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是从头来起,另有个太监“一啊、二啊”地高唱计数。打足了一百,小安子还得给懿贵妃和大阿哥磕头,谢谢“恩典”。
到了晚上,肿着脸的小安子,跪在懿贵妃面前哭诉,他说大阿哥受了别人的挑唆,无故拿他羞辱,表示自己这顿嘴巴,打得于心不甘,口口声声:“主子替奴才作主!主子替奴才作主!”
懿贵妃自己心里也非常不痛快,只说了句:“你何必跟大阿哥认真!”意思是何必跟孩子一般见识,这也算是一句劝慰的话了。
无奈小安子一味磨着,断言必有人挑唆。然则挑唆的是谁呢?懿贵妃要他指出人来,小安子这才不作声。但是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明查暗访,到底让他打听清楚了,是一个“谙达”,看不惯他那副狐假虎威的丑态,又听得大阿哥说讨厌小安子,便想出这么个“高招”来整他。而且反复教了不少遍,大阿哥才能把这出戏唱得如此有声有色。
于是,小安子又到懿贵妃那里去告密,但话中添油加醋,改了许多,他不说自己为人所厌恨,说是别人知道他在懿贵妃面前得宠,故意拿他开刀,目的是在打击懿贵妃。换句话说,他是为懿贵妃而吃的亏。
自然,初听之下,懿贵妃十分生气,追问着说:“那么,到底是谁在挑唆大阿哥呢?”
“奴才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还是皇后?”
“不是皇后。是……。”他蘸着口水,在砖地上写了个“丽”字。
是丽妃?懿贵妃冷笑一声:“她不敢!”
“主子不信,奴才就没有办法了。”
“鸡毛蒜皮的小事,过去就过去了!”懿贵妃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她早已平心静气地想过,这件事决不能再提,提了叫人笑话,而且大阿哥责罚一个太监,也实在算不了一回事。如果象这样的事,都要主子出头来管,这个主子也太不明事理,太不顾身分了。
在小安子自然不会这么想,自己狠狠打了自己一顿,面子都丢完了,却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原想懿贵妃设法替自己出气,不道竟是这样地不体恤人,反弄得委屈愈深。看来一片赤胆忠心,完全白搭。
第二部分慈禧全传(二)(5 )
想到这里,不免寒心,承应差遣,便有些故意装聋作哑,懒懒地不甚起劲。懿贵妃也知道他受了委屈,姑且容忍。只是一次两次犹可,老是这样子,可把她惹恼了。
“我看你有点儿犯贱!”懿贵妃板着脸骂他,“你要不愿意在我这儿当差,你趁早说,我成全你,马上传敬事房来把你带走!”
这一下,吓得小安子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但晚上睡在床上,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以全副心血精神伺候懿贵妃,就有一时之错,也还有千日之好,打骂责罚,都可甘受不辞,只居然要撵了出去,如此绝情,不但叫人寒心,也实在叫人伤心!
因此,小安子象个含冤负屈的童养媳似地,躲在被窝里整整哭了一晚上,脸上的红肿未消,眼睛倒又肿了。
说来也真有些犯贱,宦官的身体,受后天的戕贼,有伤天和,所以他们的许多想法,绝不同于男子,甚至亦有异于一般的妇人。小安子让懿贵妃一顿骂得哭了,却从眼泪中流出一个死心塌地来,尽自琢磨着如何才能博得懿贵妃的欢心,如何才能赢得懿贵妃的夸奖?惟有这样去思量透彻,他觉得一颗心才有个安顿之处。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懿贵妃的寝门初启,宫女出来舀水的时候,他就跪在门外,大声禀报:“小安子给主子请安!”
里面初无声息,然后说一声:“进来!”
掀开门帘,只见懿贵妃正背门坐在妆台前,她穿着玫瑰紫缎子的夹袄,月白软缎的撒脚裤,外罩一件专为梳头用的宝蓝宁绸长背心,身后头发,象玄色缎子似地,披到腰下,一名宫女拿着阔齿的牙梳在为她通发。她自己正抬起手,用养得极长的五个指甲,在轻轻搔着头皮,夹袄的袖子落到肘弯,露出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只琉璃翠的镯子,绿得象一汪春水。
小安子不敢多看,再一次跪了安,站起身陪着笑说:“主子昨儿晚上睡得好?”
“嗯!”懿贵妃从镜子里看见了他的哭肿了的双眼,倏地转过身来,定睛看了他一下,点点头说:“小心当差!将来有你的好处。”
“主子的恩典。”小安子趴下地来,又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去当他的差。
他所当的差极多极杂,但有个万变不离的宗旨,一切所作所为,都要让懿贵妃知道。这时候就在屋里察看检点,那些精巧的八音钟上了弦没有?什么陈设摆得位置不对?一样样都查到。最后看见炕床下有灰尘,亲自拿了棕帚,钻到里面去清扫。
懿贵妃把他的动作都看在眼里,但没有说什么。照每日常例,梳洗完了传早膳,然后前后院“绕弯儿”消食,绕够了时候,换衣服到中宫给皇后请安。
这下小安子又为难了,每日到中宫照例要跟了去,但这张打肿了的脸,特别是一双眼睛,实在见不得人,却又不敢跟懿贵妃去请假。想了半天,只好躲了起来,希望主子不见便不问,混了过去。
懿贵妃是极精细的人,何能不问:“小安子呢?”
既混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奴才在这儿哪!”他一面高声回答,一面急急地赶了来当差。
一见他那样子,懿贵妃倒觉得他有些可怜,便说:“今儿你不必伺候了!”
小安子如遇大赦,可是不敢露出高兴的神气,低声应“是!”仿佛不叫他跟了去,还觉得怪委屈似地。
“你这双眼睛怎么啦?”明知道他是哭肿的,懿贵妃不好意思点穿,只又说:“回你自己屋里歇着吧!今儿不必当差了!
找点什么药治一治,再拿烫手巾敷敷就好了!“
如此温语慰恤,小安子真有感激涕零之感。想想一晚上的眼泪,自觉没有白流。
懿贵妃到中宫的时刻,照例要比其他妃嫔晚一些,这是三个原因使然,第一,她要表示她在妃嫔中的地位最高。其次,不愿跟丽妃见面,见了丽妃,她心里就会酸酸地不好受。再有就是留在最后,可以跟皇后说说话,一来打听些消息,二来相机进言,以中宫的命令,达成她的意愿。
这天却是皇后先有事问她,未说之前,先皱了眉头,“怎么回事?”开出口来,更知不以为然,“说小安子挺放肆的,是不是?”
懿贵妃一听皇后这话,心里便有气——倒不是对皇后,气的是到皇后面前来搬弄是非的人,但她不肯把这些感觉形之于颜色,只平静而略带亢傲地答道:“我那儿的人,谁也不敢放肆!”
“那么,怎么说是他顶撞了阿哥呢?”
懿贵妃笑了,这笑是做作出来的,做作得极象,一看就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而得意,然后又用微有所憾的语气答道:“阿哥任性、淘气,小安子也算是个挺机警的人,让他治得哭笑不得。”
把这重公案当做笑话来谈,皇后便无可再说了,也是付之一笑。
于是懿贵妃又不经意地问道:“皇后倒是听谁说的呀?”
皇后老实,不善说假话,随口答道:“是阿哥自己来告诉我的。”她又笑着加了句:“这孩子!”
懿贵妃也笑笑不响。随后便丢下此事,谈到别的了。只是心里却始终抛不开,小安子一直在说:大阿哥乐意亲近皇后,不是件好事!看来这话倒真的不无见地。
因此,到了下午,她又到了中宫。皇后爱吃零食,除了御膳房精制的点心以外,也常有专差从京城里送了有名的小吃来,不管东西多少,她一定得留下两份,一份给大阿哥,一份给丽妃所生的大公主。这也是姊弟两人,一到午后便吵着要到皇后那里去的原因之一。
第二部分慈禧全传(二)(6 )
懿贵妃一到,姊弟俩象个懂事的大孩子似地,站起来迎接,跪安叫“额娘”。然后拉着手,又去玩他们的七巧板,懿贵妃便陪着皇后坐在炕上喝茶聊闲天。
一会儿姊弟俩吵嘴了,“怎么啦?怎么啦?”皇后大声地问。
各人的保母,纷纷跑来拉架。姊弟俩却不理她们,一前一后奔到皇后面前来告诉。
“阿哥欺侮我!”大公主嘟着小嘴说。
“谁欺侮你了?”大阿哥拉开嗓子嚷着,显得理直而气壮,“你摆不出,赖人。老渔翁少个脑袋,那算什么?”
皇后一听就乐了,“什么‘老渔翁少个脑袋’?”
“皇额娘,你来看!”
大阿哥拉着皇后去看他们摆的七巧板,大公主也紧跟着。这种“官司”,从开始到此刻,他们都没有理懿贵妃,懿贵妃也Сhā不进一句话去。
大阿哥和大公主所玩的七巧板,与民间的不同,那是经过他们的嫡亲祖母,宣宗孝全皇后改良过的。孝全皇后从小生长在苏州,对于江南阁阁中的那些玩艺,无不精通,经她改良过的七巧板,其实已不止七块,因此能摆出更多、更复杂的花样。每一种花样都画成图,题上名目,称为“七巧谱”。
姊弟俩比赛着摆“谱”,大阿哥摆的一个花样,叫做“月明林下美人来”,美人是摆成了,却忘了摆月亮,让大公主捉住了错,大阿哥输了,不肯叫打手心,只说:“该你五下。你输了扯直,赢了一起打!”
大公主答应了,摆一个大阿哥指定的花样,名为“独钓寒江雪”,主要人物就是个老渔翁,摆到完结,少个脑袋。
皇后让他们姊弟俩拉了来,一看就看出来了:“少一块嘛!”
果然少一块!少一块半圆形的板子,高挂上方,就是“月亮”,斜安在老渔翁身上,就是“脑袋”,大公主还未说话,大阿哥却先嚷开了。
“怎么少一块呢?找,快找!”
于是宫女、保母一起弯下腰去找,那块半圆形的板子,不过半寸长,体积太小,找起来不容易,人仰马翻地乱了半天,始终未曾找着。
“算了!”皇后吩咐,“不用找了。另外拿一副来给阿哥、公主玩儿。”
“不行!非找不可。”大阿哥指着大公主说,“找不着就算你输!”
“皇额娘,你看,阿哥不讲理。”
“好了,好了!”皇后笑着劝架,“这一副不算。”
“那么头一副呢?”大公主问。
“头一副?算……,算双喜输。来,双喜,让大公主打手心!”
双喜笑嘻嘻地伸出手来,大公主又不肯打,只扭着身子不依。懿贵妃冷眼旁观,看到大阿哥捣鬼,悄悄走了过来,一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拳头,从拳头里取出了那块遍找不得的半圆形板子!
“没有出息的东西!输了撒赖!”懿贵妃顺手在大阿哥手心上,狠狠打了一下。
玩儿得很热闹的,一下子因为大阿哥受了责罚,想哭不敢哭的神情,把一屋子的欢笑都赶跑了,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皇后觉得十分无趣,转身回到炕上坐着抽烟袋。双喜向保母们使了个眼色,各人带着大阿哥和大公主跪了安,悄没声息地退出宫去。
“大阿哥快上学了,也该收收心了。”皇后这么说了一句。
从第二天起,大阿哥便不能再象平日那样痛快地玩,这样一直到了四月初六,入学的前一天,皇帝特为召见大阿哥的师傅李鸿藻,有所垂询。
等李鹏藻奏报了大阿哥入学准备的情形,皇帝表示满意。又问:“高宗纯皇帝的圣训,其中有一段关于皇子典学的话,你可记得?”
“臣谨记在心,不敢忘!”
“念给我听听。”
这是有意考“师傅”了,李鸿藻应声:“是!”然后凝神略想一想,用极清朗的声音背诵:“乾隆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上谕皇子师傅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朱轼、左都御史福敏、侍朗徐元梦、邵基:”皇子年齿虽幼,然陶淑涵养之功,必自幼龄始,卿等可殚心教导之。倘不率教,卿等不妨过于严厉。从来设教之道,严有益而宽多损,将来皇子长成自知之也。‘“
“对了!”皇帝点点头,“我要告诉你的,也就是这些话,俗语说:”开口奶要吃得好‘,你是大阿哥启蒙的师傅,别辜负我的期望!“
李鸿藻赶紧免冠碰头,诚惶诚恐地奏答:“臣敢不竭驽骀,上答天恩!”
皇帝又转脸对站在御书案旁边的御前大臣,六额驸景寿说:“书房里固不宜热闹,可也不宜于太冷清。阿哥有个伴读的人就好了!”
景寿天性拙讷,慢吞吞地答道:“那要身分相近、年龄相仿才行。惇王的老二载漪,恭王的老大载澂,可以给大阿哥伴读,可是都不在这儿。除非……。”
“除非在京才行。”站在皇帝身后的肃顺,跨出一步,抢过景寿的话来说,“而且,现在只有李师傅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反倒耽误了大阿哥的功课,等秋天回銮以后,再请旨办理吧!”
“嗯,这话也是!”
皇帝没有再说下去。君臣之间,不能有太多的沉默,于是肃顺努一努嘴,李鸿藻跪了安,由景寿带领着退出御书房。
“该赏些什么?”皇帝回头跟肃顺商议。
第二部分慈禧全传(二)(7 )
“照例是文绮笔砚。”
等皇帝提起朱笔,才写了“赏李鸿藻”四个字,肃顺便自作主张,在皇帝身后念着赏赐的东西。
“宁绸两匹,荷包一对,端砚一方,大卷笔十枝。”
他念一句,皇帝写一句,写完,把朱谕交了给肃顺,皇帝随即又到中宫,叫了大阿哥来,谆谆告诫,是一篇尊师重道的大道理,大阿哥似懂非懂地应着。
等皇帝一走,皇后少不得也有一番叮嘱,她拉着大阿哥的手说:“要听师傅的话,不要淘气。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大阿哥响亮地答应着,皇后这两句话,他是完全懂的。
皇后又把大阿哥那里的首领太监张文亮传了来,责成他用心照料,特别叮嘱,宁早勿迟。因此,这夜四更天张文亮就把大阿哥唤了起来,袍褂靴帽,扎束停当,领着到皇帝、皇后那里请了安,然后由奉旨照料的御前大臣景寿引领着,初到书房。
这时,朝珠补褂,翎顶辉煌的李鸿藻,早就在书房外面站班伺候。把大阿哥迎入正屋,先按廷臣见皇子的礼节,请安行礼,然后由景寿引大阿哥进了东间书房,里面已设下东西相向的两张书案,西面一张是大阿哥的,张文亮拉拉扯扯地让大阿哥在他自己的书案面前向东站定。景寿走到上面,南向而立,李鸿藻站在东面书案前,与大阿哥面对面,其余的谙达们,在南窗下站成一排,张文亮则退出门外。
等各人站定了位置,景寿从身上取出朱谕,高声说道:“奉旨……。”
才说了两个字,李鸿藻赶紧趋跄数步,双膝一跪,后面的谙达们,也都纷纷跪下,只有六岁的大阿哥,还不懂这些礼节,依然站着。
于是景寿继续传旨:“大阿哥今日初入书房,师傅已派定翰林院编修李鸿藻充任,师道尊严,虽皇子不得例外,应行拜师之礼,着李鸿藻毋得固辞。钦此!”
李鸿藻照例先磕头谢恩,等站起身来,向景寿表示:“皇上天高地厚之恩,鸿藻感戴不尽。但是,名分攸关,大阿哥要行拜师之礼,实在不敢当,求额附奏禀皇上,豁免了这个礼节。”
“你不必太谦了!本朝最重师傅之教,大阿哥今天行了礼,也让他自己记得,师傅应该尊重,这样子他才会虚心受教。”
说到这里,景寿朝门外喊了声:“张文亮!”
“张文亮在!”
“取毡条来!”
传取毡条,自是要行跪拜之礼,李鸿藻赶紧向景寿摇着手说:“若行大礼,不敢奉诏!”
“也罢!”景寿向张文亮挥一挥手,脸却对着李鸿藻:“按老规矩,大阿哥作揖吧。你可不许不受!”
既是老规矩,而且朱谕有“毋得固辞”的话,李鸿藻再要谦辞,就变得虚伪而有失师道了,所以不再多说,走到书案面前,微微偏着站定。
“大阿哥,给师傅作揖,叫‘李师傅’。”
这是早已教导好了的,大阿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喊一声:“李师傅!”
行了拜师礼,师弟各自归座,景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只有谙达没有座位,这也是老规矩。
“大阿哥!”李鸿藻徐徐说道:“今天第一天上学,我把书房的功课跟你说一说,每天一早上了书房,先拉弓,读清书,然后读汉书。现在是半天的功课,只要你早早做完了功课,我就早早放你的学,好不好?”
“好!”大阿哥大声答应,表示满意。
“那么,咱们头一天就按规矩来!”说到这里,李鸿藻站起来向谙达们说,“请各位先带大阿哥做功课!”
谙达们把大阿哥带出去教拉弓,景寿也跟了出去看着,李鸿藻仍旧留在书房里,把黄绫硬裱,裁成方块的“字号”和朱书的仿格,都整理好了,然后坐下来喝着茶等。
弓拉完了,大阿哥回书房读清书——满洲文。先从“字头”读起,由景寿坐在大阿哥书案旁边,亲自教授。
咿咿啊啊,读了五个满洲文的字头,休息片刻,再上汉书,李鸿藻先把着他的笔,写了“天下太平”四个字,然后开蒙第一课,读《大学》四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李鸿藻教大阿哥自己用朱笔点断。读了有个二十遍,便能琅琅上口,大阿哥颇为得意,走下座位来,高声喊道:“张文亮!”
“大阿哥!”李鸿藻问:“传张文亮干吗?”
“我渴了。”
“喔,渴了。”李鸿藻指着大阿哥的书案:“你回来坐着,我有话说。”
看师傅的脸板着,张文亮又垂手站在门口,不敢走近,似乎是怕师傅的样子,大阿哥心存忌惮,一声不响,乖乖地爬上椅子坐好。
“做人要学规矩,越是身分贵重的人,越要有规矩。”说到这里,李鸿藻扭过脸来问张文亮:“大阿哥平常可守规矩啊?”
“守!”张文亮附和着说,“大阿哥最懂规矩!”
