命,明日便能抗旨,认为不能置而不问。

“你先别气急。”慈禧太后很冷静地问,“你要我怎么做?”

“奴才请皇太后、皇上颁一道朱谕,着奴才责成董福祥即日移驻南苑。如果皇太后、皇上不颁这道朱谕,请传旨,撤掉奴才统率武卫军全军的差使。”

这等于以去就作要挟,慈禧太后自然将顺他的意思,命皇帝照他所说,写了一道朱谕。

回到军机处,董福祥还在,荣禄冷冷地说道:“你说面奉谕旨,我也面奉了谕旨,而且是皇帝承皇太后之命,亲笔所写的朱谕。喏,你看去。”

董福祥本来只字不识,如今也念了几句书,这张很简单的朱谕还能看得懂。看完将朱谕缴回,未作表示。

“你遵不遵旨?”

“自然遵。”

受了屈辱的董福祥,自然心有不甘,回到营里,先找“军师”,正是相交有年,不久才翩然来访的李来中。董福祥的不甘屈居人下的本心,偏执刚愎的­性­情,以及嫉恨袁世凯、聂士成而造成恨洋人的因由,李来中无不深悉,对症下药,一夕之间说动了董福祥。加以他的部下,早就有义和拳混在其中,浸润蔓延,已成甘军与义和拳不分之势,因而董福祥与李来中亦就不可须臾离了。

“星公,此事无足介怀。”李来中说,“事机迫在眉睫,荣中堂马上就要失势了,不必理他!”

“何以见得?”

“团中弟兄,今天烧了外城姚家井二毛子的房子,又烧了彰仪门外的跑马厅。步军统领知道这件事,可是不敢上奏。明天,还要派两个弟兄到东交民巷去显显威风,如果洋人敢有举动,正好借此起事。那时,慈禧太后一定会召见端王,有他出来主持全面,自然能压住荣中堂。”

“那么,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星公该上奏,围攻使馆,只要慈禧太后点一点头,回驻南苑的朱谕,自然而然就作废了。”

“嗯,嗯!”董福祥说,“端王倒问过我几次,围攻使馆有没有把握?我答得很含糊……。”

“不!”李来中抢着说道:“星公要答得­干­脆,就说十天之内,必可攻下。”

“行吗?”董福祥困惑了,迟疑着说:“洋人有炮。”

“咱们也有炮,是大炮。”

“不错,”董福祥说,“可是大炮归荣中堂管着。”

“嗐!”李来中皱着眉说,“星公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到了那时候,星公奏请调用大炮,荣中堂敢不给吗?”董福祥恍然大悟,“对,对!”他连声说道,“如果他敢刁难,我就面奏,本来可以打下使馆的,只是荣某不给大炮,战事没有把握。倘或失利,可别怪我。”

于是,董福祥即时又赶到端王府,说奉旨回驻南苑,实由荣禄袒护洋人,暗中有妥协之意。如今遵旨与否,听端王一言而决。又说,联军入京,已是兵临城下,和战大计,若再迁延不决,必受其殃,亦希望端王能够切谏慈禧太后,早发明旨。

“战是一定要战的。可恨的是,怕洋人的窝囊废太多,上头还不肯明诏宣战。这该怎么办呢?”

“有法子!”辅国公载澜说,“咱们把事情闹大,来教上头不能不宣战。”

“这倒是个法子。”端王载漪点点头。

“此法甚妙!”董福祥心想,事情一闹大,甘军就可不撤,自己的面子立即便能保住,所以极力怂恿着说,“谅使馆洋兵,不过几百人,何足为惧?”

“星五!”载漪郑重问道:“如果要攻使馆,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怎么没有?至多十天。不过,这是就目前而言,等洋兵一增援,可就难说了!”

“兵贵神速,原要掌握先机。”载漪似通非通地谈论兵法,“如今大家都恨洋人,所谓哀师必胜,正宜及锋而试。”

就这时候,庆王来请载漪到总理衙门议事,他交代载澜跟董福祥商量攻使馆的一切细节,自己坐轿去赴庆王之约。

见了面,所议的是两件事,一是如何慰抚杉山彬之被戕,一是发照会慰问各国使馆,不必因杉山彬的事件而恐慌,朝廷必能保护各国使馆。

“不能这么说!”载漪大摇其头。

“那么,”庆王低声下气地问道,“该怎么说呢?”

端王想了一下,昂着头说:“第一,不必用什么照会,‘饬知’就可以了!第二,各国使臣在华,要安分守己,不准传教,更不准袒护教民。所有拆毁教民的房屋及洋人所用的教堂,姑准自行备款兴修。”

听此一说,在座的庆王跟步军统领崇礼,面面相觑,半天作声不得。比较还是崇礼敢言,“王爷,”他说,“传教载在条约,跟洋人办交涉,恐怕不能这么鲁莽。”

“什么叫鲁莽?你倒想个不鲁莽的法子我看看。如今有三千洋兵马上要来攻京城了,你能让他退兵吗?”

“老二,”庆王接口,“咱们这么好言商量,正是要他退兵。”

“如果不退呢?”

庆王想了一下答说:“先礼后兵,亦未为晚。”

载漪不响了,意思是勉强让了步,于是总办章京便提一句:“还有杉山彬的案子。”

“那还管它!”载漪大声说道:“咱们不问他们做­奸­细的罪名,就很客气的了!”

杉山彬是日本公使馆的书记生,并非中国官员,出永定门去接应联军,是他分当该为之事,何得谓之“做­奸­细”?大家觉得他脑筋不清楚,无可理喻,只有保持沉默。

“先办一件事吧!”庆王作了个结论,“杉山彬那件案子,只有明天再说。”

到了第二天,各行其是,朝廷连颁六道上谕,一道是“­奸­匪造作谣言,以仇教为名,扰及良善”,亟应严加剿办。并着驻扎关外的宋庆,督饬马玉昆一军,刻日带队,驰赴近京一带,实力剿捕。调马玉昆进京,是想用他来代替董福祥,防守京城。

一道是“日本书记生被害之案,地方文武,疏于防范,凶犯亦未登时拿获,实属不成事体,着各该衙门上紧勒限严拿凶犯”。意思是不承认杉山彬为甘军所害。

一道是“京师地面辽阔,易为匪徒藏匿,着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巡城御史,一体严查,保护地面”。其中虽有“拳匪滋事”的字样,但未明责义和团。

又一道:据直隶总督裕禄奏报,有洋兵千余将由铁路进京。现在各国使馆先后派来的兵,已有一千以上,足资保护,倘再纷至沓来,后患何堪设想?即将聂士成一军全数调回天津,扼要驻扎,倘有各国军队,欲乘火车北行,责成裕禄设法拦阻。大沽口防务,责成原任天津镇总兵,现任喀什噶尔提督罗荣光戒严,以防不测。最后特别警告:“如有外兵闯入畿辅,定惟裕禄、聂士成、罗荣光是问!”

此外还有设法修复铁路、电线,平抑米价等等上谕,都可以看出,朝廷的本意,在力求安定。对义和拳区分为拳民与拳匪两种,安分的是拳民,滋事的便是拳匪,应该“严加剿办”。而剿捕的任务,赋予在关外的马玉昆,对现驻京师的董福祥及甘军只字不提,无异表示,甘军与拳匪无别,不但不配负剿匪之责,甚至必要时甘军亦当在被剿之列。

“这都是姓荣的搞的把戏!”董福祥愤愤地说,“不把这个人打下去,咱们永出不了头了!”

“不然。”李来中很冷静地,“关键是在太后身上,荣某人完全听太后的,太后年纪大了,还不怎么愿意跟洋人翻脸。如果太后真的要打洋人,荣某人还不是乖乖儿听着。”

“照这样说,最要紧的就是要想法子让太后跟洋人翻脸?”

“一点不错!星公,你别忙,如今有个极好的机会,运用得法,足以改变大局。不过,先得大大地花一笔钱。”

“要多少?”

“起码得一万银子。”

“一万银子小事。”

董福祥立即找了管粮台的来,当面嘱咐,备一万银子的银票,立等着要。甘军的饷银甚足,万把银子,取来就是,李来中收好了,悄然出营,直往八大胡同而去。

到得赛金花所张艳帜的陕西巷,靠近百顺胡同有家“清吟小班”,叫做“梨香院”,李来中一进门便问:“王四爷来了没有?”

“刚来。”伙计答说,“请到翠姑娘屋子里坐。”

“翠姑娘”花名翠儿,有个恩客叫王季训,便是李来中要找的“王四爷”。一进了屋子,主客杳然,只听得后面小屋中娇笑低语,夹以喘息之声,想来是王季训正跟翠儿在温存。

见此光景,李来中正中下怀,急忙退了出来,向紧跟着来招呼客人的老妈子说:“你跟王四爷说,我在‘醉琼林’等他吃饭。”

“坐一会,李爷!­干­吗这么急匆匆地。”

“不方便!”李来中笑一笑说,“回头跟王四爷再一块儿来。”

说完,扬长而去。到了巷口的醉琼林,挑了最偏里,靠近茅房,没有人要的一个单间坐下,点了两样菜,要了一壶酒,边吃边等,等一壶酒快完,方见王季训施施然而来。

“怎么找这么一个地方?”

“嘘!”李来中两指撮­唇­,示意小声些。

王季训会意,不再多说。等伙计递上菜牌子来,悉听李来中安排,酒菜上齐,伙计退出,顺手放下了门帘,王季训方始开口。

“老李,你来得正好!我不方便去找你,急得要命。”

“喔,有事?”

“没有别的事。翠儿一家老小从天津逃到京里来了。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这是个跟我要钱的题目。”

“钱,你不用愁。”李来中取出银票来,抹一抹平,摆在面前。

王季训伸头一看,“好家伙!”他说,“一万两!‘四大恒’的票子。”

一语未毕,李来中连连摇手。王季训知道自己失态了,不知不觉间又提高了声音。缩一缩脖子,愧歉地笑着。

“这两天有什么消息?”

所问的消息,是指荣禄所接到的电报。王季训是个捐班的候补县丞,天津电报局的“电报生”出身,为荣禄掌管密码,已有好几年。凡是各地与荣禄用电报通信,都要经他的手,所以得知许多机密。只以年轻佻挞,风流自喜,终年在八大胡同厮混,有限的薪水,何足敷用?因而为李来中乘虚而入,早就买通了。

“消息很多。你要问那一方面的?”

“江苏方面。”李来中问,“罗嘉杰可有复电来?”

“有。”

“怎么说?”

“没有说什么,只说已接到荣中堂的电报,亲自到上海去打听各国的态度。”

李来中放心了,“有没有提到,什么时候再电复?”他问。

“没有。”王季训又加了一句:“照规矩说,象这样要紧的事,不会耽搁得太久。”

李来中沉吟了一会,将银票往前推了推,压低了声音说:“四爷,有件事,只要你举手之劳。办成了,这一万银子就是你的。”

“好!你说。”王季训一只手伸到银票上。

李来中的动作比他更敏捷,轻轻一抽,将银票收回,凑过脸去说:“请你造一个假电报。”

“怎么造法?”

“假造一个罗嘉杰的电报。”

“这,”王季训问道,“怎么说?”

“怎么说,你先不用管。”李来中又说,“你别怕,包你一点责任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责任呢?”王季训用手在项后砍了一下,“这要发觉了,是掉脑袋的罪名。”

“包你脑袋不掉,照样能吃花酒,照样能亲翠儿的嘴。”

“老李!”王季训笑道:“我是孙悟空,你就是如来佛,什么事翻不出你的手掌。说实话,你本事大,不怕,我可怕!有一万两银子,我有好一阵舒服日子过。可是,日子要过得舒服,第一就是能够安心。你说,怎么让我安心?你说得我信了,我就­干­!”

李来中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好!咱们俩一言为定。我说得不对,你不­干­我不怨你。四爷,我先问你,如今南边的电报怎么来?”

“南边的电报,有两条线,一条陆线,一条海线。陆线,现在到不了京里,因为电线杆让义和团拉倒了,保定也不一定能通。海线呢,有两处,一处通天津,现在天津乱得一塌糊涂,也不必谈了。再有一处是通山海关,归驻扎在那里的副都统管。这两天南边有急电,都是先通到山海关,再派快马送到京里。”

“那么,我再问你,山海关拿电报送到,你照样译出来,送上去,可有责任可言?”

王季训愕然,“这有什么责任可言。”他说:“送来了,我不译不送,才有责任。”

“那就对了!山海关那面是我的事,反正总有一份电报给你,你译了照送,这一万银子就是你的。”

“那,”王季训不信似地问,“有这样容易的事?”

“当然还要费你一点心。”李来中略想一想说:“有两个办法,你自己挑一个:一个是,你们那里跟罗嘉杰通电报的密码本,借出来用一下;一个是,我拿一个稿子给你,请你译好交给我。”

“密码本不便拿出来!”王季训很快地答说,“就拿出来,你也不知道用法,因为密码是每天不同的。这样,你拿稿子来,我替你译,稿子呢?”

“得要明天一早给你,送到什么地方?”

“送到我下处。”王季训说,“明天上午我不当班,正好办这件事。”

“好,就这么说!”李来中将银票捏在手中,起身掀帘子,向外喊一声:“拿纸片!”

在京师,老于花丛的都知道两句诗:“得意一声‘拿纸片’,伤心三字‘点灯笼’。”因为“点灯笼”是姑娘不留客,不得不去,难免伤心,而“拿纸片”不是飞笺召客,便是“叫条子”,自是得意之事。但李来中此时吩咐“拿纸片”,却大出王季训的意料,不是叫局,只是要一张纸片可以写字而已。

“四爷,你写一张收条给我,收到一万银子。”

“好,好!我写,我写!”

等王季训欣然提笔欲下时,李来中又开口了,“请慢一慢,我念你写‘兹收到日本公使馆交来库平银一万两正。’”

“怎么?”王季训大为惊疑,“这是什么意思?”

“明人不做暗事,四爷,我老实告诉你,托我办这件事的人,是这么交代的。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人家也要防一防。你只要照我刚才的话做到,我们那里自然会知道,这张收据我涂销了还给你。你既然没有让朋友上当的心,大可坦然。四爷,你要明白,我们是办事,不是想害你。我跟你无怨无仇,张罗一万银子来换你这张收据为的是要抓你一个把柄,我不成了疯子了?”

话说得很透彻,细想一想,对方似乎亦不能不出此防范的手段。不过有一点却还须澄清,“我照办了没有,你们怎么会知道?”王季训问,“倘或你们那里没法儿证实,就以为我玩花样,告我一状,说我私通外国,那可是有冤没处诉的事。”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知道。白花花的银子,到底一万两!

怎能做没把握的事。“

王季训没话可说了。“好吧!就这样。”他照李来中的意思,提笔写好,一张纸换一张纸,各得其所而散。

八一

也就差不多是李来中与王季训分手的那辰光,使馆区的东交民巷,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纠纷。纠纷的一方是德国公使克林德。

克林德在十五年面就到过中国,那时不过公使馆中的一名三等秘书,去年再度来华,不但是公使的身分,而且已为德皇封为男爵,在公使团中的地位很高。这位爵爷本有美男子之名,如今虽近中年,丰采如昔,兼以­性­格爽朗,勇于任事,所以在东交民巷的风头极健,更无形中成了公使团的领袖,一切关于义和团的交涉,大致都听从他的主张,采取强硬的态度。

偏偏冤家路狭,这天他携着手杖牵着狗,正在东交民巷新辟的马路上散步,只听得车走蹄声,驶行甚急,于是一面让路,一面转脸去看,来的是一辆骡车,除了车夫以外,车沿上还有一个人,装束行动,都很奇特,头扎红巾、腰系红带、手腕及双腿亦都裹着红布。手里拿一把雪亮的钢刀,而一只手扳起一只脚,正在鞋底上磨刀。

克林德一时愣住了。等车子快到面前,突然省悟,失声自语:“这不就是义和团吗?”

念头转到,随即便有行动,一跃上前,用个击剑的姿势,挺手杖便刺。车夫吓一跳,不自觉地将缰绳一收,等车子一停,克林德将手杖一抡,横扫过去。车沿上的那个义和团本就存着怯意,见此光景,越发畏惧,拿刀一格,顺势抛却,“呛啷啷”一声,钢刀落地,他的两只脚也落了地,撒腿就跑,往肃王府夹道中逃了去。

这时德国公使馆的卫队也赶到了,一看车中还有个缩成一团的义和团,依照克林德的意思,把他拖了下来,拘禁在使馆,而骡车却放走了。

车夫亦是个义和团,一行三人来自庄王府,庄王府中已经设坛供神,住着好几个大师兄。这天依照既定计划,特意派人到东交民巷去示威,不想落了这么一个灰头土脸的结果,将个庄王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非杀尽洋人不可!”

比较还是载澜有些见识,“你老别骂了,得想法子要人!我看,”他说,“这算是地面上的纠纷,不必由总理衙门出面,让崇受之去走一趟吧!”

庄王毫无主意,听他的话,将步军统领崇礼请了来,请他到德国公使馆去索回被扣的义和团。

崇礼面有难­色­,且有些气愤,免不得大发牢­骚­:“朝廷三令五申,着落步军统领衙门,严办滋事的拳匪。这会到人家使馆区去惹是生非,可又没有本事,教人家活捉了,反要当官儿的替他们去求情!澜公,你说咱们这个差使怎么当?”

如果换了别人,载澜登时就会翻脸,但他兼任左翼总兵,受崇礼的节制,少不得客气几分,所以敷衍着说:“是,是!

这个差使不好当,等过了这段儿,咱们再想法子辞差。“

就在这时候,总理衙门派了一个章京来报消息:德国公使馆将所捕的义和团剥下的衣服,连同所持的一把钢刀,派人送到总署,同时有话:要求在下午两点钟以前,出面料理,否则那名义和团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庆王的意思,这件事只有请步军统领衙门三位堂官出面料理,英大人已经在署里了,请两位赶紧去商量吧!”

这是无可商量之事,不论从那方面来说,都得把人去要回来。两人匆匆赶到总署,照载澜的意思,有崇礼一个人去,已经很给面子了,不必一起都去。可是崇礼怕交涉办不好,变成独任其咎,坚持非两翼总兵同行不可。载澜无奈何,英年无主张,终于一车同载,直驰东交民巷。

到得德国公使馆,只见庭院里大树下,绑着一个垂头丧气的赤膊汉子。三个人都装做不曾看见,升阶登堂,跟克林德当面去要人。

“释放可以。”克林德透过译员提出要求,“中国政府必须用书面保证,以后不准义和团侵入使馆区。”

“这,”崇礼答说,“好商量。先让我们拿人带回去,总理衙门再来接头。”

“不行!一定要收到了书面保证,才能释放。这一点决没有让步的余地。”

三言两语,就使得交涉濒于决裂。崇礼跟载澜说:“这件事,我可不敢答应。只有回去再商量。”

“­干­脆告诉他,他的无理要求,万万办不到。此人是大清朝的子民,不交给大清朝的官,我们跟他没有完!他要是不信,让他等着看,他闯的祸有多大?”

译员传达了他的话,只不过译了五成意思,克林德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我是合理的要求,也是各国公使馆一致的要求,我们不受恫吓!”

交涉终于破裂。三人辞出德国公使馆,回到总理衙门,载澜跳脚大骂:“洋人都是不通人­性­的畜生!只有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才知道咱们中国人不好欺负。”

一言未毕,有人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来不及行礼,便向崇礼大声说道:“义和团由崇文门进城,一路喊‘杀’,一路奔到东交民巷一带去了。”

来人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一名笔帖式,崇礼叫不出他的名字,只抓住他的手问:“有多少人?”

“有说几百,有说几千,反正很多就是。”

“坏了!”庆王跌脚嗟叹,“这下乱子闹大了!”

“庆叔,”载澜面有喜­色­,“你别担心!乱子不会闹大,交涉反例好办。你老不信,等着瞧。”

庆王没有理他,匆匆坐轿回府,正在询问义和团烧教堂、杀教民的情形,门上来报:“西苑有太监来,说是老佛爷有话说给王爷。”

口宣懿旨,无须摆设香案,庆王换上公服,在作为王府正厅的银安殿,面北而立,听太监传谕。原来由崇文门进城的义和团,本想攻入使馆,为洋枪一挡,折而往北,沿着王府井大街,见教堂就烧,见从教堂里逃出来的人就杀。铺户闭门,官兵走避,义和团为所欲为,一直烧到八面槽的天主教堂。此堂名为“东堂”,乾隆年间意大利教士,亦为有名的画家郎世宁,在这里住过好些年,留下许多工笔画幅,此时亦都付诸烈焰了。

其时慈禧太后正在西苑闲步,从假山上望见东城火起,询问李莲英,说是洋人先在崇文门开枪打死了好些百姓,义和团大抱不平,所以烧教堂作为报复。又提到徐桐住在东交民巷,只怕已被困在内。慈禧太后大为惦念,特命庆王与使馆交涉,将徐桐移往安全地带。

这个交涉不难办。庆王派人到总理衙门找了一位章京来,又派了八名护卫,保护着到东交民巷,相机行事。这一拨人尚未复命,却另有消息,徐桐早就在义和团想扑入东交民巷,各使馆驻军开枪相拒时,便已离家相避,此刻作了端王府的上宾。

带这个消息来的是步军统领崇礼,他还带来一张纸,上面抄录一副对联:“创千古未有奇闻,非左非邪,攻异端而正人心,忠孝节廉,只此­精­诚未泯;为斯世少留佳话,一惊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胆,农工商贾,于今怨愤能消。”上款是“书赠义和神团大师兄”,下款头衔赫然“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徐桐”。据说,这副对联就悬在端王府的拳坛上。

“怎么?”庆王大惊,“端王府都设坛了?”

“是今天下午的事。不止端王府,庄王府、澜公府也都设坛了。明天连刑部大堂都要设坛。”

“荒唐、荒唐!”庆王用责备的语气说,“受之,你是刑部堂官,怎么这样子胡闹。”

“没法子!都是徐楠士的主意。”崇礼苦笑道:“我跟赵展如名为刑部满汉两尚书,其实什么事都不能管。如今刑部‘六堂’,只有徐楠士最神气。”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长子徐承煜。“哼!”庆王冷笑,“此人的行径就是个义和团!洋人不好,洋人该死,可就知道洋人的烟卷儿、大洋钱是好东西!”

“唉!”崇礼叹口气,“这局面再闹下去,可不知道怎么收拾了?王爷,听说端王嫌我这个步军统领太无用,打算奏明皇太后撤换。这可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倘或皇太后问到王爷,求王爷帮我说两句坏话。”

“只有帮着说好话的,坏话可怎么说啊?”

“就说我身体不好,难胜繁剧。”

“谁又是能胜繁剧的?”庆王冷笑一声,“我还恨不得能把爵位都辞了呢!”

※※※

这一夜的京城里,人心惶惶,都有大祸临头之感。各省京官,胆小的早就举家走避,如今胆大的亦不能不深切考虑,觉得至少应将家眷迁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可是京津交通已断,畿南及京东、京西,到处都是义和团,比较平静的,只有北面。因此,德胜门的热闹,比平日加了几倍,车马相接,由此经昌平,出居庸关逃往察哈尔境内延庆州、怀来县,不计其数。

相反地,南面几个城门,几乎断了行人,正阳门到上午八点多钟方始开启,宣武门根本不开,因为有确实消息,义和团这天要烧“南堂”和“北堂”。南堂在宜武门内东城根,是京中最古老的一座天主教堂。原址在明朝末年是东林结党讲学之地的首善书院,阉党得势,大杀东林,首善书院奉旨拆毁,连至圣先师的木主,都被丢弃在路边。到了崇祯年间,礼部尚书徐光启在此主修历法,称为“历局”,汤若望初到中国,即住此处。清朝开国,汤若望做了孝庄太后的“教父”,接续前明未竟之功,继续修历,不过历局正式改建为天主堂,成为京中第一座西式建筑。内多罕见的奇巧之物,颇得当时年轻皇帝的欣赏,所以吴梅村有诗:“西洋馆宇迫城­阴­,巧历通玄妙匠心;异物每邀天一笑,自鸣钟应自鸣琴。”

相形之下,“北堂”虽说是天主教在华的总堂,却只有十年的历史。原来的北堂,建于康熙年间,位于三座门以西的蚕池口。光绪十六年扩修西苑,慈禧太后嫌北堂太高,俯视禁苑,诸多不便。命总理衙门跟法国转饬迁移,交涉不得要领。其时李鸿章正在大红大紫的时候,幕府中洋务人才极盛,有人献议,直接跟罗马教廷去打交道,果然如愿以偿,蚕池口的北堂,终于迁避了。

新北堂地名西什库,在西安门内。虽说不如蚕池口那样密迩西苑,但离三海亦不算远。烧宣武门的南堂,不致扰及禁中,烧西什库的北堂就不同了。因此,李莲英颇以为忧;跟端王商量,可否不烧?端王表示,义和团群情愤慨,而北堂是天主教的总机关,恐怕非烧不可。

这样就只好面奏慈禧太后了。于是这天特为颁发一道上谕:“顷闻义和团众,约于本日午刻,进皇城地安门、西安门焚烧西什库之议,业经弁兵拦阳,仍约于今晚举事,不可不亟为弹压。着英年、载澜于拳民聚集之所,务须亲自驰往,面为剀切晓谕。该拳民既不自居匪类,即当立时解散,不应于禁城地面,肆行无忌。倘不遵劝谕,即行严拿正法。”

上谕下来,英年跟载澜商议,应该如何劝谕?载澜一言不发,将上谕拿到手里,揉成一团,往怀中一塞。

见此光景,英年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处此变局,唯有观望是上策。这样一想,越发什么话都不肯说。回到家,告诫仆役,紧闭大门,不准外出,有客来访,或者衙门里有人来回公事,都说他不在家。

奉旨弹压的大员是这样的态度,义和团自然为所欲为,不过南堂是烧掉了,北堂却未烧成,教士教民凭借坚固的洋灰围墙,用炽密的火力压制,使得由一僧一道率领的一千多义和团,根本无法接近。一阵阵的枪声,一阵阵的喧嚷叫嚣,杀声不绝,整整闹了一夜,害得在西苑的慈禧太后,一夕数惊,睡不安稳,肝火旺得不得了。

起身漱洗,吃过一碗燕窝粥,照例先看奏折,第一件便是步军统领崇礼奏报:“两翼教堂、地面起火情形,并自请议处。”正在火头上的慈禧太后,毫不迟疑地亲自用朱笔批示:“崇礼、英年、载澜均着交部严加议处。两翼翼尉等,均着革职留任,并摘去顶戴。仍勒令严拿首要各匪,务获惩办!”

借此一顿训斥,稍稍发泄了怒气,慈禧太后静静思索了一会,吩咐李莲英传旨:“军机到齐了,马上叫起。”

向来的规制,军机总是最后召见。因为先召见部院大臣,或入觐的疆吏,倘或有所陈奏请示,当天就可以跟军机商定处置的办法。这天一破常例,首先召见枢臣,大家知道,必有极要紧的宣谕,而可以猜想得到的,一定关系到义和团,只是慈禧太后对义和团的态度如何,却难揣测。

进了殿,只见慈禧太后­精­神不似往日健旺,皇帝更见萎靡。礼王领头行过了礼,只听慈禧太后问道:“你们也都一宿没有睡吧?”

“是!”礼王、荣禄同声回答。

“这样子闹法,可真不能不管了!昨儿晚上只听见一声递一声地:”杀呀,杀呀!‘这那还象个首善之区的京城?“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说道:”都说义和团有纪律(奇.书.网-整.理.提.供),无法无天的是匪人假冒义和团。照这样子看,假冒的也太多了!“

“是!”礼王答说,“仍旧只有责成步军统领衙门好好儿弹压。”

“什么弹压?严拿正法!”慈禧太后喊一声:“荣禄!”

“喳!”荣禄膝行两步,跪向前面。

“你怎么说?”

“奴才听皇太后的意思。要办就得快。”

“当然要快。”慈禧太后说:“我的意思是,让你再多调兵进来,切切实实办一办。”

荣禄想了一下答道:“奴才可以把武卫中军调进来。不过,非得神机营、虎神营也多派人不可。”

慈禧太后了解他的用意,是要端王跟他一起担此重任,否则武卫中军进城,便会遭遇义和团、甘军,以及端王所统管的神机营、虎神营联手相抗。因而点点头说:“当然,这也要写在上谕里头。”

谈到这里,慈禧太后又征询其他各人的意见。庆王是拿不出主张;王文韶两耳重听,只能辨­色­,不能察言,无可回奏;启秀则对严惩义和团之举,根本反对,不过孤掌难鸣,唯有隐忍不言。独独赵舒翘为了由涿州回京,复奏时含糊其词有负付托,而且对义和团迹近姑息,一直内疚于心,此时看慈禧太后态度转变,而刚毅又恰好不在,正是补过的机会,所以看大家默不作声,便出列碰头,有所陈述。

“皇太后、皇上圣明,臣的愚见,攘外必先安内,京城里一定得安静。不过地面辽阔,而人心很乱,武卫中军、神机营、虎神营、步军统领衙门,各不相属,或者有推诿争执之处,部署恐怕不能周密,最好钦派王公大臣数位监督,号令既可划一,遇事亦有禀承,这样才可以上分皇太后、皇上的廑虑。”

听见他的话,慈禧太后与皇帝都不断点头,“赵舒翘说得很透彻!不是吗?”慈禧太后看着皇帝说:“你倒看,派那些人监督。”

“还是请老佛爷作主。”皇帝很快地回答。然后又试探地补一句,“或者,就让赵舒翘保几个人。”

“这话不错。赵舒翘既有这么个主意,心目中总有几个人吧!”

“是!”赵舒翘当仁不让地答说,“义和团跟洋人过不去,少不得要跟使馆打交道,庆王是少不得的。”

“好!就派庆王。”

“端王威望素著,­精­明强­干­,而且素为义和团所敬服。”赵舒翘恭维一番后,又加一句:“亦是万万少不得的。”

“也好。”慈禧太后又问,“还有呢?”

“荣禄更是少不得的。”

“三个了!”慈禧太后踌躇着说,“是不是再添一个呢?”

“奴才保荐一位。”启秀突然开口,“贝勒载濂。”

原来启秀听赵舒翘在报名字,心中已有一个想法,庆王与荣禄都是主张与洋人和好的,相形之下,端王便显得孤单了。至少得再加一个,旗鼓才能相当。这个人,保载澜,则他以步军统领衙门堂官的身分,本可以­干­预其间,暗加回护,无须多此一举。若保庄王,可惜爵位较高,无形中将端王贬低了一等,所以保荐载濂。他是端王载漪的长兄,不过爵位是下郡王一等的贝勒,所以排名反在胞弟之下。这样就不会贬损了端王的身分。

慈禧太后接纳了他的奏请,问赵舒翘说:“你倒说,还应该怎么做?”

“既有四位王公大臣总其成,下面办事的人越多越好,除了巡城御史,维持地面责有攸归以外,臣请旨钦派八旗都统,分驻九城,稽查出入。”

“这样做也很好。派那些人,你们下去斟酌。”

凡所陈奏,无不嘉纳,因此,回到军机处的赵舒翘与启秀,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满脸飞金,一个脸­色­­阴­沉。不过,赵舒翘也很见机,只出主意,不肯主稿,这道上谕仍由当班的“达拉密”撰拟,而最后由荣禄核定,随即用黄匣子进呈,等慈禧太后看过,送交内阁明发。

黄匣子很快地发了下来,又带来一个命令:单召荣禄进见。

非常意外地,这一次是由皇帝先开口:“京城里乱成这个样子,惊扰深宫,甚至连皇太后都不能好生歇着,你我真难逃不忠不孝之罪了!”

听皇帝这样责备,荣禄大为不安,同时也颇为困惑,不知慈禧太后对皇帝的态度是不是改变了?动机何在?是觉得应该让皇帝再问政呢?还是因为时局棘手,利用皇帝在前面挡一挡?

这样想着,不由得便偷偷去窥探慈禧太后的脸­色­,但看不出什么。荣禄无奈,唯有碰头请罪。

“奴才承皇太后、皇上天恩,交付的责任比别人来得重。京城乱成这个样子,总是奴才的才具不够,奴才决不敢推诿责任,请皇太后、皇上先重重处分奴才,借此作一番振刷,好教大家警惕,再不敢不尽心。”

“如今也谈不到处分的话。收拾大局要紧!”皇帝看一看慈禧太后说:“如今把跟洋人讲解,剿办义和团的责任都交给你,你有没有把握?”

“奴才不敢说!奴才尽力去办就是。”说到这里,他发觉措词不妥,大有一肩担承的意味,因而紧接着说:“跟洋人交涉,是李鸿章好,剿办义和团非袁世凯不可。”

“嗯,嗯!”皇帝向慈禧太后请示:“老佛爷看,荣禄的主意行不行?”

“也只好这样。”慈禧太后又说,“既然打算这么做了,刚毅就不必再待在涿州了,叫他赶快回京吧!”

“是!”荣禄答说:“奴才请旨,可否再叫军机全班的起,请两宫当面降旨。”

“可以!”慈禧太后点点头。

于是复召全班军机大臣,由皇帝宣示,一共下三道上谕:第一道,着两广总督李鸿章克日进京,总督派广州将军德寿署理。第二道,着山东巡抚袁世凯带兵进京,如胶州防务重要不能分身,着即指派得力将领,带领­精­锐,到京待命。第三道,刚毅及何乃莹迅即回京。

除了第一道上谕,照例应由内阁明发以外,其他两道,应该用廷寄。但荣禄却故意问一句:“请旨,三道上谕,是不是都明发?”

“不错!明发。”慈禧太后清清楚楚地回答。

用明发便有公开警告义和团之意。荣禄是这样想,慈禧太后也是这样想,君臣默喻,展开了早定的大计,都有及今动手,犹未为晚的信心。

到得日中,消息已散布得很广了。明达之士,额手相庆,有些在打算逃难而盘缠苦无着落的穷京官,更是称颂圣明,兴奋不已。

至于义和团方面,小喽罗昏天黑地,嚣张如故,大头目却暗暗心惊。不过狂悖的毕竟多于谨慎的,所以一些暗中流传的狂言,很快地变成公然叫嚣,一说“要斩一龙二虎头”,一龙当然是指皇帝,二虎的说法不同,但总不脱庆王、礼王、荣禄、李鸿章等人。又一说,要斩的是“一龙一虎三百羊”,这一虎倒指明了是办洋务的庆王,三百羊则指京官。又说京官中只能留下十八人,其余莫不可杀。

这种不惭的大言,除了吓人以外,还有一个作用,便是可使端王、崇绮之流快意。但等这天的三道上谕一公布,知道快意可能要变成失意了。

“老佛爷是听了谁的话?”端王的神­色­非常严重,一脸的杀气,就仿佛找到了这个“谁”,马上便要宰了他似的。

“这不用说,当然是荣禄。”庄王载勋冷冷地说,“好吧,倒要看看,虎神营跟武卫中军,谁狠得过谁?”

“不是这么着!”载澜接口,“是看看武卫后军跟武卫中军,谁狠得过谁?”

他的意思是不妨指使董福祥跟荣禄去对抗。这下提醒了载漪,“老三的主意高!等袁慰庭一来,董星五可就更要难看了!”他很起劲说,“事不宜迟,马上把董星五找来,商量个先发制人之计。”

请来董福祥,只有载漪兄弟三个跟载勋在一起密谈。上谕是大家都看到了的,慈禧太后的态度已经转变,不消说得要商量的是如何把慈禧太后的态度重新再扭过来。

“如今为难的是,事情变得太快,要慢慢来说服老太后,只怕缓不济急。”载漪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索­性­大大­干­他一下子。星五,你看怎么样?”

“是!既要大­干­,也要让皇太后愿意大­干­。不然,事情还是麻烦。”

“如果能让皇太后回心转意,当然求之不得。可是……。”

“王爷,”董福祥抢着说道,“你老不必担心,我已经有了布置了。”

“噢!”载漪既惊且喜,“来,来,星五,你是怎么布置的?

快说来听听。“

“是李来中的妙计。都说妥当了,随时可以动手。”接着,他压低了声音,细说经过。

“此计大妙!这李来中,真有通天彻地之能。”端王问道:“星五,他是什么功名?”

“如今还是白丁。”

“我保他!你看,给他一个什么官做?”

“我替李来中多谢王爷的栽培。不过,这不妨将来再说,眼前办事要紧。”

“不错,不错,眼前办事要紧。星五,就请你费心吧!”

于是依照预定的计划,这天傍晚时分,有一封伪造的电报,由山海关驻防副都统所派的信差,送到武卫军营务处,王季训照密码译妥送到上房。正在独酌默筹的荣禄,看完电文,推杯而起,吩咐召请幕友,即刻到签押房相见。

幕友早都各回私寓了,这天的情形又比前一天更坏,朝士所聚的所谓“宣南”——宣武门以南的地域,由于南堂遭劫,有洋兵马队一百多人进占宣武门,交通等于断绝,前门东城根一带,北至王府井大街,亦有洋兵看守,不准中国军民往来。因此,急足四出,却只找来一个樊增祥。

“云门,你看,”荣禄有些沉不住气了,“罗道来的电报,大祸迫在眉睫了!”

罗嘉杰的电报发自上海,用“据确息”三字开头,说各国协力谋华,已有成议,决定向中国政府提出四个条件:第一,政权归还皇帝,太后训政立即结束;第二,下诏剿办拳匪,各国愿出兵相助;第三,中国政府练兵数目,须经各国同意,并聘洋人担任教练;第四,中国政府所有赋税收入,须由洋人监督,并控制用途。

“好厉害!”樊增祥失声说道:“这不就是城下之盟了!”

“我担心的就是洋人会提苛刻的条件,可是这话要早说了,没有人肯信。如今事机紧迫,一定要设法消弭在先,真的让洋人提了出来,连还价都没法儿还。”

“是!”樊增祥说:“彼此交涉,要看实力,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用兵如此,洋务又何尝不然!”

“谈什么实力!”荣禄语气神­色­中,有点笑他书生之见似地,“到今天为止,大沽口外有三十四条外国兵舰,凭一座炮台,罗荣光那两千条烂枪,就能挡得住了?裕制军在天津胡闹,奉大师兄、红灯照为上宾,我很同情他。地方大吏,守土有责,一旦大沽口失守,各国联军一上了岸,长驱直入,那时除了希望义和团人多势众,又不怕死,能够硬挡上一阵以外,你倒想,他还有什么退敌之计!”

听得这番话,樊增祥颇感意外,原来他是这样的一种看法!怪不得依违瞻顾,总有些举棋不定的模样。既然如此,自己先要好好想一想,未有把握之前不宜随便发言。

“我想,这个消息,必得上达。”荣禄停了一下说:“现在是紧要时候,借这个消息逼一逼,可以走得快一点儿。”

这是说,逼慈禧太后在议和的步骤上采取更明快的措施。可是,樊增祥提出疑问:“倘或激怒了皇太后,不惜一战,又将如何?”

“皇太后如果要打,当然先要问我,我就说老实话,兵在那里?饷在何处?皇太后经了多少大事,岂能只凭意气办事。”

“兹事体大,所关不细。”樊增祥只有劝他慎重,“中堂不妨稍微等一等,谋定后动。”

荣禄想了一下点点头说:“等个一半天,谅来还不妨事。”

※※※

使馆不敢攻,西什库攻不下,能烧的教堂又烧得差不多了,义和团决定在前门外,京师最繁华的所在去显一显威风。

前门外最热闹的地区,是在迤西的大栅栏一带,商业­精­华,尽萃于斯。有名的戏园广和楼、三庆园、庆乐园,亦都在这里,所以大栅栏又是笙歌嗷嘈的声­色­之地。

领头的大师兄走了一阵,偶然一瞥之间,忽发现有家店家,安着极大的玻璃窗,里面瓶瓶罐罐都贴着洋文标签,再看招牌,写的是“老德记药房”。心想,这家药房一定是“二毛子”所开,就从这里下手立威。

老德记的店东实在是洋人,早就避走了。店中伙计贪图买卖所入,可以朋分,是桩没本钱的生意,所以仍旧开门营业。一见义和团上门,情知不妙,而悔之已晚,只有硬着头皮上前,陪笑招呼。

“烧!”

大师兄只喝得一声,手下便即动手。放火是很内行的事,找到煤油,四处倾洒,伙计急得跪在地下求饶,为义和团一脚踢了个跟头。

左右店家,一看要遭殃,急忙点着香来请命,大师兄摆着手大声说道:“别慌!别慌!这家店是二毛子开的,非烧不可,只烧他一家,烧光自然熄了,不会烧到左邻右舍,大家放心好了,不必搬移琐­色­,自找麻烦。”

说得斩钉截铁,十足的把握,令人不由得不信。于是,以看热闹的心情,静等老德记火起。

等大家顺着他手指之处去细看时,埋伏僻处的人,已用一根“取灯儿”,燃着了洒透煤油的废纸,顿时一蓬火起,迅速蔓延,轰轰烈烈地烧将起来。

“天火烧,天火烧!”义和团拍手欢跃,也有些看热闹的人附和。可是,转眼之间,便都看出形势不妙,老德记还只烧了一半,火苗却已窜到东邻了。

见此光景,老德记附近的店家,无不大惊失­色­!见机的赶紧奔回去抢救自己的货物细软,痴愚的还真相信大师兄有驱遣祝融的法力,纷纷上面求援。

“大师兄,大师兄!你老行行好,赶紧施展法力,把火势挡住。不然,可就不得了!”说罢,磕头如捣蒜,有的已经哭出声来了。

这时火势已很不小了,五月二十闷热天气,闹市中烈焰烧空,西南打开一道缺口,恰好成为风路,风助火势,由西南往东北烧,首当其冲的是珠宝市以西的三条廊房胡同。廊房二条与三条之间,有条南北向的直胡同,名叫门框胡同,是广和楼的所在地,这天贴的是谭鑫培的《连营寨》,正在上座的时候,发现大火,观众四散奔逃,“蜀、吴”双方“兵将”,亦就暂息争端,卸甲丢盔,不理“火烧连营七百里”,先来救京城的这一片­精­华。

火势过于炽烈,靠几条“洋龙”,几桶水,何济于事?到得正中时分,大栅栏东面到珠宝市,西面到观音寺街,杨梅竹斜街,北面到西河沿,成了一片火海。火老鸦乘风飞上正阳门,连城楼都着火了。

就在火势正炽之时,六部九卿及翰詹科道,都接到通知,慈禧太后及皇帝在西苑召见。这就是所谓“廷议”,通称“叫大起”,非国家有至危至急的大事,不行此典。而凡叫大起,往往负重任的多持缄默,反是小臣得以畅所欲言,因为重臣常有进见的机会,如有所见,不难上达,而叫大起正就是要征询及于小臣。所以一班平时关心时局,好发议论的朝士,都大感兴奋,暂忘前门外的这一场浩劫,匆匆赶到西苑待命。

召见之地在慈禧太后的寝宫仪鸾殿东室,室小人多,后到的只能跪在门槛外面。两官并坐,脸­色­都显得苍白,尤其是慈禧太后,平日不甚看得出来的老态,这时候是很分明了。

“前门外大火,你们都看见了吧?”是皇帝先开口,声音虽低,语气甚厉,“朝廷三令五申,乱民要解散,要弹压,那知道越闹越不成话了!你们自己想想看,对不对得起朝廷跟百姓?”

跪在御案前的王公及军机大臣,默无一言。在僵硬如死,闷热不堪,令人要窒息的气氛中,后面有个高亢的陕甘口音,打破了沉寂。

“臣刚才从董福祥那里来,他说,他想请旨,责成他驱逐乱民。”

此人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刘永亨,甘肃秦州人,跟董福祥同乡。他的话真假且不论,载漪一听是董福祥要驱逐乱民,亦就是义和团,不由得心头火起,恼的不是董福祥,是刘永亨,直觉地认为他是在撒谎。

可是,他又无法证明刘永亨是在撒谎,不假思索将腰一挺,回身戟指,厉声吼道:“好!这就是失人心的第一个好法子!”

殿廷中如此无礼,而慈禧太后默然,亦就没有人敢指责他了。沉默中,门槛外面发声:“臣袁昶有话上奏。”

“袁昶!”皇帝指示:“进来说。”

于是袁昶入殿,在御案面面找个空隙跪下,朗声陈奏:“今日之事,最急要的,莫过于自己处治乱民!非如此不足以折服各国公使的心。洋使服了朝廷,才可以跟他们谈判,阻止洋兵来京,一方面由各省调兵拱卫京畿。办法要有层次,一步一步来,不宜鲁莽割裂。”

“现在民心已变!”慈禧太后摇摇头说,“总以顺民心为顶要紧。你所奏的,不切实际。”

“皇太后所说的民心已变,无非左道旁门的拳匪!万不可恃。就令有邪术,自古至今,亦断断没有仗邪术可以成大事的!”

“法术靠不住,莫非人心亦靠不住?”慈禧太后很快地反驳,“今日中国,积弱到了极处,所仗的就是人心。如果连人心都失掉了,试问何以立国?总而言之,今天召大家来,要商量的是,洋人不断调兵,看来要侵犯京城,应该怎样应付?

大家有意见,赶快说。“

于是激烈的主张决一死战,温和的建议婉言相商,聚讼纷纭之中,渐渐形成一个结论,不脱一句古话:“先礼后兵”。先派人向来自天津的联军劝告,速速退兵,如果不听,则由董福祥的甘军往南硬挡。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派谁呢?”

“臣保荐许景澄。”军机大臣赵舒翘说。

许景澄充任过六国的公使,在西洋十余年之久,担任此一任务,自然是最适当的人选,慈禧太后立即同意。

许景澄自觉义不容辞,慨然领旨,但要求加派一个人会同交涉。结果选中新任总理大臣那桐,许景澄颇为满意。因为,第一,能­干­而机警;第二,是端王载漪所保;第三,颇得太后信任。有他同行,此去即令不能达成使命,亦不致独任其咎。

“大起”散后,军机大臣及庆王、庄王、端王又被叫起,这一次是专门商量处置义和团的办法。由于载漪的坚持,慈禧太后很勉强的同意,由载漪与董福祥设法招抚。至于受抚以后的义和团,将如何运用,另作计议。

※※※

端王载漪回府,天犹未黑,就在花厅院子里天篷底下更衣,跣足短裤,一面由听差为他用热手巾抹背,一面在衣冠整齐的满座宾客之前,大骂袁昶,说他是“人人可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骂完袁昶,又骂刘永亨,由刘永亨又骂到近来上奏请惩治义和团的翰林与言官。正当口沫横飞,越骂越起劲的当儿,有个亲信护卫,悄悄到他耳边说了句:“董大帅在西花园,还有李先生。”

“喔,好!”载漪匆匆换上便衣,向等候已久的座客拱拱手,道声:“失陪!”随即赶到西花园。

西花园是载漪接见紧要宾客之处,除了董福祥以外,就只一个李来中。载漪跟他是第二次见面,但一见倾倒,已很熟悉,所以相见并无客套,开口便谈大事。

“我有好消息,上头已经交代了。决定招抚义民,归你我俩负责。”载漪拍拍董福祥的肩说:“这下可好了,到底通了天了!”

“这当然是个好消息。”董福祥也很兴奋,“火头已经点起来了,正好大­干­一番!我和来中特为来跟王爷请示,是不是马上就攻使馆?”

“这,”载漪恨恨地说:“恐怕一时还不行!怕洋人的太多。今天还派了许景澄跟那桐出城,去劝洋人退兵,如果谈成功了,老佛爷的心一定又软下来了。没有老佛爷点头,动不得!”

“谈不成功的。”李来中说:“这一层王爷不必顾虑。”

“怎么呢?”载漪问道:“何以见得谈不成功?”

“那两人根本就见不着洋人,从那儿谈去?”李来中转脸对董福祥说了句:“我想,通知丰台的弟兄,把那两个人吓回来。”

“啊、啊!”载漪笑逐颜开地拍手,“这个法子好,这个法子好!不过,”他忽又收起笑容,摇摇头说:“这还不能让老佛爷狠得下心来!”

“我正是要为这件事,跟王爷商量。”董福祥努一努嘴:“来中,你跟王爷说。”

“王爷,”李来中说:“罗嘉杰的电报,已经到荣中堂手里了,这两天没有动静,不知道王爷可听见什么没有?”

“对了!倒提醒我了。”载漪诧异地,“怎没有动静?莫非西洋镜拆穿了?”

“没有。如果西洋镜拆穿,我有内线,一定知道。”李来中停了一下说:“王爷,你看,荣中堂是不是有观望的意思?”

“或许是将信将疑吧?”

“是!王爷料准了。我再请教王爷,倘或皇太后问到荣中堂,说有这么一回事,荣中堂怎么回奏?”

“那还用说?他还能说老佛爷的消息靠不住?”

“那就是了!如今王爷管着总理衙门,各国公使如果有什么照会,当然归王爷先看,王爷看了,直接奏上皇太后。那时召见荣中堂一问,两下完全合拢了。”

载漪先还听不明白,细细一想,才知道妙不可言。“好!”他从丹田里迸出来这一个字,“这一下,非把老佛爷的真脾气惹出来不可!”

※※※

使载漪想不到的是,荣禄已先一步将伪造的罗嘉杰的电报,密奏仪鸾殿,慈禧太后果然震怒,传旨仍如前一天“叫大起”,地点亦仍旧是仪鸾殿东室。

“今天收到洋人的照会四条,天下钱粮尽归洋人征收,天下兵权尽归洋人节制,这还成一个国家吗?”

慈禧太后这几句话,声音出奇地平静,但群臣入耳,如闻雷震。有极少数的疑多于惊,但无从究诘,唯有屏声息气,等待下文。

“如今洋人这样子欺侮中国,亡国就在眼前了。如果拱手相让,我死了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慈禧太后渐渐激动了,“反正天下是要断送了,打一仗再送,总比不明不白亡国来得好!”

“老臣效死!”是崇绮的颤巍巍的哭音:“事到今日,与夷人不共戴天,请皇太后乾纲独断,下诏宣战。老臣死亦不信,有这么多的义民,就不能灭尽夷人!”

“崇绮的话,一点不错。”载漪接口说:“大局坏到今天这个地步,就因为汉­奸­太多,事事迁就洋人。洋人是禽兽之­性­,不懂礼义,不识好歹,得寸进尺,无法无天。请皇太后准崇绮所奏,下诏宣战!”

有这样慷慨激昂的论调,谁也不敢表示反对,于是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说:“今天的情形,诸大臣都知道了。我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宣战。不过,将来是怎么个结果,实在难说。倘若开战之后,江山社稷仍旧不保,诸公今天都在这里,应该知道我的苦心,不要说是皇太后送掉祖宗的三百年天下。”

一则说“诸大臣”,再则说“诸公”,这样的措词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因而大小臣子,感受无不异常深切。便由御前大臣领班的庆王磕着头,代表答奏:“臣等同心保国!”

“奕劻,”皇帝第一次开口:“两国失和,宣布开战,也总有一套步骤吧!”

“是!”庆王很谨慎地答说:“不妨先派人到使馆说明,如果一定要开衅,就得下旗回国。”

“好!”慈禧太后说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咱们中国从来就是宽大的。可以派几个人去通知使馆,限期下旗归国。”

于是慈禧太后决定派三个人分往各使馆交涉,一个是兵部尚书徐用仪,一个是内阁学士联元,一个是户部尚书立山。徐、联二人总在总理衙门行走,职司所在,无可推辞,立山却有异议。

“奴才从来不曾办过洋务。”他说。

“去年在颐和园接待各国公使,不是你办的差吗?”皇帝质问。

慈禧太后却不比皇帝那样还好言商量,沉下脸来说:“你敢去,固然要去,不敢去也要去!”

立山不敢再作声,与徐用仪、联元一起先退。慈禧太后倒也体恤,以此三人,身入险地,命荣禄派兵遥遥保护。

等廷议结束,军机大臣及总理大臣还有许多事要商议,坐定下来,彼此互相询问,慈禧太后所宣示的照会,从何而来?

荣禄道是罗嘉杰的密电。

“这似乎太离奇了!”袁昶率直说道:“驻京各国公使,并无此说,驻天津的各国提督,亦无此说。李爵相、刘制军从广州、江宁打来的电报,都说各国外务部表示,这一次调兵来华,是为了保护使臣,助剿乱民,断不­干­预中国内政。而况既未开战,何所施其要挟?”

荣禄知道自己太孟浪了!默然不语。

※※※

许景澄与那桐虚此一行,狼狈而回,是让义和团吓回来的。两人出齐化门到了丰台,遇见四十几个义和团,亮着刀,张一面“扶清灭洋”的大旗,蜂拥而来,向正在茶棚子里休息的许、那二人,很不客气地问道:“你们俩­干­什么的?”

“奉旨阻拦洋兵进京。”那桐答说。

“你们一定是吃教的。勾引洋兵来打中国人?”大师兄喝道:“走!”

不由分说,将许景澄、那桐连同随从,一起拥到拳坛,按着他们的头,向洪钧老祖的神像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另有一个大师兄说道:“你们两个是不是二毛子,勾引洋兵进京?要焚表请示。”

所谓焚表,是在烛火上燃烧一张黄裱纸,纸尽灰扬,表示神已默认,否则便有麻烦。

许景澄与那桐,都听说过义和团那套哄人的花样,料他们还不敢戕害大臣,便都静静地看着。果然,黄裱纸烧净,灰白的纸灰冉冉升起。

“很好!你们不是二毛子。不过,你们说什么奉旨阻拦洋兵,这话不知道真假。就算是真,也用不着你们去拦!洋兵尽管来,来一千杀一千,来一万杀一万,自有天兵天将,六丁六甲保护大清江山。你们去拦他们,不教他们来送死,就是帮洋人的忙。不可以,不可以!”说罢,此人大摇其头。

“大师兄,”那桐说道,“我们是奉旨办事,不跟洋人见一面,不能复命。”

“不能复命,就不要复命好了。”

不可理喻,唯有报以苦笑。那桐与许景澄就此废然而返。

于是第二天一早回京,进城直趋宫门复命,递上一个简单的奏折,说是阻于义和团,未能与洋兵见面。本意等“叫起”以后,当面奏陈义和团种种蛮横无理,目无朝廷的情形,或者可以感格天心,使慈禧太后有所觉悟,那知竟没有这样的机会。慈禧太后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召见。

第一个是刚从涿州回京的刚毅。他已知道朝局有了极大的变化,变得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好”。因此,他觉得对义和团不必力言当用、该用,应说能用、可用。该是进见之时,力炫义和团的“神奇”。慈禧太后就象平时听李莲英讲外间的新闻似地,听得忘了辰光。

刚毅的“独对”,几乎费了一个钟头,接下来是召见步军统领崇礼,垂询前门外大火的善后事宜。等军机见过面,忽又特召署理顺天府府尹陈夔龙,为的是“四大恒”突然歇业,市面与人心俱乱,不能不赶紧设法。

原来北方的银钱业与南方不同,以炉房为枢纽。在南方,炉房由钱庄、银号附设,无非将各种成­色­不同的元宝、银洋、银条回炉重铸,划一成­色­而已。而北方的炉房,自成局面,除冶银铸宝以外,经营存款、放款、汇兑等等业务,且可发行票据,代替现银,论地位在票号钱庄之上。

京师的炉房,不下二十家之多,都设在前门外,大栅栏以东的珠宝市。老德记一火,殃及池鱼,二十家炉房烧得光光。于是大小银号、钱庄,立刻周转不灵,设在东四牌楼的“四大恒”——恒兴、恒利、恒和、恒源四家钱铺,不能不闭门歇业。四恒是二百余年的老店,南北闻名,信用卓著,所开银票,流通甚广,一旦闭歇,不知有多少人的财产生计,倏忽成空,所以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慈禧太后深知此事不能善后,不必等洋人来攻,京中就会大乱,自然着急。

“崇礼可恨!”慈禧太后一开口便是愤然的语气,“四恒因为炉房烧了,呈请歇业。这件事关系太大,我叫崇礼想法子维持。本想他跟四恒有往来,又是地面衙门,容易料理,那知他一味磕头,推说是顺天府的事。你是地方官,我不能不找你!”

“是!”陈夔龙答说,“臣职责所在,不敢推诿。”

“我想,四恒向来有信用,亦不是亏本倒闭,无非炉门不开炉,一时没有现银周转。如果银根真的很紧,公家可以借银子给他,叫他们赶紧开市,免得百姓受苦。”

“是!臣遵旨跟户部去商量。”

“你也不必先指望户部。”慈禧太后忽又改口,“你回衙门以后,赶紧找四恒的人来,跟他们商量复业的办法,务必在三天以内开市。”

“是!”

“我听荣禄、刚毅说,你很能­干­,好好当差,我不亏负你!”

及至跪安退出,只见刚毅等在殿门以外,“筱石,”他迎上来说:“四恒的事,太后跟我谈过,我说非足下不办,如今有句话奉告,亦可说是拜托,四恒之事,不论你怎么处置,千万不要牵累当铺!”

话是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却不解他用意何在?只有唯唯应诺。回到衙门,随即依照惯例,凡有关地方上的大事,请治中、经历及大兴、宛平两县一起来会商。

说明了召见经过,陈夔龙征询属下意见。大、宛两县都是油滑老吏,看陈夔龙不次拔擢,一跃为京城的地方长官,不知他有何本事?都要掂掂他的分量,所以相顾默然,不献一策。治中姓王,山东人,忠厚无用,发言亦不得要领。最后便轮到经历说话了。

经历叫邢兆英,浙江绍兴人,本来是幕友,因为军功保举做了官,此人倒颇有经验,从容献议:“接济四恒,先要筹款。城厢内外,共有一百十几家当铺,不妨由大兴、宛平两县传谕,每家不必多,只暂借一万银子,马上就有一百十几万,足可以救四恒之急。当铺都有殷实股东,万把银子,戋戋之数。听说刚中堂就有三家当铺。”

陈夔龙恍然大悟,原来刚毅的本意如此!心里虽不自觉地想起“­肉­食者鄙”这句话,可是毕竟不敢得罪刚毅,便摇着手说:“当铺与四恒风马牛,不便拿官势硬借。上头原就答应过,准借官款,亦无须累及当铺。不过,四恒借了官款,将来怎么还法,要请各位筹一善策。否则,责任都在顺天府尹一个人身上,万一四恒不还,我一个穷京官,在公事上怎么交代?”

“那倒不必顾虑。”邢兆英说,“京里的木厂、洋货、票号、粮食铺、当铺,都是大买卖,一定都向四恒借款子,就拿他们的借据作为抵押。如果奏借官款一百万,就叫四恒拿一百万的借据,存库备抵好了。”

“这个法子使得。”陈夔龙说,“不过商号情形,各家不同,拿来的借据,总要靠得住的才好。”

于是斟酌再四,认为票号殷实,而且在山西都有老店,当铺即令倒闭,架子上有货,亦可封存变卖。因而决定由四恒提供这两种行业的借据作担保,奏请拨借内帑、部款各五十万两。

此折一上,立即准行,人心为之一定。但内帑五十万两,立即自内务府领到,部款却无着落,因为正阳门以北、天安门以南一带各衙门,就在这两天已为董福祥的甘军所占据。户部银库,无法开启,陈夔龙只好去找户部尚书王文韶。

“局势摆在那里,连我都不能回本衙门,甘军怎么肯让人进去搬银子?再说,银库一打开,甘军见财起意,洗劫一空,这个责任是你负、我负,还是叫董星五去负?”王文韶说,“事非得已,只有你自己设法去借,一旦银库能开,决不少你分文。”

陈夔龙无奈,只好回衙门去想办法。五十万现银,不是小数,从何筹措?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人指点了一条明路。

此人是陈夔龙以前在兵部的同事,掌管舆图,对宫禁要地,相当熟悉,他指出户部有座内库在东华门内,内阁内堂东南隅。这是陈夔龙所知道的,不知道的是,当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内犯时,文宗曾命户部尚书肃顺,提银一百万两,转贮内库,以备紧急之需。这笔巨款自咸丰十一年十月,两宫太后携穆宗自热河回銮迄今,四十年未曾动用过,如今不用,更待何时?

听得这话,陈夔龙喜出望外,立即赶往西宛找到王文韶说知其事。王文韶亦被提醒了,“确有此事。”他说,“可是此刻我无法替你去料理,马上又要叫大起了!怎么办呢?”

事情很巧,话刚说完,发现英年匆匆赶到,遇到此人比王文韶更有用。因为英年是户部左侍郎,照例“兼管三库事务”,而且看守银库的司官是满缺,由满缺堂官去指挥,也比较听话。当即由王文韶说明经过,英年因为奉旨交办事件,不敢怠慢,由陈夔龙陪着走了。

※※※

第三次御前会议召集之前,传来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大沽口失守了。

大沽口是五月二十一黎明为联军所攻占的。联军在前一天下午有照会给守将罗荣光,限期凌晨两点钟撤出大沽口炮台。罗荣光即时将原件转呈裕禄,到了午夜,未接指示,为了先发制人,开炮轰击,打沉了联军两条小船。而其时联军已有一小部分队伍登陆,黎明时分,水陆夹攻,很轻易地占领了两座炮台。裕禄得报,还不敢马上奏闻实情,只说在奋勇抵抗之中,隔了一天,方始飞奏失守。

“洋人打进来了!皇帝的意思,还在犹豫,是和是战?你们大家说吧!”

“今日之下,有我无敌,有敌无我!”载漪接着慈禧太后的话,大声说道:“这时候还不宣战,莫非真要等洋人杀进京来?”

“民心可用!”刚毅随即附议:“而且人心可恃,这是报仇雪耻的好机会。倘或迟疑不决,民心涣散,那一下可真是完了!”

有这两个主战的急先锋,首先发言,附和的人一个接一个,便都显得慷慨激昂了。老成持重的人,见此光景,噤若寒蝉,唯有联元,独弹异调。

“话不是这么说!”他额上是黄豆大的汗珠,神态越显得惶急,“如今在中国的洋人,有十一国之多,一国结怨十一国,胜败之数,不卜可知。万万不可以鲁莽!”

“什么叫鲁莽?”慈禧太后勃然大怒。

“联元是汉­奸­!”载漪厉声怒斥:“请皇太后降旨,拿联元立即正法。国事败坏,多因为汉­奸­太多,不杀个把,皇太后的话就没有人听!”

看慈禧太后盛怒之下,颇动杀机,庄王载勋不能不硬着头皮为联元求情!因为联元是庄王属下的“包衣”。类此情形,只要有人及时缓颊,自然可以挽回,联元一条­性­命是保住了,但所说的话,一无用处。

见此光景,没有人再敢发言,只有王文韶由于重听的缘故,不知联元因何激怒了慈禧太后?但从神­色­之间去推测,雨过天青,大见缓和,自己有几句话,考虑又考虑,觉得到了不能不说的时候了。

“臣职司度支,筹饷有责。”他徐徐说道:“中国自甲午以后,入不敷出,兵力亦很孤单,众寡强弱之势,已很明显。一旦开仗之后,军费支出浩繁,何以为继?不能不预先筹划。请皇太后三思!”

不等他说完,慈禧太后就听不下去了,拍桌骂道:“你这种话,我都听厌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洋兵都快进京城了!你去,你去拦住洋兵,不准进京。你如果不敢去,我要你的脑袋!”

语声虽高,王文韶依旧不甚了了,但碰了个绝大的钉子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自然吓得不敢再说什么。

“昨天派徐用仪、立山、联元到各使馆去交涉,各国公使都是空话搪塞,毫无结果。我看他们是在拖延,拖到洋兵进了京,他们的态度就不同了。事到如今,无须客气,总理衙门马上通知各使馆,限他们明天就下旗回国。”

“是!”庆王答说:“奴才马上就叫人去办。”

说罢磕头,单独先退,赶到总理衙门,办妥照会,即时派遣专差,分致各国公使。

※※※

午夜时分,庆王从床上被唤了起来,因为总理衙门的总办章京童德璋求见,有紧要公事请示。

“刚收到九国公使联名的照会。”童德璋说:“二十四点钟的限期,认为太迫促,要求缓期。九国公使打算明天,不,应该说是今天了,今天上午九点钟到总理衙门来拜会。他们的意思是,想跟王爷会面。”

“咱们限人家今天上午四点钟下旗,是太苛刻了一点儿。我看,缓一缓日子,可以通融,皇太后四点钟召见王公军机,六点钟叫大起,我当面奏明请旨就是。”

“是!”童德璋问道,“王爷是不是九点钟接见各国公使?”

“不,不!”庆王乱摇双手,“满街的义和团、回子兵,嚣张跋扈,毫无王法,简直不成世界了!各国公使千万不能来。请你务必通知到,缓期之事,我们另办照会答复,不必来署!”

等童德璋一走,庆王心事如潮,无法再睡,漱洗饮食,假寐片刻,到了两点钟,坐轿出府,到得西宛,才知道四点钟只召见军机,他要到六点钟“叫大起”的时候,才有说话的机会。

想一想,只有托军机大臣代奏,于是找到荣禄,说明其事。荣禄一口答应,并且表示不惜得罪端王,将有一番披肝沥胆的奏谏。

交谈未毕,听得遥遥传来清脆的掌声,两下一停,两下一停,缓慢而均匀,是太监在递暗号,两宫御殿了。

果然,两行宫灯,冉冉移过长廊,慈禧太后正由万善殿烧过香,回到仪鸾殿。召见在即,庆王拍拍荣禄的肩说:“上去吧!仲华,好歹留个交涉的余地。”

这句话恰恰说到荣禄的心里,而且他相信亦会取得慈禧太后的默契,只是这话不便说破,只点头匆匆回到军机直庐,会齐同僚一起进殿。

时间准得很,一进殿便听得七八架自鸣钟此起彼落,各打四下。四点钟曙­色­已露,而殿中灯火通明,东室御案上摆一盏镂花银座,水晶灯罩的大洋灯,光焰照处,只见慈禧太后神采奕奕,沉静异常,看上去不仅成竹在胸,且仿佛智珠在握了。

“连着叫了三天的大起,到头来也没有谈出个结果来。大沽口失守了,我看天津也快保不住了!是和是战,咱们还没有个准主意,莫非我这么大年纪再逃一次难?如今是人家欺负到咱们头上,有血­性­的谁不是想跟洋人拚命!只为皇帝到现在还拿不定主意,畏首畏尾的人也有。这样子下去,可怎么得了?”慈禧太后停了下来,从礼王世铎看到末尾的赵舒翘,方又接下去说:“你们都是与国同休戚的大臣,军机处才是真内阁。叫大起为的是让洋人知道,中国君臣一心,教他们不敢小看,办大事拿大主意,还是咱们几个。现在没有外人,大家有话尽管说,咱们商量妥当了,回头叫大起说给大家就是。”

这“没有外人”四字,意何所指,尽皆明白,是说皇帝未曾在座。荣禄觉得这个机会很好,有皇帝在,他必得站在老太后这一面,如今反可畅所欲言,即便论调与皇帝相近,亦不至于伤了慈禧太后的面子。

这样想着,便碰个头说:“皇太后几十年维持大局,报仇雪耻的苦心,天下皆知。洋人无礼,本来应该宣战,不过端王跟一些大臣主张攻使馆这一节,实在是想错了!局势到这地步,奴才如果不说掏心窝子的话,就是辜负天恩。奴才也知道话不中听,可是不敢不奏,奏明了死亦甘心。春秋之义,两国构兵,不戮行人,看不起各国公使,就是看不起他的国家。如果坐视义和团攻使馆,尽杀使臣,各国视为奇耻大辱,联合一气,会攻中国,以一国而敌八、九国,奴才的愚见,不是胜负,是存亡所关。皇太后圣明,务求维持大局,以安宗国社稷。奴才受恩深重,粉身碎骨,难以报答,如今只有这两句骨鲠之言,稍尽愚忠。倘不蒙皇太后鉴纳,请皇太后即时降罪,奴才以后就再也不敢妄参末议了。”

慈禧太后当然很生气。可是就象对李莲英一样,她有个从不怀疑的想法,荣禄不论说什么,都是为她的好。只要这样一转念,便比较能容忍,也比较能静得下心来,细听荣禄的话,这样便能听得出他最后那句话的弦外之音。

这是荣禄暗示,攻使馆,杀洋人,最好不要把他拉在里面“一锅煮”,容他置身事外,将来需要转圜时,才有得力的人可用。慈禧太后四十年临朝,经得事多,深知掌权不易,掌大权更要想到失去权力、或者权力所不能及时的困窘,预留退步。如今虽已决定宣战,可是古今中外,没有那个国家能打几百年、几十年的仗,打败要和,打胜亦要和。既然如此,不如留着荣禄,备为将来跟李鸿章一起议和之用。反正,这也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一套小小戏法,真要荣禄去攻使馆、杀洋人,他又何敢违抗?

想停当了,将脸一沉,负气似地说:“我没有想到你这样不顾大局!你的话全是怕担责任的私心,决不能依你。你说什么春秋大义,几千年前的情形怎么能跟现在比?那时候列国交往,客客气气,有这样子喧宾夺主,自己派兵来保护他们的‘行人’的吗?总而言之,如今已限洋人下旗回国,他们要走赶快走,不走,义和团要攻使馆,是义愤所积,朝廷不便阻拦。朝廷不得已的苦衷,别人不知道,连你也不知道,真是出我意料!你不必再争了,争亦无用。”说到这里,略略提高了声音,喝一句“你下去吧!”

君臣一德,默契至深,荣禄格外小心,怕为人识破机关,还装出碰了大钉子,仿佛震栗失次的神情,然后才跪安退出。

这一下,刚毅可得意了,“皇太后圣明!义愤所积,哀师必胜。”他碰个头说:“回头叫大起,就请皇太后断然宣示,下诏宣战。”

“宣战诏书的稿子,已经备好了。”启秀接口,同时从靴页子里取出白折子写的底稿,双手捧上御案。

于是,伺候在殿门外的李莲英,疾趋上前,将洋灯移一移近,慈禧太后就灯细看,看到“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

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这两句,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这个稿子很好,正合我的意思。”慈禧太后问道:“是启秀拟的吗?”

“不是!”启秀不能不说实话:“是军机章京连文冲拟的。”

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大家还有什么话?”

“一切都请皇太后作主。”礼王答说。

这下来就该刚毅开口了。李莲英知道他每一发言,滔滔不绝,有时话又说不清楚,需要查问。这样一耽搁,就会误了慈禧太后更衣休息的时间,回头“叫大起”搞得手忙脚乱,上下不安。因此,抢在前面说道:“请慈圣先回暖阁进茶膳。

各位大人有话,一会儿‘叫大起’也可以回奏。“

八二

五点多钟,天已大亮,朝曦从三大殿顶上斜­射­下来,照得一大片宝石顶子,双眼花翎,光采闪耀,辉煌非凡。可是除了极少数的人以外,大都脸­色­­阴­沉,默默无语。

就在这难堪的沉默中,慈禧太后与皇帝的软轿,已迤逦行来,于是勤政殿前,王公大臣排班跪接。班次先亲后贵,所以跪在最前面的是小恭王溥伟,其次是醇王载澧,再次是端王载漪,以下贝勒载濂、载滢,镇国公载澜与他的胞弟载瀛。

这是宣宗一支的亲贵,皇帝的嫡堂兄弟与侄子。

再下来是世袭罔替的诸王,奉召的共是五位,庆王奕劻、庄王载勋之外,还有肃王善耆、怡王溥静,礼王世铎则归入军机大臣的班次。此外六部九卿、八旗都统、内务府大臣、南书房行走以及兼日讲起居注官的翰林,亦都有资格参与廷议,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

皇帝的轿子在前,停在阶前,出轿有小太监相扶,在小恭王之前跪接太后。凤舆直到殿门,右面李莲英,左面崔玉贵,扶掖慈禧太后升上宝座,脸­色­灰白如死的皇帝方始步履维艰地跨进殿去,坐在慈禧太后右面。

等王公百官行完了礼,慈禧太后先有一番事先好好准备过的宣谕,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她并不讳言洋人曾有“归政”的“无礼要求”,说是:“归政这件事,朝廷自有权衡,非外人所能­干­预,皇帝体质太弱,垂帘听政是不得已之举。”又说:“卧薪尝胆,四十年有余!五月二十夜里,洋人竟敢来要大沽炮台,实在大出情理之外,各国公使­干­预听政之权,更为狂妄。倘或稍有姑息,于国体大有妨碍,更何以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接下来是训勉汉大臣:“应该记得本朝两百余年,深仁厚泽,食毛践土,该当效力驰驱。”回忆到听政之初,正当洪杨之乱,削平大难,转危为安,更有好些话可说。

使人感到大出意外的是,慈禧太后居然对圣祖仁皇帝有不满之词。她说:“西洋虽自称文明国家,而他们在华一举一动,大则侮慢圣贤,小则欺压平民,积怨已深。我朝怀柔远人,未尝不以礼相待,但康熙年间,朝廷勉强许其来华传教,以致多年民教相仇,实在是圣祖遗忧后世的一大缺点!”

最后就是申明同仇敌忾之义了,说是“我国共有二十一行省,四百兆人民,加之几百万义勇,急难从戎,忠义自矢,甚至五尺之童亦执­干­戈以卫社稷,真是千古美谈。”顺便又提到咸丰年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往事,勾起旧恨,愤慨之情,溢于言表,切齿而言:“那年洋人在京城烧杀掳掠,我们空有几十万兵,竟没有一个人敢出头挡一挡,可耻之极。当时文武大臣,互相观望,自误事机,先帝一提起来就痛心疾首。如今时局变化,跟当年大不相同,正应该乘机而起,共图报复,不要负我的期望!”

这一口气说下来,到底也累了。李莲英与崔玉贵一个奉茶,一个打扇,慈禧太后喘息稍定,又问皇帝的意思如何?

皇帝被一问,原显得漠然冷郁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生气了,然而只是一现即没,欲语不语,万分为难地自我挣扎了好一会,方始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请皇太后似乎应该听从荣禄的奏请,使馆不可攻击,洋人亦该送到天津。不过,是否有当,应请皇太后圣裁,我亦不敢作主。”

“皇帝的意思,大家都听见了,使馆该不该攻,大家尽管说话。”

“回皇太后的话,”载漪高声说道:“如今民气激昂,硬压他们不攻使馆,恐怕会激出变故。这一层,不可不防。”

“民气要维持,使馆亦不能不保护!”吏部侍郎许景澄紧接着他的话说:“中国与外国结约数十年,民教相仇之事,无岁无之,可是总不过赔偿损失而已。但如攻杀外国使臣,必致自召各国之兵,合而谋我,试问将何以抵御。不知主张攻使馆者,将置宗社生灵于何地?”

这是针对载漪的话反驳,十分有力,于是连日上疏谏劝而一无结果的太常寺正卿袁昶,几乎用吼的声音说道:“拳匪不可恃,外衅不可开。臣今天在东交民巷亲眼看到,拳匪中了洋人的枪炮,尸骸狼藉,足见他们的邪术,都是哄人的话。至于洋人以信义为重,臣在总署几年,外洋的情形,自问颇有了解,各使照会请归政一节,­干­涉他国内政,万国公法所不许,臣保其必无这个照会!臣可断定,出于伪造。”

“伪造”二字还不曾出口,端王已经回过身来,一足虽仍下跪,一足已经踮起,戟指袁昶骂道:“你胡说八道,简直是汉­奸­!”

殿廷之上,如此粗鲁不文,全不知礼法二字,慈禧太后觉得是在丢旗人的醜,大为不悦,当即厉声喝道:“载漪!你看你,成何体统?”

载漪还脸红脖子粗地不服,在他身旁的濂贝勒,也是他的胞兄,使劲扯了他一把,他才不曾出言向慈禧太后争辩。就在这时候,太常寺少卿张亨嘉,有所陈奏,极力主张拳匪宜剿。只是他的福建乡音极重,好些人听不明白他的话,因而话到一半,便为人抢过去了。

抢他话说的是仓场侍郎长萃,“臣自通州来,”他说:“通州如果没有义和团,早就不保了!”

“这才是公论!”载漪一反剑拔弩张的神态,很从容地赞扬,“人心万不可失。”

“人心何足恃?”皇帝用微弱的声音说:“士大夫喜欢谈兵,朝鲜一役,朝议主战,结果大败。现在各国之强,十倍于日本,如果跟各国开衅,决无侥幸之理。”

“不然!”载漪全无臣子之礼,居然率直反驳:“董福祥骁勇善战,剿回大有功劳,如果当年重用董福祥,就不会败给日本。”

“哼!”皇帝冷笑了,是不屑与言的神情,但终于还是说了一句:“董福祥骄而难驭,各国兵­精­器利,又怎么可以拿回部相比?”

看载漪有词穷的模样,慈禧太后有些着急,急切之间,只想找个亲信为载漪声援,所以一眼看到立山,毫不思索地说:“立山,外面的情形,你很明白,你看义和团能用不能用?”

立山颇感意外。他一向只管宫廷的杂务,庙堂大计,不但他有自知之明,从不敢参预意见,慈禧太后亦从来没有问过他,这天无非随班行礼,听听而已。那知居然会蒙垂询,一时愣在那里,无法作答。

不过,这只是极短的片刻。定一定神立刻便有了话,是未经考虑,直抒胸臆的话:“拳民本心并不坏,不过,他们的法术,不灵的居多。”

这一下,变成慈禧太后大出意外,原来指望他帮载漪说话,谁知适得其反。气恼之下,还不曾开口,载漪可忍不得了。

“用拳民就是取他们的忠义之心,何必问他们的法术?”载漪厉声说道:“立山一定跟洋人有勾结,所以今天廷议,居然敢替洋人强辩!请皇太后降旨,就责成立山去退洋兵,洋兵一定听他的话。”

这一说将立山惹得心头火发,毫不畏缩地当面向慈禧太后告载漪一状:“首先主张开战的是端王,如今退洋兵,应该端王当先。奴才从来没有跟洋人打过交道,不知道端王凭什么指奴才跟洋人有勾结?倘有实据,请端王呈上皇太后、皇帝,立刻将奴才正法,死而无怨。如果没有证据,血口喷人,他是郡王,奴才拿他莫可奈何,只有请皇太后替奴才作主。”

说罢“冬冬”地碰了两个响头。

“你是汉­奸­!”恼羞成怒的载漪,就在御前咆哮:“外面多少人在说,你住酒醋局,挖个地道通西什库,送面送菜,不叫洋人跟做洋奴的教民饿死……。”

“载漪!”慈禧太后觉得他太荒谬了,大声呵斥着,“这那里是闹意气的时候!”

“皇太后圣明……。”

“你也不必多说!”慈禧太后打断了立山的话,而且神­色­亦很严厉。接着,便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作了结论:“今日之下,不是我中国愿意跟洋人开衅,是洋人欺人太甚,逼得中国不能不跟他周旋到底。”说到这里,用极威严的声音向皇帝说道:“皇帝,你跟大家亲口说明白!”

这是逼着皇帝亲口宣战。如果慈禧太后单独作了决定,皇帝自然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而明知不可为而强为,只为逞一时意气,不顾亡国之祸,却又将断送二百多年大清天下,万死不足以赎的奇祸大罪,强加在完全违反本心的皇帝头上,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一件事。

然而积威之下,又何能反抗?皇帝有反抗的决心,但缺乏反抗的力量,此时此际,有如落水而将灭顶,只要能找到外援,那怕是一块木板,或者任何一样可资攀缘而脱险的东西,都会寄以全部的希望。

皇帝只想找一个人帮他说话,借那个人的口,道出万不可战的理由。此时心境如落水求援,唯求有所凭借,他非所问,因而举动遽失常度,竟从御座中走了下来。

走下御座之前,已选定了一个人,就是许景澄。他跪得并不太远,但偏在一边,离皇帝近,离太后远,皇帝三两步走到,抓住他的手说:“许景澄,你是出过外洋的,又在总理衙门办事多年,外间的情势你总知道。这能战不能战,你要告诉我!”

说到最后一句,不觉哽咽。皇帝的声音本就不高,所以益觉模糊,在慈禧太后听来,变成“你要救我!”顿时气怒交加,许景澄的答奏,也就听不清楚了。

许景澄的声音也不高,他说:“伤害使臣,毁灭使馆,情节异常重大,国际交际上,少有这样的成案,请皇上格外慎重。”

也知应该慎重,然而自己何尝作得来半分主?转念及此,万种委屈奔赴心头,一时悲从中来,拉着许景澄的衣袖,泣不成声。

许景澄当然亦被感动得哭了,袁昶就跪在许景澄身旁,大声说道:“请皇上不必伤心,及今宸衷独断,犹可挽回大局。”

这“宸衷独断”四字,恰又触着皇帝的内心深处的隐痛,益发泪如雨下。见此光景,慈禧太后厉声喝道:“这算什么体统!”