“好,是要守规矩,才象个人品贵重的大阿哥。”李鸿藻接下来又说,“规矩到处都有的,书房有书房的规矩。大阿哥,你可知道书房的规矩吗?”
“不知道。”说了这一句,大阿哥忽然记起皇额娘的教导,马上又加上了一句:“要听师傅的话!”
“对了!”李鸿藻大为兴奋,“张文亮的话不错,大阿哥真是最懂规矩。在书房里,有什么事,譬如你渴了要喝水,或者要解小溲什么的,都要先告诉我,等我答应,不可以自己走下地来,那就是书房的规矩。懂了吗?”
第二部分慈禧全传(二)(8 )
“懂了。”
“好!”李鸿藻点头嘉许,“我知道大阿哥最乖,最聪明,一说就懂!”
“师傅,我渴了。”
“这才对。下来,找张之亮去吧!”
听得这一声,大阿哥身子一挺,从花梨木的大靠背椅上滑了下来,张文亮迎上两步,把他抱了起来,到对过房间。那里已摆好了活腿的小膳桌,让他朝南坐下,取下帽子,先绞了热手巾替他擦脸:“喝玫瑰露,还是木樨露?”
“不管什么,快端来!”大阿哥一本正经地说,“我念书念得渴了。”
张文亮为哄他高兴,便故意骂小太监:“快端玫瑰露来!
大阿哥念书念得渴了。快,快!“
小太监也就有意地装得手忙脚乱,端来调了蜜的玫瑰露,一大盘御膳房新出炉的“小八件”,四五个人围着大阿哥团团转。
“张文亮!”大阿哥低声问道:“师傅姓什么?”
“姓李嘛,木子李。”
“我想起来了,叫李鸿藻!”说了这一句,大阿哥玫瑰露也不喝了,点心也不吃了,两只眼睛望着空中骨碌碌转,一个人傻嘻嘻地笑着。
一遇到这种时候,小太监就要起戒心,不知道有什么淘气的花样想出来。
大阿哥倒没有跟小太监找麻烦,伸手拉一拉张文亮的衣服,等他弯下腰来,大阿哥问道:“你怕不怕师傅?”
张文亮是把大阿哥的性情摸熟了的,若说“不怕”,可能就会指使他去跟师傅打交道。书房不比宫内,太监除了传旨以外,不得与廷臣交结,更不准干预任何事务,而且看李师傅方正凝重,一上来就给大阿哥立规矩,可知是个难说话的人。所以一听大阿哥的话,马上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你怕师傅?”
“大阿哥怕不怕?”
“怕!”
“大阿哥都怕,张文亮自然也怕。”
大阿哥不作声了,自然,怏怏之意是完全放在脸上的。
从这个表情,张文亮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但看大阿哥闷闷不乐,却又有些担心,只好想出些话来哄着,哄得高兴了,再抱着送到东间。
余下的功课是认“字号”,跟把笔写“天下太平”的意思一样,认了四个字:“正大光明”。这是入学第一天,点缀故事,颠来倒去让大阿哥认得熟了,再把那四句《大学》背一遍,一字不误,李鸿藻欣然合书放学。
于是依旧由景寿带领,送了回去。一入禁宫,张文亮把大阿哥一把抱起,前后小太监簇拥着,如献宝似地把他送到皇后那里。
这可是大阿哥出世以来,最得意的一天!一路上只听见太监宫女,递相传呼:“大阿哥下学了!”“大阿哥下学了!”进入中宫,但见廊上珠围翠绕,皇后和各宫的妃嫔,正含笑伫候,只是独独不见大阿哥的生母懿贵妃。
张文亮一看这场面,赶紧把大阿哥放了下来,皇后第一句话就问:“在书房里哭了没有?”
跪在地下的张文亮,高声答道:“没有哭,大阿哥在书房里乖得很,师傅直夸奖!”
皇后的笑意越发浓了:“师傅怎么说呀?”
“师傅夸奖大阿哥懂规矩,聪明。”
“可吃了点什么没有?”
“喝了一盏玫瑰露,吃了四五块点心。”
“噢!”皇后拉着大阿哥的手说,“来!告诉我,今天师傅教了你些什么?”
一面说,一面把大阿哥领了进去,皇后坐在炕上,亲自替大阿哥摘了帽子,让他靠在身边,问他书房功课。事情太多,大阿哥有些说不上来,加以妃嫔们你一句,她一句地问,越发使他结结巴巴地弄不清楚。皇后把张文亮传了进来,细问明白,再听大阿哥背了那四句《大学》,知道一切顺利,才算放下了心。
“可真难为你!”皇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转脸又吩咐张文亮:“先把大阿哥送了去见皇上,回头就送到懿贵妃那儿去。”
皇帝还在御书房召见军机大臣,此时任何人不准进入,张文亮不敢违背皇后的话,只好带着大阿哥在那里等着。
这一天召见军机的时间特别长,不但因为要皇帝裁决的大事甚多,而且为了户部一个折子,君臣之间颇有不同的意见。户部满汉两尚书,实权在满尚书肃顺手里。肃顺以能清除积弊自许,认为自洪秀全金田村起事,派官军剿捕以来,时隔十年以上,而各地军费报销,犹多未办,因此,从军兴之始的广西下手,查出自道光三十年,特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并派固原提督向荣,前云南提督张必禄,领兵分路至广西会剿开始,到咸丰二年,洪杨出兵两湖,广西的军事告一段落为止,三年之中,拨过军饷一千一百余万两,延不报销。户部一再行文广西催办,又奉旨勒限于上年年底赶办完结。到现在限期过了三个月,还是拖在那里。因此肃顺上了个折子,奏请将广西巡抚刘长佑,布政使张凯嵩,先行议处。
对于肃顺的清理积弊,皇帝是深为嘉许的,但从咸丰八年科场案,因为肃顺的坚持,杀了正考官大学士柏葰以后,皇帝总觉得他所主张的手段,是太过分了一些。象广西的军费报销,现任的巡抚和藩台,延不遵办,当然有他们的难处,十年前的一笔烂帐,要毫不知情的,隔了好几任的官员来负责,未免说不过去。
第二部分慈禧全传(二)(9 )
“凡事总有个开头。”肃顺抗声争辩:“若照皇上这么宽大,积弊根本无从清理起。”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要说开头,首先就要从道光三十年的广西巡抚身上追究。”
“道光三十年的广西巡抚是郑祖琛,革了职,现在不知那儿去了。以后是林则徐以钦差大臣兼署,未到任死在潮州。再后是周天爵,庐州之役阵亡了,接着是邹鹤鸣,也早在江宁殉节了。”
“那么劳崇光呢?他在广西多年,不更应该比刘长佑多负点儿责任吗?”
“劳崇光现任两广总督,自然也脱不了关系!”
于是反复展开争议,皇帝疑心肃顺有意跟刘长佑为难,但以那班军机太臣都附和着肃顺说话,而且他也相当累了,懒得多说,终于准了户部的奏请,以“明发上谕”将刘长佑和张凯嵩“先行交部议处”。
等军机大臣退出以后,皇帝才知道大阿哥已经等了好久。他自己身受师傅辅佐的莫大益处,所以把皇子典学这件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虽然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仍旧把张文亮传了进来,细问一切。又怕太监图功讨好,尽拣好的说,并特地找了景寿来问话,两人所说的书房情形,大致相同,皇帝深感欣慰。
因此,皇帝这天对大阿哥格外宠爱,把他带到东暖阁用膳,又特传丽妃带了大公主来伺候,一堂之中,宠妃、佳儿、娇女,笑语不断,融融泄泄,皇帝左顾右盼,心情极其舒畅,因而胃口大开,这一顿饭吃得非常舒服。心里在想,还是在热河的好,一回到京城宫内,体制所关,不能如此随便,那就再也享受不到这份乐趣了!
皇帝进用这顿午膳的时间相当长,大阿哥一时不能下来,把张文亮可急坏了。他知道皇后宫内的一举一动,懿贵妃无不了然,此时定已得到消息,正在等着大阿哥,去晚了必惹她动怒。当然,皇上留着大阿哥,是个天大的理由,但懿贵妃如这样说呢:“你就不能先来送个信儿?你那两条腿这么尊贵,多走一趟也不行?”
这样一想,他自然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估量着送个信的工夫还抽得出来,于是嘱咐了手下的小太监小心伺候,同时又重托了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小太监如意,万一上头有所传问,托他照应遮盖。这样安排妥当了,才三脚两步,一路走,一路抹着汗,赶到了懿贵妃那里。
懿贵妃正是抑郁无聊的时讲,照她的打算,大阿哥下了学,见了皇后就会来见她,特为预备了大阿哥爱吃的菜和点心在等他。那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最后听小安子来说,皇上传了丽妃,带着大阿哥、大公主在烟波致爽殿东暖阁午膳,吃喝谈笑,热闹得很。这一下把懿贵妃气得饭都吃不下,越想越不是滋味,就这当儿,听说张文亮求见,自然不会有好脸嘴给他看。
传见了张文亮,等他刚行过礼,懿贵妃先就绷着脸问道:“你是照看大阿哥的人,不跟在大阿哥身边,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张文亮一上来就碰个钉子,心里在想,这一趟还真省不得!看懿贵妃的样子,生的气不小,如果不是先来送个信,回头带了大阿哥来,她心里更不痛快,碰的钉子更大。
因为自己先站稳了脚步,张文亮的应对就从容了:“回懿贵妃的话,皇后懿旨,先把大阿哥送去见万岁爷,然后再送到懿贵妃这儿来。万岁爷把大阿哥留下了,奴才怕懿贵妃等着,特意先赶了来送个信儿。”
这最后两句话,让懿贵妃听了很舒服,心一平,气一和,觉得倒是错怪他了,同时想到正应该趁此笼络张文亮,把他收为一个好帮手。
于是懿贵妃脸上,化严霜为春风,“倒难为你了!”她微笑着说,“起来说话。”
“是!”张文亮站起身来,又把书房里的情形,略略禀告,最后加了一句:“大阿哥聪明知礼,师傅不断夸奖,连奴才都觉得脸上好光彩!”
“大阿哥年纪小,全靠你照应。你多费心吧,谁好谁歹,我心里全有数儿。”说到这里,喊了声:“来啊!”
廊下三、四个宫女齐声答应着赶来伺候,懿贵妃单把替她管帐的,一个叫王福的宫女留了下来。
“年例银子关来了没有?”
“关来了。”王福答道:“三个月,一百五十两。”
“怎么三个月呢?”懿贵妃大为诧异,“不是半年一关吗?”
“敬事房首领太监说,是肃中堂新定的规矩。肃中堂说,各省钱粮催解不来,内务府经费困难,只好先发三个月。”
“哼!”懿贵妃冷笑了一声,又换了一副脸色吩咐王福:“你拿二十两给张文亮!”
张文亮当即磕头谢赏,等王福取了银子出来,懿贵妃接在手里,亲自递给张文亮。这份恩荣比二十两银子又重得多,张文亮跪着接了,颇有诚惶诚恐的模样。
“本来还多给你一点儿。你看,”懿贵妃苦笑着说,“肃顺克扣得咱们这么凶!”
张文亮是谨慎当差的人,说话行事,颇知分寸,对于懿贵妃的怨言,不敢接口。跪安退出,又匆匆赶回烟波致爽殿,正好御膳刚毕,皇帝正在跟丽妃商量着,带了大阿哥和大公主到那里去散散心。
丽妃口中唯唯地附和着,心里却颇感为难。自上个月应召到中宫,从皇后的微带责备的语气中,引起了甚深的警惕,宫中因宠遭妒,受人暗算的事,她听得多了,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不免害怕。她颇有自知之明,以懿贵妃的精明强干,自觉决非她的对手,就算无惧于懿贵妃,凭自己所受皇帝的宠信,大可周旋一番,她也不肯这样去做,唯愿息事宁人,和睦相处。
第二部分慈禧全传(二)(10)
因此,她希望早早把大阿哥送到懿贵妃那里,这倒不是为了讨好,只是将己比人,体谅懿贵妃此时的心情。而且也怕懿贵妃久盼大阿哥不至,因怨生怒,把这笔帐又记在她头上,越发冤仇难解。
这话自然不便跟皇帝明说,反复思量着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皇上不是老说他们有唱错了的地方吗?何不到钱粮处去看看?”
“他们”是指“升平署”的那些太监——宫中的伶人。皇帝与他的父亲宣宗,爱好各殊。宣宗不喜声色,而且素性节俭,认为唱戏是件最糜费无益的事,虽不便裁撤点缀“盛世”的升平署,但逢年过节,或遇太后万寿这些庆典,演戏祝贺,只是有此一个名目,上得台去的脚色,穿的行头拖一片、挂一片,简直就是一群乞儿。蒙恩赏“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私底下都在摇头叹息,说是天家歌舞,比穷乡僻壤的野台子戏都不如。
而当今皇帝却最喜听戏,并且精于音律。自到热河行宫,才发觉嘉庆年间所制的行头砌末,异常精美,虽已四十多年未曾用过,但以收藏得法,取出来依然如新。这一下,可真高兴极了,特地由京城宫内传了升平署的好脚色来,经常演戏消遣。有时清唱,有时“花唱”,戏单都经朱笔点定,一唱总是两三个钟头。
此外,皇帝也常去看升平署的老伶工,为新进学生排戏,那在从“钱粮处”拨出来的几间屋子里。丽妃投其所好,一提那地方,皇帝果然嘉纳。
“大阿哥明儿要上学……。”
“对,对!”皇帝说道:“大阿哥不宜于到那些地方去,心会野!”
于是丽妃如愿以偿,总算能把大阿哥送到懿贵妃那里去了。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1 )
来的时候,还是繁花满眼,一晃的工夫,绿叶成荫,又是一番光景,朱学勤要赋归了。
一个多月的勾留,在他自己看来,一无成就,但在曹毓瑛他们眼中,他已不辱所命。由于他的谨慎持重,那些希望从他身上看出恭亲王有何企图的人,无不失望,他们认为恭王是失势了,一时不能有何作为了,所以象作为恭王的亲信的朱学勤之流,依然浮沉由人,不能不小心当差,以求自保。
这当然是一种错觉,而能使人产生这样的错觉,便是朱学勤的成功,他不但替恭王洗刷了“要谋反”的流言,而且替恭王加了一层“韬光养晦”的掩护色彩。
另外,他还听到许多“秘闻”:要谋反的不是恭王,而是拚命与恭王为敌的肃顺。
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肃顺以内务府大臣及御前大臣的双重资格,出入宫禁,毫无顾忌,有时公然坐上皇帝的宝座,顾盼自喜。这就是“逆迹”。
还有个十分离奇的故事,朱学勤也是在热河才听到的。据说,肃顺每天一早醒了以后,未下床就先要喝一杯人|乳,用的是一只先皇御赐的玉杯,一向为肃顺所珍视。有一天小当差不小心,打碎了那只玉杯,一时吓得魂不附体,就有人指点他去求教于原为“穆门十子”之一,而今是肃顺的心腹的陈孚恩。
于是陈孚恩授以密计,教他把碎了的玉杯,设法粘合,第二天一早,照样盛了人|乳去伺候,一揭帐子,失声惊呼,手颤杯落,砸得粉碎。肃顺自然要追问,小当差战战兢兢地答说,揭开帐子,看见一条金龙盘在床上,受了惊吓,以致失手。而肃顺竟信以为真,不但不责罚小当差,还特加赏赐,买嘱他严守秘密。
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无从究诘,但如说肃顺有谋反之心,则陈孚恩一定会知道,甚至参与密谋,那是了解朝局内幕的人,一致深信不疑的。
因此在饯别朱学勤的前夕,屏人密谈时,曹毓瑛特别谈到留守在京的陈孚恩,提出警告:“陈子鹤老奸巨猾,居心叵测,那是宫灯派在京里的‘坐探’,格外要提防他。”
“知道了。”朱学勤又说。“关于宫灯的那些流言呢?依你看,有几许可信?”
“这很难说,也不便谈论。反正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有形迹抓在手里,千万慎重,不可造次行事。打蛇要打在七寸上,若无把握,须防反噬!”说到这里,曹毓瑛从书房里取出密札一通,郑重交付:“拜托面呈恭王。我的看法,都写在上头了。这封信若落在外人手里,一场轩然大波,你我都要身败名裂。千万当心,千万当心!”
朱学勤听他这样说,当时解开衣襟,把曹毓瑛的信,藏入贴身所穿短袄的夹袋中。
事情已经交代,夜也深了,但宾主二人,都有无限依恋不舍之意,这不仅是因为交情深厚的缘故,还另有一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苍凉之感。朝局混沌,天子病重,一旦“大事出”,在肃顺的把持之下,不知会演变成怎样一个局面?但盼安然度过这个夏天,秋凉回銮,恭王能与皇帝见了面,涣释猜嫌,重入军机,那时大局才有稳定的可能。
“这个夏天,”曹毓瑛感叹着说,“这个夏天可难过了。”
朱学勤懂得他的意思,朗然吟道:“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但愿有此‘好景’。只怕等不到那时候。”
“对了!”朱学勤记起久已藏在心里的一个念头,“有句话一直想问你,于今分手在即,不能不说了。果真霹雳一声,天昏地暗,那时如何应变?”
曹毓瑛苦笑了,“你我经常苦思焦虑,未有善策的,不正就是这件事吗?”
“虽说未有善策,总须有一策。”
“我在信上也约略提到了些。真个如你所说的,‘霹雳一声,天昏地暗’,那就恐怕不得不走上‘与汝偕亡’这条崎岖险路了。”
何谓“与汝偕亡”?何谓“崎岖险途”?朱学勤细细地咀嚼着这两句话,觉得意味深长,颇有启发。
“我想‘霹雳’或不可免,‘天昏’或不至于。周公辅成王,天经地义,‘上头’熟读诗书,难道这个故事都不记得?”
“在你我看是天经地义,在‘宫灯’看,正要天翻地覆。
周公摄政,管叔蔡叔与武庚作乱,这不也是故事吗?“
“然则唯有效周公的诛伐了!”