这一喝,吃惊的不是臣子,而是皇帝,不自觉地松了手,掩袂回身,等他吃力的重回御座,慈禧太后已经示意御前大臣,结束了廷议,弄成个不欢而散的局面。

※※※

此散彼聚,东交民巷中,十一国公使正在外交团领袖西班牙公使署中集会。因为前一天回复总理衙门,要求展限出京,并派兵护送的照会,在末尾声明,希望这天上午九点钟获得答复,期限已到,并无消息,需要会商进一步的行动。

十一个公使中,胆怯的居大半,因此德国公使克林德所提,依照前一天照会,不得答复,即由全体往总理衙门当面交涉,不妨照预定步骤办理的建议,反应冷落。有人主张投票表决此一提议,有人又以为应该另觅其他途径,议而不决,扰攘多时,克林德要退席了。

“我在昨天派人另外通知中国的‘外交部’,约定今天午前十一点钟去拜访,现在时间将到,不能不赴约会。”

大家都劝他不要去,而克林德坚持不能示弱,于是会议亦告结束。因为各国公使的想法相同,京林德此去,必有结果,至少亦可探明中国政府最后的态度,等他回来之后,根据他的报告,再来采取适当的对策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于是克林德坐上他的绿呢大轿,随带通事,以及两名骑马的侍从,出了东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迤逦而去。

这条在明朝为王府所萃,入清为贵人所聚的南北通衢,此时家家闭户,百姓绝迹,只有义和团呼啸而过,看到克林德莫不怒目而视。但亦仅此恶态而已,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

轿子行到东单牌楼总布胡同口,总理衙门所在地的东堂子胡同已经在望了,突然冲出来一小队神机营的兵,领头的直奔轿前,那种汹汹的来势,吓坏了轿伕,刚将轿杠从肩上卸了下来,手枪已指着克林德,不由分说便乒乒乓乓地乱开一阵响。克林德的那两名骑马的侍从,见势头不好,拨转缰绳,回马向南急驰,逃回东交民巷,德国公使馆的通事下轿狂奔,逃到鲤鱼胡同一家中西教士坚守的教堂,克林德却死在轿子里了。

下手的那人是神机营霆字第八队的一名队官,他的官衔,满洲话叫做领催,这个领催名叫恩海,无意间杀了一名洋人,自以为立了大功,丢下克林德的尸首不管,直奔端王府去报功。端王府平时门禁森严,但这几日门户为义和团开放,所以恩海毫不困难地,便在银安殿的东配殿中,见着了端王。

“启禀王爷,领催在总布胡同口儿上,杀了一个坐轿子的洋人。”

“喔,”端王惊喜地问道:“是坐轿子的洋人?”

“是!洋人坐的绿呢大轿。另外有顶小轿,也是个洋人,可惜让他逃走了。”

“慢来!慢来!坐绿呢大轿的洋人,必是公使,你知道不知道,是那一国的公使?”

“不知道。”

“这洋人长得什么样子?”

“年纪不大,三十来岁,嘴里叼根烟卷,神气得很!”恩海说道:“如今可再也神气不起来了!”

“啊!”载澜跳起来说,“是德国公使克林德。洋人之中,就数这个人最横。”

这一下,欢声大起。因为上次有两名义和团受挫于克林德,端王及义和团的大师兄,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不想此人亦有今日!

“好极了!一开刀便宰了最坏的家伙,这是上上吉兆!”端王大声说道:“有赏!”

恩海是早已算计好了的,不要端王的赏赐,只要端王保举,因为赏赐不过几十两银子,保举升官,所得比几十两银子多得多。

“领催不敢领王爷的赏,只求王爷栽培。”

“你想升官?”端王想了一下,面露诡祕的狞笑:“庆王府在那儿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这会就去见庆王,把你杀了德国公使的事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请庆王给你保举。”

恩海怎知端王是借此机会,要拉庆王“下水”,一起“灭洋”,便高高兴兴答应着,磕过一个头,直奔庆王府去讨保举。

庆王府可不比端王府,侍卫怎肯放一个小小的领催进门?但恩海有所恃而来,亦不甘退缩,大声嚷道:“是端王派我来的,有紧要大事,非面禀庆王不可。”

“什么大事,你跟我说,我替你回。”

“说不清楚。”恩海答说:“德国公使见阎王爷去了!”

一听这话,侍卫何敢怠慢,急急入内通报。庆王既惊且诧,即时传见恩海。

“你是什么人?”

“神机营霆八队领催恩海。”

“你要见我?”

“是。”恩海答说:“德国公使叫克什么德的,在总布胡同口儿上,让领催逮住杀掉了。端王说领催立了大功,叫领催来见王爷,请王爷替领催上折保举。”

庆王惊怒交加,恨不得一脚踹到跪在地上的恩海的脸上。但想到“打狗看主人面”这句话,碍着端王的面子,不便斥责,只冷冷地说了句:“我知道了!我会跟端王说。”

说完,回身入内,一面更衣,一面传轿,直到西苑,去找军机大臣谈论此事。

军机直庐中只有礼王、王文韶、刚毅三个人。午餐毕,礼王在打盹,王文韶神­色­­阴­沉,只有刚毅红光满面,兴致勃勃,是刚喝了一顿很舒服的酒的样子。

“子良!”庆王抑郁而气愤地说:“你听说了没有,神机营的兵,闯了一个大祸。”

“王爷是指克林德毙命那件事?”

“原来你知道了。这件事很棘手,你们看怎么办?”

“王爷的意思呢?”

“我看,非马上回奏不可。”

“那,不必这么张皇吧?”

“张皇?”庆王不悦,“子良,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爷,你请坐!”刚毅将庆王扶坐在炕上,自己拉张凳子,坐在他对面从容说道:“王爷倒想,使馆旦夕之间,就可以铲平,洋人能逃活命的很少,如今多杀一两个,要什么紧?”

“错,错,大错!”庆王深深吸了口气,“公使非教民可比。如果不是马上有很妥当的处置,各国引此为奇耻大辱,连结一气,合而谋我,这岂是可以儿戏的事?”

一句话未完,有个苏拉匆匆进门,屈一膝高声说道:“叫起!”

这是召见军机。体制所关,庆王不便随同进见,匆促之间,只拉住礼王说道:“德国公使被害这一节,请你代奏。我在这里候旨。”

礼王答应着,与王文韶、刚毅一起在仪鸾殿东室,跟两宫见面,他倒很负责,将庆王所托之事,首先奏闻。

将经过情形大致奏明以后,礼王又加了两句刚毅所教的话:“据说是该使臣先开的枪,神机营兵丁才动的手,说起来是咎由自取。”

不管咎由自取,还是枉遭非命,总是杀掉了外国的公使,而这正是包括荣禄在内的许多大臣,所一再主张必须避免的事!慈禧太后有些不安,随即传谕,召唤荣禄进见。

这又是一次“独对”,重提将各国公使护送到天津一事。荣禄几次有此奏请,但等慈禧太后这时接纳了他的建议,荣禄的回答却令人大感意外。

“回老佛爷的话,晚了!奴才不敢说,准能将洋人平平安安送到天津。”

慈禧太后诧异地问:“这什么缘故?”

“董福祥早就不受奴才的节制了!至于义和团呢,连奴才都让他们给骂了。”

“有这样的事?”

“奴才怎么敢在老佛爷面前撒谎?义和团真敢拦住奴才的轿子,指着奴才的鼻子骂。”

“骂你什么?”

“汉­奸­!”

“这可不成话!”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不过也不要紧,反正到明天就有人管他们了。德国公使被害这件事,你看怎么办呢?”

“只要不攻使馆,还可以平人家一口气。”

“你说的什么话!”慈禧太后突然发怒:“你只知道平人家的气,谁来平我的气?”

荣禄不敢争辩,只碰个头说,“奴才惭愧!”

“既要宣战,又不教攻使馆,”慈禧太后的神气缓和了:“这话说不过去。”

“是!”荣禄答说:“不过投鼠忌器,东交民巷也住了好些王公大臣,徐桐是逃出来了,还有肃王,太福晋六十好几了。”

“这不要紧!我已经告诉庆王,务必派人把他们接了出来。”慈禧太后又说:“也跟端王说了,让他传谕董福祥,等把人都接了出来再开仗。”

事已如此,回天乏术,荣禄觉得只有设法保住南方各省。想了一下,很宛转地说:“刘坤一、张之洞、李鸿章,都有电报到京,希望大局不至于决裂。他们远在南边,京里的情形,不大明白。疆臣守土有责,总要让他们知道朝廷不得已的苦衷,才能联络一气,支持大局。”

“这话很是。”慈禧太后说道:“你跟他们商量着拟个稿子来看!”

所谓“他们”是指军机大臣,而荣禄退下来只找王文韶商议,字斟句酌地拟好一道电旨,再写个奏片,一起用黄盒子送了上去,等候钦定。

这道电旨与前一天的口谕:“兵衅已开,须急招集义勇、团结民心、帮助官兵”,以及已经定稿,尚未发布的宣战诏书,大异其趣,仍指义和团为“拳匪”,说他们“仇教与洋人为敌,教堂教民,连日焚杀,蔓延太甚,剿抚两难。”

略道朝廷处境之难,总之以茫然的悲叹:“洋兵麇聚津沽,中外衅端已成,将来如何收拾,殊难逆料。”接下来便是寄望于疆臣,语气亲切而冷静:“各省督抚,均受国厚恩,谊同休戚,时局至此,当无不竭力图报者,应各就本省情形,通盘筹划,于选将、练兵、筹饷之大端,如何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占;如何接济京师,不使朝廷坐困?事事均求实际。”对于东南沿海及长江航运所通,外人能到之处,更特有指示:“沿江沿海各省,外人觊觎已久,尤关紧要,若再迟疑观望,坐误事机,必至国事日蹙,大局何堪设想?是在各督抚互相劝勉,联络一气,共挽危局。时势紧迫,企望之至。”

自同治初年以来,凡是让督抚与闻大计,都是用这种宛转提醒的语气,除非万不得已,决不用任何“钦此钦遵”毫无宽假的词句。这道上谕,在慈禧太后看,是要求疆臣同心协力,共赴国难,而隐约有不为遥制之意,亦是一贯笼络的手法,并无不妥,所以很快地就发了下来。

其实,荣禄与王文韶合拟这道短短的电旨,字字推敲,暗藏着好些机关。原来在上海的盛宣怀,正联络张謇他们这一班讲求经济实学的名士,在策动两江总督刘坤一及湖广总督张之洞,醖酿东南互保之策,荣、王二人,默喻其事,深为赞成,但不便公然参预,所以借这一道上谕,为刘、张等人,谋一凭借。京师拳匪蔓延,剿抚两难,而外省并无此种难处,所谓“应各就本省情形,通盘筹划”,即是暗示不必以朝廷的举措为准,而“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占”,刊在“接济京师,不使朝廷坐困”之前,亦明明指出重轻急缓所在,至于“事事均求实际”六字,更有深意;意思是只要于国家实际有益,不仅不为遥制,甚至不必重视上谕中的宣言。这是针对即将明发的宣战诏书,预先作一伏笔。

派专差到天津、山海关的电报局发布这道电旨以后,荣禄总算略略松了一口气。

※※※

准下午四点钟,董福祥的甘军,正式展开对各国使馆的攻击。第一个目标是奥国公使馆,其地名为台基厂,洋人称为“马哥勃罗路”。台基厂有三条胡同,即名为头条胡同,二条胡同,三条胡同。奥国公使馆在头条胡同,单摆浮搁,与其他各国使馆略有距离,因而首当其冲,为甘军所猛攻。

一半是甘军的一股作气,一半亦是奥国守军的不中用,对峙了两个多钟头,奥军即往东交民巷撤退,于是甘军半夜里放火烧房,烧到黎明,载漪欢天喜地入宫,奏报“大捷”,火势方始略减。

事已如此,而且“旗开得胜”,宣战诏书当然发了出去。

同时还有几道上谕,或者明发,或者廷寄。

第一道上谕是以庄亲王载勋为步军统领。因为崇礼,苦苦奏请开缺,而载漪又觉得欲成大事,必须掌握这个俗称“九门提督”的要职,所以保荐载勋继任。

第二道是命各省召集义民,借御外侮。这就表示朝廷正式赋予义和团以“扶清灭洋”的使命。

第三道是京城戒严,民间购食维艰,着顺天府会同五城御史,办理平粜。所需米粮,随时知照户部拨给。这是安定民心的要着,但实效有限,因为道路艰难,通州仓贮的粮食,很不容易运到京城。

※※※

“咱们扬眉吐气的日子到了!”载漪得意洋洋地跟刚毅说:“现在有了这几道上谕,咱们很可以放手办事。不过,头绪很多,得先挑最要紧的办。子良,你倒说!我听你的。”“是!”刚毅摩拳擦掌地答说:“第一件是多招义民,激励士气。不过,义和神团,该有人统率,那样子,王爷发号施令才方便。”

“不错!这可得借重你了。”

“这,我义不容辞,也是当仁不让。”刚毅答说:“最好再请一位王爷出面,更便于号召。”

“那就请庄王好了。”

“对!庄王是步军统领,统率义和团,名正言顺。我看,不妨把左右翼总兵也加上。”

“可以。我今天就进宫跟老佛爷去说。”载漪问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得想法子给老佛爷打打气。”

“是,是!这很要紧。”载漪连连点头:“老佛爷常说,从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起,一口气积了四十多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气?如今把使馆一扫而平,洋人杀个­鸡­犬不留,这口气可真出足了!老佛爷抓住权不放,就为的出这口气,这口气一出,她自然就松手了。”

所谓“松手”即是不再训政,也就是废立而由大阿哥嗣位。刚毅对载漪的这番话,极其重视,两眼乱眨看凝神想了好一会说:“此事关系重大。请王爷找董星五来,切切实实跟他说几句好话。至于西什库教堂,王爷不便亲冒矢石,我去督战。”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了!子良,你的辛苦功劳,我都知道,将来决不会亏负你。”

这就俨然是“太上皇”的口吻了!刚毅想到一旦大阿哥接位,载漪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依照醇贤亲王的成例,不便­干­政,退归藩邸,自己便可打倒荣禄,甚至取礼王而代之,领袖军机,独掌大权。这是何等得意之秋?

这样转着念头,越发尽忠竭智,为载漪划策。要为慈禧太后“打气”,除了夷平使馆教堂,杀尽洋人以外,还得有些足以令人鼓舞的事,一件是天津方面应该有捷报,一件是清议方面应该有表示。

“天津方面听说打得不怎么好!”载漪皱着眉说,“这倒是件可虑之事。”

“王爷请放心。”刚毅的语气很轻松,“前几天打得不好,是因为朝廷的意向,到底未明,有法术的老师、大师兄还有顾忌。如今宣战诏书一下,放手大­干­,毫无顾虑,情形自然就不同了。”

载漪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义和团身上,说义和团好,最易入耳,所以立即眉目舒展,右手握拳,使劲在左手掌上捣了一下说道:“对!放手大­干­!”

※※※

放手大­干­是在五月二十六那天。上午八点多钟,东交民巷一带,滚滚黑烟夹杂着橘红­色­的火焰,冲霄而起,遮蔽了东城半边天。西口的荷兰公使馆,东口的意大利公使馆与比利时公使馆,继奥国使馆而化为断壁残垣。但是,甘军与义和团的战绩亦仅此而已,不能再推进了。

各国使馆的防线缩小,反易守御。整个防守的区域,是以御河为中线,北起北御河桥,南迄南御河桥的一个长方形地区。御河之东,最北面是肃王府,围墙十八尺高,三尺厚,坚固异常,足以保障暂时被收容在内的教民的安全。肃王府以南,东交民巷路北,自台基广转角算起,由东往西是法国、日本、西班牙三馆。法国公使馆对面,也就是东交民巷路南,是德国公使馆,它的后面一直延伸至南御河桥以东,靠近城根,是各国使馆的俱乐部。东面的防线,即自肃王府至法国公使馆,连接对街的德国公使馆与俱乐部。

御河以西,与肃王府望衡对宇的是英国公使馆,俄国公使馆在英馆之南而略偏于西,对面自东交民巷路南以迄东城根,即是各国公使馆中占地最广的美国公使馆。三馆西面的墙垣,配合街口的拒马,连成一条防线。与东面的防线一样,虽漏洞缺口甚多,但甘军无法攻得进去,义和团则法术无灵,已颇露怯意了。

可是,邻近使馆的人家,却已大受池鱼之殃,民家固不免被抢,“大宅门”亦无例外。最倒霉的是协办大学士孙家鼐,前一年因为戊戌政变之前奉旨提调京师大学堂,政变之后反对废立,大有新党之嫌,因而开缺家居。家住东单牌楼头条胡同,首当其冲被洗劫一空,孙家鼐短衣逃难,避到安徽会馆,有个儿子更被剥得只剩了一条洋布短裤。

是谁抢的,莫可究诘,有的说是义和团,有的说是虎神营,有的说是甘军,还有的说是作为荣禄亲军的武卫中军。反正只要牵涉到官兵,荣禄就脱不了­干­系。因为众所共知,荣禄掌握着全部兵权,有节制所有官兵的义务。

为此,荣禄既惊且怒,派一名材官带八名­精­壮的士兵,手持令箭到东城弹压,谁知正在抢劫的官兵,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便待动手。那材官见势头不好,带着人掉头便跑,回到荣禄那里,据实报告,自请处分。

“这不怪你!”荣禄面­色­铁青,而语气沉着,“传我的令,撤回中军。”

撤回中军是自己先作一番澄清。接着,亲自率领卫队,坐上大轿,“顶马”开道,“跟马”护卫,赶到东单牌楼。果然,荣禄的威风不同,为非作歹的官兵四散而逃。荣禄下令兜捕,一共抓住三十四个人,内有官兵十一名,义和团二十三名,尽皆就地正法,脑袋吊在牌楼下示众,不过那二十三个义和团,不揭破他们真正的身分,只说他们“假冒兵勇”。

※※※

西什库教堂由刚毅亲自督阵攻击,徒劳无功,使馆区却又不能越雷池一步。合义和团与甘军之力,不能制服京城内的少数洋人,又如何抵御各国不断派来的重兵?想到慈禧太后如果以此相诘,无言可答,载漪可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星五,你得露一手啊!牛刀杀­鸡­杀不下来,损你的威望吧?”

董福祥是极好争强的­性­格,听得这话,心里当然很不好受,同时他也深为困惑,真的不明白,区区弹丸之地,何以不能一鼓荡平?转到这个念头,不但羞愧,而且愤急,一急就要不择手段了!

“王爷,投鼠忌器。”他说,“如果王爷肯担当,福祥可以把使馆都攻下来。”

“可以!你说,要我怎么担当?”

“现在各国公使,都聚集在英国使馆,他这处地方,东面隔河是肃王府;南面有俄国、美国各馆;西面是上驷院的空地,洋人用铁丝网拦着,冲不过去,要拿枪打,咱们的枪不如他的好,打得不够远;只有北面可以进攻,可是有一层难处。”

“北面不是翰林院吗?没有路,怎么攻?”

“能攻!”董福祥说,“把翰林院烧掉,不就有了路了吗?”

“这,”载漪吸口气,“火烧翰林院,似乎……。”他没有再说下去。

“似乎不成话是不是?”董福祥说,“王爷,火烧翰林院,总比等洋人来火烧颐和园强得多吧?”

一句话说得载漪又冲动了,“好!”他毫不迟疑的拍一拍胸,“我担当,只要能把使馆攻下来。”

※※※

为了西什库彻夜枪声,鼓噪不断,慈禧太后决定“挪动”,挪到禁城东北角的宁寿宫去住。

她旨一下,各自准备,大阿哥问崔玉贵说:“二毛子也要从瀛台挪过去吗?”

慈禧太后耳聪目明,正好听见了,立即将大阿哥唤了进来,厉声问道:“你在说谁?谁是二毛子?”

见此光景,大阿哥心胆俱寒,嗫嚅着说:“奴才没有说什么!”

“你还赖,好没出息的东西!你说瀛台的二毛子是谁?”

大阿哥急忙跪倒碰头。慈禧太后一夜不曾睡好,肝火极旺,将大阿哥痛痛快快骂了一顿,而犹有余怒未息之势。

挨骂完了,大阿哥磕个头起身,生来的那张翘嘴­唇­,越发拱到了鼻尖上,带着一脸的悻悻之­色­,甩着袖子,急匆匆地出了仪鸾殿。

“唉!”慈禧太后望着他的背影叹口气,“莲英,你看我是不是又挑错了一个人?”

李莲英明白,这是指立溥儁为大阿哥而言,他亦看大阿哥不顺眼,不过端王载漪正在揽权跋扈之时,须得避忌几分,惟恐隔墙有耳,不敢吐露心里的话,只劝慰着说:“慢慢儿懂事了就好了。”

“那一年才得懂事?心又野,不好好念书。”说着,慈禧太后又叹了口气。

遇到这种时候,李莲英就得全力对付,慢慢儿把话题引开去,谈些新鲜有趣,或者慈禧太后爱听的话,关心的事,直到她完全忘怀了刚才的不快为止。

谈不多久,只见崔玉贵掀帘而入,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万岁爷来给老佛爷请安!”

这是表示皇帝有事要面奏,在外候旨,慈禧太后如果心境不好,或者知道皇帝所奏何事而不愿听,便说一声:“免了吧!”没有这句话,皇帝才能进殿。

这天没有这句话,而且还加了一句:“我正有话要跟皇帝说。”

等皇帝进殿磕了头,站起身来才发觉他神­色­有异,五分悲伤,三分委屈,还有一两分恼怒,而且上­唇­有些肿,看上去倒象大阿哥的嘴。

“怎么回事?”慈禧太后诧异地问。

“大阿哥在儿子脸上捣了一拳。”

慈禧太后勃然变­色­,但很快地沉着下来,“喔!”她问,“为什么?”

“儿子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倒知道。你到后面凉快,凉快去!”慈禧太后喊道:“崔玉贵!”

“喳!”

“传大阿哥来!说我有好东西赏他。”

“喳!”

殿中的太监宫女,立刻都紧张了。知道将有不平常的举动出现,而李莲英则不断以警戒的眼­色­,投向他所看得到的人。一时殿中肃静无声,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不久,殿外有了靴声,崔玉贵抢上前揭开帘子,大阿哥进殿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妙,可是只能硬着头皮行礼。

“我问你,皇帝是你什么人?”

不用说,事情犯了!大阿哥嗫嚅着答说:“是叔叔。”

“叔父!”慈禧太后疾言厉­色­地纠正,然后将脸上的肌­肉­一松,微带冷笑地说,“大概你也只知道你的‘阿玛’是端郡王。是不是?”

大阿哥完全不能了解他承继穆宗,兼祧当今皇帝为子,独系帝系,身分至重的道理,所以对“老佛爷”这一问,虽觉语气有异,但无从捉摸,只强答一声:“是!”

大阿哥的生父——“阿玛”本就是端王,他这一声并不算错的回答,实在是大错。明明已成为等于太子的大阿哥,而仍以自己是郡王的世子,这便是自轻自贱,不识抬举!不但忘却提携之恩,而且也是在无形中表明了,一旦大阿哥得登大宝,将如明世宗那样,只尊生父兴献王,其他皆在蔑视之列。当时的兴献王已经下世,而如今的端王方在壮年,将来怕不是一位作威作福的太上皇?

转念到此,慈禧太后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脊梁上一阵一阵发冷。可是也不无庆幸之感,亏得发现得早,尽有从容补救的工夫。废皇帝有洋人­干­预,莫非废大阿哥也有洋人来多管闲事?她心里在冷笑,你们爷儿俩别作梦!好便好,倘或不忠不孝,索­性­连爵位都革掉,废为庶人!

未来是这样打算,眼前还须立规矩,当即喝道:“取家法来!”

宫中责罚太监宫女,用板子、用鞭,而统谓之“传杖”,慈禧太后所说的“取家法”,其实就是“传杖”。不论大小板子或者藤条,这一顿打下来,那怕大阿哥茁壮如牛,也会受伤。崔玉贵比较护着大阿哥,赶紧为他跪下来求情,李莲英却不能确定慈禧太后是不是真的要打大阿哥?倘或仅是吓一吓他,便得有人替他求情,才好转圜,所以几乎是跟崔玉贵同时,也跪了下来。口中说道:“老佛爷请息怒,暂且饶大阿哥这一遭儿!”

“不能饶!”慈禧太后厉声说道:“都是你们平日纵容得他无法无天,胆敢跟皇上动武!照他的行为,就该活活处死!”她环视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又说:“你们可放明白一点儿!有我一天,就有皇上一天,谁要敢跟皇上无礼,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就这几句话,教训了大阿哥,警告了崔玉贵,但也收服了在屏风之后静听的皇帝,以至于情不自禁地在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殿廷中,发出唏嘘之声。

“崔玉贵!”慈禧太后冷峻地吩咐:“取鞭子来,打二十。”

“喳!”崔玉贵不敢多说,乖乖儿去取鞭子。

“老佛爷,”李莲英陪笑着说道,“茶膳预备下了,老佛爷也乏了,请先歇一歇吧!”

“你别来支使我!你打量着把我调开了,就可以马马虎虎放过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哼,你别作梦吧!”

这是慈禧太后有意护卫李莲英。因为这件事一传出去,必是这么说:“老佛爷可真是动了气了!连李莲英替大阿哥求情,都碰了个好大的钉子。”那样,端王与大阿哥就不会记他的恨,不怪他能在老佛爷面前说话,而竟袖手不救。

等鞭子取了来,慈禧太后要笞背,毕竟是李莲英求的情,改了笞臀。当着宫女剥下了大阿哥的裤子,在ρi股上抽了二十鞭。

大阿哥到底只是一个从小被溺爱的顽童,心里想争强赌气,不吭一声,无奈从来不曾受过这般苦楚,疼得大叫:“老佛爷开恩!”又哭又嚷,乱成一片。

“与我着力打!”慈禧太后为了立威,硬一硬心肠大声地说。

这一顿打,自然将大阿哥ρi股打烂了。但行刑的太监亦犹如内务府慎刑司的“苏拉”,或者州县衙门的皂隶那样,对打ρi股别有诀窍,对大阿哥格外留情,皮开­肉­烂而骨不伤,等打完向慈禧太后谢过教训之恩,太监扶了回去,立刻便由崔玉贵领着在御药房当差的老太监,用秘方特制的金创药一敷,痛楚顿见减轻。

“玉贵!”大阿哥呻吟着说:“你得派人去告诉王爷……。”

“是,是!”崔玉贵急急乱以他语:“大阿哥安心养伤吧!打是疼,骂是爱,老佛爷看得大阿哥尊贵,才劳神教导。不然,还懒得问呢!”

“我不怨老佛爷,只恨那个‘二毛子’……。”

“好了,好了!”崔玉贵再次打断,而且带点教训的口吻:“大阿哥,吃苦要记苦,就为的这句话挨的打,怎么一转眼就给忘了呢,量大福大,丢开吧。”

当然,崔玉贵暗地里还是派了人到端王府,悄悄告诉,有此一事。若说祖母责罚顽劣的孙子,原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载漪接到消息,既惊且怒,视作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

“好,好!打得好!”他煞白着脸,对他的一兄一弟说:“你们等着吧,咱们这一支就该连根儿铲了!”

“这一支”是指他父亲惇王奕誴的子孙,载濂、载澜听得这话,不由得一愣,往深处细想,才了解他的意思,但惊骇以外,亦不无疑问。

“老二,你是说,老佛爷的心变了?”载濂问说:“莫非还能对大阿哥有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

“为什么不能?要废要立全由她!果然要废了大阿哥,你想想,”载漪掉了一句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倒是实话。如果慈禧太后对惇王这一支还有好感,就绝不肯轻易出此废除大阿哥名号的举动。倘或出此,便表示已无所顾惜。慈禧太后对她的三个小叔,感情、看法大不相同,老七醇王奕譞是妹婿,而且一向对她唯命是从。老六恭王奕当辛酉政变时,为她立过大功,中间虽有误会,但恭王临终时,谆谆叮嘱,皇帝应该疏远新党,慈禧太后大为感念,特谥曰“忠”,配享太庙,饰终之典,务极优隆,足见恭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至于老五惇王奕誴,赋­性­简率,有时放言无忌,慈禧太后并不怎么看得起他,对他的子孙,当然没什么情谊可推。

载濂、载澜算是被点醒了。于是亲贵宗藩之间,许多受慈禧太后荼毒的故事,刹那间一齐奔赴心头。他们的嫡堂兄弟载澍的联襟,也是皇帝与载漪的联襟,承恩公桂祥的女婿,只为夫­妇­不和,慈禧太后褊袒母家,降懿旨杖责载澍,至今“圈禁高墙”,冬天只着一条单裤,居然没有冻死!

一想到载澍的遭遇,载澜打了个寒噤,“要废要立由不得她!”他说:“大清朝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不是她那拉氏的天下!”

“说得不错!”载濂接口:“反正外头的闲话很多,名声也坏了,不如就痛痛快快来一下子。”

所谓“闲话很多,名声也坏了”,是指载漪策动废立,想当太上皇而言。这在载漪本人不但知道,而且在至亲及亲信之前,亦并不讳言。如今听载濂一劝,不由得动心了。

“大哥,”他问:“你倒细说一说,要怎么才能痛快?”

“好办!”载濂将手往外一指:“现成不有人在那里?”

这指的是义和团。庄王府中设着“总坛”,各地义和团到那里挂了号,便有口粮可领,是正式为朝廷效力的义士。端王府中也设着坛,供养着好几个大师兄,现成可用。载漪凝神想了一会,顿一顿足,断然说道:“好吧!­干­!”

※※※

五月二十九一大早,载漪邀集庄王载勋,小恭王溥伟的叔叔贝勒载滢以及他的一兄一弟,率领六十多名义和团,直闯宁寿宫。为了壮胆,载漪喝了几杯酒,脸上红红地,张出口来,酒气喷人。

这天在宁寿宫值日照料的内务府大臣文年,看载漪来意不善,怕吃眼前亏,不敢拦他,任他脚步歪斜地直奔慈禧太后的寝宫乐寿堂。李莲英听得鼓噪之声,大为骇异,奔出来一看,越觉惊慌,“王爷,王爷!”他赶紧迎上去问:“你老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来抓二毛子!”

“王爷,轻点、轻点!老佛爷正在用茶膳。”

“我就要见老佛爷!”载漪是越扶越醉的那种神情,“请老佛爷把二毛子交出来。”

“到底谁是二毛子啊?”

“还有谁,不就是皇上吗?”

一语刚毕,义和团大喊:“快把二毛子交出来!”

见此光景,李莲英知道凭一己之力挡不住了。不过,他很清楚,载漪是­色­厉内荏,果然他有胆子来跟慈禧太后要“二毛子”就绝不会喝酒。而且除了他以外,其余的人不但噤若寒蝉,一个个还脸­色­青黄不定,足见慈禧太后的威望,足以镇慑得住!

计算已定,语气便从容了,“好!请王爷候一候。”他说:“我去请老佛爷的驾。”说毕,掉身而去。

走回乐寿堂的东暖阁随安室,慈禧太后已经怒容满面地在等候报告。见此光景,李莲英倒不免踌躇。这两天慈禧太后因为甘军放火烧了翰林院,而英国使馆仍未攻下,大为生气,召来董福祥痛责以后,气仍未消。如今倘或得知载漪是如此狂悖胡闹,盛怒之下,不知会有何激烈的举动?自不能不先作顾虑。

但此时此地,不容他多作思索,唯有硬着头皮奏陈:“跟老佛爷回,端王要见皇上。”

“他要见皇上­干­什么?”

“奴才不敢问。”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依奴才看,皇上是不见他的好。”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双眉一扬,“怎么着?”她微带冷笑:“莫非他还敢有什么天佛不容的举动?”

“那是不会有的。不过……。”

“你别说了!”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你快传我的话,让荣禄赶紧多带人来。”

其实不用李莲英传懿旨,荣禄已经得到消息,宫中本已加派了武卫中军保护,此时只须集中兵力,加强警戒,而载漪毫未觉察,依旧借酒装疯,在乐寿堂的大院子中,横眉怒目、挺胸凸肚地示威,正洋洋得意时,只见太监前导,宫女簇拥,慈禧太后出来了。

“老佛爷……。”

他刚喊得一声,便听得厉声喝道:“住口!”慈禧太后双眼睁得极大,“你们是­干­什么?要造反不是!载漪,你说,你要­干­吗?”

载漪一见慈禧太后,先就矮了一辈,此时听得厉声诘实,情怯之下,只字不出,却有个大师兄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大声说道:“要把皇上废掉!”

“废皇上是你们能­干­预的吗?”慈禧太后的话说得极快:“该让谁当皇上,我自有权衡。你们别以为立了大阿哥就该让他当皇上,要把大阿哥的名号撤了,撵出宫去,是一句话的事,说办就办,容易得很。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摸摸良心,好好效力,竟敢这样肆无忌惮,真是荒唐糊涂透了!载勋!”

“喳!”载勋响亮地答应。

“你赶快带着他们走!以后除了入值,不准进来!”慈禧太后又说:“你们冒犯皇上,要给皇上磕头赔罪。你们知道错了不?”

“是!”载勋汗流浃背地磕头,“奴才错了!”

“知道错,我开恩从轻发落,每人罚俸一年。”说到这里,只见荣禄的影子一闪,慈禧太后知道部署已定,便又大声说道:“至于团民,胆敢持枪拿刀,闯到宫中,犯上作乱,不能轻饶,凡是头目,一律处死!”

此言一出,有人变­色­,有人哆嗦,有人发愣,就没有一个敢开口,或者有何动作。而荣禄亦就趁慈禧太后威足以镇慑乱臣贼子的片刻,指挥部下,缴了义和团的械。

眼看义和团为武卫中军,两三个制一个,横拖直拽地拉出宫门,载漪面如死灰,站在院子中间动弹不得。还是庄王比较机警,做个手势,示意大家一起跪安,见机而退。

可是,载漪却奉旨留了下来,慈禧太后此时又换了一副神­色­,是一脸鄙夷不屑的表情,“你放明白一点儿,趁早把你那个想当太上皇的混帐心思扔掉!告诉你,有我在世一天,就没你做的,你再不安分,可别怨我,革你的爵,把你撵到黑龙江去!象你的行为,真配你那个狗名!”

载漪的漪有个“犬”字在内,所以慈禧太后有此刻薄的一骂。而载漪挨了骂,还得磕头谢恩。退出宫去,掩面上轿,心里难过得恨不能即时到东交民巷跟洋人拚命。

※※※

“荣禄,你看这个局面,怎么办?”慈禧太后毫不掩饰她的心境:“我都烦死了!”

“老佛爷也别太烦恼,局面还可以挽救。”荣禄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纸,一面看,一面回奏:“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跟各国领事谈得很好,东南半壁,大概不会有乱,能保住这一分元气,将来还有希望。”

“将来是将来,眼前怎么办?”慈禧太后说:“我本来在打算,能够把使馆攻下来,多少占了上风,也给洋人一个警惕,那时等李鸿章来跟洋人谈和,就不至于吃大亏。谁知道董福祥这样没用。至于义和团,唉!”她叹口气摇摇头:“甭提了!”

“义和团原不可恃。董福祥刚愎自用,自信太过。”荣禄膝行两步说道:“趁如今跟洋人讲和,派兵保护着送回天津,还来得及。”

慈禧太后不作声,慢慢喝着茶,考虑了一会,才问:“派谁去讲和呢?”

“是奴才出的主意,奴才义不容辞。”荣禄答说:“东交民巷一带枪子儿乱飞,派别人,别人也未必敢去。”

这表示荣禄去讲和,亦是一件冒生命之险的事。为国奋不顾身,慈禧太后深感安慰,亦很感动,便毅然决然地说:

“好吧!别人去也未必有用。你跟庆王商量着办吧!”

于是荣禄避开军机大臣,直接到庆王府去商量部署,先下令命甘军停战,然后在下午四点多钟,亲自带着人到北御河桥跟洋人打交道。两军对阵,彼此猜疑,为了让洋人了解他的来意,特意制了一面特大号的高脚木牌,上糊黄纸,写着栲栳大的八个字:“钦奉懿旨,力护使馆。”这面木牌,在御河桥北,不断摇晃,希望洋人出面答话。

英国使馆中的洋人,从望远镜中看到了木牌上的字,一时不明究竟,当然要会商应付的办法。

各国公使当然都欢迎慈禧太后这道友好的懿旨,决定也用一块木牌,写上四个大字:“请来议和”,作为答复。这件事做起来很容易,但如何将这块木牌送交对方,却颇费周章。因为相距甚远,木牌必须送到对方目力所及之处,才能发生作用,而目力所及,也就是洋枪­射­程所及,谁肯冒送命的危险去递送木牌?

于是在使馆区中临时招募,重赏之下,总算有人应征,是法国公使馆的一个做中国菜的厨子,姓王。他戴一顶红缨帽,左手提着木牌,右手持一面白旗,不断摇晃,沿着御河,穿过翰林院的废墟,往北行去。

王厨子是看在二十两银子的分上,作此“卖命”的勾当,一上了路,四顾荒凉,看见眼睛发红的野狗在啃义和团的尸首,突然胆怯,双腿发软,想转身时,趴在英国公使馆北面围墙上的外国人,都在鼓噪拍掌,督促他前进。想想事已如此,只得挺起胸,抬起头,往前再闯。

谁知不抬头还好,一抬头正好看到宫墙下面的兵,都平端着枪,仿佛枪口对着自己。这一下子吓得浑身哆嗦,一面使劲摇旗,一面左右张望,想找个高一点的地方,将木牌放下,让对方能看见,自己就好交差了。

念头刚刚转完,发现左前方有一只烧毁了的书架,虽然乌焦巴黑,但架子还在,心中一喜,毫不迟疑地,直趋而前,将木牌放在那书架上,如释重负似地浑身轻松,掉头便走。

可是,自己这面鼓噪的声音却更大了,抬头看时,洋人在墙上拚命向外挥手,王厨子不解所谓,愣了一会,方始省悟,是要他往后看,于是很谨慎地掉转身去看了一眼。

一看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错而特错的事,那面木牌摆反了,“请来议和”四个字,对方何由得见?心里在想,应该自动去改正,可是两条腿不听使唤,有它自己的主张,只肯往南,不肯往北。

其实,荣禄就不曾看到木牌上的字,只从白旗上去思量,他已知道使馆的反应如何。可是他却不曾再派人进一步的联络,因为就在这王厨子露面的那一刻,庆王派人来通知,宫中有懿旨,不必讲和了!请他立即到府会面。

“怎么回事?”荣禄一见面就问:“突然又变卦了!”

“唉!别提了!”庆王大摇其头:“不知谁出的花样,到皇太后面前报喜,说义和团在廊坊打了一个大胜仗,杀了上万的洋人。皇太后很高兴,当时找刚毅进宫,传谕神机营、虎神营、义和团各赏银十万两。甘军以前赏过四万,再赏六万。又说:讲和也不必讲了!洋人有本事自己出京好了。仲华,你说,这不是没影儿的事!”

“没影儿的事?廊坊没有打胜仗,当然是打了败仗了?”

“这,我可不清楚。倒是有个电报,得给你看看。”

电报是李鸿章打来的,道是“闻京城各使馆尚未动手,董军门一勇之夫,不可轻信。现在各国兵船各海口皆有,如攻京中使馆,大局不堪设想。如各国兵并进,臣只身赴难,不足有益于国,请乾纲独断。李鸿章拭泪直陈,请代奏。”

“那么,王爷,代奏了没有呢?”荣禄问说。

“刚收到,我想跟你商量了再说。看样子,李少荃是决不肯进京的了。”

“他怎么肯来跳火坑?”荣禄答说:“不过,咱们也非得找一两个帮手不可。”

“你看吧!看谁行,你我一同保荐。”

※※※

与使馆讲和这件事,总算打消了,而且慈禧太后还发内帑奖赏,对甘军来说,当然大足以激励士气。可是,使馆攻不下来,这是说什么也交代不过去的事。

不但载漪着急,董福祥更觉坐立不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非怎么样将“董”字帅旗,Сhā在各国公使馆的屋顶上。幕僚集议,所谈的亦无非是如何得有一条妙计,攻破使馆。

最后是李来中出的主意,“武卫军原有破敌的利器。”他说:“只要荣中堂肯把大炮借出来,一炮轰平了使馆,什么事都没有了。”

“啊,啊!”董福祥­精­神大振,一跃而起:“怎么就想不起?

我马上就去。“

于是策马到了东厂胡同荣府,上门道明来意,门上答说:“中堂交代,今天不见客。”

“不行!”董福祥的语声很硬,“我有要紧事,非见中堂不可。”

门上皮笑­肉­不笑地答应着:“是了!我替董大帅去回。”

一报进去,荣禄奇怪,这几天他无形中跟董福祥已经断绝往来,如今突然上门,说有要紧事求见,倒要打听一下。于是,一面派门上传话,请董福祥等一等,一面立刻派人到甘军中去查询董福祥的来意。在甘军中,当然有荣禄的“坐探”,很快地便有了确实的答复,原来董福祥想来借炮。

“哼!”荣禄冷笑:“今天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从我这里把炮借走?”

这时董福祥已等得不耐烦了,绕屋旋走,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他的部下,实是指槐骂桑骂荣禄。如是等了有个把钟头,才将他引入书房。

书房中,荣禄靠在藤椅上,动都不动。如此待客,未免过于失礼,而董福祥有求于人,不能不忍气吞声地请个安,开口说道:“有件事请中堂成全。福祥想借红衣大炮一用。”

“你要借炮,轰平使馆?”

“是!”董福祥说,“上头逼得紧,没法子,只好跟中堂来借炮。”

“借炮容易!”荣禄很快地接口:“不过先得要我的脑袋。”董福祥惊诧莫名,“中堂,”他茫然地问:“怎么说这话?”

“我是实话!我再告诉你,要我的脑袋也容易,请你进宫跟皇太后回奏,要荣禄的脑袋。你是皇太后器重的人,朝廷的柱石,你说什么,皇太后一定照准。”

这下董福祥才知道是受了一顿­阴­损。借炮是公事,准不准都可商量,何必如此!这样一想,把脸都气白了,很想回敬几句,却又怕自己不善词令,更取其辱。于是,愣了一会,狠狠顿一顿足,掉头就走。

出了荣府,上马直奔东华门;到了宁寿宫,侍卫不敢拦他,容他一直闯进皇极殿,抓住一个太监说道:“你进去跟老佛爷回奏,甘军统领请老佛爷立刻召见。”

这是个供奔走的小太监,没资格擅自走到太后面前,也从没有人使唤他这样的差使,只叫:“放手,放手!”正喧嚷之间,崔玉贵赶出来了。

“董大人,”他挺着个大肚子说,“有话跟我说。”

“我要见老佛爷。”

“这会儿,”崔玉贵看看当空的烈日,“老佛爷正歇息……。”

“要见!”董福祥抢着说:“非见不可!”

“好吧!”崔玉贵问道:“见老佛爷,是什么事?能不能跟我先说一说。”

“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回头你就知道了。”

崔玉贵的样子很傲慢自大,其实倒是了事来的,谁知董福祥全然不知好歹。便微微冷笑着说:“我替你去回,老佛爷见不见可不知道!”接着又向那小太监吩咐:“到宫门上去问一问,是谁该班?差使越当越回去了!”意思是责怪宫门口不该擅放董福祥入内。

说完,崔玉贵悄然入殿,正在作画的慈禧太后,听得帘钩声响,头也不抬地问:“是谁在外面嚷嚷?”

“回老佛爷的话,是甘军统领董福祥,一个劲儿说要见老佛爷,奴才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

“是他!”慈禧太后放下画笔,平静地说:“叫他进来!”

皇极殿的规制如乾清宫,东西各有暖阁。西暖阁作了慈禧太后习画与休息之处,召见是在东暖阁,董福祥进殿磕了头,还未陈奏,慈禧太后却先开口了:

“董福祥,你是来奏报攻使馆的消息?”

“不是……。”

“好啊!”慈禧太后不容他毕其词,便即打断:“我以为你是来奏报使馆已经攻了下来呢!从上个月到今天,总听你奏过十次了,使馆一攻就破,那知道人家到今天还是好好儿的!”

迎头一个软钉子,碰得董福祥晕头转向,定定神说:“奴才有下情上奏,使馆攻不下来,不是奴才的过失。”

“是谁的呢?”

“荣禄!”董福祥想起荣禄的神态,不由得激动了:“奴才求见老佛爷,是参劾大学士荣禄,他是汉­奸­,只帮洋人。奴才奉旨,灭尽洋人,请慈命把他革职。他武卫军有大炮,如果用来攻使馆,立即片瓦不留。奴才跟他借炮,他说什么也不肯借,还说那怕有老佛爷的懿旨,亦不管用!”

最后这句话,是董福祥自己加上去的。原意在挑拨煽动,希望激怒慈禧太后,那知弄巧成拙,慈禧太后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荣禄的忠诚是不知道经过多少次考查试验过的。当着她的面,他也许会据理力争,而在他人面前,荣禄从不曾说过一字半句轻视懿旨的话。相反地,她不止一次接到报告,说荣禄曾向最亲密的人表示:“老佛爷也许有想不到的地方,不过只要吩咐下来,不论怎么样都得照办,不能打一点折扣。”

照此情形,何能向董福祥说,有懿旨亦不管用?

一句话不真,便显得所有的话都是撒谎,慈禧太后厉声喝道:“不准你再说话!你是强盗出身,朝廷用你,不过叫你将功赎罪。象你这狂妄的样子,目无朝廷,仍旧不脱强盗的行径,大约是活得不耐烦了!出去!以后不奉旨意,擅自闯了进来,你知道不知道,该当何罪?”

说完,慈禧太后起身便走,出东暖阁回西暖阁,董福祥既恼且恨,然而无可如何。

回到设在户部衙门的“中军大帐”,董福祥越想越气恼,下令将设在崇文门的老式开花炮,向西移动,逼近德国使馆,连续猛轰,结果德国兵不支而退,但设在德国公使馆与俱乐部之间的“枪楼”,虽被开花炮弹的弹片炸得“遍体鳞伤”,而钢筋水泥的架子,却犹完好如初,居高临下,一枪一个,迫得甘军无法逼近,防线仍能守住。

可是西线的美国兵,一见势头不妙,撤而往北。这一下,各国公使大起恐慌,在英国使馆连夜召集会议,一致主张,应该恢复原有的防线。美国的司令官阿姆斯丹,表示独力难支,要求支援,于是英国、俄国各派出十来个人,而实力仍嫌单薄,便再招募“志愿军”。各国使馆的文员,投笔从戎,组成了一支六十个人的“联军”。

第二天黎明时分,阿姆斯丹率领“联军”回到南御河桥以西,一看情况如旧,美军虽已“弃地”,甘军却并未“占领”。因此,阿姆斯丹兵不血刃地“恢复”了“失土”。

八三

进攻使馆区归甘军负责,破西什库则是义和团的事。但法术无灵,死伤累累,刚毅先还短衣腰刀,亲临督战,后来因为受不住令人欲呕的尸臭,也就知难而退。不过,每天都要到庄王府探问消息,大师兄总是毫不在意地说:“镇物太多!

教堂顶楼,不知道有多少光腚女人,把法术冲破了!“

“这一说,西什库教堂是攻不下来了?”

“那有这话!”大师兄依然若无其事地:“破起来快得很!”

“很”字刚刚出口,大师兄的神­色­突然变了,眼光发直,双­唇­紧闭,慢慢地眼睛闭上,神游太虚去了。

好一会,大师兄方始张开眼来,慢慢摇着头说:“不好,很不好!虎神营有汉­奸­!”

虎神营已是载漪的子弟兵,其中居然有汉­奸­,岂不骇人听闻?而大师兄的语气却不象猜测之词。

“那么是谁呢?”

“此刻不能说。这也是天机,不可泄漏,到时候自见分晓。”

第二天就见分晓。虎神营一个管炮的翼长,名叫阿克丹,字介臣,本来是教民,为义和团一拥而上,缚住双臂,斩于阵前。据义和团说,阿克丹与西什库教堂的洋人已有勾结,倒转炮口预备轰自己人,所以用军法处斩。

“这不象话!”赵舒翘向刚毅说:“倒戈自然应该军法从事,可是总不能让义和团来执虎神营的法。而况翼长是二品大员,不经审问,遽尔斩决,也有伤朝廷的体制。”

刚毅默然。好久,叹口气说:“骑虎难下了。”

“中堂应该跟端王提一声,得想个法子约束才好!”

“约束?谈何容易。如今东城是甘军的天下,西城是义和团的世界,再下去,只怕连大内都难得清净。”刚毅咬一咬牙,作出破釜沉舟的姿态:“如今没有别的话说,只有一条路走到底,硬闯才能闯出头。”

“怎么闯法?”赵舒翘觉得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不管是不是中听,都非吐出来不可:“就算把使馆踏平,西什库教堂烧光,又能怎么样,还能挡得住洋人不在大沽口上岸?”

“上岸就把他们截回去。天津一定能守得住,守得住天津就不要紧。”

赵舒翘说不下去了。唯有寄望于马玉昆与聂士成,能够守得住天津。

※※※

以浙江提督的官衔,暂时统带武卫左军的马玉昆,是六月初三由锦州到天津的。随带马步军七营,驻扎河东,只住民家空房,凡是上了锁或有人住的房间,一概不准入内,亦不准士兵在街上随便游荡。天津人久苦于义和团的蛮横­骚­扰,一见有这样一支有军纪的军队,衷心感动,所以对马玉昆大为捧场,到处都有人在说:“洋人只怕马三元,他一到了,洋人无路可走了。”马三元就是马玉昆,他的别号又叫珊园。

就在这天,张德成与曹福田会衔出了一张告示,说是“初三日与洋人合仗,从兴隆街至老龙头,所有住户铺面,皆须一律腾净,不然恐有妨碍。”这一带在海河东岸,铁路以西,为各国的租界,统名紫竹林,犹如京师东交民巷,为义和团攻击的主要目标。

天津人此时对义和团已是不敢不信,不敢不怕,所以一见布告,从金汤桥的东天仙茶园开始,沿海河西岸到老龙头火车站的店面住家,毫无例外地闭门的闭门,走避的走避。但马玉昆的队伍亦驻在这一带,自然不理会这张布告,反而有好些士兵,特意挑高处或者视野广阔的地方去作壁上观。

但看到的只是远处洋兵的严密警戒,直到黄昏日落,始终未见义和团出击。而第二天一早却纷纷传言,有所解释,据义和团说,这天是东南风,不利于军,要家家向东南方面,焚香祷告,转东风为西北风,便是大破洋人之时。

有人拿这话去告诉马玉昆,他听罢大笑,“今天六月初四,东南风要转西北风,起码还得两三个月。”他说,“咱们别信他那一套鬼话,自己­干­自己的。”

于是马玉昆下令构筑工事,用土堆成好几座炮台,安设小炮,架炮测距,不忙着出战。

可是市面上传说纷纭,说马玉昆如何如何打了胜仗。义和团相形见绌,威望大损,张德成觉得很不是滋味,决定去拜访马玉昆,设法找面子回来。

提督是一品武将,但张德成的派头也不小,坐着裕禄所派来的绿呢大轿,到得马玉昆的行台,先着人投帖,直到马玉昆出来迎接,方始下轿。

“三元,”张德成大声喊着,就象久不见面的老朋友似地,“你那一天到的,怎么不来看我?你我在天津都是客,俗语说:”行客拜坐客。‘你不先来看我,是你不对!“马玉昆一愣,心里也有点生气,与此人素昧平生,怎么这样子说话?本待放下脸来斥责,继而转念,他是故意套近乎,为自己妆点面子。此人虽不足取,手下有好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义和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得罪了他,要防他紧要关头掣肘捣乱。为了免除后顾之忧,说不得只好委屈自己了。

于是,他脸上堆起笑容,拱拱手说:“失礼,失礼!正要跟张老师去请教,不想反倒劳你的驾。请里面坐,好好商量破敌之计。”

“是啊!不是为商量破敌之计,我还不来呢!”说罢,伸出一只手来,马玉昆不能不理,张德成如戏台上所谓的“你我挽手同行”,大摇大摆,象走台步似地,牵着马玉昆,往里走去。

坐定下来,少不得还有几句寒暄,及至谈入正题,张德成自然大吹大擂一番。说的话荒谬绝伦,但意气豪迈,不由得就使马玉昆在心里浮起这样一个想法:“这小子,莫非真的有一套?”

“三元,”张德成话锋一转:“不是我拦你的高兴,我看见你安的炮位了,没有用!要说炮,你敌不过洋人,洋炮多,而且准。天津城里凡是紧要地方,都让紫竹林过来的炮弹打中了。你这几个炮位,迟早也得毁掉,白费工夫!”

“那么,张老师,不用炮攻,用什么?”

于是马玉昆以开玩笑的口吻,要求张德成作法,将洋人的大炮闭住。早有这么一个说法,义和团的法术,能使炮管炸裂,或者将炮口封闭,失去效用,马玉昆并不相信,故意出这么一个难题,意在调侃。

谁知张德成大言不惭,“好!”他拍胸应承:“我把洋人的炮,闭六个时辰。”

“你能拿洋人的炮,闭六个时辰,”马玉昆立即接口:“我就能把洋人一扫而光。”

“一言为定!”张德成倏地起立,“就此告辞。”

马玉昆一笑置之,依旧只管自己料理防务,并与驻军南郊八里台,一面须防备义和团偷袭,一面与紫竹林各国联军不时接战的聂士成取得联络。一夜过去,早将与张德成开玩笑的约定,抛在九霄云外,那知张德成居然派人来质问,问马玉昆,可是已将洋人一扫而光了?

“不错!”马玉昆答说:“我说过这话。不过那得张老师先将洋人的炮闭住啊!”

“是的。张老师已将洋人的炮闭住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马玉昆愕然。心里大为气愤,可是无法与来人争辩。入夜联军停战不开炮,张德成便作为他的功劳,那不太取巧了?“去你娘的!”马玉昆将来人轰走:“你们拿这些唬人的花样来开老子的玩笑!”

来人狼狈而去,马玉昆余怒未已,很想去见总督裕禄,揭穿义和团的骗局。左右有人劝他,说裕禄已自陷于义和团的“迷魂阵”中,无法回头了,几次奏报,义和团如何忠勇,如何神奇,如何杀了洋人多少万?而且还奏保张德成、曹福田“堪以大用”。这两个人在总督衙门来去自如,裕禄奉若神明。

在这种情形之下,试问,进言有何用处?

从关外来的马玉昆,听得这些话,诧为奇闻,同时也不免泄气,绝望地轻声自语:“天津保不住了!”

※※※

京官逃的逃,躲的躲,或者衙门被毁,或者道路不通,一切公务,无形废弛,亦没有那个衙门的堂官,再对部属认真考勤。唯一的例外是翰林院。

翰林院为甘军一火而焚,不知有多少清流名士,痛心疾首,但掌院学士徐桐并不以为意,借了内城祖家街的镶黄旗官学,作为翰林院临时的院址,出知单通知所有的翰林,照常办事,但奉召而至的,十不得一。

徐桐非常生气,吩咐典籍厅取本衙门的名册来,逐一查问。名册所列,除了东阁大学士昆冈与他本人所兼的掌院学士名衔以外,第一行就是“日讲起注官侍读学士黄思永”,恰好是他所深恶痛绝的人。

这黄思永字慎之,籍隶江苏江宁,光绪六年的状元。虽为翰林,善于营商,道学家口不言利,已为徐桐所轻视,更坏的是好谈洋务,更犯了他的大忌。所以放眼一望,不见黄思永的影子,便即厉声问道:“黄慎之呢?”

“送家眷到通州去了。”

“告假了没有?”

“告了假了。”

“假期满了没有?”徐桐继续追问。

“昨天满的。”

“昨天满的,”徐桐越发声­色­俱厉,“何以不回京销假?”

有个编修叫严修,字范荪,天津人,是徐桐会试的门生,忍不住开口:“老师,黄慎之已经回京了。听说昨晚上有义和团到他家,说是‘庄王请黄状元有话谈’,不由分说,架着就走,至今下落不明。请老师作主。”

徐桐愣了一下,方始明白,黄思永好谈洋务,为义和团当作“二毛子”,架到庄王府,神前焚表,吉凶难卜。心想:

“这是他自作自受,何能为他作主?”

于是想了一下,用训饬的语气答道:“既知到庄王府,怎么又说下落不明?你少管闲事!”

“老师!这个闲事,你老可不能不管!也是你老的门生,奉命出差,路上让义和团抢劫一空,狼狈不堪。”严修抗声说道:“这样下去,不待外敌,先自倾其国了。”

“是何言欤!”徐桐勃然变­色­,“你倒是说的谁?”

“骆公骕. ”

此人亦是一位状元,名叫骆成骧,四川资州人。他是光绪二十一年乙未的状元,亦是徐桐会试的门生。殿试的名次本来列为第三,应该是探花,由于他的策论中有两句话:“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而其时正当甲午大败之后,皇帝感时抚事,认为骆成骧血­性­过人,特地亲手拔置第一,照例授职翰林院修撰。

这年庚子,子午卯酉,大比之年,骆成骧放了贵州主考。乡试主考,照例边远省分最先放,骆成骧从京里动身时,义和团已经闹得很厉害了,见启秀辞行时,启秀告诉他说:“等你回京复命时,京里就没有洋人了。”那知洋人犹在,他的行囊资斧却没有了。

听严修说罢经过,徐桐将脸一沉,“范荪,”他摆出教训的神­色­:“读书明理,凡事不可不细加考察。义民忠勇奋发,向不贪财,否则会遭神谴,这明明是莠民假冒义和团­干­的好事!”

严修还想争,他的一个同年曹福元拦住他说:“算了,算了!骆公骕不过财去身安,刘葆真连条命都送在‘莠民’手里了!”

“莠民”是假意避忌的说法,其实也是义和团。被杀的刘葆真,名叫刘可毅,江苏常州人,光绪十八年的会元。此人­精­研麻衣相法,自道额有恶纹,恐有横死之厄,而偏偏会试揭晓,玻璃厂卖“红录”,曾将他的名字错刻为“刘可杀”。

这个传遍九城的新闻,将刘可毅会试夺元的满怀喜悦,冲得一­干­二净,而且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等殿试已过,点了翰林,心里便在想,词臣不会犯杀头的罪名,只有科场舞弊,如咸丰八年戊午科场案,纵非有心,亦难免有绑赴菜市口的可能。因此,每逢点考官,他人唯恐不得,独独刘可毅相反。本来,想派充考官难,不想当考官很容易,翰林点考官,须先经过一次考试,名为“考差”,如果不应考差,根本就不会点考官。可是,穷翰林举债,都以“得了考差还”作为保证,如果根本不应考差,债主问一句:“拿什么来还?”便无词以对。所以刘可毅考差照样参加,只是下笔草草,不望取录。从入翰林以来,八年之中连个顺天乡试的房考官都没有当过。

到了五月里,义和团由近畿蔓延到京城,刘可毅一看势头不妙,找个借口,请假回籍,想躲过这场劫难。那知冤家路狭,在潞河遇见一个无意之中所结的仇人。刘可毅未中进士以前,在一个亲戚家当西席,有个厨子勾搭上了一个丫头,幽会时为刘可毅撞个正着,一时多事,告诉了居停,厨子被逐,因而结怨。不想十年以后,这个厨子当了义和团的大师兄,一见刘可毅,自然不肯放过,劫持以去,下落不明。又有一说,是遇害了,“可杀”竟成恶谶。

听得刘可毅故事,清秘堂中,惨然不欢,徐桐却板起脸来说:“这是咎由自取!夷人欺凌,神人共愤,不赴君父之难,只想独善其身,真是枉读了圣贤书!”

“不过,老师,”曹福元说:“‘莠民’冒充义和团横行不法,也该严办才是!”

“那当然要严办,我要面奏皇太后,请再降严旨。不过,‘福者祸所倚,祸者福所倚’,祸福无门,唯人自召,诸君只要存心光明正大,不投机,不取巧,虽在危城,亦必蒙神佑。”他摇头晃脑地加了两句:“勉之哉,勉之哉!”接着,便起身走了。

出了镶黄旗官学,轿子抬往西华门,这是目前唯一的入宫之路,盘查甚严。徐桐是赏了“朝马”的,通行无阻,轿子横越禁城,直到宁寿宫前,“递牌子”要见慈禧太后。

※※※

太后正在召见庆王与荣禄,谈的虽是战局,但由近及远,北起关外,南到江浙,亦等于综观全局。

近的先谈东交民巷使馆区,“董福祥要大炮,我看,”慈禧太后说:“似乎不能不给他了!”

“不是奴才不给,有一层不能不顾虑。”荣禄是早就防到慈禧太后有此主张,预先想好了一个万驳不倒的理由:“大炮必得架在正阳门或者崇文门城垛子上,居高临下,打出去才管用,不过由南往北,大炮不长眼睛,怕打了堂子,怎么得了?”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悚然而惊。“堂子”对汉人而言,是个绝不许阑入的禁地,就是旗人,除非是天潢贵胄,或者在内务府当差而主管祭祀的官员,亦无由得窥其究竟。因为如此,便有些离奇的传说,道是堂子中所祭的是明朝名将邓子龙。

明朝万历年间,日本丰臣秀吉征朝鲜,明朝因为成祖的生母碽妃是朝鲜人,外家有难,理当援救。邓子龙在万历二十六年,以副总兵的官衔,领水师从陈璘东征,与朝鲜统制使李舜臣共当先锋。年逾七十的老将,身先士卒,锐不可当,以致在釜山以南的海面阵亡。

其时清太祖已经起兵,据说常微服至辽东观察形势,有一次为明朝东征的士兵所擒,解送到邓子龙那里,一见投缘,私下放他出境。为了报答这番大恩,特为设祭。所以京城里的人,提起堂子,都叫它“邓将军庙”。

又一说邓子龙为国捐躯,残而为神,在辽东的皮岛上有他的庙。有一次太祖出战不利,危急万分,迫不得已在邓子龙庙祷求神佑,结果竟得脱险,因而在辽阳立庙,每年元旦首先祭邓将军,如或怠慢误时,邓将军就会在宫中显灵。

这此说法,真相如何,已无可究诘,不过,堂子为皇帝家祭之所,祭事之郑重,过于南郊祭天。犹如后妃不入太庙,慈禧太后亦没有到过堂子,只是一提起堂子,便有懔惧之感。尤其有大征伐必祭堂子,如今在用兵之时,倘或堂子被毁,神失凭依,更何能庇佑三军?

因此慈禧太后连连摇手:“算了,算了!那可动不得!”

“是。”荣禄答说:“堂子就在御河桥东,靠近翰林院,甘军烧翰林院,没有波及堂子,真是祖宗有灵。如果落一两个炮弹在那里,奴才是管大炮的,可是万死不足以蔽其辜了。”慈禧太后皱着眉点头:“我可就不明白了!”她说,“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难道真的攻不下来?”

荣禄不答,只拿眼睛往旁边瞄了一下。受了暗示的庆王奕劻便即说道:“洋人是‘困兽犹斗’,甘军呢,是‘投鼠忌器’,就譬如堂子要保护,打仗就是一个牵制。皇太后、皇上圣明,就把使馆拿下来,也是胜之不武!各国传说开去,也不是件有面子的事!”

“要怎么样才有面子?”慈禧太后忽然激动了:“别说洋人,南边各省也看不起朝廷。不过,也难怪,连京城里自己的地方都收不回来,怎么能教人看得起。”

“回皇太后的话,南边各省……。”

“你别替他们说话了!”慈禧太后打断荣禄的话:“你看,三令五申,催各省调兵解饷,有理这个碴儿的没有?”

于是慈禧太后从咸丰八年英法联军内犯说起,历数几次京师有警,只要一纸诏令,各省督抚或者亲自领兵赴援,或者多方筹饷接济。这一次根本之地的危急,过于咸丰八年,但应诏勤王的,只有山东巡抚袁世凯所派的一支兵,以及江苏巡抚鹿传霖晋京来共患难。至于催饷的上谕,视如无物,根本不理。抚今追昔,慈禧太后对朝廷威信的失坠,颇有痛心疾首的模样。

其实就是袁世凯与鹿传霖,也还不是尊重朝廷,只是买荣禄的面子。袁世凯领武卫五军之一,且为荣禄所提拔,当然不能不听指挥,鹿传霖与荣禄则别有渊源。荣禄的岳父,已故武英殿大学士灵桂,是鹿传霖的老师,本为世交,及至荣禄为宝鋆、翁同龢所排挤,外放西安将军时,鹿传霖正当陕西巡抚,对侘傺无聊的荣禄,颇为礼遇,因而结成至交。这些都是慈禧太后所了解的,一想起来,更觉得荣禄毕竟与他人不同。而今如说朝中还有能为督抚忌惮的大臣,怕也就只有荣禄一个人了。

就这一念之转,慈禧太后觉得不宜再对荣禄多加责备,自己将胸中的一团火气压一压,平心静气地问道:“李鸿章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李鸿章,已经三次电旨催促,迅即来京。而李鸿章始终表示,只身赴难,无裨大局。如果要谈和,第一、要保护各国公使;第二、要自己剿捕拳匪。换句话说,这就是李鸿章进京的条件,做不到这两点,他是不会离开广州的。

如果据实而陈,慈禧太后必以为是李鸿章挟制朝廷,又挑起她刚平息下去的火气。所以荣禄向庆王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以后,方始答说:“用人之际,要请皇太后、皇上格外优容。奴才在想,如果调李鸿章回北洋,催他上任,他也就无可推托了。”

“莫非,”慈禧太后问说:“他是拿这个来要挟?”

“那,他不敢!”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裕禄也实在太无用!可是,李鸿章是不是肯接北洋,我看,亦在未定之天。”

荣禄与庆王本来都有心病,一个怕他回北洋,一个怕他回总理衙门。如果慈禧太后在两三个月以前说这话,必为荣禄与庆王颂作圣明,但事到如今,巴不得能卸仔肩。有李鸿章来,总是一个大帮手,分劳、分忧、分谤,无论如何是于己有利的事。所以异口同声地说:“肯接!”

“好吧!你们说的青接北洋,那就让他回北洋。”慈禧太后说:“当然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那么,裕禄呢?”

“那只好另外安置了。”

“你们去商量。”慈禧太后很深沉地说:“不过,你们可得想一想,朝廷这样子迁就,如果李鸿章仍旧不肯进京,那一来面子上更难看。”

“是!”荣禄答说,“决不能再伤朝廷的面子。”

接下来谈压境的强敌,除了天津以外,关外的形势亦很险恶,沈阳、辽阳等处教堂被毁,铁路被拆,而俄国军队不断开到,如果发生冲突,必非其敌。因此李鸿章、刘坤一,以及驻俄公使杨儒,都直接打电报给盛京将军增祺,请他切勿轻举妄动,免得为俄国资为进兵的口实。这些电报,同时亦发到总理衙门,所以庆王对入侵之敌的动静,大致了解。

“各国军队,就数俄国派得最多。除了关外,在天津的也不少。”庆王乘机说道:“李鸿章到过俄国,跟俄国掌权的户部尚书威德,很有交情。前十天,威德告诉钦使杨儒,对我大清朝,决不失和,又说最好李鸿章到京里来。德皇也告诉钦使吕海寰,让李鸿章出来议和。事情实在扎手,请皇太后、皇上早降旨意。”

言外之意是要让李鸿章来掌管洋务。慈禧太后觉得庆王未免太不负责任,心中不悦,便微微冷笑:“你们也别把‘和’这个字,老摆在心里!能和则和,不能和也就说不得了。李鸿章替国家效力多年,军务、洋务都是熟手。至于怎么用他,要看情形。这会儿怎么能认定了,说李鸿章进京,就是议和来的!那不自己就先输了一着了吗?”

一听话锋不妙,庆王与荣禄在仓卒之间,都莫测高深,唯有碰头,不发一言。

“皇帝,”慈禧太后转脸问道:“你有什么话交代他们?”

皇帝有些猝不及防似地,哆嗦了一下,定定神答说:“没有!”

“皇上没有话,你们都听见了?”

何须有此一问?仿佛预先留着卸责的余地似地?庆王与荣禄更觉得慈禧太后这种态度,很难理解,更须防备,所以跪安退出以后,彼此商量,决定将慈禧太后的意思,转达给“军务处”,看是何反应,再作道理。

“军务处”是徐桐所定的一个名称。火烧翰林院,正当斗志昂扬之时,慈禧太后曾有面谕:“派徐桐、崇绮与奕劻、载漪等,会商京师军务。”因此,徐桐想出“军务处”这么一个名目,隐寓着有取军机处而代之的意味在内。

※※※

“李鸿章真了不起啊!”载漪大声嚷着:“俄国人保他,德皇也保他!尽替外国人办事了!”

“话不是这么说!”庆王用慈禧太后的话说:“中外古今,没有那一国能打仗打个没完的。”

“没有打呐!可就想和了。”

“那……。”庆王出口的声音极重,但一下子就泄了气,拖曳出长长的尾音。他本想顶一句:“那你就打吧!看你能有多大的能耐?”这是一时气愤的想法,不待话到口边,就知道不能这么说,硬生生截断,才有此怪异的声调。

“王爷!”崇绮开口了:“这里是军务处,只管调兵遣将,何能议及谈和之事?”

庆王虽不见得有多大的才具,但对付崇绮之流,却是游刃有余,当即答说:“好吧!咱们就谈军务。如今大沽口外,洋人的兵船到得不少,关外,俄国亦不怀好意。且不说南边有没有变化,光是这两处的局势就够扎手的了。关外是根本之地,而且鞭长莫及,只有委屈求全之一法,天津这方面,如果抵挡不住,各国军队长驱直入,请教,怎么样才保得住京城?”

“天津当然非守住不可!”载漪很快地答说。

“那么,兵力够不够呢?”庆王也极快地接口:“那里只有聂士成、马玉昆两军,有一处失手,就是个大缺口!”

“若有缺口,”徐桐很有把握地说:“义和神团,必能堵住。”

庆王笑笑不作声。这付之一笑,是极轻蔑的表示,徐桐心里当然很不舒服。可是,他还不敢惹庆王,唯有用求援的眼­色­,望着载漪。

载漪亦已看出义和团不足恃,不过,一则不便出尔反尔,说义和团无用,再则,义和团虽不能“灭洋”,但还可用来“扶清”——扶助大阿哥接位。载漪已经将交泰殿所藏的二十几方御玺,偷了一方在手里,必要之时,可以利用义和团的愚妄无知,硬闯深宫,行篡弑之实于先,然后以私藏御玺,钤盖诏书,假懿旨之名于后。因此,明知徐桐的用意,亦只好装作未见,管自己针对着庆王的话作答。

“天津方面,马上就有援军到。山东有登州总兵夏辛酉,已经在路上了,另外再让袁慰庭派三千人来。”载漪略停一下,又以很兴奋的声音说:“李鉴堂自动请缨,已经募了十六营湘勇北上了!”说着,他拿出一封电报来给庆王看。

庆王大感意外,李鉴堂就是李秉衡,此人以州县起家,当到督抚,颇有贤能的名声。上年由于刚毅的保荐,以钦差大臣巡视长江水师,这是当年特为彭玉麟而设的一个差使,地位在督抚之上,所以沿长江八督抚联名致电荣禄,建议“东南自保”即由李秉衡领衔。但亦仅此一电列名,以后关于东南自保,就只是在盛宣怀居中联络之下,由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与两广总督李鸿章在磋商主持。虽知李秉衡态度有变,但由主和一反而为主战,且领兵勤王,无论如何是可诧之事,所以很仔细地看了李秉衡的电报。

电报中当然有一番忠义之忱溢于言表的慷慨陈词,不过其中要紧的话,只有四句:“西兵专长水技,不善陆战,引之深入,必尽歼之。”

看到这里,庆王大为摇头:“这个说法太危险了!京津密迩,‘引之深入’引到什么地方?”他向载漪说:“老二,你可千万别听他的话!以为天津失守了都不要紧,还可以设伏邀击。当年僧王那样子神勇,就是为了有此想法,吃了大亏。”

“噢?是怎么回事?”

“咸丰八年僧王守大沽口,也是说,洋人不善陆战,撤北塘兵备,纵敌登岸。那知洋人的枪炮厉害,天津的地形,又是冈陵迭起,居高临下,把僧王的三千黑龙江马队,打得只剩了七个人,等僧王知道失算,大错已经铸成了。”庆王又说:“真要说洋人不善陆战,照我看亦不见得。东交民巷使馆的兵,包里归堆,不到一千,甘军比他们多好几倍,到现在还是攻不下来。谁善谁不善,也就可想而知了。”

庆王前面的那段话,不免言过其实,是欺侮载漪与徐、崇二人,根本不懂军务,后面那几句话倒是振振有词,因而使得载漪大感刺心,便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

“庆叔,你也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甘军虽多,其器不利,如果不是荣仲华捣乱扯后腿,肯给大炮,使馆早就夷成平地了!”

“京城里开大炮,又是由南往北打,这件事,连皇太后都担不起责任。”

这话的意思是怕毁了列祖列宗的享殿灵位。庆王搬这顶大帽子很管用,载漪语塞,更加蛮不讲理。

“庆叔,反正不管你怎么说,阵前不能易将,李少荃决不能调直督!”

庆王觉得他的话硬得刺耳,未免不悦,于是又搬一顶大帽子:“有懿旨呢?”

“有懿旨也……。”载漪突然把话截住。

虽只半句,未说完出来的几个字,从语气上亦可以猜想得到,是“不行”或者“不管用”。庆王悚然而惊,心里在想,载漪要公然抗旨了!看来其祸不远。

默然半晌,他不发一言地起身走了。

※※※

荣禄的大炮,终于不得不动用了,这一次是载漪进宫奏请。“炮子没有眼睛,会打了堂子”的顾虑,当然要提出来,载漪力言无碍,说将炮架子筑在东安门外北夹道,自北往南打,炮弹越过堂子,落在英国使馆,方始爆炸,决不致危及要地。

慈禧太后觉得言之有理,便召荣禄进宫,当面交代。这一下无可推诿了,荣禄只得答应,不过提出一个条件,大炮不能借给甘军,得由他自己派队伍­操­作。慈禧太后也同意了。

大炮是在荣禄亲自指挥的武卫中军中,专有一个“开花炮队”,统带名叫张怀芝,字子志,是出驴皮胶的山东东阿县人,天津武备学堂出身。学炮科的脑筋比较清楚,张怀芝拉炮入城,架好炮位,校好表尺,心想,这一炮下去,聚集在英国公使馆内的各国公使,什九送命,杀了一个克林德,已经引起轩然大波,杀尽各国公使,责任岂不更重?

这样一想,便严诫“炮目”,非自己亲自在场下令,任何人指挥开炮,皆应拒绝。叮嘱再三,方始上马,直奔荣禄府第求见。

荣禄那有工夫接见一名炮队统带,派人来问,何事求见?张怀芝答说:“大炮已经校准了,只要开炮,一定打中英国公使馆,倘若落在别处,甘领军法。不过,没有中堂的亲笔手谕,决不开炮!”

“怎么着?这还得中堂下条子吗?”

“是!”张怀芝答说:“非下不可。”

来人不发一言,回身入内,将张怀芝的态度据实转陈。荣禄听罢,默无一语,只在书房里绕圈子。

这是他从做官以来,所遇到的最大的一个难题,也是一生公私大小事故中最难作的一个决定。如果违旨,且不说将从此失宠,而且,载漪在洋人与义和团的激荡包围之下,昏瞀狂悖,心智失常,说不定就会做出不测的举动,­性­命或恐不保。倘或遵旨开炮呢,这个祸就闯得不可收拾了。一世声名,付之流水,犹在其次,将来惩办祸首,这一纸交与张怀芝的手谕,便是死罪难逭的铁证。

足足徘徊了一个时辰,张怀芝等得不耐烦,托人来催问,荣禄无奈,只好这样答说:“你告诉他,已经给了他命令了,还要什么手谕?”

来人如言转达,张怀芝却更冷静,“不错,”他说:“中堂给了我命令,教我拉炮进城轰英国公使馆。不过,炮兵的规矩跟别的不一样,到了阵地上,一切都布置好了,还得指挥官亲口下令:”放!‘才能放。劳你驾,再跟中堂去回。劳驾、劳驾!“说着,还行了个军礼。

此人无奈,只得再替他走一趟,刚一转身,却又为张怀芝喊住了。

“请慢!有句话,请你千万跟中堂说到,要手谕!”张怀芝又加了一句:“口说无凭。”

“好了!俺替你说到。”那人­操­着山东口音,微微冷笑:“老乡,你那个统带,大概不想当了。”

话虽如此,倒是很委婉地替他将话转到,荣禄叹口气说:“这个家伙好厉害!简直要逼死人。”

于是,复又徘徊,心口相问,终于想出一条两全之计。但此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倘或张怀芝不能领悟,还是白费心计。转念到此,又叹口气,“看造化吧!”他说:“你告诉他,手谕没有,炮要照开。反正宫里听得见就是了。”

“是!”

“你倒是把我的话听清楚了!”荣禄特别提醒:“照我的话,原样儿告诉他,不能少一个字,也不能多一个字!”

那人复述了一遍,只字无误,回出来便跟张怀芝说:“中堂说的:”手谕没有,炮要照开。反正宫里听得见就是了!‘“

张怀芝愣住了,“这,”他问:“中堂是什么意思呢?”

“谁知道啊?你回家慢慢儿琢磨去吧!”

张怀芝怏怏上马,一路走,一路想,快走到东安门时,突然悟出荣禄的妙用,顿觉浑身轻快,心怀一畅。上得炮位,亲自动手,将表尺拨弄了好一会,方始下令开炮。

“注意目标,正前方,英国公使馆。”张怀芝将“英国公使馆”五字喊得特别响,停一下又大吼:“放!”

炮目应声拉动炮闩,一声巨响,炮弹破空而起,飞过城墙,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只见外城正阳门大街与崇文门大街之间,烟尘漫空,却不知炮弹落在何处?

※※※

荣禄的住宅在东厂胡同,离东安门不远,因而炮声震撼,格外觉得惊人。他没有想到张怀芝会这么快动手,意外之惊,更沉不住气,从藤榻上仓皇而起,一叠声地喊:“快拿千里镜,快拿千里镜!”

一面说,一面往后园奔去,气喘吁吁地上了假山。京中大第,多无楼房,只好登上假山,才能望远,等千里镜取到,向南遥遥望去,烟尘不在内城,方始长长地舒了口气。

“请陈大人来!看炮弹打在那儿?”

“陈大人”就是署理顺天府府尹陈夔龙。因为荣禄要问炮弹落在何处,得先查问明白,所以隔了好久才到。

“炮弹落在草厂十条。”陈夔龙答说:“山西票号‘百川通’整个儿没了。”

“伤了人没有?”

“怎么能不伤人?大概还伤得不少,正在清查。”

“可怜!”荣禄摇摇头,“无缘无故替洋人挡了灾!”

“中堂!”陈夔龙诧异:“莫非……?”

“咱们自己人,说实话吧!张怀芝这个人,总算有脑筋,有机会得好好儿保举他。”接着,荣禄将张怀芝来要手谕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中堂真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过也亏张统带居然体味出中堂的深意,这一炮虽说伤了百姓,倒是救了国家。”

“是啊!伤亡的请你格外抚恤。不过,不必说破真相。”

“是,是!夔龙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不过,皇太后面前,就这一声响,能搪塞得过去吗?”

“我自然有法子。”荣禄突然定神沉思,好一会才说:“凡事预则立。筱石,有件事,你悄悄儿去预备,备二百辆大车在那里。”

听得这一声陈夔龙立刻就吸了口气。京官眷属,纷纷逃难,甘军又横行不法,到处截车装军械、装“掳获”的物资,那里还能弄得到二百辆大车。

“筱石,”荣禄见他面有难­色­,不等他开口,先就说道:“你的前程,一半在这趟差使上。再跟你说一句,什么事都没有这件事要紧。”

陈夔龙恍然大悟。翠华西幸,荣禄在替慈禧太后作逃难的打算了。

于是他问:“什么时候要用?”

“但愿不用!要用,可是说要用就用!”

陈夔龙心想,天津是京师的门户,两宫如果仍如当年避往热河,启驾之期视天津存亡为转移,及今着手找车,还不致误了大事,因而很有把握地说:“但愿不用,果真要用一定有。”

辞出荣府,最要紧的一件事,当然是处理被灾之地的善后。百姓很可怜,但也很老实,逢到这种时世,无非自怨生不逢辰,糊里糊涂成了义和团与甘军手中的冤魂,不知多少的遗属从没有向官府提出过任何要求,如今遭了炮弹,顺天府抚伤恤死,有钱有米有棺木,反觉得恩出格外,感激不尽。

可是,有件事却使得陈夔龙有点担心。原来崇文门大街以西,在元朝有条河,名为三里河,河边原是收积苇草之地,名为草厂。三里河堙没,逐渐化为市廛,自东徂西,共有十条胡同,即称为草厂一条、二条至十条。此地为各省旅客聚集之区,所以一多会馆,二多票号。票号都是山西帮,在洋人不曾大批到中国以前,无论南北,提到“西商”,都知道是实力雄厚的山西客商。自从张怀芝一炮,百川通替英国公使馆挡了灾,邻近的十几家山西票号,连夜会商,决定迁地为良,去投奔贯市李家。

贯市是京北不当大路的一个小镇,但地不灵而人杰,提起贯市李家,颇有人知名。李家开镖行,信誉卓著,主人很有侠义的名声,手下亦有好些­精­通拳脚的“镖头”、“趟子手”,因而为义和团所忌惮,在扰攘烟尘中,得以保持一小片乐土。京中票号,输送现银,向来多托贯市李家包运,相知有素,不妨急难相投。商量既定,即时乔迁,到得第二天中午,草厂的票号都在排门上贴出梅红纸条:“家有喜事,暂停营业”。

票号对于市面的影响,虽不如“四大恒”那样如立竿见影之速,但人心惶惶之际,传说票号都已歇业,令人更有京师不保,大祸临头之感,以致秩序更坏,让陈夔龙大为头痛。

还有件头痛的事。突然间传来一通咨文,说甘肃藩司岑春煊,领兵勤王,将到京师,咨请顺天府从速供应车马伕子,以济军需。再一打听,岑春煊本人已轻骑到京,而且已由两宫召见,颇蒙慈禧太后温谕奖饰。照此看来,似乎还不能不买他的帐,可是供乘舆所用的二百辆大车,都还不知道在那里?何能再有多余的车马供应岑春煊。

因此,陈夔龙不能不又向荣禄请示。听知来意,荣禄冷笑一声说:“哼,这小子!你总知道他是怎么混起来的吧?”

“听是听说过,不知其详。”

“他小子最会取巧。他是……。”

他是已故云贵总督岑毓英的儿子,举人出身,以贵公子的身分,在京里当鸿胪寺少卿。冷衙闲曹,复又多金,所以每天只在八大胡同厮混,结识了一个嫖友,山东人,名叫张鸣岐,也是举人。两人臭味相投,无话不谈。

其时正当戊戌政变之前,从四月下旬下诏“定国是”以后,天天有推行新政的上谕,亦天天有应诏陈言的奏折。只要肯用脑筋,会出花样,升官发财,容易得很。岑春煊是个极不甘寂寞的人,便跟张鸣岐私下商量,怎么得能找个好题目,做它一篇好文章,打动圣心,上结主知?

张鸣岐想了一会说:“题目倒有一个。有了好题目,不愁没有好文章。只是有一层难处,阁下先得丢纱帽。”

“丢纱帽就丢纱帽!区区一个鸿少,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是跟你说笑话。”张鸣岐笑道:“若能丢掉那顶纱帽,不愁没有玉带。只恐仍旧让你戴那顶旧纱帽,那就一定是白费心机了。”

原来张鸣岐所找到的一个好题目是,裁撤有名无实的衙门与骈枝重叠的缺分。建议京中裁六个衙门,第一个是詹事府,这本是所谓“东宫官属”,职在辅导太子。清朝自康熙两次废太子以后,即不立储,这个衙门,有名无实,自不待言。

第二个衙门是通政司。这个衙门在明朝是第一等的中枢要地,总司天下章奏出纳,严嵩之能成为权­奸­,就因为有他的­干­儿子赵文华当通政使的缘故。可是到了清朝,外有军机,内有内奏事处,通政司就象内阁一样,大权旁落,徒拥虚名了。

第三个衙门是光禄寺。这个衙门的职掌,是管祭祀及皇宫的饮食,职权早为内务府所夺,所以“光禄寺的茶汤”,与“武备库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等等,成为京中的一个笑柄。

第四个衙门,就是岑春煊做堂官的鸿胪寺,职司鸣赞,事务极简,除了祭典朝会司仪以外,无所事事。而且是个根本不该有的衙门,因为鸿胪寺的职掌,太常寺全可兼办。

第五个衙门是太仆寺,专管察哈尔、张家口的牧马。职掌与兵部的车驾司,以及上驷院不大搞得清楚。

第六个衙门是大理寺。这倒是个“大九卿”中最重要的一个衙门,与刑部、都察院并称为“三法司”。若遇钦命三法司会审案件,若非“全堂画诺”,即不能判处死刑。照会典规定:“凡审录,刑部定疑谳;都察院纠核。狱成,归寺平决。不协,许两议,上奏取裁。”本意是遇有重案,当刑部与都察院意见有出入时,归大理寺评断。但词讼之事,往往以刑部为主,都察院职司纠弹,审录常让刑部作主。争端不起,大理寺也就很少发生作用了。

外官有四个缺应该裁撤。那就是督抚同城的湖北、广东、云南,所管仅只一省,而总督与巡抚同城而治,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为人诟病已久。但从没有敢做裁撤的建议,因为不管裁总督,还是裁巡抚,一下就要敲掉三颗红顶子,谁也不敢冒这个大不韪。

因此,岑春煊主张裁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许多人有先获我心之感,而鄂、粤、滇三督,更如移开一块绊脚石,称快不止。

此外还有一个河道总督,亦是可有可无。清朝最重河工,分设总督两员,专司其事,徐州以南的河道,归江南河道总督管,简称“南河”,岁修经费四百万,是有名的肥缺。山东、河南的河道,归河东河道总督管,简称“东河”。洪杨之乱,东南沦夷,南河总督一缺裁去以后,即未恢复。剩下的东河总督,因为独一无二之故,所以简称“河督”,原驻山东济宁,改驻兖州。

但河督虽驻山东,而山东的河工,早已改归巡抚管理,堂堂一位总督,只管得河南境内的一段黄河,而犹须河南的地方官协力,才有事可办。因此岑春煊认为亦可省去,河南河工仿山东之例,归巡抚兼办。

这个奏折,侃侃而谈,无所避忌,先就对了锐意猛进的皇帝的胃口。而其中最讨便宜的是,岑春煊自己的缺分,即在应裁之列,更足以证明他说的话是赤心为国,大公无私。

七月十三上的折子,十四就有上谕,如岑春煊所奏,裁撤冗杂,被裁各衙门事务,归并有关衙门分办,下一天召见岑春煊,奏对称旨,再一天就放了广东藩司。

这就是张鸣岐所说的,“丢了纱帽有玉带”。但以五品京堂,一跃而为二品的监司大员,并且放到富庶省分的广东,不能不说是破天荒的异数。岑春煊当然踌躇满志,不过一下子敲掉多少人的饭碗,自然会成为众怨所集,很有人想拿了刀子去跟他拚命,吓得岑春煊连会馆都不敢住,尽快领了文凭,由海道经上海转到广州接任。

不久,戊戌政变发作,岑春煊总算运气,虽受牵累,并不严重。不过广东藩司却当不成了,改调甘肃。及至这年宣战诏下,通饬各省练兵筹饷,共济时艰,岑春煊认为又是一个上结主知的机会到了,便向陕甘总督陶模自告奋勇,愿意领兵勤王。

陶模知道他躁进狂妄,最爱多事,但勤王这顶帽子太大,不能不作敷衍,于是拨了步兵三营,每营四百多人,骑兵三旗,每旗两百余人。另外给了五万两饷银,打发他就道。

于是岑春煊轻骑简从,先由兰州出发,穿越伊克昭盟的所谓草地,由张家口入关,到京就带着一身风尘,先到宫门口请安,托人递牌子请慈禧太后接见。

这是各省勤王的第一支兵。慈禧太后大为感动,及至召见之时,只见岑春煊的一身行装,灰不灰,黄不黄,脸上垢泥与汗水混杂,仿佛十来天不曾洗面似地,更觉得他勤劳王事,如此辛苦,真正忠心耿耿,不由得就把他曾经附和新政的厌恶丢开了。

“你带了多少兵来?”

“四营、三旗,共是两千人。”

一听只有两千人,慈禧太后觉得近乎儿戏,就有些泄气了。

“队伍驻扎在那儿?”

“队伍还在路上。”岑春煊解释:“臣接得洋人无理,要攻我京城的消息,恨不得Сhā翅飞来,昼夜赶路,衣不解带。队伍因为骑兵要等步兵,又有辎重,所以慢了!”

“总算忠勇可嘉。”慈禧太后说道:“你也辛苦了,下去先歇着吧!”

一下来分谒当道,荣禄没有见他。此时跟陈夔龙谈起,仍然是卑视其人的语气。见此光景,陈夔龙亦就决定不理岑春煊,等他的队伍到了再说。

“那二百辆车,怎么样了?”荣禄亦不再谈岑春煊,只问自己所关心的事。

“想出一条路子,正在接头。”陈夔龙答说:“我想找十七仓的花户。”

这下提醒了荣禄,“对!”他很高兴地说:“亏你想得到!找花户一定有车。如果有麻烦,我替你找仓场侍郎去说话。”

得此支持,陈夔龙便放手去办了。京师与通州,共有十七个大仓库,专贮漕粮,仓中有专门经手代办上粮手续的番役,在仓场侍郎衙门中有花名册,所以称为“花户”,约有数十家,都是世袭的行当。此辈在正人君子口中,斥为“仓蠹”,而无不家道殷实,起居豪奢,可以比拟内务府的旗人。

京通十七仓所的漕粮,号为“天庚正供”,除了宫中所用以外,文武百官的禄米、京营将士的“甲米”,亦归十七仓发放,此外又有专养各部院工匠的“匠米”,以及入关以来八位“铁帽子王”嫡系子孙的“恩米”等等,都归花户运送。因此,每家都有数十辆、上百辆的大车,官府征发且又照给车价,等于雇用,自然乐从,所以不等三天工夫,二百辆大车就都集在顺天府衙门左右了。

陈夔龙很得意地去复命,只见荣禄容颜惨淡,本来就很黄瘦的一张脸,越显得憔悴不堪,不由得惊问:“中堂的气­色­很不好,是那里不舒服?”

“聂功亭,唉!”荣禄答非所问地:“阵亡了!”

陈夔龙亦觉心头一沉。整个大局,若论用兵防御,亦只有聂士成比较可恃,这一来,天津的防守,看来更无把握。

“死得不值!”荣禄黯然垂泪:“死得太冤!”

“怎么呢?”陈夔龙半问半安慰地:“中堂总要好好替他请恤罗?”

“眼前只怕还不行!”荣禄的声音很微弱:“义和团跟他的仇结得太深,他打得很好,大家都知道,可就是没有人敢替他报功。聂功亭就因为上不谅于朝廷,下见逼于拳匪,早就存着不想活的心了。”

陈夔龙嗟叹不绝,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天津的安危,“中堂,”他问,“天津不知道还能守几天?”

“危在旦夕了。”

“那么,就眼看它沦陷?”

荣禄不答。起身搓着手,绕了两个圈子,突然站住脚问道:“你看,是换裕寿山好,还是不换他好?”

陈夔龙茫然不知所答。首先他得明了,荣禄何以有此一问?因而反问一句:“换又如何?不换又如何?”

“不换,天津一定保不住,换了,也有利有弊。”荣禄踌躇着说:“只怕裕寿山正找不到抽身之计,这一换,正好合他的意,越发可以不管,天津丢得更快些。”

“这当然要顾虑。不过,我看,关键并不在此。”陈夔龙答说:“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督抚领袖,位高权重,平时谁不想这个缺?可是,这个时候,就不知道有谁肯临危受命了?”

“这你不必担心。有人。”

“那一位?”陈夔龙问。

“合肥。”荣禄答说:“朝廷已经三召合肥,始终托词不来。他的那一班人,象盛杏荪,已经开出条件来了,合肥不回北洋,就不会北上,张香涛、刘岘庄亦一再电催合肥北上。既然众望所归,我想,皇太后亦不会嫌他有要挟之意。”

“要挟!”陈夔龙问说:“皇太后嫌李中堂非要回北洋才肯进京,是要挟?”

“皇太后的话,比这个还要难听,说他简直是借机会勒索。”

“我看,”陈夔龙说:“那也只是盛杏荪他们那班人的想法,李中堂本人未必有此意思。”

“不管他有亦罢,没有也罢,如果调任直督,两广派人护理,他就不能不走了。否则不成了霸占了别人的缺分,挡了别人的前程了吗?”

“这,”陈夔龙笑道:“倒是逼李中堂进京的一个好法子。”他停了一下,将脸­色­正一正又说:“把李中堂调回来,至少,可收安定人心之效。”

“啊,啊!”荣禄猛然一击手掌:“这一说,更得这么办了!

我志已决。“接着喊一声:”套车。“

※※※

套车进宫,递牌子要见慈禧太后。很快地,有个小太监出来招呼,说“李总管请中堂说句话。”

于是荣禄随着他先去看李莲英。见了面却又不急着说话,拿西瓜,端金银露,又请他宽衣擦脸,张罗了好一会。荣禄宿汗既收,­精­神一振,觉得该办正事了,便即问道:“莲英,你有话?”

“没有什么话。只请中堂来凉快、凉快,不忙着见老佛爷。”

李莲英说:“牌子我压下来了,没有递。”

“怎么着?老佛爷在歇午觉?”

“不是!”李莲英说:“今天心境不好。谁上去,谁碰钉子,犯不着。”

原来是格外关顾之意,荣禄深为心感,道谢之后又问:“是为什么不痛快?”

“还不是那父子二人。”

所谓“父子二人”是指载漪与大阿哥。荣禄点点头说:“一位已够受了!何况还是爷儿俩!”

“唉!”李莲英叹口气:“老佛爷一辈子好强,偏就是这件事,总是让她不遂意。”

“怎么啦?又惹老佛爷生气了?”

“岂止生气!”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今天闹得太不象话了!老佛爷差点气得掉眼泪。”

荣禄大惊!慈禧太后生气见过,慈禧太后掉眼泪也见过,可就没有见过慈禧会气得掉眼泪!

“那不是奇闻吗?”

“也难怪,是老佛爷从未受过的气。就是一个钟头以前的事,端王带着一帮人进宫……。”

“那一帮是什么人?”荣禄打断他的话问,“是义和团?”

“中堂倒想,还有谁?”李莲英答说,“今儿个情形不同,更横了!有个大师兄见了老佛爷居然敢扬着脸、歪着脖子说‘宫里也有二毛子,得查验!’”

荣禄骇然,“这不要反了吗?”他问,“老佛爷怎么答他?”

“老佛爷问他‘怎么查验法?’他说‘如果是二毛子,只要当额头拍一下,就有十字纹出现。’又说‘太监宫女都要验。’那样子就象崇文门收税的,瞧见外省进京的小官儿似地,说话一是一,二是二,简直就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老佛爷让验了没有呢?”

李莲英苦笑了,“中堂,你倒请想,老佛爷如果一生气训斥一顿,他们回句嘴怎么办?若说不叫验,就得跟他们说好话,更没有那个道理。”说到这里,他突然一翘大拇指,“中堂,今天我才真的服了老佛爷!什么人都忍不住的事,老佛爷忍下来了,声­色­不动地说‘你们先下去,马上就有旨意。’大师兄居然下去了。险啊!就差那么一指头,纸老虎一戳穿,这时候就不知道成了怎么样一个局面了!”

听得这话,荣禄刚收的汗,又从背上涌了出来,抹一抹额头,急急问道:“以后呢?”

“以后,可就炸了马蜂窝了!胆儿都小,哭哭啼啼地来跟我说,还有去求老佛爷的,请老佛爷作主,不叫查验。老佛爷跟我说:”我也犯不着跟他们去讲人情,而且,万一人情讲不下来,我怎么下台?你跟太监宫女们去说,尽管出去,那里就拍得出十字来?果然拍出来了,也是命数,到时候再说。‘我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弄来二、三十个人让他们去拍,也没有拍出什么来,偃旗息鼓地走了。他们也明白,老佛爷给了面子,也还老佛爷一个面子。可是,中堂,你想想,老佛爷受了多大的委屈?“

荣禄不答,连连喝了两碗凉茶,喘口气问:“他们要查的就是太监、宫女,没有要别人?”

听得这话,李莲英双眼眨动,现出警戒的神态,将小太监挥走,拉一拉椅子,靠近荣禄说道:“中堂,有件事可非得跟你讨主意不可了!我看,他们今天进宫,象是对付皇上来的,幸亏皇上仍旧回瀛台去了。照这样子,不定那天遇上了,万一、万一闯一场大祸,怎么办?”

“决不能闯那么一场大祸!一闯出来,大清朝的江山就完了!”荣禄紧闭着嘴想了一会,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莲英,保护老佛爷跟皇上,就靠你我两个了!我今天就调好手来守宁寿宫。不过,你得奏明老佛爷,下一道懿旨给我,未得老佛爷准许,谁也不准进宫,倘有不遵,不管什么人,格杀不论!”

李莲英想一想问道:“穿团龙褂的也在内吗?”

服饰的规矩,郡王以上的补服,是团龙褂,贝勒就只准绣蟒,不准绣龙。李莲英这一问,显然是指端王而言,荣禄毫不迟疑地答说:“对了,一概在内。”

刚谈到这里,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奔了来说:“李大叔,你老请吧!老佛爷在问了。”

“大概有事找我。中堂,你索­性­请等一会儿,我上去看情形,就把刚才说的那件事,办出个起落来。”

等他走不多久,只见刚才来回话的那个小太监,又是匆匆奔了来,向荣禄来报,慈禧太后立等召见。跟着走到乐善堂,李莲英己迎在东暖阁外,悄悄告诉他说,慈禧太后听说他来了,神­色­之间很高兴,看样子有许多话要说,是个进言的好机会。

荣禄点点头,略微站了一下,将慈禧太后此时的心境,揣摩了一番,方始入内。

“你总听说了吧?什么仪制,什么规矩,全都谈不上了!”

“奴才死罪!”荣禄似乎悲愤激动得声音都变过了:“奴才只恨自己心思太拙,象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应该早就想到了的!”

“谁想到,端王……,”慈禧突然顿住,好一会才很快地说:“你知道的,我做事向来不后悔,也不必去提他了!莲英跟我回,说你要我写张字给你?”

“是!”荣禄答说:“虽然有懿旨,奴才也不能鲁莽。”

“这话说得对了!我可以写给你。拿朱笔来!”

于是,李莲英亲自指挥太监,端来一张安设着朱墨纸笔的小条桌,摆在慈禧太后面前,照荣禄的意思,写下一道朱谕:“凡内廷、西苑及颐和园等处,着荣禄派兵严密护守,非奉懿旨召见,不准闯入。倘或劝阻不听,不论何人,均着护守官兵权宜处置,事后奏闻。特谕。”正中上方,钤上一枚一寸见方的玉印,七个朱文篆字:“慈禧皇太后御笔”。

于是,李莲英又权充颁诏的专使,捧着朱谕,南面而立,轻喊一声:“接懿旨!”

荣禄膝行两步,磕完头,接过朱谕,仍旧双手捧还李莲英,让他暂且供奉在上方,才又说道:“奴才谨遵懿旨,传示王公大臣,谅来没有人再敢无礼。”

“你瞧着办吧!”慈禧太后又加了一句:“皇上也得保护!”

“是。”

“这个局面,”慈禧太后很吃力地说:“照你看到头来是怎么个样子?”

荣禄不即答言,低下头去,抑郁地说了一句:“奴才不敢说。”

“是不敢说,还是不敢想?”

“是!老佛爷圣明,奴才不敢说,也不敢想。依奴才看,将来怕是要和都和不下来。”

慈禧太后倏然动容,好一会,脸­色­转为平静了,“你打电报给李鸿章,”她说:“问他,要怎么样,他才肯来?”

荣禄很快地答说:“第一、停攻使馆;第二、降旨剿灭拳匪。不过,这是一个月以前的话。”

“一个月以前,”慈禧太后略微迟疑了一下,终于将一句话说完:“我还能作主。”

荣禄悚然而惊!竟连慈禧太后自己都已承认,已受挟制,不能自主,这是件何等可怕之事?当然,他是不甘于承认有这样的事实的,大声说道:“现在,一切大事也还是老佛爷作主!”

慈禧太后的脸一扬,紧闭着嘴沉吟,好一会才说:“你的话不错,我不作主,还有谁能作主?不过,也不能说怎么就怎么。如今先谈李鸿章,我想先开了他的缺,让他在广州待不住,那就非进京不可了!”

这个想法的本意,与荣禄的打算不谋而合,但做法大不相同,“回老佛爷的话,”他说:“如果开缺,着令李鸿章进京陛见,恐怕于他的面子上不好看。”

“当然是调他进京。你看,是让他到总理衙门,还是回北洋。”

“回北洋!”荣禄毫不迟疑地答说:“李鸿章的威望到底还在,让他回北洋的上谕一发,于安定人心一节,很有点好处。”

“好!就这么办。裕禄太不成!”慈禧太后提出一种顾虑:“就怕他趁此推诿,天津的防务,越发难了。”

“是!”荣禄答说:“不过宋庆已经到了天津,先可以顶一阵。”

“那要在上谕里面,格外加一句。”慈禧太后又说:“李鸿章能不能借坐外国兵船?总之,他得赶快来!越快越好!”

“是!奴才一下去,就发电报。”

“各国使馆的情形怎么样?”慈禧太后问:“昨天载澜跟我说,拿住好些汉­奸­,偷偷儿地运粮食给使馆,都给杀了。又说,要不了多少日子,困在使馆里的洋人,就得活活儿饿死。当时我没有说话,事后想想,这样子做法可不大妥当。论朝廷的王法,就没有把人活活饿死这一条。那怕大逆不道,凌迟处死,总也得让犯人吃饱了才绑上法场。你说呢?”

她的话还没有完,荣禄已经磕下头去,同时说道:“老佛爷真是活菩萨!洋人如果知道老佛爷是这么存心,一定会感激天恩。奴才本来也在想,如果真的把洋人饿死,这名声传到外洋可不大好听。不过,奴才不敢回奏。如今老佛爷这么吩咐,奴才斗胆请旨,可以不可以请旨赏赐使馆食物水果?”

“这原算不了一回事,就怕有人会说闲话。”

“明理的人不会说闲话!就算洋人是得了罪的囚犯,不也有恤囚的制度吗?冬天给棉衣,夏天给凉茶。这是体上天好生之德,法外施仁,谁不称颂圣明仁厚?”

“说得有理。你就办去吧!”慈禧特又叮嘱:“催李鸿章进京的电报,赶紧发。你跟礼王、王文韶商量着办,电报稿子不必送来看了。”

这是军机大臣独自承旨,照规矩应该转达同僚。时在下午,军机大臣早已下值,荣禄便作了权宜处置,一面请王文韶到家,一面写信告知礼王。等王文韶应约而来,荣禄已经亲自将电旨的稿子拟好了。

说知究竟,斟酌电旨,一共两道。第一道是:“直隶总督着李鸿章调补,兼充北洋大臣。现在天津防务紧要,李鸿章未到任以前,仍责成裕禄会同宋庆,妥筹办理,不得因简放有人,稍涉诿卸。”

第二道是专给李鸿章的:“李鸿章已调补直隶总督,着该督自行酌量,如能借坐俄国兵船,由海道星夜北上,尤为殷盼。否则,即由陆路兼程前来,勿稍刻延,是为至要。”

“这道上谕,”王文韶问:“是廷寄,还是明发?”

“当然是廷寄。”

“我看是用明发好。”王文韶说:“第一道上谕没有催他立即进京,反而会引起误会。照规矩,临危授命,必有督饬之词,所以这一道上谕,要用明发,才能收安定人心之效。”

“高见、高见!就改用明发。”

“如果改用明发,指明借坐俄国兵船,似乎不大冠冕。”

“那,怎么改呢?”

“不如用‘无分水陆,兼程来京’的字样。”

“是!”荣禄提笔就改,改到一半,忽然搁笔:“夔老,我想不如用原文。借坐俄国船,说起来虽不大体面,另倒是有个小小的作用,第一、让外省知道,朝廷并不仇视洋人,不然不会让李鸿章坐洋人的船;第二、让各国公使、领事去猜测,李鸿章已经跟俄国先说好讲和了!这一来,态度也许会缓和。”

“啊,啊!妙,妙!”王文韶大为赞赏:“我倒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妙用在内。”

“我也是无意间想到。”荣禄又说:“‘无分水陆,兼程来京’这八个字也很好,不妨明天再发一道上谕,以示急迫。”

说停当了,立刻就将两道上谕发了出来,另外仍照原定的规制,抄送内阁明发。这一来,在“军务处”的载漪、徐桐与崇绮自然都知道了。

“真岂有此理!”载漪大为气恼:“这样的大事,怎么不让军务处知道?北洋大臣的调遣不归军务处管,说得过去吗?”

“也许刚子良知道。”

将刚毅跟赵舒翘请来一问,事先都无所闻。赵舒翘问了军机章京,才知道是荣禄独自承旨,礼王接到了通知,而王文韶是参预其事。

“这个老家伙!”载漪骂道:“我要参他!”

“还有件事更气人。”刚毅气鼓鼓地说:“王爷,你知道不知道,皇太后有食物水果赏洋人?”

于是载漪咆哮大骂,从荣禄骂到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徐了山西巡抚毓贤以外,有名的督抚,无不骂到,连裕禄亦不例外。当然,不会骂裕禄是汉­奸­,骂他“不成材、不争气、不中用”。

等他骂得倦了,赵舒翘取出一件裕禄的电报,详奏聂士成阵亡的经过,请示如何议恤?

“议恤!”刚毅故作诧异地:“议什么恤?”

“死有余辜!”徐桐接口:“国家恤典,非为此辈而设。”

“一点不错!”载漪双手一拍,骂人的劲儿又来了:“义和团凭的是一股气,气一泄,神道也不上身了!第一个给义和团泄气的,就是姓聂的那小子。什么阵亡?该死!”

在座的还有崇绮与启秀,亦是默不作声。见此光景赵舒翘大为气馁。不过礼王、王文韶都叮嘱过他,聂士成受尽委屈,打得也不错,阵亡而无恤典,不特无以慰忠魂,亦恐宋庆、马玉昆的部下寒心,天津就更难守得住了!所以无论如何要赵舒翘设法疏通,为聂士成议恤。因此,他不能不硬着头皮再争一争。

“王爷跟两位中堂的话,我有同感。不过,公事上有一层为难的地方,聂功亭这个提督,至今还是革职留任。不管怎么说,人是死在阵上,如果不开复一切处分,开国以来,尚无先例。”

“这应该开复!”崇绮开口了。此因第一,他毕章是状元,读书人的气质要比徐桐来得厚些;第二,对于败军之将,他另有一分出于衷心的同情。他的父亲赛尚阿当洪杨初起时,丧师失律,垮了下来,差点­性­命不保,所以他之为聂士成说话是不足为奇的。不过言之要有效,得找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接下去说:“死者已矣!身后荣辱,泉下不得而知。说实话,恤死所以励生,如今军务正吃紧的时候,不妨借此激励士气。如聂某也者,亦能邀得恤典,他人捐躯,更可知矣!这也是一番千金市骨的作用。”

“千金市骨,也要一块骏骨才行!”载漪不屑地说:“这是块什么骨头?”

大家都不答话。虽没有人赞成崇绮的话,可也没有人再反对。赵舒翘觉得这个局面似僵非僵,机会稍纵即逝,便鼓起勇气问道:“请示王爷,是不是就照崇公爷的意思拟旨?”

“我不管!”载漪暴声答说:“随便你们!”

“中堂,”赵舒翘轻声问刚毅:“你看如何?”

“好吧!”刚毅是赵舒翘的举主,情分不同,无可奈何地说:“你就在这里,拟道上谕看看。”

赵舒翘两榜进士出身,笔下很来得,根据裕禄的电奏,加上几句悼惜与恩恤的话,很快地拟好了旨稿,送给刚毅去看。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说。”刚毅毫不客气地推翻原稿:“要把他种种措置失宜的情形说一说。不然,为什么要革职留任呢?”

想想话也不错。赵舒翘重新伏案提笔,这一次就颇费思考了,语气轻了不行,重了更与抚恤的本意不符。

费了有三刻钟,方始拟妥,随即送交刚毅。未看正文,他先就在正文前面加了五个字:“谕军机大臣”,表示与“军务处”无关。

再看正文,写的是:“统带武卫前军,直隶总督聂士成,从前颇著战功;训练士卒,殊亦有方,乃此次办理防剿,每多失宜,屡被参劾,有负委任,前降谕旨,将该提督革职留任,以观后效。朝廷曲予矜全,望其力图振作,借赎前愆,讵意竟于本月十三日,督战阵亡。侧念该提督亲临前敌,为国捐躯,尚非畏葸者比,着开复处分,照提督阵亡例赐恤,用示朝廷笃念忠烈,策励戎行之至意。”

“意思是对了,语气不对!”刚毅提笔就改,首先将“笃念忠烈”改为“格外施恩”,然后再从头改:“颇著战功”改为“著有战功”:“殊亦有方”改为“亦尚有方”:“每多失宜”改为“种种失宜”。总之,说聂士成好的,语气改轻,说坏的就加重。

等他搁笔,徐桐说道:“我看一看!”

不仅看一看,还要改一改。徐桐在“督战阵亡”之下,加了几句:“多年讲求洋­操­,原期杀敌致果,乃竟不堪一试,言之殊堪痛恨!”

写完,将旨稿还给刚毅,得意地问道:“如何?”

这几句话很刻薄,亦是对讲求洋务的一大讥斥,很配刚毅的胃口,但有件事,使他大为不快。军机大臣拟上谕,或者改军机章京所拟旨稿的那枝笔,称为“枢笔”,权威仅次于御笔。当年穆宗驾崩,深夜定计奉迎当今皇帝入宫,由于军机大臣文祥抱恙在身,荣禄自告奋勇,拟了一道上谕,等另一位军机大臣沈桂芬赶到,认为荣禄“擅动枢笔”,怀恨甚深,以后不断跟荣禄为难,耽误了他十来年大用的机会。当时是出了大事,仓皇急切之间,失于检点,还是情有可原,如今徐桐明明看到一开头就是“谕军机大臣”,居然擅作主张,一副首辅的派头,未免太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了。

因此,刚毅冷冷地答道:“如今什么事都不讲究了!何止于洋­操­这件事!”

徐桐听出语风不大对劲,却不知其故何在?刚要动问,赵舒翘又谈到另一件大事。

“江浙两湖的考官该放了。这几天很有人来问消息,竟不知怎么回答人家?”

原来子、午、卯、酉乡试之年,以路程远近定放主考的先后。边远省分,早在五月初就放了,东南及腹地各省,应该在六月中旬放。然后,七月初放山东、山西、河南各近畿省分,最迟的是顺天乡试的正副主考,八月初六才传宣,一经派到,立刻入闱。

京城里天翻地覆,江浙两省,繁华如昔,若能派任主考,借此远祸,真个“班生此行,无异登仙”,无怪乎够资格放主考的翰林,人人关心。但作为翰林院掌院的徐桐,却嗤之以鼻!

“如今是何时世?朝廷那来的工夫管此不急之务?”

赵舒翘心想,这话如果出于目不识丁的武夫之口,犹有可说,翰林院掌院以职位而论,巍然文宗,居然如此轻视科举,真是骇人听闻,何怪乎董福祥会烧翰林院!

他很想痛痛快快驳他一驳,但以徐桐已成国之大老,话不便说得太重。就这思量措词之际,刚毅开口了。

刚毅是因为徐桐“擅动枢笔”,怀着一肚子闷气,有机会可以发泄,当然不会放过,“抡才大典,不是小事!”他说:“不举乡试,各省的人才,怎么贡得到朝廷来?这件事要好好商量。”

徐桐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急忙说道:“也不是不举乡试,只是今年秋闱总不行了!”

“还有一层,”启秀为他老师帮腔:“今年秋闱纵能举行,明年会试恐怕来不及!灭了洋人,总还有许多论功行赏,遣返士卒,慰抚黎民之类的善后事宜。不说别的,京里遭遇这场大乱,百凡缺乏,一开了年几千举人到京,食、住两项就有困难。”

这倒是实在话。照此说法,慢慢就可以商量了。赵舒翘便看着刚毅说:“我看今年乡试,只能延期,就看延到什么时候?”

“要不了多少时候!”久未开腔的载漪突然出声:“到闰八月就是洋人的死期到了!那时一战而胜,天下太平。”

民间传说,闰八月动刀兵,并没有说,闰八月能打胜仗。赵舒翘觉得启秀与载漪都在说梦话,不过要不了多少时候,倒是真的,等李鸿章一到京,跟洋人议和,说不定闰八月就可以停战。

“王爷这一说,我倒有个主意,明年来个春秋颠倒,亦是科举的一段佳话。”

“何谓春秋颠倒?”

“今年的秋闱,改在明年春天。”赵舒翘答说:“明年的春闱,改在秋天。”

“这好!”刚毅首先赞成,“乡会试都不宜延期太久,免得影响民心。”

说停当了,刚毅随即与赵舒翘辞去。第二天到了军机处直庐,跟礼王世铎与王文韶说知前一天在“军务处”商定的两件事,礼王默无一言,王文韶看完为聂士成而发的那道上谕,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付诸一声长叹而已。

八四

果然,李鸿章调回北洋的上谕一发,天津百姓,奔走相告,无不欣欣然有喜­色­。所谓“卫嘴子”喜欢夸夸其言,有人说:“李中堂在京里跟洋人谈好了,先停战三个礼拜,从六月二十算起。”

这个消息,传得很快,于是又有第二个消息,说李鸿章就在六月二十那天接印。可是,直隶总督行辕为炮弹所毁,接印不能没有衙门,因而又有为人津津乐道的一说:“洋人替李中堂在紫竹林预备了公馆,陈设漂亮极了。”为了“证明”洋人礼重李鸿章,还说他进京时,各国公使率领大队在崇文门外迎接。类似消息,不一而足,而且真的有人相信,想逃难的不逃了,已逃在城外的,亦有许多回返旧居了。

宋庆受命于仓卒之间,一到既要肃清内部,又要拒敌城东,因而对整个天津防务还没有工夫去作通盘的筹划。城外有七八十营兵,而城内完全是空虚的。

联军先不知城内虚实,等抓住逃出城的义和团,细加盘诘,方知真相。于是日本兵首先决定,占领天津城内。而教民中亦确有汉­奸­,潜入城内,在六月十七四更时分,悄然登城,城上守卒全无,更鼓不闻,一声暗号,城下另有数十名着洋装的教民,用绳索攀缘上城,遍Сhā洋旗,胡乱开枪,鼓噪狂呼:“洋兵来了,洋兵来了!”

天津城里的百姓,难得有这么一天,既无义和团的威胁,又有李鸿章回任带来的无穷希望,心怀一宽,魂梦俱适,谁知连黑甜乡这块乐土,都难久留!仓皇出奔,满城大乱,沸腾的人声中,比较容易听得清楚的一句话是:“北门、北门!”

难民往北门逃,“吃教”的汉­奸­带着联军从南门进城,占领了位居全城中心的鼓楼,鼓楼东西南北四门,与四面城门,遥遥相对,联军登楼只往人多的北门开枪开炮。死的多,逃的更多,如果有人倒在地上,后面的人,立刻从他身上践踏而过,如果失足倒地,再后来的人,亦复如此,前赴后继,层层叠积,很快地出现了一堆“人垃圾”。

※※※

天津失守的消息到京,立即出现了一个难题,谁去奏闻慈禧太后?

显然的,该面奏天津失守的人,就是该对天津失守负责的人。谁也不愿意担此责任,更怕面奏此事时,先挨慈禧太后一顿骂,所以成了彼此推诿的僵局。

首先,庆王表示,总理衙门只办洋务,现在朝廷与各国失和,总理衙门除了打听信息以外,无事可做。可是打听信息,并不管奏报信息,向来军国大政都是军机处执掌,如今有了军务处,更与总理衙门不相­干­。

军机处呢,礼王向不管事;王文韶想管而不敢管;刚毅虽然勇于任事,但象这种自找倒霉的事却无兴趣;赵舒翘与启秀的资格浅,能不管正好不管,看来只有荣禄一个人能管此事。

可是,他有很明白的表示:“我才不管哪!我不能拿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他说:“天津防务薄弱,义和团不足恃,我早就不知道说过多少次?裕寿山不管用,我也曾说过,以早早把他调开为妙。谁知端王不赞成,说阵前不可易将。而况,防守天津的调兵遣将,都是‘军务处’承旨下上谕,现在天津丢了,且不说该谁负责,至少该军务处去跟皇太后、皇上回奏。咱们军机处管不着!”

“这,”赵舒翘问道:“军机天天跟皇太后、皇上见面,两宫少不得要问起天津的情形。请示中堂,那时候该如何回奏?”

“据实回奏!”荣禄很快地说:“你只说,天津的防务,都归军务处调度,请皇太后、皇上问端王好了!”

这话当然会传到载漪耳中。想来想去,躲不过,逃不脱,只有硬着头皮去见慈禧太后。

“天津失守了!”

很意外地,慈禧太后听说天津失守,并无惊惶或感到意外的神­色­,只沉着地问:“怎么失守的?”

“宋庆……。”

“你别提宋庆,”慈禧太后打断他的话说:“人家到天津才几天。天津不是有义和团吗?不是六月初十还听你的话,赏了十万银子,嘉奖团民吗?赏银子的上谕,是你拟好送来,逼着我点头答应的,你倒把那道上谕念给我听听!”

这一下,载漪才知道慈禧太后的气生大了,嗫嚅着说:“奴才记不太清楚了。”

“哼!你记不得,我倒记得!”慈禧太后冷笑一声,背诵六月初十所发的上谕:“‘奉懿旨:此次北省有义和团民,同心同德,以保护国家、驱逐洋人为分内之事,实予始料所不及,予心甚为喜悦。兹发出内帑十万两,交给裕禄发给该团民,以示奖励!’不错吧?”

“是!”

“那我问你,才不过几天的工夫,天津怎么失守了呢?义和团没有能驱逐洋人,倒让洋人驱逐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样兜过来一问,正好接上载漪原来要说的话:“回老佛爷,只为有黑团夹在真正团民中间,胡作非为,以致开罪于天,搞出这么一个大乱子。如今黑团都让真正义和团清理撵走了,从今以后,一定可以用法术在暗中叫洋人吃大亏。老佛爷万安,京城一定不要紧!”

气极了的慈禧太后,反而发不出怒了。“好吧,你说不要紧,就不要紧!反正,洋兵要一进京,我先拿你捆起来,搁在城楼上去挡洋兵的大炮!”慈禧太后挥挥手说:“你先下去等着。”

载漪不知有何后命?大为不安,六月二十几的天气,汗流浃背而心头更热,只能耐心等待,派护卫去打听,慈禧太后有何动作,召见什么人?

召见的是荣禄。载漪更加烦躁了!一直到日中,苏拉又来通知:“老佛爷立等见面。”

这一次见面,慈禧太后可没有先前那么沉着了,不等载漪磕头,便拍着御案厉声问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欺罔之罪?”

载漪大惊,急忙碰头答说:“奴才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欺骗老佛爷!”

“你不敢!你平常不是自以为是好汉?天下有个抵赖的好汉?我问你,各国联名照会,­干­涉咱们大清朝的内政,这个照会是那里来的?”

听得这话,载漪恍如当头一个焦雷打下来,震得他眼前金星乱迸,头上嗡嗡作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是你叫连文冲伪造的吗?”

要求慈禧太后归政的假照会,确是载漪命连文冲伪造的,但是他不能承认,好在连文冲已经外放去当知府了,不妨拿他做个挡箭牌。

“那照会是连文冲送来给奴才的,奴才那知道是假照会?”

“连文冲外放,不是你保的吗?”慈禧太后冷笑着说:“哼,大概你也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迟早有败露的一天,所以把连文冲弄出京师去,好把责任往他头上推!”

“奴才决不敢这么欺骗老佛爷!”载漪答说:“而况荣禄也这么奏过老佛爷的。”

“荣禄是误信人言,后来跟我奏明了。我还不相信他的话,以为他是替洋人说话,就因为有你这么个照会送进来。谁知道是假的!”慈禧太后忍不住激动了:“你这样子不知轻重,狂妄胡闹,上负国恩,也教人寒心。这多少天以来,你包藏祸心,翻覆狡诈,我都知道,洋人果然攻进京来,你看吧,我第一个就要你的脑袋!简直是畜牲,人如其名。”

又骂到他那个“狗名”了!载漪真恨不得把当初宗人府替他起名为“漪”的那个人,抓来杀掉。而就在自己气愤无可发泄之时,慈禧太后与皇帝已经起身离座了。

载漪少不得还要跪安。等一退出来,发觉李莲英在走廊上,料知自己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倒霉样子,都落在太监眼中了。不由得脸上发烧,讪讪地说:“迅雷不及掩耳。”

“王爷,”李莲英不接他的话,管自己说道:“请赶快回府吧!义和团在闹事。”

载漪一惊!义和团闹事不足为奇,何以要请自己赶快回府,莫非义和团竟混帐得敢­骚­扰到自己头上?这样一想,大为不安,连话都顾不得多说,急急离宫回府。

一回去才知道出了件令人痛愤而又大惑不解的事,义和团将副都统庆恒一家老小都杀掉了,最后连庆恒本人亦送了命!而且死得很惨,是七手八脚打得奄奄一息,方始一刀了帐。

庆恒是载漪的亲信,现领着虎神营营务处总办的差使,即为虎神营实际上的当家人。虎神营与义和团等于一家,自己人杀自己人,所为何来?

“这是黑团­干­的好事!”住在端王府的大师兄说:“真团都是受了黑团的累,以致诸神远避,法术都不灵了。”

载漪倒抽一口冷气。所谓“黑团”,是闯出祸来,深宫诘责时的托词。其实有何黑白之分?不想大师兄居然以此为遁词,真的认为有黑团。这可不能不防!

“好!”载漪咬一咬牙说:“既有黑团,咱们就抓黑团!这样子无法无天,不要造反吗?”

于是立刻将庄王与载澜请了来商议。这两个人的意见不同,庄王觉得义和团不受羁勒,已成隐患,应该及早处治。而载澜认为义和团还有用处,须以手段驾驭,同时亦须顾虑到义和团为了攻不下西什库,就象饿极了而被激怒的猛兽那样,处治不善,很容易激出意想不到的变故。

“这,”载漪大口地喘了口气:“莫非就罢了不成?”

“那不能!”庄王断然说道:“如果不办,威信扫地,反而后患无穷!”

“是的!他们今天能杀庆恒,明天就能杀你我。”载漪又说:“再者,上头一定会问。老佛爷已经不大信任团众了,知道了这件事,说一句:”好啊!你们说义和团怎么忠义,怎么勇敢,如今西什库攻不下来,反而杀了你的营务总办!我看,就快来杀你了!‘那时候,叫我怎么回奏。“

“办一办当然未始不可。”载澜说道:“不过千万不能派兵到出事的地方去搜查抓人。不然,死的人还要多!”

遇到难题了!办是非办不可,要办又怕闯出更大的乱子来。载漪左想右想,只觉得窝囊透顶,气得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早知道义和团是这么一帮不通人­性­的畜生,”他自虐似地说:“那个孙子王八旦才愿意招惹他!”

“二哥,你也别抱怨了。”载澜说道:“只有一个办法,可还得先跟掌坛的大师兄说明白,悄悄儿抓几个人来开刀,发一道上谕,把这个乱子遮盖过去。”

“唉!”载漪长叹一声:“你瞧着办吧!我的心乱得很。”说完,颓然倒在椅子上,自语着:“作的什么孽?好好的日子不过,来坐这根大蜡!”

庄王与载澜见此光景,相偕退出。回到总坛——就设在庄王府,找大师兄去情商。

“大师兄,”载澜说道:“这件事搞得实实在在太不对了!有道是亲者痛、仇者快,窝囊之至。如今上头震怒,总得想个法子搪塞才好!”

“庆恒早就该杀了!两位知道不知道,他是汉­奸­?”

“汉­奸­?”载澜诧异:“怎么会?”

“他平时剋扣军饷,处处压制团中弟兄。要兵器没有兵器,要援兵没有援兵,完全是二毛子吃里扒外的样子啊!”

“大师兄,话不是这么说。”庄王正­色­说道:“如果庆恒真有这种行为,朝廷自有王法,拿问治罪,才是正办。如今义和团有理变成没理,这件事不办,军心涣散,不待洋人进京,咱们自己先就垮了!”

大师兄沉吟未答,意思是有些顾忌了,载澜乘机说道:“大师兄,咱们自己人说话,这件事还是咱们自己办的好。不然,上头一定会派荣仲华查办,他的鬼花样很多,可不能不防。”

提到荣禄,大师兄有点胆寒,便即问道:“怎么个办法?”

“反正是黑团­干­的,咱们抓几个黑团来正法,不就结了吗?”载澜接着说:“当然,谁是黑团,还得大师兄法眼鉴定。”

意在言外,不难明白,让大师兄抓几个人来,作为戕害庆恒的凶手,正法示众,以作交代。这一层大师兄当然谅解,但也还有一个交换条件。

“西什库的大毛子、二毛子,困在他们的鬼教堂里,算起来日子不少了,居然还没有饿死!这件事,”大师兄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说:“要有交代!”

“何谓交代?”载澜率直相问。

“当然有人挖了地道,私运粮食到鬼教堂。这个人,我已经算到。不过,不便动手。”

“喔!”载澜急急问道:“是谁?”

“当然是有钱有势的人!”

载澜仔细思索了一会,突然想起一个人,顿觉­精­神大振。

“大师兄,”他问:“你是指户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立山?”

大师兄原是装模作样,信口胡诌。一听载澜提出立山,他也知道,此人豪富出名,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宠,如果动他的手,说不定搞得不好收场。如今看载澜大有掀一场是非之意,乐得放他一把野火,以便趁火打劫。

想停当了,便即答说:“朝廷的大臣,少不得要对他客气三分。总得让他心服口服。”

“不错。”载澜很快地问:“怎么样才能让他心服口服?”

“要搜!搜出真赃实据才算数。至于他的罪名能不能饶,要听神判。”

“那当然。”载澜说道:“既然大师兄算到立山挖地道私通西什库教堂,当然要到他家去搜查。”

※※※

第二天一早,义和团先到酒醋局立山家门口设坛,大车拉来芦席木料,又不知那里找来的匠人,手艺娴熟,不到两个时辰,已搭好了一座高敞的席棚,供设香案,高挂一帧关圣帝君的画像。一切竣事,庄王、载澜、大师兄,带人到了,约莫两百多人,十分之七是义和团,十分之三是步军统领所属的兵勇。

立山这天没有上朝,亲自指挥着听差在晒书。得报义和团在他家门口设坛,心中不免纳闷,只是切诫仆从不得多事,如果义和团有什么需索,尽量供给。此外,又关照在大门口设置两大缸凉茶,大厨房预备洁净素食,中午犒劳团众。

到了十点多钟,门上来报,庄王驾到,自然急整衣冠迎接。出来一看,大厅天井已挤满了人,庄王与载澜坐在厅上,脸上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

“王爷!”立山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双安:“有事派人来招呼一声就是。怎么还亲自劳驾?真不敢当!”

“豫甫,”庄王开门见山地说:“有人告你挖了地道,私通西什库教堂。可有这事?”

立山大骇,“王爷!”他斩钉截铁地说:“决无此事!”

“我想也不会有这种事!你受朝廷的恩德,不致于做汉­奸­。可是,西什库围困好多天了,洋人跟教民居然还吃得饱饱儿的,有气力打仗,弹药也好象很多。这件事透着有点奇怪,义和团说要搜查,我不能不让他们搜。”庄王紧接着说:“搜了没事,你的心迹不就表明啦吗?”

立山倒抽一口冷气,心知今天要遭殃了!晒在院子里的宋版书与“大毛”衣服,陈设在屋子里的字画古董,还有柜子里的现银,保险箱里的银票以及其他首饰细软,都不知道还保得住、保不住?

“立山!”载澜发话了:“你嘀咕点儿什么?”

一听他这话,再看到他脸上那种微现的狞笑,立山明白,口袋底的恩怨,就在今天算总帐。算了!他咬一咬牙在心中自言自语:“身外之物,听天由命。”

于是他傲然答说:“澜公爷,你尽管请搜。可是有一件,搜不出来怎么办?”

载澜变­色­,“什么?”他瞪出了眼睛:“莫非你还想威胁我?”

“何言威胁二字?”立山冷笑,“真是欲加之罪。”

载澜还以冷笑,“哼!只要你知罪就好!”他回头吩咐:“动手吧!要细细地搜,好好地搜!”

这一声令下,那两三百人,立刻就张牙舞爪地动起手来。立山家仆役很多,可是谁也不敢上前,没有主家的人在身边,更可以畅所欲为,只拣小巧­精­美的珍物往怀中揣、腰中掖。

庄王总算还有同朝之情,传下一句话去:“可别惊了人家内眷!”

但也就是这句话,提醒了载澜与义和团,找到一个搜不出地道的借口。只是先不肯说破,只说:“地道的入口,一定在极隐秘的地方,一时找不到。”

“那,那怎么办?”受愚的庄王,觉得没法子收场了。

“到坛上去拈香!”大师兄说。

于是将面如死灰的立山,拉拉扯扯,弄出大门去。进了坛,有人在立山膝盖上一磕,他不由得的就跪倒了。

香案前面,这时已摆了四张太师椅,庄王与载澜坐在东面,大师兄坐在西面,大声说道:“立山是不是挖了地道,私通鬼教堂,只有焚表请关圣帝君神判。”

说到这里,随即有个团众走上来,从香炉旁边拈起一张黄表纸,就烛火上点燃。立山久已听说义和团的花样,焚表的纸灰上扬,便是神判清白无辜,否则就有很大的麻烦。因而不由自主地注视着焚表的结果。

说也奇怪,纸灰一半上扬,一半下飘,上扬的那一半,其­色­灰白,下飘的那一半颜­色­深得多。同样一张纸,烧成灰会出现两种颜­色­,真不知道是什么花样。

“看他是中心无主的样子。”大师兄说:“还要再试。”

于是焚纸再试,纸灰下飘,立山的心也往下沉,低下头去,看到自己双膝着地,猛然警悟,顿觉痛悔莫及。自己是朝廷的大臣,久蒙帘眷,家赀巨万,京城里提起响当当的人物,不管怎么说,怎么排,都少不了自己的份,刚才怎会如此糊涂,不明不白地跪在这里,受上谕所指的“拳匪”的侮辱,留下一辈子的话柄,岂非大错特错!

这样一想心血上冲,仿佛把身子也带了起来。站直了略揉一揉膝盖,向庄王说道:“王爷,你老也得顾一顾朝廷的体统!立山如果有罪,请王爷奏明,降旨革职查办,立山自己到刑部报到。”说完,掉转身就走。

载澜看他的“骠劲”,不减在口袋底的模样,越觉口中发酸,狞笑着说:“好啊!你还自以为怪不错的呢!今儿你甭想回家啦!我送你一个好地方去。”说完,向身旁努一努嘴,道了一个字:“抓!”

身旁的护卫,兼着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使,急忙奔了出去,只招一招手,立刻便有人上来将立山截住。

“你们­干­什么?”

“立大人!”那护卫哈一哈腰说:“你老犯不着跟我们为难。”

意在言外,如果拒捕,就要动手了,立山是极外场的人物,慨然答说:“好吧!有话到了地方,跟你们堂官去说。”

为了赌气,立山昂着头,自动往东面走了去,载澜的护卫便紧跟在后。走不多远,立山家的听差,套着他那辆极宽敞华丽的后档车赶了来,于是护卫跨辕,往北出地安门,一直到步军统领衙门。立山就此被看管了。

※※※

“擒虎容易纵虎难!”载澜向庄王说,“如果一放他回去,他到老佛爷那里抢一个原告,不说别的,光是把他家搅得不成样子这件事,就不好交代。”

“如今不是更不好交代了吗?”

“那里,人在咱们手里,还不是由着咱们说?”

庄王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这件事要办得快!”他说:“咱们想好一套说法,赶紧进宫面奏。”

这一套说法是立山私自接济西什库的洋人,人赃并获,据说他家还藏匿着洋人。此人不办,义和团之愤不泄,不仅西什库拿不下来,只怕还会激出别的变故。

当然,载漪听说逮捕了立山,是决不会怪载澜鲁莽的,当即与庄王一起到宁寿宫,也不必按规矩递牌子才能请见,直接闯入乐寿堂,随便找一个管事的太监,让他进去回奏要见“老佛爷”。

“有这样的事!”慈禧太后听完,讶异的说:“这,立山可太不应该了!”

“立山一直就帮洋人,忘恩负义,简直丧尽良心!如果立山不办,大家都看他的样,满京城的汉­奸­,那还得了?”载漪紧接着说:“义和团群情汹涌,要砸立山的家,奴才竭力弹压着。他家在酒醋局,紧挨着西苑,倘或弹压不住,奴才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听得这几句话,慈禧太后颇为生气,义和团真该痛剿才是!转念自问,派谁去剿?能打仗的,要对付来自天津的外国联军,不能打仗的,剿不了义和团,反而为义和团所剿。象载漪,名为管理虎神营,结果连虎神营的营务处总办,都为义和团所杀!他保不住一个庆恒,又怎能保护西苑,不受义和团的­骚­扰?

这样一想,立刻便能忍耐。心想,反正李鸿章已经到了上海,使馆亦已加以安抚,由总理衙门赍送蔬菜瓜果等物,以示体恤。等和议一成,再处置立山,或者释放复用,或者革职降调,看情形而定。眼前且让他在监狱里住些日子,亦自不妨。

主意打定,随即准奏。立山便由步军统领衙门,移送刑部,送到俗称的所谓“天牢”里,他思前想后,放声大哭,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狱卒大骇,急急掐人中,灌姜汤,一无效验,只好赶紧报官。管刑部监狱的司官,职称叫做“提牢厅主事”,定制满汉两缺。管事的是汉主事,名叫乔树枬,四川华阳人,外号“乔壳子”,为人机警而热心,得报一惊,但想到一个人,心就宽了。

“不要紧,不要紧!赶紧去请李大人来。”

“李大人”就是梁启超的内兄李端棻,戊戌政变正由仓场侍郎调升礼部尚书,因为有新党之嫌,听从他同乡陈夔龙的计谋,上任照例到礼部土地祠祭韩愈时,故意失足倒地,具折请假,随后自行检举,请求治罪,因而下狱。狱中都知道他深谙医道,乔壳子这一说,狱卒亦被提醒了,急忙请了李端棻来,一剂猛药,将昏厥的立山救得苏醒了。

醒过来仍旧涕泗横流,自道哀痛的是,忝为朝廷一品大员,谁知一时昏瞀,以取屈膝于乱民之前,辱身辱国,死有余辜,因而痛悔,并非怕死。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肃然起敬,都觉得平时小看了立山。

就这时候,狱卒高唱:“崇大人到!”

“崇大人”是崇礼。辞掉步军统领,仍为刑部尚书。本部堂官,亲临监狱,是件不常有的事,李端棻是犯官,当然急急回避,立山却不知自己应该以什么身分见这个熟极了的老朋友?

正踌躇之际,崇礼已大步跨了进来,见面并无黯然的神­色­,反而很起劲地说:“豫甫,豫甫!我来给你报好信息。”

“莫非……。”

“不是请你出去。”崇礼抢着说:“你还得委屈几天。皇太后刚才召见,说你素来有瘾,关照我格外照料。只要等和议一开,就可以想法子让你出去!”接下来笑道:“奉懿旨在狱里抽大烟,是从来没有的事!这也是异数。百年以后,行状上很可以大书一笔。”

立山报以苦笑,而心里却大感轻松。不过呵欠连连,复又涕泗横流,是烟瘾发了。

见此光景,崇礼知道立山发瘾难受,便从荷包中掏出一个象牙小盒,将备着为自己救急的烟泡,送了他一个。立山吞了烟泡,方始止了呵欠,勉强有­精­神应酬崇礼了。

“豫甫,”崇礼问道:“你跟澜公是怎么结的梁子?”

“唉!提起来惭愧。”立山将当年在口袋底与载澜为绿云争风吃醋的往事,细说了一遍。

“祸水!祸水!”崇礼大为摇头,起身说道:“我不奉陪了。

荣仲华那里有个应酬,不能不到。“

※※※

崇礼是应荣禄之邀作陪,主客是巡阅长江水师钦差大臣李秉衡。

李秉衡是奉天海城人,捐班的县丞出身,一直在直隶当州县,号称“廉吏第一”。以后为张之洞所赏识,在广西当按察使,正当中法战起,李秉衡驻龙州主持西运局,在饷源万分艰困中,不但能够让士兵吃得饱,而且负了伤有医有药,因而才有冯子材的谅山大捷。

到了光绪二十年,李秉衡已当到山东巡抚,有为有守,是封疆大臣响当当的人物。只是仇外仇教,以致发生德国教士被戕事件。朝廷颇为谅解,照丁宝桢当年的例子,调升四川总督,而德国公使放他不过,杯葛不休。李秉衡竟因此罢官,在河南安阳隐居了三年,才由刚毅特荐复起,一度到奉天查案,事毕复命,随即奉命整饬长江水师,依彭玉麟的前例,以钦差大臣的身分,巡阅长江。这一次是领兵勤王到京,宫门请安,随即召见,是由荣禄带引的。

陛见之时,李秉衡首先声明,刘坤一、张之洞所发起的东南自保之事,最初由他领衔入奏,乃是盛宣怀假借名义,并非他的本意。接着糠慨陈词,说洋兵专长水技,不善陆战,诱之深入,不难尽歼。所以天津虽失,并不足忧,等联军到得通州一带,就会吃极大的亏。

慈禧太后所忧虑的是京城被攻,听得李秉衡的话,大感宽慰,当然也大为嘉奖。很快地下了两道上谕,一道是,李秉衡赏紫禁城骑马,并在紫禁城、西苑门内准坐二人肩舆。一道是,山东、江西等处勤王的夏辛酉、张春发、陈泽霖、万本华四军,都归李秉衡节制,同时加了他一个头衔:“帮办武卫军事务”,作为荣禄的副手。

荣禄对他的期望亦很高。倒不是希望他真能击退联军,只望他能切切实实抵挡一阵,李鸿章谈和就会容易得多。因此,对李秉衡非常客气。这天特设盛宴,专程为他接风。

崇礼以及其他陪客都到齐了,李秉衡方始匆匆赶到,满头大汗,神­色­显得有些张皇。匆匆寒暄数语,随即向荣禄说道:“请中堂借一步说话。”

“是,好!”荣禄向陪客们告个罪,亲自领着李秉衡到后屋去密谈。

“中堂!洋兵这样子厉害,战事那里有把握。我这一次受命到前方,已经打定主意了,一死报国!请中堂赶紧奏明皇太后,电召李中堂到京议和,愈速愈妙!”

荣禄几乎不信自己的双耳,“鉴堂,”他很不客气地问:“我不懂你的意思!在皇太后面前,你不是说,民气不可拂,邦交不可恃,战事一定有把握吗?”

“是的!”李秉衡惭愧地低下头去:“此一时,彼一时!我没有料到这么一个众寡悬殊的局面,中午细细打听一下才知道!”说完,拱拱手:“心乱如麻,实在没法儿叨扰了!”

荣禄几乎彻夜彷徨,直到天­色­微明,方始作了决定,他反复在考虑的是,两宫的行止。京城的防守,本来寄望在李秉衡,谁知道他自己先泄了气。勤王之师,仓卒成军,难御强敌,宋庆与马玉昆所部能撑持得几天,实所难言。一旦联军到了城下,两宫的安危,不能不顾。可是,皇太后与皇帝一离京城,人心动摇,不待敌来,先就溃乱了!当年文宗避往热河的前车可鉴。

想来想去,总觉得两宫在眼前还没有离京的必要,以后看局势再说。这其实是个不作决定的决定,但总比没有决定来得好。想停当了,随即进宫。照例的,在全班军机进见以后,他被单独留了下来,商议慈禧太后不愿刚毅等人与闻的大计。

“添了李秉衡做帮手,看来局面可以暂时稳住了。”慈禧太后说:“李鸿章也该赶快进京了吧?”

“是!”荣禄答道:“只有再打电报给他。”

“我在想,如果他在上海与洋人议和,不一样可以谈吗?”

“那怕不行!各国公使都在京里,上海只有领事,作不了主。就算开议,各国的领事都要请示他们的公使,可是信息不通,领事也无奈其何。总而言之,如今唯有极力保护使馆,留下议和的余地。倘或再出什么乱子,局势就更加棘手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问说:“皇帝是怎么个意思?”

平时,皇帝总是这样回答:“一切请皇太后作主。”而此时却无这句话,眨着眼想了一下说:“荣禄,你要好好尽心,现在就靠你了。你的脑筋清楚,调度也很得法。刚才你说‘唯有极力保护使馆’,这话很是!就照你的意思,秉承皇太后的指示,好好去办!”

从戊戌政变以来,将近两年的工夫,荣禄从未得过皇帝这样嘉许的话,因而不仅有受宠若惊之感,简直有些感激涕零,连眼眶都润湿了。

因此,不自觉地碰了一个头,口中答说:“奴才谨遵圣谕。”

等他抬起头来,才想到自己当着慈禧太后而有此举动,似乎不妥,所以急急看了一眼。幸好,慈禧太后面­色­如常,方始放心。

“昨天,大阿哥劝我离京,我没有理他。不过,有备无患,”

慈禧太后停了一下问:“你看呢?”

这一问,恰好能让荣禄说要说的话,当下答道:“皇太后万安!奴才已经告诉陈夔龙,准备了两百辆大车在那里。诚如慈谕,是有备无患的意思。论到实际,奴才斗胆,请皇太后先撂下这一段心思。如今的情形,跟咸丰年间又不同,那时咸丰爷虽在行宫,京里有恭王、有文祥、有僧王,都能撑持大局,而且只有外患,没有内乱,所以还不太要紧。如今就仰仗皇太后的慈威,才能镇压得住。倘或皇太后跟皇上北狩热河,京里不知道派谁留守?依奴才看,谁也担不了这个责任!再说,皇太后如果离京,李鸿章就更不敢进京了!”

听到一半,慈禧太后已是连连点头,及至听完,立即答说:“这话倒也是!要跟李鸿章为难的人很多,如果我不在京里,他决不敢来!七十多岁的人,受不起惊吓。好吧!”她很英毅地:“我决不走!”

“有皇太后这句话,真正是社稷苍生之福。”

“你也要小心!”慈禧太后关切地说:“恨你的人也不少。横了心的人,昏大胆子,什么都会不顾,你千万大意不得。”

“是!”荣禄又碰个头:“奴才自己知道。请皇太后、皇上宽心,奴才决不能受人暗算。”

“你看,立山!我实在不相信,他会是私通外国的人,可是……”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去,摇摇头,微微叹息。

※※※

由于极力保护使馆的宗旨,已由两宫同时认可,荣禄认为不妨放手进行,此事当然要跟庆王谈。不过,庆王亦无非找许景澄与袁昶商议。既然如此,何不直截了当地,自己跟许、袁一谈。

打定主意,正要派人去请,门上通报,袁昶来拜。这事很巧,荣禄立即吩咐:“快请!”

袁昶是穿了便衣来的,一见面先告罪,未具公服。接着解释原因,便衣比较易于遮人耳目。

这话就很奇怪了,“爽秋,”荣禄问说:“你我的交情,你来看我,亦是平常得紧的事,何必畏为人知?”

“这是我的一点顾虑,怕累及中堂,所以表面上要疏远些。”

这话就更奇怪了,“什么事会累及我?”荣禄问说。

“我有个稿子,请中堂过目。”袁昶从手巾包中取出一个白折子,厚厚地有好几页。

揭开白折子第一页,荣禄只念了一行,便即悚然动容,这不是立谈之顷,便可有结果的事。“来,来,爽秋!”他说,“咱们找个凉快的地方去。”

荣家后园,颇具花木之胜,靠东面有个洋式的花棚,洋砖铺地,木头架子上,绿油油地长得极密的“爬山虎”,日光不到,清风徐来,是个夏日昼长无事,品茗闲话的好地方。

宾主二人都卸去了夏布长衫,荣禄叫人打来新汲的井水,又端来一个盛满莲藕的冰盘。袁昶洗了脸,拈一片藕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我已经跟竹蒷商量过了,这个折子联名同上。”

荣禄不答,将他与许景澄联名的这个奏稿,铺在棋桌上,正襟危坐地细读,案由是“为密陈大臣信崇邪术,误国殃民,请旨严惩祸首,以遏乱源而救危局”。一开头几句话就令人触目惊心,说是“拳匪肇乱,甫经月余,神京震动,四海响应,兵连祸结,牵掣全球,为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酿成千古未有之奇祸!”又说,洪杨之乱,捻匪之祸,较之拳匪为患,则前者为“手足之疾”,后者为“腹心之疾”,所持的理由是:“发匪、捻匪之乱,上自朝廷,下至闾阎,莫不知其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为大员,谬视为义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无识至此,不特为各国所仇,且为各国所笑。”

只看这一段文章,荣禄便可想象得到,袁、许二人要参的是谁?且先不言,再往下看。

下面是驳义和团“扶清灭洋”之说。先设一问:“夫‘扶清灭洋’四字,试问从何解说?谓我国家二百余年深恩厚泽,浃于人心,食毛践土者,思效力驰驱,以答覆载之德,斯可矣!若谓际兹国家多事,时局维艰,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为安,‘扶’者‘倾’之对,能扶之,即能倾之。其心不可问,其言尤可诛!”

“说得痛快!道人所未道。而确为实情。”荣禄把手盖在白折子上:“爽秋,到现在为止,竟不知谁是匪首,亦不知谁在那班王公后面,发号施令?真正是千古奇事!”

“我倒略有所闻。听说董星五有个拜把子的弟兄,叫什么李来中,隐在幕后,遥为指挥,并以洪秀全自命!‘能扶之,即能倾之’这句话,我不是无因而发的。”

荣禄神­色­凛然地,深深点头,沉思了一会,接着再往下看,就是指责祸首。首先被提出来的是毓贤,其次是裕禄,再次是董福祥。但此三人的“倒行逆施,肆无忌惮”,乃是“在廷诸臣,欺饰锢蔽,有以召之”,笔锋一转,诛伐真正的祸首,一共四个人,各有八个字的考语。

大学士徐桐,“素­性­糊涂,罔识利害”;协办大学士刚毅,“比­奸­阿匪,顽固­性­成”;礼部尚书启秀,“胶执己见,愚而自用”;刑部尚书赵舒翘,“居心狡猾,工于逢迎”。

对于徐桐、刚毅,尤为深恶痛绝,所以议论亦就格外激切,奏稿中说:“近日天津被陷,洋兵节节进逼,曾无拳匪能以邪术阻令前进。诚恐旬日之间,万一九庙震惊,兆民涂炭,尔时作何景象?臣等设想近之,悲来填膺!而徐桐、刚毅等,谈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长城之恃。盈庭惘惘,如醉如痴,亲而天潢贵胄,尊而师保枢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刚毅等,徐桐、刚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

是徐桐、刚毅等,实为酿祸之枢纽。“

“实在是公论!”荣禄亦不觉悲愤了:“‘谈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真是有这样麻木不仁的人。然而……。”他突然顿住,“等看完了再说。”

荣禄的意思是,罪魁祸首,应该还有载漪,不知此奏中又作何说法?且再看最后一段:“臣等愚谓:时至今日,间不容发,非痛剿拳匪,无词以止洋兵,非诛袒护拳匪之大臣,不足以剿拳匪!方匪初起利,何尝敢抗旨辱官,毁坏官物,亦何敢持械焚劫,杀戮平民。自徐桐、刚毅等称为义民,拳匪之势益张,愚民之惑滋甚,无赖之聚愈众。使去岁毓贤能力剿,该匪断不致蔓延直隶;使今春裕禄能认真防堵,该匪亦不敢闯入京师;使徐桐、刚毅等不加以义民之称,该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杀戮之惨。推原祸首,罪有攸归,应请旨将徐桐、刚毅、启秀、赵舒翘、裕禄、毓贤、董福祥等,先治以重典。其余袒护拳匪,与徐桐、刚毅等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应得之罪,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

看到这里,荣禄忍不住了,“爽秋,文章是千古不磨的大文章。不过,你决不能上这个折子!”他很关切也很直率地说:

“这个折子,足以招来杀身之祸。”

“中堂,”袁昶平静地说:“我最后几句不说了?既上此奏,生死已置之度外。”

“最后怎么说?”荣禄一面说,一面找到结尾数语,不自觉地念出声来:“庶各国恍然于从前纵匪肇衅,皆谬妄诸臣所为,并非国家本意,弃仇寻好,宗社无恙,然后诛臣等以谢徐桐、刚毅诸臣,臣等虽死,当含笑入地。”

等他念完,袁昶正式表明:“这是我跟竹蒷的由衷之言。”

“我知道,我知道!”荣禄仿佛很着急似地:“可是,你跟竹蒷不能死!局势快要有转机了,等李少荃一进京,议和是他的事,剿匪是我的事。我有袁慰庭做帮手,不能不替少荃也留两位作帮手。爽秋,你跟竹蒷还有重责大任,不可妄自菲薄。说是给徐荫轩、刚子良抵命,那不是轻于鸿毛?”

“中堂的期许爱护,我跟竹蒷都很感激。不过,‘此心匪石,不可转也!’”

荣禄心想,袁昶与许景澄虽抱着必死之心,而与当年吴可读先自裁,后上奏的情况,究竟有别。然则,他以奏稿相示的原因,亦就可以想象得到,无非作无言的叮嘱,果真获罪,希望他能仗义执言。

既然不能劝得他打消此举,而又了解了他的本意,荣禄心里便有主意了。“爽秋,”他说,“果然意不可回,但望能纳我之谏,把这些‘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其余袒护拳匪,与徐桐、刚毅等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应得之罪,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等等,牵涉亲贵的字样拿掉。如何?”

袁昶想了一会答说:“中堂是出于爱护之心,我跟竹蒷都感激得很,应该怎么改,等我去跟竹蒷斟酌。”

“好!”荣禄略停一下又说:“有句话明知说了无用,还是要说,这个折子能不上,最好不上。”

“是!”袁昶起身一揖,“多谢中堂关爱之意。”

※※※

结果,这个奏折还是一字不改地递了上去。袁昶与许景澄虽然知道不牵涉及于亲贵,则在需要荣禄相救时,他比较好说话。但明明是端王载漪先纵容义和团,刚毅、毓贤等人,才敢放手大­干­,如果仅劾大臣,不及亲贵,明显着是畏惧载漪的势力,不但刚毅等人不会心服,清议亦会讥评,而这个奏折也就变得毫无力量,徒成话柄了。

看完这个奏折,慈禧太后只觉得心烦,一时想不出处置的办法,索­性­推了下去,发交军机议奏。不巧的是,礼王与荣禄都未入值,王文韶耳聋易歉,所以刚毅可以一手遮尽军机处的耳目,只将有关系的赵舒翘悄悄约到一边,低声密商。

细看了原折,赵舒翘面­色­沉重,默无一语,刚毅问道:“要不要找‘老道’去谈一谈?”

“老道”是徐桐的绰号。赵舒翘摇摇头说:“不必!老道不会拿得出什么好主意,徒然张扬,偾事有余。等咱们商量好了对付的办法,告诉他怎么做就行了。”

“那么,你看怎么办呢?”

“这不能招架,要反击!”

“着!”刚毅猛然击桌,“他要咱们的命,咱们得先要了他们的命。”

“是!”赵舒翘说,“咱们得要好好布置一番,谋定后动,一击不中就坏了!”

“‘一击不中就坏了,一击不中就坏了!’”刚毅起身蹀躞,喃喃自语。好久,才站住脚说:“我看,咱们得找点他们私通外国的证据。”

“私通外国的证据不容易找,有样东西能找得,可就很有用了。”赵舒翘压低了声音说:“袁爽秋给过庆王一封信,说是‘端郡王所居势位,与醇贤亲王相同,尤当善处嫌疑之地。’

这话,不就迹近离间了吗?“

“这怎么是离间?”刚毅用手指敲敲太阳|­茓­:“天太热,脑袋发胀,我的脑筋转不过来了。”

“中堂请想,当年今上入承大统的时候,老醇王因为本生父之尊,怕­干­政成了太上皇,辞卸一切差使,以避嫌疑。如今端王是大阿哥的本生父,情形跟老醇王差不多,所谓‘善处嫌疑之地’,意思就是让端王学老醇王的样,退归藩邸,不预政务。”

“啊,啊!你一说就容易明白了。”

“这还是就表面而论,其实内中还有文章。”赵舒翘略停一下说:“往深处看,等于在皇太后前告一状,说端王想当太上皇。这不是离间是什么?”

“对!对!有理,太有理了!”

“不仅此也,还有。”

“还有?”刚毅越觉得有趣味:“快,快,请快说。”

“谁都知道,端王事太后,忠贞不二。如今让太后疏远端王,实在就是削太后的羽翼。”

“可不是!一点都不错。”刚毅满心欢喜,将赵舒翘的话,细想了一遍,作了个归纳:“可以这么说,他这两句话,表面冠冕堂皇,暗中挑拨离间,而作用是反对皇太后!”

“中堂说得太好了!”赵舒翘送上一顶高帽子:“就是这么一回事。”

“好!就这么一回事,送了他的忤逆。可是,”刚毅收敛了笑容:“那封信呢?总不能当面跟庆王要吧?”

“中堂自然不便去要,如果端王去要,或许能要得到。再不然,”赵舒翘压低了声音说:“庆王跟前我有条路,可以把那封信弄出来,不过得花个几百银子。”

“那是小事。就托你去办吧,越快越好。”

“是!”

“还有呢?”刚毅翻弄着原奏:“咱们总得从这个折子里头,挑出他几项大毛病不可。”

“大毛病只要一样就够了!”

“你说,”刚毅把原奏摊开来,“那里有大毛病?”

赵舒翘不愿明言,只说:“中堂久掌秋曹,当年谳狱,决过多少疑难大案,莫非他这个奏折之中,吞吐其词,意在言外的地方,还看不出来吗?”

这也是一顶高帽子,不过在刚毅,对这顶高帽子,却有不胜负荷之感。翻弄了半天,无从领会,只好又推托头晕。

“不行!这个天气把人的脑袋都搞昏了!展如,还是你说吧!”

“中堂,你只看这一句。”

他指的是“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这是属于律例上的所谓“八议”,同样犯罪,亲贵可以减刑。这一指点,刚毅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意思是指端、庄两邸、澜公等等,也该议罪,而且该当何罪,还不能减免!好家伙,厉害啊!”

“这是露出来的一言半语,虽说含蓄,意思总还可以看得出来,如果有看不出来的意思在内,那可真是不测之心了!”

“展如,”刚毅率直答说:“你的话,我又不懂了。你就别卖关子了吧!”

赵舒翘笑了,“我岂敢在中堂面前卖关子?”他说实在是各有意会,不落言诠为妙:“中堂请参详这一段。”

指出的这一段是:“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刚毅等,徐桐、刚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一共二十几个字,刚毅翻来覆去念着,突有意会,不自觉地念出一句来:“王公愚矣,更以愚皇太后!”

赵舒翘点点头,刚毅则有豁然贯通之乐。两人对看了半天,莫逆于心地笑了。

“好了!不怕了,不过这得稍微布置布置,那封信很要紧,倒不是上呈皇太后,是给端王看。展如,请你赶紧去办。这是其一。”

“是。其二呢?”

“其二,这个折既然交下来了,总得议奏。”刚毅想了一下说:“怎么能想个法子,一面先有交代,一面能把这个折子压下来,等咱们部署好了,再大掀一掀!”

“有个办法,中堂看行不行?”赵舒翘答说,“请中堂领头,咱们折子上有名字的三个人,递牌子请皇太后召见,就说,既已被参,不便再在军机上行走,请旨解任听勘。皇太后当然挽留,这个折子不就压下来了吗?”

“这倒是好办法。不过……。”

刚毅的顾虑是怕弄巧成拙,皇太后准如所请,岂不是只好­干­瞪眼?赵舒翘看出他心里的意思,便即说道:“中堂不必三心二意,包管无事。第一、这是什么时候,撤换军机,等于阵前易将,太后掌了几十年权,还能做这种自乱阵脚的事?说实话,太后还指望着咱们将功赎罪呢!第二、如果准咱们解任听勘,那末其余有名字的人,也是有罪罗!别人不说,皇太后总不能查办‘老道’吧!”

“对!”刚毅下了决心,“有老道挡着,不要紧!就这么办。”

果然,第二天约齐了启秀一起请见,慈禧太后真个为赵舒翘所预料的,加以挽留。不过也训诫了一顿,尤其是对刚毅与赵舒翘的涿州之行,慈禧太后颇有怨责之意。

这件事,荣禄很快地知道了。要了原折来看,才知道袁昶与许景澄的奏折,一字未改。心里就在想,能有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结果,对袁、许二人来说,总算不幸中的大幸。因而也就不肯再多说一句,任令把这个折子压了下来。

再下一天,赵舒翘终于花了五百两银子,买通了庆王的一个书僮小宁儿,把袁昶的那封信偷了出来。交给刚毅,立刻又转到载漪手中。当然有番挑拨的话,说袁昶居心狠毒,无异指责载漪想做太上皇。慈禧太后最忌讳这件事!刚毅认为载漪应该防备,莫待太后诘责,就不易分辩了!

防备之道,莫善于先发制人,在刚毅、赵舒翘的参预之下,经过彻夜的密商,载漪有了充分的准备。打个盹醒来,看看恰好赶上慈禧太后召见臣工已毕,早膳过后,比较闲空的当儿,便即一面吩咐请庆王在朝房见面,一面关照套车进宫。

到得宁寿宫不久,庆王也赶到了,载漪拉着他到僻处,取出袁昶的那封信问道:“庆叔,你看看,这封信可是袁爽秋的笔?”

庆王接到手一看,惊愕地问:“这封信怎么到了你手里?”

“捡来的!”载漪不容他再追究来源,紧接着问道:“庆叔,当初你接到这封信,为什么不回奏老佛爷?”

“这种话何必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措词很圆滑,载漪点点头说:“庆叔总算明白我的心。不过,这封信我还是得给老佛爷看,我就说庆叔交给我的,行不行?”

“那也没有什么不行。”

“好!我先上去。”载漪退后两步,给庆王请个安,“庆叔,请你待一会儿。回头请你别改口。”

“好吧!”庆王特意叮嘱:“不过,你可别替我惹麻烦。”

“不会,不会。”

说着,载漪迳自入宁寿门去找李莲英。正值慈禧太后用完早膳“绕弯儿”消食的时候。李莲英陪侍在侧,所以小太监一打手势,慈禧太后也看到了,骂一句:“鬼头鬼脑地­干­什么?”

“端王爷在外头,找李总管有事。”

“他来­干­什么,你去看看!”慈禧太后厌恶地说:“如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说,我歇着了。”

“奴才知道。”

等慈禧太后回到乐寿堂喝茶看金鱼,李莲英也就复命来了,说是端王有机密大事,非当面回奏不可。

“好吧!让他进来。”

载漪一进门跪下,便即大声说道:“老佛爷,有人造反!”

“怎么回事?”慈禧太后倒是一惊:“你是说谁啊?”

“袁昶、许景澄。”

“他们怎么啦?凭他们两个人,还能造反?”

“他们两个人背后有洋人。”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不再是不在乎的神气了,用沉着的声音说:“你慢慢儿讲!”

“奴才先请老佛爷看两封信。”

载漪不把两封信一起呈上去,先递袁昶给庆王的那一封。

慈禧太后看完,脸上便有不豫之­色­。

“是庆王交给你的?”

“是!”

“好多天了嘛!”

“是!”载漪答说:“袁昶挑拨离间,奴才怕老佛爷看了生气。心想,反正奴才忠诚不二,问心无愧。这封信不递也不生关系。”

“你能问心无愧最好!”慈禧太后说:“从前你‘阿玛’就最懂得避嫌疑,凡事谦虚退让,象赏他一顶杏黄轿,他就从来不肯坐。所以谥法用‘贤’字。你真要学学你‘阿玛’才好!”

旗人称父亲为“阿玛”,慈禧太后赞扬的是醇贤亲王。这在载漪不免有意外之感,原以为她会不满袁昶,谁知反倒是自己受了一顿教训,只好答一声:“奴才紧记着老佛爷的话。”

“还有一封呢?”

还有一封是仿照袁昶的笔迹伪造的。载漪一面呈上,一面说道:“真是国家之福,天教小人­奸­谋败露,这封信是捡到的。”

慈禧太后先不理他的,抽出信来一看,便即答道:“这‘身云主人’是谁啊?”

“奴才打听过了,就是许景澄的别号。”

说着,不断偷觑慈禧太后的脸­色­。不用多久,预期着的神态出现了,慈禧太后两面太阳|­茓­上的青筋跳动,嘴­唇­微微向右下角牵掣,那双眼睛中所显露的,威严逼人的光芒,更为可畏。这是她盛怒之际的表情。

也难怪她盛怒。这封信伪造得非常恶毒,用袁昶与许景澄商量的语气,隐约指出参劾徐桐、刚毅等人的那个奏折,另有大作用在内。义和团被纵容得成了今天这种巨患,虽说载漪之流的王公不能辞其咎,但归根结蒂,如无慈禧太后的支持,载漪又何能为力?即如最近六月初十,奉懿旨发内帑十万两奖赏义和团一事,煌煌上谕,天下共见,虽有利口,又何为慈禧太后辩卸责任。

不过,现在要利用慈禧太后治徐桐等人的罪,不可有一言半语牵涉到她头上,甚至对载漪等等,亦只可含蓄其词。到了将来议和,洋人谈到纵容义和团的罪魁祸首,必定会提出慈禧太后,那时便恰好利用这一点,请慈禧太后“撤帘”,将大政归还皇帝。

在慈禧太后看这些话,字字打在要害上,真有心惊­肉­跳之感。不过,载漪惯会造伪,未必可信,慈禧太后决定先诈他一诈。

“我看,袁昶未必会说这种毫无心肝的话。不要又是你在弄什么玄虚吧?”