这一句话刚出口,朱学勤恍然自悟,所谓“与汝偕亡”、“崎岖险途”,正就是指此而言。“宫灯”再厉害,手上没有立即可以调遣得到的兵力,这是他一个致命的弱点。果真龙驭上宾,照本朝的成例,必有遗诏派定“顾命大臣”辅保幼主,倘或“周公”竟不与其列,则提一旅之师来清君侧,“管叔”
和“蔡叔”弟兄唯有俯首受缚。
他们在密议着皇帝驾崩以后,如何以恭王为中心来应付变局,同样地,在宫内也有人在悄悄地谈论着恭王——自然,那是懿贵妃。
懿贵妃心里的话,只有一个人可谈,不是小安子,是她的胞妹,醇王的福晋。但虽是椒房懿亲,进宫探望同胞姊妹,亦不是随便可以来去的,到热河八个月中,醇王福晋与懿贵妃见面的次数,总共不上十次,最近的一次是在两个月前。
不过两个月的工夫,在她眼中,皇帝又变了一个样子。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2 )
“皇上怎么这么瘦呀?”她惊骇地与她姐姐私语:“简直都脱形了。”
“哦!”懿贵妃愣了愣说,“也许我们是常见面的缘故,倒不怎么看得出来。”
“皇上自己可知道他自己的病?”
“谁知道呢?”懿贵妃悻悻然地,“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
我也不问他。“
“皇后呢?”醇王福晋又问,“皇后当然关心,可曾说过什么?”
“她能有什么主意?主意要别人替她拿。”
“是啊!”醇王福晋觉得进言的时机到了,看一看花影中、廊柱边,确实没有人在偷听,才放低了声音说,“七爷要我来问问你,皇上可有了什么打算没有?他害怕得很。”
“怕什么?”
“怕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要紧的人,一个不在皇上身边,误了大事!”
懿贵妃心想,倒难为醇王,还能想得到此!她平日看她这位妹夫,庸懦无用,照此刻来说,缓急之时,似乎可以做个帮手。但这点意思她就对嫡亲的胞妹,亦不肯透露,只平静地问道:“那么,谁是要紧的人呢?”
“五爷是过继出去了,而且人也糊涂,我们的那位七爷,到底年纪还轻,自己知道还担当不了大事。老八、老九还是孩子,更甭提了。”
这样,谁是要紧的人?不说也明白,是“六爷”恭王。懿贵妃点点头,保持着沉默。在未曾回答她妹妹的话以前,她必须先估量一下醇王说这些话的用意,是为他自己想爬上来而探路,还是真的为大局着想?
“万寿的日子不是快到了吗?”醇王福晋又说,“六爷该来替皇上拜寿啊!”
“哼!”懿贵妃微微冷笑,“等咱们想到已经晚了,人家早就有了算计,皇上听了肃六的话,今儿早晨口传军机:六月初九万寿节,除了各衙门有执事的官员以外,其余的都不必到行在来。”
这下是醇王福晋保持沉默了。她的沉默是真的无话可说。夫妇俩昨天晚上商量了半夜,才想出让恭王以叩贺万寿为名,到热河来见皇帝,自以为是名正言顺的好办法,特地来告诉懿贵妃,那知办法虽好,落在人后,变得一无用处。所以醇王福晋觉得非常扫兴。
“肃六就会这一招,想尽办法不让六爷到热河来!可见得他还是怕六爷。”
“对了!”懿贵妃很率直地答道:“你说了半天,就是这句话还有点儿意思。”说到这里,她把脸色一正,用低沉而极具有自信的声音又说:“凡事有我!你回去告诉七爷,沉住气,别打草惊蛇——那条‘蛇’,他可千万碰不得。”
话里对醇王藐视得很,做妹妹的觉得好无意味,正想辞出,皇帝派了小太监金环来传旨,召懿贵妃和醇王福晋去听戏。懿贵妃心里明白,这是沾了妹妹的光,皇帝的原意,不过优遇弟妇而兼姊妹的醇王福晋,不能不顺便招呼她一声。本想赌气告病,但又觉得何苦让妹妹心里起个疙瘩?所以想想还是去了。
“避暑山庄”的戏台有三处,最大的在勤政殿前的福寿园,遇到寿庆大典才用。一处在澹泊敬诚殿后面,离皇帝的寝宫极近。还有一处在如意洲,如意洲三面临水,一径遥通,宜于盛夏居住,戏台临水而建,名为一片云,肃顺已经派人在修理,要赶在万寿节前启用。
经常使用的戏台,是在澹泊敬诚殿后那一处。等懿贵妃和醇王福晋到了那里,戏已开锣,高踞宝座的皇帝,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戏台上,此时不宜去分他的心,只尽自己的礼节,跪了安,懿贵妃在皇后身旁坐下。醇王福晋不敢僭越,向皇后跪安以后,打算着退到后面去入座,却让皇后一把拉住了,指一指懿贵妃身旁的空位。于是醇王福晋便和她姐姐坐在一起。
坐定了看台上,唱的是昆腔,不如乱弹那么热闹,也不如乱弹那么易解,但正在演着戏的那脚色,醇王福晋却在台上看过他不止一次,是升平署的一个学生,名叫张多福,据说最得皇帝的欢心。这张多福此刻唱的不知是什么戏?只见他身穿水田衣,手执拂尘,想来扮的是个小尼姑。脸上淡扫蛾眉,薄敷胭脂,眉梢眼角,做出无限春心荡漾的意思,当然是个不规矩的小尼姑。
皇帝与懿贵妃都看得津津有味,皇后却大不以为然,嘴里只不断轻声叨念看:“罪孽,罪孽!”而且常闭起眼来,只不过闭不多时,又舍不得不看,还是睁得大大地。
这一出完了,皇帝放赏,张多福随即到台下谢恩。接下来又是一出昆腔:《夜奔》。扮林冲的那个学生,看上去才七八岁,一身簇新的行头,扎束得极其英俊,随着小锣笛子,一面唱,一面做身段,干净俐落,丝丝入扣。皇后看得极高兴,戏完了,吩咐“放赏”,皇帝为凑皇后的趣,等他下台谢恩时,特意叫小太监如意,领着他到皇后面前来磕头。皇后摸着他的头问了名字,特意又从荷包里掏出个小金锞子来赏他。
这两出昆腔唱过,下面是由京城里特地传来的,广和成班的乱弹,第一出是老生黄春全的《饭店》,唱的是《隋唐演义》里的故事,秦叔宝被困在天堂州,遭受饭店掌柜的棱辱,不得已当锏卖马来还店饭钱。黄春全是一条“云遮月”的嗓子,特别宜于唱这路苍凉激越的戏,此刻御前奏技,更不敢有丝毫疏忽,抚今追昔,自叙身世,把个英雄末路的凄凉情状,刻画得入木三分。扮店家的那个小花脸,自然也使出全副精神,只拿尖酸的言语,逼得秦叔宝走投无路。那副小人脸嘴,在懿贵妃看来,就是肃顺第二,所以看着觉得又痛快,又生气,不住拉着醇王福晋的衣袖,小声说道:“你看多势利!”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3 )
等《饭店》唱完,暂停片刻,太监摆膳桌传膳,这时皇帝才得有工夫跟人说话。
“大阿哥呢?”他问皇后。
“他要跟了来,我怕他念书的心野了,不让他来。而且,”皇后正一正脸色又说:“有些戏,可真不宜让孩子来看!”
皇帝知道她是指张多福所唱的那出《思凡》而言。这出戏不是淫戏,推陈出新,另有妙解,正要为皇后讲解其中的好处,只见御前大臣肃顺,领着内奏事处的官员,捧着黄匣,入殿而来,这是有军报到了,皇帝不能不先处理。
黄匣中一共七件军报,其中一件是督办浙江军务的杭州将军瑞昌和浙江巡抚王有龄会衔的飞奏:“浙东寿昌失守,严州、兰溪吃紧。”皇帝最不能放心的就是浙江的军务,由寿昌到绍兴、杭州一水可通,关系尤其重大,进退机宜,必须立即有所指示,于是传谕:“召见军机大臣。”
好好的戏听不成了,皇帝大为扫兴,他对瑞昌和王有龄的印象,原就不好,这时越发认定这两个人办事不力,所以在指授方略之后,把瑞昌和王有龄大骂一顿。因为过于激动,话也说得太多,以致气喘头昏,不能再去听戏了。
到第二天精神略好,又续前一天未竟之欢。一早就传谕,侍候午后开戏,升平署开了戏单来,皇帝亲笔点定,大锣大鼓的武戏不要,枯燥严肃的唱工戏不要,一出《四海升平》,朱笔批示:“下次再传”,剩下的就都是生旦合演的风情戏,或者有小丑Сhā科打诨的玩笑戏。
这样一连唱了好几天,到得五月底,一片云的水座修好了,越发无日不唱,这一阵子皇帝的心情极好,因为除了浙江以外,各地的军务都颇有起色。对洪杨的用兵,重心仍在安庆,曾国藩自祁门移驻东流,督饬曾国荃坚持不撤,洪杨悍将陈玉成以攻为救,佯战湖北,用意在迫使曾国荃回师相救,便得解安庆之围,幸好有胡林翼坐镇,曾氏弟兄才无后顾之忧。此外左宗棠为曾国藩帮办军务,极其得力,更为皇帝所嘉许。而曾左胡的不负重任,迭建勋业,说来都是肃顺的推荐调护之功,因此,皇帝对肃顺的宠信,亦复是有加无已。
当然,肃顺是要“感恩图报”的,他决心要让皇帝好好过一个生日,第一不让他烦心,皇帝不愿与恭王及那些喜进忠言的老臣见面。肃顺早就有了布置,由皇帝亲口传谕军机大臣,明发上谕,不必到行在来叩贺万寿。但有执事的官员是例外。与庆典有关的执事官员,不过是礼部、鸿胪寺、光禄寺,以及内务府的司官,从五月中开始,他们就从京城里带了大批工匠、物料,把“避暑山庄”布置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当然,还有京里的名伶,早就传齐了到热河伺候,万寿这一天,福寿园、一片云和澹泊敬诚殿后三处戏台,一起上演。皇帝已有旨意,六月初九这一天:“里外叉着唱,要寻常轴子杂戏共十八刻”,加上照例应景的开锣戏,半天都唱不完。
就这时候,钦天监也来凑兴,专折奏报,八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同时绘图呈览。这是罕见的祥瑞,看来皇帝快要传《四海升平》这出戏了。
不过,皇帝到底还不是脑筋糊涂,见识浅薄,会陶醉于天象巧合上的昏庸之主,遇到这种情况,尊重家法,先查成例。查出嘉庆四年四月初一,也有此“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祥瑞,当时仁宗睿皇帝有一道上谕,说川陕战事未平,不敢侈言符应,只望早日平定,黎民复业,铺陈祥瑞,近于骄泰,深为不取,此事“不必宣付史馆,用昭以实不以文之至意”。
皇帝觉得他祖父所说的这番话极好,命军机传谕内阁,就照这番意思“明发”,晓谕臣民。但天上的星象“以实不以文”,人间的繁华却是以文不以实,万寿的庆典,并不因“东南贼匪,未克殄除”而减少了繁文缛节。行宫内外,特别是内务府的官员,庆寿的情绪跟那几天的天气一样地热烈。
六月初八暖寿,在福寿园赐食,是晚宴。六月初九万寿正日,皇帝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五位皇帝御容的绥成殿行礼,然后临御澹泊敬诚殿受贺。
内设了卤簿请驾,丹陛大乐,以皇子和亲王、郡王为首,贝勒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补褂,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鸣赞之下,雍容肃穆的“庆平”乐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庆贺大礼。
午时赐宴,仍旧在福寿园。皇帝升座、赐茶、进膳、赐酒,不断地奏乐、不断地磕头,等这些仪注完毕,个个汗流浃背,委顿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礴,好好凉快一下。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赐宴以后,赐入座听戏,回头还有赐食、赐文绮珍玩,许多的荣宠,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当然更难支持。他素性畏热,一回到寝宫,脱得只剩一身绸小褂裤,一面大啖冰镇的水果,一面由四个小太监替他打扇,等积汗一收,又要了新汲的井水来抹身。这样自然是痛快,但冷热相激,却非他的虚极了的身子所受得了的,顿时觉得鼻塞头昏,胸头有股说不出的烦闷。
但是,他不肯把自己的不舒服说出来——有许多原因使得他不能说,大喜的日子召御医,不独太扫兴,更怕引起不小的惊疑揣测,所关匪细。而且他也不甘于这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日子在病中度过。完成殿行礼,澹泊敬诚殿受贺,福寿园赐宴,他认为那是他所尽的义务,要从此刻起,他才能庆祝他的生日,内务府为他细心安排的一切节目,他决不能轻易舍弃。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4 )
就这时,小太监金环来请驾,说皇后和妃嫔,还有大阿哥、大公主都等着要替万岁爷上寿。
“知道了!”皇帝甚至都不传御药房,只在金豆蔻盒子里取了些紫金锭、槟榔放在嘴里嚼着。然后换了轻纱便衣,起驾去受妻儿家人的祝贺。
在烟波致爽的正屋中,皇后以次,所有的妃嫔都到齐了,珠冠凤衣,一律大妆。
大阿哥和大公主是早就被教导好了的,一见皇帝,便双双迎了上来跪安,用满洲话恭贺吉祥。然后等皇帝升了座,皇后又领着妃嫔行礼。天气酷热,盛妆的后妃,被汗水蒸发得粉腻脂香,却越显得唇红面白,分外娇艳,好看倒是好看,皇帝却于心不忍,吩咐一声:“都去换了便衣吧!”
好在各人的宫女都带着衣包,又多的是空闲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近更衣,只有皇后回寝宫去换。懿贵妃自觉与众不同,跟着皇后一起行动,到了中宫,打水抹汗,重新上妆,懿贵妃一面扑粉,一面对皇后小声说道:“皇后瞧见了没有,皇上的气色不好!”
“是累了!”皇后微皱着眉说,“偏偏天又这么热。”
“要劝皇上节劳才好。”
“怎么节?阿弥陀佛,但盼没有六百里加紧的军报吧!”
“能有人替皇上分劳就好了。”
“谁啊?”皇后转脸问道:“你说谁能替皇上分劳?”
是这样相当认真地问,懿贵妃不能不答,但碍着宫女在旁边,说得太明显了,怕传出去又生是非,所以她旁敲侧击地说:“七爷到底年纪还轻,六额驸又太老实!”
故意说到醇王和额驸景寿,意思是皇帝身边须有一个能干的骨肉至亲来襄助,这当然暗示着恭王。皇后再忠厚,也不能听不懂她这句话。
于是皇后答道:“京里也要紧,那是根本之地,得要六爷这样的人,在那儿坐镇。再说,洋务也没有人能办得了,这一阵子正跟那个洋人,总税司赫德议关税的章程,那儿离得开呢?”
皇后何尝知道甚么关税?而居然连总税司是洋人,名字叫赫德都知道,岂不可怪?这不用说,当然是听皇帝谈过,看样子恭王不能离京的这些理由,也是皇帝的话。然则皇后一定跟皇帝谈过恭王的事——懿贵妃对此极其关心,只苦于无法向皇后细问究竟。
想一想,只好话里套话来,略窥端倪:“关税本当户部该管,也不全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事,而且在该衙门行走的,还有六爷的老丈人桂良,还有文祥。”
皇后不知是计,说了实话:“六爷原有个折子,请旨由户部会商办理。肃六说户部不懂洋务,事权不专,反而不好,又说,洋人只相信六爷,非六爷在京主持不可。”
“哼!”懿贵妃微微冷笑,“倒真是会拣好听的说。”
“我看不是好话……。”
“皇后!”懿贵妃突然间一喊,打断了她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皇后微感不悦,愕然相视,懿贵妃努一努嘴,又使一个眼色,很明白表示出来,窗外有人在注意她们的谈话。
抬眼看去,隐约见有一名太监站在窗外,凝神侧耳,看模样是有些可疑。皇后素性谨慎,便不再多说,只从背影中认清了这名太监,名叫王喜庆,是敬事房额外的“委署总管”,派在中宫,专门担任皇后传取应用物件,与内务府打交道的差使。
然而皇后也不免困惑,如果说王喜庆是在偷听谈话,他的目的何在?是为人作奸细吗?那么指使他的人又是谁?最要紧的是,王喜庆所希望偷听到的是些什么话?这些疑问都必须先弄清楚,才好定处置的办法。但在当时,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跟懿贵妃商量。
“皇上派人来催了!”双喜在皇后身后悄悄禀报。
“好了,好了,就走!”
等皇后和懿贵妃刚到澹泊敬诚殿后的戏园,皇帝紧接着也驾到了,进过果盒,随即传旨开戏。宫中年节喜庆,照例要演“大戏”,那是乾隆年间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大戏”,不重情节,讲究场面,神仙鬼怪,无所不有,万寿节的大戏,总名“九九大庆”,其中再分“麻姑献寿”、“瑶池大宴”、“海屋添寿”等等节目,几乎把所有关于寿诞的神话,都容纳了进去,只见满台的王母娘娘、南斗、北斗、寿星、八仙、金童玉女、天兵天将,一个个服饰鲜明,形容奇特,齐声合唱着“天下乐”、“太平令”、“朝天子”、“感皇恩”之类北曲的“牌子”,载歌载舞,热闹异常,这是在京城宫里所看不到的。不想乾嘉的盛况,复见于此日戎马仓皇的行在,这虽是内务府的一片“孝心”,但皇帝于大饱眼福之余,内心不能没有感慨。大戏完了,接演皇帝亲点的“寻常轴子杂戏”。时届申初,开始晚宴,皇帝独据正中金龙桌围的大膳桌,皇后带着大阿哥、大公主坐东边第一桌,西边第一桌是懿贵妃,其余妃嫔,两人一桌,按照位分高下,册封先后,在东西两边,依序入座。太监传膳,宫女打扇,殿内殿外伺候的人,有两三百之多,但趋奉行走,声息全无,戏台上的唱词科白,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后妃,都觉得这是最享受的一刻,但皇帝却不对了,由于出了些汗,头昏鼻塞倒是好得多了,肚子里却作怪,一阵一阵地疼。先还忍着,忍到后来,冷汗淋漓,脸色发青,小太监如意看出不妙,赶紧走了过去,低声问道:“万岁爷那儿不舒服?”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5 )
“肚子疼。想拉!”
“奴才伺候万岁爷方便。”
“等一等!”皇帝心想,一离座而起,整个欢乐热闹的局面,顿时就会改观,所以还希望能忍得下去。
“是!”如意口里这样答应,暗中招呼了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有所准备,同时取了些暑天所用的成药,悄没声地进奉皇帝服用。
那些成药,都是参酌数百年来的验方,精选上等药材所制,及时而服,确具神效,可惜进用得太晚了些,一无效果,皇帝里急后重,忍无可忍,终于不得不起身如厕,并且一叠连声地叫:“快、快!”