“奴才那敢这么荒唐?请老佛爷核对笔迹好了。”

“谁知道笔迹是真是假?”

听得这话,载漪故意作一种受了冤屈而无从分辩的神情,然后象突然想到了一个好法子似地,欣快地说:“这好办!庆亲王进宫来了,请老佛爷传他来,当面问他,那封信是袁昶给他的不是?”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不必传他来当面问。”说着,拿起一支象牙制的小锤,将放在御案上的一座小银钟,轻击了两下。

慈禧太后是派李莲英去向庆王求证,复命证实载漪所言不虚。第一封信不假,则以笔迹相同,情事相符的第二封信,当然也是真的!慈禧太后再­精­明,也想不到有此以真掩伪,移花接木的­阴­谋在内。

“许景澄靠不住,我是知道的,想不到袁昶亦有这种糊涂心思!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老佛爷圣明!”载漪紧接着说:“局势不大好,不错,不过,只要老佛爷在上,终归能够化险为夷,转祸为福。奴才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心肠?”

他的意思是袁昶、许景澄刻意要挖大清朝的根基。凡是说慈禧太后在位,大局就坏也坏不到那里去之类的话,是最能打动她的心,激发她的勇气的。因而沉吟了一会,问道:

“这件事,你们看怎么办?”

“奴才不敢说。袁昶不是说了吗,奴才得‘善处嫌疑之地’。”

“这不相­干­!有我在,你就无所谓有嫌疑。”

“是!奴才自问,也是这么个想法。可恨袁昶等辈,挑拨离间,无事生非,如果这些人不去,将来还不知道闯出什么不能收场的大祸来!”说到这里,载漪取出一个白折子呈上御案,“老佛爷请看看这个稿子,不知道能用不能用?”

慈禧太后很仔细地看完,脸­色­变得很沉重,好久才说了句:“交给我!”

等载漪跪安退出,慈禧太后随即吩咐,将皇帝从西苑接到宫里来,同时关照,皇帝的晚膳,开到宁寿宫来。

这是久已未有的事!太监们无不奇怪。但只有很少的人,为皇帝高兴,认为太后已念及呣子之情,而大部分的人替皇帝捏着一把汗,不知道太后又有什么不愉之事,要在皇帝身上出气?

皇帝自己也持着这样的想法,惴惴然地,连大气都不敢喘。进宫请了安,慈禧太后喊一声:“莲英!”

“在!”李莲英看了皇帝一眼,这是递暗号,让皇帝宽心。

“叫不相­干­的人躲开些!”

这不用说,是有极大关系之事要谈。李莲英出去作了安排,又亲自在乐寿堂前面看了一圈,方又入殿复命。

“你就在这里伺候皇上笔墨好了。”

“是!”李莲英答应着,倒退几步,静静地站在门边。

“这里有两封信,一封是袁昶给奕劻的,我让莲英去问过,”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问:“莲英,庆亲王怎么说?”

李莲英小跑两步,站定了用刚刚能让御座听得到的声音答说:“奴才把信拿给庆王爷看了,庆王爷说不错,是袁大人给他的,笔迹也不错。”

“你听见了吧?”慈禧太后向皇帝说。

于是怀着满腹疑惧的皇帝,开始细看慈禧太后亲手交下来的,那一真一假的两封信。真的一封看完,松了一口气,因为那是指载漪想做太上皇而言,与己无­干­。

但是,那封假信,看不到几行,皇帝刚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想,想自己应持的态度。

情形很复杂,如果脚步站不稳,不知会受什么罪?有此警惕,不免沉吟,慈禧太后却又动疑了:“你觉得袁昶的话,很不错似地,是不是?”她慢条斯理地问。

因为她的话慢,皇帝才不至于因为惊惶失措而答错了话:“袁昶简直是胡说!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就止是胡说吗?”

显然的,慈禧太后对于他对袁昶所作的批评,并不满意,那就得再说重一点:“莠言乱政,不守臣道。”

“我看,他不知道安着什么心?”

“是!”皇帝想都不想地说:“居心叵测。”

“你可看得出来,他是在离间咱们娘儿俩!”

“可恶!”皇帝就象说相声“捧哏”的一般,顺嘴附和着:“太可恶了!”

“如果他真的上个折子,公然主张,也还不失为光明磊落,这样子­阴­险,可真是死有余辜。”慈禧太后紧接着说:“我早说过,今日无我,明日无你。只是你始终不能领悟我的意思。”

皇帝早就领悟了。不管慈禧太后说这话,是不是一种抓权不放的借口,而就事论事,这话应该解释为如果不是慈禧太后“训政”有权,能镇得住载漪,大阿哥早就要夺位了。想到这平时早就想透了的一句话,他终于了然于自己应持的态度,就是与慈禧太后一致,紧靠着慈禧太后站,脚步一定稳当。

于是他立即跪了下来:“老佛爷处处卫护儿子,儿子岂能不知道?儿子再愚再蠢,也不能那样子冥顽不灵。”他又说:“如今大局艰危,全靠老佛爷撑持,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儿子只听老佛爷的训诲。”

“你总算心里还明白。”慈禧太后点点头是表示满意的神情,“这两封信,你看,怎么处置?”

遇到这种有关系的事,皇帝从前年政变以来,一直不作主张,只循例答说:“请老佛爷作主。”

“我原以为这两个人熟于洋务,等李鸿章来了,叫他们俩做个帮手。谁知道这两个人勾结洋人,挟制君上,这跟私通外国的汉­奸­有什么两样?治乱世,用重典,再不能姑息了!”

“是!”

慈禧太后再一次点点头,然后提高了声音说:“莲英伺候皇上写朱谕。”

“喳!”

这种差使,他是伺候惯了的,最重要的是,朱谕一定得当着慈禧太后的面写。事实上亦非当着面不可,因为皇帝的朱谕,不是她口授大意,便是­干­脆念一句,皇帝写一句。

而这一次,慈禧太后却并未开口,只把载漪呈上的一个稿子交了下来。皇帝接到手一看,心胆俱裂,不由得抬头去望,只见慈禧太后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就这一副脸­色­,将他想为袁昶、许景澄求情的心思,硬压了下去。

笔有千钧,泪有满眶,终于将一张朱谕写完。一滴眼泪下落,还好,不是掉在朱笔上,不致使字迹漫漶。李莲英在他侧面,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老大不忍,急忙取一块手巾交到皇帝手里。

“请皇帝擦擦汗。”

语言跟举动,都别有用意。话是说给慈禧太后听的,表示朱谕上的水渍是汗,手巾则又不止于擦汗,主要的是供皇帝拭泪。

擦­干­眼泪,皇帝转身,双手捧上朱谕,慈禧太后却不接,只说:“你念给我听听。”

“是!”声音有些发抖。

李莲英却又赶紧捧上一杯调了蜜的掬花茶,“皇上先喝口水,润润喉。”说着,使个眼­色­,示意皇帝不可再发出抖颤的声音。

皇帝微微颔首,喝口掬花茶,调一调呼吸,慢慢地念道:“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屡次被人参奏,声名恶劣。平日办理洋务,各存私心。每遇召见时,任意妄奏,莠言乱政,且语多离间,有不忍言者,实属大不敬!若不严行惩办,何以整肃群僚?许景澄、袁昶,均着即行正法,以昭炯戒。钦此!”

“就这样!”慈禧太后说:“你先收着,明天当面交给军机。”

于是皇帝将那道朱谕,折好藏起,跪安退出,上软轿回西苑时,将有一个机会可以跟李莲英说话。他轻喊一声:“谙达!”

这是满洲话,凡是教皇帝、皇子骑­射­或者满洲语文的旗人,都叫“谙达”,地位不如汉人的“师傅”,但也是一种尊称。皇帝从小就是这样叫李莲英的,而李莲英倒从不敢以谙达自居,听得招呼,急急趋至轿前,俯身候旨。

“你派人告诉荣禄,明天一早无论如何得上朝。”

“是!”

李莲英知道,皇帝的用意是希望荣禄能救袁昶跟许景澄。可是他不敢道破真相,也不敢转述皇帝的口谕,只作为他自己的意思,派人到东厂胡同求见荣禄,说是:“李总管说‘请中堂明天一早,无论如何得上朝’。”

就这一句话,害得荣禄睡不好觉,半夜里便即起身,曙­色­初现,便即进宫,谁知还有比他更早的,是刚毅与赵舒翘,两人都是笑容满面,倒象有什么喜事似地。荣禄心中有事,懒怠去问,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你看,”他听见刚毅在说:“要不要通知徐楠士来待命?”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儿子徐承煜,从戊戌政变后,就当刑部左侍郎。召他进宫待命,想来必有大案交付刑部,这样转着念头,再想到李莲英的话,荣禄觉得非探问明白不可了。

要问,当然要问李莲英。他找了个很能­干­的苏拉,秘密嘱咐,即刻去打听李莲英现在何处?立等回话。不久,苏拉回报,李莲英是在荣寿堂西面的小屋中休息。

荣禄知道那间屋子,急急赶了去,一见面便拉他到一边问道:“今天是不是要杀人?”

李莲英点点头:“是的。”

“杀谁?”

“中堂马上就知道了。”

“莲英,事到如今,你别吞吞吐吐了!你说要我无论如何进宫,现在不来了吗?”荣禄心想,李莲英与立山交好,大概是要杀立山,托自己来救,因而率直追问,“是不是立豫甫又出了什么乱子?”

“不是。”李莲英踌躇了一下:“跟中堂说实话吧,大概是杀许景澄、袁昶。请中堂今天无论如何进宫的话,是皇上交代的。”

听这话,荣禄拱拱手,转身就走,刚出乐善堂,只见礼王世铎,已经带班进见,便即跟在他身后,一起入殿。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问道:“王文韶呢?今天没有来?”

“是!”礼王答说,“他昨天中暑,今儿个请假。”

慈禧太后没有再问,只说:“皇帝,你不是有朱谕要交下去吗?”

“是的!”皇帝的声音极低,用苍白纤细、仿佛一张皮包着骨头的手,拿起面前的一张纸,从御案上伸了出来。

世铎急忙站起,接过朱谕,站着看完,颇有手足无措的模样。荣禄可忍不住了,伸手扯一扯世铎的衣服。这一下,倒是提醒了他,立即将朱谕交了给他。有人去料理这个难题,他松了一口气,擦擦汗,仍旧回原处。

这时荣禄已将朱谕看完,碰个头说:“奏上皇太后,奴才有话。”

“什么话都可以说,”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替这两个人求情可不行。”

“皇太后圣明,”荣禄说道:“照朱谕中所指责的罪状,许景澄、袁昶并无死罪,奴才斗胆,请皇太后、皇上收回成命。”

“许景澄、袁昶离间宫廷,罪名甚大,以皇上身分,有不便说、不忍说的难处。”

“果然如此,许景澄、袁昶罪有应得。不过,人才难得,请皇太后、皇上格外成全。留下他们两条命,也许将来有可以将功赎罪之处。”

“你是说,让他们跟洋人打交道?”慈禧太后冷笑:“依我看,不让他们跟洋人打交道还好些!”

“皇太后的训示,奴才不甚明白……。”

“荣禄,”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你想抗旨?”

听得这话,荣禄赶紧碰头,但仍旧说了一句:“奴才请皇太后、皇上召见庆亲王,当面交代!”

这因为庆王是总理衙门的堂官,袁昶、许景澄可算是他的部属。属官有罪,责交堂官,本是正办。荣禄的奏请,在表面上决不能算错,事实上是希望有此转折,或许可以找出挽回之机。

那知慈禧太后深知他的用意,不理会他的话,只说:“你告诉庆亲王,就快轮到他了!”

这句话将荣禄吓出一身冷汗。以庆王今日的地位,与当年慈禧太后母家贫困时,庆王时相周济的情谊,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岂不可骇?再往深一层去想,庆王之后,只怕就要轮到自己了!

这个慈禧太后对庆王的直接警告,亦就等于间接警告荣禄。到这时候,他可再不敢多说一句了,跪安退出,汗湿重衣,将朱谕交回世铎以后,倒在直庐的藤椅上,瞑目如死,好半晌动弹不得。

相反地,刚毅却大为兴奋,从世铎半讨半夺地将朱谕拿过来,随手就交了给赵舒翘说:“是你的事,照朱谕去办吧!

最好今天就复命。“

赵舒翘是刑部尚书。此时却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戊戌政变杀的都是汉人,如今抓了个旗人立山在监狱中,未判死罪,却又杀两员汉大臣。自己也是汉人,想想觉得这件事做得过分了。

因此,他的脸­色­很沉重,当然也不会亲自去料理此事,而徐承煜已经辗转得到消息,赶了来了,赵舒翘唯有将朱谕交了给他。

徐承煜比刚毅又更高兴,得意洋洋地回到部里,一叠连声地:“请乔老爷来,请乔老爷来!”

“乔老爷”就是外号“乔壳子”的提牢厅主事乔树枬,应唤上堂,接到朱谕一看,不由得大骇,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看,树枬,这件大案,应该怎么办?”

“司官不知道。”乔树枬摇摇头答说:“即行正法的案子,没有办过。”

“我也没有办过!”徐承煜搔搔头,大声吩咐:“快请堂主事景老爷来!”

“景老爷”名叫景褑,是旗人,倒是刑部的老司,公事极熟。想了一下说:“只有这样办,先行文步军统领衙门,按名逮捕,送入监狱,然后再‘出大差’。”

“对,对!就这么办!”徐承煜向乔树枬说:“请你预备地方,传刽子手,预备‘出大差’。”

“现成!”乔树枬不大在乎地说:“用不着预备。”

“暂时拘禁的地方要预备。”徐承煜有意找麻烦:“两个人分两处关,不准他们交谈。”

“这会也谈不出什么名堂来了!”乔树枬回到监狱,含着眼泪,为袁昶与许景澄准备了­干­净房间、凉席、蚊帐、扇子,以及凉茶、井水等等。

其时步军统领衙门,已派出人去,逮捕袁昶与许景澄两人。其实,两人都是骗来的,托词衙门中有公事商量,等车出胡同口,不由分说,拥到步军统领衙门,立即转解到刑部。

因此,两人入狱时,穿的都是公服。

他们也实在不负那一身公服,两个人都从容得很。进了所谓“诏狱”,乔树枬亲自接待,由于徐承煜的命令不能不听,所以很恭敬地说:“两位大人,分住南北。”

于是,袁昶握着许景澄的手说:“人生百年,终须一死。

死本不足奇,所不解的是,因何而死?“

“死后自然知道了!”许景澄笑道:“爽秋,你还看不开吗?”

袁昶低头不答,松了手往南所走去,留下比较凉爽的北所让许景澄住。乔树枬在院子里目送他们两人的背影消失,考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不曾进屋,他怕袁、许二人或许会打听消息,何以为答。

也就是刚回到自己屋中,徐承煜已经派人来召请了。乔树枬心知两人的大限已至,悄悄吩咐司狱:“预备红绳子吧!”这是指示预备“出大差”,大臣被刑,照例用红绒绳捆绑。等司狱备好车辆,红绒绳,通知了刽子手,乔树枬已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了。

“不过堂了,直接到菜市口。”他突然泪流满面,哽咽着向司狱说:“你去料理吧!好好侍候两位忠臣。”最后一个字出口,随即掩着脸,捂着嘴,脚步踉跄地避了开去。

八五

下午一点多钟,骄阳如火,晒得狗都伸出了舌头,而菜市口却有好些人站在烈日之下,大多是白长衫、黑马褂,袁、许两家的亲友,赶来见最后一面的。

刑部的车子毕竟到了,一直驶入北半截胡同临时用芦席所搭的官厅。徐承煜高坐堂皇,面有得­色­,一见袁昶与许景澄的服饰,便即大声叱斥番役:“你们当的什么差,怎么不把犯人的官服剥下来?”

“你别骂他们!”袁昶高声说道:“我们俩虽逮下狱,并未奉旨革职。照例衣冠受刑。你身为刑部堂官,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徐承煜语塞,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监斩的差使,当过不止一回,但从未见过临刑的人,还能侃侃然讲道理,所以心理上毫无准备。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想找句话掩饰窘态都办不到,只是涨红着脸发愣。

“我们是死了!可是究竟是什么罪,得了几句什么考语,而受大辟之刑?”袁昶扬脸问道:“请监斩官明白见示,也好让我们瞑目于地下。”

“这是什么地方?”徐承煜有些恼羞成怒了,“还容得你们来讲道理!”

决囚本来有一套很严密的程序。立决人犯虽不比朝审秋决那样需要“三复奏”,至少须经过都察院刑科给事中这一科,认为上谕没有不便施行之处,无须“封驳”,方始“发钞”交刑部执行。只是大乱之世,一切从简,杀人也方便了,此时只凭徐承煜一声叱喝,两颗人头就很快地落地了。

※※※

袁昶与许景澄之死,为人在纳凉听炮声之余,平添了许多话题。有个传说,颇为盛行,说袁昶临刑之际,对刽子手笑道:“且慢!等我吟完一首诗。”

诗是一首七律:“爽秋居士老维摩,做尽人间好事多。正统已添新岁月,大清重整旧山河。功过吕望扶周室,德迈张良散楚歌。顾我于今归去也,白云堆里笑呵呵。”据说“呵呵”两字的余音未断,白刃已经加颈了。

这首诗难倒了人,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正象袁昶与许景澄的两条命,能换来一些什么,一样地令人茫然!

最使局外人困惑的是,杀了两员深通洋务的大臣,并不表示朝廷对洋人势不两立,相反地,求和的迹象一天比一天明显,已公然见之于上谕。第一道是:“现在各兵围困西什库教堂,如有教民窜出,不可加害,当饬队保护。倘彼死守不出,应另筹善策,万勿用枪炮轰击。”不用枪炮轰击,就只有“招降”一法,其实就是想讲和。

第二道上谕,范围更扩大了。第一道上谕还是“谕军机大臣”,外间不会知道,朝廷对教民已经决定“网开一面”,第二道则是交内阁颁布的明发上谕,通饬各省遵行。说是:“前因中外衅端未弭,各国商民教士之在华者,本与兵事无涉,谕令各督抚照常保护。现在近畿大军云集,各路统兵大员,亦当仰体此意,凡洋商教士,均当设法保全,以副朝廷怀柔远人之意。”

保护洋商教士之外,教民亦在保护之列,因为本“亦国家赤子,原无畛域可分,惟自拳教肇衅以来,该教民等多有盘踞村庄,掘壕筑垒,抗拒官军者,此等迹同叛逆,自不能不严行查办。第念其究系迫于畏罪之心,果能悔祸自新,仍可网开一面。”

接着,以宝坻教民,经宋庆剀切晓谕后,自行解散为例,特行规定:“所有各处教民,如有感悔投诚者,着该将弁及该地方官,一体照此办理,不得慨加杀戮。其各处匪徒,假托义民,寻仇劫杀者,即着分别查明,随时惩办,以清乱源。”

不仅如此,对于各国公使,更有格外的照顾。这是内而庆王、荣禄,外而李鸿章、刘坤一所一致建议的,在京各国公使,应该先送出京。所以上谕特命荣禄“预行遴派妥实文武大员,带同得力兵队,俟该使臣定期何日出京,沿途妥为护送。倘有匪徒窥伺抢掠情事,即行剿击,不可稍有疏虞。”

既有上谕,总理衙门自然要多方设法,与各国公使取得联络,谁知有的将信将疑,有的负气不理,初步商谈,竟不得要领。

而义和团的那些“大护法”,却对这两道上谕,既俱且恨。尤其是载漪,下令命董福祥增兵,加紧攻破使馆,董福祥竟置之不理,一叶知秋,众叛亲离之势已成,越发自危!

总有那么两三天,载漪通宵不成寐,自己心口相商,再找亲信密议,认为骑虎难下,唯有因势驱虎,先发制人,才是上策。因而在心里拟了一个名单,第一批是十五个人,杀以立威。第二批看情形办理,如果庆王、荣禄亦竟不听命,再杀!

于是单衔上了一个奏折,列出十五个人,指为与洋人里应外合的汉­奸­,请旨即行正法。这十五个人,第一名是李鸿章,第二名是王文韶,“陪榜”的署理顺天府尹陈夔龙。此外,督抚如刘坤一、张之洞,大臣如徐用仪、廖寿恒等,都包括在内。

慈禧太后一看这个奏折,非同小可,随即叫人封好,发交内奏事处,并有口谕:“交给荣禄,亲自来拆!”

荣禄自然大吃一惊!正在细看全文时,王文韶到了。荣禄知道他胆子小,赶紧将原折往黄匣子中一放,盖上匣盖,置在手边。等召见军机时,礼王世铎请假,由荣禄带班,入殿将黄匣子捧上御案,然后奏事。诸事皆毕,只剩下这个奏折,未作处置。慈禧太后默不作声,而皇帝只是用眼­色­向荣禄示意,鼓励他有话尽管说。

见此光景,荣禄知道慈禧太后对载漪此举,颇为不满。心想,这就省事得多了,索­性­整个儿推翻它!

于是,他从黄匣子里取出载漪的奏折,略扬一扬,用低沉愤慨的声音说道:“中外决裂,大局坏到如此,都是端王作成的!今天又有这么一个奏折,奴才真不知道端王要拿祖宗的天下,闹坏到怎么一个地步,才肯歇手?”

“我亦不以为然!”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略想一想又说:“这个折子,把它‘淹’了吧!”

“淹”是不作处置之意,原折或者留中,或者交军机处归档。荣禄立即答一声:“是!”一面跪下去碰头,一面转脸向王文韶大声说道:“赶紧碰头谢恩!”

荣禄跟慈禧太后的对答,王文韶只字不闻,骤然听得这么一句话,以为是慈禧太后有什么赏赐,便即碰头说道:“谢皇太后的赏!”

慈禧太后绷着脸,不便有任何表示,皇帝却露齿莞尔,这是两年多以来,第一次开笑口。

※※※

回到军机处,荣禄将捏在手心里的载漪原折,递给王文韶,“夔老,”他说:“皇太后赏了你一条老命!”

王文韶一看案由,便惊出一身冷汗,看完,才知道荣禄先前不给他看的道理,拱手长揖,感激涕零地说:“仲华,感激不尽!”

“总算太后圣明,大事化无。”荣禄又说:“这个折子,太后说是把它‘淹’了,那就索­性­让它葬身海底永不见天日。”

说完,将载漪的原折接了过来,吹旺手中的纸煤儿,一火而焚之。

※※※

纵然如此,折中的内容还是泄漏了。陈夔龙心里大为嘀咕,细细盘算,第一,只是署理顺天府尹,替人受过,太觉不值;第二,载漪既然列名指参,可见得心有不慊,以后处处找麻烦,迟早会栽倒在他手里;第三,大局日坏一日,顺天府上要应付宫廷,下要安抚百姓,中间还有许多达官贵人,有事央托,不说别的,仅是抓车这件差使就吃不消了。

这样一想,决意求去,找到荣禄,当面恳求。起初,荣禄还不肯放他走,最后谈到载漪的居心险恶,荣禄才觉得不能不替他安排。第二天奏明慈禧太后,以原任顺天府府尹,署理太仆寺正卿王培佑回本任,而陈夔龙则接王培佑的事,署理太仆寺正卿。

就在这样走马换将的第二天,大局急转直下地坏了下去。日俄英美法意奥七国联军,共一万八千多人,在天津编组完成以后,七月初十开始进军京城,到得北仓地方,与乱兵及义和团一场混战。结果李秉衡所统的勤王之师,闻警先溃,宋庆、马玉昆及直隶提督吕本元所部,不支而退。裕禄退到杨村,联军接踵而至,不独立足无地,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最后避入一家棺材店,也许是触景生情之故,就用随身所带的一把牙柄小手枪,朝自己太阳|­茓­开了一枪。

消息到京,慈禧太后大为震动,召见军机、御前、总理衙门的大臣,眼圈红红地,只说:“局势坏到如此,你们总要想个法子才好!”

唯一的法子就是尽速议和,但袁昶、许景澄的血迹未­干­,谁也不敢自蹈虎尾,无非一些敷衍的话,电催各省勤王,下诏激励民心士气之类。不过,慷慨激昂的还是有,最显得赤胆忠心的是,刚由前线回来的李秉衡!

“回皇太后、皇上的话,勤王之师,仓卒成军,一上了战场,不免胆怯。”他先为所部不战而溃辩解一句,接着说道:“臣与端王、庄王商议,都说义和团还可以一用,臣不才,愿意率领义师,亲效前驱!”

“能够你去挡一阵,再好不过。”慈禧太后是病急乱投医的口气:“既然定规了,你要早早出发才好!”

“是!”李秉衡答说:“臣明天就带队出发。”

“好,好!”慈禧太后向户部尚书王文韶大声说道:“户部先拨五万银子,作为两个月的恩饷!”

王文韶不大听得明白,不过碰头总没有错,伏倒磕个响头,答一声:“是!”

“谢皇太后的赏!”李秉衡谢了恩又说:“臣还要求皇太后赏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

“臣想请皇太后赐宝剑一把,以为镇阵之用!”

“镇阵?”慈禧太后问:“还要摆阵法?”

“是!”

“那好!给你一把宝剑好了。”

宫中的好剑多得很,慈禧太后退朝以后,就叫人摘下一把乾隆年间所造的龙泉剑,颁赐李秉衡。他倒也言而有信,果然在第二天便带领三千人出师。

事先仿照“登坛拜将”的说法,将领头的、原住在庄亲王府的义和团大师兄,请上高台,端然正坐,李秉衡朝服朝冠,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礼。看热闹的人,诧为奇观,知礼的说是亵渎朝廷的体制,但有人为李秉衡辩护,说他拜的不是大师兄,而是大师兄手中抱着的那把御赐的龙泉宝剑,不算失礼。

除了宝剑以外,还有镇阵的法物,一面黑­色­长幡,名为“引魂幡”;一面绣着风云雷火的大旗,名为“混天旗”;一把长柄红­色­大羽扇,名为“雷火扇”;一对形状不一的银瓶,名为“­阴­阳瓶”;一个极大的铜制连环,一套九个,名为“九连环”;一把形似如意的雪亮铜钩,名为“如意钩”;再有一把上画火焰、岳庙中小鬼所持的木牌,名为“火牌”。连同龙泉剑,共称为“八宝”。

李秉衡带领“八宝”镇阵的三千义和团,一出京城,就溜走了好几百人。京中慈禧太后以及徐桐、载勋等人,还在盼望捷报,那知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七月十四,蔡村失守,宋庆退到通州的于家圩,十五,勤王之师张春发、夏辛酉所部,在河西务大败,死者十之四五,潞河为之不流。还有陈泽霖的一支勤王新军,本跟李秉衡在河西务附近,一听炮声,哗然大溃,李秉衡也就只好退到通州了。

到此地步,除了徐桐与他的高足启秀,还相信有天兵天将下凡助战的奇迹出现以外,其余没有任何人再存着能够击退联军的希望。因此,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当然,军机大臣不能只为个人之计,还得顾到慈禧太后与皇帝。

“总得替两宫预先筹一条退路才好!”赵舒翘向刚毅说:“我看仍旧只有到热河。”

“这件事很麻烦。宫里多少人,多少辎重,得要预备多少辆车?”

“不要紧!”赵舒翘答说:“陈筱石预备得有二百辆在那里。”

“都让乱军抓去了!”刚毅大摇其头:“我看不行。而且,陈筱石已经交卸了。”

“虽已交卸,人还在顺天府衙门。到此局面,还分什么彼此,只有拿这个差使硬套在他头上。”

“好吧!你试试看!”

陈夔龙是何等角­色­?赵舒翘那一套搬不动他。而王培佑庸懦无能,不独抓不到车,连陈夔龙原来移交下来的八十辆都让武卫军硬借走了。同时,荣禄怕慈禧太后一走,外则影响民心,内则有载漪窃号篡位之虞,所以对此事根本不起劲。

赵舒翘白忙了一阵,看看不会有结果,也就落得省事了。

军事是决没有转败为胜的可能了!唯一的希望是能够及时用和议将联军挡住在京城外面,这点希望又完全寄托在李鸿章身上。当德皇宣布以老将瓦德西为联军统帅的同一天,朝廷降旨,特授李鸿章为全权大臣,即日电商各国外交部,先行停战。而逗留在上海的李鸿章,却以体弱致疾为由,电请赏假二十日作为答复。

于是­色­厉内荏的载漪,又要杀大臣立威了!他的折子虽一参十五人,但自问能动得了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内阁学士联元,以守旧派而因他的女婿——当年“翰林四谏”之一,因学政任满回京,纳江山船妓为妾而自劾的宝廷的长子,寿富的影响,一变而为新党,以致为载漪所厌恶。五月间连叫三次“大起”,廷议和战时,载漪就要杀他,但因他是庄王府的“包衣”出身,载勋不能不救。这一次可就不管他了。

另一个是兵部尚书、总理大臣徐用仪。此人籍隶浙江海盐,军机章京出身,但以底子是个举人,所以在仕途上吃了亏,光绪十九年爬到吏部侍郎以后,就上不去了,而年纪已到七十。颇有人劝他急流勇退,他的女儿亲家,也是“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芳,由浙江寄一封信给他,拆开来一看,只有“水竹居”三字。原来这是徐家别业的名称,黄体芳的意思,当然是劝他退归林下,安享清福,而徐用仪不受劝。

他也有他的想法,辛苦了一辈子,自问亦是朝廷的要角,而七十三年,不说入阁拜相,连个一品都没有巴结到,未免于心不甘。他的打算,总要做一任尚书再告老,也还不迟。

这样到了上年十一月里,机会来了。吏部尚书孙家鼐,因为办京师大学堂有新党的嫌疑被旧派排走。孙家鼐是状元,吏部去了一状元,来了一状元,兵部尚书徐郙,调补孙家鼐的遗缺,而徐郙的遗缺,则以荣禄的推荐,由徐用仪调升。

在他当侍郎时,汉尚书由汉军徐桐占缺,及至徐桐升大学士,奉旨仍管吏部,所以徐用仪始终是他的部属。但徐桐并不念同姓之谊,与徐用仪非常不睦。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徐用仪兼总理大臣,凡是办洋务的,都是徐桐的仇人;第二、徐铜虽是个通人所看不起的翰林,但他又看不起只得一榜的徐用仪。前几年友好劝他及早抽身,就因为知道两徐不相得,怕他遭受徐桐的毒手。结果,毕竟不幸而言中了。

其实,载漪对徐用仪并无多大恶感,只为徐桐有杀徐用仪的意思,载漪便无可无不可地来拿他开刀了。

正在草拟奏折时,载漪赶到了,主张将系狱已久的立山,一并列入,载漪自然同意。载漪此举倒不尽是为了修口袋底争风的私怨,事实上是立山酒醋局的巨宅,被神机营、武卫军、义和团几番搜劫,已成了一个空壳子。如果不杀立山,反而无以交代了。

天气也怪,从七月十五起,就是­阴­沉沉地仿佛为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偶尔还有霏霏细雨,那种萧索的气象,不由得令人兴起国破家亡之感。这样到了第三天,步军统领庄亲王载勋受载漪的指使,上午八点钟派兵将徐用仪、联元逮捕。同时,载漪进宫面奏,说徐用仪、联元勾结洋人,立山家掘地道接济西什库,皆是确凿有据,请旨立即正法。

等军机大臣奉召入见,慈禧太后已在仓卒之中作了决定,并已传旨刑部,召军机面谕,不过拟旨而已。荣禄自然要争,他说:“外面消息很紧,京师很危险,这个时候,似乎不宜杀大臣。即令有罪,亦要审讯明确,何况今天是文宗显皇帝的忌辰,照例停刑。可否暂交刑部监狱,到明天问明了再办?”

“现在已顾不得那许多了!”慈禧太后说:“治乱世,用重典,成命如果可以收回,这个时候就更没有人听朝廷的话了。”

荣禄无法再争。退出来正好遇见庆王,将他拉到一边说道:“今天又要杀徐小云,真是骇人听闻。此人总要想法子保全才好。”

庆王亦很着急,“是啊!”他说:“袁、许一丧,再去了一个徐小云,将来议和就没有帮手了。”

“我想,我跟王爷俩再请起,代为求恩。不过,”荣禄想了一下说:“这两天,咱们俩也犯嫌疑,最好邀荫轩、文山一起上去,力量比较大。”

“好!”庆王深表同意,“幸好他们都在。”

于是荣禄奔到朝房去求援,先跟崇绮商量;他说:“我跟徐小云虽没有深交,亦没有什么意见。可以同去。”

“感同身受!”荣禄拱拱手说:“我再去约荫轩。”

徐桐听罢来意,未曾作答,先来一声冷笑,“仲华,”他说:“你还要假作好人?照我看,这种汉­奸­,举朝皆是,能多杀几个,才消我的气!”

荣禄听得这话,倒抽一口冷气,但还不死心,又说:“勉为其难如何?”

“不行!”徐桐断然拒绝,“我儿子奉旨监斩,我怎么能代他去求情。”

荣禄废然而返,有气无力地说得一声:“不成功!”

就这样,到了下午四点钟,毕竟又杀了徐用仪、联元与立山。随后便有一道上谕:“兵部尚书徐用仪屡次被人参奏,声名甚劣,办理洋务,贻患甚深;内阁学士联元,召见时任意妄奏,语涉离间,与许景澄等,厥罪惟均。已革户部尚书立山,平日语多暧昧,动辄离间。该大臣受恩深重,尤为丧尽天良,若不严行惩办,何以整饬朝纲!徐用仪、立山、联元,均着即行正法,以昭炯戒!”

就在徐用仪被逮毕命之日,联军前锋已到了通州的张家湾。全军一万八千三百人,大炮七十门,其中日本的野心最大,所以独占半数有九千人之多,到张家湾的联军,亦就是日本军队。

其时李秉衡也是刚到。他从七月十三日出京时,联军已经攻陷北仓,溃兵所阻,军不能前,夏辛酉请他退守张家湾,李秉衡不肯。到了七月十五那天,到河西务不远的地方,只见马玉昆仓皇而来,一见面就说:“鉴帅,敌众我寡,势所不敌。赶紧退!”

“什么话?”李秉衡大声叱责:“军法有进无退。现在我军还有三四万之众,拚力前进,还可以挡得住敌军。”

马玉昆看话不投机,敷衍几句,悄然退下,带着残部,直奔南宛。而日军却不取河西务,直攻李秉衡的大营。与万本华一军遭遇,李秉衡又命夏辛酉夹击,相持了一昼夜,弹药俱尽,而日军却忽又解围而去,李秉衡无法,只好退守张家湾了。

这夜,李秉衡找了奏调在军的翰林院编修王廷相、曾廉置酒倾谈,回忆到京的情况,未语之先,已是双泪交流。

王廷相大惊,“鉴帅,”他问,“何故如此?”

“我是想到当年史阁部的处境。”

明末史可法,驻扎扬州,名为节制四镇,结果号令不行,狼狈以死。如今李秉衡也是节制四军,这四军的无甚用处,与当年的“江淮四镇”相似,不听号令,亦复如是。感昔抚今,李秉衡自然要掉眼泪了。

“初到京的时候,徐相国一见我就说:”鉴翁,万世瞻仰,在此一举。‘见太后、见端王,无不谆谆期勉,逼得我非一战不可。可是,拿什么来战?“

据李秉衡说,他曾向总理衙门要天津的地图,竟亦无以为应。又向荣禄要弹药,荣禄答复他,行文山东调拨。那知第二天一问,说是忘记了!

“荣中堂何尝会忘记?”王廷相说:“是故意不给,他又何尝愿意鉴帅请缨。”

“是啊!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后来看看不是路,我献过三策……。”

“献过三策?”王廷相诧异地:“从未听说过呀!”

“没有下文,自然大家就不知道了。”

“那么,是那三策呢?”

“第一策,送使臣回国,调甘军当前敌。”

“这第一策就行不通!”王廷相笑道:“甘军岂肯当前敌?”

“原是有意难他的。”

“难他就是难端王,何怪乎不见用。请问第二策呢?”

“第二策是斩裕禄以励戎行。”

王廷相默然,心想,兵败就该斩,则李秉衡今日就不知何以自处了。

因为有事在心,所以李秉衡所说的第三策,竟不曾听清楚。但亦无关宏旨,上中两策不行,第三策为下策,更不必谈了。

“我在想,史阁部当年在江淮煞费经营,到头来犹不免受困,某何人斯!仓卒奉召勤王,岂有旋乾转坤之力?此行亦无非略尽人臣心意而已!秉衡今日与诸公诀别了!”

在座的幕僚,无不惊骇动容,但都苦于无词相慰。其中有一个是汉军,本姓马,名字叫做钟祺,字味春。勋臣之后,袭有子爵,本身的官职是二等侍卫,与李秉衡是在关外的旧交,以后又入李秉衡幕府,从江南随同入京勤王。此时大声答道:“鉴帅如果殉国,后事都在我身上!”

居然有人会作这样的承诺,王廷相心想,这是战国、东汉的人物,久矣绝于世了!倒要看看李秉衡是何表示?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只见李秉衡扑翻在地,悲喜交集地说:“味春,那,我就重托了!”

钟祺赶紧跪下相扶,四臂相接,泪眼相望,在座的人看在眼里,酸在心头,都有手足无措之感。

“生离死别寻常事!”李秉衡强自笑道,“我还有一件大事要交代。”接着便喊一声:“李升!”

李升是李秉衡的老仆,应声而上,手里托着一个朱漆盘,上面有七八个梅红笺的封套,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诸公早自为计吧!区区程仪,略表寸衷,不足以尽我对诸公患难相从的感激之忱。”

接着李升捧托盘到宾客面前,先都不拿,到了钟祺面前,伸手取了一个。接下来是王廷相,考虑了一下,也取了一个。有这两个人开了头,大家就都觉得伸手亦不难,片刻之间,所有的幕友,都收到了二百两的程仪。

“诸公请各自去整装吧!”李秉衡说:“我也要息一息了。”

于是钟祺首先起身出室,一个个默默无言地,跟在他后面。最后一个是王廷相,走到门口,却又转身,平静地问道:

“鉴帅能不能缓死须臾?”

“喔,”李秉衡问道:“莫非我还有可为国效力之处?”

“我在想,义和团的一切,果真是无根之谈,何至于如此歆动人心?总有点道理在内。或许最后有奇迹出现,亦未可知。”

原来王廷相亦是迷信义和团的,所以有此妄想。李秉衡不便说他“至死不悟”,只笑笑答说:“梅岑,这不足让我缓死!”

梅岑是王廷相的别号。听得李秉衡这么说,深为失望,垂着头也走了。

这一夜不是在整理行装,就是在打听何处安全,只有王廷相,什么事都不做,灯下枯坐,心事如焚,与李秉衡相识以来的一切,都兜上心头来了。

除了感于李秉衡的知遇之外,他当然亦要扪心自问,平时处处为义和团揄扬,誉之为忠义,誉之为神奇,是不是太过分了?而最使他困惑的是,李秉衡似乎对义和团毫无信心,然而又何以煞有介事地以“八宝”镇阵。甚至用“登坛拜将”的故事,来抬高义和团的身价?

“不明白、不明白!”他唯有叹息:“大概凡是乱世,必定是非不明。是非越不分明,世乱愈亟。”

不过有一点,他觉得是很清楚的,纲常忠义,不可稍忽。

既有李秉衡死国之忠,就应该有李秉衡的死友之义!

转念到此,心里好过多了。倒头睡下,不知多少时候,方为炮声惊醒。

“王老爷!王老爷!”

王廷相掀开帐子一看,床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李秉衡的老仆李升,一个是他的才二十岁的儿子王履丰。

“爹!”王履丰说:“李老伯请爹赶快回通州。意思急迫恳切得很!爹,行李我都收拾好了,马也备好了。你老人家请快起床吧。”

“王老爷,请尽快。”李升也说:“洋人逼近了,迟了通州怕会关城。”

“关城也不要紧,我不走。”

“爹、爹,你老人家怎么可以不走?”王履丰几乎要哭了,“别辜负了李老伯的盛意。”

说完,跟李升俩,将王廷相扶了起来。初秋衣着简单,硬替他套上一件纺绸与竹布的“两截衫”,拉了就走。撮弄着扶上马,在熹微晨光中,直奔通州而去。

一路上溃兵流离,惨不忍睹,到得通州,王廷相又变了主意,执意不肯进城,要回张家湾跟李秉衡共患难,同生死。

“李老伯也不知在那里?也许到前敌去了呢!爹不如进城暂息一息,把消息打听确实了,再寻了去也还不迟。否则,彼此错失,就是欲速则不达了!”

王廷相想想儿子的话,不无道理,才肯进城。一投了店,也不回自己屋里,只坐在柜房里,一遇旅客上门,便打听张家湾的情形与李秉衡的行踪。

到傍晚有了确实消息,张家湾的守军又是不战而溃,李秉衡写了一夜的信,写到大天白亮,吞金自尽。乱兵之中,恐怕尸首都无觅处了。

李秉衡之死在意料之中,王廷相倒没有多少眼泪,不过,坚持要去寻尸。王履丰劝了一夜劝不听,只得陪着老父出城。骑来的马,早已给溃兵抢去了,此外更无任何代步之具,唯有步行。

一路走,一路问,有人回答“不知道”,有人说是个“疯老头子”,连理都不理。这样走到下午,后面有消息传来,通州也失守了。

一直寻到潞河,沿路访问,谁也不知道李秉衡的尸首在那里?天却暗下来了,秋风袭体,凄凉满状。极目所见,无非道路流离、悲泣呼号的无告之民。

于是王廷相怔怔地望着潞河中飘浮不绝的尸首,突然喊一声:“鉴帅等我!”随即纵身一跃,投入潞河!

“爹!”王履丰凄厉的喊,急急赴水救父。老父不曾救起来,自己差点灭顶,幸喜难民中识得水­性­的很多,总算王履丰可以不死。

※※※

京城里的情形,比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内犯,僧格林沁、胜保相继在近畿兵败之时,凄惨百倍!由于溃勇三五成群,光着脊梁拿着刀,随便进城,随便朝紧闭的大宅门乱砍,所以九城尽皆关闭,由神机营派兵看守,有紧要公务,方得出入。

粮食店早已被抢的被抢,歇业的歇业,这一个多月来,全靠城外负贩接济,城门一关,家家厨房中大起恐慌,连御膳房都不例外。

御膳房本来以糟蹋食料出名,从来也不曾想到过,会有一天没有现宰的猪送进来。猪­肉­是主要配料,一天得用到三五十头,忽然断绝来源,怎么得了?

没奈何只好多用­鸡­鸭海味。各宫妃嫔自设的小厨房则更惨,不但没有猪­肉­,由于深宫不如御膳房能自养­鸡­鸭,以致荤腥绝迹。青菜蔬果也谈不上了。

各宫“主位”自己与名下的宫女、太监受苦,犹在其次,最为难的是,照例每天要孝敬慈禧太后的一样菜都无着落。

“怎么办呢?”住在永和宫的瑾妃跟宫女发愁。

有个宫女叫福云,从小随父母驻防成都,会做许多四川小吃,灵机一动,喜孜孜地说道:“主子,咱们做豆花儿孝敬老佛爷吧!”

想一想,没法子,“好吧!”瑾妃同意:“就做豆花儿。只怕老佛爷还是第一回吃呢!”

于是磨黄豆、做豆花。作料要好酱,那倒现成;太监们用剩下的“克食”做的黄酱,比市面上卖的甜面酱好过不知多少倍。

到了乐善堂传膳的时候,瑾妃后到,揭开食盒,捧上膳桌,慈禧太后惊异地说:“那儿来的豆腐。”

“回老佛爷,这不是豆腐,叫豆花儿,四川的小吃。”瑾妃不安地说:“实在不成敬意。”

“原来是豆花!我也听说过,四川穷家小户吃的叫豆花饭。

不想今天也上我的膳食了!“

“这是奴才的不是!”瑾妃赶紧蹲下来请安:“奴才不知道是穷家小户吃的东西,太不敬了!”

“不、不!你错会意思了,我不是怪你!我是自己感慨。说真的,我还挺爱你孝敬的这样东西。你看!不是­鸡­,就是鸭!我想吃个虾米拌黄瓜都办不到。”

慈禧太后就在这叹息声中,吃了半碗小米粥,就算用过膳了。平日妃嫔侍膳,就都肃静无声,这一天更是沉寂如死。伺候完了,各自悄悄归去,偌大一座乐寿堂,顿时冷冷清清。

瑾妃回到永和宫,便有一个名叫寿儿的宫女,喜孜孜地来说:“崔玉贵向老佛爷请了一天假,回家去了。”

“喔,”瑾妃略有喜­色­,想了一下说道:“看还有豆花儿没有?给她带一点儿去!”

“她”就是瑾妃的胞妹,被幽禁宁寿宫后面的珍妃。宁寿宫分为三路,东路、中路,是慈禧太后常到之处,殿阁整齐,陈设华丽,西一路从符望阁到倦勤斋,久无人居,近乎荒芜。珍妃被禁之处,即是邻近宫女住处的一间破败小屋,原来的门被取消了,装了一道栅门,形式与监牢无异。里面四壁皆空,灰泥剥落,砌墙的砖,历历可见。其中有几块是活络的,珍妃有一个梳头匣子,有几件旧衣服,都藏在里面,需用时抽开活络青砖取了出来,用过随即放回原处。若非如此,连这点穷家小户都不以为珍贵之物,亦会被搜了去。

带人来搜的,总是崔玉贵。他是由慈禧太后所指定,负有看守珍妃的全责。而除他以外,那里所有能接近珍妃的宫女、太监,对她都抱着同情的态度。因此,一遇崔玉贵出宫,确定他不会闯了来时,必定会到永和宫来通知。瑾妃当然不敢冒大不韪,去探望胞妹,但衣服食物,经常有所接济。这个差使是寿儿的专责,她的人缘好,到处有照应,所以瑾妃总是派她。

提着一瓷罐的豆花,隔着栅门送了进去,寿儿笑道:“珍主子趁热吃吧!今儿瑾主子进老佛爷的,也是这个。”

“豆花儿!”珍妃揭开盖子一看,“好久没有尝过了。”

虽然处境这样不堪,珍妃还是保持着从容不迫的神态,将瓷罐摆在地上,自己盘腿坐了下来,膝盖上铺一块旧红布当饭单,然后拿她手头唯一贵重的东西,一把长柄银匙,舀着豆花,蘸点作料,慢慢送到嘴里。

“珍主子,今儿给你进的什么?”

所谓“进的什么”,是指送来的饭菜。平时总是粗粝之食,而这天不同。“嘿!”珍妃笑道,“今儿我可阔了,有肥­鸡­大鸭子。”

寿儿先是一愣,想一想明白了,“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膳房没有猪­肉­,老佛爷想吃虾米拌黄瓜都不成。”寿儿感叹地说,“反倒是珍主子这里,膳食跟老佛爷的一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要变起来,谁也料不定。”珍妃慢慢站了起来,扒着栅门很仔细地看了看,方始又说:“外面消息怎么样?”

珍妃所听到的消息并不少,太监、宫女看崔玉贵不在时,都会抽空来跟她闲谈,那怕是匆匆忙忙三五句,人来人往积起来,也就不少了。可是,那些消息,道听途说,离奇荒诞,甚至自相矛盾,莫衷一是,所以珍妃要跟寿儿打听。她有一样好处,没有一般宫女信口开河的习气,有什么说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事便笑一笑,或者说一句:“谁记得那么清楚?”所以她的消息虽不完整,比较可靠,自有可取之处。

“江南来了个李大人,老佛爷很看得起他,召见了好几回。前几天带兵出京的时候,还跟老佛爷要了一把‘八宝剑’,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打败了,吞金寻了死!老佛爷为这件事,仿佛还很伤心!”

“那李大人是谁?”珍妃想不出来:“不会是李鸿章吧?”

“珍主子是说广东的李中堂?不是!”

“对了,李鸿章在广东,不是说要让他到京里来吗?”

“人家才不来哪!”寿儿撇一撇嘴,向四周看了一下,低声说道:“都说端王爷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前天又杀了三个大臣……。”

“又杀了三个?”珍妃一惊,“倒是些谁啊?”

“有立大人!可怜。”寿儿摇摇头:“没有钱受苦,钱太多了又会送命!钱,真不是好东西。”

珍妃无心听她发议论,抢着问道:“还有两个是谁?”

“不大清楚。听说有一个是浙江人,都快八十了!还免不了一刀之苦,端王爷真是造孽。”

“浙江人,快八十了!”珍妃自语着,照这两点一个一个去想,很快地想到了:“那是徐用仪!”

“不错,不错,姓徐。”

“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听说是旗人。”寿儿说:“旗人只杀了这一个,汉人杀得多,所以李中堂也不敢来,怕糊里糊涂把条老命送在端王爷手里。”

“那,”珍妃问道:“洋人打到那里了?”

“打到通州了!”

“打到通州了!”珍妃大惊,“通州离京城多近,老佛爷不就要心慌了吗?”

“是啊!前两天叫人抓车,后来车抓不来,荣中堂又劝老佛爷别走,不能不守在宫里。往后也不知怎么个了局?”

珍妃不响,慢慢儿坐了下来,剥着手指甲想心事。见此光景,寿儿觉得自己该回宫复命了。

“珍主子,奴才要走了,可有什么话,让奴才带回去?”

“慢一点,你别走!”珍妃又起身扒着栅门问寿儿:“这两天瞧见皇上没有了?”

“瞧见了,还是那个样子。”

“皇上,有没有一点儿……,”珍妃很吃力地找形容词,想了半天才问出口:“有没有一点儿心神不定的样子?”

“那可看不出来了。”

“寿儿,你等一等,替我带封信给你主子。”

寿儿最怕这件差使。因为珍妃在内写信,自己得替她在外把风,提心吊胆,最不是滋味,而传递信息,又是宫中最犯禁忌之事!口信还可抵赖,白纸黑字却是铁证,一旦发觉,重则“传杖”活活打死,就轻也得发到“辛者库”去做苦工,自己一生幸福,不明不白地葬送在这上头,自是万分不愿。

但不愿亦无法,只哀求似地说:“珍主子,你可千万快一点儿,写短一点儿,用不着长篇大论!有话我嘴上说就是。”

“我只写两句!”

珍妃急步入内,在墙上挖下一块砖,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本子,一本厚洋纸的笔记簿,上面有条松紧带,夹着一枝铅笔。这是皇帝变法维新那段辰光,和太监在琉璃厂买来,备为学英文之用的。变法失败,皇帝的英文也学不成了,留下这些东西,为珍妃所得,在眼前是她的最珍贵的财产。

值不了钱把银子的这本洋纸笔记本,珍妃舍不得多用,只撕下小半张,拿本子垫着,用铅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折成一个方胜,隔着栅门,递给寿儿。

“很快吧。”

“是!”寿儿很满意地答应着。

“再跟你主子说,”珍妃左右望了一下,招招手,让寿儿靠近了才轻声说道:“我看这样子,非逃难不可!那时候大家乱糟糟的,各人都只顾得自己。你跟你主子说,可千万别把我给忘了。”

只求早点脱身的寿儿,连连答说:“不会,不会!如果我主子忘了,我会提醒她。”说罢,匆匆忙忙地走了。

回到永和宫,略说经过,便要呈上珍妃那张纸条,探手入怀,一摸口袋,顿时脸­色­大变!

“怎么回事?”瑾妃问。

“珍主子让我带回来的那封信,不知道那儿去了?”

瑾妃一听慌了手脚,“你,你会弄到那儿去了呢?”语声中竟带着哭音。

寿儿象被马蜂螫了似的,浑身乱摸乱抓,就是找不着!急得方寸大乱,手足无措。最后仍旧是瑾妃提醒了她:“快回原路去找。”

“是,是!”寿儿如梦初醒似的,飞步急奔。

奔到外面,脚步可慢了,东张西望,细细往前找,越找越着急,越找越心寒。路上纸片倒捡了不少,还有半张旧报,也记不得是废物该丢掉,仍是一步一步直找到珍妃幽禁之处。

“怎么啊?寿儿!”

寿儿还不敢说实话,也不敢问她写的那句话是什么?只说:“掉了一根簪子。”

“金的吗?”

“是金的。”

“掉了金簪子你还想找回来?别做梦了!”珍妃问道:“你手上是什么?”

“一张废纸!”寿儿随手往墙角一丢。

珍妃已经看清楚了,是张旧报,赶紧说道:“给我,给我!”

这半张旧报,在珍妃看得比什么都贵重。坐下来细细看“京中通信”,一条条记的是:

初九日,录京中某君家书:“宫中只有虎神营兵驻守东华门,任团匪出入,横行无忌,太后亦不能禁止。都中内城,自正阳门至崇文门三里,所有民房,概行烧毁,各使馆围攻一月,竟成焦土,惟英使署无恙。所伤居民教民及洋人不下六、七千人城外大栅栏及煤市街一带金店各民房均毁尽,京官逃难至京东者,日有数起。湖南杜本崇太史乔生,于六月携眷出都,遇团匪截住,用刀捋其腹中,又用竿刺其夫人立毙,杜太史经各兵环求,幸未殒命。”

“京都九门俱闭,义和团号称五十万,刻下京中各住宅,日日被团匪派人搜查,并称须焚香磕头迎接,都中香店生意大旺,京官虽一二品大员,亦不能不为所胁。京中金价已涨至六十换,而以金易银使用,即跌至三十换,亦无人肯兑。银根奇紧,有某君向日以三十万两存放某票号内,此次因欲出京避难,向之索银,以作路费,往返数次,只得一百六十金而已。”

又有某京员家书云:“王协揆现住军机处,不复下班。太后不日将西迁。京中米价每石涨至二十五两。张樵野侍郎,被人指为通俄,故奉旨正法。尚书立山之下刑部,系因拳匪奏其吃教之故。”

“团匪攻营口租界,华兵又助之,交战竟日,俄国炮船二艘,以炮击营口城,华人及道台以下各官,均沿河逃去,俄兵与各西人,均无死伤。”

“闻人言,前直隶藩司廷方伯奉内召之命进京时,被团匪拘获,欲加杀害,再三求解始得释。惟谓之曰:”我之权力只能及涿州,过此以上,尔之­性­命,尚未可保‘云。“

半张旧报中,所记载的只是这么几条“京中通信”,此外就是官署的告示,商号的广告,珍妃不管它,只是翻来覆去地看“京中通信”。

“初九?”她自言自语,“应该是七月初九,一个多月前,还谈不上西迁!”

转念到此,自己觉得很得意,因为报上也说太后将西迁,足以证明自己的判断正确。

※※※

“寿儿啊寿儿!”瑾妃容颜惨淡地说,“你怎么闯这么一个大祸!倘或落到外人手里,反正,我陪着你死就是了。”

“主子!”寿儿急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奴才恨不得马上就死!”

“你死了也没用。看造化吧!”

※※※

造化弄人,偏偏这张纸条是为崔玉贵手下的亲信太监小刘捡到了。打开来一看,吓一大跳,赶紧很仔细地照原来的叠痕,重新折好。

等崔玉贵一回宫,小刘忙不迭地将那纸条送了上去,由于神­色­严重,崔玉贵便问:“什么玩意?”

“我说不上来,反正总有场大祸!”

崔玉贵吓了一大跳,待动手去拆那纸条,却又为小刘一手按住。崔玉贵不悦,呵斥着说:“你这是­干­什么?”

“二总管,你先别拆,等我告诉了你,你再拿主意。”小刘是放得极低的声音:“这张纸,你看清楚了,是张洋纸,里面是洋铅笔写的字,只有一行‘设法留皇上在京,主持和议。’”

一听这话,崔玉贵毫不迟疑地把纸条拆开,细看果然是这么一行字,而且稍加辨认就看出来了,是珍妃的笔迹。

“这张纸那儿来的?”

“在符望阁西面墙外捡的。”

“是你?”

“是!”小刘说:“也真奇怪!我都有一个多月没有打那儿经过了,今天心血来潮,想去看看,谁知道就捡了这么一张纸。”

“好!小子,你有造化。”

说完,崔玉贵直奔乐寿堂。其时已经下午五点钟,虽然初秋的白昼还很长,太阳尚未下山,可是按规矩,宫门已应关闭下钥,只为慈禧太后这天第八次召见荣禄,所以宫门未闭,而崔玉贵亦必得等荣禄走了以后,才能见到慈禧太后。

这一等等了有半个钟头,荣禄辞出,而宫门依然未闭,说是还要召见载漪。趁这片段空隙,崔玉贵直趋慈禧太后御座左右,请安说道:“奴才销假。”

“你回来了!外面怎么样?”

“可不大好!”崔玉贵答说:“街上没有什么人了!听说洋兵是打东面来。”

“那还用你说,从通州过来,当然是打东面来。”

碰了个钉子的崔玉贵,心里格外有警惕,“老佛爷这会儿可有工夫?”他很小心地说:“奴才有事回奏,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完。”

“你说吧!”

“是,奴才先请老佛爷看样东西。”

等崔玉贵将那张纸条拿出来,慈禧太后一看是洋纸,便连想到皇帝,脸上立刻就缩紧了。

及至看完,慈禧太后的神­色­大变,嘴角与右眼牵动,太阳|­茓­的青筋突起,那副心血上冲的怒容,在见过不止一次的崔玉贵,仍然觉得十分可怕。

“这张纸是那儿来的?”

“刘玉捡到的。”刘玉就是小刘,“在符望阁西墙根捡的。”

“你说,是怎么回事?”

“奴才不敢胡猜!”

“谁要你胡猜?”慈禧太后沉着脸说:“你就不查一查吗?”

“奴才得请老佛爷的旨,不敢胡乱动手。”

这句话答得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脸­色­又变了,这一次变得十分­阴­沉。而就在此时,太监来报,载漪已经奉召而来,在外候旨。

“让他回去吧!”慈禧太后厌烦地挥一挥手,接着又问:“莲英呢?”

等将李莲英找了来,慈禧太后将纸条交了给他,并由崔玉贵说明经过,然后问他的意见。

“老佛爷不必当它一回事!这会儿也没有工夫去理这个碴儿,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李莲英一向言不虚发。要说了,慈禧太后总会听从,即或有时意见相左,慈禧太后亦会容忍。谁知这一次竟大为忤旨!

“哼!我不知道你安着什么心!你没有工夫你走开,别在我跟前胡言乱语!”

这几句话,在慈禧太后训斥载漪之流,算不了一回事,对李莲英来说,就是“严谴”。他不敢多说,碰个头悄悄儿退了下去,心里却颇为自蔚,轻轻易易地脱出了漩涡,可以不至于做出任何对不起皇帝的事。

由于李莲英的被责,激发了崔玉贵的雄心,久屈人下,当了多少年的“二总管”,这一回自觉有取李莲英的地位而代之,成为“大总督”的希望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而也就“福至心灵”,一下子把这件事想通了,“事情明摆在那儿,”他说,“有人写了这张纸条,托人带给另一个人,受托的人,把这张纸条弄丢了。鬼使神差让刘玉捡到了,真是老天爷有眼!”

“嗯!”慈禧太后问道:“那两个人是谁呢?”

“一个是……”崔玉贵毅然决然地说出口来:“珍主子。”

“字迹不错吧?”

“不错!”

“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

“一定是今天。纸条还很­干­净,再说,隔一天也早就扫掉了。”

“你派人到永和宫去看看,我等着你回话。”

崔玉贵派了个很机警的太监去打听动静,回来报告:永和宫一定出了事,上上下下都哭丧着脸。有个叫寿儿的宫女,被三四个宫女轮班看守着,屋子外面还有太监守卫,说是怕寿儿寻死。

“那就是了!”崔玉贵立即奔回乐寿堂复命,同时建议,召瑾妃来询问。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不必!永和宫的,为人老实。

她不知道这回事!“

“这,奴才就不明白了。”

“如果她知道,就不怕传信的人上吊,那不就灭口了吗?照现在看,她们都不知道内中写的什么,只是怕传信的事发觉,我会查问,所以不敢让传信的人寻死!”

“是!”崔玉贵心悦诚服地说:“老佛爷圣明。”

话到此处,慈禧太后就不再说下去了。显然的,对于瑾妃,她是谅解的,至于珍妃的“罪孽”是更深重了!崔玉贵猜想,慈禧太后此刻是考虑处置珍妃的办法。

其实,如何处置珍妃,在慈禧太后看并不是一件很为难的事,她是在考虑自己的行止。这一天召见荣禄八次,反复商量的,就是走,还是不走?经过八次的垂询,她一时未曾想到的疑问,以及荣禄起初不肯明说的话,差不多都被发掘出来了。然而她并未完全被荣禄说服。

荣禄一再力言的是:“圣驾万万不可出巡!应请当机立断,施行安民的办法。非将载漪等人置诸重典,不足以挽危局而赞大猷,释群疑而彰慈仁。”谈到“出巡”的地点,荣禄表示,不论热河行宫,或者一度提到过的山西五台山,皆非乐土,因为若不议和,则我能到,洋人亦能到,而如决心议和,则眼前即可设法谋求停战,根本不必“出巡”。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要走,荣禄已经声明,溃兵满地,号令不行,万一惊了驾,他只有徒呼奈何。倒不如深居禁城,反来得安全。那时他会亲自担任守卫大内,保护圣躬之责。至于议和一事,李鸿章与张之洞已分别奉派为头、二等全权大臣,在上海与汉口跟洋人谈判时,得以便宜行事,很快便可停战。在京师,荣禄认为奉懿旨赐瓜果食物,已留下很好的转圜的余地。最后荣禄还留下一着棋,撤走甘军以后,趁使馆洋兵疲惫松懈之际,劫持各国公使,逼得洋人非和不可。

话是说得很有道理,但慈禧太后还是不能明白宣示,一定不走。第一、想到联军包围紫禁城,不免心悸;第二、这场滔天大祸,是由戊戌政变演化而来,洋人很可能提出这么一个条件,议和可以,先请皇帝复位。那一来,自己是非交出政权不可了!但如“出巡”在外,则闪避搪塞,怎么样都可以想得出法子。

如今有珍妃的这张纸条,慈禧太后更觉得自己的所见不差。不过,要走非先说服荣禄不可,派谁留守,主持和议,亦是一大难题。

“唉!”她不自觉地叹口气:“真烦人!”

“船到桥门自会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的李莲英,劝慰着说:“老佛爷请宽心。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奴才决不信这一回会过不去!”

“这一回不比往常。”慈禧太后又叹口气:“这会儿有当年六爷那么一个人在,就好了。”

“六爷”是指恭王奕诉。当年文宗避难热河,京里就因为有恭王留守,主持对英法的和议,大局才能稳定下来。如今环顾皇室,及得上恭王一半的都没有一个。就是忠荩­干­练的大臣,荣禄又何能比当年的文祥?抚今追昔,慈禧太后兴起一种好景凋零,木残叶秃的萧瑟凄凉之感。

也因此,四十年前仓皇出奔,避往滦阳的往事,又兜上心头。当时魂飞魄散,只觉能逃出一条命去,是侥天之幸,但以今视昔,则欲求当年的处境亦不可得!那时,通州还有僧王与胜保在抵挡,京里,肃顺虽可恶,才­干­还是不错的,乘舆所至,宿卫森严,供应无缺,军机章京照样背着军机处的银印“赶乌墩”,沿途随时可以发布上谕。此刻呢?连抓几辆大车都困难,其他还谈得到什么?

这样一想,更觉愁烦,“听天由命吧!”她说:“反正什么样也是死!”

“老佛爷!”李莲英急忙跪了下来:“可千万自己稳住!不然,宫里先就乱了!”

这话使得慈禧太后一惊!立刻就想到了珍妃的那张纸条,如果宫里一乱,会成什么样子?皇帝会不会乾纲忽振,挺身出来问事?只转到这个念头,不必往下多想,慈禧太后的那颗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定神细想一想,觉得不能不作最后的打算,“莲英,”她说:“你悄悄儿去备一套衣服,就象汉人小户人家的老婆子所穿的。”

“是!”李莲英大吃一惊,心想,这是乔妆改扮避难,为人识破了,大为不妥。

正在想提出疑虑,慈禧太后又开口了:“你马上去办!”

“是!”

“崔玉贵呢?”慈禧太后说:“找他来!”

等两个人换了班,慈禧太后吩咐崔玉贵,即时召珍妃,在景祺阁候旨。

“你自己去!不必跟她多说什么。”

“是!”崔玉贵答应着,即时赶到珍妃幽禁之处去宣旨。

在珍妃,当然大感意外。一转念间,想到自己所写的那张纸条,以及寿儿来找金钗的那种慌张的神­色­,不由得大感不安。

“玉贵,”她问:“老佛爷召见,是有什么话问吗?”

“那可不知道了。主子请上去吧!一见了面,不就知道了吗?”

珍妃碰了个软钉子,不由得有些生气,傲然答说:“我当然要上去!怕什么?”

说完,用手掠一掠鬓发,出门跟着崔玉贵往北走,十几步路就到了景祺阁。珍妃照例在走廊上先站一站,等崔玉贵进去通报。

“叫她进来吧!”

珍妃听得里面这一声,不待崔玉贵来传,自己掀帘子就进去了,屈双腿请安,用平静的声音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你替我跪下!”慈禧太后急促地说:“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罪孽?”

跪在青砖地上的珍妃,微扬着脸,而且视线是偏的,不知望在何处?这种不拿正眼看人的轻蔑态度,惹得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可是,火气一上来就被自己很快地硬压了下去,因为在她所遇见过的人之中,常惹她生气,往往无可奈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从前的“五爷”惇王,一个就是眼前的珍妃,软哄不受,硬吓不怕。脾气发得自己下不了台,不如聪明些不发为妙。

因此,慈禧太后只是铁青着脸问:“今儿谁到你那里去过了?”

“除了送饭的,没有别人。”珍妃答得很快。

“送饭的是谁?”慈禧太后转脸问崔玉贵。

“回老佛爷的话,”崔玉贵答说:“不相­干­!送饭的都靠得住。”

这是说,送饭的不会传递信息,那就一定另外有人,事实上已经知道,是永和宫的寿儿。珍妃既不承认,只有拿证据给她看了。

“这张纸上的字,是你写的不是?”

等慈禧太后将裹在绸手绢中的那张纸条一取出来,珍妃倒是大吃一惊,觉得脊梁上一阵阵发冷,可是马上将心一横,由崔玉贵手中接过自己所写的密简时,已经作了决定,矢口不认。

“奴才没有写过这么一张纸。”

这一回答,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她原以为珍妃很硬气,会一口承认,谁知道居然抵赖了!

然而,这一赖真所谓“欲盖弥彰”,可以确定是写给瑾妃,嘱她设法转呈皇帝。她之所以要抵赖,只是为了回护胞姐而已。

于是慈禧太后要考虑了。若是必欲了解真相,瑾妃现在正派人看守着寿儿,惴惴然等待着查问,只要一传了来,不必动杖,就能让寿儿和盘托出。可是,她不能不顾到后果。

这个后果,就是会造成一种传说,如果洋人打进京城,慈禧太后会逃,皇帝不会逃。他留下来还要跟洋人议和呢!

有此传说,隐患滋多。想一想决定放过瑾妃,而这正也是变相笼络的一种方法,有所损亦有所益,不算失策。

打定了主意,冷笑着说:“你也有嘴硬不起来的时候!国家搞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当初花里胡哨地哄着皇上胡作非为的缘故。洋人不攻进来便罢,若是攻了进来,我第一个就处你的死!”

听得这话,珍妃心血上冲,满脸涨红,觉得世界上的谎言,没有比慈禧太后的这番话,更不符事实。明明是她自己听信了载漪、徐桐之流的话,纵容义和团闯下的大祸,谁知会轻轻将责任推在皇帝与自己身上,岂不可恨!

她没法子一口唾沫吐在慈禧太后脸上,只能在态度上尽量泄愤,扬起脸,偏过头去,大声答道:“随便怎么办好了!”

这更是公然犯上的行为,可说从未有人敢这样子对她说话过。然而,慈禧太后还是忍了下来,只“嘿、嘿”连声地冷笑着走了。

而珍妃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当她出言顶撞时,便已想到慈禧太后会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期待着有此一副模样为她带来报复的快意,稍稍补偿这两年多来被幽禁的诸般苦楚。然后,拚着皮­肉­受苦,当慈禧太后痛责时,毫不客气地顶过去,乘机发一发积之已久、藏之已深的牢­骚­怨恨,那就虽死无恨了。

没有想到,慈禧太后居然会忍平时之万不能忍,自己所期望的一切,亦就完全落空,反倒留下一个疙瘩在心里,不断地在想,慈禧太后会有怎么样的处置?

那当然是极严厉的处置!但严厉到何等地步,却非她所能想象。一个人坐在没有灯火的屋子里,怔怔地望着低挂在宫墙上端的昏黄的月亮,不辨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东面的炮声密了,不但密,而且声音也跟平常所习闻的不同。不过,这也只是心头一闪即过的感觉,反正炮声司空听惯,无足为奇。而为了希望忘却炮声的喧嚣,又常常自己逼着自己去回忆往事,唯有在回忆中,她才能忘掉眼前的一切。

这时,脑中所浮现的,是一个壮硕的影子。她一直觉得奇怪,高大胖得近乎粗蠢的“文老师”——文廷式,能写出那样清丽的词,说什么文如其人?在文廷式可真是破例了!

一阵风过,为她平添了深深的寒意,记起文老师教过她的,黄仲则的诗:“全家都在西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不由得心里在想,文老师的处境,只怕比黄仲则也好不了多少!

“海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她低声吟哦着,由不知在天边何方的文廷式,拉拉杂杂地勾起一连串的记忆,打发了大半夜。

※※※

九城隔绝,家家闭门,如果有外出的,十之八九是为了想探得真正的消息。可是,谁也不知道道听途说中,那一句是真话,那一句是谣言。

有的说,东直门、朝阳门外,联军的前驱,已经到达;有的说,天坛已到了好些头上缠布,肤­色­漆黑的“洋鬼子”;也有人说,两宫已经出奔,目的地是张家口。

这一说可以确定是谣言,慈禧太后依旧住在宁寿宫。当然,她也听到了敌人已抵城下的传闻,想起前一天通宵不息,来自东面的炮声,她知道破城的时辰快近了。

“有件事该办了!”她自语着站起身来,大声吩咐:“找崔玉贵!”

崔玉贵正领着四十名快枪手,把守宁寿宫通大内的蹈和门,就在乐寿堂西面,相距极近,一传便到。

“传她来问吧!”

“她”就是珍妃。早有默喻的崔玉贵答应着,匆匆住北,亲自去传召珍妃。

接着,慈禧太后也走了,不带一名宫女,也不带一名太监,由乐寿宫西暖堂出来,绕西廊过颐和轩,走到西角门,崔玉贵迎上来了。

“马上就到!”崔玉贵说了这一句,扶着慈禧太后出了西角门。

门外就是景祺阁西面的一个穿堂,西墙之外,便是久已荒凉的符望阁与倦勤斋之间的大天井。老树过墙,两三只乌鸦“呱、呱”地在乱叫。

这个穿堂亦很少人经过,其中空空如也,什么陈设都没有。崔玉贵想去找把椅子来,慈禧太后摇摇手,示意不必,就坐在南面的石阶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一口井,是宁寿宫除了小厨房以外,唯一的一口井。

不久,珍妃到了,进门不免有诧异之­色­,何以慈禧太后是在这里召见?当然,此时不容她细想,从容走到慈禧太后面前,跪下说道:“老佛爷吉祥!”

“洋人要进京了,你知道吗?”

珍妃一惊,随即恢复为沉着的脸­色­;慢条斯理地说:“昨儿晚上的炮声,跟往常不同,想来洋人是打东面来的。”

“你倒全都知道。”慈禧太后用一种略带做作的声音问:“洋人要来了!那么,你瞧该怎么办呢?”

珍妃想了一会答说:“国家大事,奴才本不该过问,既然老佛爷问到,奴才斗胆出个主意,老佛爷尽管出巡热河,让皇上留坐在京里,跟洋人议和。”

话还未毕,只听慈禧太后断喝一声:“谁问你这些?”珍妃亦不示弱,“既不问这些,”她说:“奴才不知道老佛爷要问些什么?”

“洋人进了京,多半会胡作非为,那时莫非咱们还遭他们的毒手?”

“果然如此,奴才决不会受辱!”

“你怎么有这样的把握?”

“无非一死而已。”珍妃说道:“一个人拚命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得不错。可是也有一个人求死不得的时候,你既然有此打算,何不自己在此刻就作一个了断?”

一听这话,珍妃颜­色­大变,但还能保持镇静,“求老佛爷明示。”她说。

“你不是有殉难的打算吗?”慈禧太后以略有揶揄意味的语气说:“怎么这会儿倒又装糊涂呢?”

“奴才不糊涂,奴才到死都是明白的。”珍妃激动了:“奴才死并不怕,不过想明白,是不是老佛爷要奴才死?”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其实,你早就该死了!”接着,慈禧太后大声喊道:“崔玉贵!”

“喳!”崔玉贵先答一声,然后转脸对珍妃说:“请主子遵旨吧!”

“这是乱命……。”

一语未毕,将慈禧太后昨天积下来的怒气,惹得爆炸了,厉声喝道:“把她扔下去!”

于是崔玉贵上前动手,刚扯着珍妃的衣袖,她使劲将手往回一夺,趁势站了起来,虎起脸喝道:“你要­干­什么?”

“请主子下去!”

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珍妃似乎第一次发现有一口井在她身后不远之处,怔怔地望着,仿佛一时拿不定主意似的。“请主子下去吧!”崔玉贵哄着她说:“主子下去,我还下去呢!”

谁知这句话惹得珍妃大怒,瞪圆了眼睛斥责:“你不配!”

“是!奴才不配,请主子一个人下去吧!”

人随话到,崔玉贵蹿上两步,拉住珍妃的手臂,使劲往前一带,等她踉踉跄跄往前扑时,崔玉贵顺势导引,一直拖到井边,当然有所挣扎。井口不大,井栏不高,要想推她入井,不易办到,崔玉贵便从她身后,拦腰一把抱紧,自己身子往后一仰,珍妃的一双脚不由得便离了地。接着,崔玉贵一脚踏上井台,又是往后一仰,等珍妃的双足套入井栏,随即身子往下一沉,双手松开,只听“扑通”一响!崔玉贵的手法极快,不等井中有何呼喊的声音发出来,便将极厚的一具枣木井盖盖上了。

八六

慈禧太后突然发觉,枪炮声都消失了!淡金­色­的阳光,从西面宫墙上斜照下来,半院秋­阴­,萧爽非凡。好一个恬静的初秋!慈禧太后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京城已快要沦陷了!

“老佛爷,老佛爷!”

突然有惊惶的喊声,打破了岑寂,慈禧太后从窗外望出去,只见载澜步履张皇地奔了进来,而李莲英已经迎了上去。这就不必再等李莲英进来奏报,慈禧太后自己打着帘子就跨出房门了。

“老佛爷!”神­色­大变的载澜,满头是汗:“洋人来了!”

慈禧太后大吃一惊,急急问说:“在那里?”

“在外城。”李莲英怕她受惊,抢着在载澜前面答了一句。

“老佛爷非走不可了!”载澜气急败坏地说:“而且还得快。”

洋人还在外城,隔着一道内城,一道紫禁城,亦不必太慌张,慈禧太后问道:“事到如今,当然要走!你能不能保驾?”

“奴才挑不起这个千斤重担!”载澜答说:“奴才手里没有兵。”

“那,”慈禧太后略一沉吟,急促地说:“快找军机!”

军机大臣不召自至,不过只来了两个,一个是刚毅,一个是赵舒翘。他们亦是来告警的,说有几百名“缠头的黑兵”,已经屯驻天坛。但语焉不详,慈禧太后问到“缠头的黑兵”,属于那一国?刚、赵二人都无法作答。因此,慈禧太后疑心是新疆来的勤王之师。

“决不是!”刚毅答说:“是夷人没有错。奴才请圣驾务必即刻出巡,否则其祸不堪设想,奴才真不忍说下去了。”

“走!我亦知道应该走。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走法?

你们想过没有?“

刚、赵二人与载澜,相顾无言,唯有唏嘘,慈禧太后亦就忍不住掉下眼泪,心里有无数的牢­骚­怨恨,但一想到自己亦曾一再赞扬过义和团,顿时气馁,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时候,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载漪,进宫来探问慈禧太后的意旨,一个是荣禄,刚到军机大臣直庐,听说慈禧太后召见,立即赶来候旨。

“洋兵已经到京,不错。不过大队还没有到,东便门有一小队,大概是俄国兵,天坛亦有,是英国派来的印度兵。”荣禄又说:“甘军已经出彰义门,一路放枪,一路往西走了。”

慈禧太后心乱如麻,只望着群臣发愣,好半晌才说了句:“那、那怎么办呢?”

这话该谁回答呢?若是召见军机,该由荣禄回奏,而论爵位,则应载漪发言。荣禄是恨极了此人的,这时候就有主意,也不肯拿出来,而况本无主意,越发要挤一挤载漪,“端王必有办法!”他说:“请皇太后问端王。”

“没有别的办法。”载漪硬着头皮说:“只有张白旗。”

“张白旗就是投降?”慈禧太后问。

“是!”载漪把个头低得垂到胸前。

“投降!”慈禧太后终于连语声都哽咽了。

见此光景,群臣一起碰头自责,慈禧太后却拭一拭眼泪,指名问道:“荣禄,你看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试,赶紧给使馆去照会,先停战,后议和,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荣禄略停一下又说:

“这么做,总比张白旗,面子上也好看一点儿。”

慈禧太后连连点头,“只有这么办,只有这么办!你快找奕劻去商量,越快越好!”她又颤声加了一句:“我们呣子的­性­命,都在这上面了。”

“是!”荣禄答应一声,随即起立,后退两步,转过身去,急步出殿。

“刚毅!”慈禧太后重新恢复了威严的声音:“你得赶快去找车!”

“是!”刚毅对此事一无把握,只好这样答说,“奴才尽力去办!”

由这一刻开始,慈禧太后才真的下定决心出奔。不过,越是这种紧要关头,她越能冷静,所以想得亦比他人来得深。坐在乐寿堂的后廊下,目送秋阳冉冉而没,她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走是走,还得悄悄儿走,不然就走不成了。

但是,有一个人非预先告诉他不可,那就是李莲英。等他照例在黄昏来陪着闲话时,她左右望了一下,闲闲地问说:

“还有谁在?”

李莲英知道,这是有不能为第三者所闻的话要说,便一面向远处的两名宫女挥一挥手,一面轻声答道:

“没有人。”

“莲英,”慈禧太后说:“咱们可得走了!”

“是!”李莲英的声音如常,但神­色­显然紧张了,把腰更弯一弯,两眼不时上翻,看着慈禧太后的脸。

“还不定什么时候走。”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说:“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得看情形。”

“是!”李莲英问道:“该怎么预备?”

“还谈什么预备?刚毅去找车,不知道能找来几辆?”

“不管怎么着,皇上总得跟老佛爷走。”

“那当然。此外……。”慈禧太后沉吟着:“看各人的造化吧!”

这意思是,碰上了跟着走,不在慈禧太后面前,就得留在宫里。以后生死祸福,各凭天命了。

这样一想,便即了然,慈禧太后出宫逃难的事,必须保守秘密,否则宫眷们哭哭啼啼,这个也要跟着走,那个不敢留在宫里,乱成一片,不但麻烦,或许会牵累得慈禧太后都走不成。

“让你预备的衣服,怎么样?”

“备好了。”李莲英答说:“竹布褂子,黑布裙,拿黄袱包着,交给刘嬷嬷了。”

刘嬷嬷原来是宫女,遣嫁以后守了寡,有年慈禧太后突然想到这么个人,命内务府传了进来,专门侍候慈禧太后寝宫中一切洗濯之事。为人极靠得住,所以李莲英把这套衣服交了给她。

“好!”慈禧太后又说:“今儿宫门上多派人看守,钥匙是交给谁,千万弄清楚。”

“是!不会误事。”

“荣禄也许会请起,他一来,你就‘叫’!”

“是!奴才格外关照下去。”

慈禧太后一心以为荣禄必有消息,谁知等到九点多钟,都无音信。派崔玉贵去打听,说是道路隔绝,只怕无法进宫了。

连荣禄都无法进宫,情势之危殆可知,慈禧太后立即吩咐:“传召军机及御前大臣。”

结果来了三个军机大臣:王文韶、刚毅、赵舒翘。这三个人是因为住在军机直庐,所以能够在深夜奉召而至。

“就你们三个人啊!你看,别人都丢下我们娘儿俩不管了!”

话到此处,秋风入户,御案上烛光摇晃不定,照映出慈禧太后憔悴的脸­色­,皇帝惨淡的容颜。偌大殿廷,多少回衣冠济济,雍容肃穆的盛世气象,兜上君臣心头,益觉此际极人世未有的凄凉,无不泪流满面了!

“荣禄都不见影儿了!”慈禧太后擤一擤鼻子又说:“如今是非走不可了!你们三个人,务必跟我们娘儿俩一起走。王文韶年纪这么大,还要吃这一趟辛苦,我心里实在不忍,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好随后赶来。刚毅跟着赵舒翘,都会骑马,一定要跟着一起走!”

“是!”刚毅答说:“奴才与赵舒翘,舍命保驾!”

“好!”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帝有什么交代?”

“王文韶!”皇帝用少有的大声说:“你一定要来。”

王文韶并未听得清楚,碰个头,不说话。刚毅便又问道:“请皇太后、皇上的旨,预备什么时候走?”

“这会儿也说不上来。”慈禧太后此时不便严词要求,只能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总得有几辆车才动得了。”

“是!”刚毅答道:“奴才尽力去预备。”

“对!你尽力、尽快,等预备齐了,咱们马上就走。”

说罢退朝,慈禧太后回到寝宫,默默盘算了好一会,方始归寝,但睡不到一个时辰,便已惊醒,原来枪声复起,不过若断若续,看样子是溃兵­骚­扰,不足萦心。

于是起床漱洗,正在梳头时,只听接连不断怪声,破空而过,“喵、喵”地有如猫叫。

“那来这么多猫?”

一语未毕,慈禧太后发现,有样小东西在砖地上乱蹦乱跳,发出“咭咭格格”一种很扎实的声音。等它停了下来,有个宫女捡起来一看,恰好识货,不由得失声喊道:“是颗子弹!”

就这一句,恍如晴天霹雳,无不惊惶失­色­,慈禧太后正要查问来历,又听得帘子外面有个颤抖的声音:“洋兵进城了!

老佛爷还不快走?“

定睛看时,跪在帘子外面的是载澜,一时在走动的太监、宫女都停住了脚步,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慈禧太后脸上。

“来得这么快!”慈禧太后走向帘前问道:“洋兵在那里?”

“在攻东华门了!”

怪不得子弹横飞!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真的害怕,因为东华门一破,往北就是宁寿宫。敌人不仅已经破城,且已深入大内,真有不可思议之感!

但是,她的思路却更敏锐了,叫一声:“载澜!”

“老佛爷!”载澜应声。

“应该出那个门?”

“应该往西北走!”载澜答说,“好些人赶到德胜门候驾去了。”

“你的车子呢?”

“在神武门外。”

“好!我马上就走。”慈禧太后接着便吩咐:“快找皇上来!”

“是!”李莲英答应着,关照崔玉贵说:“你去招呼皇上跟大阿哥,我在这里侍候老佛爷换衣服。咱们各办各的,越快越好。”

“是了!”崔玉贵一面走,一面说:“我去找皇上。”

于是,李莲英便向慈禧太后请示:“老佛爷是先更衣,还是先梳头?”

“梳头”?慈禧太后一摸脑后,方始恍然。旗人­妇­女梳的头,式样与汉妆的发髻不同,分两股下垂,名为“燕尾”,俗称“把儿头”,如果只换衣服,不改发髻,依旧难掩真相。

“先换衣服吧!”

转入寝殿后轩,等将黄袱包着的一套布衣布裙取了出来,慈禧太后不由得愣住了!她在想卸却皇太后的服饰,便等于卸除皇太后的身分,自此以往,也许号令不行,也许无人理会,遇到危急之时,倘或不能善为应付,而忘其所以地摆出皇太后的款式,也许就有不测之祸。

“不行!”她在心里说:“不能这么随便降尊纡贵!辱没自己,就是辱没大清朝的列祖列宗!”

一个念头转完,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又听得“喵”地一声,窗外飞进来一颗子弹。这下,她不再考虑了,让赵嬷嬷伺候着,换了衣服,也换了鞋,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自觉浑身很不得劲。

太监、宫女们见慈禧太后这副打扮,无不感到新奇,但没有人敢多看一眼。反是慈禧太后自己看了看身上,解嘲地强笑道:“你们看,我象不象个乡姥姥?”

“要象才好!”李莲英扶着她的胳膊说:“奴才伺候老佛爷梳头。”

李莲英已经多年未曾动手为她梳头了,但手法仍旧很熟练,解开“燕尾”,略略梳一梳,三盘两绞,便梳成了一个汉妆的坠马髻。

“当初义和团刚闹事的时候,那里会想到有今天这么一天?”慈禧太后故作豁达地说:“更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学汉人打扮!”

李莲英不答,略停一下问道:“请老佛爷的旨,除了皇上、皇后、大阿哥,再派什么人随驾?”

这使得慈禧太后踌躇了,宫眷如此之多,带这个不带那个,显得不公,倘或全带,又是累赘。想了好一会,才毅然决然地说:“谁也不带!”

“是。”李莲英悄悄退下,唤一个亲信小太监密密去通知瑾妃,慈禧太后将由德胜门出京,请她自己拿主意。

就这时候,正在寿皇殿行礼的皇帝已经赶到了,慈禧太后不等他下跪请安,便即说道:“你这一身衣服怎么行?快换,快换!”

于是宫女们七手八脚地为皇帝摘去红缨帽,脱去袍褂,李莲英找了一件半旧玄­色­细行湖绉的薄棉袍,替皇帝穿上。皇帝瘦弱,而棉袍是宽襟大袖,又未束带,看上去太不称身,但也只好将就了。

其时各宫妃嫔,都已得到通知,齐集宁寿宫请安待命。慈禧太后自顾这一身装束,实在有些羞于见人,但既为一宫之主,出奔之前,无论如何,不能没有一句话交代。一个人静下心来,细想片刻,觉得由于自己这一身装束,反倒易于措词,于是恢复了平时的沉着,缓步出室。只是一直穿惯了“花盆底”,骤易汉人的平底鞋,就使不出那一种一步三摆,摇曳生姿的样子。

“洋人进京了!”慈禧太后说得很慢,声音也不高,“我跟皇上不能不走,为的是李鸿章议和,容易跟洋人讲条件。你们大家暂时不必跟我一起走!我没有为难各国公使,各国公使也一定不准他们进宫­骚­扰。你们别怕,耐心守个几天,我跟皇上到了地头,看情形再降旨。”

话到此处,已有嘤嘤啜泣之声。慈禧太后亦觉得此情难堪,拿衣袖拭一拭眼泪,少不得还要说几句安慰大家,并借以表白的话。

“其实我亦舍不得你们,不过事由儿逼着,也教没法子。你们看我这一身衣服!一路上会吃怎样的苦,谁也不知道,倒不如在宫里!”慈禧太后灵机一动,撒个谎说:“我已经交代荣禄了!他会跟各国公使办交涉,一定会好好儿保护你们,各自回去吧!”

宫中的妃嫔,除了井中的珍妃以外,谁也不敢跟慈禧太后争辩,而且看这样子,跟着两宫一起逃难,也还是吉凶莫保。然则一动不如一静,且听天由命好了。

这样一想,就更没有人提出愿意扈从的要求,由年龄行辈最长的文宗祺贵妃修佳氏,说一声:“皇太后、皇上一路福星,早日回銮!”然后在蹈和门前排班,等着跪送两宫启跸。

在慈禧太后,到此地步当然什么仪注都顾不得了!出蹈和门急步往西而去,后面跟着皇帝、皇后、大阿哥,还有个慈禧太后的“清客”,籍隶云南,善书能画的缪素筠,此外就是一大群太监、宫女了。

到得西华门前,只见三个汉装­妇­女跪着接驾,走近了方始看出,是瑾妃与庆王的两个女儿三格格、四格格。瑾妃不等慈禧太后开口,先就说道:“奴才跟了去伺候老佛爷。”

“好吧!你跟着。”慈禧太后又问庆王两女:“你们姐儿俩,怎么也在这儿?”

“奴才的阿玛,叫奴才两个来伺候老佛爷!”

虽在这仓皇辞庙之际,慈禧太后仍然神智清明,了解庆王此举,所以明心,表示决不会勾结洋人,出卖太后,遣此两女陪侍,实有留为人质之意,因而欣然答应说:“好!好!

你们也跟我走。“并又问了一句:”你阿玛呢?“

“在外面候驾。”三格格指着西华门外说。

西华门外候驾扈从的,不止庆王,有肃亲王善耆,庄亲王载勋、载漪、载澜兄弟,镇国公载泽,贝子溥伦,军机大臣刚毅、赵舒翘,以及内务府大臣兼步军统领衙门右翼总兵英年等等。

草草行过了礼,慈禧太后说道:“都起来说话。”

“是!”庆王答应着。首先站了起来。

“就这几辆车?”

庆王不答,载漪亦不作声,其余王公自然更不会开口,于是刚毅站出来说:“皇太后、皇上坐英年、载澜的车好了。”慈禧太后点点头,简单明了地说:“溥伦陪着皇上坐一辆,大阿哥在我车上跨辕儿!”

“是!”大阿哥大声答应,歪着脖子,撅起厚厚的嘴­唇­又说:“老佛爷,是先上那儿啊!”

“不许这么大声说话!回头赶车是车把式的事,不许你Сhā手!”慈禧太后又说:“大家上了车,都把车帘子放下来,别让人瞧见。”

说完,携着庆王两女上车,李莲英便走向庆王面前,低声说道:“老佛爷的意思,从德胜门出城。王爷,你看这么走,可妥当?”

“也只有出德胜门这一条路。北平城都是日本兵,我派人先去打交道。”庆王想了一下说:“不如老佛爷先上西苑歇一歇,等办好了交涉,再来请驾。”

“是的。就这么说了。”

于是慈禧太后的车子,先到西苑,传膳未毕,庆王来报,德胜门可以走了!慈禧太后丢下金镶的象牙筷,起身就走,坐上车子直奔德胜门,轮子在难民丛中一寸一寸地移动,几乎费了个把钟头,才能穿越城门。

到这时候,慈禧太后才拉开车帘,回头望了一下,但见城头上已树起白旗了。

※※※

两宫出亡,联军入城,首先死的是大学士徐桐。

徐桐从东交民巷逃出来以后,就借住已故大学士宝鋆的园子里,听得城上已树了降幡,便命老仆在大厅正梁上结了两个圈套,然后唤来两个儿子,行三的徐承煜与最锺爱的幼子徐承熊。

“我是首辅,国家遭难,理当殉节。”他对徐承熊说:“你三哥位至卿贰,当然亦知道何以自处。”说到这里向绳圈看了一眼:“我死以后,你可以归隐易州坟庄,课子孙耕读传家,世世不可做官。”

“爹……。”徐承熊含着两泡眼泪跪了下来,哽咽着有言难诉了。

“老么!你快走。”徐承煜说:“你这样会误了爹的一生大节!”

“说得不错!”徐桐闭上眼睛强忍着眼泪说:“你快走,莫作儿女之态!”

“快走,快走!”徐承煜推着幼弟与老仆说:“等鬼子一来,你们就走不脱了。”

“那么,”徐承熊含泪问道:“三哥你呢?”

“我,”徐承煜答说:“身为卿贰,当然尽国。走,走,你们快走!不要误了爹与我的大事。”

老仆知道,处此时际,最难割舍的,便是天伦骨­肉­之情。徐承熊在这里,徐桐与徐承煜或许就死不了,失节事大,非同小可,所以拉着徐承熊就走。

于是徐承煜将老父扶上踏脚的骨牌凳,徐桐踮起脚,眼泪汪汪地将皤然白首,伸入绳套,眼睛却还望着右边,是期待着父子同时毕命。

“爹,你放心,儿子一定陪着你老人家到泉下。”

听得这句话,徐桐将眼睛闭上,双手本扳着绳套的,此时也放下了。徐承煜更不怠慢,将他的垫脚凳一抽,只见徐桐的身子往下一沉,接着悠悠晃晃地在空中摇荡着。

徐承煜助成了老父的“大节”,悄悄向窗外看了一下,老仆大概是怕徐承熊见了伤心,将他拉得不知去向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徐承煜脱去二品服­色­的袍褂,就是一身短装,悄然离家,准备赶上两宫扈驾,“孝子”做不成,做个“忠臣”再说。

谁知一出胡同口就遇见日本兵,前面是个汉装的向导,认识徐承煜,远远就叫:“徐大人,徐大人!”

徐承煜不答,低头疾走,这一下反惹得日本兵起了疑心,赶上来一把将他抓住。徐承煜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及至向导赶到,日本兵问明他就是徐桐之子,两次监斩冤死大臣的徐承煜,就不肯放他走了。押着到了他们的临时指导部——顺天府衙门,将他与启秀关在一起。

“你怎么也在这里?”徐承煜问。

“唉!”启秀不胜惭悔地说:“一念犹豫,失去了殉国的机会。”

徐承煜跟他平素就不大投机,此时也说不到一起,只默默地坐在一旁,自己打脱身的主意。

“老师呢?”启秀说。

“殉国了!”徐承煜说:“我本来也要陪伴他老人家到泉台的,无奈老人家说,忠孝不能两全,遗命要我扈从两宫,相机规复神京。如今,唉,看来老人家的愿望成虚了。”

“喔,老师殉国了。”启秀肃然起敬地说:“是怎么自裁的?”

“是投缳。”

“可敬,可敬!”启秀越发痛心:“唉!我真是愧对师门。”

“如今设法补过,也还未晚。你一片心,我知道,只恨我失去自由,如能脱身北行,重见君上,我一定将你求死不得、被俘不屈的皎然志节,面奏两宫。”

启秀听他这番话,颇感意外,彼此在平时并不投缘,何以此刻有此一番好意?

细想一想明白了,便即低声问道:“你有何脱身之计?若有可以为助之处,不吝效劳。”

徐承煜是希望启秀掩护,助他脱困。启秀一诺无辞,正在密密计议之际,不想隔墙有耳,日本军早布置了监视的人在那里,立刻将启秀与徐承煜隔离监禁,同时派了人来开导,千万不必作潜逃之计,否则格杀勿论。

到此地步,徐承煜只得耐心枯守。到得第二天,他家老仆徐升得信赶来探问,一见面流泪不止,反而是徐承煜安慰他:“别哭,别哭!国破家亡,劫数难逃。四爷呢?”

“四爷”是指徐承熊,“另外派人送到易州去了。”徐升拭拭眼泪答说:“四爷本不肯走的,我说老太太在易州不放心,得赶去报个信,四爷才匆匆忙忙出的城。”

原来徐家的­妇­孺眷口,早就送到易州坟庄上避难,徐承煜听说幼弟去报信,便问:“怎么报法?”

“老太爷殉了难……。”徐升迟疑着未再说下去。

“还有,”徐承煜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呢?”

徐升知道他的意思,若说本已许了老父,一起殉国,那知道竟尔弃父偷生!这话就是在家人面前,说出来也是令人无地自容的事。所以徐承煜特感关切。事实上徐承熊发现他三哥悄然遁去以后,本就问过徐升,见了老母如何说法?徐升的答复是,有什么,说什么。而此时为了安慰徐承煜,却不能不说假话。

“我想,四爷大概会告诉老太太,说三爷不知去向。”

“我本来要跟了老爷子去的,不想刚刚伺候了老爷子升天,日本兵就闯进来了!那时我大声叫你,你们到那里去了?”

“我跟四爷都没有听见。”徐升答说:“那时候,我在后院,劝四爷别伤心。”

“怪不得你们听不见。”徐承煜说:“事已如此,也不必去说它了。老爷子盛殓了没有?”

“也不知道那里去找棺木?只好在后院掘一个坑,先埋了再说。”徐升叹口气,又掉眼泪:“当朝一品,死了连口棺木都没有。”

徐承煜不作声,咬着指甲想了半天,突然向看守的日本兵大声说道:“我要见你们长官!”

日本兵听不懂他的话,找来一名翻译,方知徐承煜的请求是什么,当即允许,就派那名翻译代为去通报。

不一会,来了一名通汉语的日本少尉,名叫柴田,向徐承煜说:“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我的父亲死了,我得回去办丧事。你们日本人也是讲忠孝的,不能不放我出去吧?”

“你父亲叫徐桐是不是?”

“是的。”

“徐桐顶相信义和团是不是!”

“不是,不是!”徐承煜说:“我父亲并不管事,他虽是大学士,是假宰相。这话跟你也说不清楚,反正他上吊死了,总是真的。请你跟你们长官去说,我暂时请假,办完丧事,我还回来。”

那少尉答应将他的请求上转,结果出人意料,“请假”治丧不准,但徐桐的后事,却由日军派人代为料理,起出浮埋的尸首,重新棺殓。当然,那不会是沙枋、楠木之类的好棺木,几块薄松板一钉,象口棺木而已。

不管怎样,徐桐是未盖棺即可论定的。而有些人却真要到此关头,才能令人刮目相看的,其中最令人震动的是宝廷的后人。

宝廷是当年响噹噹的“翰林四谏”之一,为了福建乡试事毕,回京复命途中,娶了富春江上的船妓“桐岩嫂”为妾,自劾落职,从此不仕,筑室西山,寻诗觅醉,逍遥以死。

在他死前两年,长子寿富,已经点了翰林,寿富字伯茀,家学渊源,在旗人中是个读书人。最难得的是,寿富虽为宗室,却通新学,与他的胞弟寿蕃,在徐桐之流的心目中,都是“大逆不道”的“妖人”。

寿富、寿蕃以兄弟而为联襟,都是联元的女婿。联元本来是讲道学的守旧派,只为受了寿富的影响,成了新派,因而被祸。死后,一家人都投奔女婿家。寿富自觉岳父的一条命是送在他手里的,所以联军未破京以前,死志已萌。

到得两宫出奔,京中大小人家,不知悬起了多少白旗。寿富与胞弟相约,决意殉国,死前从容整理了遗稿,然后上吊。寿富是一个大胖子,行动不便,寿蕃就象徐承煜侍奉老父悬梁那样,扶他上了踏脚凳,亲眼看他投环以后,跟着也上了吊。寿富还留下一封给同官的遗书,请他们有机会奏明行在,说他“虽讲西学,并未降敌”。

深恶西学的崇绮,虽然也没有降敌,但跟着荣禄,由良乡远走保定。他的妻子出身于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派尔佳氏,­性­情极其刚烈。听说联军进了京,深恐受辱,命家人在后院掘了两个极深的坑,然后集合家人,分别男女,入坑生瘗。她的儿子散秩大臣葆初,孙子员外廉定,笔帖式廉客、廉密,监生廉宏,居然都听她的话,勇于一跃,甘死不辞,全家十三口,除了留下一个曾孙以外,阖门殉难。消息传到保定,崇绮那里还有生趣?大哭了一昼夜,在莲池书院用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的一条老命。

此外举家投水、自焚、服毒,甚至如明思宗那样先手刃了骨­肉­,然后自杀的,亦还有好几家。只是汉人殉难的不多,四品以上的大员,只有一个国子监祭酒,名重一时的山东福山王懿荣。国子监祭酒,亦是满汉两缺,满缺的祭酒叫熙元,他是裕禄的儿子,平时不以老父开门揖盗为然,而此时亦终不负老父,与王懿荣一样,服毒殉节,不愧为士林表率。

尽管国门已破,京城鼎沸,而近畿各地,特别是西北方面,大多还不知道大清朝已遭遇了类似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的大难。

有个曾纪泽的女婿,名叫吴永,字渔川,举人出身,以直隶试用知县,办理洋务,颇得张荫桓的赏识,加以有世交李鸿章的照应,得以调补怀来知县。这个地方是出居庸关的第一站,地当京绥孔道,冲要繁杂,光是驿马就三百多匹,所以虽是一等大县,却是很不容易应付的一个缺分。

吴永为人­干­练,而且年富力强,倒也不以为苦,但从义和团开始闹事以来,这半年多的工夫,几乎没有一天没有麻烦,使得吴永心力交瘁,日夜不安。自从天津失守,溃军不时窜到,处境越发艰难,义和团亦有戒心,将东、南两面的城门,用石块沙包,填塞封闭,只留西门出入,日夜派人看守盘查,往来公文,用个箩筐从城头上吊起吊下,而且先要经义和团检查过,认为无碍,方始收发。

这天是七月二十三,黄昏时分,天­色­­阴­晦,益觉沉闷,吴永心里在盘算,唯有到那里去弄点酒来,暂图一醉,才是破愁之计。

就在这时候,义和团派人送来一通“紧急公文”。接到手里一看,只是捏皱了的粗纸一团,吴永心想:这叫什么紧急公文?姑且将纸抹平了看上面写些什么?

一看不由得大惊,入眼就是“皇太后”三字,急忙再看下去,横单上写的是“皇上、庆王、礼王、端王、肃王、那王、澜公爷、泽公爷、定公爷、濂贝子、伦贝子、振大爷、军机大臣刚中堂、赵大人、英大人。”在“皇太后、皇上”字样之下,注着“满汉全席一桌”,以下各人是“各一品锅”。此外又有“神机营、虎神营,随行官员军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下注:“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上盖延庆州的大印。吴永看字迹,确是延庆州知州秦良奎的亲笔。

接着,又有驿站来的消息,慈禧太后及皇帝,这天住在岔道。这是延庆州所属的一个驿站,往西二十五里,即是怀来县所属的榆林堡,再过来二十五里,就是县城了。

吴永大为焦急,只有赶紧请了所有的幕友与官亲来商议,“荒僻山城,市面坏到如此,怎么来办这个皇差?”他说:“两宫明天一早从岔道启跸,当然是在榆林堡打尖,非连夜预备不可。”

大家面面相觑,半天作不得声,最后是刑名师爷开了口:“以我看,不如置之不理。既无上官命令,而且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办不了皇差,势所必然。”他略停一下:“不接手还好,一接了手,供应不能如意,反会遭受严谴。岂非自取之咎?”

这种话不说还好,说了徒乱人意,吴永踌躇再四,总觉得事到临头,假作不知,不仅失却君臣之义,就算陌路之人遭难,亦应援手。至于一切供应,能否满上头的意?此时不必顾虑,只要尽力而为,问心无愧,想来两宫看一路上萧条残破的景象,亦会谅解。

主意一定,立即发号施令,首先是派人通知榆林堡驿站,两宫明天中午在那里打尖,尽量预备食物,其次是悉索敝赋地搜寻库房与厨房,将比较珍贵的食料,如海参、鱼翅之类,全数集中,分出一半,派小厨房的厨子携带,连夜赶到榆林堡,帮同料理御膳。同时发出知单,请本县的士绅齐集县衙门议事。

这时已经起更了,秉烛聚议,听说大驾将临,所有的士绅,相顾错愕,不发一言。因为办皇差是一件极­骚­扰的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家的房子好,要腾出来,那家有古董字画,要借来摆设,都是言出必行,从不许驳回的。但如今时世不同,何能与承平时期相比?所以这保持沉默,便意味着是不满,是戒备,如果县官提出过分的要求,立刻就会遭遇反抗。

见此光景,吴永赶紧用慰抚的语气说:“大家不必担心!两宫无非路过,住一晚就走的。至于随扈的官兵,亦容易应付。为了应变,家家都有存粮,分出一半来,烙点饼、蒸点馍、煮点稀饭,多多益善。能够再预备点盐菜什么的,那就更好了。至于价款多少,将来由县里照付,决不会连累到百姓。”

听这一说,满座如释重负,首席一位耆绅代表大家答说:“这样子办差,是做得到的,一定遵命。”

话刚说到这里,听差来报,义和团大师兄,带了十几个人,要见县官。吴永便告个便,出二堂,经暖阁,到大堂去接见。

“听说县官半夜要出城?”义和团大师兄问。

“是的。”吴永答说:“皇太后、皇上明天上午会到榆林堡,我要赶了去接驾。”

“他们是从京城里逃走的,那里还配称太后、皇上。”

“皇上巡狩全国,那里都可去,怎么说是逃走?”

“不是逃走,为什么舒舒服服的皇宫内院不住,要到这里来?”

吴永心想,这简直是存心来抬杠!义和团无可理喻,而且也没工夫跟他们讲道理,同时也很厌恶,所以话就不好听了。

“太后、皇上不能舒舒服服住在皇宫内院,是因为义和团吹牛,说能灭洋人,结果连京城都守不住!只好逃走。”话还未毕,大师兄大喝:“住口!完全是二毛子口气!”他又暴喝一声:“宰了!”

吴永是有准备的,回身急走,吩咐分班轮守的马勇:“他们敢闯入二堂,就开枪,不必有任何顾忌!”

那些马勇原是恨极了义和团的,一闻此令,先就朝天开了一排枪,大师兄的气焰顿挫,带着手下,鼠窜而去。

二堂中的士绅,无端受了一场虚惊,都为吴永担心,有人问道:“拳民顽劣,不可理喻,老父台恐怕不能出城!怎么办?”

“不要紧!”吴永答说:“我是地方官,守土有责,现在奉旨迎驾,非出城不可。义和团平时动辄自称义民,如今御跸将到,而不让我出城,那不就要反了?治反贼,有国法在,我怕什么?”

于是,等士绅辞出,吴永又召集僚属与带领马勇的张队目,商议大驾到时,如何维持地方的治安。张队目人颇­精­­干­,当即表示,他的弟兄虽只二十名,但马上单手开枪,亦能十发九中,保护县官,他敢负全责。

“好!你明天带八个人跟我一起出西门,有人敢阻挡,马上开枪,格杀不论。”

“堂翁,”是县丞Сhā话;州县都是正印官,用“正堂”的头衔,所以称他为“堂翁”。他说:“有件事恐怕不妥。大驾自东而来,当然一直进东门,而如今只有西门通行,不能让銮舆绕道吧?”

“当然,当然!”吴永想了一下说:“这件事就拜托老兄了,明天一早就派人把东门打通,堵塞城门的泥土石块,正好用来铺路。还有十二名马勇,我留给老兄。不过,对义和团还是以吓住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为宜。”

“我知道。扈驾的大兵马上就到了,谅他们也不敢出头阻挠。”

正谈到这里,只见门外人影,面目看不清楚,而触目惊心的是胸前一大片红,一望而知是血­色­。唤进来一看,竟是遣到榆林堡的厨子。

“筵席材料是雇了两头驴,驮了去的。出西门往东绕道去,走不得两三里路,来了一群丘八大爷,拦住了要炉子。我说:”这是驮了东西,预备去伺候太后、皇上的。‘有个为头的就骂:“什么太后、皇上。’拿刀就砍!”厨子指着裹了伤的右臂说,“我这里挨了一刀。连东西带驴子都给抢跑了。”

吴永与僚属面面相觑,无以为计。最后只有决定,早早赶到榆林堡,看情形就地设法。

※※※

第二天拂晓出城,义和团已知县官蓄意不善,乖乖地放他出城。一路上红巾狼藉,可以想象得到,义和团也怕官兵一到,便有大祸,所以抛却红巾,逃命去了。

十点钟到了榆林堡,策马进镇,一条长街,竟成死市,除了觅食的野狗以外,不见人烟。吴永心里着慌,急急赶到驿站,平时老远就可以听到枥马长嘶,此刻寂静无声,喊了好半天,才出来一个人,是吴永的老仆,特地派到驿站,以便招呼往来贵人的董福。

“董福,”吴永第一句话就是:“你有预备没有?”

董福苦笑着答说:“榆林堡空了!稍微象样一点的东西,都逃不过乱兵的眼,驿马剩了五匹,都是老得走不动路的。昨天接到老爷的通知,急得不得了,看来看去,只有三处骡马店,房子比较整齐,也还有人,我跟他们商量,借他们的地方让太后、皇上歇脚,总算稍微布置了一下。至于吃食,商量了好半天才说定,每家煮一大锅绿豆小米粥,那知道一煮好就乱兵上门,吃得光光。还剩下一锅,是我再三央求,说是不能让太后、皇上连碗薄粥都吃不上。乱兵算是大发慈悲,留了下来。”

听得这话,吴永心里很难过,但这时候不容他发感慨,只一叠连声地说:“还好,还好!这一锅粥无论如何要拚命保住。”

于是吴永由董福陪着,到了存有一锅绿豆小米粥的那家骡马店,进内巡视了一转,正屋是两明一暗的瓦房,中间放一张杂木方桌,两旁两把椅子,正中壁上悬一幅米拓的“寿”字中堂。细看四周,也还­干­净,可以将就得过。便即带着马勇,亲自坐在大门口把守,散兵游勇望望然而去之,一锅粥终于保住了。

不久,来了两骑马,后面一骑是肃王善耆,吴永在京里跟他很熟,急忙起身请安,肃王略无客套,直截了当地关照:“皇太后坐的是延庆州的轿子。后面四乘驮轿,是贯市李家镖店孝敬的,皇上跟伦贝子坐一乘,其次是皇后,再次是大阿哥,最后一乘是李总管。接驾报名之后,等轿子及第一乘驮轿进门,就可以站起来了。”

吴永诺诺连声,紧记在心。不久,只见十几匹马前导,一路走,一路传呼:“驾到,驾到!”

这样又过了好一会,才看到一乘蓝呢轿子,由四名轿伕抬着,缓缓行来,将到店门,吴永跪下高唱:“怀来县知县臣吴永,跪接皇太后圣驾。”

轿中毫无声息,一直抬进店门,接着是第一乘驮轿,皇帝与贝子溥伦,垂头丧气地相向而坐。吴永又唱名接驾,起身以后,仍旧坐在店门口,只见七八辆骡车陆续而来,一起都进了骡马店。此外还有扈从的王公大臣,侍卫护军,及马玉昆部下的官兵,乱糟糟地各找地方,或坐或立,一个个愁容满面,憔悴不堪。

就这时,里面出来一名太监,挺着个大肚子,爆出一双金鱼眼睛,扯开劈毛竹的声音大叫:“谁是怀来知县啊?”

吴永已猜想到,此人就是二总管崔玉贵,便即答道:“我是!”

“走!上边叫起,”崔玉贵一把抓住吴永的手腕,厉声说道:“跟我走!”

见此来势汹汹的模样,吴永心里不免嘀咕,陪笑问道:“请问,皇太后是不是有什么责备?”

“这那知道?碰你的造化!”

带到正屋门,崔玉贵先掀帘入内面报,然后方让吴永进屋。只见布衣汉髻的慈禧太后,坐在右面椅子上,吴永照引见的例子,先跪着报了履历,方始取下大帽子,“冬冬”地碰响头。

“吴永,”慈禧太后问道:“你是旗人还是汉人?”

“汉人。”

“那一省?”

“浙江。”

“喔,”慈禧太后又问,“你的名字是那个永字?”

“是,”吴永顺口答道:“长乐永康的永。”

“哦!是水字加一点?”

“是!”

“你到任三年了?”

“前后三年。”

“县城离这里多远?”

“二十五里。”

“一切供应,有预备没有?”

“已敬谨预备。”吴永答说,“不过昨天晚上,方始得到信息,预备得不周全,不胜惶恐之至。”

“好!有预备就得了。”慈禧太后一直矜持隐忍着的凄凉委屈,由于从吴永答奏中感到的温暖,眼泪如冰解冻,再也忍不住了,突然放声大哭,且哭且诉:“我跟皇帝连日走了几百里地,竟看不见一个百姓,官吏更不知道躲到那里去了?昨天到了延庆州,才有人招呼,如今在你怀来县,你还衣冠接驾,可称我的忠臣。我真没有料到,大局会坏到这么一个地步!现在看你还不失地方官的礼数,莫非本朝江山还能保得住。”

说罢,哭声愈高,满屋中的太监,无不垂泪,里屋亦有欷歔、欷歔的声响,料想后妃宫眷亦在伤心。见此光景,吴永鼻子一酸,喉头哽噎,虽未哭出声来,但也说不出话来。

慈禧太后收一收泪,又诉苦况,“一连几天,又冷又饿。路上口渴,让太监打水,井倒是有,没有吊桶,太监又说,没有一口井里,不是有人头浮在那里,吓得浑身哆嗦。实在渴不过,采了几枝秫秆,跟皇帝嚼一嚼,稍微有点浆汁,总是聊胜于无。昨天晚上,我跟皇帝只有一条板凳,娘儿俩背贴背坐了一夜,五更天冷得受不了,也只好忍着。皇帝也很辛苦,两天没有吃东西,这里备得有饭没有?”

听这一说,吴永才知道延庆州知州秦奎良,带着大印躲开了。除了一乘轿子,不曾供应食物,横单上什么“满汉全席”、“一品锅”,不过慷他人之慨而已。

这样想着,觉得虽是一锅豆粥,亦无所愧作,便即答说:“本来敬谨预备了一席筵席,那知为溃勇抢光了,另外煮了绿豆小米粥,预备随从打尖的,亦抢吃了两锅。如今还剩一锅,恐怕过于粗粝,不敢进呈。”

“有小米粥?”慈禧太后竟是惊喜的声音:“很好,很好!快送进来。患难之中,有这个就很好了,那里还计较好坏?”

“是!”

这时慈禧太后才想起来,“你应该给皇帝磕头!”她转脸吩咐:“莲英,你给吴永引见。”

皇帝就站在桌子左面的椅子背后,不过照规矩见皇帝,必得有人“带班”,李莲英便权充“御前大臣”,向皇帝宣报:

“怀来县知县吴永进见。”

吴永便转过半个身子,磕下头去,皇帝毫无表情。吴永磕完抬头,才略略细看皇帝,只见发长逾寸,满脸垢腻,身上穿一件又宽又大的玄­色­旧湖绉棉袍。那模样令人想起破落户中抽大烟的败家子。

“吴永!”慈禧太后代皇帝吩咐一句:“你下去吧!”

下去第一件事就是将一锅小米粥抬进来,另外有几只粗碗,可是没有筷子。幸好吴永穿的是行装,荷包中照例带着一副牙筷,另外还有一把解手刀,擦拭­干­净了,进奉慈禧太后使用,此外就只好秫秸梗子代替了。

门帘放下不久,便听得里面唏哩呼噜吃粥的声音,很响,也很难听,骤听仿佛象狗在喝水。

恭候在门外的吴永,感慨万千,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可是,掀帘出来的李莲英,脸­色­恰好相反,带着笑容翘一翘大拇指,先作个赞赏的手势,然后才开口说话。

“你很好!老佛爷很高兴。”他说:“用心伺候,一定有你的好处。”

这在吴永当然是安慰,随即答说:“一切要请李总管照应。”

“当然,当然!”李莲英又用商量的语气说:“老佛爷很想吃­鸡­子儿,你能不能想法子?”

这出了一个难题,吴永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去想法子!”

等李莲英一转身,吴永立即懊悔,不该轻率答应,一堡皆空,那里去觅­鸡­蛋?说了实话,可蒙谅解,如今办不到倒不好交差了。

一路想,一路走,抱着姑且碰一碰的心思,走到街上。有家小店,里面空空如也,但悬着­干­辣椒、蒜头之类,似乎是家杂货店,便走了进去,在柜台上随手拉开一个抽屉看一看。

一看之下,吴永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抽屉里好好摆着五枚­鸡­蛋。吴永喜不可言,取下头上的帽子,将这五枚­鸡­蛋放在里面,小心翼翼的捧回骡马店。

可是从人四散,而原来看店的人,又因御驾驻跸,吓得溜之大吉,这五个生­鸡­蛋,如何煮熟了进呈,便大费周章了。

迫不得已,只好自己动手。幸而荷包里带着一包原名“洋火”,因为义和团忌“洋”字而改称为“取灯儿”的火柴。火种有着,生火不难,找到冷灶破釜,用碎纸木片烧开一小锅水,煮熟五个“卧果儿”,盛在一只有缺口的粗瓷碗中,加上一撮盐,小心翼翼地捧了进去,交给太监转呈。

不多一会,李莲英又出来了,“吴大老爷,”他说:“你进的五个­鸡­子儿,老佛爷很受用,吃了三个,还有两个赏了给万岁爷,别的人,谁也沾不上边儿。这是好消息。不过,老佛爷想抽水烟,你能不能找几根纸煤儿来?”

这又是一个意外的难题,吴永一面答应,一面思索。想起义和团焚表叩天,看纸灰升降定人生死所用的黄表纸,正就是制纸煤的材料,又记起不远一家人家,门口“义和神团”、“扶清灭洋”等字样的残迹犹在,必是一处拳坛,其中或者可以找到黄表纸。

找到那里,果不其然,地上有张践踏过的黄表纸,脏而不破,勉强可用,吴永将它裁成两寸宽的纸条,很用心地搓卷成纸煤。一共磋成八根,完好可用的却只得一半,但已足可交差。

呈进纸煤不久,但见门帘一掀,慈禧太后由李莲英陪侍,捧着水烟袋缓步而出,站定了一面自己吹着纸煤吸水烟,一面左右顾视,意态已近乎悠闲了。

一眼发觉躲在厢房中待命的吴永,慈禧太后立即用纸煤儿招一招,喊道:“吴永!”

“臣在!”吴永答应着,闪了出来,顾不得院子里的泥泞,跪了下来候旨。

“这次出行太匆促了,什么衣服都没有带。这里已是关外了,天很冷,你能不能想法子预备一点御寒的衣服?”吴永想了一下答说:“臣妻已故,镜奁衣箱,都存在京里。署中并无女眷,不过臣母有遗下来的几套穿衣,恐怕粗陋不足用。”

“能够保暖就可以了。不过皇帝的穿衣亦很单薄,还有格格们都只得身上一套衣服。你能多预备一点更好。”

“是!臣回臣的衙门里,立刻检点进呈。”

“好!你可以先回去料理,我跟皇帝也快要动身了。”慈禧太后又说:“我坐延庆州的轿子到这里,轿夫很累了,这里能不能换夫子?”

“臣已经有预备了。”

“延庆州的轿夫很好。这里换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象延庆州的轿夫那样?”

“都是官夫,向来伺候往来差使惯了的,应该都差不多。”

“人家伺候大官儿,不知道多少?”李莲英在一旁Сhā嘴:“岂有连轿子都抬不好的道理!”

于是吴永在泥泞中跪安退下,接着便有懿旨,传呼起銮。这一次慈禧太后坐的是吴永的轿子,延庆州的轿子归皇帝乘坐。吴永在门外报名跪送之后,随即由间道策马回城,东门已经洞开,义和团则殊无踪影,一问才知道,此辈已经得到消息,扈从的官兵不少,怕遭毒手都逃走了。

行宫预备在西门,本是招待过往达官的一处行台,房舍本就宽整敞亮,只要洒扫清洁,加上铺陈,便觉粲然可观。这件事,吴永托了他的至亲在办,十分用心,里里外外,不但张灯结彩,而且贴上许多梅红笺纸的门联,虽都是尧天舜日之类的老套,但纸新墨浓,显得很有­精­神,吴永颇为欣慰。

不过有个景象很不妥当,城中因为畏惧乱兵,家家双扉紧闭,街如死市,气象萧索,便即多派差役,找着地保,逐家通知:“居民一律启户,门外摆设香案,有灯彩的悬灯彩,否则亦当用红纸张贴。大驾到时,不必回避,尽可在门外跪着看,不过不准喧哗乱动。”

刚办了这件事,打前站的太监已到,陪着看了行宫,满意之余,不觉感慨:“今天总算到了地头了!”

※※※

除了御膳以外,还得供应扈从的王公大臣、大小官员、随驾士兵的伙食。王公大臣的“一品锅”,毕竟有限,大小官员、太监、士兵的人数不少,只有以大锅菜相饷。怀来县向来没有猪­肉­铺,由县衙门里的厨子亲自动手,宰了三头猪,留下上­肉­供御膳,猪蹄作一品锅,其余的皮­肉­脏腑,加上蔬菜,烂煮成几大锅杂脍,不问身分,每人一杓菜,一碗粥,另外两个黑面馍。但供应不能遍及,难免­骚­扰,如说为了觅食,还情有可原,而事实上不止于此。因此,吴永除办大差以外,还得接受百姓的呈诉,真有焦头烂额之感。

到得下午五点钟,天犹未黑,而传膳已过,慈禧太后再次召见吴永,她穿的是吴老太太所遗的一件呢夹袄,皇帝穿的是吴永的蓝湖绉夹袍与玄­色­宁绸马褂,威仪稍整,与榆林堡所见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很难为你!差使办得这样子,真不容易了。”慈禧太后说道:“我跟皇帝只住一两天,不至于过分累你们。你差使上如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这一下,吴永自然想起士兵的­骚­扰,当即据实陈奏。慈禧太后一听便皱眉了。

“这些人实在可恨!我在路上已吩咐马玉昆严办,一次正法了一百多人,枭首居庸关,那知道还是不能禁止。如今我只有特许你,遇有士兵抢掠,不问是谁的队伍,准你拿住了就地正法!”

等吴永领旨退出,慈禧太后随即召见军机,依旧是庆王领班,连刚毅、赵舒翘,一共三个人,行完了礼,静静待命。

慈禧太后经过这半天的休息,­精­神大好,思路亦依旧十分敏锐,在千头万绪中,把握住最急要的几件事,首先是何去何从,得定规下来。

刚毅仍然是勇于任事的态度,不等庆王开口,便即回奏:“自然是驻跸太原,可进可退。”

“怎么走法?”

“经张家口,过大同,进雁门关往南走。”

“太原离京城不远,洋人会不会得寸进尺,追了过来?”

“不要紧!”刚毅答说,“洋人如果想到山西,得南下石家庄,越过太行山,穿井陉才到得了,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要责成毓贤、董福祥守住娘子关,保圣驾万无一失。”

“如果从咱们来的路上撵了来呢?”

“这……,”刚毅想了一下说,“马玉昆的队伍不少,让他抽几营守居庸关、南口好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好!咱们一件一件办,马上写旨,让毓贤、董福祥守井陉,山西藩司李廷箫赶紧来迎接。马玉昆守居庸关,不但要拦住洋人,散兵游勇亦不准放出来!”

于是赵舒翘先退出去,找个地方坐下来拟旨,庆王与刚毅留在御前继续谈第二件大事。

“留京办事得要有人。”慈禧太后直截了当地说:“荣禄是一定要的。此外,你们看,再派谁?”

“留京办事大臣,一要资望相当,二要肯尽心办事。崇绮、徐桐都没有出来,奴才保荐这两人,随同荣禄一起办事。”

“留京办事,要跟洋人打交道,这两个人肯吗?”

“跟洋人打交道是荣禄的事,让崇绮、徐桐在一起,遇事据理力争,就不会太吃亏。”

这不就成了掣荣禄的肘了吗?慈禧太后心里不以为然,但一时想不起还有什么人合适,只好同意。

“还有件要紧的事,跟来的官兵不少,陆续还有人会赶到行在来,粮饷一项,要赶紧筹划。”

“是!”刚毅答说:“奴才请旨,降旨各省,将明年的京饷,一律提前报解太原。”

“一律报解太原?”慈禧太后问道:“咱们就不回京了吗?”

一句话问得刚毅瞠然不知所对。心想自己是错了,如果各省京饷一律报解太原,不但会招致严重的误会,以为朝廷连京城都不顾了,而且坛庙祭享,八旗粮饷,以及在京大小衙门的开支,皆无着落,更是一大窒碍。

“我看,除了山西本省的京饷以外,另外就近指定一省报解太原,行在够用就行。此外,”慈禧太后沉吟一下说:“京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只好暂且解到保定,责成直隶藩库收存,非奉旨意,不准动用。”

奏对已毕,即时拟旨呈阅,但至封发时,却成了难题,因为上谕只是白纸黑字,并无任何签押,可资为凭信的,只是钤用军机处银印的印封。向例皇帝出巡,派出随扈的军机章京以后,指定专人掌管银印。这一次仓皇出奔,军机章京只出来了一个姓鲍的,银印还留在京里。没有印封,就不能发上谕,此事大费踌躇。

就这时候,吴永来商量如何整饬军纪,又谈到甘肃藩司岑春煊,亦已带兵赶到怀来保驾。刚赵二人一听到这个消息,脸上不约而同地摆出鄙夷的神­色­,同时“嘿,嘿”冷笑。

“莫非他亦要你供应?”赵舒翘撇一撇嘴说:“你这么一个山僻小县,那来那么多闲饭,供养不相­干­的人?”

吴永觉得他这话很刻薄,心中不免反感,当即答说:“他是领了勤王兵来的,似乎不能不一例招待。”

“他是奉旨防堵张家口的,离着这里还有两百里路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既然擅违旨意,你何必理他?”

吴永不知刚赵二人,为什么对岑春煊如此不满?不过说起来也是为他设想的好话,不宜再争辩。话不投机,告辞就是。

“慢慢,渔川!”赵舒翘突然拉住他说:“我有件事跟你商量。现在要发廷寄,可是军机处的印信没有带出来,想借你县里的大印一用。如何?”

发上谕借用县印,这怕是从雍正七年创设军机处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吴永正不知如何作答,刚毅开口了。

“这件事我觉得颇为不妥!向来借印要平行衙门,方合体制。借用县印,似乎太不称了!”

“这是什么时候,还讲体制?”赵舒翘亦是很不以为然的神情:“有县印可借,已是万幸。要知道,在这条路上,只怕任何部院的国防印信,都不及怀来县那块‘豆腐­干­’管用。如说一定要平行衙门的印信,庄王带着步军统领的大印,不妨借用。可是八百里加紧的文书,恐怕驿站反而视为无关紧要,转成迟误。”接着又向吴永说:“渔川,你总知道的,从来廷寄都是交兵部专差寄递,普通驿站,那识得其中的轻重。你别听老头子的话,管自己办去。”

“是!”

吴永赶回到县衙门,取十个没有衔名的白纸大公文封,在正中盖上县印,亲自送了去。步出大堂,只见门上传报:“王中堂到!”

接着一辆单套的骡车,已直入仪门,吴永迎上面去一看,王文韶已由他的长子王稚夔扶着下车了。

他跟吴永素识,此时自然不必作何寒暄,只说:“当时来不及随驾,今天才赶到。”

“中堂辛苦了!”吴永答说:“公馆已经预备好了。不远!”

“我不走了!累得寸步难行,就在你衙门里住一晚再说。”

住一晚固无不可,无奈衙门的所有差役,连吴永贴身的听差,都派出去供奔走了,而贵宾不能没人伺候,是一大为难之事。迫不得已只好由吴永的寡嫂亲自下厨,草草设食,而在王文韶父子已是无上盛馔,饱餐已毕,随即上床,少不得还有几句话交代吴永。

“渔川,拜托代为陈奏,我已经到了,今天实在累得不得了,不能到宫门请安,准定明天一早入值。”

“是!”吴永惦念着刚、赵二人在等候印封,答应一声,掉头就走。

“喔,还有件事,请你务必代为奏明,军机的印信,我已经带来了。至要、至要!”

“那太好了!”吴永亦代为欣慰:“今天刚、赵两位,还为印信大抬其杠呢!”

八七

行在办事,还是如在京时的规制,慈禧太后仍是一早召见军机。见了王文韶,慈禧太后又伤感,又安慰,温语慰问,谈到北来途中的苦况,君臣相对雪涕,把眼圈都哭红了。

王文韶是七月二十二黎明出京的,虽只晚得两宫一天,却带来了许多重要的消息,慈禧太后最关心的当然是大内。

“大内是日本兵看守。听说因为日本也是皇国的缘故,所以很敬重中国的皇宫,没有进去­骚­扰。”

“这话靠得住吗?”慈禧太后惊喜地问。

“臣听好些人这么说。想来不假。”

“那倒难得。”慈禧太后深感安慰,而且激起了希望,觉得局势犹有可为,想了一下问道:“荣禄呢?在不在京里?”

“听说是往良乡这一带走的。”王文韶答说:“大概是到保定去了。”

“李鸿章呢?可有消息没有?”

“还是在上海。”

“如今自然是要讲和了!既然讲和,越快越好。”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该怎么着手?”

“回皇太后的话,”刚毅答说:“奴才的意思,除了催李鸿章赶紧进京以外,眼前不妨责成荣禄、徐桐……。”

“徐桐死了!”王文韶Сhā了一句嘴。

这一下打断了刚毅的话,慈禧太后急忙问说:“徐桐是怎么死的?”

王文韶一向圆滑,不喜道人短处,此时却有些忍不住了,“徐桐是悬梁自尽的!总算殉了国。”他说:“不过,徐桐的儿子徐承煜真是枭獍。臣听人说,徐桐本来命徐承煜一起上吊,父子同殉,那知徐承煜将老父送上了圈套,还抽掉了垫脚的凳子,然后自己悄悄儿溜掉。那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徐承煜落在日本兵手里,如今关在顺天府衙门。”

慈禧太后长叹无语,刚毅、赵舒翘则不无兔死狐悲之感。君臣默然半晌,仍是慈禧太后强打­精­神,计议国事,接续未完的话题,决定一面命李鸿章立即筹商办法,向各国转圜,一面命荣禄与英国公使直接商谈,如何讲和。

谈和当然要条件。从出京以来,慈禧太后虽在颠沛流离之中,仍念念不忘此事,心口相商,已打算了好几遍了。赔兵费,当然是免不了的,如需割地,必得力争,争不过亦只好忍痛。最使她为难的是惩凶。罪魁祸首是载漪、载勋、徐桐、刚毅、赵舒翘、李秉衡、毓贤等人,固已成公论,但她自问,又何能卸责?如果自己惩办祸首,则追究责任,到头来“训政”之局,便将不保,倘或不办,洋人必以为无悔祸之意,讲和更难。此中的关系委曲,唯有荣禄能够了解,而眼前则只有王文韶还可以谈一谈。

因此,这天中午又独召王文韶入对,为了优礼老臣,更为了让重听的老臣能听得清她的话,特意吩咐,站着回奏好了。

“王文韶,”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说:“你是三朝老臣,国家到此地步,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好。”

王文韶侧着听力较好的左耳,屏息听完慈禧太后的话,一时摸不清她的用意,只得答一声:“是!臣赶来了,就是跟皇太后、皇上来共患难的。”

“对了!”慈禧太后欣慰地说,“也必得你们几个存着这样的心,才能挽回大局。”她停了一下又问:“你第一次进总署是什么时候?”

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说:“是光绪四年八月里。”

“二十二年了!”慈禧太后说:“记得这一次回总署是前年六月里。”

“是!”

“你对洋务也很熟悉,看看各国公使对讲和是怎么一个意思?”

“各国公使倒还好。”王文韶说:“上次皇太后慈命,馈赠各国公使瓜果食物,人非草木,他们也是知情的。”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喜动颜­色­,“是啊!我也是留了余地的。”她说:“我也是早就看出来,义和团已经不足用了,无奈那些人象吃错了药似的,成天歪着脖子瞪着眼,连我都认不得了。这里面,我的难处,外面不知道,你是在内廷行走的,总该看得出来。”

“是,臣都看到了。”

“我担心的是,各国不明我中国的情形,只以为凡事都是我作主。其实,凡有大事,我总是找大家商量,这一次宣战,不也连叫了三次‘大起’吗?”

“是!”王文韶已懂得她的意思了,莫让洋人归罪“无辜”,想了一下答说:“臣的意思,朝廷没有表示,也不大妥当。”

“大局闹得如此之糟,”皇帝突然Сhā了一句嘴:“对百姓总要有个交代!”

此言一出,慈禧太后的脸­色­变了!王文韶却不曾听明白,因为皇帝的声音低,他又站得比较远。不过从神­色­看,可以猜到皇帝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

“皇上的意思,”慈禧太后为他转述那句“不中听”的话:“大局闹成这个样,京城都失守了,说对百姓要有个交代。王文韶,你说,该怎么交代?”

这一问,不难回答:“无非下罪己诏!”王文韶应声而答。

不动听的话,立刻变成动听了,慈禧太后心里大感轻松,但不便表示意见,只问:“皇帝,听见王文韶的话了吧!”

“是!”皇帝咬一咬牙,毅然决然地说:“总是儿子的过错。”

这一下,慈禧太后更不便说什么了,只跟王文韶商议:“皇上也觉得应该下这么一道上谕。你看,应该怎么措词呢?”

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说:“总要委婉声明不得已的苦衷。至于细节,臣此时亦无从回奏,要回去细细琢磨。”

“对了!这个稿子怕要你亲自动笔。”

“是!臣一回去,马上就动手。”

“好!你要多费心思。”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又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局坏到如此,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错,果然大小臣工,实心实力,念念不忘朝廷,也就不至于有今天的艰难了。”

“是!”王文韶答说:“皇太后这一层训示,臣一定叙进去。”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问说:“皇帝有什么要交代王文韶的?”

皇帝想了一下说:“刘坤一……。”

“王文韶,”慈禧太后打断他的话说:“你站过去,听皇上跟你交代。”

等王文韶到了身边,皇帝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刘坤一、张之洞曾经奏过,沿海沿江各地,照商约,保护洋人,应该照办。各省教民,地方官要加意保护。”

“是!”王文韶停了一下,看看两宫皆无别话,便即说道:“臣听说皇太后、皇上打算巡幸太原,似乎不妥。”

“喔,”慈禧太后问:“怎么呢?”

“毓贤在山西,杀洋人、杀教民,手段狠毒,怕洋军不饶他,会派兵到山西,惊了乘舆。”王文韶答说:“不但太原遭了浩劫,其他还有大同、朔州、五台、榆次、汾州、平定、徐沟各县,洋人跟教民死的也不少。以臣测度,各国联军,怕会进兵山西。”

慈禧太后为之发愣,好半晌才问:“不到太原,又到那里去呢?”

这一问将王文韶问住了,不过他赋­性­圆滑,从不做推车撞壁的事,想了一下,从容答道:“乘舆所驻,就目前来说,自以太原为宜。倘或讲和讲得顺利,皇太后、皇上回銮也方便。如今要筹划的是,怎么样让洋人不至于往山西这面来。”

“对了!必得往这条路子上去想,才是正办。”慈禧太后说:“井陉是山西通京城的要路,必得多派人马把守。”

“是!”王文韶答说:“这是一定的。此外,臣以为不妨下一道上谕,说暂驻太原,这样缓急之际,再挪别处,就不至于惊扰人心了。”

“这个主意好!”慈禧太后很坦率地说:“预先留个退步,免得看起来是让洋人撵得无路可走,面子上好看些。”

“可是,”皇帝Сhā进来问了一句:“除了太原,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西安啊!”慈禧太后毫不思索地答说:“关中自古帝王之都,有潼关天险,不怕洋人撵了来,只要朝廷能照常办事,不怕洋人的威胁,讲和也就容易多了。”

“是!皇太后高瞻远瞩,看得透彻。不过,洋人恐怕放不过毓贤。”

“放不过的,岂止毓贤一个?”慈禧太后略略将声音放低些:“王文韶,你倒想,这是什么时候?自己都还没有站稳脚步,能讲纪纲吗?”

“是,是!”王文韶连声答应,不由得就想,怪不得慈禧太后能独掌大权数十年,胸中确有丘壑。

“王文韶,国家危难的时候,全靠老成。所以,我一定要你赶了来,让你吃这一趟辛苦,实在也是万不得已。如今荣禄还不知道在那里,就算有了下落,怕也要让他留京办事。行在军机处,你要多费点心!”

“臣尽力而为,决不敢丝毫推诿。”

“不是说你推诿,是要你多拿主意。”慈禧太后又说:“我听说你在京的时候,遇事退让,以后可不必象从前那样子谦虚了!你记着我的话,放在心里好了!”

最后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非常明显的,刚毅与赵舒翘获罪,是迟早间事,荣禄留京,礼王与启秀未曾随扈,则行在军机处总有一天,只剩下自己独挑大梁。

意会到此,恐惧不胜之感,多于帘眷优隆的喜悦。王文韶在心里说:“一条老命,怕要送在太原或者西安了。”

※※※

到得第三天,吴永大为着急了。两宫及王公大臣的供应难支,犹在其次,各处溃散的士兵,越来越多,由于有马玉昆的支持,军纪倒还能维持,但食物已有匮乏之势。两天来,乡人如赶集般进城来卖粮、卖菜、卖用百物的,接连不断,城门口拥挤不堪,到得这天,大为减少,显然的,存货出清,无物可卖了。

眼看供应难周,而慈禧太后却并无启跸的意思,吴永焦急不堪,只有到军机处去诉苦。王文韶颇为深沉,声­色­不动;

赵舒翘已窥出端倪,如俗话所说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敢多事为吴永出什么主意;倒是刚毅有担当,慨然说道:“回头我替你面奏”。

到得午后,有了好消息,两宫决定次日启驾。接着,由军机处来了一纸通知:“本日奉上谕:吴永着办理前路粮台。”初承恩命,不免惊喜交集,可是静下心来细细一想,才发觉这个差使­干­不得!

于是吴永赶到军机处,先向王、刚、赵三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方始开口:“三位大人,不是吴永意图推诿,从来大驾巡幸,没有派县官为粮台的先例……。”

“渔川!”保荐吴永这任差使的刚毅,挥手打断他的话说:“军机处的廷寄,直接发给县官,亦是没有先例的。这是什么时候?只要事情办通,还讲什么仪制!”

“就因为事情办不通。”吴永答说:“第一、此去一路荒凉,拳匪溃兵­骚­扰,只怕地方官早就躲开了。就能找得到,市面萧条,士绅四散,要粮没有粮,要钱没有钱,我这个前路粮台的责任担不起。第二、大驾起行,我如果扈驾随行,地方善后,无人负责,散兵游勇,目无法纪,教我职司民牧的怎么对得起怀来的百姓。”

“这你倒不用愁!”王文韶说:“跟马玉昆商量,让他留一营人在这里镇压,不就没事了?”

“对了!”刚毅接口说道:“至于办前路粮台,实在非明敏练达如足下不可,时世艰难,上头也知道的,稍有不到之处,决不会有什么责备。渔川,你勉为其难吧!”

众口一词,劝慰勉励,吴永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挑起这副千斤重担。当天料理了启跸诸事,又处理了县政与家务,扰攘终宵,等黎明跪送两宫以后,随即上马打前站。

第一站就是明英宗蒙尘之处的土木堡,此地象榆林堡一样,本是一个驿站,这时不仅驿马无存,驿丞逃得不知去向,而且堡内人烟断绝,两宫中午到此打尖,连茶水亦无着落。

正在焦急无计之际,幸好宣化府派了人来接驾,备有食物,吴永如释重负,匆匆交代过后,赶到二十里外的沙城去准备两宫驻跸。

沙城仍是怀来县的辖区,驻有巡检,吴永前一天已派了人来通知,选定一处俗称“东大寺”的古刹为行宫。部署粗定,大驾已到。送入东大寺后,连日劳顿,几无宁时的吴永,已近乎瘫痪,连上马的气力都没有了。

“老爷,”他的跟班吴厚劝说:“不管怎么样,先歇一歇再说,病倒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这话让吴永悚然一惊。果真病倒了,不但无医无药,而且还不能不力疾从公,即令­性­命能保,差使一定­干­不好。与其如此,则不如拚着受一顿责备,先找个地方将养一阵,好歹等­精­神稍稍恢复了再作道理。

于是找了一座破庙,吴厚将马褥子卸了下来,在庙内避风之处铺好,让吴永半坐半躺地休息。那知门外的一匹马泄露了行踪,不多一会,随扈的各­色­人等都赶了来找吴永,要这,要那,吵闹不休。

就这时候,又来了一群士兵,为首的自道是武卫左军,问吴永要粮饷之外,还要马料。

“你们看见的,土木堡空空如也,那里来的粮饷马料?”

“你是粮台,­干­什么的?”为首的那人横眉怒目地说,“快想法子!说空话没有用。”

“快想法子!快、快!”另外有人在催,而且将手里的刀一扬,大有威吓之意。

吴永本就积着满腹的怨愤,经此一激,百脉偾张,将胸一挺,厉声说道:“你们都是国家每年糜费大把饷银养着的,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那知道洋人一到,吓得不战而溃,以至于圣驾蒙尘,惨不可言!你们不想想自己的罪孽,到今日之下,还是这副鱼­肉­百姓的态度!我奉旨办粮只有一天,刚刚赶到这里,什么都没有布置,那里来的粮饷马料?­性­命,倒有一条,随你们怎么处置好了!”

说到这里,连日所受的气恼、委屈,以及种种可耻可痛的见闻,一起涌到心头,不觉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这一哭身子就软了,扑倒在地,只觉得哭得越响,心里越舒服,泪如泉涌,自己都奇怪,一个人何能蓄积如许泪水。哭得力竭声嘶,渐成抽噎,只听吴厚在喊:“老爷、老爷!

不要太伤心!“

吴永收泪张目,入眼便有清凉之感,太监、王府护卫、士兵、京官等等一大群人走得一个不剩了。

“人呢?”

“都让老爷这一哭,吓跑了。”

这是意料不到之事。吴永茫然半晌,渐渐能集中思虑了,心里在想,此刻虽以一哭解围,而来日大难,身无一文之饷,手无一旅之兵,何以为计?

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人。岑春煊手里有五万饷银,如果肯借出来,可以暂救眉急,而且他还有步队骑兵,弹压散兵游勇,绰绰有余。看此人­性­情虽然褊急,但总是伉爽任侠一路的人物,一定可以商量得通。

吴永的盘算要想见诸事实,必得面奏允准。经过这两天的阅历,对于宫门的规矩,已颇了解,知道此时要见慈禧太后,非先经御前大臣这一关不可。因而直奔东大寺,找到了庄亲王载勋,说有事面奏太后,请他带领。

载勋亦不问他要面奏的是什么事?只说:“明儿不行吗?”

“是!很急的事。”

载勋不再多问,派人进去通报,不一会,李莲英从角门中出来,讶异地低声问道:“这时候还要请起吗?”

“喏,是他!”载勋指着吴永说:“有很急的事,要面奏。”

“既然一定要见,我就上去回。”

去不多久,另有个太监来“叫起”,载勋带着吴永进了角门,遥遥望见慈禧太后捧着水烟袋,站在大雄宝殿正廊上等候。于是疾趋上面,载勋请个安说:“吴永有事面奏。”接着站起身来,回头说道:“你说!”

吴永先行礼,后陈奏:“臣蒙恩派为前路粮台,应竭犬马之劳,不过臣是知县,品级太低,向各省藩司行文催饷,在体制上诸多不便。就是发放官军粮饷,行文发布告,亦有许多为难之处。现在甘肃藩司岑春煊,率领马步各营,随驾北行。该藩司官职较高,向各省催饷,用平行的公事,易于措词。可否仰恳明降谕旨,派岑春煊督办粮台。臣请改作会办,所有行宫一切事务,臣就可以专力伺候,不致耽误了紧要差使。”

慈禧太后不即发话,吸着水烟沉吟了好一会才开口:“你这个主意很好!明天早晨就有旨意。”接着又说:“载勋,你先下去。”

“是!”载勋跪了安,扬长而去。

“吴永,”慈禧太后很亲切地说:“这一趟差使,真难为你,办得很好。你很忠心,过几天我有恩典。对于外面的情形,我很知道,皇帝亦没有什么脾气。差使如此为难,断断不至于有所挑剔。你尽管放心,不必着急。”

这番温语慰谕,体贴苦衷,不同泛泛。吴永想到王公大臣,下至伕役,从无一个人说这一句见情的话,相形之下,越觉得慈禧太后相待之厚,不由得感激涕零,取下大帽子,“冬冬”地在青石板地上碰了几个响头。

“你的厨子周福,手艺很不坏,刚才吃的拉面很好,炒­肉­丝亦很入味。我想带着他一路走,不知道你肯不肯放他?”

这亦是慈禧太后一种笼络的手段,吴永当然脸上飞金,大为得意。不过,有件事却不免令吴永觉得不是味道,周福赏了六品顶戴,在御膳房当差,而吴永这个知县,不过七品官儿。

得兴一齐来!再有件事,不但使吴永大扫其兴,而且深为失悔,自己是做得太鲁莽了。

这件鲁莽之事,就是保荐岑春煊督办粮台。首先岑春煊本人就“恩将仇报”,在东大寺山门口遇见吴永,他很生气地怨责:“多谢你的抬举。拿这么个破沙锅往我头上套!让我无缘无故受累。”

说完,跨马而去,留下一个愕然不知所对的吴永在那里发愣。

“渔川兄,上谕下来了,以后要请老兄多指教。”

吴永转脸一看,是新交的一个朋友俞启元。此人是湖南巡抚俞廉之的儿子,而俞廉之是刚毅的门生,以此渊源,所以本来在京当司官的俞启元,随扈出关以来,一直跟在刚毅左右。此刻听他的话,不知意何所指?吴永只有拱拱手,含含糊糊答道:“好说!好说!”

“渔川兄!”俞启元递过一张纸来:“恐怕你还未看到上谕!”

接来一看,上谕写的是:“派岑春煊督办前路粮台,吴永、俞启元均着会办前路粮台。”

吴永恍然大悟。俞启元这个会办,必是刚毅所保,彼此成了同事,所以他才有“多指教”的话。便即答说:“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老兄多多指点。说实在的,我在仕途上的阅历很浅,只不过对人一片诚意而已。”

“老兄的品格才具,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成了同事,而且这个差使很难办,彼此休戚有关,我很放肆,有一句话,率直奉劝:”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吴永心中一动,”承教,承教!“他紧接着问:”老兄的话,必是有感而发?“

“是!”俞启元看一看左右,放低了声音说:“听说岑云阶跟你发了一顿脾气。你道你真的以为是你给他扣了一个破沙锅。非也!只是觉得他是藩司,你是县官,耻于为你所荐,更怕你自恃督办是你所保,心里先存了个轻视他的念头,不服调度,所以倒打一耙,来个下马威!”

“原来如此!”吴永失声说道:“这不是遇见‘中山狼’了吗?”

“反正遇事留心就是。”

吴永失悔不已,怏怏上道。到了宣化府的­鸡­鸣驿,王文韶派人来请,一见了面,便沉下脸来,大声责备:“你保岑云阶当督办,事先也要跟我们商量、商量,居然就进宫面奏了!

你是不是觉得军机是多余的?“

吴永一听这话,大为惶恐,急忙分辩:“吴永错了!不过决不敢如此狂妄,连军机都不尊重。”

“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只告诉你,此人苗­性­尚未退净,如何能­干­此正事?将来不知道会闹出多少笑话来!你自己受累,是你自己引鬼进门,以后有什么麻烦,你不要来找我,我决不过问!”

王文韶为人圆滑平和,此刻竟这样子大发雷霆,足以想见对岑春煊的深恶痛绝。吴永转念到此,才真正体认到自己­干­了一件不但荒唐,而且窝囊的事,无端得罪了执政,而被保荐的岑春煊,犹复恶声相向,这不太冤了吗?

不过,帘眷优隆,却是方兴未艾,一到宣化府就奉到上谕:“吴永着以知府留于本省候补,先换顶戴。”七品县令一跃而为五品黄堂,总算可以稍酬连日的受气受累。

※※※

京里最先挺身出来斡旋大局的,是总理衙门的总办章京舒文,他是镶黄旗的汉军,在总理衙门的资格最深,与总税务司赫德是知交,所以在联军破城的第二天,就有接触。赫德告诉他说,各国公使都在找庆王,希望他出面谈和。

庆王已经随两宫出奔了。口外的消息不通,不知如何找他,就找到了,庆王不奉上谕,又何敢擅自回京,与洋人议和?凡此都是一时不能破除的窒碍。

不过,无论如何舒文的行动是自由的,而且他的在东四牌楼九条胡同的住宅,已有日本兵自动前来站岗保护,因此,幸而未曾受辱被害的吏部尚书敬信、工部尚书裕德、侍郎那桐,都投奔在舒宅。最后又找到了卸任顺天府尹陈夔龙,一起商量,先打听到庆王因病留在怀来,随即公议,联衔具奏,请饬令庆王回京议和,许以便宜行事。

“这样说法不妥。”陈夔龙指出:“各国公使指名以庆王为交涉对手,万一两宫不谅,庆王处于嫌疑之地,不便自行陈请。岂非误了大事?”

然则如何措词呢?陈夔龙以为不如据情奏请钦派亲信大臣,会同庆王来京开议。大家都听从他的主意,而且推他主稿,同时多方找大臣联名会衔,结果是由东阁大学士昆冈领衔,依次为刑部尚书崇礼、裕德、敬信、宗室博善及阿克丹、那桐,殿后的是唯一的汉大臣陈夔龙。

奏折备妥,由吏部郎中朴寿专程赴怀来投递。由于陈夔龙与庆王关系密切,所以另外附了一封信,说明原委,并建议处置办法,请庆王派专差将原折赍送行在,守候批复。

此时两宫已经到了大同,正要启銮驻跸太原,接到八大臣会衔的奏折,慈禧太后大感欣慰,召见军机,即时作了三个决定:第一、派庆王奕劻,即日驰回京城,便宜行事,毋庸再赴行在;第二、廷寄总税务司赫德,内附发李鸿章即日到京议和的上谕一道,命赫德商请洋人兵轮,专送上海;第三、荣禄已有奏折,退驻保定,再图恢复,改派昆冈,至陈夔龙等八人,为留京办事大臣。同时吩咐,给庆王的上谕,派载澜专送怀来。

等廷寄办妥,慈禧太后将载澜找了来,有话交代:“你跟奕劻说,要他吃这一趟辛苦,也是没法子的事!他两个女孩子跟在我身边很好,他不必惦念,京里现在还很乱,你把载振接了来,也省得他不放心!”

“是!”载澜答说:“奴才一定把载振接了来。”

载振是庆王的长子。慈禧太后此举,表面是体恤庆王,其实是防着他会出卖她,所以把载振带在身边,作为人质。

庆王当然懂得其中的作用,冷笑一声说道:“哼!这位老太太,还跟我耍这种手腕!何苦?”

“话不是这么说,庆叔!”载澜的神­色­,极其郑重:“洋人如果有什么要惩凶的话,你可千万不能松口!”

“你放心好了!我到京里,只管维持市面,议和的事,等李少荃到京再谈。”

因此,庆王一进京,会同留京八大臣,在北城广化寺见面时,开宗明义地表示:“谈和等全权李大臣来,目前先谈安定人心。”

“是!”说得一口极好的中国话的赫德答说:“凡是能够为百姓效劳的,鹭宾一定极力去办。”鹭宾是赫德自取的别号。

“筱石,”庆王转脸对陈夔龙说:“你把商量好的几件事说一说。”

事先议定,向联军提出的要求,一共两条:开放各城门,以便四乡粮食蔬菜,照常进城;各国军队不得强占民房,更不得­奸­­淫­掳掠。赫德一口答应,不过也提出了一个警告。

“北京城内,有各国军队驻扎,治安无虞,可是近畿各州县,听说还有义和团勾结土匪、溃卒,胡作非为。各国对这种情形,啧有烦言。这件事,希望中国地方官能够切实负责,否则外国派兵清剿,玉石俱焚,我亦帮不上忙了。”

“我知道了!”庆王很负责地说:“我通知顺天府各属,一律设防自卫。”

接着谈了些劫后见闻感慨,赫德告辞而去。庆王随即叮嘱陈夔龙,将这天会议的情形,专折驰报行在。

“有件事,我想可以加个附片。”昆冈说道:“徐荫轩以身殉国,从容就义,应该附奏请恤!”

“办不到!”庆王勃然变­色­,拍着桌子,象吵架似地答复昆冈:“徐桐可惜死得太晚了!他要早死几天,何至有徐小云论斩之事?”

接着,庆王将当时如何会同荣禄,约请徐桐与崇绮想救徐用仪,如何崇绮已经同意,而徐桐峻拒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徐小云一条命,实在是送在此人手里的,倘使小云不死,今天跟洋人交涉,岂不是多一把好手?”庆王再一次拍桌表示决心:“徐桐死了活该,我不能代他出奏请恤!”

昆冈没有想到碰这么大一个钉子,虽觉难堪,无可申辩,好在经过这次大劫,衣冠扫地,脸皮也变得厚了,一笑自解,揖别各散。

※※※

从八月初十起,庆王等于做了皇帝,里里外外,事无大小都听他一言而决。当然,头等大事,是与各国修好,所以连日拜会各国公使,一则慰问致歉,联络感情,二则探听各国对议和的态度。

首先拜会的是英国公使窦纳乐。由于赫德的斡旋,英国的态度比较平和,而且作了一个很好的建议,说西班牙虽未派军,但西班牙公使葛络­干­是驻华外交团的领袖,不妨多下点工夫。庆王欣然接纳,当天就办了一通照会致送葛络­干­,请求协力维持北京地面的秩序。

其次拜会日本公使西德二郎。这次联军进攻,日本军最起劲,攻得也最狠,但破京以后,军纪却是第一,不但保护了紫禁城,就是分段而守,在日本防区的居民,亦比较少受­骚­扰。因此,庆王见了西德二郎,首先致谢,然后表示在议和时,希望日本格外协力。

西德二郎提出两点建议,认为中国政府能够自己下令肃清近畿的义和团,同时惩办祸首,表现悔祸的诚意,和议的条件就比较好谈。

惩办祸首几乎是各国一致的要求,尤以德国最为坚持,断然表示,必须先惩办罪魁,方能开议。那种说一不二,绝无还价余地的强硬态度,使得庆王大为不安,回到府里,立即召集幕僚会议。

“这一次因为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戕,所以各国推德国派将官挂帅,德皇派的是老帅瓦德西,如今正在东来途中。”舒文提出警告:“京城已破,而联军统帅尚未到达,一到以后,是不是另外还有作战计划,就很难说了。是故,德国的态度,非常要紧,能够乘瓦德西未到之面,先走一着棋,对缓和大局,很有关系。我看,王爷应该据实奏闻。”

此议一出,无不首肯。但庆王还在踌躇,结果是议而不决。等舒文等人辞去以后,他将陈夔龙单独留了下来,密密商酌。

“筱石,有件事,你大概可以想象得到,上头对我的猜忌极深,走错一步,身家不保。你看,惩办祸首的话,我能说不能说?”

当然不能说。说了,即使慈禧太后谅解,载漪兄弟及载勋等人,亦必恨之刺骨,设法倾陷。不过,不说又于大局有害。陈夔龙想了一会,有了计较。

“惩办祸首,理所当然,谁都可以说,不必王爷上奏。”

“话是不错。可是总亦要有人肯说,尤其是要明说,此为各国的公意。”

“容易!容易!”陈夔龙的方法说穿了无足为奇,只要庆王分电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在告知到京与各国公使洽谈的经过中,透露出都希望中国政府自动严惩祸首的意向,就一定会有人向朝廷提出建议。

其实,不必庆王电告,李鸿章已经有了这样的建议,而惩凶不过是他进京议和的条件之一。六月二十五李鸿章到达上海,虽托病不愿北上,暗中已在多方活动,一方面探测各国的意向,一方面直接与驻德的吕海寰、驻俄的杨儒等“星使”,电报往来,力谋疏解。李鸿章自恃与俄国的关系很深,又看俄国正进兵东三省,在关内的商务、侨民方面的利害关系不深,所以定下一个在东三省让步,换取俄国在北京自动撤兵的策略,以便要求其他各国,照样办理。这一策略在李鸿章看,是议和成败的关键,如果没有眉目,他觉得“跳火坑”亦是白跳。

六月二十五日以来,随着俄国军队陷瑷珲、取营口、攻入黑龙江省城,李鸿章换取俄国在关内让步的策略,亦渐次实现。俄国不但承诺,愿将军队、公使、侨民由北京撤至天津,而且接受李鸿章的请托,代为劝告德皇,同意自北京撤军。到了这个地步,李鸿章才开始考虑北上的行期。

而在事先,李鸿章单独电奏,请惩办祸首以外,又会同刘坤一、张之洞合奏,说俄国表示善意,应该致谢。同时建议责成直隶总督剿匪;派奕劻、荣禄进京会议;下罪己诏;最后转述日军方面希望,请两宫回京。

罪己诏是早就下过了,是王文韶的手笔,皇帝自责并责臣下之外,并无一语归咎于慈禧太后及亲贵。自行剿匪一节,亦可照办,已责成护理直隶总督的藩司廷雍,认真办理。此外各节,“亦当照请施行,惟事有次第,不得不略分先后”。这是暗示,惩凶一节的时机尚未成熟。李鸿章当然亦能谅解,两宫还在道路流离之中,何能办此大事?起码亦要到了太原,让“行在”有了朝廷的样子,才谈得到追究责任,整饬纪纲。如今有此表示,便见诚意,所以李鸿章决定过了中秋,由海道北上。

八月二十一动身,二十六到天津,沿途安全,都由俄国军队负责,而就在这半个月中,东三省的俄军又攻陷了吉林省城与奉天的牛庄。黑龙江将军,早在八月初俄军攻入齐齐哈尔时,便已自杀。这些情形,刚到太原的两宫,毫无所闻,李鸿章虽然知道,却紧闭着嘴,不敢作声。

在京城里,地方秩序自然是一天比一天有起­色­,可是各国公使与联军对中国政府的态度,却反而越来越强硬,并且众口一词,说慈禧太后与皇帝应该早早回銮,对和议有益。

“这是什么意思?”慈禧太后问王文韶:“各国军队都还占着京城,怎么能回銮?”

王文韶不知道慈禧太后是真的不了解各国的用意,还是装糊涂?反正他觉得这是万不能说破的一件事。两宫回京,各国便可以请求觐见皇帝为名,迫使慈禧太后归政,这在德国外交部对吕海寰的谈话中,表现得最为露骨。德国外交部表示,议和固以惩凶为前提,还要看两宫的大权已否旁落。如已旁落,则所派的议和代表,德国不能承认。这看起来象是怀疑两宫已为载漪等人所挟持,身不由主,而实际上是指皇帝的大权,落在慈禧太后手中。

因此,尽管庆王、李鸿章、各省督抚,甚至昆冈等留京办事大臣,纷纷吁请回銮,而行在不是避而不谈,便是以京师“城门街道,此时仍由洋兵看管”为理由,认为“遽请回銮,于事体未为妥协”。

见此光景,李鸿章知道回銮一事,不必再谈,可是惩处祸首,却必须做到。所以在天津发了一道电奏:“请致谢俄国,优恤德使,惩处祸首,冀早开议停战。”

于是闰八月初二,太原发了三道上谕,两道明发,一道是:“德国驻京使臣克林德前被兵戕害,业经降旨,深为惋惜。因思该臣驻华以来,办理一切交涉事宜,和平妥协,朕追念之余,倍更轸悼。着赐祭一坛,派大学士昆冈,即日前往奠醊. 灵柩回国时,并着南北洋大臣,妥为照料。抵本国时,着再赐祭一坛,派户部右侍郎吕海寰前往奠醊. 用示朕笃念邦交,惋惜不忘之至意。”

另一道便是中外瞩目的“惩处祸首”。说中外开衅,变出非常,实非朝廷本意。致祸之由,“皆因诸王大臣等,纵庇拳匪,启衅友邦,以致贻忧宗社,乘舆播迁。朕固不能不引咎自责,而诸王大臣亦亟应分别重轻,加以惩处。”

被处的一共九个人。领头的是庄亲王载勋,其次是怡亲王溥静、贝勒载滢、载濂,这四个作一起,“均着革去爵职。”

下来是端郡王载漪,特加“从宽”字样,处分一共三项:撤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严加议处、停俸。

再轻一等的是辅国公载澜、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均着交该衙门严加议处。”最后是刚毅与赵舒翘,交吏部议处。

另外一道廷寄,专为答复李鸿章:“所奏各节,本日均已照办,分别降旨。该大学士接奉此旨,着即日进京开议,勿再迟延。”可是李鸿章仍然逗留在天津,主要的是联军统帅瓦德西,即将抵达,李鸿章在德国跟他见过,虽无深交,总有见面之情,所以在天津等候着,想先尽一尽地主之谊。

其次,李鸿章决定在天津接直隶总督的任,先将兵权抓在手里再说。

瓦德西是闰八月初四到天津的。这位六十八岁的老将,是个尚未结婚的老光棍,当过德国的总参谋长,具备做首相的资格,而且跟李鸿章一样,也是伯爵。地位相等,且为八国联军的统帅,当然决不可能先去拜访李鸿章,而李鸿章为了维持个人的威望,亦不便自己登门求教。因此,只是侧面设法,托人暗示瓦德西,邀李鸿章一晤。谁知瓦德西个­性­严峻,而且东来之前,曾奉有德皇的命令,须以严厉态度对待中国政府,因而置之不理。

看看事已无望,李鸿章只好打点进京。闰八月十八到了京里,以贤良寺为公馆,跟庆王见过面,随即传见总税务司赫德,由他陪着,遍访各国公使。回到行辕,随即发了一个电报,请将招致大乱的诸王大臣,从严治罪,不可随往行在。电奏中明白指出,这是各国公使一致的意见,倘不见听,不独和议难开,联军亦有西犯的可能。

其时两宫行驾,已过山西闻喜,将抵临晋。随扈的军机大臣中,刚毅自知是罪魁祸首,忧悔交加,复以旅途劳顿,已染病在身。前几天接到京里的电报,说各国公使对原在保定,奉派参与和议的荣禄,因为围攻使馆的武卫军就是他的部下,所以表示“不予接待保护”,等于拒绝他进京。待荣禄尚且如此,对祸首之恨之切骨,可想而知,以致病情添了几分。

如今李鸿章的电报,成了刚毅的催命符,在闻喜病势陡然加重。王文韶奏明慈禧太后,准他折回太原养病,但到得曲沃的候鸟镇,已经不能再上路了,延到闰八月二十五,一命呜呼。

就在这一天,两宫渡过风陵渡,进了潼关。慈禧太后将庄王载勋留在河东蒲州,端王载漪留在潼关,不准随往西安。同时电知奕劻及李鸿章,对肇祸王大臣应如何加重处分,不妨密拟具奏,以凭定夺。

也就是在这一天,保定为法英德意联军所占领,设立联军公所,组织军法处,逮捕了藩司廷雍、臬司沈家本、城守尉奎恒、参将王占魁,还有一个为张德成办过粮台的候补道谭文焕,审问七月初一,英美教士十五人在保定被屠杀一案。

不但保定失守,官员被捕,而且联军有进窥山西的模样。已经到达西安的慈禧太后,知道重惩祸首一事,如果不能有比较明快的处置,麻烦将会层出不穷。果然,九月十八日得报,廷雍、奎恒、王占魁,已由瓦德西批准枪决,谭文焕移解天津,枭首示众六天,沈家本则犹被拘禁在本衙门派兵看守。这已觉胆战心惊,第二天李鸿章来了一个电报,就更可怕了。

原来在义和团最猖獗时,以前好些客死中土的有名教士,如利玛窦、南怀仁、汤若望的坟墓,都被盗毁,瓦德西为了报复,更为了威胁,特为派兵到易州,将有不利于西陵的举动。

世宗泰陵、仁宗昌陵、宣宗慕陵在易州的永宁山,总名西陵。这样处置的作用,是在向西安行在,提出严重警告,如果慈禧太后还想庇护懿亲,雍正、嘉庆、道光三帝,就可能有身后的惨祸。

慈禧太后再有担当,也承受不起这个“不自殒灭,祸延祖宗”的罪名。而且,洋人既能扰易州的西陵,就能扰遵化昌瑞山的东陵,那一来就更严重了!世祖孝陵、圣祖景陵、高宗裕陵、文宗定陵、穆宗惠陵之外,自己的已花了上千万银子修建的万年吉壤,亦在定陵之东的普陀峪,若为洋人侵扰,坏了风水,是件死不瞑目的事。

因此,慈禧太后一面急电奕劻、李鸿章,向“德国在京使臣,切实诘问”,一面不能不考虑加重祸首的处分。及至李鸿章的“洋兵趋向进止,均由德瓦帅调遣,瓦德西擅居仪銮殿,坚不接晤,无从共商”的复奏一到,随即便有一道“肇祸诸臣,前经降旨,分别惩处。现在京畿一带,拳匪尚未净尽,以致地方糜烂,生民涂炭,思之实堪痛恨,若不严加惩治,无以服天下之心,而释友邦之憾”的上谕发布。

这第二次惩处祸首,首当其冲的是载漪,与载勋同科,革爵,暂交宗人府圈禁,俟军务平定后,再行发往盛京,永远圈禁。怡亲王溥静及老恭王的次子贝勒载滢,亦交宗人府圈禁,载漪的胞兄载濂,着令“闭门思过”,是软禁在家。

相形之下,载澜就便宜得多了,处分是“停公俸,降一级调用”。这因为他在八月初被派为御前大臣,军机既不能不卖个情面,慈禧太后亦觉得他还有可供驱遣之处,特意加恩。

至于亲贵之外,英年的处分最轻,降二级调用;毓贤的处分最重,“发往极边,充当苦差,永不释回”,因为他“在山西巡抚任内纵容拳匪,戕害教士教民,任­性­妄为”之故。本来,刚毅的罪名最重,但以病故,免其置议,赵舒翘倒是颇得慈禧太后谅解的,落得一个“革职留任”的处分,仍旧当他的军机大臣。

上谕最后,还有一段声明,慈禧太后借皇帝的口说:“此事始末,惟朕深知,即如怡亲王溥静,贝勒载濂、载滢,中外诸臣迭次参奏,均未指出,即出使各国大臣电奏,亦从未提及,朕仍据实一体惩办,可见朕于诸臣处分轻重,一秉大公,毫无偏袒,当亦海内外所共谅也。”

这话是说给洋人听的,特别是希望瓦德西能听得进去。但是,慈禧太后是失望了!