于是两名小太监掖着他,几乎脚不点地,一阵风似地把他送入预先已准备了净桶的后院套房里。
事出突然,一殿皆惊!但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只一个个偷眼看着皇后。皇后已学会了镇静,她知道马上会有人来奏报,所以急在心里,表面还能保持中宫的威仪。
果然,陈胜文匆匆赶了来,跪在皇后座椅旁边,低声说道:“皇后万安,万岁爷只是闹肚子。”
“喔!你去看看,马上回来告诉我。再找一找栾太、李德立,看是在那儿?”
“刚才已经请旨了,万岁爷不叫传御医。”
“嗯!”皇后懂得皇帝不欲张皇的意思,“你先去看看情形怎么样再说。”
“是!”
“还有,悄悄儿告诉各宫的丫头,让她们告诉她们主子,别惊慌,别乱!”
“奴才已经告诉她们了。”
“好,你去吧!我等着听你的信儿。”
陈胜文答应一声,磕了个头,站起来赶到皇帝那儿,只见七八个小太监围着皇帝,替他擦脸的擦脸,揩手的谐手,打扇的打扇,系衣带的系衣带,皇帝虽还不免有委顿的神气,但脸色已好得多了。
一见陈胜文,不等他开口,皇帝先就说道:“嘿!这下肚子里可轻松了!怕的是晌午吃的水果不干净。”
陈胜文连忙跪倒回奏:“奴才马上去查。”
“唉,算了吧!高高兴兴的日子。”皇帝又问“外面怎么样?”
“皇后挺着急的。奴才跟皇后回过了,说万岁爷只不过闹肚子,皇后才放心,吩咐奴才来看了,再去回话。”
“你跟皇后说,没事!我马上就出去。”
“是!”陈胜文又说,“奴才请旨,可要传御医侍候?”
“胡闹了!”
听得这一句话,陈胜文不敢再多说。匆匆又赶了去回报皇后。这时在外面护卫的御前大臣肃顺、景寿,领侍卫内大臣醇王奕澴,都得到了消息,顾不得后妃在内,以天子近臣的资格,不奉宣召,纷纷赶来伺候。刚一进戏园,皇帝已经出临,于是后妃、大臣、太监、宫女,连戏台上的“陈最良”和“春香”,一齐跪迎,直待皇帝入座,方始起立,照常演戏。
肃顺、景寿和醇王,又到御前问安,皇帝摇摇手,夷然说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你们就在这里陪我听戏。”说着,又回头吩咐小太监如意:“给六额驸他们摆桌子,拿几样菜过去!”
三位大臣一一叩首谢了恩,趁摆膳桌的工夫,三个人退到后面,把陈胜文找来问了情形,商量着要不要传御医伺候。肃顺以皇帝的意旨为意旨,景寿没有主见,醇王却力主慎重,说把栾太、李德立找来待命的好。有备无患总是不错的,肃顺拗不过醇王的意思,只好派人去找。
要找不难,必是在福寿园。找了东廊找西廊,从大帽子底下一张一张的脸看过去,先找到栾太,然后又在最后面的座次上找到了李德立,招招手都唤了出来,跟着内务府官员离开了福寿园。
众目昭彰下的行动,立刻引起了所有在场的官员的注意,纷纷交头接耳,惊疑地猜测着,猜测着多集中在皇帝身上,是呕血还是发烧?反正来势不轻,否则不会在大喜的日子,宣召御医。
许多人都有个存在心里不敢说出来的感觉:寿辰召医,大非吉兆。还有些人无心看戏了——他们心中有出“戏”,正要开始,病骨支离的皇帝,抛下一群年轻貌美的妃嫔和一个六岁的孤儿,一瞑不逝,大政付托何人来代掌?是眼前跋扈的权臣,还是京里英发的亲王?这势如水火的一亲一贵,可能够捐弃前嫌,同心协力来辅保幼主?倘或不能,那么钩心斗角,明枪暗箭的争夺,令人惊心动魄的程度,不知要超过此刻戏台上多少倍!
然而戏台上的出将入相,一朝天子一朝臣,究不过是优伶面目,台下的这出“戏”唱了起来,可就不知几人得意,几人失意?自觉切身荣辱祸福有关的一些人,不但无心看戏,而且也必须早早设法去打听消息。
这些人中,有一个就是曹毓瑛。但奉旨入座听戏,不可擅离,他是个极深沉的人,既然一时无法脱身去打听,便索性不谈那些无根的揣测之词,所以他心里最热,表面却最冷静。
等散了戏,各自退出。曹毓瑛先回军机直庐休息,这天值日的军机章京是许庚身,清闲无事,正照他堂兄许彭寿的嘱咐,调了一壶好松烟黑浆,在写“大卷子”,准备明年“会试”。一见曹毓瑛便放下笔站起来让座。
“我真羡慕你!”曹毓瑛摘下大帽子,放在桌上,从许庚身的听差手里接过一块热毛巾,一面没头没脑地擦着汗,一面又说:“今天这种日子,难得有此片刻清闲!看我,袍褂都湿透了!”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6 )
许庚身笑了笑,问道:“里头来,可有所闻?”
“我还向你打听呐!”
“栾、李二位还不曾下来,但也不曾请脉。”
“喔!圣躬如何不豫?”
“琢翁竟还不知道?”许庚身讶然答道,“说是吃了生冷闹肚子,一泻以后就好了。”
“原来如此!”曹毓瑛点点头低声说道,“我先回去,这里就偏劳了。”
“请吧。有消息我随时送信,等李卓轩下来,我通知他到你那里去。”
“那就太好了。费心,费心!”
曹毓瑛拱拱手,作别自去。因为要等消息,所以一回家就吩咐门上,除了李太医以外,其余的访客,一律挡驾。到了晚上,一个人在后院里纳凉,看看夜深,并无消息,正待归寝,门上一盏纱灯,引着一位客人走了进来,正是李德立。
曹毓瑛赶紧披了件长衫来肃客,先请宽衣,李德立匆匆答道:“不必了。我还要赶进宫去当差。”
这一说,是特地抽空来送紧要消息。曹毓瑛等听差伺候了茶水,随即挥一挥手,让所有的下人都回避。
于是李德立忧形于色地低声说道:“上头的病不妙!”
“怎么?不是说闹了一阵肚子,没事了吗?”
“晚上又发作了,一连泻了四五次,泄泻最伤人,何况是虚极了的?唉,讳疾忌医,只不过半天的耽误,弄得元气大伤。”
曹毓瑛想一想,明白了他的话,皇帝讳疾,不肯召医,又不忌生冷油腻,以致再度泄泻,但是:“夏天闹肚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啊?”
“别人没有什么了不得,搁在虚痨的人身上,就不是这么说了。须知寿命之本,积精自刚。内经有云:”精不足者,补之以味。‘味者五谷之味也,补以味而节其劳,则积贮积富,大命不倾。所以治上头的病,一直以温补为主,用’小建中汤‘,加人参,附子,建其中气,庶可饮食增而津液旺,充血生精,渐复真阴之不足。于今数月之功,毁于一旦。“李德立说到这里,连连顿足,望空长叹:”天命如此,夫复何言?“
听这话,看这神气,皇帝的病,竟是出乎意料的严重,曹毓瑛通前彻后想了一遍,为了确实了解情况,他这样问道:“卓轩,岐黄一道,我是外行。请你打个比方行不行?”
“好比一座风雨茅庐,牵萝补屋,苦苦遮盖,只待坏天气过了,好作抽梁换柱之计,谁知无端一阵狂风,把个茅草顶都掀掉了!你看,今后如何措手?”
“那么,”曹毓瑛的声音低得仅仅能让对方听见:“还有多少日子呢?”
李德立沉吟了一会答道:“想必你还记得,我曾说过一句话,只要‘平平安安度过盛夏,一到秋凉,定有起色。’”
话已经很明白了,皇帝怕度不过盛夏。曹毓瑛极深沉地点一点头,未再开口。
“琢翁,我告辞了,还要赶到宫里去。”
“辛苦,辛苦!”曹毓瑛拱手答道,“我也不留你了。等你稍闲了,我奉屈小酌。”
“我先谢谢!”李德立迟疑了一下又说:“琢翁,‘大事’一出,头一个就是我倒霉,那时还要请多关顾!”说着随手就请了一个安。
主人拦阻不及,只好也照样还了礼,一面急忙答道:“言重,言重。老兄尽管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何变化,但盼能随时赏个信,就承情不尽了。”
“那是一定的。”李德立又说:“这是灯尽油干的事,到时候可以算得出日子。”
这一说曹毓瑛略微放了些心。他就怕皇疾暴崩,措手不及,现在照李德立的话看,大限来时,可以前知,无论如何可获一段缓衡部署的时间来应变,事情就好办得多。
等李德立走了以后,他又整整盘算了半夜。第二天犹在万寿节期内,原可不必入值,但圣躬不豫,要去请安。一到直庐,就听到消息,说军机大臣正关紧了房门,有所密议。
但对军机章京来说,并无机密可守,曹毓瑛很快地得到了进一步的报告,那些军机大臣所密议的,是一件令人十分头痛的事——京师银价大涨。官钱号浮开滥发的钱票,大为贬值,票面一千,实值仅得十二文,因为缺铜的缘故,制钱本来就少见,这一下,商号铺户,越发不肯把现钱拿出来,以致物价飞涨。有钱的人用的是银子,水涨船高,不受影响,苦的是升斗小民,特别是不事生产的旗人,每月只靠有限的钱粮,维持生计,手中所有,不过几张官号钱票,必须想办法替他们保值。
会议中有人主张废止官号钱票。这倒是快刀斩乱麻,彻底整理的根本办法,但官号钱票多在小民手中,没有适当的补偿,以一纸上谕,贬成废纸,势必激起民变,所以没有人敢附和这个主张。但如何能让官号钱票,维持应有的价值,却谁也拿不出好计划。而且肃顺也不在座,他兼着户部尚书的职位,这件事正属他该管,没有他的参与,议了也是白议。这样,可想而知的,谈了半天,必落得一场无结果。
肃顺是知道有这个会议的,事实上此会还是他所发起,特意选定万寿次日不必处理其他政务的机会,好好来商议一番,谁知道大好的日子,偏偏皇帝又添了病,他以领侍卫内大臣和内务府大臣的双重资格,必须在御前照料,迫不得已只好不理这个极重要的会议了。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7 )
皇帝的病,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不安,因为听栾太和李德立的口气,似乎对诊疗已失去了信心,而皇帝在连番泄泻以后,那种奄奄一息的神气,更是触目惊心。一旦“大渐”,必有遗命,议亲议贵,顾命大臣中,少不了恭王的名字,权势所在,难免冲突,虽不致斗不过他,总是件极麻烦的事。
为此,肃顺几乎片刻不敢离开皇帝的寝宫,深怕在他不在御前的那一刻,皇帝下了什么于他不利的谕旨,不能及时设法阻止。但他可以用“节劳”,这些理由来劝阻皇帝召见亲贵,却不能禁止亲贵来给皇帝问安。
这天相约一起来视疾问安的亲贵,一共三位,除了惇王和醇王以外,另一位是惠亲王绵愉,皇帝的胞叔,行五,宫中称为“老五太爷”。份属尊亲,肃顺不敢出什么花样,递了“牌子”,皇帝“叫起”,便引领着这三王直到御榻前面。
惇王和醇王都跪了安,“老五太爷”是奉过特旨,平日宴见,免行叩拜礼的,所以只垂手而立,说一声:“绵愉给皇帝请安!”
骨瘦如柴的皇帝,倚坐在御榻上,微微点一点头,然后苦笑着有气无力地说道:“本想跟大家好好儿热闹一天,也算苦中作乐。谁知天不从人愿。唉!”
“皇帝安心静养。暑天闹肚子,也是常事。”
“是啊!”皇帝满有信心地说,“我想,歇个一两天也就好了。”
“唯愿早占勿药,方是天下臣民之福。”老五太爷说到这里,无缘无故向肃顺看了一眼。
“嗯,嗯!”皇帝也向肃顺看了一眼。
这是个暗号,肃顺随即向惇王和醇王说道:“皇上累了。
老五、老七,你们跪安吧!“
跪了安,三王一起退出。惇、醇两王,与皇帝弟兄相见,且在病中,却连句话都说不上,心里非常不舒服。但就是这样,肃顺仍不免起了戒心,他觉得要保护自己,就必须抓权。权不但要重,还要多——差使揽得越多,越容易防范得周密。
但是,眼前还不是进言的时候,皇帝的泄泻,算是渐渐止住了,却诚如李德立所说,“元气大伤”,一时补不过来,每天昏昏沉沉的连话都说不动,自然无法召见军机,裁决政务。皇帝处理大政的方式,外间不尽明了,不过一连三天,未见一道明发的上逾,那就不言可知,这三天中皇帝未曾召见军机。勤政是开国以来,相沿不替的传统,从雍正年间设立军机处以来,皇帝几乎无一日不与军机“见面”,除非是病重得已不能说话。
因此,从热河到京城,谣言极多,内容离奇古怪,但无非说皇帝已到了“大渐”的时候,甚至还有人说,皇帝已经驾崩,肃顺一手遮天,秘不发丧,要等他部署完成了,才发“哀诏”,这些话在有见识的人听来,自然觉得可笑,可是流传在市井之间,却认为是合情合理的。于是银价和物价,波动得格外厉害了。
这是肃顺该管的事,他无法坐视不问。幸好在他接任户部尚书以后,曾经不留情面地办过户部官员与官钱号勾结舞弊的案子,有此一个有力的伏笔,文章就好做得多了。找了个皇帝精神略好的机会,他向皇帝陈奏,官钱号必须严格整顿,一方面处以罚金,一方面逐渐收回官钱票,等整顿告一段落,把户部所属的四处官钱号改归民营,但内务府所管的五处官钱号,要划开来另行整理,免得牵累在一起。同时,少不得把以前户部的“堂官”,如翁心存这些人的“办事不力”,又旧事重提了一番。
皇帝对肃顺,早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而况是在病中,根本没有应付烦剧的精力,当时就只说了一句:“你好好斟酌着办吧!过两天写旨来看。”
接着,肃顺又说了许多皇帝爱听的话,先是各地的军情,如何如何有进展,然后谈到修葺“避暑山庄”的工程。这使得皇帝想起了一件事,挥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听说你也在热河盖了屋子。有这话没有?”
“有,”肃顺毫不迟疑地回奏,“奴才的一举一动都不敢瞒皇上。奴才是盖了屋子,而且盖得很坚固,到现在还未完工。”
“噢!”皇帝说了这么一个字,而语气中带着疑问,是极明显的。
“这有个缘故。”肃顺从容地又说,“奴才深知皇上的阳气旺,怕热,以后年年要伺候皇上到热河来避暑,日子还长着哪!不能不打算得远一点儿。”
说“怕热”是“阳气旺”,说“年年要到热河来避暑”,说“日子还长”,这在皇帝,都是十分动听的话,顿时觉得精神一振,要下地来走走。
于是,小太监们服侍皇帝穿好衣服,扶着下床,左右护侍,皇帝只觉双足发飘,地上好象处处都是软的。而且就这样搀着走路,都不免微微喘气,所以搀到南窗下面,自己又说:“我还是坐下吧!”
肃顺一听这话,赶紧亲自移了一张细藤软靠椅过来,扶着皇帝坐好。这天天气凉快,傍晚之际,好风入户,吹在软滑的熟罗小褂裤上,感觉上非常舒服。皇帝用锦州酱菜佐膳,吃了两小碗鸭丁梗米粥,精神大好,思量着要找些消遣了。
“肃六!”皇帝喊着,声音相当清朗。
“喳!”肃顺也响亮地答应。
“今儿十五,月白风清,你看,我到那儿逛逛?”
“这个……,”肃顺想了想答道:“奴才给皇上出个主意,‘芝径云堤’的月亮最好,皇上不如到那儿去纳凉,再传了升平署的学生来,让他们清唱着消遣。”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8 )
“好,好!”皇帝欣然答道:“就这么办!”
“是!奴才马上去预备。”
肃顺随即分头遣人,一面通知升平署伺候清唱,一面在“芝径云堤”准备黄幄、坐具、茶炉。然后回入殿内,料理起驾,怕夜深天凉,皇帝身体虚弱,特别叮嘱管理皇帝靴帽袍褂的“四执事”太监,多带各种单夹衣服,好随着天气变化,随时添减更换。
等一切准备妥善,皇帝坐上明黄软轿,肃顺亲自扶着轿杠,迤逦向“芝径云堤”而去。
“芝径云堤”是圣祖仁皇帝亲题的“避暑山庄三十六景”之一,山脚下一片明净的湖水,为一条芝形的土堤隔成两半,这条堤就叫做“芝径云堤”。涉堤而北,即是“如意洲”,又名“一片云”,临水而建的戏台,就在那里。但皇帝此一刻所临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里,恰是月上东山的时候,澄彻蟾光,映着一湖倒映柳丝的湖水,清幽极了。皇帝特意吩咐,不要看见一点灯光,于是太监分头赶到附近的屋子,传旨熄灯。自然,御前照明的大宫灯,也都一起熄灭。
略略歇得一歇,肃顺带着升平署的总管太监安福,皇帝最宠爱的几个学生,还有嘉庆年间就在热河当过差,于今专教学生唱曲的老伶工钱思福、费瑞生、陈金崔等人,来向皇帝磕头请安,随即呈上戏折子,请求点戏。
皇帝不必看戏折子,他的腹笥甚富,随口吩咐:“唱《长生殿》吧!”接着,抬头望着蓝天淡淡的云彩,念道:“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见寒云远树峨媚秀!苦忆蒙尘,影孤体倦,病马严霜,万里桥头,知他健否?纵然无恙,料也为咱消瘦……。”
念到这里,皇帝低头问道:“这一折叫什么?”这一折叫《尸解》。皇帝久病不愈,安福怕说出来嫌忌讳,所以只是磕头,不敢回答。
肃顺虽不解音律,但《长生殿》是宫中常唱的传奇,他听也听熟了,记得皇帝刚才所念的曲文,是描写杨贵妃在马嵬驿被陈元礼兵变所迫,悬梁自尽以后,阴魂不散,如何在淡月梨花之下,自伤玉碎珠沉,追忆当日恩情。此时此地,唱这样凄凉萧瑟的曲子,实在有些犯忌讳,这是安福不敢回奏的缘故。
于是他故意叱斥安福:“你看你,当差越当越回去了!怎么让皇上给考住了呢?下去吧,拣好的唱来给皇上听!”