※※※

李鸿章终于跟瓦德西见了面。他在电奏中所说的“坚不接晤”,并非事实,事实是李鸿章希望跟瓦德西在宫外见面,而瓦德西则坚持在仪銮殿相会不可。

看看无法坚持,李鸿章只得委屈,以期打开僵局。事先以书面联络,约定九月二十四会晤,到了那天清晨,李鸿章由副都统荫昌陪同,坐轿到了西苑门。由此到太液池西、紫光阁南,作为慈禧太后寝宫的仪銮殿,还有好长一段路,而李鸿章坚持下轿步行,从人纷纷相劝,置之不顾,他说:“纵或乘舆在外,体制不可不顾。”

走到仪銮殿,花了将近三刻钟,气喘吁吁,面无人­色­。不过,瓦德西倒很客气,仪队从东向的宝光门摆起,一直排到南向的景福门,瓦德西在来薰门外迎接,进了门,就是仪銮殿,延入东面的多福斋见礼。

他们是在德国京城的旧识,透过荫昌的翻译,有长长一段的寒暄,李鸿章问到有“铁血宰相”之称的俾斯麦,德皇与皇后,伦洛熙王爵,现任的首相褒洛夫伯爵,以及瓦德西的老师,德国名将毛奇的后人。然后又问瓦德西本人及他的僚属,最后的话题一转,问起联军的动向。

“我听说联军打算开到张家口?”李鸿章问。

“不!”瓦德西答说:“不过长城为止。听说那里有许多中国军队。”

“如果有,也只是为了弹压地方。”

“保定府亦有许多中国官军。不幸地,这些军队并不剿除拳匪。”

“可是,”李鸿章针锋相对地答说:“亦并不与西洋人为难。”

“中国官军没有纪律的很多,北方的民众都不能原谅他们。”

“我想,这是道路流言,并不确实。”

“如果贵大臣能够担保,中国官军不与联军冲突,我一定不会再派兵到各处。”

李鸿章乘机说道:“联军现在究竟占据了那些地方,我还不知道。”

这意思是说,必须先知道联军所占的地方,才可以约束官兵注意避免冲突。瓦德西当即表示,愿意送李鸿章一张记明联军屯驻地点的地图。

然后,瓦德西问起两宫的消息,又问如何通电。李鸿章告诉他说:“由北京到上海,转汉口到西安。”

“贵国皇太后、皇帝,应该早日回京为宜。”

“是的。贵国大皇帝,亦曾以此相劝。不过,”李鸿章答说:“皇上有点胆怯。”

刚谈到这里,庆王奕劻也到了。他跟瓦德西是第一次见面,便由李鸿章引见。握手以后,庆王开口先说:“我想跟贵统帅缔交,已有好些日子了。”

瓦德西亦表示久已仰慕。接着庆王大谈德国亨利亲王访华,相共游宴的情形,适与李鸿章大谈在德故人的用意相同,都是“套交情”。

岂知瓦德西老练非凡,交情是交情,公事是公事,连李鸿章要求发一张与中国官军联络,通过联军防区的护照,都不能同意。庆王与李鸿章此来,除了一张联军占领区的地图以外,一无所获。

李鸿章的烦恼犹不止此,他还怀着一个鬼胎。东三省的局势,越来越糟,这个鬼胎已有掩藏不住之势,一旦败露,即令不至于成为张荫桓第二,首领不保,但身败名裂,是可以预见的。

原来甲午战后,朝中重臣及有权的督抚,都主联俄拒日,于是光绪二十二年春天,李鸿章奉派以庆贺俄皇加冕专使的身分,带着大批随员与他的通洋文的长子李经方,到了彼得堡,签下一份“中俄密约”。李鸿章此行,踌躇满志,向人夸耀:“从此至少可保二十年无事!”

这份“可保二十年无事”——二十年之内,不怕日本侵略的“中俄密约”,一共六条,主旨是两国共同防日,而条件是“当开战时,如遇紧要之时,中国所有口岸,均准俄国兵船驶入”。这犹在其次,最主要的一款是准俄国在黑龙江、吉林接造铁路,以达海参崴。密约中又记明,这条铁路由设在上海的华俄道胜银行承办经理。

这条铁路,后来定名为中东铁路,由华俄道胜银行出面建造。其中特为拨出一笔经费,总数三百万卢布,约合一百五十万美元,准备分三次致送李鸿章。第一笔一百万卢布,是在光绪二十三年春天,由华俄道胜银行总办吴克托穆王爵,在北京当面交给李鸿章的。

到了这年冬天,俄国因为德国占领胶州,便出兵占领了旅顺、大连。交涉结果,俄国非强租旅大不可。这个交涉中国方面是由李鸿章与张荫桓所承办,俄国方面,仍为一直主持对华交涉、与李鸿章关系极其密切的财政大臣威德所经手。为了怕夜长梦多,希望早日签约,威德指定驻华代办巴布罗夫,向李、张二人各致一份重礼,总值七十五万卢布。

这一次义和团之乱,俄国除了一面派兵在大沽口登陆,参加联军以外,一面借口东三省亦有义和团,派兵入侵,八月初六攻占黑龙江省城,将军寿山服毒自杀。八月二十九侵入吉林省城,将军长顺,束手降敌。这已经使得李鸿章深感不安了,而最糟糕的是,闰八月初八,俄军攻入沈阳以后,盛京将军增祺在李鸿章与瓦德西相晤的四天之前,签订了一份以俄文为准的“奉天交地暂约”,一共九款。如照此约实行,奉天等于成了俄国的属地。消息传到北京,李鸿章心惊­肉­跳,当夜就病倒了。

西安行在,自亦放不过增祺,电旨严斥“着即革职,饬令回京”,下一步当然是“废暂约”的交涉,为李鸿章更添一大棘手之事。

在这时候,华俄道胜银行的总办,吴克托穆王爵,悄悄到了北京,住在贤良寺,作为李鸿章的上宾。看起来,这是为他增加了声势,其实,来得很不是时候。

原来李鸿章对外办交涉,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合而谋我”,所以未入京以前,就已决定了策略,务必拆散各国,以便于个别­操­纵。当然,这非从俄国方面下手不可,在上海就曾与吴克托穆商量过,因而他一到京,便有俄国首先撤兵之举,俄国的公使古尔斯,并曾一度离京,作为对李鸿章的声援。可是,各国并不想步俄国的后尘,也看出李鸿章所耍的一套把戏,猜疑日深,反成隔阂。

如今吴克托穆潜居贤良寺,并引起各国之忌。载漪等人闯的大祸,牵涉十一国之多,派兵的亦有八国,尽管俄国异调独弹,步骤不一,而影响极微,该提的条件,还是照提不误。

开议的主要条件,还是在惩凶。这一次提出来两个人,一个在朝廷无所顾惜,一个却不能不有所顾忌。

无所顾惜的毓贤,有所顾忌的董福祥。手握重兵的悍将,逼急了变生肘腋,真可有覆国之祸。因此,西安行在从慈禧太后到刚抵达的荣禄无不忧心忡忡。

不但李鸿章与奕劻,根据各国公使的意见,电奏朝廷,认董福祥是主要的祸首,而且隐约谏劝,不可容荣禄袒护其人,而且刘坤一、张之洞亦一再有电报到西安,说是英法外交官先后表示,毓贤、董福祥必置诸重典。如果董福祥一时不能严惩,务必设法夺去他的兵权,撵得远远地,方能释各国之疑。

正当朝廷疑难焦忧之际,李鸿章又有奏报,说各国已“另备哀的美敦照书,祸将莫测”。同时又密电荣禄,说京中谣言,刘坤一、张之洞将被撤任,倘有此举,将引起各国极大的反感,和议根本无望。

于是在荣禄主持之下,发了两道密电:一道是辟谣,亦即等于提供保证,刘、张二人,决不会调动,另外一道,说是“毓贤将置重典”,不过“懿亲不得加刑”,是拿毓贤来换载漪等人的命。至于董福祥,当然只有缓缓图之。

过了慈禧太后的万寿,终于下了一道上谕:“甘肃提督董福祥,从前在本省办理回务,历著战功,自调来京后,不谙中外情形,于朝廷讲信修睦之道,未能仰体,遇事致多卤莽。本应予以严惩,姑念甘肃地方紧要,该提督人地尚属相宜,着从宽革职留任。其所部各军,现已裁撤五千五百人,仍着带领亲军数营,剋日驰回甘肃,扼要设防,以观后效。”

这样处置董福祥,对各国公使总算有了交代。同时和约的草案大纲,亦由各国磋商定案,通知奕劻、李鸿章两位全权大臣准备开议,附带有一番声明。

声明中说,各国明知条款苛刻,但亦是中国政府咎由自取。将来条款送到中国政府,不可有一字之驳。如果愿意接受,则自奉旨之日起,战事即算结束,军费的赔偿,亦以此日为止截之期而结算。否则,各国联军基于军事上的考虑,有所行动,后果十分严重。

这自然是恫吓,但不受就不能开议。所以奕劻、李鸿章密电行在备案。定于十一月初一在西班牙公使馆开议。

事先,西班牙公使有一个照会,以“廨宇狭隘,座位无多”为理由,限制中国方面的“来宾”,不得超过十个人。两全权大臣及英、法、德、日、俄五名翻译以外,另外只能带三个随员。奕劻与李鸿章商量,决定只带两个人,一个是陈夔龙,一个户部侍郎那桐。

到了那一天,贤良寺传出活来,李鸿章病势加重,不能出席和议。延期势不可能,只好由奕劻带着陈夔龙、那桐赴会。宾主相向一揖,亦无寒暄,随即由西班牙公使葛络­干­,朗诵和约大纲,一共是十二条:

一、戕害德使一事,由中国派亲王专使,往德谢罪,并于被害处,树立铭碑。

二、严惩祸首,其戕害凌虐各国人民之城镇,五年内停止科考。

三、戕害日本书记生事,须用优荣之典,以谢日本政府。

四、于污渎发掘各国人民坟墓之处,建立碣碑。

五、军火及专为制造军火之材料,不准运入中国。

六、赔补外人及为外人执事之华人身家财产所受损失。

七、各国驻兵护卫使馆。

八、北京至海边须留出畅行通道。大沽炮台,一律削平。

九、由各国驻兵留守通道。

十、张贴永禁军民人等仇视各国之谕旨。

十一、修改通商行船各约。

十二、改变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及各国公使觐见礼节。

念完将文件交给庆王奕劻。念的是法语,文件亦是法文,奕劻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只这样答说:“今日承各公使面交和约一件。我立刻会电达西安行在,等奉到电旨,立即知照。”

说完,将文件随手交给陈夔龙,然后拱拱手告辞。

十一国公使只是站起身来,便算答礼,宾客辞出,连送都不送一送。奕劻的脸­色­当然就很难看了。

“你看,端王迷信拳匪,闯这么一场大祸!”

陈夔龙知道庆王有受辱之感,心想:这也未免太看不开,想不透了!城下之盟,受辱理所当然,如果受辱而不能负重,则为两失。应该劝劝他,不必生此闲气,养养­精­神在会议桌上极力一争,才是正经。

念头还不曾转完,庆王又发话了:“我为国受辱,无话可说。你们俩赶紧回贤良寺,跟李中堂去报告,会衔的电奏,今天一定要发出。电稿不必送给我看了,发电以后,抄个稿子给我好了。”

陈夔龙答应着,目送庆王上了轿,回头去找那桐,一见不觉吃惊!那桐面­色­发青,身子颤抖,颇有支持不住的样子。

“琴轩!”他问:“你怎么了?”

原来西班牙公使馆中,生得极旺的火炉,洋人本来穿得少,室内又照例卸去厚呢外套,炉火虽旺不碍。那桐穿的是大毛出锋的袍子,外罩貂褂,礼节所关,不能脱卸,以致为炉火逼得汗出如浆,出来朔风扑面,毛孔一闭,就此受病,已是寒热大作了。

陈夔龙无奈,只能派人将那桐送回家,一个人到贤良寺去办事。接待的是他的会试同年,以道员而在李鸿章幕府的杨士骧。

“中堂不能见客。”

“那怎么办?”陈夔龙叫着杨士骧的别号说:“莲府,劳你驾,把和约大纲送进去,让中堂先过一过目,再请示方略。”

“中堂这时候沉沉昏睡,就叫醒了,也未见得能看得下去。依我说,不如请你先拟个电稿,呈中堂阅定即发,来得便捷。”

“兹事体大!”陈夔龙大感踌躇,“没有中堂的指示,我实在不便擅拟。”

“事机迅急,间不容发,这个电报,今天不办,万难推到明天。老年兄,试问你不敢拟,还有谁敢拟?来,来,马上动手吧!”

杨士骧亲自为他照料笔砚,铺纸磨墨,硬捺着他在书桌前面坐下,陈夔龙握笔在手,久久不能着一字。

其实,李鸿章之不愿陪奕劻一起到西班牙公使馆,以及此刻之不愿见陈夔龙,都是有意做作,为的是和议成后,必受清议攻击,甚至朝廷过河拔桥,反而有所追究,那时便好以病势正剧,思虑难免不周,作个卸责的余地。此时见陈夔龙挑不下这副千斤重担,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了。

于是李鸿章命他的幼子李经迈出来说:“家君昨天说过,这一次的奏件,要用重笔。”

陈夔龙的疑难立解。不用重笔,不能邀得慈禧太后的准许,便即笑道:“用重笔,只好请出宗庙社稷,才能压倒一切!”

于是,陈夔龙以“西安军机处”开头,先叙奕劻与十一国公使会晤的经过,次录和约大纲华文全文十二款,最后一款有“以上各款若非中国国家允从,并适各国之意,各本大臣难许有撤退京畿一带驻扎兵队之望”的话,所以秦请允准和约大纲,就从这段话上发端,“请出宗庙社稷”,说是:“臣等查条款末段所称,词意决绝,不容辩论。宗社陵寝,均在他人掌握,稍一置词,即将决裂,存亡之机,间不容发,惟有吁恳皇太后、皇上上念宗社,下念臣民,迅速乾断,电示遵行,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果然,复电是“敬念宗庙社稷,关系至重,不得不委曲求全”,不过其中利害轻重,仍责望奕劻、李鸿章“设法婉商磋磨,尚冀稍资补救”。看语气是完全照准了。

谁知西安将和约大纲十二条分电重要督抚以后,张之洞接二连三提出意见,首先指出第五款内“制造军火之材料”,不准运入中国,则永无御侮之具,各省的制造局及枪炮局亦必无事可办,均须停闭,所以这一句必须删去。

第二个电报是对第七、八、九三款有异议,认为大沽撤炮台,使馆驻护兵,津沽设兵卡,则“使馆永远安宁,而中国变成门户之防全撤,不容自卫,是朝廷永远危险,似欠平允。”须两全权大臣,“于此节务商善法”。

再有一个电报,说条款前言内“京师各使馆被官兵与义和团匪勾通,遵奉内廷谕旨,围困攻击”这段话中的“遵奉内廷谕旨”六字,句中有眼,用意难测,必须删去,此事“万分紧要”。

紧接着又来了第四个电报,说第二款内,“日后指出,一律严惩等语,日后二字,甚属不妥。以前所指之人,朝廷已分别重轻办理,若不划清界限,后患无穷”,应将此二字删去。

这四个电报中的建议,朝廷无不照转两全权大臣。尤其是“遵奉朝廷谕旨”,很明显地是为了保护慈禧太后,替她卸除纵容义和团的责任,朝廷更为认真,责成奕劻、李鸿章“据此力为辩论,总以删除为妥!”

在李鸿章看,这都是吹毛求疵。而外人不体谅当事者处境的艰难,只为了讨好慈禧太后,大放厥词,形成掣肘,可恶之至!

因此,病起的李鸿章,亲自口授复奏,将张之洞痛驳了一顿。幕府中录稿呈阅,李鸿章的余怒不已,提笔加了几句:“不料张督在外多年,稍有阅历,仍是二十年前在京书生之习。盖局外论事易也!”二十年前就是光绪六年庚辰,这一年慈禧太后为了守午门的护军打了送食物到醇王府的太监,闹出轩然大波,病中的慈禧太后,非杀护军不可,后来是“翰林四谏”之一的陈宝箴主稿,与张之洞联名奏谏,居然为慈禧太后所嘉纳。张之洞亦由此得承帘卷,而有今日。

所以李鸿章亲笔所添的这几句话,不止于渺视后生之意,亦是在讽刺张之洞只善于以文字逢迎。当然,“局外论事易”

五个字,亦隐隐然有指责朝廷苛求的意味在内。

※※※

尽管朝廷常有严旨,督促尽力补救,但和约大纲既经允准,则和局必不致决裂,是李鸿章有把握的事。而各国公使鉴于中国政府已有初步的诚意表现,敌视的态度亦大见缓和,贤良寺渐渐热闹,有李鸿章当日在京,经常与外宾酬酢往还的盛况了。

这天两国公使同时相访。一个是日本新任驻华公使小村寿太郎,一个是意大利公使萨尔瓦葛。遇到这种情形,要分交情深浅,交情浅的比较客气,应该先见。小村寿太郎在甲午年间曾署理公使,与李鸿章是旧识,但这一次重新使华,还是头一回来拜访,似乎又不能不先见,但萨尔瓦葛是预先约好了的,如果先见日使,于理不合。左右为难之下,只有一法处置,同时接见。

两国公使都是有所为而来的,但有事只可密谈,当着另一国的公使,彼此皆有顾忌,便只好谈些不着边际的外交词令了。

不过,利害相同,立场一致的事,还是可以谈的。十二条和约大纲中,牵涉到实际利益的几款,各有各的想法,而严惩祸首这一款,众议佥同,因而成了此时的话题。

“各国的意见,祸首的前三名是:载漪、董福祥、载勋。”萨尔瓦葛以一种困惑的神情说,“何以中国政府对这三个人,不下令处死?实在不能了解其中的道理。”

“懿亲是不处死的。”李鸿章答说:“这在各君主国家亦不乏先例。”

“那么,董福祥呢?”

李鸿章笑笑答说:“小村先生对于中国的情形比较了解,想来同情中国政府的处境。能不能为中国政府作个解释?”

“我刚到中国,对于义和团闹事,演变成这样严重的大祸,究竟原因何在,还未深入研究。至于董福祥,我对他略有所知。”小村寿太郎直接以英语向萨尔瓦葛说:“此人是个土匪将军。在中国西北一带,有相当的号召力,现在他手里还握有重兵,如果压力太大,他会起兵作乱。我以为各国对这一点,应该体谅中国政府的苦衷,不必过于坚持。”

“这一层苦衷,当然可以谅解。不过,中国政府的借口似乎太多。”萨尔瓦葛紧接着问李鸿章:“我想问一个人。徐侍郎,亦就是现在为日本军队所拘禁的徐侍郎,为人如何?”

“此人不好!”李鸿章脱口相答。

为什么不好呢?李鸿章有解释:七月初三杀许景澄、袁昶,是他监斩,七月十七杀徐用仪,也是他监斩。最可恶的是,徐承煜还曾逼他父亲自尽,这样的人,在中国称之为“枭獍”。

“还有一位,”小村寿太郎问说:“与徐侍郎一起被拘禁的启尚书,为人如何?”

“他是大学士徐桐的门生,很得老师的赏识。为人如何,可想而知。不过,”李鸿章说了句公道话:“此人的私德还不差。”

就因为这一句话,启秀得以暂脱缧绁。原来他以老母病殁,曾向日军司令山口素臣请假十日治丧,未获允准。这件事是小村所知道的,此刻听了李鸿章的话,回去便通知山口,不妨准启秀的假。

十日期满,启秀自行报到,言而有信,为日军另眼相看了。见此光景,徐承煜援例以为父治丧为名,请假十日。山口因为从小村口中已得知徐承煜是“枭獍”,断然拒绝,不管他如何“据理力争”,始终不考虑他的请求。

八八

由于张之洞对和约大纲的意见甚多,因而往返磋商,延到十二月十五日,才有第二次的会议。

会议的地点,改在英国公使馆,厅宇宏敞,并不限制中国方面代表及随员的人数。不过,李鸿章不愿多带不相­干­的人,除了翻译以外,随员仍是陈夔龙与那桐。两全权大臣与十一国公使,围着一张长方会议桌坐定,作为主席的英国公使萨道义起立发言。

大纲已经中国政府“画押”,这一次的会议是开始讨论细节。第一款派专使赴德国道歉,已经决定派皇帝的胞弟小醇王载沣为“头等专使大臣”,只等和约签定,即可启程。至于在克林德被害地点“树立铭志之碑”,则连碑文亦已拟就,所以第一款已无再议。

第二款就是严惩祸首。萨道义取起面前一张纸,扬了扬:“这是祸首的名单。不过,我离开主席的地位,有一个意见,纵容义和团的罪魁祸首,确是端王载漪。如果能将载漪从严处置,其余均可不问。不知两位全权的意思如何?”

听得这话,庆王奕劻不觉惊愕:“端王是皇室懿亲,万难重办,各国的法律,亦有‘议亲’、‘议贵’,得从末减的法条。这件事,断断乎办不到。”他略停一下又说:“前两天我在私邸宴请各位,曾经跟各位已经表明过,当时并无异议,何以此刻又有这个说法?”

萨道义笑了:“我亦知道办不到,此刻再提,是想给中国政府一个机会,只要严办了载漪,就可以使好些人免罪。现在,”他看着名单说:“我宣布各国根据调查所得,认为应加以惩罚的祸首人名。”

念的当然是英文,但姓名用拼音,而且念得较慢,所以李鸿章与奕劻都能听得明白,第一名自然是载漪,接下来是董福祥、载勋、载澜、英年、刚毅、赵舒翘、毓贤、李秉衡、启秀、徐承煜,这十一个人,除已死者应追革官职,撤消恤典以外,还活着的皆应处死,以谢天下各国。

奕劻与李鸿章一听翻译讲完,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然后小声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李鸿章发言辩驳。

“前几天听各位谈过罪魁,并没有启尚书、徐侍郎的名字,今天为什么又忽然把这两个人加进去?这是什么意思?”

李鸿章原以为先抓住了一个明显的错处,堵住了对方的嘴,造成先声夺人的气势,下面的话就好说了。谁知翻译未

&gt ;“我前天到贤良寺奉谒,谈起徐侍郎,蒙贵大臣坦诚相告,这样的人,中国不办,各国只好代办。至于启尚书的罪状,日本公使已作调查,亦有实据。”

李鸿章没有想到挨了一闷棍,愤愤说道:“我不过随便一句话,你怎么可以据以入罪?”

萨尔瓦葛笑笑不答,小村寿太郎便接着发言:“条款内原有‘日后指出’,仍应惩办的规定。这两个人经过确实调查,不能不认定他们是祸首。启秀以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曾经说过:”洋人可以杀尽。‘而且有运用他的权力,纵庇拳匪的事实。至于徐承煜,凡是他父亲徐桐的所言所行,都由于他在暗中指使,与洋人势不两立。所杀害的忠臣,都是他监斩,也都是他的预谋。如果两位全权大臣不信,我可以书面列举证据。“

于是李鸿章再回头从原则辩起,他说:“条款上原说‘分别轻重,尽法严惩’,如今一概要求处死,未免矛盾。”

“处死就是尽法严惩中最轻的。”

小村寿太郎这话似乎强词夺理,而细细想去,竟无以为驳。因为处死如定为“斩立决”,则较此大辟之刑更重的还有,如凌迟、如处死以外抄家,或者本人处死,家人亦连带判刑等等。

这样又只好个别交涉了,“端王是懿亲,碍难加刑。”李鸿章说:“现在朝廷打算将他发遣到新疆监禁,永不释回,这就等于死罪了。”

于是各国公使略略商量,由萨道义答话:“既然如此,何不予以假死罪的处分?”

“何谓假死罪。”

“‘斩监候’。”萨道义说:“监禁一、二年以后,再发往新疆。”

“这可以考虑。”

“庄王、董福祥穷凶极恶,非杀不可!”

李鸿章奉有密旨,知道朝廷的意向,必要时不妨牺牲载勋。至于董福祥一时不能严办的苦衷,各国公使早有谅解。因此,李鸿章表示,庄王载勋将由西安降旨,赐令自尽,这一重公案便算了结了。

还有八个人,各国公使坚持原议,不论生死均应以斩决的罪名处置。李鸿章逐一分辩,除去毓贤以外,其余均宜贷其一死,而各国公使只同意载澜可比照载漪的例子办理,此外别无让步。结论是各国公使自行会商,另有照会提出。

散会之前,德国公使穆默面­色­凝重地站起来说:“象这样一件重大的纠纷,祸首只杀两个人,各国决不能甘服。照目前的情况看,和局难成,八国联军亦决不能撤退。本席不能不向中国政府提出警告。”

这个警告,当天就电奏西安,很快地来了回电:“惩办祸首,辩论数月,和约大纲第二款内,载有‘分别轻重’之说,今忽改均应论死,是原定条约,不足为凭,实属自相矛盾之至!至‘日后’二字,前据电奏,难以划清界限,但必须实有按据,方可惩办,今又指出启秀、徐承煜,均系空言,毫无实据。似此有意刁难,是何意见?”

两全权大臣看罢电文,都是脸­色­­阴­沉,默无一语。好久,奕劻才说了句:“一派官腔,也不知道是那位大军机的手笔?”

此时在西安的军机大臣,以荣禄为首,其次是王文韶,再有一个是鹿传霖,他是荣禄的岳父灵桂的门生,当陕西巡抚时,荣禄外调为西安将军,颇加结纳,以此双重渊源,为荣禄保荐,刚入军机。至于赵舒翘,由于是祸首之一,而且老家在西安,所以闭门侍母,已不到军机上“行走”。所以荣禄在政府中不但当家,实际上是一把抓,而他是决不会打此官腔的。

“哼!”李鸿章冷笑一声说:“我算算应该到打官腔的时候了!”

奕劻默喻其意,怕惹是非,不敢接话。只关照李鸿章尽快与幕友商议,如何挽回天听?希望在年内能有结果。

※※※

“过年还有十天!洋人可是不管的,他们的年,已经过过了!”李鸿章将那份电报使劲摇晃着,“想起来教人寒心!那位老太太自己没事了,就该她发狠了!”

这是指慈禧太后。她一直怕惹祸上身,如今已可确定,追究责任至懿亲而止,不会波及深宫。一旦置身事外,态度便自不同。李鸿章可以断定,电报上的那“一派官腔”,完全是她的意思,因而有此牢­骚­。

“咱们也别想过年了。不过,行在不是这么想,元宵以前,不下定死罪的上谕,那一拖下去,洋人肯答应吗?”李鸿章看着他的幕友说:“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在年内有个确实的了结。”

李鸿章的幕友很多,此时陪坐的,却只三个人,一个是杨士骧,另一个也姓杨,就是戊戌政变中很卖过一番气力的杨崇伊。上年外放为陕西汉中府,这是个“冲、繁、疲、难”的要缺,本来很可以展布一番,不想冤家路狭,端方由臬司调补藩司,成了他的顶头上司。端方当京官时,与名士多所往还,而杨崇伊则专门跟名士作对,文廷式就在他手里栽得好惨。度量不宽,而又好用权术、喜作威福的端方,为故交修怨,常找杨崇伊的麻烦,已有不能安于位之势。正好李鸿章调补直督,进京议和,谊属至亲,拜托“老姻长”电调入幕,摆脱了端方的杯葛。

再有一个叫徐赓陛,字次舟,浙江湖州人,久在广东当地方官,是个强项令,跟洋人办交涉,不亢不卑,毫无假借,因而李鸿章特为将他从广东带进京,颇为倚重。

徐赓陛善于折狱,在广东的传闻很多,问案定罪,常有出人意表的奇计。此际看两杨相顾不言,便慢吞吞地说道:

“局面搞成这个样子,真该参中堂一本!”

此言一出,二杨­色­变,李鸿章脸上亦有些不自然,“次舟,”他说:“局面搞成这个样子,我应该担什么责任,请教!你知道的,我这几年很虚心,只要说对了,我一定认错!”

“中堂莫认真!”徐赓陛笑道:“聊为惊人之语,破闷而已。”

“次舟也是!”杨崇伊埋怨他说:“这个时候还开玩笑!”

“倒也不是开玩笑。”徐赓陛正­色­说道:“若要年内能结这重公案,非用条苦­肉­计不可。倘有人参中堂因循误国,封奏一达御前,老太后总不忍心让中堂替她代过吧?”

“好!”李鸿章立刻就明白了,参他“因循误国”,实在就是指责慈禧太后,这样旁敲侧击,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实在是个好办法。

杨士骧也明白了,“我看这样,给端陶斋一个密电,请他托一位都老爷放一炮。”

李鸿章点点头,“可以!”他说:“一客不烦二主,索­性­就请次舟拟个稿子。”

徐赓陛的笔下很来得,闻言拈笔,一挥而就,内容是托端方代为请一位奏劾李鸿章,道是和议数月,开议两次,只为洋人要办罪魁,而李鸿章壅于上闻,不以实情出奏,因循敷衍,不知和议成为何日。帝都蒙尘,宗庙不安,实有误国之罪。

这些话骂的是谁,慈禧太后当然明白,尤其是抬出宗庙这顶大帽子,更可以压倒她。所以这封电报一发,李鸿章的心事解消了一半。

到得第三天,西安尚无电旨,而十一国公使联衔的照会,已经送到,除了照口头上提出的办法惩治祸首以外,并要求派员监视行刑。紧接着又有第二个照会,要求将徐用仪、许景澄、袁昶、联元、立山等五大臣,开复原官,以示昭雪。

这两件照会,当然亦是即时电奏西安,而复电除了五大臣开复原官,可以曲从外,其余一概不允。不知道徐赓陛的那条苦­肉­计,行而不效,还是尚未到见效的时候?而时不我待,灶王爷已经“上天”奏好事去了,“下界”却犹未能“保平安”,李鸿章只好耐心等一两天,再作道理。

那条苦­肉­计似乎见效了。十二月二十五,西安有一道上谕,第三次惩治祸首,载勋赐死,载漪、载澜发往新疆,永远监禁,先行派员看管;毓贤即行正法;刚毅追夺原官;董福祥革职降调;英年、赵舒翘斩监候;徐桐、李秉衡革职,撤消恤典。另外又有一道上谕:“启秀、徐承煜即行革职,所犯罪名由奕劻、李鸿章即行奏明,从严惩办。”

慈禧太后让步了,让得不多,原意讨价还价,尚有磋商的余地。谁知各国的观感,异常恶劣,认为第一、载漪、载澜二人,已经说明白予以“假死罪”,而连这一点名义上的罪名都不肯承认,足见并无悔祸之意;第二、英年出过悬赏杀洋人的布告,赵舒翘助刚毅纵容拳匪,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而定罪为“斩监候”,明明有贷其一死之意,对各国是一种欺骗。

于是,英国公使萨道义派参赞面告李鸿章:“戴漪、载澜改假死罪,已经从宽,如果中国政府仍旧庇护,祸将及身。”

严重的警告以外,还有惊人的举动,年三十上午德国公使穆默特访李鸿章,一见面就说:“刚才我从瓦德西将军那里来,他已经下了命令,在中国新年的正月初五,亲自带队出京。”

李鸿章大惊失­色­,急急问道:“瓦帅带队到那里?”

“我知道。不过军事机密,我不能泄露。”穆默又说:“明天各国公使会议,草拟你们第三次惩治祸首的照会。不过,会议是形式,实质上并无变化。前次照会所提出的要求,已由各国政府批准,不能再改的。”

“何必如此?”李鸿章低声下气地说:“各国既然愿意修好,何不稍微通融?”

穆默笑笑不答,停了一下方说:“今天我来奉访,是基于友谊;公事不便再谈了。”

见此光景,李鸿章只有一个要求可以提出:“穆公使,我立刻把你的意思,电奏西安。请你无论如何劝一劝瓦帅,暂时不必有所动作,等西安的复电到达,如果他不满意,再定行止。可以不可以?”

穆默刚走,法国及日本相继派人来传话,证实了瓦德西确已作了派军出京的决定,及至赫德来报告同样的消息时,李鸿章的幕友,已将电报拟妥,临时又加上几句,并标上“即到即转,不准片刻延搁”的字样,发了出去。

“今天是庚子年最后一天。清朝开国到今两百六十年,没有比今年更惨的,今年这一年没有比今天更惨的!我少年科甲,中年戎马,晚年洋务,结果落得个象今天这样仰面求人,想想真是心灰意懒,生趣索然!”李鸿章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凄然泪下,一步重似一步地走回卧室,将房闭上了。

“忧能伤人!”杨崇伊悄悄说道:“中堂一身关系很重,我们总得想个法子,让他宽心才是。”

“要宽心,只有西安回电,准如所请。”杨士骧忧形于­色­地,“我看还有得磨。”

“不会!”徐赓陛极有把握地,“一定会准。”

“万一不准呢?”杨士骧问。

“不准也得准!”徐赓陛说:“今天除夕,苦中作乐,醉他一醉,为中堂谋一夕之欢。”

“慢来,慢来!次舟,你说不准也得准,这话作何解释?”

“今天不准,横竖有一天准,到了时候,不管西安有没有回电,准不准所请,回复各国,说是已有回电旨批准才是。”

“那,那以后呢?”

“嗐,莘伯!”徐赓陛不耐烦地说:“什么叫‘全权’?遇到这时候还无‘权’求‘全’,莫非真的等瓦德西带队出京时,死在他的马前?”

“透彻,透彻!”二杨异口同声地说。

事情等于已作了决定。为了行在不致受瓦德西的威胁,从权处置,并不算错。事实上,徐赓陛料得很准,西安回电,果然准了。

电旨一共两道,第一道是答复英国公使派参赞来转达的意见,说是“英年、赵舒翘情罪较轻,是以加恩定拟,今来电称该使语意决绝,为大局计,不得已只可赐死。”第二道电旨说:“朝廷已尽法惩办祸首,而各国仍不满意,要挟甚迫,现存诸人,即照前次照会办理,实因宗社民生为重,当可止兵,不致再生枝节,兹定初三日降旨,初六日惩办,惟英、赵已无生理,或通融赐死。启、徐并索回自行正法。该亲王等迅速密筹,或请美、日等国及赫德等转圜,能否办到,并商明已死诸人,不再追咎,即日电复。”

“算是定局了!”杨士骧舒口气说:“我马上回中堂。”

等李鸿章看完电报,幕僚建议,应该立刻托赫德去联络,将英年、赵舒翘由斩决改为赐死,以及启秀、徐承煜自日本军队中要回来,这两件事办妥之后,即刻电复行在,了却一件大事。

“不必!”李鸿章说:“启、徐二人正法的电旨到了再去要人,也还不迟,英、赵二人,洋人只是要他们死,怎么死法,无关紧要,不必征求同意。”

“然则办照会通知各国公使?”杨士骧问。

“不必!先口头通知,过两天再办照会。”李鸿章说:“赵展如是不是死得成,大成疑问。要拟个电报给荣仲华,放松不得一步!”

※※※

李鸿章料事很准,要赵舒翘死,真是不大容易。

首先,慈禧太后就不以为他有死罪,当十二月二十五第三次改定惩办祸首罪名时,她就说过:“其实,赵舒翘并没有附和拳匪,只是当初跟刚毅从涿州回来复命的时候,不该以‘不要紧’三个字搪塞我。”

这话传到赵舒翘耳中,大为欣慰,自度必可免死。及至朝命已下,定为斩监候的罪名,先交臬司看管,他还言笑自如,不以为意。他的家人亦很放心,因为有个极大的奥援在!

这个奥援就是赵舒翘的母舅薛允升。此人是翁同譞的同年,刑部司官出身,由主事到郎中,历时二十二年之久,官运是蹭蹬极了,但却历练成了一位律学名家。大概从清朝开国以来,刑部的书办不但不敢欺侮司官,而且心悦诚服的,只有薛允升一个人。

到了同治十二年,薛允升方始外放为江西饶州府,自此一帆风顺,升道员、擢监司、署漕督,光绪六年内召为刑部侍郎,在礼、兵、工三部转来转去,转到光绪十九年,终于升为刑部尚书。其后因为他的侄子薛济勾结刑部司官,说合官司,连累乃叔,降三级调用,做了一年的宗人府府丞,告老回到西安。

等赵舒翘一出事,刑部尚书开缺,就地取材,顺理成章地召薛允升复起,补了他外甥的遗缺,而同时也就要办外甥的罪。他说过一句话:“赵某人如果斩决,是无天理!”因此,赵家的亲属戚友,都认为薛允升一定会保住赵舒翘的一条命,而况依律本就没有死法。

无奈洋人的话,比圣旨还重要,李鸿章根据英国参赞所传达的意见,急电西安。

由军机处传出风声之后,西安城内的士绅攘臂而起,做了一个“公禀”,具名的三百余人之多。除夕黎明,送到军机处,军机章京不敢收受,僵持到中午,并无朝旨,以为不要紧了,方始各散。

大年初一无事,初二召见军机,为的是商议初三宣布第四次惩办祸首的上谕,从早晨六点钟开始,到十一点钟,犹无结论。

其时西安城里最热闹的鼓楼附近,已经人山人海,群情汹汹,有的要罢市,有的要劫法场,有的主张要挟,如果慈禧太后杀了赵舒翘,就请她回京城去。

然而以巡抚衙门为行宫的慈禧太后,毕竟与军机大臣作成了决定,赵舒翘不能免于一死,赐令自尽。英年同科,但不烦睿忧,从十二月二十五被看管那天起,就昼夜哭泣,反复不断所说的一句话是:“庆王不该不替我分辩!”这样到了年初一深夜,哭声忽停,家人还忙着过年,没工夫理他。到第二天一早,也就是行宫议罪未定之际,发现他已经气绝了。

自裁的方法闻所未闻,是以污泥塞口,气闭而绝。

年初三,已死未死祸首十一人均定死罪的上谕,终于发布,而就在这一天,早就奉命监视庄王载勋自尽的户部侍郎署理左都御史葛宝华,一早到了蒲州。因为他是钦差的身分,所以到了载勋所住的“行台”,驿官照例放炮致敬。

载勋还高卧未起,惊醒了骂人:“无缘无故放什么炮?”

“钦差葛大人到了!”听差告诉他。

“莫非是为我的事而来的?”载勋瞿然而起。

听差骗他,说是钦差过境,特来拜访。见了面,照规矩先请圣安,然后叙话。载勋殷殷问起行在的情形,葛宝华略略敷衍了几句,随即起身告辞,转往蒲州府衙门。

蒲州知府惠格,首县永济知县项则龄,早就在待命了。葛宝华已看好了一处地方,行台后面有座久无香火的古庙,下令在那里作为载勋毕命之地。

于是项则龄亲自带人到古庙去布置,惠格则带领亲兵在行台周围警戒弹压。一切就绪,葛宝华到达古庙,派项则龄去传载勋来听宣上谕。

载勋倒也很气概,换上全套亲王的公服,大踏步走了来,一见葛宝华,用手摸着颈后问道:“要我的脑袋?”

葛宝华不答,只高声喊道:“有旨!”

听得这一声,载勋及在场的官员吏役,一齐下跪,静听钦差宣读上谕。

上谕是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所发:“已革庄亲王载勋,纵容拳匪围攻使馆,擅出违约告示,又轻信匪言,枉杀多命,实属愚暴冥顽,着赐令自尽。派署左都御史葛宝华前往监视。”

赐死亦是恩典,照例应该谢恩。不过,载勋却想不起这套仪注了,站起身来,涨红了脸说:“我早知必死。恐怕老佛爷亦活不长了!钦差,跟我家里人还可以见个面吧?”

一言未毕,庙门外哭声震天,一个旗装中年­妇­人,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踉跄奔来,这就是载勋的侧福晋与他的独子溥纲。

呣子俩扑进门槛,抱住载勋的腿,哭得越凶,载勋亦是泪流满面,一把拉起溥纲,呜咽着说道:“你总要报效国家,咱们大清朝的江山,万万不能送给洋人!”

溥纲只是哀哀痛哭,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她那母亲更是失了常度,扑倒在地打了个滚,便即昏厥。当然,这不会影响载勋的“终生大事”,一面有人抬走了他的侧福晋,一面有人引着他到了后面的一间空屋。

屋子是特意锁上的,开锁推门望进去,空宕宕地只有中间有张踏脚凳,上方由梁上垂下来簇新的一条白绸带,显得异常刺目。

“王爷请!”葛宝华低着头,摆一摆手,作个肃客的姿态。

“钦差办事真周到,真爽快!”载勋拱拱手说:“来生再见了!”

※※※

毓贤本来发配新疆,走到兰州,有朝旨追来,就地正法,派按察使何福堃监斩。藩司李廷萧本是由山西调来的,此时署护陕甘总督的关防,心里在想,监斩应该派他而竟派了何福堃,必是因为他在山西承毓贤之命杀了许多西洋教士之故,看起来迟早不免!于是,跟英年一样,大年初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是吞金屑自杀的。

毓贤从起解之时,便已有病,听说定了死罪,更是神智恍惚,奄奄一息,所以正月初四绑上法场,不似载勋那样死得生气勃勃。不过,一死之后,却传出两副自挽的对联,一副是:“臣死国,妻妾死臣,谁曰不宜?最堪悲老母九旬,娇女七龄,耄稚难全,未免致伤慈孝治;我杀人,朝廷杀我,夫复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载,历官三省,涓埃无补,空嗟有负圣明恩。”

另一副是:“臣罪当诛,臣志无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终沉三字狱;君恩我负,君忧谁解?愿诸公转旋补救,切须早慰两宫心!”

有人说,这两副自挽联,文字虽浅,但怨而不怒,其鸣也哀,不似毓贤的为人,而气息仅属之际,亦未必能从容构思,应该是幕友所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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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洋人的照会,说得明明白白,正月初三降旨,初六处决。英年自尽,载勋赐死,毓贤处斩,都有电报到京,但赵舒翘却无下文。

初六那天,各国公使派人到贤良寺探问动静的,络绎不绝,李鸿章口头上答复:“遵旨处分,决无差错。”而心里却是不怎么宁帖,到得上灯时分,沉不住气了,发了个电报到西安,催问究竟。

电报到西安,已在深夜,值班军机章京译好了送到在“满城”的荣禄公馆。听差接下,送入卧室,荣禄只问了一个事由,便即翻身向里。他就在等这么一个电报,因为他亦深知决不能失信于洋人,但慈禧太后犹有保全赵舒翘之意,不便固请。如今有了这一道赵舒翘的“催命符”,次日面奏,有词可借,他可以睡得着了。

于是第二天上午八点钟,降旨赐赵舒翘自尽,派新任陕西巡抚岑春煊监视,限下午五点钟复命。

岑春煊很机警,知道西安百姓对此事颇为不平,而赵舒翘在本乡本土,亲戚故旧很多,消息泄漏,一拥而至,即无麻烦,亦多纷扰。因而只带几名随从,骑着马到了赵家,进了大门,方始说破,是来宣旨。

上谕是初三就下来的,赵舒翘早就知道了,原定初六惩办,而又迟了一日,在他看,更是慈禧太后有意加恩,不与他人同样办理的确证。因此,跪着听完上谕,赵舒翘问道:

“还有后旨没有?”

“没有!”

“一定有的。”赵舒翘极有把握地说。

岑春煊不便跟他争,也不便逼得太紧,只说:“展公,奉旨酉刻复命。”

“我知道,我知道!不到中午就有后旨了。”

向来召见军机,至迟上午十一点钟,“承旨”、“述旨”,差不多皆已妥帖。如有特赦的“后旨”,一定也是交代军机,“刀下留人”,迟不得半点,当然即时便有章京来送信,所以赵舒翘有那样乐观之语。

岑春煊无话可说,只能在厅上坐等。赵家派了人到军机处去打听信息,中午回报,军机大臣已有两位回府了,并无特赦的后旨。

“老爷,”赵夫人泪眼汪汪地说,“洋人逼着不肯饶,太后也教没法子!我们夫­妇­一场,一起死好了!一定再没有什么圣旨了。”

赵舒翘只是皱着眉,一脸困惑的表情。见此光景,赵太太便取了一个金戒指,用剪刀剪成一丝一丝,拿个碟子盛了,另外倒一杯茶,一起捧到丈夫面前。

赵舒翘紧闭着嘴不作声,好半天才拈了一撮,用茶吞下肚去,往软榻上一躺。这时室内虽只赵夫人一个人,室外却已围满了子媳家人,一个个眼中噙泪,默默注视。赵舒翘先是瞑目如死,不久,哼了一声,翻身坐了起来。

“太太,”他说:“趁我还有一口气,我交代交代后事。”

于是子孙一齐入室,跪在地上,听他的遗嘱。赵舒翘的壮硕是有名的,又当悲愤之时,嗓音更大,从他服官如何清正勤慎说起,滔滔不绝。讲了有个把钟头,亲戚来了。亲戚已经到得不少,岑春煊不放进来,及至越来越多,阻不胜阻,放进一个,其余的接踵而至,很快地挤满了上房。

“这都是刚子良害我的!”赵舒翘向亲友说道:“我的命送在他手里,冤枉不冤枉?九十三岁的老娘,还要遭这么一件惨事,我真是死不瞑目!”说罢放声大哭。

哭声响得在大厅上的岑春煊都听见了。先当是赵舒翘毕命,家人举哀,赶紧往里奔去,到得垂花门,才知道是赵舒翘自己的哭声,中气十足,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他是将死之人。

看看复命的时刻将到,岑春煊不免烦躁,将赵府上一个管事的帐房找了来,沉着脸说道:“这是拖不过去的事!到底怎么样,请你进去问一声,如果不愿遵旨,索­性­明说,我对上头也好有个交代。”

“不愿遵旨”就是抗旨,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赵家帐房赶紧答说:“请岑大人不要误会,决不敢不遵旨。不过,岑大人明鉴,这件事实在很为难,已经吞了金屑了,只为敝东翁体气一向很强,一时还没有发作。”

“没有发作是力量不够!你们要另外想法子啊!”

“另外想什么法子呢?”

“嘿!”岑春煊是哑然失笑的样子,“一个人想活也许很难,要死还不容易吗?大烟、砒霜,那样不能致命?”

“那,那就服大烟吧!”

不知是分量不够,还是赵舒翘的秉赋过人,竟能抵抗烟毒?吞下两个烟泡,依然毫无影响。这时赵舒翘的母舅薛允升到了,见此光景,便向岑春煊说道:“云翁,展如的情形你都看见了,罪非必死,情亦可矜,似乎也可以复命了。”

“复命?”岑春煊大声问说:“人还没有死,我怎么复命?”

薛允升默然。他原是一种含蓄的请托,希望岑春煊将赵舒翘吞金、服鸦片皆不能死的凄惨情形,据实奏闻,然后由朝廷据以跟洋人交涉,或许看在“人道”二字头上,可望贷赵一死。谁知岑春煊毫不理会,答得这样决绝,以薛允升的地位,就不能多说一句话了。

“也罢!”薛允升站起身来对赵家的人说:“服砒吧!”说完,掉头向外走去,不理岑春煊。

砒霜不比鸦片那样方便,等弄来已晚上八点钟了。岑春煊在窗外监视着等赵舒翘服了下去,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开始呻吟了。这是毒­性­发作的初步,岑春煊不必再看,仍回大厅坐等。

这时首府西安府知府胡延,得知巡抚至今不能复命,亦不愿接受赵家款待,一直枵腹坐等的消息,赶紧派人备了食盒来“办差”,岑春煊吃得一饱,问左右从人:“怎么样了?”

“还没有咽气,只说胸口难过,要人替他揉。”

“大概也快了!”胡延说道:“赵公身体太好,平时大家都羡慕,不想今天反受了身体好的累了。”

岑春煊不答他的话,看一看表说:“九点钟!”

复命的时限早就过了,岑春煊对赵家没有决绝的处置,深表不满。但以巡抚之尊,亦无法打什么官腔,发什么脾气,因为赵家上下都不理他,人来人往皆以仇视的眼光相看,若不知趣,很可能会吃眼前亏,唯有忍着一口气,耐心等待。

看到这种情形,胡延当然不愿多作逗留,当他起身告辞时,岑春煊突然一把拉住他说:“胡老哥,你不忙走,我跟你商量件事。”

“是!”胡延无奈,站住脚说:“请大人吩咐!”

“赵家不知道在捣什么鬼?”岑春煊放低了声音说,“钦限是酉刻,如今过了四个钟头了,到十一点子时,就是明天正月初八的日子了,复命迟几个钟头,犹有可说,迟一天,公事上就交代不过去了。奇*書$网收集整理这件事,你看怎么办?”

胡延心想,要人­性­命的事,自己就有主意也不能出,免得一则造孽,二则结怨。因而很快地答说:“大人何不请幕友来商量?”

“来不及了!而且也不便张扬。”岑春煊说:“我拜托贵府,回去以后马上找司狱问一问,有没有什么人死而无痕迹的好法子?问清楚了以后,赶紧派人来告诉我。”

“是!”胡延答说:“我派司狱来,请大人当面问他。”

“不!”岑春煊说:“你一定要问明白,如果他没办法,来亦无用。”

“是了!我让司狱去问狱卒,问清楚了,让他当面来回禀大人。”

“好!叫他穿便衣来。”

胡延答应着走了。而岑春煊却真有度日如年之感。

到了十点多钟,在赵家门外看守的抚署亲军,领进来一个穿便衣的瘦小中年人,向岑春煊行了礼,说是胡延派来的,自报履历:“西安府司狱燕金台,河南陕州人,监生出身。”

“胡知府跟你说了没有?”

“说过了。”

“你有法子没有?”岑春煊问。

“有是有个法子,不过只听人这么说,从来没有试过也不知道灵不灵……。”

“你不必表白!”岑春煊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没有试过,你只说这是个什么法子好了。”

“这个法子叫‘开加官’……。”

法子很简单,一说就明白。燕金台的话刚完,自鸣钟噹噹地敲了起来。

“十一点,是子时了!”岑春煊大声吩咐:“到里面去看一看!”

看了回来报告,赵舒翘依然未死,又哭又嚷,妻儿陪着淌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了局?

“这可不能再拖了!把赵家管事的人,请一个出来。”

来接头的仍是那位帐房。岑春煊这一次的话很容易说,但也很厉害,他说他虽奉旨监视赵舒翘自尽,但也仅止于赵舒翘咽气之后看一看而已,决没有逼人去死的道理。如今已交正月初八子时,无法再等,只有据实复命,请他转告赵家。

所谓“据实复命”,无非奏报赵舒翘应死而不死,既然“赐令自尽”办不到,那就只有“赐死”,换句话说,是由朝廷派人来杀赵舒翘!这不但是自取其辱,而且家属亦可能因此而获罪。赵家帐房识得其中的轻重,转而请教岑春煊,如何才可以使赵舒翘毕命?

“没法子!”岑春煊指着燕金台说:“西安府的司狱老爷在这里,你自己跟他请教!”

岑春煊这一手很不漂亮,燕金台深为不悦,但碍着他的官大,只好公开了“开加官”的方法。赵家帐房回进去细说缘由,赵夫人垂泪点头。可是,谁来动手,却又成了极大难题。最适当的人选,自然是燕金台,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最后还是赵舒翘的大儿子出来下跪,恳求“成全”,燕金台方始很勉强地答应下来。

到得上房,只见赵舒翘躺在床上,面如猪肝,辗转反侧地呻吟不止,只嚷“口渴”。赵夫人上前说道:“老爷,你忍一忍,马上就会很舒服了。”

“啊!啊!”赵舒翘喘着气说:“有什么法子,快点!别让我再受罪了!”

赵夫人点点头,闪身避开,岑春煊使个催促的眼­色­,燕金台便将预备好的桑皮纸揭起一张,盖在赵舒翘脸上,嘴里早含着一口烧刀子,使劲一喷,噀出一阵细雾,桑皮纸受潮发软,立即贴服在脸上。燕金台紧接着又盖第二张,如法炮制。赵舒翘先还手足挣扎,用到第五张,人不动了,燕金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室中沉寂如死,只听得自鸣钟“滴答、滴答”地好大的声音。好不容易看钟上长针移动了两个字,燕金台上前摸一摸赵舒翘的左胸,轻声说道:“赵大人归天了!”

就这一声,赵家忍之已久的哭声,一下爆发。岑春煊走上前去,细细检视,那五张叠在一起,快已­干­燥的桑皮纸,一揭而张,凹凸分明,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这才明白“开加官”这个名称的由来。

到第二天岑春煊进宫复命时,才知道赵夫人也仰药自殉了。

※※※

为了安抚起见,荣禄特为写了一封亲笔信,在宣达革职的同时,送交董福祥。信中无非细道朝廷的苦衷,说洋人欺逼太甚。朝廷不得不格外委屈,革他的职,是不得已而敷衍洋人。朝廷深知他忠勇­性­成,必当多方保全,希望他善抚旧部,待机而起,为国报仇雪耻。

但董福祥当然亦知道,这封信的作用,是希望他安分守己。年纪大了,钱也有了,光是七月二十一洋人破京之时,纵兵大掠,出彰仪门而西,就发了上百万银子的财,果然朝廷有保全之意,倒亦不妨闲居纳福。就怕削兵权是要他脑袋的第一步,仅仅朝廷不愿深究,未必能保平安,必得洋人有何严厉的要求,而朝廷抵死不从,才能安度余年。

因此,他认为有表示态度的必要,尤其要让荣禄心存顾忌。于是,召集幕友,几番讨论,写成一封复信,派专差递到西安。

荣禄拆开信一看,上面写的是:“祥负罪无状,仅获免官,手书慰问,感愧交并。然私怀无诉,不能不愤极仰天而痛哭也!祥辱隶麾旌,忝总戎任,军事听公指挥,固部将之分,亦敬公忠诚谋国;故竭驽力,排众谤以效驰驱。戊戌八月公有非常之举,七月二十日电命祥统所部入京师,实卫公也。拳民之变,屡奉钧谕,复嘱祥来京,命攻使馆。祥以兹事重大,犹尚迟疑,以公驱策,敢不奉命。叠承面谕,围攻使馆不妨开炮;祥犹以杀使臣为疑;公谓戮力攘夷,祸福同之。祥一武夫,本无知识,恃公在上,故效犬马之奔走耳。今公巍然执政,而祥被罪,窃大惑焉!夫祥之于公,力不可谓不尽矣;公行非常之事,祥犯义以从之;公抚拳民,祥因而用之;公欲攻使馆,祥弥月血战;今独归罪于祥,麾下士卒解散,咸不甘心,多有议公反复者。祥惟知报国,已拚一死;而将士愤怨,恐不足以镇之,不敢不告。”

看完这封信,荣禄将牙齿咬得格格地响,血脉偾张,通宵不能安枕。董福祥以侮蔑为要挟,说“围攻使馆,不妨开炮”,固是倒打一耙,瞪着眼说瞎话,而所谓“公行非常之事,祥犯义以从之”,竟是指他在戊戌政变时,有弑帝的企图,这更是血口喷人!

最使他不服气的,是最后那一段话,国事到此地步,董福祥竟然有叛乱之意,真恨不得面奏两宫,即时降旨,将董福祥逮捕处死。可是,目前是办不到的事,要出这口气,只有俟诸异日了。

但董福祥的隐含要挟之辞,虽可不理,甘军的动向却不能不察。好的是,在这方面荣禄早已下了工夫。甘军从董福祥回甘肃后,全军即由固原提督邓增所统率,此人籍隶广东新会,十七岁从军,辗转投入左宗棠部下,西征之役,跟着左宗棠从福建到了西北,官阶是三品的游击。

左宗棠西征,最讲究兵器,而邓增以善用炮知名,而专管开花炮队,隶属曾国藩“陪嫁”的刘松山一军。刘松山阵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刘锦棠率领,邓增在刘锦棠部下迭建大功,升为总兵,先驻伊犁,后调西宁,宦辙始终不离西北。

光绪二十一年夏天,回乱复起于青海,湟水上下游,自西宁至兰州,皆为戾气所笼罩,汉人被屠杀了十几万之多。其时董福祥以喀什噶尔提都,受命平乱,节制前敌诸军,回乱至第二年秋天平服,董福祥加了一个太子少保的“宫衔”,又得了一个骑都尉的世职。邓增本来拜过董福祥的门,此役中又特别出力,因而在“保案”中叙功居首,升为固原提督,同时亦成了董福祥的心腹大将。

为了洋人的抗议,以及刘坤一、张之洞的要求,一方面要逐董福祥远离辇下,而一方面又以甘军毕竟与杂凑成军,未曾见过硬仗,一闻炮声,不战而溃的所谓“勤王义师”,不可同日而语,保护行在,未能全撤。因此,经过荣禄幕后的策划折冲,董福祥将甘军交与邓增代领,自己只身回甘。这一来,邓增的身价大为提高,荣禄亦多方笼络,已能通过邓增,指挥甘军。当然,甘军在西安的军纪不怎么好,亦就曲子优容了。

西安有两个戏园,每日必到的第一号阔客,就是大阿哥溥儁. 他不喜欢读书,所好的是舞枪弄­棒­,驰马逐猎,再有一项就是听戏。每到午饭以后,戏园中只看到一个歪头翘嘴,头戴金边毡帽,身穿青缎紧身皮袍,外罩枣红巴图鲁褂子的­精­壮少年,由一群太监簇拥而来,那就是大阿哥。

大阿哥爱武戏,武戏中又爱短打戏,听之不厌的是一出连环套。虽然不敢公然彩串,但每喜司鼓,“点子”当然下得不怎么准,无非场面跟唱的凑合着他,敷衍完事。

有一天是载澜与大阿哥叔侄俩,到城隍庙前的庆喜园去听戏,溥儁一时技痒,又坐到“九龙口去”权充鼓佬,打的是一出《艳阳楼》,高登上场亮相,一个“四记头”没有能扣得准,台下有甘军喝彩起哄。大阿哥脸上挂不住了!

这一下当然要出事,连载澜在一起,跟甘军打了一场群架,很吃了一点亏。邓增不免吃惊,赶紧先去见荣禄,引咎自责。荣禄却派大阿哥与载澜的不是,很安慰了邓增一番,说是不必理这回事,凡事有他作主。

果然,载澜来告甘军的状时,反为荣禄数落了一顿。那叔侄俩一口气不出,迁怒到戏园,跟岑春煊一说,将两家戏园,一律封禁,园主锁拿,四十板子一面枷,在城隍庙前示众三天,方始释回。沽名钓誉的岑春煊又出了一张布告:“两宫蒙尘,万民涂炭,是君辱臣死之秋,上下共图卧薪尝胆,何事演戏行乐?况陕中旱灾浩大,尤宜节省经费,一切饭店、酒楼均一律严禁。”

其时京师逃难的官员,陆续奔赴行在,各省京饷,亦纷纷解到西安,市面正将热闹之际,遭此打击,顿形萧条。于是戏园、酒肆的主持人集会商量,决定活动内务府大臣继禄,转求李莲英,请他想法子开禁。

法子很简单,能鼓动慈禧太后传戏,自然就可以开禁。那知李莲英稍微露点口风,便碰了个大钉子,“这是什么年头儿?”她说:“我那有心思听戏?”

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这次走的是岑春煊言听计从的张鸣岐的路子,机会很好,久旱的关中,下了一场大雪,明年的收成有望,就有文章好做了。

这一次开禁的告示,措词很冠冕:“天降瑞雪,预兆丰盈,理宜演戏酬神。所有园馆一律弛禁,惟禁止滋闹,如违重惩。”弛禁的那天,岑春煊还穿了行装,带着手捧大令的戈什哈亲自到各戏馆去巡视,打算抓到闹事的人,就在戏园前面正法,借以立威。

闹事的人不曾遇见,却遇见了一班宗室来消遣,岑春煊所出的告示中,虽有“本部院久已视官如寄,不知权贵为何如人”,但对真正有权的贵人,还是很巴结的,管李莲英就叫“大叔”。此时见了一班宗室,想起该报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正好把自己的主意提出来征询大家的意见。

“皇太后的万寿快到了!”他说:“今天十月初六,只有四天,就是正日。天降瑞雪,也正好庆贺、庆贺。”

话还未完,只听有人厉声说道:“国家衰败到此地步,最近听说东陵都让洋人给占据了,不知道怎么才对得起祖宗!这样子还要做生日吗?如果有人上奏,我非反对不可!”

敢于公然指责慈禧太后的,是宣宗的长孙载治之子溥侗,他是在未立大阿哥之前,有继承皇位之望的“伦贝子”的胞弟,行五,都称他“侗五爷”。

这位“侗五爷”别号“红豆馆主”,年纪虽轻,在宗室中很有名,多才多艺,尤­精­于顾曲,昆腔、乱弹,­色­­色­皆­精­。在大家的心目中是个不理世务的濁世佳公子,不道出言锋利,如此耿直!对慈禧太后尚且不懼,此外复何所畏?

岑春煊自知惹不起他,改容相谢,就此不谈这件“做生日”的不合时宜之举了。

不过,戏园虽已弛禁,溥儁的兴致已经大杀,因为十一月初一开议,第一件事就是谈惩处祸首,而众目所集,在于载漪。毕竟父子天­性­,而且休戚相关,所以形迹倒收敛了不少。

甘军亦复如此,那是邓增的约束之功。为此,荣禄颇为嘉奖。如今由于董福祥的要挟,荣禄格外笼络邓增,特为邀了他来,说了好些推心置腹的话,邓增亦不断为董福祥解释,并致歉意。这一来,荣禄放心了,董福祥的那封信,自然也不必当它一回事了。

※※※

赵舒翘赐令自尽,业已毕命的消息到了京城,李鸿章立即分别照会各国公使,接着便单独与日本交涉,索回启秀、徐承煜二人。

交涉很顺利。日本公使小村寿太郎一口应允照办,约定第二天由刑部到日军司令部提人。

这天晚上,日军司令山口素臣设宴款待启秀、徐承煜二人,接到邀请,徐承煜大为兴奋,断定将被释放,所以日军司令为他们设宴祝贺。

启秀却不是这么乐观,在筵席上一直默然无语。酒到一半,山口方令通事说明,中国政府已经决定将他们正法。徐承煜顿时颜­色­大变,极口呼冤,大骂洋人狼心狗肺。

启秀却很镇静,还劝徐承煜,应该痛悔前非。徐承煜那里肯听,整整闹了一夜,但等天一亮,反而寂然无声,已是神智昏迷,吓得半死了。

到得十点钟,刑部来提人。京中大小衙门,尽为联军所占,唯一交还的是刑部,因为百姓犯了罪,洋人不便代审,都要移送刑部惩办。因此只有刑部尚书贵恒、侍郎景沣、胡燏芬最为忙碌,司官星散,提人也只好景沣带着差役,亲自办理了。

两乘没顶的小轿,先抬到刑部大堂过堂,做完了照例的验明正身的手续,原轿抬到菜市口。洋人闻风而至,不计其数,有的人还架着照相机,东一蓬火、西一蓬火地烧药粉照明,将徐承煜的下场,纷纷摄入相机。

“天道好还!”大家有着相同的感慨,“徐承煜监斩袁昶、许景澄,是何等得意。谁想得到,曾几何时,当时伺候‘二忠’的刽子手会来伺候他?”

※※※

和议终于可望达成了。最主要的一条,赔偿兵费的数额及年限,取得了协议,赔款四亿五千万两,以金价计算,四十年清偿,未偿之款另加年息四厘。预计要到“光绪六十六年”方能偿清。

这笔空前庞大的赔款中,俄国独得一亿三千多万,占总额的百分之二十九。照威德自己的计算,俄国战事上的损失,总共不过一亿七千万卢布,所得赔偿,折合卢布达一亿八千四百万之巨,收支相抵,净赚一千四百万卢布,而劫掠所得,则更无法计算。因此,拉姆斯道夫在他国内洋洋得意地说:

“我国这一次进兵东三省,是有史以来最够本的战争。”

于是四月二十一下诏,和局已定,择于七月十九回銮。预定出潼关,经函谷,到开封,由彭德、磁州到保定,坐火车回京。

其时吴永亦正回西安,他是上年秋天,由于岑春煊的排挤,军机处的不满,被派了个赴两湖催饷的差使,在武昌过的年,而且又续了弦。三月里结束公事,料理西上之时,在荆门接到一个电报,催回行在。

一到照例宫门请安。第二天头一起就召见,行礼既罢,慈禧太后仿佛如见远归的子侄一般,满面春风地问起旅途中的一切。然后说道:“如今和局定了,回銮的日子也有了,我想还是要你沿路照料,所以打电报把你催回来。”

“是!臣亦应该回行在来复命了。”

“我前些日子才知道,原来岑春煊跟你不对,他们把你挤出去的。”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你出去走一趟也好。如果你们两个混在一起,不定闹出什么花样来!”

“臣并不敢跟他闹意见,只是岑春煊过于任­性­,实在叫人下不去。”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连连点头,“岑春煊脾气暴躁,我知道的。”

看样子一时还谈不完,而吴永吃过一次亏,已有戒心,奏对时间太久,遭军机大臣的怪,所以抓住这个空隙,跪安而退。

回到寓所不久,慈禧太后派了太监来,颁赐亲笔书画折扇一柄,银子三千两,袍褂衣料十二件,准吴永到内库中,亲自去挑选。接着,军机处派人来通知“奉懿旨,吴永着仍伺候宫门差使。”

此时,湖广总督张之洞,湖南巡抚俞廉之,在奏复吴永催饷办理情形的折子中,都有附片密保,吴永才堪大用。因此,两宫定期正式召见。一起三个人,除了吴永以外,另外两个是孙宝琦与徐世昌,出于庆王及袁世凯的密保。

吴永不知见过两宫多少回,但这一次仪注不同,高坐在御案后面,手中执着写明召见人员履历的“绿头签”的慈禧太后,俯视一本正经,行礼报名的吴永,自觉滑稽,忍俊不禁,几乎笑出声来。

等退了朝,慈禧太后忍不住向李莲英笑道:“吴永今天也上了场,正式行起大礼来,真象唱戏似的!”

这话与“奉旨以道员记名简放”的喜信,同时传入吴永耳中。感激之余,颇思报答,因而想起张之洞的一段话。

张之洞是这样说的:“这一次的祸端,起于大阿哥,酿成如此的大变,而此人还留在深宫,备位储贰,何以平天下之心?况且祸根不除,宵小生心,又会酿成意外事故。他一天在宫中,则中外耳目,都不安,于将来和议,会增加无数障碍。因此,如今之计,亟宜发遣出宫。如果等洋人指明要求,更失国体,何不及早自动为之。老兄回到行在,最好先把这番意思,密奏皇太后,不妨道明,是张之洞的主张。只看老兄有没有这个胆量?”

吴永胆量是有,但有当初奏保岑春煊而招致军机不满一事的前车之鉴,决定先问一问荣禄的意向。

于是找个能单独相处的机会,吴永将张之洞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并又问道:“这件事我不能冒昧,能不能跟皇太后说,请中堂的示。”

荣禄一面坐着用橡皮管子抽鸦片,一面瞑目沉思,直到抽完三筒“长、黄、松”的烟泡,时隔十余分钟之久,方始张目开口。

“也可以说得!”荣禄慢慢点着头,一脸筹思已熟的神情,“以你的地位、分际,倒是恰好。象我们就不便启齿。”

吴永知道,这倒不是他怕碰钉子,是怕说了不见听,以后就不便再说了。如今照他的看法,自己不但可以说,而且说了会有效,不由得勇气大增。

“不过,你措词要格外慎重,切戒鲁莽。”

“是!”吴永加了一句:“当然不能当着皇上陈奏。”

“那还用说吗?你好好用点心,奏准了,就是为国立了功,也帮了我们的忙。”

荣禄的鼓励,自比张之洞的激劝更有力量,吴永从此一刻起,便以找寻机会,向慈禧太后进言,列为宫门伺候的第一件大事。

这天上午是慈禧太后单独召见,问过一些琐碎的事务,吴永发觉她神气闲豫,颇有想聊聊闲天的意向,而左右恰好无人,认为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再不开口,等到何时?

于是他定定神,尽力保持着从容的语气说:“臣此次从两湖回来,听到外面的舆论,似乎对于大阿哥,不免有闲话。”

“喔,”慈禧太后略有诧异之­色­,“外面说点什么?跟大阿哥有什么关系?”

“大阿哥随侍皇太后左右,当然与朝政毫无关连。”吴永将心口相商,不知琢磨了多少遍的话,慢慢说了出来:“不过大家的看法,以为这一次的事情,总由大阿哥而起,如今仍旧留在宫里,中外人民,不免胡乱揣测,就是在对外的交涉上,亦怕徒增妨碍。如果能够遣出宫外,则东西各国,必定称颂圣明,和约就容易就范了。臣在湖北的时候,张之洞亦这么说,命臣奏明皇太后、皇上。张之洞又说,此中曲折,必在慈圣洞鉴之中,不必多奏,只是事事要皇太后亲裁,太忙或者容易遗忘。只要一奏明了,皇太后定有下慰臣民、外安列邦的区处。”

后面这段话,措词极其婉转,亦很象张之洞的口吻,慈禧太后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了!凝思了好一会,放低了声音说:“这件事,你在什么人面前都不必提起!到了开封,我自有道理。”

“是!”吴永恭恭敬敬地答应,心里在想,这张“无头状子”大概可以告准了。

辞出宫来,又将奏对的经过回想了一遍,慈禧太后虽有谨守慎密之谕,但对荣禄,应是唯一的例外。于是,吴永即刻谒见,要求摒绝从人,将此事的结果,秘密相告。

“很好!渔川,你这件事办得很妥当。”荣禄又似自问,又似征询地说:“该怎么酬庸呢?”

“中堂栽培之日正长,”吴永客气地答说:“不必忙在一时。”

荣禄不答,想了一会,接着他自己的话说:“现在倒有一个道缺,地方远一点。好在上头一时也还不肯放你走,路远路近无所谓,你先占了这个缺,随后再想法子替你调。”

这个缺是广东的雷琼道,韩文公流放之乡,海刚峰出生之地的中国版图中极南之区。不过,补缺的同时,另有一道上谕:“新任广东雷琼道吴永,着缓赴新任,监办回銮前站事宜,并仍照旧承应宫门事务。”

这一下很快地传了开来,吴永是皇太后面前,第一红人。包括孙宝琦等人在内,纷纷登门道贺,啧啧称羡,形于词­色­。

而吴永却是苦在心里,知道以后做事做人更难了。

本来由怀来到太原的宫门事务,都由吴永一手承办。所谓“宫门事务”,即是地方官及各省差官,有事向宫门接头时,由吴永居间联络折冲。他是地方官,深知个中苦况,所以持平办事,不让太监有凌逼勒索的情事。“宫门费”不丰不俭,按股匀分,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此番重掌前职,情况完全不同了。因为自太原至西安,他的职司改归岑春煊接替。此人善于投机,猎官不择手段,是肯管李莲英叫“大叔”的人,当然不会放弃借花献佛,巴结近侍的机会,所以一反吴永所为。凡是各省解饷进贡的差官,岑春煊都出面替太监“讲斤头”,使费不足,多方挑剔,让人交不了差。每到一州县,第一件事就是谈“宫门费”,多则上万,少亦七八千。此外只要跟宫门打到交道,他一定代为需索。这一来,太监们自无不高兴,众口一词地说:

“岑三儿够交情。”

相形之下,吴永便招恨了,太监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气量小的,所以当吴永初回行在,奉懿旨仍旧照料宫门时,便有个李莲英的亲信,专管各省贡品的太监赵小斋,当面向他诘责。

“我们从前都蒙在鼓里,被你吴大老爷刻薄死了!还亏得岑三懂交情,肯帮忙,动是千儿八百的,作成我们吃口饱饭。横竖使的人家的钱,百姓头上搜括,来路容易,也落得大伙儿做个人情,偏是你掂斤播两的,区区几两银子,还要叫人请安谢赏,这不存心耍我们吗?”

当时吴永知道此番归来,召见“过班”,必蒙外放实缺,照料宫门,是个短局,既然太监有此怨言,大可撒手不管。可是这一次明文奉了上谕,而且督办回銮前站事宜,不能不管宫门,也就不能不做恶人。而况如今的太监,居安而不思危,已恢复了在京的气焰,浑非去年流离道路,求一饱而不可得,所望不敢过奢的境况。吴永意料到以后的麻烦不但会多亦不会小。

※※※

本来定期回銮的上谕一宣布,人心原已大定,但朝廷内部有异见,各省疆吏亦有难处,因而慈禧太后的心又活动了。

朝廷中,军机大臣鹿传霖首建幸陕之策,至今亦仍不以亟亟乎回銮为然。因为他是同情旧党的,提起刚毅、赵舒翘,言下之意,总觉得他们死得可惜。

有时酒后大言,鹿传霖说洋人如不肯就范,不妨再决雌雄。他的话谁也不会理他,但侧面主张两宫仍留西安,亦可以看出他始终有“固守关中,俟机东向出击”那种两千年前的兵略思想。

在疆吏,主要的是怕期限太促,误了差使。第一个近在咫尺,接替岑春煊而为陕西巡抚的升允,上折奏报:“天时炎热,道路泥泞,请展缓行期。”

其次是河南巡抚松寿上奏,说是今年夏天,积雨连旬,黄河大水泛滥,跸路多被冲毁,灵宝、阌乡一带为古函谷道,深沟一线之路,山洪暴注,尤为危险,至今泥深数尺,步步阻滞。此外巩县的行宫,亦由于洛水漫溢,工程有所损失,刻正设法赶修之中。同时又说,七月间的“秋老虎”很厉害,圣母高年,不宜跋涉。因而建议,将回銮之期改至中秋以后。

这一次跸路所经,横贯河南全境,松寿的责任特重,他的话亦就格外有力量。不过展期启驾,虽成定局,却不便过早宣布,怕影响了沿路整修桥道的工程,更怕引起无谓的揣测。而揣测终于不免。

流言纷纷,说来亦有道理。一说,慈禧太后怕回京以后,各国会提出酿成拳祸的首要责任,促请归政,所以不许皇帝回京。又一说,慈禧太后倒还坦然,是李莲英怕她失权就会失势,极力丛恿,暂留为佳。

至于展期的次第,亦言之凿凿。说第一次改期在中秋以后,第二次改期在九月初三;第三次必以慈禧太后万寿为借口,改期十月半中旬,第四次则以时序入冬,不宜道路,改至明年春天,这样一改再改,结果是遥遥无期。

当然,这些流言,亦非全无根据。慈禧太后确有一个坚持不移的宗旨,洋兵不撤,决不回銮。而各国的意见恰好相反,要等两宫自西安启銮,方肯全撤。为此和约虽经定议,就为撤兵确期一节,所见相左,迟迟不能签订。

※※※

费了好大的劲,拖到七月二十五终于在贤良寺订了和约。李鸿章抱病出席,与庆王奕劻占大餐桌的一面,正对面是外交团领袖,西班牙公使葛络­干­,其余德、奥、比、美、法、英、意、日、荷、俄十国公使,列坐三面。略一寒暄,由葛络­干­宣读条约全文,共计十二款:第一、对德谢罪;第二、惩办祸首;第三、对日谢罪;第四、于外国坟墓被掘处建碑;第五、禁止军火运入中国;第六、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第七、使馆驻军;第八、削平大沽炮台;第九、各国于北京、山海关间驻军;第十、张贴禁止仇外之上谕;第十一、修濬白河、黄浦江;第十二、改总理衙门为外务部。

读完法文本,再由中国方面的随员宣读中文本,然后由奕劻与李鸿章先画押,是画的几十年不曾一用的“花押”。

等各国公使依序签署完成,庆王奕劻虽觉心情沉重,但亦不无仔肩一卸的轻松之感,只有李鸿章,心事反而愈重!公约虽成,俄约棘手。公约未成之际,俄约犹可暂时搁置,如今则推无可推,拖无可拖,而且预料格尔斯等人的催逼,会日甚一日。八十老翁,竟陷于内外交迫,摆脱不能,动弹不得的困境,想起来真如一场噩梦,而且是不醒的噩梦。

回到贤良寺,上上下下,一片沉默。李鸿章整夜失眠,长吁短叹,令人酸鼻,可是没有人敢劝他,也不知如何相劝?唯一敢在他面前发议论,谈得失的张佩纶,从发了辞差的电报,就请假回江宁了。此外,只有一个于式枚,比较起来,能够使李鸿章不至于因为肝火太旺而大发脾气,所以大家公推他去伺机劝慰。

于式枚长于文笔,拙于言词,一清早见了李鸿章,只请个早安,竟别无话说。

“庆邸怎么交代?”李鸿章问道:“画押一事,是否先发电报,请代奏?”

“是的。已经发了,只说已画了押,不及他语。”

“你看,是不是应该将这次议约的苦衷,详细奏报?”

“看中堂的意思。”

“我看一定要有此一奏。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心事如潮,反不知从何说起,你倒拟个稿子来看。”

“是!”于式枚说:“请中堂列示要点。”

李鸿章想了一下说:“前一阵子我听人说,军机上还有类似刚子良之流所发的论调。真正是国家的气数!中国元气大伤,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

“这一层意思,只有摆在最后说。”于式枚问:“前面呢?”

“自然是谈和议之难,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于式枚点点头又问:“请从速回銮的话,要不要提?”

“不必提了!既有明谕,不必饶舌。”

于式枚很快地拟好奏稿。李鸿章看上面写的是:“查臣等上年奉命议和,始而各使竟将开议照会驳回,几莫测其用意之所在。嗣于十一月初一日,始据送到和议总纲十二款,不容改易一字。臣等虽经办送说帖,于各款应商之处,详细开说,而各使置若罔闻。且时以派兵西行,多方恫吓。臣等相机因应,笔秃­唇­焦,所有一切办理情形,均随时电陈折奏。”

看完这一大段,李鸿章停了下来,沉吟着说:“‘笔秃­唇­焦’之下,应该有两句话,表示苦衷。”

“是力不从心之意?”于式枚问。

“不止于此!”李鸿章提起笔来,在“笔秃­唇­焦”下面,添上一小段:“卒以时局艰难,鲜能补救,抚衷循省,负疚良深。”

中间是叙议定以后,枝节丛生,种种委屈。最后,于式枚将李鸿章的话叙了进去:“臣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卒,创深痛巨,薄海惊心!今和议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我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譬诸多病之人,善自医调,犹可或复元气,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矣!悽悽之愚,伏祈圣明垂察。”

“没有能说得透彻。可也没有法子了!”李鸿章说:“拜发吧!”

“中堂,”于式枚问:“是不是要请庆王先过一过目?”

“为什么?”李鸿章忽然又发脾气了,“他事事掣肘,专听日本小鬼的话,不必理他!”

这顿脾气,发得于式枚心里很难过。李鸿章的“中堂脾气”是出了名的,于式枚相从多年,司空见惯,而况又非对他而发,更无须介意。他难过的是,李鸿章的“中堂脾气”,向不乱发,甚至以发脾气作为一种亲昵的表示。北洋与淮军中很有人知道他的脾气,他喜欢用一句合肥土话骂人:“好好搞你娘的!”若有人得他此一骂,升官发财就大有望了!

然而,如今不同了!李鸿章郁怒在心,肝火特旺,常常忍不住大发一顿脾气,八旬老翁,何堪常此喜怒无常?于式枚感到难过的是,怕李鸿章的大限不远。

八九

电报到达西安,军机处连鹿传霖自己在内,都知道“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这句话,是对他而发的。其实,鹿传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既无可战之兵,亦无可战之饷,连纸上谈兵的资格都不够。不过,慷慨激昂,究不失为沽名钓誉最方便的法子。如今官到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只要循分供职,善自养生,再有三五年,何愁不能“大拜”?这样一想,自然心平气和,觉得就算发一套慷慨激昂的议论,亦无味得很。

而况眼前便有一大难关,第一年的赔款连摊付利息二千二百万两,在西历明年正月初一,亦即华历十一月二十二,即须付足,为期不过三个月,如何筹措这笔巨款?大是难事。

经过多次会商,就开源节流两大端去用工夫,首先想到的是虎神营、骁骑营、护军营,当初为了整军经武打洋人,在载漪力争之下,自光绪二十五年起。加补津贴,年需一百四十余万两银子。如今吃了败仗,偃武修文,准备“变通政治”,这笔津贴,当然可裁。

此外,神机营、步军营添练兵丁的口分,以及满汉官员、八旗兵丁额外加发的“米折”,凡是戊戌政变以后,打算跟洋人周旋到底,为了激励士气而额外增拨的津贴及“恩饷”,一律裁减。每年可省出来三百万两银子。

其次是南洋、海防、江防、各省水陆练勇以及旧制绿营的各项费用“率多事涉虚糜”,而且经此大败,足见“难期实济”,一律酌加裁减。不过所省减费用的确数无法计算,估计至多亦不过三百万两。节流所得,至多不过每年赔款的七分之二,其余大数,要靠开源。

难题来了!不管广东新开办的房捐、盐斤加征、“土药”、茶、糖、烟、酒从重加税,怎么样算也算不出一千几百万银子的额外款项来!

为此曾屡屡集议,但闻一片嗟叹之声,细帐越算越心烦,最后只有出之于摊派一途,按省分大小、财力多寡,负担最重的,自然是江苏,派到二百五十万两;其次是四川,二百二十万两;再次是广东,二百万两,以下浙江、江西各一百四十万两;然后湖北、安徽等省。以次递减,最贫瘠的贵州,亦派到二十万两。上谕中特别说明,开源节流各条办法,“有与该省未能相宜及窒碍难行之处,各该督抚均有理财之责,自可因时制宜,量为变通,并准就地设法,另行筹措”,暗示只要凑足数目,什么法子都可以用。但必须“如期汇解,不得短少迟延,致有贻误。”而紧接着又有句话:“倘期限已届,而短少尚多,即惟各督抚是问。”换句话说,是有个折扣在里头。倘或各省摊派,照额收足,而有必须开支的用途,亦可截留一小部分。

※※※

吃过月饼,从行宫到京官的寄寓,都在捆扎行李,准备回京,只见满街的车马伕子。偏偏西安官场又来个全班更动,因为陕西巡抚升允奉旨特派为前路粮台,由藩司李绍芬护理巡抚印信,由荣禄幕府中外放的臬司樊增祥署理藩司,于是粮道署臬司,西安府升署粮道,另外再派人署西安府,交卸上任,道喜谋差,忙上忙下,大概从唐朝以来,一千多年之中,这个关中名城就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启銮期近,乘舆出东门还是南门,发生了争议。照路程来说,应该出东门,但有人以为大驾必自北而南,朝廷体制攸关,而且“南方旺气,向明而治”,所以必出南门。这一来多费周折,光是出城这一段路程要加出两倍,而辇道加铺黄土,亦颇费事,所以议论不定,最后是请慈禧太后裁决。不用说,体制犹在其次,取旺气,讨吉利最要紧,面谕军机大臣:“出南门,绕赴东关,在八仙庵拈香打尖后再走。”

最先走的是二班军机章京,前一天启程,赶到阌乡,准备接替头班军机章京办事。第二天八月二十四,天­色­未明,军机、御前、六部、九卿及西安全城文武,均已齐集行宫伺候,当行李登车时,两宫循例召见了军机大臣,方始升舆。辰初三刻,前导马队先行,接着是太监,然后是领侍卫内大臣开路,静鞭之响,黄轿出宫,头一乘是皇帝,第二乘是慈禧太后,第三乘是皇后,第四乘是瑾妃,都挂起了轿帘,不禁臣民遥瞻,惟有第五乘黄轿的轿帘是放下的,内中坐的是大阿哥。

黄轿之后便是以军机大臣为首的扈从大员,随后是各衙门的档案车辆。首尾相接,一直到十点才过完。

一路上家家香花,户户灯彩,跪送大驾,到得南关,地方耆老,献上黄缎万民伞九把。然后绕向东门外,在八仙庵拈香打尖。饭罢即行,迤逦向东偏北而行,跸道两旁,又是一番气象,只见无数官儿,匆匆赶路。原来升允先期传谕,文官佐杂,武官千把以下,在十里铺恭送,逾此以上的文武官员,在灞桥恭送。另外派人点验,无故不到者查取职名,停委两年。所以衣冠趋跄,十分热闹。

一过灞桥,轿马都快了,三点多钟。头一天驻跸的骊山宫在望了。

此处已是临潼县该管。但打前站的吴永竟未找到临潼县令,再看供应,亦全未预备,不由得困扰而着急,抓住管行宫的一名典史,厉声问道:“夏大老爷呢?误了皇差是何罪名,莫非他不知道?”

“吴大人,”那典史哭丧着脸说:“你老别问了,我们都还在找他呢!”

“到底怎么回事?”

那典史迟疑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我也不怕得罪人,说吧!”

原来临潼的县官夏良材,本来是个候补知县,只为是藩司李绍芬的湖北同乡,夤缘而得临时派委署理。此人在西安多年,难得派到一个差使,实在穷怕了。所以这趟得了这个署缺,存心不良,有意拿他的七品前程,作个孤注之掷。

办皇差照例可以摊派,但除非在膏腴之地而又善于搜刮,否则千乘万骑,需索多端,没有一个不焦头烂额的。所贪图的只是平安应付过去,将来叙劳绩时,靠得住可以升官。夏良材本非良材,不过颇有自知之明,就升了官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来,吃尽辛苦,还闹一身亏空,何苦来哉?所以心一横摊派了两万七千银子,死死地捏在手里,丝毫不肯放松。这一来,自然什么预备都谈不上了。

听得有这样荒谬的情事,吴永既疑且骇。心里在想,反正有升允在,不妨静以观变。

谁知果如那典史所说,夏良材真个避匿不出,升允一到,看见这般光景,急得跳脚。但亦只能勉力敷衍了行宫中的御膳,竟连王公大臣亦顾不得了。于是只听得到处是咬牙切齿的诅咒声。若非怕惊了驾会获重咎,侍卫与太监都要闹事了!

第二天一早启驾,新丰打尖,零口镇驻跸,供应依旧草率异常,入夜殿上竟无灯烛。而夏良材总算让升允找到了!“好啊!夏大老爷!”升允气得发抖,“从古到今,你这个县官是独一份,真正让我大开眼界!”

“良材该死!不过死不瞑目。”夏良材哭丧着脸说:“实在是连日王公大臣的护卫随从,一班来、一班去,要这样,要那样,不由分说,把预备的东西抢光了。第二天再预备,还是抢光。地方太苦,时间仓促,实在没法子再预备了。”

“你说的是真话?”

“不敢撒谎。”

“你倒说,是那些王公大臣的护卫随从,敢抢为两宫预备的供应?”

“官卑职小,不认识,而况来的人又多。”夏良材答说:“横竖县里总是革职的了,求大人不必再问了吧!”

“哼!”升允冷笑,“你以为丢了官儿就没事了?没那么便宜。”

说完,升允将袖子一甩,连端茶碗送客的礼节都不顾,起身往里就走。夏良材如逢大赦似地,踉跄退出,仍旧躲在一个幕友的寓处,只待两宫一启銮,随即打点行李,靠那两万多银子回湖北吃老米饭去了。

升允那知他是怎样的打算?想起还该责成他办差,却又找不到人了。升允这一气非同小可!一面连夜缮折,预备第二天一早呈递,一面派人四下找夏良材,牙齿咬得格格响地在盘算,要怎么样收拾得他讨饶,才能解恨。

结果找了半夜也没有找到夏良材,而荣禄却派人来找升允了。一见面就问:“镇里可有好大夫?”

升允抬头一望,只见荣禄满面深忧,眼眶中隐隐有泪光,不由得惊问:“是……?”

“小儿高烧不退,偏偏又在这种地方。唉!”

升允知道荣禄只有独子,名叫纶庆,字少华,生得颖慧异常,只是年少体弱。如今忽发高烧,看来病势不轻,就怕这零口镇没有好医生。

这样想着,也替荣禄着急,无暇多问,匆匆说道:“我马上去找。”

医生倒有,不是什么名医,病急也就无从选择,急急请了去为纶庆诊脉。时已三更,转眼之间,便得预备启驾,升允无法久陪,急急赶到宫门伺候。

到得天­色­微明,两宫照例召见臣工,第一起便叫升允。料想有一番极严厉的训斥,所以升允惴惴然捏一把汗,进得屋去,连头都不敢抬,行过礼只俯首跪着,听候发落。

“这夏良材是那里人?”非常意外地,竟是皇帝的声音。

“湖北。”升允简短地回答。

“你折子上说:”该县辄称连日有冒称王公仆从,结党攫食‘,到底是冒充,还是故意指他们冒充?“

有没有这回事,在疑似之间,但即使真有其事,奏报非说冒充不可。否则不定惹恼了那位王公,奏上一本,着令明白回奏,究竟是那些王公的“仆从结党攫食”?这个乱子就闹大了。所以升允毫不迟疑地答说:“确是冒充。”

“冒充就该查办!我看那县官是借口搪塞,这样子办差,不成事体,革职亦是应该的。”

“算了,算了!”慈禧太后接口说道:“论起来,当差这样荒唐,原该严办。不过这一办,一定会有人误会,以为朝廷如何如何地苛求!我们娘儿俩也犯不着落这个名声。我看,加恩改为交部好了。”

这是慈禧太后与皇帝商量好的,有意如此做作,借以笼络人心。而在升允,却是大出意料,这样便宜了夏良材,也实在于心不甘!不过,表面上亦还不能不代夏良材谢恩。

“慈恩浩荡,如天之高,真正是夏良材的造化。”升允磕个头说:“奴才督率无方,亦请交部议处。”

“姓夏的亦不过交部,你当然更无庸议了。”慈禧太后又说:“不过,以后可再不准有这样荒唐的事了!”

“是,是!奴才亦再不敢大意了。”升允想想气无由出,迁怒到李绍芬头上,“这夏良材是藩司李绍芬的同乡,保他署理临潼,原说怎么怎么能­干­,那知道是这样子不成材!”

“李绍芬不是署理巡抚吗?”

“是!”

“他这样子用私人,误了公事,我看,”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他的官儿,只怕到藩司就算顶头了。”

听得这话,升允心里才比较舒眼。跪安退出,一面照料车马,一面等候消息。不久,军机处就传出来一道明发上谕,说是“此次回銮,迭经谕令沿途地方官,于一切供应,务从俭约,并先期行知定数。内监人等及扈从各官,亦均三令五申,不准稍有扰累情事,朝廷体恤地方之意,已无微不至。乃该署县夏良材于应备供应,漫不经心,借口搪塞,多未备办。所有随扈官员人等,不免枵腹竟日,殊属不成事体。以误差情节而论,予以革职,实属咎有应得。朕仰承慈训,曲予优容,着加恩改为交部议处,升允自请议处,着从宽免。”

正看到这里,发觉眼前有人影晃动,抬头一看,气就来了,是夏良材。

“夏大老爷,”升允绷着脸说:“该给你道喜吧?”

“都是大人成全!”夏良材跪下来道谢:“如果不是大人代求,县里不会这么便宜。”

“不是,不是!你别弄错。”升允乱摇着手说,“我没有替你求情,你用不着谢我,你该去谢你的同乡李大人,他的前程让你两万七千两银子卖掉了!”

此言一出,夏良材面如死灰。升允到此才算胸头一畅,长长地舒口气掉头而去。

※※※

两宫到达郑州,接到电报,李鸿章病殁。追念前劳,慈禧太后痛哭失声。第二天召见军机,拟定抚恤的上谕:“大学士一等肃毅伯直隶总督李鸿章,器识湛深,才猷宏达。由翰林倡率淮军,戡平发捻诸匪,厥功甚伟,朝廷特沛殊恩,晋封伯爵,翊赞纶扉,复命总督直隶,兼充北洋大臣,匡济艰难,辑和中外,老成谋国,具有深衷。去年京师之变,特派该大学士为全权大臣,与各国使臣妥立和约,悉合机宜。方冀大局全安,荣膺懋赏。遽闻溘逝,震悼良深!李鸿章着先行加恩照大学士例赐恤,赏给陀罗经被,派恭亲王溥伟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醊,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示笃念荩臣至意。其余饰终之典,再行降旨。”

“李鸿章留下来的缺,奴才等公同拟了个单子在这里,请旨简放。”荣禄将一张名单,呈上御案。

这一次慈禧太后就不再让皇帝先看了。名单上拟的是:“王文韶署理全权大臣。袁世凯署理直隶总督;未到任前,命周馥暂行护理。张人骏调山东巡抚。”看完,慈禧太后说一声:“就这样办。”却紧接着又问:“皇帝有什么意思没有?”

名单递给皇帝,一看袁世凯又升了官,心里非常难过。尽管整日无事,拿纸笔画一只乌龟,背上写上“袁世凯”的名字,消遣完了又撕掉,何尝能消灭得胸中的这口恶气?

既然慈禧太后已作了裁定,他还能说什么?只言不发将名单递了给荣禄。

慈禧太后却还有话:“这山东藩司张人骏,可是张之洞一家?”

“不是张之洞一家。张之洞是南皮,他是丰润。”

“张佩纶不是丰润吗?”

“是!”荣禄答说:“张人骏是张佩纶的侄子。”

“原来他们是叔侄!”

听慈禧太后有惘然若失之意,仿佛懊悔做错了一件事,荣禄知道是因为她对张佩纶还存有恶感的缘故,觉得不能不替张人骏稍微解释一下,免得已筹划好了的局面,有所破坏,又得费一番手脚。

“张家是大族,张人骏年纪比张佩纶大。他是同治七年洪钧那一榜的翰林,张佩纶比他还晚一科。”

“喔!”慈禧太后问:“他的官声怎么样?”

“­操­守不坏。”荣禄又说:“如今大局初定,袁世凯调到直隶,张人骏由藩司坐定,驾轻就熟,比较妥当。”

“这话也是。就这样好了。”慈禧太后又问:“奕劻那天可以到?”

“大驾到开封,他亦可以到了。”

※※※

两宫与奉召而来的庆王奕劻都是十月初二到开封的。庆王于中午先到,两宫早晨八点钟自中牟县启跸,中午在韩庄打尖,下午四点钟驾到行宫。

开封行宫,已预备了好几个月,加以经费充裕,所以比西安行宫还来得华丽宽敞,已颇有内廷气象。慈禧太后看在眼里,胸怀为之一畅,但一到见了庆王奕劻,却又忍不住垂泪了。

“宫里怎么样?”

“宫里很好,一点没有动。”奕劻答说:“奴才当时奉旨回京,听说各国军队分段驻兵,大内跟后门一带归日本兵管,奴才随即派人去找日本公使,跟他切切实实交涉了一番。总算日本公使很尊敬皇太后、皇上,跟奴才也还讲交情,所以看守得很好。各国兵弁进宫瞻仰,定有章程,不准胡来,人到乾清门为止,不准再往里走了。”

这番“丑表功”,大蒙赞赏,“真难为你!”慈禧太后说:“当时京城乱糟糟,我实在不放心你回去,可是除了你,别人又料理不下来!”

庆王奕劻少不得还有番效忠感激的话。然后接谈李鸿章,谈京中市面、洋人的情形,当然,最要紧的是谈各国军队的撤退。

“皇太后万安!”奕劻用极有把握的语气说:“自和约一画押,各国使臣的态度都改过了,对我皇太后,皇上仍如从前那样,十分尊敬。銮驾到京,不但洋兵早已撤退,各国使臣还会约齐了来接驾。”

这是慈禧太后极爱听的话。各国使臣来接驾,当然是件有面子的事,而更要紧的是,这表示洋人对她并无恶感,从谈和以来,她一直担心的就是,怕洋人对她有不礼貌的言词。只要有一言半语的批评,她就算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风。这是她最不能忍受,而不惜任何代价要防止的一件事。

“此外,洋人还有什么议论?”

“议论很多,无非是些局外人不关痛痒的浮议。”奕劻答说:“洋人的习­性­,喜欢乱说话,说错了,也不要紧。所以洋人的议论,没有什么道理,听不得。”

“总有点儿有关你的事吧?譬如说,”慈禧太后向左右窗外望了一下:“提到过大阿哥没有?”

“提过。”奕劻偷窥了一眼,从慈禧太后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就不肯多说了。

“洋人是怎么个说法?”慈禧太后问:“是觉得是咱们自己的事,与外国无关不必­干­涉呢?还是觉得应该有个交代?”

这话透露出一点意思来了。奕劻心想,国家出这么一场大难,死多少人,破多少财,吃多少苦,搞得元气大伤,慈禧太后对载漪一定恨得不知怎么才好。而大阿哥溥儁歪着脖子撅着嘴,模样儿既不讨人欢喜,又不爱念书,一定也是慈禧太后很讨厌的。既然如此,不妨说两句实话。

“回皇太后,各国使臣跟奴才提过,提过还不止一次。奴才觉得很为难,因为这件大事,不是臣下所能随便乱说的。所以奴才只有这么答复他们,两宫必有妥善处置,到时候你们看好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你这样答他们很好。这件事……,”她沉吟了好一会,“再商量吧!”

“是!”奕劻略等一会,见两宫别无垂询,便即跪安退出。

回到行辕,直隶总督衙门已派了专差,将李鸿章的遗疏送了来,另附周馥的一封亲笔信,拜托他当面递上御前。因为李鸿章与他同为全权大臣,临终前彼此共事,一切艰难境遇,只有奕劻最了解,遗疏中恐有未尽的意思,亦只有他能补充。遗疏未曾封口,庆王奕劻取出来细看,认为于己无碍,决定替李鸿章多说几句好话。

因此,第二天明发上谕,所予李鸿章的恤典,更为优隆,说他“辅佐中兴,削平大难”。盛赞他此番和议,“忠诚坚忍,力任其难,宗社复安,朝野攸赖”,而“力疾从公,未克休息,忠靖之忱,老而弥笃”,当兹时局艰难,“失此柱石重臣,曷胜怆恸”!

至于加恩赏恤,除已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外,“着再赏五千两治丧,由户部给发。原籍及立功省分,着建专祠,并将生平战功政绩,宣付国史馆立传。灵柩回籍时,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任内一切处分,悉以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

恩恤中最要紧的是泽及子孙,这又往往尊重死者的愿望,李鸿章的侯爵,当然归嫡子承袭,所以上谕中指明:“伊子刑部员外郎李经述,着赏给四品京堂,承袭一等侯爵,毋庸带领引见;工部员外郎李经迈,着以四五品京堂用;记名道李经方着俟服阕后,以道员遇缺简放;伊孙户部员外郎李国杰,着以郎中即补;李国燕、李国煦均着以员外郎分部行走;李国熊、李国焘均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

凡此恩恤,除了配享,应有尽有了。死者如此,同为全权大臣的庆王奕劻当然亦很有面子,事实上奕劻这几天在开封之行,连荣禄亦为之黯然失­色­。慈禧太后无日不召见,而且每次召见,总要谈上个把钟头。这样到了十月初七,奉旨先行回京,庆王奕劻面奏,等过了初十万寿再走,慈禧太后表示,京中要紧,非他赶回去主持,她不能放心。至于祝嘏虚文,无关紧要。十月初六午刻,并在行宫赐宴,叙的是家人之礼,所以奕劻的两位格格,亦得入席。父女相见,回想去年逃难之时,老的被逐回京,小的被挟为人质,一时似有不测之祸的光景,真的恍同隔世,不觉喜极涕零了。

※※※

万寿一过,有好些人在注视着一件大事,应该有废大阿哥的懿旨!

慈禧太后原答应过吴永,到了开封,自有道理,吴永也将这话,悄悄写信告诉张之洞。因此,张之洞自两宫驾到开封,便在翘首以待。起初毫无动静,所以猜想得到,等高高兴兴过了万寿,再办这件事,也算慈禧太后对大阿哥最后一次的加恩,亦是人情之常。但万寿已过,犹无消息,张之洞可忍不住了,打了个电报给军机处催问其事。

“怎么办?”荣禄茫然地问同僚。

“当然据实转奏。”鹿传霖说。

“事与人似乎应该分开来论,不宜混为一谈。”瞿鸿矶矶说:“此事,我看不宜­操­之过急。”

他的意思是,论人则溥儁不足为储君,废之固宜,而论事则应为穆宗另行择嗣,庶几大统有归。用心不能不说他正大,但毕竟不免书生之见,荣禄笑笑说道:“子玖,你看近支亲贵中,溥字辈的,还有什么人够资格?”

一句话将瞿鸿矶问住了,算算宣宗的曾孙,除溥儁以外还有八个,但年龄不大而又跟慈禧太后有密切关系的,一个也没有!

“自雍正以来,原无立储的规矩,为了载漪想做太上皇,破例立一位大阿哥,闹出这么一场天翻地覆的大祸!罢、罢,立什么大阿哥,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我想,言路上亦不至于连眼前的覆辙都见不到,会象当年吴柳堂那样,拚命替穆宗争继嗣。”

“是的。”瞿鸿矶见风使舵,把自己的话拉了回来,“我原是怕言路上会起哄,就象当年吴柳堂掀起来的风波,闹到不可开交。中堂既已顾虑到此,就论人不论事好了。”

荣禄心想,慈禧太后原有一到开封,对溥儁就会有所处置的诺言,这样的大事,她当然不会忘怀,而久无动静,必有难处。看来这件事还须造膝密陈,但自己不便撇却同僚,单独请起。略想一想,有了计较。

“张香涛这个电报,未便耽搁,而且也要给两宫从长计议的工夫。我的意思,先写一个奏片,把原件送上去,看两宫作何话说?诸公以为如何?”

大家都无话说,于是找“达拉密”来,即时办了奏片,连同原电,装匣送上。不久,如荣禄所料,慈禧太后只召荣禄“独对”。

“你们必以为我没有留意这件事?不会的!打离西安起,我就一直在琢磨。我有我的难处。”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说:“从正月里到现在,不断有人抱怨,说我太迁就洋人,对近支亲贵办得太严了!如今洋人没有说话,我们自己又办这么一件事,倒象是我有意作践他们似的。荣禄,你说呢?我是不是很为难?”

“是!皇太后的苦衷,奴才深知。如今近支王公在开封的也很不少,奴才也听说,很有人关心这件事。不过,奴才提醒皇太后,洋人不说话,是因为知道皇太后圣明,必有妥当处置,果真到洋人说了话,再办这件事可就晚了!”

“啊!”慈禧太后憬然惊悟,“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

“再说,大阿哥的人缘也不怎么好。皇太后若有断然处置,没有人不服。”

“就怕口服心不服!”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皇太后事事为国家宗社,岂能只顾几个人的心服口服?”

“你的话不错!”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咱们说办就办吧!”

“是!”荣禄答说,“怎么个办法,请皇太后吩咐,奴才好去预备上谕。”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也不能没有恩典。赏他一个公吧!”

“那就得在京当差。”

“不用他当差。”

“这就是‘不入八分’的公了。”荣禄又说:“当然也不必在京里住。”

“当然!”慈禧太后说道:“送他到他父亲那里去好了。”

“是!”

“另外赏他几千银子。”

处置的办法已很完备了。荣禄退了出来,将奏对的情形,秘密说与同僚,随即将河南巡抚松寿请了来,当面商量决定,溥儁出宫,先住八旗会馆,由松寿特派三名佐杂官儿照料。另外派定候补知县一员、武官一员,带同士兵将溥儁护送到蒙古阿拉善旗交与他父亲载漪。

到得第二天上午,荣禄派人将内务府大臣继禄找了来,含蓄地问道:“今天要办件大事,你知道不?”

“听说了。因为未奉明谕,也没有办过,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谁也没有办过这样的事!”荣禄说道:“这孩子的人缘不好,怕出宫的时候,会有人欺侮他,就请你照顾这件事好了。”

“是了。”继禄又问:“是他的东西,都让他带走?”

“也没有好带的。随他好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荣禄又格外叮嘱:“总之,这件事不能闹成个笑话,免得有伤国体。”

听得这话,继禄倒有些担心了。素知溥儁顽劣,而且很有把蛮力,万一到了那时候,撒赖胡闹,不肯出宫,这可是个麻烦。

荣禄看出他的心事,随即说道:“我教你一招儿。那孩子最听一个人的话,你把那个人说通了,就没事了。”

“啊,啊!”继禄欣然,“我想起来了!我去找他的老­奶­妈。”

“对了!快去吧。”荣禄将手里的旨稿一扬,“我们也快上去了。”

全班军机到了御前,只见慈禧太后的脸­色­颇为沉重,等荣禄带头跪过安,她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问道:“都预备好了吗?”

“是!”荣禄答说:“已经交代继禄跟松寿了,先在八旗会馆住一宿,明天就送阿拉善旗。”

慈禧太后点点头,稍微提高了声音问:“皇帝有什么话说?”

皇帝是这天一早,才听慈禧太后谈起这件事,当时颇觉快意,因为他的这个胞侄,对他­精­神上的威胁极大,倒不是怕他会夺自己的皇位,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吃他的苦头?有一次皇帝在廊上倚柱闲眺,突然发觉背后有样东西撞了过来,劲道极大,不由得合扑一跤,摔得嘴­唇­都肿了,等太监扶了起来,才知道是大阿哥无缘无故推了他一下。当时眼泪汪汪地一状告到慈禧太后面前,大阿哥毕竟也吃了大亏,慈禧太后震怒之下,“传板子”痛责,行杖的太监都为皇帝不平,二十板打得他死去活来。但从此结怨更深,时时要防备他暗算,所以一听到他被逐出宫,心头所感到那阵轻快,匪言可喻。

不过,此刻却忽然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同时以他的身分,亦不便表示个人的爱憎,只说:“宗社大事,全凭太后作主。”

“既然皇帝这么说,我今天就作主办了这件事。写旨来看。”

“已经写好了!”

荣禄将旨稿呈上御案,慈禧太后看过,皇帝再看,更动了一两个字,便算定局。

“谁去宣旨?”

象这种处置宗亲,近乎皇室家务的事,向来总是派辈分较尊的亲贵担任。但随扈的王公,或则在惩办祸首一案,已被放逐,或则房分较远,爵低,不宜此任。荣禄心想,眼前只有一个人合适——载洵。

载洵是皇帝同父异母的胞弟,行六,这一次与他胞弟老七载涛,一起到开封来给太后拜寿,当天就都赏了差使,载涛是“乾清门行走”,载洵是“御前行走”。这个差使的身分,合乎御前大臣与御前侍卫之间,正适于­干­这种事。

想停当了,便即答说:“可否请旨派镇国公载洵,传宣懿旨?”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摇摇头说:“这个差使得要老练的人去,载洵不行!就你自己去一趟吧!”

“是!”荣禄答应着。

两耳已有毛病,时聪时暗的鹿传霖,忽然开口:“回奏皇太后,”他说:“臣有愚见。大阿哥之立是件大事,废黜亦是一件大事。似乎宜请皇太后召大阿哥入殿,当面宣谕,以示天下以进退皆秉大公,无私见杂于其间。”

此言一出,满殿愕然,慈禧太后心里很不高兴,却不便发作,只是板着脸问:“鹿传霖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怎么说?”

这当然还是应该作为军机领袖的荣禄发言,“奴才以为不必多此一举!”他说:“进退一秉大公,上谕中已宣示明白,天下共喻……。”

“对了!”慈禧太后迫不及待地说:“就照上谕办吧!”

等荣禄辞出殿去,绕西廊出了角门,继禄已在守候,迎上来请了个安,低声说了一句:“刘嬷嬷那里都交代好了。”

荣禄点点头问道:“他本人怎么样?”

“大概昨儿晚上就得到风声了!威风大杀,象换了个人似的。”

“唉!”荣禄念着大阿哥的师傅高赓恩的话说:“本是候补皇上,变了开缺太子‘,走吧,好歹把这出唱了下来。”

说罢,迈腿就走,继禄抢先两步,在前领路。到了大阿哥所住的跨院,拉开嗓子唱一声:“宣旨!”

荣禄站停稍候,只见门帘掀处,白发盈头的刘嬷嬷一手打帘,一手往里在招。接着,愁眉苦脸的大阿哥溥儁出现,仿佛脖子歪得更厉害,嘴­唇­当然也撅得更高了。

于是荣禄走向门前,在滴水檐下,面南而立,溥儁便在院子里面向北跪下听宣。

“上谕!”荣禄念道:“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已革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前经降旨立为大阿哥,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宣谕中外。慨自上年拳匪之乱,肇衅列邦,以致庙社震惊,乘舆播越,推究变端,载漪实为祸首。得罪列祖列宗,既经严谴,其子岂宜膺储位之重?”

等荣禄念到这里,只听已有欷歔、欷歔的声音,往下一看,溥儁身子已在发抖。荣禄本想先劝慰两句,旋即想到,于礼不合,便略略提高了声音,继续往下念。

“溥儁亦自知惕息惴恐,吁恳废黜,自应更正前命。溥儁着撤去大阿哥名号,立即出宫,加恩赏给入八分公衔俸,毋庸当差。至承嗣穆宗毅皇帝一节,关系甚重,应俟选择元良,再降懿旨,以延统绪,用昭慎重。钦此!”

荣禄念完,继禄提示:“谢恩!”

溥儁大概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伏在地上,已哭出声来,刘嬷嬷便大声说道:“阿哥,快说!说谢老佛爷的恩典。”

这下溥儁听清楚了,呜咽着语不成声,七个字的一句话,很吃力地才说完。

荣禄对他改了称呼,用对王公的通称,名字带排行,叫他“郕二爷”,他说:“别难过!等事情过去了,老佛爷一定还让你回来当差。金枝玉叶,自己该知道体面,哭个什么劲儿,没的叫人笑话。”

溥儁倒想争气,无奈眼泪不听使唤,依然流得满脸。荣禄不顾,上前挽着他,往外便走。

其时整座行宫已传遍了大阿哥被逐的消息,太监宫女都想来看看热闹。溥儁的人缘极坏,所以一路看到听到的景象十分难堪,大多浮着笑容,乐见其人之去,甚至也还有拍手称快的。只有他养的那条狗倒不势利,依旧俯首贴耳地跟在眼泪汪汪的主人后面,由行宫一直到八旗会馆。

※※※

这件事办得大快人心,各国公使亦表示满意。可是,慈禧太后还有顾虑,不愿即时进京,只是没有交代未免影响人心,所以延到十月二十四下了一道上谕,还得有十天才能从开封启銮。

顾虑的是俄约未定,怕将到京时,俄国会有什么动作,弄出一个令人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因此,慈禧太后要等两个人的消息,消息倘或不妙,十一月初四启程之期,还会更改。

这两个人,一个是奕劻,他在陛辞时已受命继李鸿章而与俄国公使继续交涉;一个是袁世凯,接事以后,预备接驾,对于京畿的中外情形,必有奏报。特别是袁世凯,慈禧太后的期望更切,因为他在山东力拒拳匪的态度,颇得各国好感,德国公使穆默,甚至表示,希望袁世凯能调为直隶总督,这是庆王到开封以后才谈起的。所以慈禧太后有个想法,如果俄国的态度有欠友好,袁世凯亦会联络各国,合力约束俄国。

果然,袁世凯不负所望,十一月初一打了个电报到开封,转述他所极力保荐的署理津海关道唐绍仪,会见驻京各国公使的情形,说是“均无困我的语气,且互有意见,不能协以谋我。”而俄约则“利在延宕”,保证“断无战事”。此外又提到董福祥,指他是祸首,“祸国殃民,罪不容于死,未加显戮,无以示天下,请明正典刑,以纾公愤。”这当然是无法处置的一件事,只好“留中”了。

※※※

十一月初四,两宫自开封启驾,繁华热闹,又过于在西安动身之时。因为各省大员,或则亲到,或则派藩司、臬司伺候,翎顶补褂,衣冠辉煌,更何况新装的卤簿仪仗,名目繁多,一路上令人目不暇给。更凑趣的是,天气极好,旭日当空,秋风不起。銮驾自行宫出北城,只听见新铺黄沙的跸道上,马蹄、车轮、脚步,杂沓应和,沙沙作响,偶尔有招呼前后的一两声清脆掌声,反更显得庄严肃穆。

一出了城,又是一番光景,扈驾的士兵,夹道跪送,一望无际的红缨帽,恰如万树桃花,盛放于艳阳天中。銮舆到得黄河渡口,地名柳园,预先已备好黄幄,两宫下轿御幄,略微休息,等河边设好香案,请皇帝致祭河神,焚香奠酒,撤去香案,方始登船。

船是新打的龙船,在正午阳光直­射­之下,辉煌耀眼,不可逼视,但见黄罗伞下,皇帝扶着慈禧太后,徐步行过文武大员与本地耆老跪送的行列,踏上加长加宽的跳板,步入平稳异常的船头,慈禧太后转过身来,放眼遥望,一片锦绣江山,太平盛世的景象,不由得破颜一笑,记不起一年以前,仓皇出奔、饥寒交迫的苦楚了。

“老佛爷请进舱吧!”李莲英说:“不然,扈从人等不能上船,不知多早晚才到得了北岸。”

慈禧太后点点头,一面往里走,一面说道:“总算难为他们,办得这么整齐!不知道比当年康熙爷、乾隆爷南巡的情形,比得上比不上?”

“自然比得上!”李莲英答说:“不说别的,光说这天气好了,奴才就没有见过,十一月初四,快冬至了,会象桃红柳绿的春天一样。”

“这倒是真的。你们看,风平浪静,要说黄河的风浪是多么险,简直就没有人相信。”

“这是老佛爷鸿福齐天,奴才们全是沾的老佛爷的福气。”

说虽如此,李莲英却就此上了心事。俗语说的,“不到黄河心不死”,可知波涛险恶,出乎想象。倘或船到中流,狂飙陡起,可真不是件闹着玩的事。

幸好,等随扈的王公大臣、侍卫兵丁都上了船,万桨齐飞,划过波平如镜的河面,不过传膳刚毕,已经到了北岸,驻跸新店行宫。自此经延津、汲县、淇县、宜沟驿、安阳,再往北就是直隶的第一站滋州。

直隶办皇差,由藩司周馥总司其事,特为设立总局,定下“太差章程”。行宫膳食,重价包给御膳房,銮舆及王公与军机大臣所坐的轿子,预先与河南商量,多给津贴,联站抬送,此外一切供应,都有河南的先例在,加以首站的滋州知州许之轼,勤慎细密,所以一切顺利,周馥放了一半的心。

滋州驻跸一日,十一月十三日启跸,下一站是邯郸。不想崔玉贵出了花样。

原来邯郸北面,有座山,名为葛山。山上有潭,名为黑龙潭。大致潭一望深黑,幽秘­阴­森,令人凛然的寒潭,往往取名为黑龙潭,视为龙王的别府,如遇亢旱祈雨,自然要祷之于黑龙潭。不过,邯郸的黑龙潭,因为在明朝嘉靖年间,教建一座龙神庙,所以它的名气大于京师西山的黑龙潭。如果北方久旱不雨,希望龙王发威,沛降甘霖,则礼部就会奏请降旨,到邯郸的龙神庙来“请铁牌”。据说这方铁牌请到,雷公电母,雨师风姨,便如奉到纶音,即时各显神通,来一场“既沾且足”的倾盆大雨。因此,这座黑龙潭所在地的葛山,俗名就叫祈雨山。

若说慈禧太后顺路祈雨山去烧一烧香、逛一逛山,那麻烦之大,不堪想象。光是扈从上山的轿马,预备一顿素斋,已非即时可办,而犹在其次,最糟糕的是,整个供应调度,大乱特乱了。

原来乘舆巡幸,扰民最甚,此所以有道之君,力以为戒。事先多少心血筹划,何处设行宫驻跸,何处设尖站午膳,皆有一定日程。大致銮舆一天只行得三、四十里,总在十五到二十里的镇甸上没尖站,道路稍长,中间歇一歇脚,略略进用茶点,名为茶尖。一切供应,事先早已预备妥当,即如劈站、宿站应备二十万斤,茶站减半,而尖站只得一万斤。如果因游山拈香,多出半天行程,则宿站变为尖站,还不要紧,尖站变为宿站,临时那里去觅一座行宫,更何处可以变出随扈贵人的二、三十座公馆?因此,周馥得信,急得跳脚,恨不得跪倒在銮驾面前,挡住入山的去路。

幸好,袁世凯赶来接驾来了。周馥迎了上去,拦住马头告急,袁世凯想了一下说:“不要紧!到了尖站,你去找李总管,说我未见皇太后请安,不便去看他,拜托他务必想个法子,打消此事。心感心照!”

周馥听得这话,心放了一半。近午时分,到了尖站,这个地方虽小,却有乾隆年间所建的一座行宫,因为这个地方虽小,名气甚大,唐朝卢生,在邯郸道上做一个梦,黄粱未熟,便已历尽富贵繁华,即在此处。有座点化卢生的吕洞宾祠,祠西便是行宫。

因此,这座镇便叫做“黄粱镇”。黄粱一梦,万缘皆空,本非佳名,只是另外有个名字更不妙,谓之“丛冢镇”。当年秦始皇攻邯郸,杀人盈野,战况惨烈,赵国既亡,寡­妇­不知几许?为保卫邯郸而死的壮丁,在邯郸城外,就地掘坑埋葬,想来“丛冢镇”的得名由此。这虽是两千多年前的事,几经沧桑,丛葬的遗迹早已湮没,但一听到这个镇名,不觉便有与鬼为邻之惧,所以比较之下,还是称之为“黄粱镇”来得妥当。

周馥是早已快马加鞭,抢先到了黄粱镇的,等行宫跪接,看李莲英扶着慈禧太后的轿杠经过大门,脚步放慢,在吆喝“小心”时,周馥在他的行装下摆上,拉了一把。

李莲英低头一看,恰好与周馥仰望的视线碰个正着,瞬间目语,便获默契,李莲英将身子横着挪开一步,在门洞中等候,周馥等皇帝的轿子一过,随即起身赶了过去。

先匆匆为袁世凯致了意,周腹愁眉苦脸地说:“可是皇太后要上祈雨山拈香?这一来,可不得了!”

“这时候还逛什么山!都是崔玉贵出的馊主意。”李莲英慨然答说:“不要紧!我总不让你为难就是了。”

周馥没有想到,李莲英是这样痛快,不觉喜出望外,若非通道观瞻之地,真会给他请个安道谢。

“你说给袁大人,”李莲英又说:“老佛爷这几天老惦念着火车,不知道坐上去是怎么回事?”

“是了。”周馥急忙表示:“一切都请李总管关照!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尽管交代下来,好照着上头的意思改。”

“我知道,我知道。”说着,李莲英匆匆而去。

果然,李莲英力可回天,进膳未毕,便已传旨,派礼部官员赴黑龙潭,致祭龙神。大驾仍照预定行程,在临洛关驻跸。

到达宿站,天­色­将晚,因而不曾召见袁世凯,但军机照常见面,递呈的奏折之中,有庆王奕劻的两个折子,必须请旨办理。

一个折子是据北京内外城的绅董两百七十多人联名公禀,请为李鸿章在京师建立专祠。清朝开国以来两百多年,从无汉大臣的祠宇,事出创议,军机议论不定,就只有请求上裁了。

“向来汉大臣有功,加恩亦只是在原籍跟立功省分建祠。汉大臣的原籍既不在京,京师又不是立功之地,所以从无此例。”荣禄往后指一指说:“鹿传霖以为该驳,他亦有一番理由。请皇太后、皇上问他。”

“鹿传霖是怎么个意思,说来大家商量。”

于是瞿鸿矶拉一拉鹿传霖的衣服,这是预先约定的,递到这个暗号,鹿传霖知道该陈述自己的意见了。

“李鸿章功在国家,自当酬庸。公禀中说他‘以劳定国,以死勤事,始终不离京城’,拿这个理来请在京师建立专祠,理由很牵强,李鸿章到京,‘开市肆以通有无,运银米以资周转’,对百姓诚然有益,不过身为重臣,这亦是分内该做之事,何足言功?李鸿章的功劳是议和,议和在那里,不能说是为那里立了功。譬如中日和约是在日本马关订的,莫非可以说他在马关立了功?”

“这话倒也不错。”慈禧太后点点头,“不过,既然京师有这么多人联名公禀,似乎也不便过拂民意。”

这话鹿传霖与王文韶都不曾听见,荣禄听见了却不愿与鹿传霖公然在御前争辩,所以这样答奏:“请皇太后、皇上问问瞿鸿矶,看他有什么献议。”

“那,”慈禧太后说道:“瞿鸿矶就说吧!”

瞿鸿矶当然识得荣禄的用意。心想,鹿传霖的气量狭,与他意见不同,必致忌恨,但荣禄却会心感。取舍之间,无所犹豫,自是支持荣禄。

“臣愚昧,”他不慌不忙地说:“窃以为事出非常,恩出格外,不可以常情衡量。圣明在上,李鸿章的功绩,全在皇太后、皇上洞鉴之中,是否逾格加恩,以示优异,使中外晓然于皇太后、皇上惓惓于老臣之至意,则非臣下所敢擅请。”

话虽如此,态度已很明白,是赞成李鸿章在京师建立专祠。慈禧太后便问:“皇帝是怎么个意思?”

“似乎可以许他。”皇帝仍然是极谨慎的回答:“不过,到底该怎么办,请皇太后作主。”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准吧!”

于是,在鹿传霖与王文韶茫然不辨所以之中,这一个折子有了着落。另外一个折子,也是奕劻代言,说英美两国公使送来一件照会,请求将张荫桓开复原官。

提到这件事,慈禧太后可就不高兴了。在她心目中,张荫桓是不折不扣的“帝党”,而且认为皇帝之想学洋人,主要的是出于张荫桓的教唆。所以这时候听荣禄请示,便冷冷地说道:“张荫桓开复不开复,与洋人什么相­干­?这种闲事不是管得没道理吗?”

“是!”荣禄答说:“只有委曲求全。”

“我不管这件事!”慈禧太后很快地说:“你们问皇上。”皇帝要避嫌疑,急忙说道:“张荫桓荒谬绝伦,罪有应得,不能开复。”

这一下成了僵局,荣禄很勉强答应一声:“是!”却抬眼望一望慈禧太后,有着乞求之意。

听皇帝那样说法,慈禧太后心里比较好过了些,同时也想到,京师的民情不可拂,英美两国公使的面子又何可不给。不过,话说得太硬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只能先宕开一笔:

“且搁着再说。”

“是!”这一次,荣禄答得很响亮。

等退出行宫,瞿鸿矶找个机会,悄悄问道:“中堂,这件事该怎么办?洋人­性­急,等他们来催问,就不合适了。”

“太后已经准了。”荣禄很有把握地,“你办个旨稿,准予加恩开复原官,明天一早送上去,看过就发。”

“是!”瞿鸿矶又问:“如何措辞?”

“越简单、越含糊越好。”荣禄想了一下又说:“不必谈张樵野的功过,把交情卖给英美公使。”

于是瞿鸿矶略想一想,振笔直书:“据奕劻奏:英美两国使臣,请将张荫桓开复等语,已故户部左侍郎张荫桓,着加恩开复原官,以昭睦谊。”

接着又写个奏片,更为简略,只说拟就上谕一件,恭候钦裁,连同旨稿一起用黄匣子装好,递入寝宫。第二天一早发下,奏片上朱批“知道了”,是认可了那道上谕。

这天驻跸顺德府治的邢台,是个大站,传旨多留一天,因为在邢台接驾的人很多,为了笼络起见,不能不破工夫召见抚慰。当然,召见袁世凯,决不止于抚慰笼络,别有一番指示。

这又是皇帝一件心头愤懑的事。慈禧太后很了解皇帝的心境,也略微有些不安,怕“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皇帝会对袁世凯说几句很严厉、很不得体的话,将局面搞僵了。因此,存着戒心,避免对袁世凯有何优礼的词­色­。

这一来,召见远道入觐的封疆大吏,照例有的询问旅况的亲切之词,在袁世凯就听不到了。只听慈禧太后问道:“你是那一天接事的?”

“臣是皇太后万寿那一天在山东交卸,十月十一日起程,十六接印,十七在保定接的事。”

“直隶地方很要紧,又兼了北洋大臣,责任很重,你总知道?”

“是!臣蒙皇太后、皇上特加拔擢,恩出格外,日夜战战兢兢,唯恐不符报称。好得是,密迩九重,有事随时可以请训,谨守法度,当能稍减咎戾。”

“你能记住‘谨守法度’这句话,就是你的造化。”慈禧太后又说:“你接事快一个月了,直隶的情形,大概也很清楚了,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样整顿?”

“上年拳匪作乱,直隶受灾严重,这次摊派赔款,直隶的负担也不轻,民穷财尽,实在为难。不过,”袁世凯紧接着提高了声音说:“事在人为!臣受恩深重,决不敢丝毫推诿。上解京饷,下苏民困,唯在剔除中饱,直隶的吏治,废弛已久,臣只有破除情面,将贪劣各员,指名严参,庶几一面可以除弊兴利,一面可以振作民心。”

听得这番话,慈禧太后不能不心许,特别是“上解京饷,下苏民困,唯在剔除中饱”那句话更觉动听。因而点点头说:“你能这样做,很好,你要参的人,只要庸劣有据,朝廷没有不准你的。”

“是!”袁世凯碰个响头,“皇太后圣明!臣一定实心实力,放手去办。”

“现在国家的难处是,出项多,进项少,从前北洋花的钱不少,可是练兵的实效在那里?提起来叫人伤心!”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你练兵、带兵,一向是好的。这军务上头的整顿,你也要格外费心才好。”

提到这一层,袁世凯就更有话说了。但以关碍着荣禄,却不能畅所欲言,因而反不能即时回答。

“北洋积习,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他一面想,一面说:“自经荣禄整顿,已有绩效,上年拳匪之乱,若非董福祥不听节制,不会有那样不可收拾的局面。整顿军务,首要在整饬纪律,骄兵悍将,万不可容,臣到任后奏请严办董福祥,明正典刑,不仅是为了一纾公愤,亦是为了整顿军务着想。”

“董福祥自然该死。不过,”慈禧太后的声音有点泄气,“朝廷亦有朝廷的难处。”

“是!投鼠忌器,臣亦明白。只是臣耳闻目击,到处听人咒骂董福祥,不能不上折子说话。”

“这件事暂且不必办了。”慈禧太后顾而言他,“李鸿章去年奏请开办‘顺直善后赈捐’,不知道顺手不顺手?”

这一问,是在袁世凯估量之中,不慌不忙地答道:“此次赈捐,已收起两百多万银子,臣一到任后,关照藩库,暂时封存。如今饷源支绌,难得凑成巨数,拉散了未免可惜。至于如何开支,臣要请旨允准以后,方敢动用。”

最后这句话,大慰慈怀,不自觉浮起了笑容,“袁世凯,”

慈禧太后问道:“你打算怎么样动用呢?”

“臣目前还不敢说。皇太后、皇上回銮以后,刷新庶政,百废待举,用款必多,当然要先顾到部库。”

听这一说,连皇帝都动容了。自从亲政以来,十来年召见过的督抚,不知多少,提到“钱”之一字,无不哭穷,富庶省分最好自己收,自己用,贫瘠省分则最好朝廷有严旨,规定确数,督饬他省接济,从没有一个人顾到部库。所以听见袁世凯这样说法,不免有耳目一新之感。

皇帝如此,他人可知!慈禧太后连声夸赞:“好!好!你能这样存心,才真是顾大局的人。朝廷自然很为难,不过也不会不顾到各省。提拨各省赈捐这件事,部里正在拟章程,最多也不过提个三、五成。你那里既然已经收起两百多万银子,自己也很可以办一两件大事。”

“是!”袁世凯这才说到他想说的话:“直隶幅员辽阔,大乱之后,门户洞开,臣打算先招募­精­壮,练成一支得力的队伍,分布镇扎,守住了各处要紧的地方,然后淘汰冗弱,才不至于引起变故。这笔练新军的经费,分年筹措,目前打算从赈捐中提一笔支用。是否可行,请皇太后、皇上的旨。”

“可以!可以!”慈禧太后说:“你跟荣禄去商量。”

接着,慈禧太后又细问他以前在小站练兵,以及在山东剿拳匪的情形。袁世凯详于前而略于后,因为虽说义和团那套装神弄鬼的伎俩,慈禧太后早已识破,但毕竟亦受过愚,听在心里,不是滋味,故而以少说为妙。

“你手下可有好的人才?”慈禧太后问道:“想来练兵总有帮手?”

“帮臣综理营务的,是编修徐世昌。他的见识,才­干­都是好的。”

“编修?”慈禧太后诧异,“是翰林吗?”

编修当然是翰林。但翰林有红有黑,大不相同,第一等的入值南书房,是真正的所谓“天子文学侍从之臣”,第二等的选入讲幄,加日讲起注官衔,例得专折言事;第三等的,三两年总能派到一趟差使,譬如国史馆、实录馆的文字之役等等。当然,翰林必应“考差”,不然不但出不了头,而且日子都会混不下去。

徐世昌就是个不入流的黑翰林,凡应考差,必定落选,从未点过考官,所以慈禧太后不知其人,而皇帝是知道的。

“徐世昌是光绪十二年丙戌的翰林。”他为慈禧太后作说明:“跟陈夔龙一榜的。笔下不怎么样,从未派过差使。”

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袁世凯:“徐世昌是什么时候到你营里的?”

“臣在小站练兵的时候。”

慈禧太后心想,其时的袁世凯还只是直隶臬司。翰林的身分尊贵,非有特别的缘故,疆臣不准奏调翰林,当然,翰林自愿相就,亦无不可。但爱惜羽毛的翰林,入疆臣幕府,必须府主是名督抚,而又为翰苑前辈,如曾国藩、胡林翼、沈葆桢、丁宝桢、李鸿章之流,方肯降心相从。袁世凯官不过臬司,出身虽是世家,但连学都不曾进过,徐世昌肯委屈如此,或者别有原因,其人无足深谈了。

于是慈禧太后问到另一个人,“你保的津海关道唐绍仪,想来是洋务上的一把好手?”

“是!”袁世凯答说:“他是故爵臣曾国藩第一批选派赴美的幼童,从小生长在美国,对洋人的政务、风俗、习­性­,十分熟悉。臣奉派到北洋,与洋人的交涉甚多,故而奏请以唐绍仪署理津海关道,已蒙恩准。以唐绍仪的实心任事,必不至于辜恩溺职。”

“你要叫他格外出力才好。”慈禧太后说:“他既然从小由朝廷派到美国,完全是国家培植的人才,与别的人可不一样。”

“是!”袁世凯答说:“臣一定剀切晓谕。”

问到迎銮的情形,袁世凯灵机一动,想到一件事。他从保定动身南来时,唐绍仪正由北京到保定,谈到驻京各国公使,曾有一件照会致送外务部,说是两宫从正定府乘火车进京,随扈王公大臣、文武官员座车,以及装运行李的车厢,共需二百辆之多,已抽调齐全,点交铁路局道员孙钟祥。至于两宫到京的确期,请外务部先期告知,以便各国公使在京准备迎接。此事必为慈禧太后所乐闻,不管外务部曾否奏报,这时候不妨再提一提。

于是,等将迎銮的部署,由此地谈到正定,该换火车时,乘机说道:“皇太后、皇上所御花车,由督办铁路的盛宣怀预备,其余扈从人等座车、行李车,共需车厢两百节,臣已督饬唐绍仪向各国公使交涉,调拨齐全。唐绍仪曾面询各国公使,皇太后、皇上回京,应如何恭迎?各国公使表示,先要知道大驾莅京的确期,当照会外务部询问。照目前行程,如果正定、保定各驻跸一天,本月二十五可以到京,是否照这个日期通知各国公使?请旨办理。”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又惊又喜,各国公使已预备迎驾,这个面子很可以过得去了!当时想一想说道:“外务部还没有奏上来。正定、保定总要多住一两天,准日子不能定,反正月底以前一定到京。”

“是!臣照此通知好了。”

“这唐绍仪很能办事。”慈禧太后用嘉许的口气说:“我还没有见过这个人,你叫他到保定来等,我要问问他。”

“是!”袁世凯答说:“唐绍仪原该送部引见,因为乘舆在外,从权办理。臣遵谕让他即日到保定来候旨。”

慈禧太后点点头,又说:“盛宣怀有病,不能到直隶来,他预备的火车,妥当不妥当,也不知道。你不必随扈了。明天就先回正定,替盛宣怀照料照料。”

“是!”袁世凯立即答说:“铁路虽由盛宣怀督办,但在臣的辖境之内,臣自然不敢漠视。盛宣怀预备的花车,臣已去看过两次,现奉慈谕,臣明天赶回去再仔仔细细看一看,务期妥善,请皇太后万安。”

“好!好!你跪安吧!有事到保定再谈。”

袁世凯答应着,恭恭敬敬地磕头退下,随即去见荣禄,将召见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只瞒着一件事,就是各国公使如何如何,因为这是无端冒功,而瞿鸿矶是外务部尚书,怕他知道了不高兴。

然而瞿鸿矶还是知道了。因为慈禧太后问到此事,少不得转述袁世凯的话。瞿鸿矶立即电询庆王,回电说是照会已经接到,由于两宫回京确期须到保定才能决定,不必亟亟,所以此项照会不用电奏,仍照平常规矩驿递,估计日内当可到达行在。

瞿鸿矶跟沈桂芬一样,办事勤慎谨密,是一把好手,就是气量太狭。各国公使是不是跟唐绍仪说过那些话,固可不论,但袁世凯知道了这回事,竟不告诉外务部而直接上奏,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于是一个找机会报复的念头,就此横亘在胸头了。

九十

到得正定,第一件事是去看花车。前两次去看,多少有些观摩的意味,对铁路局的道员,仿佛接见隔省的差官。尽管人家按规矩,口口声声:“是!大帅。”而他说话,却须带着请教的语气。可是,这一次不同了,奉旨查看,全然照钦差的派头行事了。

花车原预备了五辆,太后、皇帝、皇后、大阿哥、瑾妃各一辆,大阿哥被逐出宫,多来一辆,自然移归慈禧太后,作为卧车。

袁世凯先看座车。迎门是一架玻璃屏风,转过去在右面开门,穿过一段秘道,里面是半节车厢成一大间,中设宝座,两面靠窗设长桌,黄缎绣龙的椅垫、桌围,地上铺的是五­色­洋地毯。壁缦黄绒,摸上去软软地,因为里面还垫着一层厚厚的俄国毛毯。

宝座之后,左右两道门,通至卧车,此时正在加工装修,最触目的是,靠窗横置一张极宽的洋式大铁床,袁世凯略扭一扭脸问道:“这合适吗?”

陪在他身旁的一个官员叫做陶兰泉,是盛宣怀特为从上海派来的,此人出身洋行,对一切起居服用十分内行,置这张铁床是很经过一番心思才决定的。原来慈禧太后在西安,因为忧心国事,兼以起居不适,肝气痛的毛病,愈来愈厉害,李莲英便弄来一副极­精­致的烟具,熬得上好的“大土”,劝她“香两口”玩儿。偶尔一试,果然肝气就不痛了。先是发病才抽,渐渐地有了瘾,大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之势。

抽大烟必得用大床横躺着,不然起卧不便,烟盘亦无放处。可是,火车上抬上一架红木大床去,狼狈不便。陶兰泉心想,上海的长三堂子,自从改用铁床,由于名为“席梦思”的床垫特厚特软,大行其道,何不仿照以行?只是西洋铁床照洋人的身材设计,床脚高了些,上下不便,然而这也不碍,锯短了就是。

如今听袁世凯问起,陶兰泉不便说破,是为了便于慈禧太后抽大烟,更不能明告,这是来自长三堂子里的灵感,只得陪笑答道:“御榻不宜过小,如用红木大床,又以搬运不便,不得已从权。大帅如以为不合适,应该怎么改,请吩咐。”

袁世凯摆架子、打官腔的目的,是要人知道,不管是那个衙门派到直隶来的官员,都得听他的号令,如今陶兰泉既已当他顶头上司般看待,自然不为已甚。而况,盛宣怀交通宫禁,已非一年,或许这张铁床的设置,正是李莲英的授意,如果自作主张,要陶兰泉更换,那不就误蹈马蜂窝,惹来的麻烦小得了。

这样想着,心中一动,随即说道:“两宫的起居习惯,外廷无从得知,等我问了内务府大臣,再作道理。”

他是试探陶兰泉,意料中如经李莲英指点授意,或许就会这么回答:似乎不必再问内务府,因为已经问过李总管。但陶兰泉很深沉,附和地答一声:“是。”使得袁世凯始终无法了解,备这张御榻到底问过李莲英没有?

※※※

两宫到正定的那天,谜底就揭晓了,并未问过李莲英,但颇为赞许,表示慈禧太后一定会中意。这是袁世凯所派的人,陪同李莲英去看花车时,听他亲口所说。

接着,又听人来说,慈禧太后召见陶兰泉,竟花了三刻钟的工夫,除了对盛宣怀主持的铁路总公司,以及正在兴工中的芦汉铁路南段的情形,问得很详细以外,还殷殷垂问盛宣怀的病状。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使得袁世凯心头大起波澜。盛宣怀一直是他心目中的一个劲敌,不过一个办轮船、办电报、办铁路,一个练兵、带兵,彼此并无利害上的直接冲突,不妨客客气气。但自他接了李鸿章的遗缺,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盛宣怀自北洋起家,固由于李鸿章的一手提拔,但轮船、电报、铁路,由北洋发端创办,亦一直受北洋的支配。萧规曹随,例不可废,而盛宣怀竟迄无表示,仿佛招商局、电报局、铁路总公司与北洋风马牛不相及似地。本以为自己接事未几,盛宣怀又在病中,一时还来不及通款曲,此刻一看,情形不妙。很显然地,他有这么硬的靠山,自然会趁此机会,脱离北洋,自立门户。果然所愿得遂,总督兼北洋大臣这个头衔,不过虚好看而已。

袁世凯向来谋起即动,不稍犹豫,他已经看清楚,要保持北洋的局面,有所展布,非得先制服盛宣怀不可。而制敌机先,此刻就应该动手。

于是,他找了新近罗致入幕的智囊杨士骧来,屏人密议,决定在荣禄以外,更结奥援,而从各种条件,各种迹象去看,瞿鸿矶的势力方兴未艾。不结奥援则已,要结,第一个就要在瞿鸿矶身上下工夫。

这就少不得要委屈自己了!若要亲近,最有效的办法是“拜门”。其实,细想起来也不算委屈,瞿鸿矶是同治十年的翰林,那时自己还只有十三岁,跟着叔叔在南京念书,论年岁、论学业,皆足以为师,至于论官位,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头衔,虽然煊赫,但毕竟这两三年才巴结到红顶子,而瞿鸿矶是早就放过学政的了,况且现任军机大臣,宰相之位,则总督又何以不可拜之为师?

不过,话虽如此,却也要两厢情愿才好。料想瞿鸿矶不至于会将当总督的门生,摒诸于门墙之外,就怕他受宠若惊,谦辞过甚,搞得成了僵局。因此,细细商量下来,仍然以先作试探为主。

“不妨先写封信,微露其意。”杨士骧说:“当然,意思要恳切。”

袁世凯点点头说:“如果碰了钉子呢?”

“钉子是不会碰的。也许瞿大军机不肯受门生之称,约为昆季,那也一样。”

实际上是不一样的。拜门虽说关系较为亲近,到底矮了一截,若能换一份兰谱,结为兄弟,说起来把兄是大军机,尽够唬人的了。

这是袁世凯心里的盘算,不便说破。只请司笔札的幕友写了一封四六信,先盛赞瞿鸿矶道德文章,次道久已仰慕之意,最后表示,想执贽请益,但怕冒昧,意思是只要瞿鸿矶答应一声,门生帖子立刻就会送上。

收到这封信,是在两宫自正定启跸的前夕,袁世凯正在指挥办差,忙得不可开交的当儿,戈什哈送来一封信,是军机章京写的,说瞿鸿矶希望跟他见一面,如果得空,请即命驾。

自己不写回信,而由军机章京出面,事情就有眉目了。在袁世凯想,这是瞿鸿矶已经允诺,而又不便遽以师弟相称,信中的称谓很为难,所以托军机章京代约。当时便将早已备好的一份一千两银子的贽敬,带在身上,到瞿鸿矶的公馆去拜会。

一会了面,只见瞿鸿矶双手高捧着他的那封信,连连打拱:“慰翁,慰翁,你真会开玩笑!”他说:“足下疆臣领袖,怎么说要拜我的门?我又何德何能,敢如此狂妄?慰翁,我连信都没法子复,只有当面请你来,一则道谢,再则道歉。大札请收了回去吧!”

这是实实足足的一个钉子,碰得袁世凯好久说不出话来,只道得一声:“世凯一片诚心……。”便让瞿鸿矶把话打断了。

“慰翁,请你不必再说。万万不敢当,万万无此理!”

碰了钉子回来,袁世凯心里自然很难过,平生没有做过这样窝囊的事!不过,他善于作假,有喜怒不形于颜­色­的本事,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此行所遭遇的难堪。

※※※

十一月二十四慈禧太后与皇帝由正定府乘火车抵达保定,传旨驻跸四天,定二十八回京。这个日子由钦天监慎重选定,是宜于回宫的黄道吉日。

就在这一天下午,庆王由北京到了保定。火车刚一进站,只听洋鼓洋号,喧阗盈耳,庆王从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一队身材高矮胖瘦一律的新建陆军,高擎洋枪,肃立正视,领队的军官,出刀斜指,再前面就是全副戎装的袁世凯,率领红顶辉煌的好些文武官员在迎接。等火车徐徐停下,车门刚好接着月台上所铺的红地毯,袁世凯却从地毯旁边,疾趋上车,进门立正,行的是军礼。

这使得庆王大感意外,不等他开口,便即问道:“慰庭,你今天怎么换了军服?”

总督是一品服­色­,就算带队来迎接,亦不妨换穿战袍马褂的行装,如今袁世凯头上虽仍是红顶花翎的暖帽,身上却着的是黄呢子、束皮带的新式军服,在庆王看,他不免自贬身分了。

而袁世凯另有解释,“回王爷的话,”他说:“世凯不敢故违定制,只是负弩前驱之意。”

这层意思是庆王所不曾想到的,等弄明白了,却深为感动。负弩前驱是汉朝地方官迎接天子之礼,袁世凯师法其意,固不仅在于对亲贵的尊礼,而是他自己表明,在庆王面前他不过如亭长之流的末秩小吏而已。以疆臣领袖的直隶总督,肯如此屈节相尊,在庆王是极安慰、极得意之事,因此,即时就另眼相看了。

“慰庭,你言重了!真不敢当。”庆王携着他的手说:“咱们一起下车。”

车门狭了一点,难容两人并行,袁世凯便侧着身子将庆王扶下踏级,步上地毯。而擎枪致敬的队伍,却又变了队形,沿着地毯成为纵队,队官一声口令,尽皆跪倒。地毯的另一面是以周馥为首文武官员,垂手折腰,站班迎接。庆王经过许多迎来送住的场面,都不甚措意,唯独这一次,觉得十分过瘾。不由得笑容满面,连连摆手,显得很谦抑似地。

到得行邸,布置得十分讲究,亲王照例得用金黄|­色­,所以桌围椅帔一律用金黄缎子,彩绣五福捧寿的花样,益觉富丽堂皇,华贵非凡。庆王心里在想,难为他如此费心,大概虽不及两宫,总赛得过李莲英。

这时,袁世凯已换了衣服,全套总督的服饰,率领属下参见,行了两跪六叩的大礼,方始有一番照例的寒暄。

“世凯本想亲自进京去接的,只为消息来得晚了。”

这话就说错了。两宫入境,总督扈跸,何能擅自进京去接亲王?不过,袁世凯的神情异常恳切,所以庆王不以为他在撒谎,只是任封疆不久,不懂这些礼节而已。

于是,他说:“这样,已经深感盛情了,那里还敢劳驾?”

他又问:“两宫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两点钟。”袁世凯答说:“皇太后曾提起王爷,说是本不忍再累王爷跋涉一趟,不过京里的情形,非问问王爷不可。”

“皇太后无非担心洋人,怕他们有无礼的要求,其实是杞忧。”

“有王爷在京主持一切,当然可以放心。不过,听皇太后的口气,似乎对宫里很关心。”

“喔!”庆王很注意地,“说些什么?”

因为有其他官员在座,袁世凯有所顾忌,答非所问地说:“王爷一定累了!请先更衣休息,世凯马上过来伺候。”

“好!好!”庆王会意,“咱们回头再谈。”

等袁世凯告退,时将入暮,随即有一桌燕菜席送到行邸。庆王吩咐侍卫,请荣禄、王文韶、袁世凯一起来坐席,但随即又改了主意,只请了袁世凯一个人。

这为的是说话方便,庆王要问的是慈禧太后缘何关心宫禁?于是袁世凯将得自传说的一件新闻,悄悄说了给庆王听。

据说,慈禧太后从开封启驾之后,经常夜卧不安,有几次梦魇惊醒,彻夜不能合眼。起先,宫中对此事颇为忌讳,没人敢提一个字,这几天才渐渐有人泄露,说是慈禧太后常常梦见珍妃。

梦见珍妃而致惊魇,当然是因为梦中的珍妃,形象可怖之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于禁城日近,记忆日深,所以慈禧太后才会梦见珍妃,而一梦再梦,无非咎歉甚深,内心极其不安之故。庆王在想,消除不安,唯有补过,拳祸中被难的大臣,已尽皆昭雪,开复原官,然则何尝不可特予珍妃恤典?安慰死者,不正就是生者的自蔚之道吗?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如果太后问起,我自有话回奏。

慰庭,你还听说了什么没有?“

“还有,听说太后当初只带了瑾妃,没有带别的妃嫔,不无歉然。这趟回宫,很怕有人说闲话。王爷似乎也该有几句上慰慈衷的话。”袁世凯紧接着说:“宫闱之事,本不该外臣妄议,而况又是在王爷面前。只是爱戴心切,所以顾不得忌讳了!”

“慰庭,你不必分辩,你的厚爱,我很明白。提到只带瑾妃……。”

庆王奕劻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他本想告诉袁世凯,慈禧太后带瑾妃随行,并非有爱于瑾妃,相反地,是存着猜忌之意,才必须置之于肘腋之下。就如他的两个女儿,慈禧太后带在身边,是当人质,若以为格外眷顾,岂非大错特错?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就眼前来说,帘眷复隆,则又何苦再提令人不怡的往事。这就是他话到口边,复又咽住的缘故。

见此光景,袁世凯自然不会再多说。他要说的话还多,此刻先提一件很要紧的事,“王爷,”他说,“从恭王下世,亲贵中全靠王爷在老太后面前说得动话,无形中不知道让国家、百姓受多少益处。此番回銮,督办政务,有许多新政开办,王爷忙上加忙,世凯可有些替王爷发愁呢!”

前面那段话很中听,最后一句却使庆王不解。“喔,”他率直地问:“慰庭,你替我愁些什么?”

“事多人多应酬多。不说别的,只说太后、皇上三天两头有赏赐,这笔开销颁赏太监的花费就不小。”

这一说,说中了庆王的痛痒之处,不由得大大地喝了口酒,放下杯子,很起劲地说:“这话你不提,我也不便说。既然你明白我的难处,我就索­性­跟你多谈一点苦衷。我管这几年总署,可真是把老本儿都贴完了!外头都说总理衙门如何如何阔,这话不错,不过阔的不是我,是李少荃、张樵野,不是他们人都过去了,我还揭他们的旧帐,实在是有些情形,为局外人所想象不到。总理衙门的好处,不外乎借洋债、买军火器械之类有回扣,可是有李少荃、张樵野挡在前面,你想有好处还轮得到我吗?”

以亲王之尊,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正人君子,必然腹诽目笑,而袁世凯却是欣喜安慰。因为这不但表示庆王已拿他当“自己人”,所以言无顾忌,而且庆王的贪婪之­性­,自暴无遗,只略施手段,怕不把他降服得俯首帖耳,唯命是听。

可是在表面上,他却是微皱着眉,替庆王抑郁委屈的神情,“怪不得从前恭王不能不提门包充府中之用!”他说:“不过,恭王的法子,实在不能算高明,局外人不说恭王无奈,只说他剥削下人。如今王爷的处境与恭王当年很相象,等世凯来替王爷好好筹划出一条路子来。”

“那可是承情不尽了。”

话虽如此,袁世凯却不接下文,这是有意让庆王在心里把这件事多绕几遍,好让他一次又一次地体认到,这件事对他是如何重要?

果然,庆王每想一遍,心便热一次,恨不得开口动问,他打算怎么样替自己筹划?袁世凯看看是时候了,始将筹思早熟的办法说了出来。

“北洋的经费,比起李文忠公手里,自然天差地远,但也不能说就没有腾挪的余地。如今北洋的局面,好比式微的世家,诚不免外强中­干­,不过江南有句俗语‘穷虽穷,家里还有三担铜’,不说别样,只说北洋公所,在京里,在天津,空着的房子就不知道多少,倘能加意整顿,不能奏销的额外用度,就有着落了!”袁世凯略停一下,用平静但很清晰的声音说:“以后,王爷府里的用度,从上房到厨房都归北洋开支好了。”

“什么?”庆王问一句:“慰庭你再说一遍。”

“以后,王爷府上的一切用度,不管上房的开销还是下人的工食,都归北洋开支,按月送到府上。”

有这样的事?那不就象自己在当北洋大臣吗?事情太意外,庆王一时竟不知何以为答了。

“王爷如果赏脸,事情就这样定局。”

“是、是!多谢,多谢!不、不!”庆王有些语无伦次地,“这也不是说得一声多谢就可以了事的!总之,慰庭,有我就有你!”

当然,如果他想享受这一份“包圆儿”的供给,就非支持他当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不可,这是再也浅近不过的道理,庆王自然明白。袁世凯为了表示他说话算话,即时便有行动,一面起身道谢,一面取出一个早备好了的红封袋,封面上公然无忌地写着“足纹一万两”,双手捧了过去,口中说道:“请王爷留着赏人!”

凡是对亲贵献金,都说“备赏”,已成惯例,不过脱手万金的大手笔,实在罕见。庆王将红封袋接在手中,踌躇了一会说:“‘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我亦不必多说什么了!”

※※※

第二天,慈禧太后两次召见庆王。第一次有皇帝在座,有些话不便问,第二次“独对”,殿外只有李莲英在伺候,不妨细谈宫中的情形。其实,慈禧太后所知道的情形已经不少了。宫中虽有文宗的两位老妃,而论位号之尊,有穆宗的敦宜荣庆皇贵妃,亦就是同治立后时,慈禧太后所属意的刑部侍郎凤秀之女,但“当家”的却是瑜贵妃。

瑜贵妃亦是穆宗的妃子。同治十一年大婚,先选后妃,次封两嫔,瑜贵妃即是其中之一。自穆宗因“天花”崩逝,慈禧太后所恨的是皇后阿鲁特氏,所宠的是初封慧妃的敦宜皇贵妃,而所重的却是今已晋位贵妃的瑜嫔。因为她知书识礼,极懂规矩,而且赋­性­淡泊,与人无争。谁知德­性­之外,才具过人。当两宫仓皇出奔,宫中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日夕以泪洗面,幸亏瑜贵妃镇静,挺身而出,指挥太监,分区守护宫门,又抚慰各处宫眷,力求安静。以后联军进京,大内归日军管辖,一切交涉,都由瑜贵妃主持,内务府大臣承命而行,处理得井井有条。宫中不致遭到兵灾,而且居然能保持皇室的尊严,瑜贵妃的功劳,实在不小。

因此,慈禧太后不但对她更为看重,而且也存着畏惮之意,召见庆王,首先便问到她的意向态度。

“当时的情形,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洋人进了城,宫里都不知道。头天晚上召见军机,只剩下王文韶、赵舒翘两个,要车没有车,要人没有人,赤手空拳,怎么能带大家走?可是,说起来总是我做当家人的,丢下大家不管。其实,我们娘儿俩吃的那种苦,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倒还不如她们在宫里还好些。”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说:“我想,别人不明白,瑜贵妃总应该体谅得到吧?”

“是!”庆王答说:“瑜贵妃召见过奴才两次,每次都是隔着门说话,奴才这次来接驾之前,还特为请见瑜贵妃,请示可有什么话让奴才带来?瑜贵妃吩咐:”你只面奏老佛爷,寝殿后院子,我特别派人看守,一点都没有动!‘“

这话旁人不解,慈禧太后却能深喻,而且颇为欣慰。原来在长春宫与乐寿堂的后院,慈禧太后埋着几百万的现银,瑜贵妃说这话,即表示这批银子毫未短少。

由此可见,瑜贵妃是一片心向着太后,这更值得嘉许。慈禧太后心想,回宫以后,自然没有人敢当面发怨言,可是私下窃议,亦最好能够抑止。这还得靠瑜贵妃去疏导。

“你回去告诉瑜贵妃,就说我说的,一起二十多年,到这一回,我才知道她竟是大贤大德的人,以前真正是埋没了她。宫里多亏得她,我是知道的,盼她仍旧照从前一样尽心,宫里务必要安静。”

最后这句话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些。庆王心领神会,随即答说:“是,奴才一定照实传懿旨,盼瑜贵妃照旧尽心,宫里务必要安静,别生是非。”

“正是这话。”慈禧太后停了一下,以一种不经意闲聊的语气问道:“这一年多,有人提到景仁宫那主儿不?”

庆王一时不解所谓,细想一想才明白,珍妃生前住东六宫的景仁宫,便即答道:“奴才没有听说。”

“总有人提过吧?”

“奴才想不起来了。”

“你倒再想想!”慈禧太后加强语气说:“一定有人提过。”

这样凄戾的宫闱之事,当然会有人谈论,只是不便上奏,因为所有的议论,都认为慈禧太后这件事做得太狠,而且也不必要,即使珍妃随扈,她难道就能劝得皇帝敢于反抗太后,收回大权?

不过慈禧太后这样逼着问,如果咬定不曾听人谈过此事,不免显得不诚,甚至更起疑心,以为有什么悖逆不道,万万不能上闻的谬论在。因此庆王不能不想法子搪塞了。

于是,他故意偏着头想,想起读过的几首词,可以用来塞责。

“奴才实在不知道有谁提过这件事,只仿佛记得有人做过几首词,说是指着这件事。不过,奴才也没有见过这些词。”

居然形诸文字,慈禧太后更为关切,“是那些人做的词?

她问,“说些什么?”

“做诗做词的,反正总是那些翰林。”庆王答说:“词里说些什么,奴才没有读过原文,不敢胡说。”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把那些词找来,我倒要看看,是怎么说?”