这算是解消了一个僵局,安福固然如释重负,皇帝也想了起来这一折名为《尸解》,同时也明白了安福不敢回奏的缘故,所以由着肃顺,并未作声。
安福知道皇帝最爱那些词藻清丽,或者情致缠绵的南曲,看到眼前的景致,想起《琵琶记》里有一折,恰好当行出色,于是便叫陈金崔擫笛,费瑞生掌板,由皇帝所激赏的学生张多福主唱。
檀板一声,笛音旋起,张多福启喉唱道:“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冰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顷。环珮风清,笙萧露冷,人生清虚境。珍珠帘卷,庚楼无限秋兴。”
这曲牌叫《念奴娇》,下面要换调了,就在这空隙中,皇帝向肃顺问道:“你知道这唱的叫什么?”
“奴才那儿懂啊?”肃顺陪笑道,“听那辙儿,好象叙的是月夜的景致,这倒是对景挂画。”
“对了!这是《琵琶记》的《赏秋》,秋天不写月亮,可写什么呢?你听着吧,下面还有好的。”
前面的张多福,听见皇帝这么说,越发打点精神,接着唱下面的《生查子》和《念奴娇》序。
“逢人曾寄书,书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阑干,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
“好曲文,好曲文!”皇帝击节称赏;又说:“张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字也好了!”
肃顺听见这话,便即喊道:“皇上夸奖张多福。谢恩!”
安福早就准备着的,随即带了张多福到御案面前磕头。皇帝赏了一盘杏波梨,于是又一次磕头谢恩,退回原处,接着往下唱。
唱到“峭寒生,鸳鸯瓦冷玉壶冰,栏杆露湿人犹凭”,皇帝大为皱眉。他的一举一动,眉高眼低,肃顺无不注视着,这时知道出了岔子了,所以等这一支《古轮台》唱完,随即俯身低问:“可是那儿唱错了?”
“嗯!”皇帝点点头问:“是谁教的?传他来!”
张多福这一折《赏秋》,是陈金崔所教,安福带着他惴惴不安地来到御前,跪了下来,听候传问。
“‘湿’字是入声,你怎么教张多福唱成平声?难听死了!”陈金崔嗫嚅着回奏:“‘湿’字‘连腔’,听起来象平声。”
“谁叫你‘连腔’?”
这一下碰过来,越发叫陈金崔汗流浃背,结结巴巴地说:“是奴才的师父这么教的。”
他的教曲的师父,如何可用来抵制皇帝?这是极不得体的奏答,可以惹恼了皇帝,有不测之祸。宫中相传的心法,遇到这种情形,要抢在前面申斥、开脱,来平息皇帝可能会爆发的怒气。所以安福严厉地喝道:“好糊涂东西!你师父算得了什么?你师父教的,还能比得了万岁爷的教导!”
“是,是!”陈金崔不住地在地下碰着响头,“奴才糊涂,求万岁爷教导!”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9 )
皇帝有样好脾气,在这些上面,一向“诲人不倦”,小太监写错了字,他会和颜悦色地给他们指出来,甚至朱笔写个“字样”,吩咐“以后照这样写”。因此陈金崔和安福十分惶恐,皇帝却夷然不以为意,真个指点了他们一番。
“你那个师父也不高明,怕的连南曲、北曲都搞不清楚。”皇帝徐徐说道:“北曲的入声,唱高了象去声,唱低了象上声,拖长了就成平声。《琵琶记》是南曲,‘湿’字唱错就错在这个‘连腔’上面。这你明白了吧?”
“万岁爷圣明!万岁爷的教导,奴才一辈子受用不尽。”陈金崔又大着胆说,“奴才斗胆,再求万岁爷教导,南曲的入声该怎么唱才动听?”
“出口即断,也别有意做作,轻轻一丢,自然干净俐落。昆腔是所谓‘水磨调’,宛转之中要有顿挫,就在这些上头讲究。”
皇帝顾曲,实在可算知音,升平署的老伶工,无不心诚悦服。皇帝也大为得意,现身说法,便亲自小声哼唱着教他们。就这样消遣到二更时分,夜凉侵入,肃顺再三谏劝,皇帝才怀着余兴,起驾回宫。
这一夜睡得非常酣畅,第二天醒来,皇帝觉得精神大好,决定召见军机大臣。照例,在此以前,他要跟肃顺先作一番商量。
“精神到底还不算太好,今天也只能料理些最紧要的。”皇帝问道:“你看,除了军报以外,还有些什么非先办不可的事儿?”
“启奏皇上,官钱票一案,要早早降旨。”
“嗯。”皇帝点点头,“我知道了。‘叫’吧!”
于是,肃顺亲自去“叫起”。有些军机大臣,跟他也有两天没有见面了,相对一揖之后,少不得寒暄一两句,同时探问皇帝的病情。
“好得多了。”肃顺答道,“不过还不胜烦剧,请诸公奏对的时候,不必说得太多。”
肃顺的话,在他们与上谕无异,因此这天进谒御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但官钱票的案子,前因后果,特别复杂,一时不能详细商酌,便又搁了下来。
就在这搁置的期间中,肃顺一天在家纳凉,忽然想到了一着扩张势力,扶植党羽,打击政敌的好棋。第二天进宫,找了个机会向皇帝进言。
话是由修葺“避暑山庄”的经费谈起来的。肃顺向皇帝说,京里由内务府管理的五家“天”字官钱号,盈亏关系着宫内的用度,现在户部调度各地军饷,相当困难,而且即令有余款,如果用来修葺行宫,一定会惹起御史的闲话。这样,自然而然就出现了一个结论:五家“天”字官钱号,必须派个妥当的人,切实整顿管理,当然这个人应该是总管内务府大臣。
总管内务府大臣,并无定额。留在京里的有两个,一个是宝鋆,一个是明善,明善的资望浅,而且才具、操守,都不能让皇帝信任。但是宝鋆更不行,皇帝对他的印象极坏。
从到热河以后,宝鋆有两件事,大忤旨意。第一件是圆明园让英法联军烧掉以后,宝鋆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连出城去看一看都不敢,而且因为管理圆明园的印钥已经奉旨交出,自觉已无守园的责任,所以并不自请处分,只上了一个“奏闻”的折子。圆明园的被焚,是皇帝最最痛心的恨事,满怀忧愤,恰好发泄在这道折子上,朱笔痛斥宝鋆没有“人心”,是“我满洲中之废物”,不自请处分“尤为可恶”,处分是:“开去一切差使,降为五品顶戴”。但不多久,靠恭王的斡旋,以京城“城防”的劳绩,开复原官。宝鋆与恭王的交情,厚到了可以随时开玩笑的程度,这才是他为皇帝所厌恶和为肃顺所排挤的主要原因。
到了热河,要修行宫,命宝鋆提拨二十万两银子应用。不知是真的没有钱,还是另有缘故,总之宝鋆不曾遵旨办理。这使得皇帝越生恶感,所以“天”字官钱号是决不会派他去管理的。
于是肃顺建议,就在京大臣中,另简一员当总管内务府大臣,专管此事。皇帝同意了,只待决定人选。
总管内务府大臣是满缺,只有就满洲大臣中去挑。肃顺故意说了几个不够格的名字,然后逼出吏部尚书全庆来。
全庆是翰林出身,当过好几次乡会试的考官和殿试的“读卷大臣”,也算是素负清望的,肃顺看不起那些昏聩庸鄙的满洲大臣,对全庆却无恶感,同时他也知道全庆多少有依附他的意思,所以乘机保荐,表示笼络。
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
“再跟皇上请旨,内务府的印钥,可仍旧是由奴才佩带?”
“当然啦!你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奴才想求皇上赏一道朱谕,申明旨意,以后奴才跟全庆商量公事,就方便得多了。”
这“商量公事”,包含着向全庆提用款项在内,皇帝自然支持他的请求。
于是皇帝在面谕军机大臣,吏部尚书全庆兼署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同时,下了一道朱谕:“肃顺仍带内务府印钥。”此外,还有好几件朱批的奏折交下来,使得清闲了好几日的军机章京们,又大忙了起来。
朱批的奏折,在军机处只录存副本,称为“过朱”,原折发交原奏事衙门。在京的大小官员,从万寿节以后,就未见过“明发上谕”,上了奏折的衙门,也不见原折发回,以致谣言极多,人人关怀,不知“圣躬不豫”到了怎样的程度?因此,凡是在内廷当差的官员,那几日都是访客不绝,意在探听消息。当然,他们自己在宫里也是天天在打听:“热河有‘包封’没有?”军机处专差飞递的文件包,称为“包封”,若有包封,便可以知道皇帝已照常召见军机,处理政务,当然是“圣躬康复”了。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10)
这天终于等到了热河的包封,在内廷当差的官员,特别是那些位居清要,行动比较自由的翰林,纷纷到内阁去打听消息。看到“御笔”的字画端正有力,足见皇帝的精神极好,七八天以来的悬揣不安,就从这几个字上一扫而空,争相走告,喜形于色。
但是,极少数的几个人,所知道的情况,并非如此。朱学勤就是这极少数中的一个。
在曹毓瑛的套格密札中,曾提到皇帝的病,泄泻已经止了,但“虚损”愈甚,行动气喘,而且下午潮热,夜里盗汗,种种证候都令人忧惧。
令人忧惧的还不仅是皇帝的病,肃顺似乎更见宠信了!当然,这里面的作用,只有深知内幕的人才能领悟,甚至于连全庆自己,都还不知道他是无形中受了肃顺的利用,以为上蒙圣眷,才有此恩命,得意之余,兴致极好,凡有道贺的宾客,几乎无不亲自接见。
朱学勤去道贺时,恰好遇见翁同龢。他们都算与全庆有一重师生之谊,所以称他“老师”,做老师的有这样一个红章京、一个名翰林的门生,当然也格外要假以词色,恰好天也不早了,全庆坚留他们在家“小酌”。
谈来谈去,谈到肃顺。朱学勤谨慎,翁同龢素性“和平”,不喜论人短处,但因为他父亲翁心存被肃顺“整”得几乎下不得台,自然对他也没有好感,这样就只好付之沉默了。
“肃六这个人,可以说是‘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有了几分酒意的全庆,摸着八字胡子,大声说道:“都说他看不起我们自己旗人,依我看,这话亦不可一概而论。”
说着,举一举杯,从这个门生望到那个门生,意思是要他们表示些意见。
朱翁二人相对看了一眼,朱学勤年纪长些,科名早些,便“义不容辞”,要在翁同龢之前先开口。
“老师翰苑前辈,清望素著,肃中堂当然不敢不尊敬的。”
“对了!肃六自己不甚读书,却最懂得尊敬读书人。这不能不说,是他的一项长处。”
这多少也是实情,而且碍着老师的面子,朱修伯和翁同龢不能不稍作附和。于是全庆谈肃顺谈得更起劲了,谈到咸丰八年的科场案,全庆又为肃顺辩白,说经此整顿,科场弊绝风清,完全是肃顺的功劳,因此他认为肃顺当时极力主张置主考官大学士柏葰于大辟的重典,刚正可风。同时他也透露,那时他是赞成肃顺的主张的。
这一说使得朱学勤恍然大悟,原来肃顺的保荐全庆,早有渊源,并且由此可以得到更进一步的证实,肃顺的保荐全庆,不仅是示惠笼络,而是有计划地培植党羽。
第二天,他把他的这一看法,告诉了文祥。
文祥字博川,是唯一留在京里的一个军机大臣。他与宝鋆被公认为恭王的一双左右手,但朝野清议,都觉得他比宝鋆高出许多,是满洲世家中的第一流人才。
听了朱学勤的话,文祥黯然不语,好久,拿起时宪书翻了一下,自语似地说:“七月初二立秋。”
朱学勤不解所以,“文大人!”他问,“立秋又如何?”
“你忘了吗?”文祥答道,“李德立不是说过,一过盛夏,皇上的病就大有起色了。”
那是几个月前的话,文祥却还念念不忘。这一片忠君犹时之心,溢于词色,朱学勤不由得肃然起敬。
“但愿如公所言。可是……。”他苦笑了一下,觉得不必再说下去了。
“修伯!”文祥忽然打起精神,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不必颓伤!你我都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的人。而况大局也有令人乐观的一面,你我把头抬起来,要看得远些。”
一位长官对属僚,用这样平等的语气来慰勉,朱学勤自然是深为感动的。也因此,他更觉得要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责任,所以恭敬地应声:“是!”又放低了声音,“照我看,形势旦夕可变,王爷该早早定规一个办法!”
“办法不早就有了吗?曹琢如信中所说,都是好办法。但只能静以观变,不到最后一刻,无从措手。”
所谓“最后一刻”,是皇帝大渐之时,遗诏派顾命大臣,有了恭王的名字,那时才能名正言顺地接掌大权。在此以前,如有任何比较强硬的行动,适足以授人口实,加重了“恭王要造反”的谣言。
朱学勤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是看到肃顺不断在扩张权力,只怕到那“最后一刻”,恭王会落得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所以虽无行动,应有布置,必要时“效周公的诛伐”,也要有足够的兵力才行。
这话不便明说,他旁敲侧击地暗示:“曹琢如信中说,该有个‘缓急可恃’的人,不知我公心目中,有了这个人没有?”
“以后再谈吧!”
这是结束谈话的暗示,朱学勤起身辞去,但是,他的影响却完全遗留了下来。这一天黄昏,文祥一个人在家,缓步沉思,把整个大局可能发生的变化,都想到了。
照他的理想,最善莫过于恭王与肃顺能和衷共济,彼此舍短用长。肃顺的长处,他看得很清楚,那种兴利除弊的锐气,知人善任的魄力,在满洲王公大臣中,老早就看不到了。至于肃顺的短处:刚愎、骄狂、昧于外势,都是可以想办法裁抑补救的。要紧的是,得让肃顺相信,恭王并不愿与他为敌,恭王会尽量用他的长处,而且恭王的长处,譬如处理洋务,正好弥补他的短处。此外,朝中一班出身翰苑的老臣,硕德清望,老成持重,若能取得他们的支持,加上东南忠勇奋发的湘军淮勇,内外一致,上下同心,岂但大局可以稳定?皇朝中兴,亦非难事。文祥这样向往着。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11)
但是,恭王对肃顺的敌意,可以设法消弭,肃顺对恭王的猜防,却不知如何化解?看来自己的想法,终成奢望!
因此,当前最切实的一个考虑是,皇帝一旦驾崩,肃顺与恭王倘或发生权力的争夺,搞成势不两立的局面,那时又将如何?当然,自己必站在恭王这一面,是势所必然的,只是无论怎么样,不可以让他们兵戎相见!他不相信京城与热河的禁军会有“接仗”的可能,八旗禁军,不管他是前锋营、护军营、步军营、火器营、健锐营、骁骑营、虎枪营,还是内务府所属的“包衣”护军营,那些兵是怎么个样子?当过“九门提督”而且现在还兼着“正蓝旗护军统领”差使的他,是太清楚了。
他想起前几天才听到的四句谚语:“糙米要掉,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不由得苦笑了。当初剽悍绝伦,打出一片锦绣江山的八旗健儿,如今在老百姓眼中成了笑柄!这些没出息的八旗子弟,连出操都要雇人代替,怎肯打仗?他们的威风,只在每月发粮,“糙米要掉”的时候才看得见。
这就是文祥的把握,肃顺和怡王载垣、郑王端华虽然掌握着在热河的禁军,决不能发生任何作用。这一层,曹毓瑛必定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现给恭王的信中,建议召军入卫,不必有所动作,就可镇慑肃顺,同时他又隐约指出,在山东、河北边境军前的钦差大臣胜保,堪当此任。
文祥特别持重,觉得召胜保到京,即使并无动作,对肃顺也是种刺激,并可能被误认作恭王的“逆迹”之一,所以对于曹毓瑛的建议,不以为然。但此刻他的顾虑又远了一步,胜保骄恣贪黩,功名利禄之心极重,倘或肃顺走了先着,跟他有了勾结,那便成了个心腹之患,不可不防。
要预防也容易,不妨先通款曲,作一伏笔。
于是第二天他把朱学勤找了来,嘱咐他代笔,给胜保写封信。胜保最近打得很好,连克鲁北数县,即以道贺为名,跟他拉拢一番。
胜保在英法联军内犯时,曾奉旨统率入京各路援军,虽然通州八里桥一役,吃了败仗,但亦可说“非战之罪”,其时文祥随同恭王办理“抚局”,与胜保几乎无一天不见,所以要叙旧套交情,不愁无话可说。
信中当然也要提到恭王“致意”,这才是此函的主旨所在。对胜保来说,不独与恭王有共患难的情分,而且也该感激恭王兵败相援的德意。通州一仗,大清朝第一门至亲,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娘家的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的军队垮了下来,胜保也负伤败退,其时皇帝由肃顺扈从着,仓皇逃难到了热河,自顾不暇,那里还管得到胜保?亏得恭王收拾残局,败军之将才得有安顿整补的机会,由这一层深入体察,胜保对肃顺那些人是决不会有好感的。反过来说,有此一函,更能令胜保倾心,亦是不言可知的了!