“是!奴才马上去找。不过……。”

“一定要找到!”慈禧太后不容他说完,便即打断:“越快越好。”

于是退出行宫,庆王立刻派人去访求,有个军机章京鲍心增抄了一首词、十二首诗来。词是当代名家朱孝臧的一首《落叶》,调寄《声声慢》,注明作于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只是十天以前的事。庆王在亲贵中算是喝过墨水的,但词章一道,很少涉猎,所以得找一本词谱来,按谱寻句,方能读断:

“鸣螀颓砌,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拚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

读是读断了句,却以典故太多,到底有何寄托?不甚了了。不过除却“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这两句刺眼以外,别无悖逆忌讳之句,不妨进呈。接下来再看诗。

诗是十二首七律,题目叫做“庚子落叶词”,下注“重伯”二字。这个名字,庆王是知道的,曾国藩之孙,曾纪鸿之子曾广钧,号叫重伯,是光绪十五年的翰林。

七律而在一个题目之下做到十二首之多,自然非多搬典故不足以充篇幅,可是有些典故的字面,看得庆王直皱眉,提笔加点,作为记号,第二首的“清明寒食年年忆,城郭人民事事非”;第三首的“姑恶声声啼苦竹,子规夜夜叫苍梧”;第四首的“朱雀乌衣巷战场,白龙鱼服出边墙”;第五首的“汉家法度天难问,敌国文明佛不知”;第七首的“景阳楼下胭脂水,神岳秋毫事不同”;第十首的“鸾舆纵返填桥鹊,咫尺黄姑隔画屏”;第十一首的“三泉纵涸悲宁塞,五胜空成恨未灰”。这些句子写得皇帝与珍妃生死缠绵,看在慈禧太后眼中,自然不会舒服,说不定会替皇帝找来麻烦。

最大胆的是“姑恶声声啼苦竹,子规夜夜叫苍梧”这一联。庆王清清楚楚地记得苏东坡诗中的注,说“姑恶”是水鸟之名,习俗相传,有­妇­人受婆婆的虐待,死而化为水鸟,鸣声听来似“姑恶”二字,因而以此为名。慈禧太后与珍妃不就是婆媳?如此率直指斥,是大不敬的罪名,如果懿旨着令曾广钧“明白回奏”,只怕不是革职所能了事的。

因此这十二首诗,庆王决计留下来,可是只进呈朱孝臧一首词,似乎有敷衍塞责的意味,亦颇不妥。想来想去,只好派人再去看鲍心增,说是好歹再觅一两首来。

鲍心增居然又抄来两词一诗。词牌叫做“金明池”咏的是荷花,一首是朱孝臧所作,另一首具名“鹜翁”,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遍询左右,尽皆不知此翁何许人?少不得还要再去请教鲍心增。就这扰攘之际,袁世凯又来拜访,请进来相见,庆王将这天慈禧太后两番召见的经过,约略相告,同时也诉说了他所遭遇的困扰。

“王爷早不跟我说。”袁世凯微笑答道:“这种诗词,要多少有多少。”

“那好啊!”庆王很高兴地,“拜托多抄几首来,我好交差。”

“是!明天一早送来。”袁世凯略想一想说:“不但曾重伯的那十二首诗用不得,朱疆村的那首词,什么‘飞霜金井’、‘恩怨无端’,措词亦很不妥当,请王爷不必往上呈,免得多生是非。”

“是的!只要另外有比较妥当的文字,能够敷衍得过去,这首词当然可以不用。”

“包管妥当。”

是揣摩着慈禧太后的心理,临时找擅词章的幕友赶出来的“应制”之作,自然不会不妥当,不独“姑恶”的意味绝不会有,连“金井”的字样亦极力避免。好在天子多情,美人命薄,光是在这八个字之中,就可以找到无数诗材词料,而其事又与明皇入蜀,差可比附,取一部洪昇的《长生殿》来翻一翻,套袭成句,方便之至。

其中有一首香山乐府体的长歌,却颇费过一番心血,作用在于取悦于慈禧太后,所以独弹异调,以谴责珍妃弄权为主。

但最后一段笔掀波澜,忽然大赞珍妃,说联军进京,她不及随扈,投井殉国,贞烈可风。殁而为神,一定会在冥冥中呵护两宫。

对于这一结,庆王深为满意,也很佩服,更觉高兴,因为在慈禧太后面前,足可以交差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送了上去,慈禧太后颇为嘉许,言语与前一天不同了,认为她的心事,能为人所谅,是值得安慰之事。于是庆王乘机建议,为了慰藉贞魂,特请懿旨,将珍妃追赠为贵妃。

“我亦有这个意思。”慈禧太后一口应诺,“你就传旨给军机拟旨好了。”

军机自然遵办。不过认为懿旨以回宫之后,再行颁发为宜。慈禧太后也同意了。至于回京以后应该有体恤百姓的恩诏,以及与民更始的表示,则宜在启跸之前发布,于是两天之中,发了七道上谕。

一道是从大处落墨,而以“钦奉懿旨”的名义陈述,说:“上年京师之变,蝥贼内讧,激成大事,震惊九庙,国步阽危,皇帝奉予西狩,始念所不及此;创巨痛深,盖无时不引咎自责。”等于慈禧太后的“罪己诏”。当然,着重的是惩前毖后,“惟望恐惧修省,庶几克笃前烈,以敬迓天麻。若复侥幸图存,宴安逸豫,尚安有兴邦之一日?”而最切实的一段话是:“值此国用空虚,筹款迫切,何一非万姓脂膏,断不忍厚钦繁征,剥削元气,自应薄于自奉,一切当以崇俭为先。除坛庙各处要工,已饬核实估修外,其余可省及应裁之处,皆应力杜虚糜。”这也就等于明白宣示,象修颐和园这种大工,再也不会兴办了。

第二道亦是懿旨,在抚慰洋人,语气极其友好,说“现在回銮京师,各国驻京公使,亟应早行觐见,以笃邦交,而重使事。俟择日后皇帝于乾清宫受各国公使觐见后,其各国公使夫人,从前入谒内廷,极特款洽,予甚嘉之。现拟另期于宁寿宫接见公使夫人,用昭睦谊。着外务部即行择定日期,一并恭录照会办理。”

第三道是定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回京,当天由皇帝恭诣奉先殿、寿皇殿行礼,次日在太庙、大高殿告祭。至于圆丘、社稷坛等处择日祭告。

第四道上谕,是奉懿旨宣布慈禧太后明年春天谒陵。回銮的皇差还未办了,马上又需浩繁的供应,似乎说不过去。因此这道上谕,很费了瞿鸿矶一番心血:“銮舆播越,倏忽一载有余,当时祸乱猝乘,仓皇西幸,非常之变,至今实用痛心。每念宗社惊危,山陵震骇,岁时祭谒,废缺不修,循省多愆,易胜疚悚!兹幸安抵京师,克循旧物,理宜虔伸祀事,肃展微忱,除太庙、圜丘各坛殿,皇帝已定期告祭外;东陵西陵,理应亲行恭谒,以昭妥佑,而达明禋,着于来岁之春,敬谨诹吉,予率皇帝祗谒东陵,所有由京启銮及御道行宫,一并均着加意简省。王公各官,除每日值班及从行人员外,其余均毋庸随扈。我朝谒陵大典而外,如行围、阅伍,以及巡幸各行省、临视河工海塘诸役,列圣皆乘时顺动,常著勤劳,与古昔帝王巡狩省方,观民敷教之意,正相吻合,况现值时局艰难,尤宜不惮辛勤,躬览万方,用知庶务;嗣后亟应恪遵家法,勤举时巡,惟须轻舆减从,不致劳民伤财,方称朝廷实事求是之本旨。若如此次回銮,车马犹觉繁多,供亿亦复浩大,其应如何斟酌变通,破除常格,务使轻而易举之处,着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遵即会同悉心核议,具御请旨遵行。”

紧接着第五道,是根据左都御史吕海寰的奏请,以各项捐输太重而颁发的恤民恩旨:“去岁以来,畿辅蹂躏特甚,各省亦多水旱之灾,小民困苦流离,朝廷时深悯念,前已明降谕旨,断不忍厚钦繁征,剥削元气。兹据该左都御史所奏各节,着各该督抚各就地方情形,悉心体察,将如何筹捐之法,明白晓示,严禁绅董吏役蒙混中饱,借端需索,务除壅蔽,以通上下之情。总之于筹款之中,必以恤民为主,不准稍涉苛刻,扰累闾阎,以副朕视民如伤之至意。”

第六道亦是由于吕海寰所奏,为了筹措赔款,新增的两项捐税,就屋、就地而征的房捐、亩捐,过于繁苛,降旨督抚,各就地方情形,悉心体察,将筹捐办法,明白晓示,并严禁蒙混、中饱、勒索。

第七道上谕最耐人寻味:“原任户部尚书立山、兵部尚书徐用仪、吏部侍郎许景澄、内阁学士联元、太常寺卿袁昶,该故员子嗣几人,有无官职,着礼部迅即咨行内务府镶红旗满洲浙江巡抚查明申复。”

自从联军入京,指斥朝贵的舆论,已不能再加压制,所以七月间冤死菜市口的五大臣,被称“五忠”,徐用仪、许景澄、袁昶都是浙江人,合称为“浙江三忠”。昭雪五忠,早在上年十二月间,即有明诏,但亦仅止于开复原官而已。

原官既已开复,则大臣身死,照例应有恤典,可是上谕很难措词,当初是“明正典刑”,此时便不得谓之为“慷慨捐躯”。但如无恩恤,士论不平,迫不得已只好出以这种暗示将加恩五大臣的子孙,以慰忠魂的方式。

就这样打点得面面俱到,慈禧太后方于十一月二十八进入回銮的最后一程。从保定到京城,坐火车不过三个多钟头的途程,所以这启跸极其从容,上午八点钟上车,午刻便已到达北京永定门外马家堡车站。

车站已临时搭了一个极大的席篷,即是巡幸途中供御驾稍憩的所谓“黄幄”,不过张灯结彩,踵事增华。里面尤其讲究,陈设由古玩铺承包,佳瓷名画,只摆一天的工夫,便须花上好几万银子,当然商人到手,最多三成而已。

这一列车,共计挂了三十多个车厢,除了太后、皇帝、皇后、妃嫔、随扈大臣的座车以外,大部分车厢装的是慈禧太后的行李,亦就是各省进贡的珍异方物。花车进站停住,迎驾的百官,早已沿着两旁跪好,也有许多洋人,含笑在看热闹。早就到了马家堡在照料的内务府大臣继禄便大喊一声:

“洋人脱帽!”

一面喊,一面做手势,洋人尽皆会意,纷纷照办。只见首先下车的是李莲英,仿佛没有看到跪接的百官,径自掉身往后,去照料行李。接着是皇帝下车,亦不理百官,匆匆上轿,为的是先要赶到宫门口去跪接慈驾。

然后,慈禧太后由崔玉贵搀扶着下车,此时车头已经解卸远驶,站中肃静无声,只听崔玉贵扯开雌­鸡­嗓子不断在吆喝“老佛爷,慢慢,慢慢!”

踩着“花盆底”的慈禧太后,只有在下火车踏板的那两步,稍显艰难,一踩到地上,步履便很自如了。摇曳生姿地走了几步,站定一望,用略带惊喜的声音说:“这里好多外国人!”说着,稍微扬一扬手,有点对脱帽肃立的洋人答礼的意思。

这时居首跪接的庆王站起身来,趋跄而前,复又下跪,口中说道:“奴才奕劻恭请皇太后圣安!”

“起来!”慈禧太后很谦和地说:“起来说话。”

“是!”庆王起身又说:“请皇太后上轿。”

“不用忙!”她回身向随扈的荣禄、王文韶等人说道:“咱们总算又到了地头了!离京一年三个月了。”

“是一年四个月。”崔玉贵Сhā了句嘴。

慈禧太后没有理他,游目四顾,脸­色­怡然,于是袁世凯以地主的身分,上前说道:“请皇太后入黄幄暂息一息,以便进茶。”

“好!”慈禧太后刚一移步,发见李莲英走了来,便站着等候。

“请老佛爷过目。”李莲英将一张随带箱笼的清单,用双手呈上。

“这不用看了!皇后、格格她们,你好好照料。”

交代完了,复又前行,一入黄幄,如到寝宫,王公大臣们,便都留在外面了。

坐下刚喝了半碗茶,奏事太监来奏:“直隶总督请谒。”

慈禧太后点点头,准袁世凯进见,原来他亦只是跟那执事太监一样,充当传宣的任务。芦汉铁路的工程总司事傑多第,受铁路总公司督办盛宣怀的委托,主持两宫回銮,乘坐火车到京的一切事宜,从向比国订购花车开始,一直到此刻抵达马家堡,功德圆满,可以交差了。能有这么一番经历,在傑多第看,自是平生的殊荣,盼望能够面谒慈禧太后致敬。而袁世凯为了笼络傑多第,特意亲自为他奏请召见。

及至一起进谒,袁世凯才发觉为洋人“带班”的滋味,很不好受。面对玉座,一个站,一个跪,他在洋人身旁,凭空矮了半截。另一面还跪着一个当翻译的外务部司官,成了个“山”字形,而傑多第躯­干­特伟,肃然正立,颇有一柱擎天之概,相形之下,矮胖而又跪着的袁世凯,越显得臃肿猥琐了。

通过翻译,傑多第少不得有一番效劳不周的客气话,然后很恳切地表示,请慈禧太后指出所发现的缺点,以便改进。

“我还是第一次坐火车。以前……。”

以前,慈禧太后也坐过火车。西苑紫光阁,曾铺过短短一段铁路,运进去几节小火车,一时徐桐等辈,以禁中居然有此“怪物”,都有痛心疾首之概。慈禧太后好奇曾坐过一回,但为怕出事,不准用机车拖带,只是找了些太监前挽后推,走了十来丈远便即停止。这件事此刻来说,成了笑话,所以她顿住不言,换了嘉许之词。

“这一次你办得很妥当。我虽是第一次坐火车,已经知道火车的好处了,明年谒陵,仍旧要坐火车。”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明年会办得更好。”傑多第说:“希望下一次能够使太后更觉得满意。”

“这样才好!”慈禧太后很高兴地,略停一下问袁世凯:“他是那一国人?”

“傑多第是比国人。”

“对了!芦汉铁路借的是比款。比国是小国,不过这个洋人倒很知道规矩,办事也很实在。”慈禧太后问道:“袁世凯,你看该怎么酬谢他?”

“恩出自上,臣不敢擅拟。不过,洋人多想得赏宝星,将来回国,好在他的同胞面前炫耀。”

“好!赏他一颗宝星,你传旨给外务部,看那一等的宝星,跟他的职位相当。至于铁路上还有好些华洋司事,这一次办差很出力,一起赏五千两银子,我另外拨出来,不必动部款了。”

“是!”袁世凯答说:“赏傑多第宝星一节,臣遵慈谕传懿旨。赏铁路华洋司事的款项,万无请内帑之理。芦汉铁路在臣辖境之内,皇太后赏人的款项,自当由臣敬谨预备。”

“你这一说,我成了慷他人之慨了。多不好意思!”

慈禧太后是笑着说的,而袁世凯却似乎很紧张,碰着头说:“直隶的一切,皆在慈恩庇护覆载之下。慈谕‘他人’二字,臣万万不敢受。”

“我是随便说的,你别认真。”慈禧太后含笑望了傑多第一眼,“他如果没有别的话,你就带他下去吧!”

“是!”

于是袁世凯与外务部司官,双双跪安,傑多第则深深鞠躬辞出。接着,李莲英来请驾。由于进京的日子与时辰,是经过钦天监慎重选定,这一天的未正,也就是午后两点钟进大清门,上上大吉。所以慈禧太后不敢耽搁,一请即行。

※※※

銮舆到达正阳门,刚是午后一点,预定两点钟吉时进大清门。路程费不到一个钟头,有个消磨时间的法子,借关帝庙拈香之便,在那里等够了时间再上轿。

清朝的家法,对武圣关公,特表崇敬。早在建都沈阳时,便为关公建庙。世祖入关,复在京师建庙地安门外,顺治九年勅封“忠义神武关圣大帝”,雍正三年追封三代公爵,关公在洛阳及山西解州原籍的后裔,仿崇祀“四配”之例,授五经博士,世袭承祀。

不过,地安门外的关帝庙,灵异不及正阳门外关帝庙。此庙在月城之右,建于明朝嘉靖年间。相传明世宗在西苑修道,因为禁中关帝庙内的法身太小,因而命木工另雕一座大像。完工之后,准备易像时,曾命人问卜,卜者说是旧像曾受数百年香火,灵异显著,弃之不吉。明世宗甚以为然,因而在正阳门月城之右,另建一座新庙,而以禁中旧关帝像,移此承受香火。及至李闯破京,大内遭劫,新像不知下落,反不如旧像依然无恙。

更以位居冲要,占尽地利,所以香火益盛。慈禧太后每遇山陵大事,出入前门,必在此庙拈香,城门内外,警跸森严,唯独这一次是例外,竟然在正阳门城楼上,有人居高临下,堂而皇之地俯视慈禧太后的一举一动。

可想而知的,除却洋人,谁也不敢,亦就因为是洋人,谁也奈何他们不得。庆王唯有惴惴然捏着一把汗,但愿洋人肃静无声,而慈禧太后不曾发现,才可免除诘问谁应负此“大不敬”罪名的责任。

入庙之时,由于洋人都聚集在月城上,所以慈禧太后不曾发觉,乃至行礼已毕,休息得够了时候,一出殿,视线稍微上抬,洋人便已赫然在目。扈跸群臣,无不­色­变,预料着慈禧太后会勃然震怒,即使当时不便发作,那铁青的脸­色­,亦就够可怕的了!

那知不然!慈禧太后看得一眼,居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就象那些慈祥喜乐的老太太,看见年轻人淘气那样。接着,把头低了下去,佯作未见地上了轿子。

※※※

首扈大臣一路看着表,指挥舆伕的步伐,扣准了时间,准两点钟,进了作为紫禁城正门的端门。于是经午门过金水桥入太和门,循三大殿东侧,到后左门,外朝到此将尽,再往里走,便是“内廷”,非有“内廷行走”差使的人,不得入。

慈禧太后是在这里换的软轿,向东入景运门,越过奉先殿,进锡庆门,便是宁寿宫的区域。慈禧太后在轿中望见九龙壁屹立无恙,不由得悲喜交集,眼眶发热了。

皇帝以及近支亲贵,趁慈禧太后在后左门换轿的片刻,先赶到皇极门前跪接,等软轿过去,只有皇帝跟随在后,一进宁寿门,触目又另是一番大不相同的景象了。

原来宫眷是在这里跪接,慈禧太后亦在这里下轿。领头的是同治年间与蒙古皇后阿鲁特氏争中宫而落了下风的荣庆皇贵妃,一见慈禧太后,只喊得一声:“老佛爷!”尾音哽塞,赶紧掩口,已是哭出声来。

“想不到,咱们娘儿们还能见面!”慈禧太后勉强说了这一句,噙着泪笑道:“到底又团聚了。大家应该高兴才是。”

此言一出,自然没有人再敢哭,但都红着眼圈,照平日的规矩行事,默默地跟在身后,直往乐寿堂走去。

入殿才正式行礼,乱糟糟地不成礼数。慈禧太后一半是去年仓皇逃难,惨痛的记忆太深,亟待一吐,一半也是有意想冲淡大家可能有的怨怼,顾不得休息,便从当时出京的情形谈起,一发而不可止。

这一谈,谈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传晚膳的时刻,方始告一段落。这时慈禧太后才发现有个极重要的人物未在场。

“瑜贵妃呢?”

“瑜贵妃病了。”敦宜皇贵妃急忙答说:“她让奴才跟老佛爷请假,奴才该死,忘了回奏了。”

“什么病?”慈禧太后很关切地问:“莫非病得不能起床?”

这让敦宜皇贵妃很难回答。瑜贵妃不是什么大病,但不知是何原因,说是不能恭迎太后,请她代为奏明。此时如果说了实话,则慈禧太后必然生气,说不定就会有一场大风波,想到遭难的那一阵子,多亏瑜贵妃维持,亦不忍让她受谴责。再说,留在宫中的妃嫔,数自己的地位最尊,如果瑜贵妃能接驾而不到,就该说她。照现在的样子,自己亦有责任。

这样想下来,便只有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病这么重!”慈禧太后便喊:“莲英,你看看瑜贵妃去!

要紧不要紧?拿方子来我看。“

李莲英答应着,随即到了瑜贵妃所住的景阳宫,宫女一见是李莲英,都围着他叫“李大叔”,一个个惊喜交集地,都想听听两宫西狩的故事。

“这会儿没工夫跟你们聊闲天。”李莲英乱摇着手说:“快去跟你们主子回,说老佛爷让我来瞧瞧,瑜贵妃怎么就病得不能起床了?”

“病得不能起床?”有个宫女答说:“李大叔,你自己瞧瞧去!”

“怎么?”李莲英诧异,“瑜贵妃没有病?”

进殿一看,瑜贵妃好端端坐在那里,李莲英可不知道怎么说了?反而是瑜贵妃自己先开口:“莲英,是老佛爷让你来的吗?”

“是!”李莲英说:“敦宜皇贵妃跟老佛爷回奏,说主子病了,不能接驾。老佛爷挺惦念的。”

“多谢老佛爷惦着。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只是受了点凉,有点咳嗽。不过,我不能去接驾,就不能不说病了。”

“是!”李莲英问道:“奴才回去该怎么跟老佛爷回奏?”

“托你把我不能接驾的缘故,说给老佛爷听。”

“是!”

“喏,”瑜贵妃向上一看,“你看。”

李莲英向里望去,正面长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三个黄缎包袱,一时竟想不起是什么东西,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你打开看看!”

李莲英答应着走上前去,手一触摸到黄袱,立即想到了,“是玉玺?”他看着瑜贵妃问。

“不错,是玉玺。”

清朝皇帝的玉玺,藏之于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共有二十五方。相传最重要的一方,是高宗御制“宝谱”中列为第二的那方碧玉玺,方四寸四分,厚一寸一分,盘龙纽,文曰“皇帝奉天之宝”,被视作传国玺。此刻就供在长桌的正中。另外两方,一方是白玉盘龙纽的“皇太后宝”,一方是金铸的“皇后之宝”。

“我守着这三方玉玺,不敢离开,所以不能去接老佛爷。

莲英,请你在老佛爷面前,替我请罪。“

一听这话,李莲英不由得在心里说,这位主子好角­色­!其实,就守着这三方玉玺,又那里有不能离开之理。她故意这么做作,无非要表示她负了极重的责任而已。

想想也是,两宫西狩,大内无主,掌护着传国玺,便等于守住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保住了皇帝的位子。莫道玉玺无用,跟各国订的约,非要用了宝才作数。这样说来,瑜贵妃的功劳实在不小。

于是李莲英庄容说道:“奴才知道了。奴才一定细细跟老佛爷回奏。真是祖宗积德,当时偏偏就能留下主子,料理大事。老佛爷一定不会埋没主子的大功劳。”

“也谈不到功劳。”瑜贵妃矜持地说:“我只要能完完整整把这三方玉玺,亲手交到老佛爷手里,就算对得起自己了。”

“是!是!”李莲英请个安说:“奴才马上就去跟老佛爷回。”

说着,退后两步,转身而去。

“慢点!莲英,我还问你句话。”

“是!”李莲英站定了脚。

“珍妃的尸首还在井里。总有个处置罢?”

这话,李莲英就不敢随便回答了,“听说有恩典。”他说:“至于尸首怎么处置,倒没有听说。想来总要捞起来下葬。不过……。”

“你还有话?”

“这么多日子了!可不知道尸首坏了没有。”

“没有坏!坏了会有气味。”瑜贵妃说:“我打那儿经过好几回,什么气味也没有闻见。”

“那可是造化!”李莲英说:“若是主子有什么意思,要奴才代奏,请吩咐。”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望早早捞上来,入土为安。”

“是!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李莲英答应着走了。

回到宁寿宫,只见慈禧太后在回廊上“绕弯子”。这是她每次传膳以后例行的功课,陪侍在侧,只宜于说闲话,不便谈正经,所以李莲英静静等着,直到慈禧太后回到屋里,方始去复命。

“瑜贵妃说,让奴才在老佛爷跟前,代为请罪。她没有病,可是守着一样重要的东西,不能来接老佛爷的驾。”

“什么重要东西?”

“是老佛爷的玉宝。”

“喔,喔!”慈禧太后突然想到了,“我倒忘了!在开封的时候还想到过,一回宫,先得看看交泰殿,收着的那些玉玺,可是一颗不缺?如今可都是在瑜贵妃那里?”

“瑜贵妃那里只有三颗,是最要紧的。”李莲英说:“除了老佛爷的玉宝,万岁爷的‘奉天之宝’跟皇后的金宝,也在那里。说实在的,也真亏瑜贵妃想得到。”

慈禧太后不语,想了一下才问:“你看她的神情怎么样?

可有点儿自以为立了功劳的样子?

瑜贵妃的荣辱就看李莲英的一句话了。经过这次的风波,李莲英参透了许多人情世故,尤其是载漪父子的下场,触目惊心,发人深省,一个人得意之日要想到失意之时,平时擅作威福,无缘无故得罪许多人,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发觉,那简直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废了的那位“大阿哥”倘或平日稍微修修人缘,出宫的时候,又何至于那样难堪?

因此,李莲英毫不迟疑地答说:“奴才看不出来。想来瑜贵妃也不是那种人!”

慈禧太后点点头,表示满意,“她如果是那种人,就算我看走眼了。”略停一下又问:“如今该怎么呢?总算难为她,该给她一点儿面子。”

“老佛爷如果要赏瑜贵妃一个面子,不如此刻就召见,当面夸奖夸奖。”

“也好!”慈禧太后说:“我也还有些话要问她。”

李莲英答应着,立即派人去传宣瑜贵妃,然后又回寝殿,还有话面奏。

“回老佛爷,瑜贵妃还有点事,让奴才回奏,就是,”李莲英很吃力地说:“就是珍主子的事。”

这一说,慈禧太后很注意问:“她怎么说?”

“说是尸首该捞上来下葬。”

“那当然。不能老搁在井里。不过……,”慈禧太后沉吟着说:“这件事我也常常想到,不知道该怎么办?瑜贵妃有主意没有?”

“瑜贵妃没有说,奴才在想,这件事全得老佛爷作主,别说瑜贵妃,谁也不敢乱出主意。”

“那么,你倒出个主意!”慈禧太后说,“反正搁在井里,总不是一回事,也不知道尸身坏了没有?”

“还好,没有坏。”

“你去看过了?”

李莲英还没有到珍妃毕命之处去过,不过听了瑜贵妃所谈,已知是怎么回事,就不妨说几句假话:“是!奴才去过,虽没有揭开井盖看,可是问过,井里从没有气味,可知没有坏。那口井很深、很凉,尸身就象冰镇着,坏不了。”

“这也算是她的造化。”慈禧太后催问着,“你快想,该怎么办?”

“是!”李莲英想得很多,但想到的话不能说,只能说个简单的办法:“只有交代内务府,看那儿有空地,先埋着再说。”

慈禧太后不作声,她觉得这样办,似乎委屈了珍妃。死者不甘则生者不安,但如用妃嫔之礼下葬,又觉得有许多窒碍。而且她也还不甚明了妃嫔葬礼的细节,一时更无法作何决定。

就在这时候,宫女来报,瑜贵妃晋见,等打起帘子,只见前头走的不是瑜贵妃,而是一名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覆黄袱,再上面就是那三颗玉玺了。

进了殿,捧玺太监往旁边一站;瑜贵妃整整衣襟,跪下去说道:“奴才恭请老佛爷万福金安!”

“起来,起来!”慈禧太后就象见了亲生女儿似的,“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是!”瑜贵妃从从容容磕了头又说:“等奴才先拿皇太后玉宝缴回。”

带来的那名太监,是瑜贵妃宫中的首领,人很能­干­,这套自定的缴玺仪注,就是他斟酌出来的,此时便不慌不忙地将托盘捧了过去,弯下身子,等瑜贵妃接了过去,他才后退两步,跪在侧面远处。

接托盘在手的瑜贵妃,连玺带盘,往上一举,这使得慈禧太后倒有些茫然了。当了四十年的太后,什么隆重的仪注都经过,就没有见过眼前这一套。不过,也难不住她,略想一想,站起身来,一面向李莲英使个眼­色­,一面将托盘略扶一扶,就算接手了。

于是,李莲英躬着身子,将托盘捧了过去,供在上方案上,慈禧太后便顺手拉了瑜贵妃一把,笑容满面地说:“真难为你!”

瑜贵妃却是眼圈红红地,强笑着说:“到底又在老佛爷跟前了,奴才一颗心可以放下来了!老佛爷这一趟,可真是吃了苦了!”

“是啊!”慈禧太后只要一提道路流离之苦,就忍不住要掉眼泪,“那一路上艰难,跟你三天三夜都谈不完。”

于是慈禧太后又开了“话匣子”,从京师谈到怀来,从怀来谈到太原,又谈西安行宫的狭隘局促,话中反似有羡慕安居深宫中人之意。

李莲英先不敢拦她的兴致,直到看她有点累了,方找个空隙,提醒她说:“老佛爷也该问问瑜贵妃,在宫里的情形。”

“对了!我、皇上、皇后都不在,亏得还有你!你倒不怕?”

“奴才也怕!不过怕亦无用,只好硬着头皮,找了内务府的人来商量。奴才擅专之罪……。”

“不,不!”慈禧太后连连摇手,“如今再别说这话,我还要奖赏你。”

“老佛爷的恩典已经太多了,奴才福薄,再承受不起。不过,有件事,奴才斗胆要跟老佛爷回。”

“你说,你说!是不是珍妃的事?”

“是!”瑜贵妃说:“这件事得求老佛爷格外加恩。”

“当然!在路上我就跟皇上提过了,追封她为贵妃。明天就可以降旨意。”

“是!珍妃一定感激慈恩。可还有件事,奴才不敢不跟老佛爷回。”

“什么事?”

“珍妃两次托梦给奴才,三魂六魄飘飘荡荡的,没有个归宿,一夜到天亮,只在景仁宫跟荣寿宫之间晃来晃去,可真是件苦事!”

也真巧,就说到这里,窗户作响,西风入户,吹得烛焰明灭不定,慈禧不由得毛骨悚然,脸­色­都变了。

李莲英也有些害怕,急忙去关紧了窗户,又叫人添灯烛。慈禧太后等惊魂略定,方又问道:“那,该怎么办?珍妃托梦给你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说了。奴才不敢办。”

“怎么?”

“她说,魂魄无依,都只为没有替她设灵位的缘故。她想要在井旁边的那间小屋子里,替她设个灵位。这怎么行?奴才跟她说,荣寿宫是老佛爷颐养的地方,怎么能替她设这个?”

“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她的灵位应该设在哪儿呢?总也不能设在景仁宫吧?”

“奴才问过内务府的人,说妃嫔都是下葬的时候,在园寝的飨堂设灵位。”

这就难了!还得替珍妃造园寝才能设神主,而妃嫔园寝附于皇帝陵寝,当今皇帝一直未曾经营山陵,又何能单独为珍妃造园寝?

这个难处,瑜贵妃当然也能想象得到,而且有了办法,只是不便直接说出口。她所能采取的手段,唯有旁敲侧击,或者说是危言耸听,希望由慈禧太后口中逼出一句话来。

“奴才心里在想,珍妃托梦的时候,只说对不起老佛爷,愧悔之心,确是有的。如今老佛爷回宫了,她当然不敢惊驾,只是飘泊无依,游来逛去,难免跟太监、宫女碰上了,大惊小怪地,那就不好了。”

这一说,慈禧太后更觉毛骨悚然,想一想问道:“照这么说,今天就得给她安神主?”

“若是能让她即刻有个归宿,不受那飘泊之苦,想来珍妃一定感激老佛爷天高地厚的恩典。”

慈禧太后为难了,好一会才说:“我也愿意她三魂六魄有个归宿,只是照她所说的,在那间小屋子里设神主,行吗?”

听语气不是慈禧太后自己有忌讳,而是怕为宫规所不许。

李莲英摸透了她的心理,便敢说话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譬如一家人家,老太太健旺得很,小辈反倒不如上人,先故去了,还不是在偏屋里供灵设位。只要不是在正厅,一点关系都没有。”

慈禧太后心想,这话不错。如果有上人在,小辈去世,莫非就不准在家设灵?天下没有这个道理。于是断然作了决定:

“好吧!就替她在那间小屋子供灵好了。”

“是!”瑜贵妃答应着,怕惹误会,她不敢代珍妃谢恩。

“今晚上总不成了!”李莲英说:“奴才有个主意,不知道成不成?珍妃既然是给瑜贵妃托梦,不如就请瑜贵妃到井边祝告,把老佛爷的恩典告诉她,让她好安心,好歹委屈这一晚,别出来乱逛。”

“好,今天就这么办。明天就有旨意,到时候传继禄来,我当面交代他。”

※※※

第二天召见军机,只有两道上谕:一道是扈跸有功的直隶总督袁世凯,加恩赏了“宫衔”与“朝马”,另外一道就是有关珍妃的:“钦奉慈禧皇太后懿旨:上年京师之变,仓猝之中,珍妃扈从不及,即于宫内殉难,洵属节烈可嘉。加恩着追赠贵妃位号,以示褒恤。该衙门知道。”

应该“知道”的衙门有三个,一个当然是内务府。一个是礼部,因为封妃照例有金册金印,如果生前晋封,便须重新铸册铸印,遣使行礼,死后追赠则用绢册,以便焚化在灵前。再有一个便是工部,须为珍贵妃预备下葬。

不过,这一回事无先例,不按常规,工部不必Сhā手,礼部亦只须办理追赠贵妃的仪典,不用拟议贵妃的丧仪,因为上谕中并未宣示为珍贵妃治丧。

丧事当然要办的,归两个人负责,一个是李莲英,一个是内务府大臣继禄。事先曾经由慈禧太后当面指示,以贞顺门内的三楹穿堂,作为治丧之所,并准设灵致祭,为珍贵妃立神主。

“这件事可怎么办?”继禄愁眉苦脸地跟李莲英说:“无例可援,竟不知道该怎么样下手?李总管,宁寿宫有老佛爷在,错不得一点儿,可全仰仗着你了!”

“事情可还是要内务府办……。”

“是,是!”继禄抢着打断,“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东西有东西,只待你老吩咐下来,无不照办。”

“如今先要一块坟地。”

“有!你说在那儿。西直门外行不行?”

“可以。”李莲英沉吟着自语:“要不要通知珍贵妃娘家人去看一看?”

“喏,这就是为难的地方!”继禄恰好诉苦:“照规矩,大殓之前,得通知珍贵妃娘家的女眷,进宫瞻仰遗容。如今是不是照规矩办呢?”

“进宫得先奏准,犯不上去碰这个钉子。不过坟地可以让他们去看,你多拨几处地方,让他们挑一块,挑定了,我来回奏。这件事马上得办,不然来不及。”

“是了。第一件,挑坟地,我记住了。第二件,挑那一天入殓?”

“这得问钦天监。不过,越快越好,倘或没有什么大冲克,最好今天就办。”

“是了。”继禄又问:“第三件,大殓的时候,该有那些人在场?”

“瑾妃总少不了的,瑜贵妃也得请了来。”李莲英想了一下说:“这件事你别管了,我来请旨。”

“那再好不过。可有一件,今儿一早,我到养心殿,皇上叫住我问,珍妃的事,皇太后可有交代。我回说还没有,不过皇太后已经传旨召见,大概就为这件事。皇上这么关心,到时候也许会来。李总管,你心里可得有个数儿。”

“我想过了,不要紧!到时候我请老佛爷到西苑去逛一天,皇上自然随驾,不就避开了。”

“到西苑不如到颐和园,能在颐和园住一两天,咱们在这里办事就方便了。仪鸾殿烧掉了,到西苑当天还得回宫,又接驾、又办珍妃的大事,都挤在一块儿,怕施展不开。”

“这也可以。不过,我得跟着老佛爷走,这儿照料不到,可全归你了。”

“只要商量妥当了,办事用不着你老下手。到那天,咱们各管一头,颐和园归你,宁寿宫归我。”

“好!就这么说定了。如今两件大事,一件挑大殓的日子,一件看坟地,请赶紧去办,最好今天就给我个信。”

等继禄一走,李莲英静下来从头细想,发觉有个不可原谅的疏忽,颐和园先后经俄、英两国军驻扎,大受摧残,虽然勉强可以驻驾,但触目伤心,最好在慈禧太后面前提都不提,更不用说去巡视。继禄的意思,大概以为这一来便可提到兴工修复的话,内务府又能大尝甜头,果然存此想法,未免荒唐!

不过,珍贵妃尸首出井之日,慈禧太后以避开为宜,这一点无论如何不错。好在现成有“西六宫”的长春宫在,不妨早早奏请移驾。

※※※

为珍贵妃盛殓的日子,排在十二月初三。前两天,慈禧太后便已挪到长春宫,要住到年下再回来,以便新正接受皇帝及群臣的朝贺。

珍贵妃的丧事,既不能照天家的仪制,亦不可依民间的习俗,为了迁就种种禁例,唯有从权处置。为了招魂,未曾殡殓,先行成主,在慈禧太后移居之日,就在贞顺门内的三楹穿堂,面西设置供桌。小小的神龛之中,供着一方木主,题的是“珍贵妃之神位”,位字上的一点,照例应由孝子刺血点染,再以墨填,此时自亦无法讲究了。

到了十二月初二,宫中各处皆显得有些异样,太监、宫女相遇,往往先以眼­色­相互警戒,看一看周围,若是没有什么要避忌的人,便会悄悄相语,提出许多好奇而无法解答的疑团。

“不知道珍贵妃出井,是怎么个模样?她死得冤枉,一定口眼不闭。”

“谁知道呢?泡在井里一年多了,你想想会成个什么样子?”

这是怎么样也不能设想的一回事,唯有当面看了才能明白。

“我想去看一看,可又怕拦着不准进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好?”

“只有到时候看。能进去最好,不能进去也没法子。”

又是个没有结论的话题,徒然惹得人心痒痒地更想谈下去。

“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去?”

“他想去也不成啊!”

“这也不见得。你想,能在宁寿宫给珍贵妃设供桌,这话说给谁也不信。可是结果呢?”

“话是不错。不过,这件事也许瞒着皇上,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呢?皇上一定要见珍贵妃一面,老佛爷真的拦住不许?”

“老佛爷或许不会拦,就怕皇上根本就不敢说。”

这个说法,看起来一针见血,谁知适得其反,慈禧太后对于料理珍贵妃身后这件事,不但不打算瞒着皇帝,而且是采取很开明的态度。

“你知道我为什么挪到长春宫?”慈禧太后用此一问,作为开头。

“儿子不知道。”皇帝率直答说。

“我是打算在贞顺门那间穿堂里面,替珍贵妃供灵。”慈禧太后又说:“尸首搁在井里,总不是一回事,我老早就想好了,一回京第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如今日子挑定了,十二月初三丑时大殓。我是不能去看了,我倒想,你该跟她见最后一面。”

听得这话,皇帝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因为慈禧太后的话是真是假,是体谅还是试探,一时亦觉不辨。从西狩共过这一场大患难以后,虽然国家大政,她还是紧紧把持,毫不松手,但处家人呣子之间,已非从前那种一见面便板起了脸的样子,常是煦煦然地颇有慈母的词­色­。可是有关珍妃的一切,应该是个例外。

“怎么?”慈禧太后用鼓励的语气催问:“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到时候我让莲英陪了你去。”

这不象是虚情假意,皇帝也想到,不能不识抬举,因而答说:“皇额娘一定要让儿子去,儿子就去一趟。”

“我想,你应该去!她也死得挺可怜的。”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喔,我还告诉你,内务府跟她娘家的人,一起在西直门外挑了一块地,替她下葬。入土为安,你说是不是呢?”

“是!”皇帝低低地说:“儿子在想,珍妃如果泉下有灵,一定感激皇太后的恩典。”

“但愿她有个归宿,早早超生。”慈禧太后又说:“等晚膳过了,你早早歇着去吧,到时候我让莲英到养心殿去。”

于是传膳以后,宫门下钥;皇帝回到养心殿,已是掌灯时分。这天很冷,火盆中的炭不够旺,皇帝吩咐:“多续上一点儿!”

结果还是不够多,偌大的云白铜火盆,只中间一小圈红。

皇帝忍不住生气,找了首领太监孙万才来骂。

“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叫你多续上点儿炭,为什么还是这么一星星鬼火?”

“回万岁爷的话,炭不多了,后半夜更冷,不能不省着用。”

“炭不多了?分例减了?”

“分例倒没有减,就是不给。”

“谁不给?”皇帝问说。

就在这皇帝忍无可忍,震怒将作之时,门帘一掀,闪进一个人来,一面请安,一面说道:“奴才给万岁爷请晚安!”

见是李莲英,皇帝胸头一宽,怒气宣泄了一半,他对李莲英视为教满洲话,教骑­射­的旗人,称之为“谙达”,他说:“你看看这火盆!屋子里那里还有热气儿?问起来,说是领的炭不足数,得省着用。到底是谁在捣鬼?”

李莲英一看是孙万才,心里雪亮,此人是崔玉贵一伙,以为皇帝还是从戊戌政变到兴和团闹事那段期间的倒霉皇帝,这就大错而特错了。不过崔玉贵在太后面前说话,十句之中还是能听个三四句,自己也犯不上得罪他们那一伙,因而陪笑答道:“万岁爷请歇怒!内务府最近改了章程,一定是他们没有弄清楚,要裁减什么,也决不能裁到宁寿宫、养心殿这两处。”说到这里,扭脸向孙万才轻喝:“还不快到茶膳房取红炭来续上。”

孙万才见机,赶紧退了出去,不多片刻,带着小太监另外抬来一个极旺的火盆。李莲英亲自动手,帮着替换妥当,然后倒了一碗热茶,用托盘送到皇帝面前。步履行动,又快又稳,而且悄无声息,最使皇帝感受深切的是,执役的态度跟在慈禧太后面前,毫无不同。

等皇帝喝过两口热茶,脸上显得比较有血­色­了,李莲英方始不徐不疾地说道:“老佛爷派奴才来请旨,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珍贵妃的最后一面?”

皇帝又茫然不知所答了,只觉得心乱如麻,而又象胸头有块大石头压着,气闷得无法忍受,直一直腰,仰着脖子长长吁了一口气,想出一句问话:“捞起来了没有?”

“捞起来了。”

平淡无奇的四个字,落入皇帝耳中,心头便是一震,有句话急于想问,而又不敢问,怔怔地好一会,方鼓足勇气开口:“人怎么样?还象个样子不?”

见此光景,李莲英不敢说实话,慢吞吞地答道:“没有变,衣服也是好好儿的,只掉了一根扎脚的带子。”

“这太好了。”皇帝又皱眉问道:“差不多一年半了,怎么会没有变?”

“那是因为井底下太冷的缘故。”

“对了!”皇帝想起宋仁宗的故事,“宋朝的李宸妃,仁宗的生母,去世的时候,仁宗不知道,大臣恐怕以后仁宗会查问生母的下落,就拿李宸妃的金棺用链子在四角拴住,临空悬在开封大相国寺的一口井里,也就是取其寒气,能够保住尸身不坏。”

尸棺临空悬于井内,与尸首泡在井水之中,是两回事,李莲英心想,皇帝如果以为珍贵妃的容貌,虽死如生,则目睹真相,一定悲痛难抑。不如想法子拦住,不让他临视为宜。

想是这么想,却不敢造次进言。他深知慈禧太后的用心,经此一番巨变,洋人更偏向于皇帝,而太后则不免有孤立之势。回銮之前,总算外有李鸿章与庆王,内有荣禄与瞿鸿矶,多方调护,不让洋人说一句对太后不满的话,也没有提出归政的要求,体面得保,大权不失,真正是来之不易。

然而慈禧太后的基础并未稳固。回銮以前,可以将皇帝与洋人隔绝,而呣子之间依然貌合神离,办易于遮掩。到京之后,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尤其不能放心的是,皇帝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谁也不知道。积威之下,而且皇帝的羽翼,已尽被剪除,诚然不能有何作为,可是,皇帝积愤难平,只要发几句牢­骚­,经新闻纸传布,便如授人以柄,为反对太后的人,出了一个极好的题目。

因此,慈禧太后曾特别叮嘱李莲英,回銮途中,一切供御,要格外检点,决不可以显得太后与皇帝有所轩轾。她的做法是,尽量使人觉得宫廷之间,母慈子孝,融洽无间。这样,不但易于脱卸纵容拳匪的过失,而且也堵住他人之口,说不出请太后归政的话,因为呣子同心一德,归政不归政无关紧要。倘或有人一定要在太后与皇帝之间,画一条截然不同的界限,说“训政”与“亲政”有如何如何的差异,亦可课以“离间”的罪名,由皇帝出面降旨去箝制。

这一切做法的成败关键,是在皇帝身上,因此不能不善为安抚。慈禧太后知道,以她做母亲的身分,任何严厉的要求,为人子者承欢顺志,都当逆来顺受,只有两件事,自己做得不象个母亲了!

一件是立大阿哥,明摆着打算废立,筹于做母亲的要将儿子撵出大门。既然如此,做儿子的亦就可以不认自己这个出于继承关系的母亲。俗语说的是,“虎毒不食子”,那样做法,未免过于绝情。不过,这个错误已经弥补过来了,在开封驱逐溥儁出宫,皇帝内心的感激,是可以从词­色­中清清楚楚地觉察到的。

再一件就是将珍妃处死,如今追赠为贵妃,为她设灵,重新殡殓,都是补过的表示,皇帝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但最要紧的是要表示尊重皇帝的意愿。珍妃既然为他所宠爱,而又死得这么惨,那么当此唯一可以让他见最后一面的机会,而竟加以阻抑,无论如何是件说不过去的事。

慈禧太后本来打算得好好地,但等尸体出井,听说形容可怖,便要考虑让皇帝看到,会有什么感想?

很显然的,惊痛悲愤之余,一定会问,这是谁的罪过?旧恨本已快将泯灭,无端加上刺激,拿它勾了起来,决非聪明的办法。因此,慈禧太后变了主意,决定还是不能让皇帝看到珍贵妃的面目。不过,话已说出口,不能出尔反尔,只好交代李莲英来见皇帝,见机行事。

这是个很难办的差使。李莲英一直到此刻才能决定,以皇帝见了珍贵妃的遗容,定会伤感作理由而谏阻,徒增反感,并无用处。唯有采取拖的办法,拖过入殓的时刻,皇帝亦就无可如何了。

拖又有两种拖法,一是陪着皇帝闲谈,谈得忘了时候,再一种是设法让皇帝熟睡,睡得误了时候。这两个法子,那个比较好,一时还无法断定,眼前亦只有拖着再说。

于是,他­精­神抖擞地,只在珍贵妃的丧事上找话题;而忘不了时时提到,慈禧太后是如何关切。由此又有意无意地谈起,珍贵妃入宫之初,在长春宫、在西苑、在颐和园侍奉游宴时,如何得慈禧太后的宠爱?

这却不是假话,因为皇帝自己就曾见过,此刻听了李莲英的话,很容易地勾起了记忆。记得最清楚的是,那时也正是慈禧太后的“清客”缪太太入宫不久,太后学画每每命珍贵妃侍候画桌,自己亲眼见过不止一次。

慢慢地,珍贵妃也能画得象个样子了,有时太后赐大臣的画,由她代笔,经缪太太润饰以后,便发了出去。其后,珍贵妃由怡情书画一变而为喜欢照相。于是,大祸由此而起了。

他记得那是甲午战后,慈禧太后正开始痛恨洋人的时候,珍贵妃传了一个照相铺子的掌柜,悄悄儿到景仁宫来照了几张相,事为慈禧太后所知,大为不悦,传了珍贵妃来,很责备了一顿。如果就此改过,也还罢了,偏偏不改,而且变本加厉。说起来,珍贵妃也有点儿咎由自取。

不过有件事,皇帝始终在怀疑,此刻想到,不妨一问:“谙达,会照相的那个太监,后来传杖处死的,你总记得,叫什么名字?”

“是……,”李莲英想起来了,“叫戴安平。”

“说他在东华门外开了一家照相铺子,可有这话?”

“有。确实不假。”

“他开铺子的本钱,说是珍贵妃给的。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李莲英答说:“不过是不是真的珍贵妃给的本钱,那就难说了。”

“莫非以后就没有查个水落石出?”

“这件事,奴才记不大清楚了。”李莲英说:“等明儿查明白了来回奏。”

“不必!”皇帝摇摇头,慢慢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褪­色­的照片,放在桌上凝视着。

自然是珍贵妃的照片,不过不是在景仁宫,而是在西苑所摄。皇帝记得,她那天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长袍,上套月白缎子琵琶襟的坎肩,镶着极宽的玄­色­丝织花边。慈禧太后都曾说过,这样娇­嫩­的颜­色­,宫里只有珍妃一个人配穿,可见得宠爱犹在。而曾几何时,杖责、降封、幽闭、入井,这变化不是太厉害了吗?

“谙达,”皇帝痛苦地问:“我实在不明白,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老佛爷高兴呢?”

这能让李莲英说什么?呣子之间的不和,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解也决不是一朝一夕间所能收功的。他略想一想,唯有一方面劝慰,一方面为慈禧太后解释。

“如今不慢慢儿好了吗?顺者为孝,万岁爷凡事迁就一点儿,老佛爷没有不体恤的。”李莲英略停一下又说:“怪来怪去怪那些小人,从中播弄是非。奴才斗胆跟万岁爷提一声,有些话不妨跟老佛爷当面回奏,找人去说,或许就会变了样儿。

好好的一句话,变得不中听了。“

“这倒是真的。”皇帝点点头,“以后有话,我如果自己不便说,就说给你!”

“是!”李莲英有些诚惶诚恐似地,“万岁爷只要交代奴才,奴才一定原样转奏。”

“喔,有件事,我要问你。如今有六国的公使,都是打咱们离京以后才到任的,照条约得要见我,面递国书。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看老佛爷的意思怎么样?”

这话骤听不解,李莲英细细琢磨了一会,才辨出意思。所谓“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说应该持何态度?尽管慈禧太后自己对洋人,今非昔比,颇假以词­色­,但皇帝与洋人相见之时,如果态度上较为亲切,就会引起她的猜忌。皇帝亦必是顾虑这一层,才会发此疑问。

了解了本意,就容易回答了:“奴才不懂什么,怕说得不对。”他说:“依奴才的拙见,君臣之分,中外一律,公使是客,固然应该客气一点,不过到底也是外邦之臣,万岁爷也得顾到自己的身分。”

“你的意思是说,不亢不卑就可以了?”

“是,是!不亢不卑。”李莲英顺口又加了一句:“不太威严,可也不太随和。”

“我懂了。不过,”皇帝忽然皱起了眉,“我实在有点怕见他们。”

李莲英不知道他为什么怕?但宫中的规矩,除非皇帝是在垂询,否则象这样的话是不必也不该接口的,所以他保持沉默。

“我是怕他们问起咱们逃难的情形,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不会的!”李莲英答说:“如果是那样不知趣的人,也不会派来当公使。”

“这话倒也是。”皇帝点头同意,“不过,就人家不说,咱们自己不觉得难为情吗?”

李莲英心想,皇帝真是不可救药!永远不知道慈禧太后心里的想法。照她想,大清朝的天下,当初不是送给长毛,就是为肃顺所篡夺。安邦定国都亏得有她!四十年临朝听政,外而李鸿章、左宗棠,内而恭王、醇王,不管跋扈也好,骄慢也好,谁不是俯首听命,感恩怀德?至于国事之坏,是皇帝亲政以后的事,知人不明,好高骛远,新进之辈,不知天高地厚,任意妄为,新旧相激,以至于鼓捣成这么一场空前的大祸,而收拾残局,还是要靠效忠自己的一班老臣。尽管洋人有意捧皇帝,其实是借题发挥,不曾安着好心。

总而言之,论到治国,慈禧太后决不肯承认不如皇帝。而皇帝每每好说这种“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的话,虽非有意讥讪,但传入慈禧太后耳中,当然不是滋味,再经人一挑拨,便越发恨在心里了。

他很想劝一劝皇帝,却苦于难以措词,正在思索之际,只听得“当啷”一声大响,余音未歇,已可辨出是一只铜盘掉在砖地上的声音。

这也是常有的事,至多不过惊得心跳一下而已。可是在皇帝却严重了!只见他吓得脸­色­苍白,冷汗淋漓,手扶着桌子,有些支持不住的模样。

这种情形,李莲英见过不止一次,听慈禧太后说过更不止一次。皇帝从小身体弱,抱进宫来时,肚脐眼上一直在淌黄水,慈禧太后亲自抚育也颇费了些心血。皇帝最怕打雷,霹雳一下,必是往太后怀中躲,在书房里,就得翁师傅将他搂着。

及至长大成|人,胆子更小,雷声以外,就怕金声,所以听戏在他是一大苦事,尤其是武戏,因为怕大锣。此外,打枪的声音也怕,拳匪与虎神营围攻西什库教堂时,枪声传到瀛台,害他通宵不能入梦,是常有的事。

这样的皇帝,实在不能让任何有魄力、有决断的人看得起,但也实在不能不让人觉得可怜。李莲英真不忍见皇帝那副惨相,急忙上前扶住,半拽半扶地让他在椅子上坐下,只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皇帝总算缓过气来了,自己也觉得有些窝囊,怔怔地望着李莲英,是一种乞求谅解的眼­色­。

“万岁爷早早歇着吧!”李莲英试探地说。

皇帝想说:那里睡得着?而终于只是抑郁地点点头。

于是,李莲英招手唤了小太监来,为皇帝卸衣脱靴,预备上床,李莲英便退后两步,打算悄悄溜走。

“谙达!”皇帝突然喊住他说:“你能不能替我办件事?”

皇帝提出一个看似意外,其实在情理之中的要求,他希望李莲英替他找一件珍贵妃的遗物来,不论什么,钗环衣服,只要是她生前用过的就行。

这是一个难题。因为景仁宫早就封闭,珍贵妃贴身的宫女,亦已打发得一个不剩,更从何处去求地的遗物?但看到皇帝眼中所流露的渴望的神­色­,他实在不忍说实话,且先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出得养心殿,扑面一阵凛冽的西北风,李莲英打了个寒噤,但脑子却清醒了。一下子想起两处地方可以取得珍贵妃的遗物,一处就是贞顺门穿堂中,珍贵妃殡殓之处,入井的旧绸衣与鞋子已经换了下来,现成取来就是;再一处就是瑾妃那里,必有她妹妹遗留下来首饰玩物之类。

只稍作考虑,李莲英便定了主意。入井的衣物,自然更堪供追忆,但触目心惊,怕皇帝所受的刺激过重,而且不祥之物留了下来,慈禧太后知道也会不高兴。只有到瑾妃那里找一两样东西送上去,比较适宜。

掏出表来看,长短针都指在十字上。在平时,瑾妃宫中早已下钥熄灯,这一夜因为要送珍贵妃大殓,事先已经奏准慈禧太后,宫门可以不上锁,瑾妃亦尚未归寝,去了一定可以见得着。

通报进去,瑾妃略有意外之感。当然,没有不见之理。

李莲英照宫中的规矩,只在窗子外面回话,“奴才刚打养心殿来,万岁爷想要一样珍贵妃留下来的东西。想来瑾主子这里,一定能够找得出来。”

听得这一说,瑾妃的眼圈又红了。她正在检点她妹妹留在她那里的衣物,那些可以带入棺,那些不妨留下来送亲戚作遗念?皇帝来要,当然尽先挑了送去。不过,她有极大的顾虑。

“东西有。”她迟疑着说:“只怕送上去了,会有麻烦。”言外之意,李莲英当然能够深喻,想一想答道:“不要紧!

交给奴才就是。“

这表示慈禧太后如或诘问,自有李莲英担待。“既然如此,”瑾妃在窗子里说:“你自己进来挑吧!”

“奴才不必进屋子了,请瑾主子自己作主。”

这下,瑾妃大费踌躇。照她的想法,最好将她妹妹被幽禁时所用的,连镜子都已破了一块的那个旧梳头匣子,交李莲英带去,好让皇帝时时记得,他的宠妃曾经受过怎样的虐待?可是她不敢!因为她想得到的用意,慈禧太后一定也想得到,万一知道了这回事,问一句:“为什么不拿别样,偏拿个破梳头匣子给皇上,是何居心?”那一来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在一桌子的什物中细细搜索,终于找到一样好东西。这本来是瑾妃想自己留下来作遗念的,如今送给皇帝,自然比留在自己身边,更得其所。

拿起那个制作得十分­精­细美观的金豆蔻盒,瑾妃真有些爱不忍释。然而毕竟还是找了珍贵妃用过的一方紫罗手绢包了起来,又洒上些珍贵妃用剩下来的香水,找个黄匣子盛好,亲手隔窗递与李莲英。

“烦你劝劝皇上,人死不能复生,又道是‘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请皇上千万别伤心。”

李莲英心知瑾妃言不由衷,但仍旧答一声:“是!”

“还有,”瑾妃又说:“听说老佛爷准皇上亲自临视珍贵妃的遗容,这,实在可以不必。你务必给拦一拦,皇上是不看的好。”说到最后一句,瑾妃的声音哽咽了。

“奴才知道。”李莲英心想,这倒是很好的一个劝阻的借口。

于是,让随行的小太监捧着黄匣,李莲英又回到了养心殿。西暖阁中一灯荧然,窗纸上映出晃荡的影子,想是皇帝等得有些着急了。

李莲英微咳一声,窗纸上的影子立刻静止了,接着门帘打起,他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黄匣,疾趋数步,走到门口说道:

“奴才给万岁爷复命。”

“好!拿进来。”

李莲英将匣子放在桌上,然后退后两步请个安说:“是瑾妃宫里取来的。瑾妃还有话,让奴才回奏。”

“什么话?”

李莲英将瑾妃所说的话,前面一段,是照样学了一遍,后面一段就全改过了:“瑾妃又说”半夜里寒气很重,那儿是个穿堂,前后灌风,万一招了寒,圣躬违和,那就让珍贵妃在地下都会不安。万岁爷如果体恤珍贵妃,就千万别出屋子了。‘“

皇帝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很吃力地说:“既是这么说,我就不去。

“是!”李莲英如释重负,问一声:“万岁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你跟皇太后回奏,就说我没有去看珍贵妃的遗容。”

“是!”

“这,”皇帝指着黄匣说:“这东西,别跟皇太后提起。”

“奴才知道。”

“好!你回去吧!”

李莲英便即跪安退出,顺便向屋里的太监使个眼­色­,示意他们尽皆退出。

于是皇帝亲手打开盒盖,一阵浓郁的香味,直扑到鼻,顿觉魂消骨荡,刹那间,眼、耳、口、鼻、意,无不都属于珍贵妃了。

那曾闻惯了的香味,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一下子都勾了起来。他记得这瓶香水是张荫桓出使回来,连同几样珍奇新巧的玩物,一起托一个太监,仿佛就是开照相馆的戴太监,转到景仁宫去的。

由于皇帝喜爱那种香味,从此珍贵妃就只用这种香水,算起来已四五年不曾闻见过了。

解开罗巾,触目更不辨悲喜,金盒中还留着两粒豆蔻,不由得就想起杜牧的诗句:“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正是珍贵妃初入宫的光景。

算一算快十二年了,但感觉中犹如昨日。那年——光绪十五年,珍贵妃才十四岁,虽开了脸,梳了头,仍是一副娇憨之态。皇帝想起她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不时乱转,而一接触到皇帝的视线,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强自矜持忍笑的神情,便不由得神往了。

那四五年的日子,回想起来真如成了仙一样。烦恼不是没有,外则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纵有一片改革的雄心壮志,却是什么事都办不动;内则总是有人在太后面前进谗,小不如意,便受呵责,而皇后又不断呕气,真是到了望影而避的地步。可是,只要一到景仁宫,或者任何能与珍贵妃单独相处的所在,往往满怀懊恼,自然而然地一扫而空。也只有在那种情形之下,才会体认到做人的乐趣。

如今呢?皇帝从回忆中醒过来,只觉得其寒彻骨,一颗心凉透了!一年半以前,虽在幽禁之中,她仍旧维系着他的希望,想象着有一天得蒙慈恩,赦免了她,得以仍旧在一起。谁知胭脂井深,蓬莱路远,香魂不返,也带走了他的生趣!

人亡物在,摩挲着他当年亲手携赠珍贵妃的这个豆蔻盒子,心里在想,这不就是杨玉环的“钿盒”吗?将古比今,想想真不能甘心,“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在珍贵妃并无这样非死不可的理由,“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诚然悲惨,但自己竟连相救的机会都没有,甚至不能如玄宗与玉环的诀别,这岂能甘心。

而况“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玄宗与玉环毕竟有十来年称心如意的日子,而自己与珍妃呢?转念到此,皇帝不但觉得不甘心,且有愧对所爱而永难弥补的哀痛。

“说什么‘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唉!”皇帝叹口气,将豆蔻盒子合了起来,不忍再想下去了。

可是涌到心头的珍贵妃的各种形像,迫使他不能不想,究竟她此刻在何处呢?是象杨玉环那样,在“楼阁玲珑五云起”的海上仙山之中?

也许世间真有所谓“临邛道士鸿都客”,当此“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的苦思之时,翩然出现,为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去觅得芳踪,又如汉武帝的方士齐少翁那样,能招魂相见。

果然有这样不可思议之事,自己该和她说些什么呢?皇帝痴痴地在想,除了相拥痛哭以外,所能说的,怕只有这一句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

九一

两宫回銮还不到一年的工夫,宦海升沉,几人弹冠相庆,几人不堪回首,已颇经历过一番沧桑了。

京中比较稳定,各省调动得很厉害,总督迁转了一半;巡抚则除江苏的恩寿、陕西的升允、湖北的端方之外,更调了十二省。端方虽未调动,却等于升了官,暂署湖广总督。因为两江总督刘坤一,在这年——光绪二十八年九月间在任病殁,这是头等要缺,朝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仍援甲午年刘坤一北上督师的前例,以鄂督张之洞署理江都,所以“督抚同城”的端方,在武昌得以唯我独尊。

前度刘郎的张之洞,却不似端方那么高兴。前番署理,是因为刘坤一勤劳王事,未便开去他的底缺,犹有可说,这一次江都出缺,依资历而论,由他调补,乃是天公地道之事,何以仍是署理?

尤其是一想到袁世凯,更不舒服。张之洞光绪十年就已当到两广总督,那时袁世凯还只是一个五品同知,在朝鲜吴长庆军中“会办营务处”。连个“学”都没有“进”过的|­乳­臭小儿,居然成了疆臣领袖!最可气的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袁世凯是实授,而两江总督南洋大臣张之洞反是暂局!这不是笑话?他心里这样在想,口头上却从未说过一句,因为以他的齿德俱尊,与后生小子争功名,说出去会叫人看不起。

当然,袁世凯非常了解,当今的重臣,只有两个人,朝中一个荣禄,外面一个张之洞。至于王文韶、鹿传霖之流,不必放在心上。如今荣禄老病侵寻,日衰一日,看来不过年把工夫好拖,荣禄一旦下世,军机大臣中决不能让瞿鸿玑爬上来。而论资望,他也不够“掌枢”的火候,那时张之洞也许会内召大拜,应该早日结此奥援。

因此,从保定回项城之前,他就作了决定,回程要迂道南京小作勾留。

※※※

袁世凯是奉旨准假两日,回籍葬母。九月里南下,在项城匝月勾留,十月二十一日起程,取道信阳坐火车到汉口,端方接到武昌看铁厂、看枪炮厂,礼数周至。不过袁世凯却不大看得起端方,只跟督署的文案,光绪八年壬午福建的解元郑孝胥亲近,极口称赞张之洞在湖北的规划,深远宏大,说是“今日之下,只有我跟南皮两个人,还能够担当大事”。

可想而知的,以郑孝胥跟张之洞的关系,必然会将这话,飞函江宁。这使得张之洞心里好过得多了,所以袁世凯的专轮驶抵南京下关,张之洞照规矩行事,盛陈仪卫,亲自迎接,到得总督衙门,随即开宴,其时是午后一点半钟。

这个时间赶得很不巧!原来张之洞的日常生活,与众不同,在湖北官场,人人皆知,有副送他的对联:“号令不时,起居无节;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下联不免刻薄,上联却多少是纪实,而张之洞自以为是一天当两天用。

他这一天当两天,即以午未之交为分界。大致每天黄昏是他的早晨,起床就看公事,见宾客,到午夜进餐,他的饮食习惯亦很怪,每餐必酒,酒备黄白,同时并进,肴馔、粥饭、水果、点心,亦复如此,摆满一桌,随意进用,没有一定的次序。

食毕归寝,往往只是和衣打盹,冬夏都用藤椅,不过冬天加个火炉,这样睡到凌晨五六点钟又醒了,办事见客,直到日中歇手吃饭,饭罢复睡。

这开宴之时,正是该他去寻好梦的辰光,加以这天去了一趟下关,­精­神格外不济,入席之后,想撑持不住,双眼涩重,只想合拢,勉强睁得一睁,也只是半开而已。

在一堂肃然之中,只见袁世凯谦恭地说不到三五句话,就会悄悄中断,因为张之洞眼闭嘴张,正将入梦,等他头向旁一侧,惊醒过来,袁世凯方才开口。

此情此景,使得满座的陪客,皆为之局促不安,最无奈的是,盛宴例用下系桌围,面对戏台的方桌,袁世凯上坐,张之洞打横相陪,一桌中别无他客,可以跟贵宾接谈,稍解尴尬,以致于众目睽睽,只看着高坐堂皇的袁世凯发愣,替他想想,真是人间的奇窘。

张之洞终于倒在椅背上,起了鼾声。袁世凯看一看周围,站起身来,于是奉陪作陪的藩臬二司,从左右赶到他身边,未及开口,袁世凯已向他们摇手示意,不要惊扰了张之洞。

只是总督进出辕门,照例鸣炮,俗名“放铳”,炮声却将张之洞惊醒了,一看客座已空,知道袁世凯不辞而别。这是件不但失礼,而且失态的事,张之洞想要弥补,就只有急急传轿,赶到下关去送行。

由总督衙门到江边,很有一段路,八抬大轿,分两班轿夫换肩疾走,仍旧能让张之洞在轿子里好好睡了一觉,所以赶到下关,­精­神十足,正是他一天当两天用的另一天开始之时,但袁世凯的专轮,已将起碇,他只在柁楼上拱拱手,向张之洞遥为致谢而已。

※※※

在上海逗留了三天,袁世凯乘海圻号兵舰,直航天津,到达的那天,正是四十天假满的十一月初六。就在这一天,京中传来消息,云贵总督魏光焘调任两江,张之洞回任。

江都会落在魏光焘头上,是无人不感意外之事。此人字午庄,籍隶湖南邵阳,出身是个厨子,后来投身湘军,曾隶服曾国荃部下,后来跟左宗棠西征,积功升到道员。甲午那年,官居湖南藩司,巡抚吴大澂请缨出关,魏光焘领兵驻牛庄。日军未到,望风先遁,一日一夜走了三百里,几次坠马,跌伤了脚,也算“挂彩”。和议成后,吴大澂带着他的“度辽将军”玉印回任,魏光焘的官运更好,竟升了陕西巡抚。

庚子年之乱,下诏勤王,举兵响应的都交了运,鹿传霖入军机;岑春煊升巡抚;魏光焘升总督。在昆明政事都由云南巡抚李经羲作主,魏光焘拱手相听,一无作为。不过他­精­力过人,一大早起身,接见属员以后,总是到各处营伍去看­操­,“魏午帅”之勤,是很有名的。

这样一个庸才,能到两江去当总督,袁世凯可以断定,决不会是因他勤于看­操­。果然问起京中人来,道出一段内幕。

湘军出身的大员中,有个衡山人叫王之春。他本来是彭玉麟的“文巡捕”,职司传达,生得仪表堂堂,是颇为厚重有福泽的样子,彭玉麟便调他到营伍里来,积功升到道员。光绪十年中法之战,起用宿将,彭玉麟专广东的军务,用王之春当营伍处,底缺是广东督粮道。以后升湖北藩司,又调四川,看看要爬到巡抚,是很吃力的了。

王之春花样很多,知道著书立说,也是猎官的一条捷径,曾请一个广西人潘乃光,将从恭亲王创建总理衙门以来,与各国交往的情形,按年条举,编次成书,命名为《通商始末记》,因而博得了一个“熟谙洋务”的名声,居然在光绪二十一年,奉派为吊唁俄皇亚历山大的特使。俄国以“头等钦差”的礼节相待,并有“腑肺语”,因而颇得帝师翁同稣的重视。

及至俄国新君加冕,打算仍派王之春为庆贺专使时,俄国却又嫌他职位不称,因而改派了李鸿章。而王之春则在戊戌政变后,走了荣禄的路子,终于得遂封疆之愿,当了巡抚,先放安徽,后在广西。始终恃荣禄为靠山,每月都有书信致候,自然还有伴函的重礼。

魏光焘即是由于王之春的关系,搭上了荣禄的这条线,另外又备了两万银子的门包。这样,他的希望调任两江的意愿,才能传达给荣禄。

于是谈到江都的人选,荣禄提出两点意见:两江自曾国藩以来,以用湘军宿将为宜,而且张之洞太会花钱,岂可以两江膏腴之地供他挥霍?后面这个说法,最能打动慈禧太后的心,因而魏光焘的新命,很快的就下达了。

袁世凯心想,如果说南洋是湘军的地盘,则北洋就是淮军的禁脔。魏光焘碌碌庸才,比张之洞好对付得多,自己的处境较之李鸿章当年先有沈葆祯,后有刘坤一的分庭抗礼,犹胜一筹。只要能压住盛宣怀,不让他爬上来,便可如李鸿章在北洋之日,将许多可生大利的事业抓在手里,有一番大大的展布。

这当然要靠荣禄,他的日子不多了,袁世凯默默在筹思,自己还不够资格取而代之,但可扶助够资格的人接他的位子,从中­操­纵,那就等于取荣禄而代之了。

当然,眼前必须格外巴结荣禄。转到这个念头,想起荣禄嫁女的贺礼,纵不能如魏光焘那样,一送二十万两银子,至少也要让荣禄高兴才是。

“让荣中堂高兴,不如让荣小姐高兴。”袁世凯的表兄,为他掌管私财的张镇芳献议:“所以贺礼之中,应多备珍贵新巧的首饰。”

袁世凯非常赞赏这个看法。因为荣禄只有一子一女,一子在回銮途中病殁,只剩下一个女儿亲骨血,钟爱异常。只要这位小姐说一声“袁某人送的东西真好”,荣禄也就很高兴了。

“礼要两份。”袁世凯又问:“送乾宅的呢?”

“那是有照例的规矩的,只能递如意。”

原来乾宅是王府。汉大臣与亲贵通庆吊,照旗人的规矩,喜庆只能递如意以申敬意,但袁世凯觉得太菲薄了,决定以北洋公所的名义,送两万银子的贺礼。

※※※

满汉不通婚的禁令,已奉明诏解除,但选八旗秀女的制度,依旧保存。旗人合于备选资格的及笄之女,在未经过挑选之前,不准擅自择配。因此,多少豪门大族想跟荣禄结成亲家,却开不得口,即以荣禄这个艳光照人、小名福妞的爱女,虽早就向户部报过名,已至待选之年,而三年一举的选秀女之制,由于国遭大难,尚未恢复,福妞的终身大事,做父母的一时亦就作不得主了。

但是,有个人可以作主,慈禧太后。太后或皇帝可以指定某一亲贵宗室,娶某个人的女儿,名为“指婚”,或称“拴婚”。慈禧太后决定将福妞“指婚”给醇亲王载沣。

拴成这桩婚姻,是慈禧太后回銮以后,所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谁都看得出来,让福妞能成为王府的嫡福晋,是慈禧太后的酬庸与笼络,但是,她自己心里明白,另外还有一层远比笼络荣禄来得更要紧的作用在内。她确信唯有这样做,才可以彻底消除后顾之忧。

当议和之时,慈禧太后刻刻不能去怀的一件心事是,各国会­干­预中国的内政,逼她归政。庆王奕劻与李鸿章所定的《辛丑和约》,几乎完全接受了各国的要求,似乎任何人都能办这样的交涉,可是在条约之外,有一项不见于文字的交涉,他们做到了,那就是不提结束训政之事。李鸿章的恤典特厚,奕劻的大见宠信,都由于有这么一场功劳。

但在订约到撤兵的那段辰光中,慈禧太后发现隐患存在,各国对皇帝依然存看好感,这倒还是意料中事,无足深忧。到后来发觉各国对皇帝的胞弟亦有好感,而且隐隐然有支持之意,这就不但意料不到,而且也不能不加防备了!

※※※

醇贤王奕譞的嫡福晋,也就是慈禧太后的胞妹,生过四男一女,只留下一个老二,就是当今的皇帝。

皇帝共有三个异母弟弟,排行第五、第六、第七,都是醇贤亲王侧福晋刘佳氏所出。老五名叫载沣,生在光绪九年,八岁袭爵,都叫他“小醇王”。义和团入京,德国因为公使克林德被杀,算是受害最重,所以由瓦德西当联军统帅,瓦德西到京不久,就提出要求,应该派亲王为专使,到柏林向德皇谢罪,而且指名要求,以十八岁的小醇王载沣,充任专使。

于是光绪二十七年四月,明颁上谕:“醇亲王载沣着授为头等专使大臣,前赴大德国,敬谨将命。”又派上书房师傅,为载沣授读的前内阁侍读学士张翼,以及德国话说得跟柏林的土著一样的副都统荫昌为参赞,携带国书礼物,在五月底由上海坐德国船放洋。

到了柏林,载沣打回来一个电报,说德国外交部致送照会,要求专使以跪拜礼觐见德皇。军机上奏,慈禧太后大惊失­色­,原来客使跪觐,以前一直是大清朝与列国交往的一大争端。乾隆五十七年,英国所遣通商专使伯爵马戛尔尼,双膝着地见高宗,洋人引为奇耻大辱,而中土则以为“一到殿廷齐膝地,天威能使万心降”,是件最得意之事。从此以后,嘉、道、咸三帝,都因为洋人不肯行拜跪礼,拒见外使。直到同治年间,迫于情势,才作了让步,由总理衙门与各国公使,多次磋商,用五鞠躬礼觐见穆宗于西苑紫光阁,在各国已认为格外尊礼,而朝廷还觉得过于委屈。如今以洋人所绝不愿行的“野蛮”礼节,强加之于中国皇帝的胞弟,明明是故意折辱,倘不力争,何以见祖宗于地下,更有何面目再见臣下。

为此,函电交驰,极力磋商,结果总算免行跪礼。但觐见的情形,却又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德皇不独以隆重的礼节,接待载沣,而且降尊纡贵,亲到行馆答访,情意殷殷地谈了许久。又邀载沣至但泽阅兵,参观曾来华游历,觐见过皇帝的亨利亲王所统帅的海军,甚至还作了德国皇后茶会的主宾。

这前倨后恭的用意,他人茫然,而慈禧太后肚子里雪亮。故意以跪礼来为难谢罪的专使,是表示对她纵容义和团的不满,而优礼载沣,纯然因为他是皇帝的胞弟!

及至载沣回国,两宫已在回銮途中,慈禧太后特地在开封行宫,召见载沣,细问使德的情形。载沣那知老太后已有猜忌之心?少不更事,对在德国所受的礼遇,只有夸饰,绝不隐讳,说德皇如何对他期许,又劝他留意军事,说是确保政权的唯一要诀,就是将兵权抓在皇室手中:

慈禧太后心想,载沣素无大志,才具亦平常得很,说话有些结巴,往往辞不达意,此刻眉飞­色­舞,无非觉得此行很有面子而已。究其实际,并未将劝他的话,好好去想过一想。只是无用之人,易于受人摆布,倘有人利用他的身分地位,暗蓄异志,所关匪细。

往暗里去想,皇帝目前无子,又因有肾亏的迹象,将来也不会有儿子,然则皇位何属?兄终弟及,已有前例,一班“新党”如何看不出各国有支持载沣之意,因势利用,只怕从此就要多事了!

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只要载沣自己不愿,任何人都不能假借他的名义为非作歹。这样想下来,自然而然地有了法子,找一个人管住载沣,即是釜底抽薪之道。

谁能管住载沣?大家巨族的老太太,要教儿子收心,有个不二的秘诀,替他娶一房标致、能­干­、贤慧的媳­妇­。因此,慈禧太后从召见海外归来的载沣的第二天起,就开始在物­色­“醇王福晋”了。

替她参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荣寿公主,一个是李莲英,但只有李莲英所提的人选,正合慈禧太后的意,那就是荣禄的爱女福妞。

“大格格,你看呢?”慈禧太后问荣寿公主。

“模样儿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能­干­更无话说。就是,”荣寿公主笑笑说道:“小五将来必是落个怕媳­妇­的名声。”

“小五”是指载沛。她是为她的堂弟设想,不过这句话使得慈禧太后的主意,越发坚定不移,她不便表示,正要他“怕媳­妇­”才好,只能为福妞解释。

“这孩子,是让她父母惯的!胆子可真大,连我都不怕……。”

慈禧太后是欲扬故抑,话才说了一半,但荣寿公主却抓住空隙很快地说了一句:“她连老佛爷都不怕,小五就更不在她眼里了。”

“那也不尽然。少年夫妻,恩恩嗳嗳,彼此体贴,脾气会改的。”

荣寿公主不答。慈禧太后也发觉到,自己这样说法,等于已定了主意,“大格格”当然不能驳回,但她心里不以为然,是很明显的。

多少年下来,慈禧太后如说还有忌惮的人,唯一的就是荣寿公主。她不肯随便附和,但只要是她同意的事,不但心口如一,不会出尔反尔,而且一定尽力支持。慈禧太后很敬重她这个脾气,也因此希望能将她说服,好让她做自己的帮手。

可是,荣寿公主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坚决。总是说:“老佛爷若以为合适,就降旨意好了!”心里还有句话是:“我不敢驳回,可是别指望我点个头。”因为她的堂兄弟中,受妻子及岳家欺侮的很多,都出于慈禧太后的指婚,她不希望再有一个堂弟娶得悍妻。

为此,指婚的懿旨,迟迟未发。而风声已经隐隐传出去了!大家都觉得非小醇王不能娶这么娇贵的小姐,这位小姐亦非嫁世袭罔替的亲王,不足以尽其娇贵。奇怪着这么门当户对的一头婚事,慈禧太后何以至今还不得它“拴”起来?

李莲英是对促成这头亲事最热心的人,不断地找机会催促,催得慈禧太后也有些发慌了,不办成这件事,牵肠挂肚的,不能安心。

“提到福妞,你从没有搭过一句腔,我知道,你是觉得福妞脾气刚强,将来小五会吃亏。照我说,你这个心担得叫多余!他们这辈你居长,谁都怕你三分,将来如果福妞欺侮小五,你不会说她吗?”

这话说得相当透彻。荣寿公主想,事情反正已成定局了,自己默默的表示抗议,无济于事,徒然惹得老太后心里不痛快,又何苦来哉?倒不如趁她有这句话,为载沣稍做弥补之计。

“小五太懦弱,有福妞这么一个媳­妇­,倒正好补他的不足。女儿是怕福妞受不了王府的规矩,语言行为稍微不检点,或者小夫妻常常吵个嘴什么的,老佛爷不心烦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慈禧太后急忙接口:“说真个的荣禄夫­妇­也太宠他们这个姑娘了!找一天,我好好说他一顿。”

于是回銮不久,便降了懿旨,将“荣禄之女瓜尔佳氏指婚醇亲王”。喜信一传,醇亲王的“北府”贺客盈门,那知老福晋刘佳氏,也就是小醇王载沣的生母,忽然得了急病,病状是喃喃自语,双眼发直,见了人都认不出来,仿佛中了邪了。

见此光景,贺客大骇,但“北府”上下,却还能保持镇静,因为这是老福晋旧疾复发,而得此近乎疯癫的痼疾,却是出于慈禧太后所赐。

原来老醇王有四位侧福晋,刘佳氏位居第二。嫡福晋及第一位侧福晋相继下世,便由刘佳氏当家。在老醇王病殁时,老七载涛只有三岁,是她自己一手带大的,光绪二十三年,慈禧太后懿旨命载涛出嗣为贝子奕谟之子。刘佳氏的这个小儿子,简直就是她的命根子,平空被夺,哭得死去活来,从此就有些恍恍惚惚,言语颠倒的样子了。

但刺激犹不止此,尤其这一年接二连三地来。首先是载涛的“父亲”又变过了。这奕谟是咸丰、同治年间被尊称为“老五太爷”的惠亲王绵愉的幼子,严正不阿,是亲贵中的贤者,却跟慈禧太后不大合得来。当初载涛为子时,看他肥头大耳,十分高兴,但不亲自进宫谢恩,却大宴亲朋,就仿佛真的得了老来子一样。慈禧太后知道了,颇为不满,只是隐忍未发,以后闹政变,闹“拳匪”,没工夫去摆布他。这样五年工夫过去,载涛已经十六岁,相貌厚重而俊秀,举止稳健而潇洒,是少年亲贵中的美才,奕谟得意非凡。

那知乐极生悲,坏在他不该发牢­骚­,而且形诸笔墨,以致贾祸。他画了一幅怪图,悬空一只穿了“花盆底”的脚,再无别的,却有一首打油诗:“老生避脚实堪哀,竭力经营避脚台;避脚台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脚仍来!”

这只脚一望而知是属于谁的,慈禧太后得知其事,勾起旧恨,勃然大怒,降了一道懿旨,将载涛改嗣为老醇王的胞弟钟郡王奕詥之后。奕谟夫­妇­所受这一番刺激,犹甚于刘佳氏,竟而双双病倒。刘佳氏一方面觉得慈禧太后喜怒莫测,十分可怕,一方面又心疼爱子改嗣,日子不见得会比在奕谟膝下来得好,因而又添了几分病症。

不久,刘佳氏又受了一个打击,事起于载漪别有归宿。他本来所得的罪名是“革爵,发往新疆永远监禁。”这年另有一道懿旨:“仍归本宗。”亦就是仍旧算淳王奕誴的次子。他本来承继为端郡王奕誌之子,而且袭了爵,如今一归本宗,变成奕誌无后。谁要是再过继过去、现成有个降封的贝勒在等着他承袭。慈禧太后倒是好意,将载沣的胞弟老六载洵,作为奕誌的嗣子,让他由镇国公一跃而为贝勒。可是刘佳氏又少了个儿子,自然大感刺激。

此时接到指婚的懿旨,是她一年中所受到的第三次打击。这一次的打击,又比前两次来得重,大有“不能做人”之感,所以病也发得格外重了!

这因为载沣原是订了亲的,亲家是蒙古人。嘉庆年间的三省教案,为仅次于洪杨的一次大规模叛乱,仁宗在宫中求卦,占得“三人同心,乃奏肤功”。其后果然,所谓“三人”,是额勒登保、德楞泰、勒保,刘佳氏所定的儿媳,就是德楞泰之后。

德楞泰本人因功封一等继勇侯,长孙倭计纳袭爵,做过杭州将军;次孙叫花沙纳,官居吏部尚书,倭计纳的袭爵的儿子叫希元,做过吉林将军,死在光绪二十年。刘佳氏为载沣所定的亲,就是希元的小姐,如今由于慈禧太后指婚瓜尔佳氏,对希元家就必得退婚了!

这件事从人情上讲很难,因为希元家的小姐,是刘佳氏自己看中的,而已放了“大定”。照满洲的婚礼,男家主­妇­到女家相亲问名,合意了致送如意或首饰,名为“放小定”。然后择定吉期,男家聚宗族亲友带领新女婿到女家正式求亲,女家亦聚宗族亲友接待,彼此谦谢再三,方始定婚,新婿拜女家神位及父母,欢宴而散。这样经过一两个月,再挑吉日下聘,名为“过礼”,又叫“放大定”,婚姻到此为止,已成定局。“放小定”犹可变化,“放大定”则等于已经迎娶,所欠者不过洞房花烛有好合之实而已。

因此,“放大定”之后,如果新郎不幸而亡,则未过门的新娘子,殉节者有之,守“望门寡”者有之。是这样严重的情况,则退婚便如休妻,女家便认为奇耻大辱!尤其是希元家的小姐,守礼谨严,刚烈过人,得知退婚的信息,什么后果都可以发生的。那就无怪乎刘佳氏要急得发疯了。

这一夜,“北府”灯火通明,亲友至多,不过不是贺客,而是刘佳氏特为请来议事的。无奈大家畏惮慈禧太后,谁也不敢乱出主意,有的劝她遵旨为妙,有的始终不发一言。最后是刘佳氏自己定的主意,进宫面求慈禧太后收回成命。

慈禧太后只当她来谢恩,那知刘佳氏一开口便淌眼泪,“奴才的儿媳­妇­,已给奴才磕过头,是奴才家的人了!一点过失都没有,怎么忍心退婚,”她哭着说:“这一来,教人家孩子怎么得了?”

慈禧太后脸­色­铁青,连连冷笑,向左右的宫眷命­妇­说道:“你们看看,世上有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说完站起身来就走。

于是荣寿公主出面相劝,刘佳氏哭了一阵,噙泪回家,已有个极坏的消息在等她,希元家的小姐,服毒自杀了。

慈禧全传第6部 - 瀛台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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