因此,朱学勤一面写,一面在心里佩服文祥,这一着“先手”棋,看似平淡,实为必占的要点,将来局势的演变,倘或真到了最不忍见的地步,起死回生,全在眼前这平淡无奇的一着棋上。
有了这个了解,对这封“应酬信”便越发不敢大意。军机章京的笔下原都来得,朱学勤读书甚多,更是一把好手,所以精心构思之下,把这封信写得情致深婉,词藻典丽,自己看了也颇为得意。
于是他穿好袍褂,亲自把信送了去给文祥,笑嘻嘻地说:“只怕词不达意,乞赐斧削。”
文祥先不看信,望着他的脸色,拈须微笑:“其词若有憾焉!”他说,“不看便知是好的。”
“且先请过目。”
看不了数行,文祥笑意渐敛,朱学勤不免诧异自问:难道还有未加检点之处,让他看出了毛病?因而把自己的稿子,默念了一遍,却又不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修伯!”文祥站起来把信交还给他,正色说道:“我原以为此信可有可无,读了大稿才知竟是必不可少的。”
如此郑重的神态和语气,朱学勤真有知己之感,因而也端然答道:“此信关系重大,我不敢疏忽。还请斟酌,以期尽善。”
“写作俱佳,尽善尽美。”文祥笑着又说:“胜克斋以儒将自命,奏稿都是自己动手,最喜自炫文采。也让他见识见识军机处的手笔。莫以为都象急就章的‘廷寄’那样,只不过把话说明白了就算数。”
朱学勤以谦虚的微笑,然后退了出来,把那封信另行加封,交驿差冒着如火的骄阳,飞递军前。
转眼间过了七月初二立秋,照文祥的希望,盛夏已过,皇帝应该一天好似一天,但事与愿违,皇帝似乎已无法处理政务了。从七月初五开始,一连三天,没有“明发上谕”,初八算有四件,初九开始又断了。
消息一传,谣言复炽。整理官钱票还没有眉目,而“乾益”、“天元”两家官钱号的掌柜,不知是畏罪,还是无法缴纳那为数甚巨的“三成罚金”,竟逃得不知去向。接着前门外“天利”钱号被抢。这是大乱之世的景象,京城里人心惶惶,有着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1 )
同样地,在热河“避暑山庄”,从里到外,也是为一片疑惧不安的气氛笼罩着。
到底已立了秋,白天虽还是溽暑蒸人,早晚已大有秋意,宵来风露,最欺痛骨,皇帝感受了风寒,咳嗽大作,几乎通宵不得安枕。任何润肺的方子都不管用,气得皇帝直骂御医“窝囊废”。
有句话:“皇上这场外感,是雪上加霜,大凶!”传遍了禁苑深宫。据传这句话是御医所说,那一位御医却不知道,也没有人敢去打听,更不敢公然谈论,只是背着人交头接耳地私议着。
于是,又有许多见神见怪,离奇古怪的新闻传出来了。太监、宫女的胆子最小,禁忌最多,最相信成精作怪的那些说法,何处天花板上有狐狸,何处阶沿石下有蛇,无不敬鬼神而远之,尊之为“殿神”——殿神最好不要遇上,免得冲犯了得祸,所以进入不常到的宫殿之先,必须提出“警告”,不是大声咳嗽,便是高喊一声:“开殿!”而这几天,不知怎么,这个也说撞见了殿神,那个也说某处殿神出现。不过,诸神毕现,并非好事,他们说那些话时,很明白地表现了一种“时衰鬼弄人”的感想。
甚至有个老太监,还说看见了“嘉庆爷”!
“那一天晚上,该我‘坐更’,天儿凉快,我正迷迷糊糊地打盹。”那老太监在新闻“发源地”的御茶房,告诉他的同事,‘忽然之间,觉得有人踢我,睁眼一看,我的妈,把我魂都吓掉了,你们猜,我遇见的是谁?“
“别猜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丽妃宫里的一个小太监,把放在地上的一铜铫子热水,拎了起来,“我们那位主子,还等着我这一铫子水洗脸哪。”
“你急什么?说出来吓你一跳,是嘉庆爷!”
“啊!”大家齐声惊呼,并有人急急问道:“你怎么样呢?”
“我还能怎么样呢?慌忙跪倒。嘉庆爷问我:”大阿哥住在那儿?‘我说:“大阿哥住在皇后寝宫后面的那一排平房。’嘉庆爷就说:”那我可不便去了。‘说完了,朝烟波致爽东暖阁发了一会儿愣,背着手,叹着气走了。走到院子里,也不知怎么一晃,人影皆无。这时我才想起来,呀,嘉庆爷殡天四十年了,怎么今儿叫我见着了驾呢?莫非是我作梦?别忙,待我自己试一试。我就伸个指头到嘴里一咬……。“
他的话犹未完,便有人抢着问道:“到底是梦不是?”
“你看!”他伸出左手一个食指来,上面咬啮之痕犹在,证明他当时不是作梦。
“呸!”丽妃宫里的小太监毫不容情地说,“我看哪,嘉庆爷看你当年当差谨慎,快要传你回去伺候了。”
这句刻薄话,把人逗笑了。但那只是有限几个人,绝大多数的太监,相信了这个在避暑山庄待了四十几年的老太监的话,同时在琢磨着四十一年前暴崩在这里的“嘉庆爷”,魂灵突然出现的缘故。
这要凭各人的“鬼聪明”去解释那些“鬼话”。死了四十年的鬼魂,突然出现,而且望着皇帝的住处,摇头叹息,这表示将要发生怎样的不幸?就是不聪明的人,也能猜想得到。
还有件事,是连脑筋不甚糊涂的人,也觉得不祥的。这些日子里,皇帝每每在不知不觉中讲些“断头话”,看来会成语谶。
此外,皇帝在最近还特别眷恋皇后,不是把她请到东暖阁来闲谈,便是自己挣扎着到皇后那里来盘桓一个下午。皇后寝宫右侧,是一座水榭,曲槛回廊,后临广池,池中种满了荷花,正值盛开,皇帝每一来,总喜欢在那里凭栏而坐,观玩着摇曳生姿的红白荷花,与皇后谈着往事。
往事十年,在皇帝真是不堪回首!即位之初,正是弱冠之年,身体极甚壮硕,那会想到有今日这样的衰颓?自己想想,这十年中,内外交迫,应付糜烂的大局,心力交瘁,诚然是致疾之由,但纵情声色,任性而为,自己不知爱惜,真是追悔莫及。
当然,这份悔意,他是决不肯说出来的。而眷恋皇后却正是忏悔的表示。不过皇后忠厚老实,看不出他的意思。
皇帝虚弱得厉害,多说话觉得累。但是,他总觉得有着说不尽的话,要告诉皇后,他自己也已明白,这时不多说几句,便再无机会可说了。
为了不愿惹得皇后伤心,他避免用那种郑重嘱咐后事语气,有许多极要紧的话,都是在想到那里,说到那里的闲谈方式中透露的。好在皇后极信服皇帝,他的每一句话,她都紧记在心里,皇帝不愁她会把那些要紧的话忽略过去。
有一次谈起大臣的人品,皇帝提到先朝的理学名臣,把康熙朝汤斌、张伯行的行谊,告诉了皇后,这两个人是河南人,于是又谈到此刻在河北办团练、讲理学的李棠阶,皇帝说他是品学端方,堪托重任的真道学。也谈到驻防河南的蒙古旗人倭仁,曾经当过惇王的师傅,此刻在做奉天府尹,也是个老成端谨的醇儒。
皇后把李棠阶和倭仁这两个名字,在心里记住了。
有一次谈到肃顺,皇后把她从懿贵妃和宫里对肃顺的怨言,很婉转地告诉了皇帝,意思是希望皇帝裁抑肃顺的权力。
“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对肃六不满。”皇帝极平静地说,“什么叫‘任劳任怨’?这就是任怨!如果不是他事事替我挡在前面,我的麻烦可多呢!”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2 )
“我也知道他替皇上分了许多劳。可是……,”皇后正色说道,“凡事也不能不讲体制,我看他,是有点儿桀骜不驯。”
“那也不可一概而论。譬如说,对你,”皇帝停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他是挺尊敬你的。你可以放心。”
“我不是什么不放心!”皇后急忙辩白,“有皇上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皇帝报以苦笑,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若是我不在了呢?皇后默喻其意,深悔失言。原可以深入地谈一谈皇帝身后的大政,至少对于恭王的出处,不妨探一探皇帝的口气,经此小小的顿挫,机会失去了,而且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第二天,七月十二是皇后的生日。事先,皇后以时世不好为理由,一再向皇帝要求,蠲免了应有礼节,但皇帝也很坚决,说这是她逃难在外的第一个生日,一定要热闹一下,留作纪念。皇帝喜欢热闹是真的,如果有方法可以让他开心,她决不会反对,所以她终于还是顺从了皇帝的意思。
那一天一早,王公大臣身穿蟒袍补褂,到皇后寝宫门外,恭祝千秋。在热河的少数福晋命妇,则按品大妆,进宫向皇后朝贺。中午在澹泊敬诚殿赐宴开戏,皇帝亲临向皇后致贺,兴致和精神都似乎很好。
戏是皇帝亲自点的,都是些劝善惩淫,因果报应的故事,最为皇后所喜爱。但刚看完一出,皇帝说“吵得慌,坐不住”,随即起驾回宫了。
这就象六月初九皇帝万寿那一天的情形,花团锦簇的一席盛会,只因为他一个人的不豫而黯然失色了。为了维持体制,皇后不能不很镇静地坐在那里,而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异常不安,皇帝最喜听戏,入座以后,不耐久坐,这在她记忆中还是第一次。
皇帝反常了!只怕他的病会有剧变。
于是,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奉了懿旨去打听消息。他到东暖阁时,御医正在请脉——从六月初九以来,栾太和李德立,不分昼夜,轮班照料,所以一传就到。陈胜文不敢进屋,只在窗外张望着。皇帝躺在床上,身上盖一条黄罗团龙夹被,平平地,下似无物。
床前跪着诊脉的李德立,不远之处站着御前大臣肃顺和景寿,屋子里除了皇帝喘气的声音以外,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终于李德立磕了个头,照例说一句:“皇上万安!”
皇帝闭上了眼睛,是厌闻这句话的神气。
李德立退了出来,肃顺在后面跟着,一离开皇帝的视线,他们的脸色都阴沉得可怕,两个人都似没有看见陈胜文,一直向外走去,走到侧面太监休息的屋子去开药方。
陈胜文必须问个究竟,才能回去复命。刚走了不多数步,肃顺发见他了,向他招招手。
“你去奏报皇后,大阿哥别走远了!皇上说不定随时要见大阿哥。”
“是。”
陈胜文回去悄悄奏报了皇后,很快地宫内都知道皇帝危在旦夕了。大家都把一颗心悬得高高地,准备适应不测之变,只有丽妃不死心,半夜里起来祷祝上苍,把自己的寿数借给皇帝。她不知上苍可肯默佑?但这样做了,仿佛心里好过多了。
懿贵妃心里当然也不会好过。虽然皇帝对她,已似到了恩尽义绝的地步,到底也还有过宠冠六宫的日子,追思往日恩情,不免临风雪涕。但是这不是伤心的时候,她十分清楚,自己正到了一生最紧要的关头,丝毫怠忽不得,特别是在大阿哥身上,她必须多下工夫,把他抓得紧紧地。
她教了大阿哥不少的话,其中最重要的只有一句:“封额娘做太后。”这句话说起来不难,难在要说得是时候,不能说迟了,说迟了就可能又落在皇后后面,不是同日并封,两宫齐尊。但更不能说早了,如果皇帝犹未宾天,大阿哥说了这句话,会替她惹来大祸。最好是在皇帝一咽气,大阿哥柩前即位,第一句就说这话,那便是御口亲封,最光明正大的了。
懿贵妃在那里为自己的名位作打算,同样地,肃顺也在各方面为维持自己的权力作积极的部署。就在皇后生日那天,他又多了一项差使:“署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在内廷当差的“御前侍卫”和“乾清门侍卫”,都在“正黄”、“镶黄”、“正白”这所谓“上三旗”中选拔。肃顺由于这一项差使,使得他掌握了指挥正黄旗侍卫的权力,对于控制宫门交通,获得了更多的方便。
其次是商量题命大臣的名单,与此密议的,除了载垣和端华以外,就只有一个杜翰。
密议的地点是在肃顺家的一座水阁中,三面隔绝,唯一的通路一座曲栏小桥,派了亲信家人在入口之处守住。因为是如此严密,所以每一个人说话,便都不须有任何顾忌。
当然是肃顺首先发言,“上头的病,比外面所知道的要厉害得多!”他说,“一句话,‘灯尽油干’,说完就完。这一倒下来,整个儿的千斤重担,都在咱们身上。趁上头还有口气,咱们该让他说些什么!”
“还不就是派顾命大臣这一档子事吗?”载垣搭腔,“反正总不能把恭老六搁在里面。”
“继园,”肃顺看着杜翰说:“你有什么好主意?说出来大家听听。”
杜翰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想了一会,慢条斯理地说:“顾命大臣,多出亲命,从无臣下拟呈之例,倘或冒昧进言,惹起反感,偏偏不如所期,岂非弄巧成拙?”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3 )
“这不会。”肃顺极肯定地说,“我有把握。”
“好吧,那咱们就想名字吧!”端华用他那为鼻烟染得黑黑的手指,指点着说,“你、他、我,还有他。这里就四个了。”
“军机大臣全班。”
“不,不!”肃顺纠正载垣的话,“怎么说是全班?文博川不在内。”
“那么就是四位。穆、杜、匡、焦,加上咱们哥儿三,一共七位。够了,够了!”
“还应该添一个。”肃顺说了这一句,望着杜翰又问:“你懂我的意思吗?”
“中堂的意思我懂。”杜翰点点头。
不仅杜翰,就是载垣、端华,稍微想一想,也都懂了肃顺的用意。大清朝的家法,对于“亲亲尊贤”四个字,看得特重,选派顾命大臣,辅保幼主,更不能有违这两个规矩,但“尊贤”的贤,只凭宸断,“亲亲”的亲,却是丝毫不能假借的,至亲莫如手足,皇帝又曾受孝静太后的抚养,这样说来,亲中之亲,莫如恭王,所以顾命大臣的名单中,如果要排挤掉恭王,就必须有一个适当的人,作为代替。
景寿是额驸,皇帝的嫡亲姐夫,年龄较长,而且以御前大臣兼着照料大阿哥上书房的事务,派为顾命大臣,不失“亲亲”之义,这样,用此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好人来抵制恭王,勉强也可以杜塞悠悠之口。
顾命八大臣算是有了。接着又拟定了“恭办丧仪大臣”的名单,这是一项荣衔,也是一项优差,只要列名在上,等大丧告一段落之后,照例有恩赏作为酬庸。肃顺对于这些无关大计的名单,并无一定的成见,所以恭王亦是内定的人选之一。但是他定下一个原则,在京的“恭办丧仪大臣”,一律不必赴行在,只在京里当差好了。当然,这也是抵制恭王。
当然这是皇帝身后之事,一纸上谕可了,此时不必亟亟。倒是专办宫廷红白喜事的内务府的官员,这几天又要象皇帝万寿以前那段日子一样,大大地忙一阵了。
预办后事,不能象万寿、大婚的盛典那样,喜气洋洋地敞开来干。所以肃顺召集了一个秘密会议,预先检点准备,第一当然是要钱,不在话下。但还有两样东西,比钱更重要,在京城里是现成的,叱嗟立办,而在热河却必须早早张罗。
一样是皇帝的棺木,天气太热,一倒下来就得入殓。皇帝的棺木称为“金匮”,材料早已有了,是一副阴沉木的板,其色黝黑,扣击着渊渊作金石之声,据说尸体装在里面,千年不坏。这种稀世奇材,出在云南山中,内务府办这副板,光是运费就报销了四十万两银子。材料存在京里“皇木厂”,肃顺下令:火速运来,要快,而且要秘密。
还有一项是白布。等皇帝一入“金匮”,幼主成服,宫内宫外,妃嫔宫眷、文武百官,统通要换白布孝服,许多地方还要换上白布孝幔,这大部分要内务府供应。在京里,只要把几名“祥”字号的绸缎庄掌柜传了来,要多少,有多少,在热河却不得不预作准备。
此外丧仪中还有应行备办的物品,数千百种,少一样就是“恭办丧仪疏略”的罪名,谁也担不起干系。但办得平稳无事,却颇有油水可捞,而且将来叙劳绩的保案中,还有升官换顶戴的大好处。所以内务府的司官们怀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心情,关起门来,查会典、找成例、调旧档、开单子、核银数、派头办、动公事,忙得不亦乐乎,跟那些“酒以浇愁、牌以遣兴”的军机章京的懒散无聊,恰好大异其趣。
军机处越清闲,皇帝心里越焦急。明朝的皇帝,有四十年不临朝,躲在深宫设坛修道的。清朝的皇帝有一天未能亲裁军国大政,便觉得放不下心,何况一连数天,更何况是军情紧急之时?因此,虽有肃顺一再安慰,说各地都极稳定,不劳廑虑,但病榻上的皇帝,始终悬着一颗心,却又连细问一问军情政务的精神都没有。
这一天午后,服了重用参苓的药,吃了一碗冰糖燕窝粥,很安稳地歇了个午觉,醒来忽觉精神大振。他知道这是极珍贵的一刻,不敢等闲度过,便传旨召肃顺。
一看皇帝居然神采奕奕地靠坐在软榻上,肃顺大为惊异,跪安时随即称贺:“皇上大喜!圣恙真正是大有起色了!”
皇帝摇摇头,只说:“你叫所有的人都退出去,派侍卫守门,什么人,连皇后在内,都不许进来。”
这是有极重要、极机密的话要说,肃顺懔然领旨,安排好了,重回御前,垂手肃立。
“这里没有别人,你搬个凳子来坐着。”
越是假以词色,肃顺反越不敢逾礼,跪下回奏:“奴才不敢!”
“不要紧!你坐下来,说话才方便。”
想想也不错,他站着听,皇帝就得仰着脸说,未免吃力,所以肃顺磕个头,谢了恩,取条拜垫过来,就盘腿坐在地上。
“肃六,我待你如何?”
就这一句话,肃顺赶紧又爬起来磕头:“皇上待奴才,天高地厚之恩。奴才子子孙孙做犬马都报答不尽。”
“你知道就好。我自信待你也不薄。只是我们君臣一场,为日无多了!你别看我这一会精神不错,我自己知道,这是所谓‘回光返照’。”
他的话还没有完,肃顺感于知遇,触动悲肠,霎时间涕泗交流,呜呜咽咽地哭着说道:“皇上再别说这话了!皇上春秋正富,那里便有天崩地坼的事?奴才还要伺候皇上几十年,要等皇上亲赐奴才的‘谥法’……。”越说越伤心,竟然语不成声了。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4 )
皇帝又伤感、又欣慰,但也实在不耐烦他这样子,“我知道你是忠臣,大事要紧,你别哭了!”皇帝用低沉的声音,“趁我此刻精神好些,有几句要紧话要嘱咐你!”
“是!”肃顺慢慢止住哭声,拿马蹄袖拭一拭眼泪,仍旧跪在那里。
“我知道你素日尊敬皇后,将来要不改常态,如我在日一样。”
这话隐含锋芒,肃顺不免局促,碰头发誓:“奴才如敢不敬主子,叫奴才天诛地灭!”
“除了尊敬皇后以外,你还要保护皇后,这件事不容易!懿贵妃将来一定要想爬到皇后头上去,你要想办法制止。但是,她也该有她一份应得的名分。”皇帝停了一下,很吃力地又说:“我一时也说不清,总之要防着她,可也别太过了!”
这是顾虑及于懿贵妃成为太后以后,可能弄权,所以特赋肃顺以防范的重任。其实就是皇帝不作此叮嘱,肃顺只要一日权柄在手,也必定照此去做。但此刻皇帝既然提了起来,则正不妨把握机会,问个明白。
“奴才愚昧,有句不知忌语的话,不敢说!”
“你说好了。”
“皇上万年以后,倘有人提垂帘之议,奴才不知该当如何?”
皇帝点点头:“我也想到过这个。本朝从无此制度,我想,没有人敢轻奏。”
这虽不是直接的答复,但皇帝决不准有垂帘的制度出现,意思已极明显。自来幼主在位,不是太后垂帘,临朝称制,便是特简大臣,同心辅弼,肃顺心想,话已说到这里,索性把顾命大臣的名单提了出来吧!
略略考虑一下,他还是用迂回的试探方式,“皇上圣明!”他跪着说,“敬天法祖,念念在祖宗的制度上。奴才承皇上隆恩,托付大事,只怕粉身碎骨,难以图报。不过奴才此刻有句话,不敢不冒死陈奏,将来责任重大,总求皇上多派几个赤胆忠心的人,与奴才一起办事,才能应付得下来。”
肃顺平日的口才很好,这番话却说得支离破碎,极不得体。好在皇帝懂他的意思,便即问道:“你是说顾命大臣吗?”
肃顺不敢公然答应,只连连地碰头。
“唉!”皇帝忽然叹了口气,“这件事好难!”
语气不妙了,肃顺有些担心,不得不逼紧一步:“皇上有为难的事,交与奴才来办!”
“这是你办不了的事。”皇帝摇摇头又说:“照你看,有那些人可受顾命?”
“此须上出宸顾,奴才不敢妄议。”肃顺故意这样以退为进地措词。
“说说无妨,我好参酌。”
于是肃顺慢条斯理地答道:“怡、郑两王原是先朝受顾命的老臣。随扈行在的四军机,是皇上特简的大臣。还有六额驸,忠诚谨厚,奴才自觉不如。这些人,奴才敢保,决不会辜负皇上的付托。”
“嗯,嗯。”皇帝这样应着,并且闭上眼,吃力地拿手捶着腰。
看见皇帝累了,肃顺便请休息。这一席密谈,不得不作结束。肃顺原来还打算着一两天以内,皇帝还会有这样一个安排。继续再谈——应行嘱咐的大事,以及皇帝心里所不能消释的疑难,显然还多着,譬如恭王,皇帝对他到底是怎么个态度?是非要澄清不可的。
但就在第二天——七月十六,皇帝早膳的胃口还很好,到了下午,突然昏厥,等肃顺得信赶到,御前大臣景寿和醇王,正带领太监,七手八脚地把皇帝抬回东暖阁,安置在御榻上。
景寿是个拿不出主张的人,醇王年轻,初次经历这种场面,张皇得比什么人都厉害,所以东暖阁中乱作一团,几乎什么事也未做。等肃顺一到,大家的心才定了下来。他也无暇细问,第一道命令,是飞召御医,第二道命令,奏报皇后,并请大阿哥马上来侍疾。太监们答应着飞奔而去,分头通知。
其时御医已得到消息,栾太带着李德立和杨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来,匆匆行了礼,一齐来到御榻前,由栾太诊脉。无奈他自己气在喘、手在抖,而皇帝的脉又细微无力,所以两支手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好半天还是茫然不辩究竟。
三位御前大臣都极紧张地站在他身后,等候结果,肃顺第一个不耐烦,低声喝问道:“到底怎么样了?”
栾太不知如何回答,李德立说了句:“自然是虚脱。”
“那就照虚脱的治法,快救!不能再耽误工夫了!”
就这时,栾太算是把脉也摸准了,“是虚脱!”他忧形于色地说,“事不宜迟。先拿参汤来!”
参汤是现成的,小太监立即去取了来,由李德立和杨春亲自动手,撬开皇帝的牙关,用金汤匙,一匙一匙地灌。虽没有即时复苏,但参汤还能灌得下去,这就很不错了。
这时栾太已开了方子,“通脉四逆汤”重用人参、附子。
开好了亲自送给肃顺说:“请中堂过目。”
“不用看了。快去煮药!”肃顺等他把方子交了下去以后,又问:“情形到底怎么样呢?”
栾太很吃力地答道:“怕是很为难了!”
“你们要尽力想办法!估量着还要用什么药,趁早说,这里没有,我派人连夜到京里去办。”
“回中堂的话,”栾太答道,“皇上的病,什么方子都用到了。这是本源病,全靠……。”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5 )
“你别说了!”肃顺不悦地申斥着,“全靠谁?有了病不就靠你们当大夫的吗?你不必在这儿糟踏工夫,好好儿跟你的同事商量去吧!”
栾太碰了个钉子,不敢申辩。下来与李德立和杨春商议了一阵,都是一筹莫展,唯有看“通脉四逆汤”的效果如何,才能定进一步的办法。
就在这时,张文亮抱着大阿哥,飞也似地奔了来。三位御前大臣纷纷出屋迎接,但把大阿哥接是接来了,却不知跟他说些什么。大阿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觉得先是一路飞奔,这时又看到所有的人,脸色均与平时不同,心里不由得害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张文亮赶紧去捂他的嘴,哄着他说:“别哭,别哭!在这玩一会儿,咱们就回去。”
“先把大阿哥抱开吧!”肃顺吩咐张文亮,“可也别走远了!
皇上说不定随时要找大阿哥!“
张文亮答应着把大阿哥抱了到殿后去玩,到天快黑时,还不见动静。
其时消息已经遍传,宫内宫外,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无不以惊疑焦灼的心情,希望了解皇帝昏厥以后的详细情形,但肃顺已经下令封锁消息,甚至就在烟波致爽殿外的朝房中,等着请安问疾的亲王,包括“老五太爷”、惇亲王,以及睿亲王仁寿等等,都得不到一个字的消息,这使得他们在焦忧以外,还有愤怒,觉得肃顺的把持,太过份也太可怕了!
唯一的例外是皇后,肃顺不断有消息报告她。在服下“通脉四逆汤”以后,皇帝已经回苏,但苏醒与昏迷之间,实在也没有太大的区别。皇帝脉微无力,一息奄奄,不但无法说话,甚至也无法听话,心神耗散,仅仅是有口气而已。栾太提出警告,皇帝这时候需要绝对的安静,而且不可引起哀伤郁怒之情,所以一切亲人,皆不宜见。
御医的话,不能不听,可是肃顺也不能不防着皇帝随时会咽气,倘或就此一瞑不视,毫无遗言,那就要大费手脚了。但只要皇帝能讲一句话,这句话一定于己有利,只是口传末命,必须共见共闻,所以他要留着醇王和景寿,做个见证。景寿没有那么多心思好想,醇王的想法却与肃顺多少相同,知道这一刻关系重大,必须密切注意着皇帝有什么话留下来?因此三个人守在御榻面前,一步都不敢离开,把外面所有在等候消息的人都忘掉了。
终于还是景寿想了起来,“六哥!”他悄悄拉一拉肃顺的袖子:“大阿哥平常这时候都该睡了,先让张文亮把他送回去吧!”
“对了!”肃顺随即叫人去通知:“把大阿哥送回皇后宫里。”
大阿哥早就睡着了,张文亮抱着送到了皇后宫里,其时已经天黑,而烟波致爽殿外朝房里的几个亲王,以及在军机直庐待命的军机犬臣,看见此时还无消息,断定皇帝已届弥留之时,就越发不敢走了。
终于,皇帝能够转侧张眼,开口说话,“我不行了!”他的声音极低,转脸看着肃顺说,“你找人来吧!大阿哥、宗令、军机、诸王!”
“是!”肃顺跪着回奏,“皇上千万宽心,先让御医请脉。”
说着,向外做了个手势。
站在门口的栾太、李德立和杨春,急忙上前跪安,栾太诊了脉,磕头说道:“六脉平和,皇上大喜!”
“该进点儿什么了吧?”肃顺问道。
“只要皇上喜爱,什么都能进。”
“倒是有点儿饿了。”皇帝的神气似乎又清爽得多了,“有鸭丁粥没有?”
“早给万岁爷预备了!”敬事房首领陈胜文,跪着说道:“还有皇后进的冰糖燕窝粥,丽妃进的奶卷……。”
“奶卷太腻了吧?”肃顺问栾太。
“不妨!不妨!只要皇上喜爱。”
“那就传膳吧!”肃顺吩咐。
摆上膳桌,依旧是食前方丈,肃顺亲自动手,带着太监把皇帝扶了起来,但望一望膳桌,便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御前大臣和御医苦苦相劝,算是勉强喝了几口燕窝粥,倒是玫瑰山楂卤子加蜂蜜调开的甜汤,似乎颇能疗治皇帝口中的苦渴,喝了不少。
就这一起一坐,可又把皇帝累着了,睡下来闭着眼,只张着嘴喘气。这时要召见的人,除掉大阿哥据说因为从睡梦中被唤醒,大不乐意,哭着闹着,正在想办法安抚以外,其余的都已到齐。但看此时的情形,皇帝还没有精神来应付,所以肃顺一方面请醇王去向大家说明情况,一方面把栾太找到僻静的地方去悄悄密议。
“你看,皇上这样子,到底还能拖多久?”肃顺率直地说,“你实话实说,不必怕忌讳。”
“今晚上我可以保,一定不要紧。”
“可是这个样子怎么成呢?”肃顺忧心忡忡地,“有多少大事,都得等皇上吩咐。起码总得让人有说几句话的精神嘛!”
“这个……,”栾太慢吞吞地说,“也许有办法。”
“有办法就行。你快想办法吧!”
于是栾太又开了药方,并且亲自到御药房去检了药,亲手放入药罐,浓浓地煎了一小碗,由肃顺亲自捧到御榻面前供皇帝服用。
果然,这付药极有效验,萎靡僵卧的皇帝,眼中有了光采,示意左右,把他扶了起来,靠床坐着,吩咐肃顺宣召亲王及军机大臣进见。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6 )
以惠亲王绵愉为首,一个个悄悄地进了东暖阁,排好班次,磕头请安,发言的却仍是唯一奉旨免去跪拜的惠亲王,用没有表情的声音说道:“皇上请宽心静养!”
“五叔!”皇帝吃力地说,“我怕就是这两天了。”
一句话未完,跪在地下的人,已有发出哭声的。皇帝枯疲的脸上,也掉落两滴晶莹的泪珠,这一下欷歔之声越发此起彼落,肃顺厉声喝道:“这是什么时候,还惹皇上伤心?”
这一喝,欷歔之声,慢慢止住。肃顺便膝行向前一步,磕头说道:“请皇上早定大计,以安人心。人心一安,圣虑自宽,这样慢慢调养,一定可以康复。”
皇帝点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宗社大计,早定为宜。本朝虽无立储之制,现在情形不同,大阿哥可以先立为皇太子。”
此是必然之势,惠亲王代表所有承命的人,复诵一遍,表示奉诏:“是!大阿哥为皇太子。”
“大阿哥年纪还小,你们务必尽心匡助。现在,我再特委派几个人,专责辅弼。”
这到了最紧要的一刻了,所有的亲王和军机大臣都凝神息气,用心听着,深怕听错了一个字。
“载垣、端华。”皇帝念到这里,停了下来,好久未再作声。
每一个人都在猜测着,皇帝所念的下一个名字,大概是奕!甚至连肃顺都以为皇帝的迟疑,可能是临时变卦,在考虑恭王的名字了。
然而他们都猜错了,皇帝继续宣示名单,是:“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
这一下喜坏了肃顺一党。但自然不便形诸颜色,载垣看了看端华和肃顺,磕一个头,结结巴巴地说:“臣等仰承恩命,只恐才具不足以负重任。只有竭尽犬马,尽心辅助,倘有异心,天诛地灭,请皇上放心。”
这番话虽不甚得体,总也算交代了,皇帝点点头,又问:“大阿哥呢?”
大阿哥刚由张文亮抱了来不多一会,奉旨宣召,张文亮便把他放下地来,半哄半威吓地说:“皇上叫了,乖乖儿去吧!记着,要学大人的样子,懂规矩,皇帝说什么,应什么,千万别哭,一哭,张文亮倒霉,也许就会关了起来,明天可就不能陪大阿哥玩儿了。”
穿着袍褂的大阿哥,听张文亮说一句,他应一句,但一掀帘子,只见满屋子跪的是人,把他吓得愣住了,回身就跑,不想张文亮正好拦在后面。
“小爷,小祖宗!”张文亮急得满头大汗,“进去!别怕!”
幸好景寿及时出现,六额驸是熟悉的,大阿哥胆子大了些,让他牵着手,直到御榻面前,跪了安,叫一声:“阿玛!”
看见儿子只有六岁,便要承担一片破烂的江山,皇帝万感交集,自觉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子孙,此时才知生死大限是如何严酷无情!万般皆难撒手,而又不得不撒手,人世悲怀,无过于此。就这样一阵急痛攻心,顿时又冷汗淋漓,喘息不止。
大阿哥看得慌了,“阿玛,阿玛!”大叫着扑倒在御榻上去拉住了皇帝的手。
这对皇帝是极大的安慰,那一只小小的、温暖的手,仿佛有股奇妙的力量,注入他的身体,他的喘息止住了,心也定下来了,而且也不再那样恐惧于一瞑不视,茫茫无依了。他微笑着伸出枯瘦的手,摸着大阿哥的脸,看着载垣说,“我把他交给你们了!”
“是!”载垣肃然答道:“大阿哥纯孝天生,必是命世的令主。”
“要好好教导。李鸿藻一个人不够的。”皇帝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向大阿哥说:“你也认一认我所托付的八大臣。给他们作一个揖吧!”
载垣代表顾命八大臣辞谢,皇帝不许。这番推让,皇帝厌烦了,于是“老五太爷”发言劝阻,顾命八大臣站成一排,与大阿哥相向而立。一面作揖,一面跪下还礼,这样皇帝算是当面托过孤了。
在形式以外,还有最重要的一道手续。肃顺命人抬来几案,备了丹毫,要请皇帝亲笔朱谕,以昭慎重。但这时皇帝已经无法写字,握着笔的手,不住发抖,久久不能成一字,唯有废然掷笔,说一句:“写来述旨!”
这“写来述旨”,应该就是军机大臣面承旨意后写呈的“明发上谕”,但时间迫促,没有工夫按照规定的行款套语来处理,同时这些头等紧要的文件,最宜简洁,免得以词害义,生出不同的解释。因此,杜翰纯粹以为皇帝代笔的立场,简单扼要地写了两道“手谕”,捧交最资深的军机大臣穆荫,穆荫转交御前大臣肃顺,肃顺拿起来先极快地看了一遍,深为满意,随即把他放在皇帝身边的几案上,并且亲自捧了仙鹤形的金烛台,照映着皇帝看那两个文件。
“念给大家听听吧!”
“是。”肃顺放下烛台,把那两道手谕,交了给穆荫,然后自己也归班跪听。
穆荫捧着上谕,面南而立,朗然念道:“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特谕。”又念第二道:“皇长子载淳现为皇太子,着派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特谕。”
那“赞襄一切政务”六个字,是杜翰自己加上去的,但既经皇帝认可,不啻出自御口,谁也不敢说话。只是头脑冷静些的人,已有戒心,这班亲承顾命的“忠臣”,一开始便颇有揽权的迹象了。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7 )
办了这件大事,勉强撑持着的皇帝,一下子泄了劲,颓然垂首,双眼似闭,于是老五太爷说了句:“皇上歇着吧!”大家纷纷跪安退出。
除了顾命八大臣以外,没有一个不是感到心情沉重的,顾命大臣没有恭王,不是一个好兆头!只怕朝中从此要多事了。当然,也有些人怕肃顺的权越来越重,气焰也会越来越高,此后更难相处,而有些人只怕为了恭王不平,以他的身分、才具,说什么也不应该被摒于顾命大臣的行列之外。
然而此时很冷静地下了决心,要与肃顺斗一斗的,却只有深宫中伴着一盏孤灯的懿贵妃。
东暖阁中的一切,她随时都能得到很正确的报告。大阿哥被立为皇太子,自然不是新闻,而顾命大臣没有恭王的名字,虽在意料之中,却仍不能不使她震动!事情摆明了以后,前因后果不得不重作一番估量。皇帝的末命如此,表示他至死对恭王不谅解,同胞手足何至于这样子猜嫌,拧成这么个死都解不开的结?这自然是肃顺的挑拨离间!
一想到此,懿贵妃顿觉不寒而栗。都说肃顺跋扈毒辣,今日之下才发现他还有极其阴狠的一面。这使她很快地想到这几天的情形,肃顺处处抬举皇后,已明显地表示出来,他将来只尊敬一位太后,假手于那位忠厚老实的太后,去抓住年幼无知的皇帝,口衔天宪,予取予求!“哼!”懿贵妃咬着牙冷笑,“肃六,你别作梦!”
越是心里恼恨,她越冷静,心里的事连小安子面前都不说一句,只看着桌上的逐渐消蚀的短烛,默默在心里盘算,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微明。
宫里一天的活动,都是在曙色未临之前开始的,太监和宫女静悄悄地各自来去,忙着自己分内的工作。懿贵妃虽然一夜未睡,但精神有种异样的亢奋,不想再睡,开了房门,叫人打水来漱洗晨妆。
“主子起得早!”小安子跪了安起来,接着又垂手请了个安,“主子大喜!”
“什么喜啊?”
“大阿哥封为皇太子,”小安子掉了句文:“主子便贵为国母了!”
“哼!”懿贵妃报以冷笑。
一听见她的冷笑,小安子背脊上就会无缘无故地发冷。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帮着宫女伺候漱洗,等看到镜中懿贵妃黄黄的脸,失血的嘴唇,以及铺得好好的床,才惊讶地问:“主子一夜未睡?”
“怎么啦?”懿贵妃回身看着他问。
小安子跪下来答道:“主子千万要保重!大阿哥年纪还小,全得仗着主子替他作主,大清朝的天下,都在主子手里。”
‘咄!“懿贵妃喝道:”你懂得什么?少胡说八道!“
小安子想不到又碰一个钉子,这个钉子碰得他也实在不明白,自己想想,话并没有说错,懿贵妃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不由得便有委屈的神色。
懿贵妃自然明白他心里的想法,但此时不便作任何解释,反倒因为小安子的话,引起了警惕,觉得必须有所告诫。
于是她沉下脸来,大声说道:“小安子!你告诉这里所有的人,这几天谁要在人前背后胡言乱语,谈大阿哥立为皇太子和我将来怎么样,怎么样,这些话要是让我知道了,我没有别的,马上传了敬事房来,先打烂两条腿再说。我可再告诉你一句话,”她用冷得似冰,利得似刀的声音又说,“连你在内,一样办理。”
小安子吓得连委屈也感觉不到了,只听出这一段话,情况严重,没有一分一毫的折扣可打,赶紧连声答应,站起来先对屋内的四五个宫女说道:“你们可听见主子的话了!千万小心,千万小心!”说完,匆匆走了出去,把懿贵妃的告诫,郑重其事地转告了每一个太监和宫女。
因此,各个宫里,都在窃窃私议着皇帝的病,以及肃中堂如何如何?只有懿贵妃那里,特别安静。自然,安静得十分沉闷。
传了早膳,皇后派人来通知,即刻齐集中宫,去省视皇帝的病。后妃不与外臣相见,所以皇帝的病,她们只能听太监的报告,等闲无法探视。这天早晨,是皇后特意叫陈胜文与六额驸安排好的,御前大臣一律回避,容后妃与皇帝去见可能是最后的一面。
皇帝却不知道后妃来省视,他一直未醒,不知是睡熟了还是昏迷着?一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说什么食前方丈,说什么六宫粉黛,转眼莫非成空!皇后与那些妃嫔们,也不知是为皇帝还是为自己,一个个泪落如雨,却不敢哭出声来,唯有障面掩口,想把自己的眼泪吞到肚子里去。
于是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劝请后妃止泪,说是皇帝神明不衰,怕朦胧中发觉了大家的哀痛,一定会伤心,于病体大为不宜。接着额驸景寿又来奏请皇后回宫。不离伤心之地,眼泪是无论如何止不住的,皇后只好依从,领着妃嫔,退出了东暖阁。
回到中宫,皇后余痛未已,依然流泪不止。跟着来到中宫的懿贵妃,却显得格外刚强,虽然也是红着眼圈,但说话行事,与平时无异,一进皇后寝宫,她就吩咐宫女双喜:“这儿有我伺候皇后,你们到外面呆着去吧!没有事儿别进来。”
双喜是皇后的心腹,但也佩服懿贵妃凡事拿得了主意,不比皇后那样老实无用,这时知道有机密大事要谈,当即答道: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8 )
“奴才在外面看着,不会有人闯进来。”
“对了!”懿贵妃嘉许她知机识窍:“你小心当差吧!将来有你的好处。”
等双喜一走,懿贵妃亲自关上房门,绞了把热手巾,递到皇后手里,心乱如麻的皇后,也正有许多话要跟懿贵妃商议,但心里塞满了大大小小,无数待决的事件,却不知从何说起?擦干了眼泪,怔怔地楞了半天,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烦,蓦地里又捶着妆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弄成这个样子,怎么得了呢?”
“皇后,皇后!”懿贵妃扶着她的手臂说,“这不是一哭能了的事。光哭,把人的心都哭乱了!你先拿定了大主意,咱们再慢慢儿商量做法。”
“我有什么主意?”皇后拭着泪哭说:“还不是他们怎么说,咱们怎么听。”
“不!”懿贵妃断然决然地说,“皇后千万别存着这个想法。
权柄决不能下移,这是祖宗的家法。“
说到这个大题目,不由得让皇后止住了哀痛,“我可不懂了。”她问,“又是‘赞襄政务’,又是军机大臣,他们要作了主,咱们拿什么跟他们驳回啊?”
“拿皇帝的身分。皇帝亲裁大政,不管皇帝年纪大小,要皇帝说了才算。”
“啊!”皇后仿佛有所意会了,但一时还茫然不知如何措手,“我在想,将来办事,总得有个规矩。凡事,咱们姐儿俩,大小也可以管一管。这要管,又是怎么管呢?”
“皇后算是明白了。咱们不妨把六额驸找来问一问。”
“也好。”
于是懿贵妃教了皇后许多话,同时派人传谕敬事房,宣召六额驸,说有关于皇帝的许多话要问。这原是不合体制的,但情况特殊,事机紧迫,景寿固不能不奉懿旨,肃顺这一班人,也不敢阻挡。
懿贵妃特意避了开去,只皇后一个人召见景寿,跪了安,皇后很客气地说:“六额驸起来说话吧!”
“是。”景寿站了起来,把手垂着,把头低着。
“内务府办得怎么样了?”
这自然是指皇帝的后事。“肃六在忙着呢!”景寿答道:“金匮的板,早两天就运到了。其余的东西,听说也都齐了。”
“还有样要紧东西,”皇后又问:“陀罗经被呢?”
陀罗经被是金匮中必备之物,亲藩勋旧物故,饰终令典,亦有特赐陀罗经被的。这由西藏活佛进贡,一般的是用白绫上印金色梵字经文,御用的是黄缎织金,五色梵字,每一幅都由活佛念过经、持过咒,名贵非凡。当然,“内务府老早就敬谨预备了。”景寿这样回答。
“噢!”皇后略停一停,换了个题目来问:“这几天的政务,由谁在料理呀?”
“还是军机上。”景寿慢吞吞的地道:“听说许多要紧公事,都压着不能办。”
“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皇上不能看奏折。”
“以后呢?”皇后急转直下地问到关键上,“你们八个人,可曾定出一个办事的章程?”
“目前还谈不到此。而且,也没有什么老例儿可援的。”
“我记得康熙爷是八岁即的位。那时候是怎么个规矩?”
“那时候,内里有孝庄太后当家,不过国家大事,孝庄太后也不大管。”
这些对答,懿贵妃早就算定了的,所以受了教的皇后,立刻追问一句:“那么谁管呢?”
“是辅政四大臣。”
“那四个?”
景寿一面思索,一面回答:“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
“后来呢?”
“后来?”景寿愣了一下,“后来当然是康熙爷亲政。”
“我是说康熙爷亲政以后。”皇后又加了一句:“那辅政四大臣怎么样?”
这一问,把木讷寡言的景寿吓得有些心惊肉跳,显然的,皇后是拿康熙诛鳌拜的故事,作为警告。但是,于今如说有鳌拜,自是肃顺,与自己何干?这顾命大臣的荣衔,也不知如何落到了自己头上?看这光景,将来是非必多,不如趁早辩白一番。
想到这里,随即跪了下来,免冠碰头:“皇后圣明!臣世受国恩,又蒙皇上付托之重,自觉才具浅薄,难胜重任,可是当时也实在不敢说什么。臣现在日夜盼祷的,就是祖宗庇佑,能让皇上的病,化险为夷,一天比一天健旺,这顾命大臣的话,从此搁着,永远不必再提了。”他一面说,一面想到肃顺的跋扈,同时想到皇后提起康熙朝旧事的言外之意,不由得越想越害怕,汗出如浆,急出一句最老实的话:“臣是怎么块料?皇后必定明白。他们拿鸭子上架,臣实在是莫奈其何!但分臣能效得一分力,万死不辞。只怕,只怕效不上力。”
这番话真有些语无伦次了。皇后啼笑皆非,而且也不知如何应付,因为它未在懿贵妃估计之中。只是景寿的窝囊,连忠厚老实的皇后都觉得可怜亦复可笑。
景寿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皇后却又说不出话,眼看要弄成个僵局,躲在屏风后面的懿贵妃不能不出头了。她袅袅娜娜地闪了出来,先向皇后行了礼,然后自作主张地吩咐:“六额驸,请起来吧!”
景寿一见懿贵妃出现,心里略略放宽了些。懿贵妃为人厉害,但也明白事理,她一定能谅解他的处境为难而本心忠诚,所以站了起来,顺手给懿贵妃请了个安,退到一旁,打算着她有所询问时,再作一番表白。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9 )
“六额驸是自己人,胳膊决不能朝外弯。”懿贵妃这一句话是向皇后说的,但也是暗示景寿别忘掉自己是椒房至亲,论关系要比肃顺他们这些远支宗室密切得多。
景寿自然懂得她的意思,赶紧垂手答道:“懿贵妃明见,这句话再透彻不过了,正是景寿心里的意思。”
“好!”懿贵妃赞了一声,接着又说:“可是我得问六额驸,你下去以后,他们要问:皇后召见,说些什么?你可怎么跟他们说呀?”
“就说,就说皇后垂询皇上的‘大事’,预备得怎么样了。”
“一点不错。你就照这个样子,别的话什么也不用说。我知道你一个人也争不过他们,不用跟他们废话,有什么事,你想办法先通一个信儿就行了。”说到这里,懿贵妃停了一下,又威严地问道:“你明白吗?”
景寿想了想,懂得懿贵妃的意思是叫他不必多事,于是惶恐地答道:“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懿贵妃转脸向上问道:“皇后如果没有别的话,就让六额驸下去吧!”
“嗯!”皇后想了想说,“有一件事,也是要紧的,‘大事’一出,里里外外一定乱糟糟的,大阿哥在外面,怕他们照应不过来,六额驸多费心吧!”
这是景寿办得了的差使,欣然答道:“皇后跟懿贵妃请放心!景寿自会小心伺候。”
等景寿退了出去,皇后与懿贵妃,相对苦笑,她们原来期望着要把景寿收作一个得力帮手,不想他竟是这等一个窝囊废。“亏得你机敏,不叫他Сhā手,不然,准是事成不足,坏事有余!”皇后摇头叹息:“唉,难!”
“皇后先沉住气。凡事有我。”
话是这样说,懿贵妃也实在不知道如何才不致于大权旁落?回到自己宫里,倚栏沉思,不知日影过午。忽然,皇帝身边的小太监金环,匆匆奔了进来,就在院子里一站,高声传旨:“万岁爷急召懿贵妃!”说完才跪下请安,又说:“请懿贵妃赶紧去吧!怕是万岁爷有要紧话说。”
“喔!”懿贵妃又惊又喜,问道:“万岁爷此刻怎么样?”
“此刻人是好的。只怕……。”金环欲言又止,“奴才不敢说。”
懿贵妃知道,皇帝此一刻是“回光返照”。时机万分珍贵,不敢怠慢,随即赶到了烟波致爽殿。
御前大臣都在殿外,站得远远地,一看这情形,就知道皇后在东暖阁。小太监打了帘子,一眼望去,果然皇后正跪在御榻前,懿贵妃进了门,随即也跪在皇后身后。
“这个给你!”皇帝气息微弱地说,伸出颤巍巍的一只手,把一个蜀锦小囊,递给皇后。懿贵妃知道,那是乾隆朝传下来,皇帝常佩在身边的一枚长方小玉印,上面刻的阳文“御赏”二字。
皇后双手接了过来,强忍着眼泪说了句:“给皇上谢恩。”
“兰儿呢?”
“在这里。”皇后把身子偏着,向懿贵妃努一努嘴,示意她答应,同时跪到前面来。
“兰儿在!”懿贵妃站了起来,顺手拿着拜垫,跪向前面,双手抚着御榻,把头低了下去,鼻子里息率息率在作响。
皇帝缓缓地转过脸来,看了她一下,又把视线移开,他那失神的眼中,忽然有了异样复杂的表情,是追忆往日和感叹眼前的综合,不辨其为爱为恨,为恩为怨?
“唉!”皇帝的声音不但低微,而且也似乎哑了,“我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好。”
听得这一句话,懿贵妃哭了出来,哭声中有委屈,仿佛在说,到今日之下,皇帝对她还怀着成见,而辩解的时间已经没有了,这份委屈将永远不可能消释伸张。
就这时,皇帝伸手到枕下摸索着,抖颤乏力,好久都摸不着什么东西。于是,皇后站了起来,俯首枕边,低声问道:“皇上要什么?”
“‘同道堂’的那颗印。”
皇后探手到枕下,一摸就摸出来了,交到皇帝手里,他捏了一下,又塞回皇后手里。
“给兰儿!”
这一下,懿贵妃的刚低下去的哭声,突然又高了起来,就象多年打入冷宫,忽闻传旨召幸一样,悲喜激动,万千感慨,一齐化作热泪!又想到几年负屈受气,终于有此获得谅解尊重的一刻,但这一刻却是最后的一刻,从此幽明异途,人天永隔,要想重温那些玉笑珠香的温馨日子,唯有来生。转念到此,才真的是悲从中来,把御榻枕旁哭湿了一大片。
这样哭法,皇后心酸得也快忍不住了,顿着足,着急地说:“你别哭了,行不行?快把印接了过去,给皇上磕头!”
“是!”懿贵妃抹抹眼泪,双手从皇后手里接过了那一枚一寸见方,阴文大篆“同道堂”三字的汉玉印,趴在地上给皇帝磕了个响头。
“起来,兰儿!”皇帝又说,“我还有话。”
“是!”懿贵妃跪直了身子,愁眉苦脸地看着皇帝。
“我只有一句话,要尊敬皇后。”
“我记在心里。”懿贵妃又说:“我一定遵旨。”
“好!你先下去吧!”
这是还有话跟皇后说。懿贵妃极其关切这一点,但决无法逗留偷听,只好一步一回头地退了出来。等出了东暖阁,遥遥望见在远处廊下的肃顺和景寿那一班御前大臣,她忽然想到御赐的玉印,正好用来示威,于是故意站在光线明亮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把那方印捧在胸前。这是个颇为郑重罕见的姿态,她相信一定可以引起肃顺的注意。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10)
就这样站了不多一会,皇后红着眼圈也退了出来,两宫的太监、宫女纷纷围了上来,簇拥着她们俩回到中宫。
懿贵妃想到一道紧要手续,随即把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喊了上来。
“我有话告诉你,你听清楚了!”懿贵妃很郑重地向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说,“刚才皇上召见皇后和我,亲赐两方玉印,皇后得的是‘御赏’印,我得的是‘同道堂’印。你去问一问烟波致爽殿的首领太监马业,他知道不知道这回事儿?要是不知道,你先把这一段儿告诉他,叫他‘记档’!”
皇帝的一言一行,都由首领太监记下来,交敬事房收存,称为“日记档”,那当然是极重要的文献,所以首领太监记档十分慎重,倘非皇帝朱谕或口传,便须太监亲眼目击,确有根据,方始下笔。当时皇帝召见赐印,东暖阁中只有两名小太监,懿贵妃怕他们不了解此事的关系重大,不曾告诉马业,以致漏记,因而特意作一番点检。
接着,懿贵妃辞别皇后,回到自己宫里休息。多少天来的哀愁郁结,这时候算是减轻了许多,全由于这方印的缘故。
这方印是完全属于皇帝的。自乾隆的“五代五福五德堂”开始。列朝皇帝都象文人雅士那样,喜欢取一个书斋的名字,作为别号。嘉庆是“继德堂”、道光是“慎德堂”、当今垂危的皇帝便是“同道堂”。
同道堂有两处,一处在“西六宫”的咸福宫后面,一处在圆明园“九洲清晏”。去年八月初八一早,皇帝就是在圆明园的同道堂进了早膳以后,仓皇离京的。想不到自此一别,圆明园竟遭了兵燹,皇帝亦不能生还京城!
这不过是一年间的事,谁想得到这一年的变化是这么厉害!懿贵妃心想,一年以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成为太后,而居然会有这样的事!莫非天意?
她是永远朝前看的一个人。既然天意如此,不可辜负。于是精神抖擞地想在御赐的玉印上,作一篇好文章。
“同道,同道!”她这样叨念着,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句成语:志同道合。这不就是说自己与皇后吗?两位太后,同心协力,抚养幼主,治理国事!
不错!皇帝赐这方印的意思,正是如此。这也足见得皇帝把她看得与皇后一样尊贵。想到这一点,懿贵妃深感安慰,而且马上想到,要把皇帝的这番深意,设法让皇后奇*書$网收集整理、顾命大臣以及王公亲贵了解。
但眼前却无机会,不但皇后没有心情来听她的话,所有的顾命大臣、王公亲贵,根据御医的报告,说皇帝随时可以咽气,因此也都守在烟波致爽殿,全副精神,注视着皇帝的变化,谁还来管她得了什么赏赐?
夜谅如水,人倦欲眠,忽然首领太监马业匆匆自东暖阁奔了出来,惊惶地喊着:“皇太子,皇太子!”
这是让皇太子去送终。唤醒穿着袍褂,被搂在张文亮怀里睡着的皇太子,赶到东暖阁,皇帝已经“上痰”了!
王公大臣都跪伏在地,皇太子在御榻前拜了下去。看看久无声息,肃顺点了根安息香,凑到皇帝鼻孔下,去试探可还有呼吸?
那支香依旧笔直的一道烟,丝毫看不出有鼻息的影响,肃顺便探手到皇帝胸前,一摸已经冰凉,随即双泪直流,一顿足痛哭失声。
殿里殿外,上上下下,早就把自己沉浸在凄凄惨惨的情绪里,蓄势已久,肃顺哭这一声,就象放了一个号炮,顿时齐声响应,号哭震天——而皇太子却是吓得哭了。
国有大丧,好比“天崩地坼”,所以举哀不用顾忌,那哭的样子,讲究是如丧考妣的“躄踊”,或者跳脚、或者瘫在地上不起来,双眼闭着,好久都透不过气来,然后鼓足了劲,把哭声喷薄而出!越是惊天动地,越显出忠爱至性。这样由烟波致爽殿一路哭过去,里到后妃寝宫,外到宫门朝房,别院离宫三十六,那一片哭声,惊得池底游鱼乱窜,枝头宿鸟高飞。而唯一的例外是丽妃,她没有哭,不言不语地坐在窗前,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处渐隐的残月。
残月犹在,各处宫殿,是有人住的地方,都点起了灯烛,烟波致爽殿和毗连的澹泊敬诚殿,更是灯火通明。王公大臣的哭声已经停止,顾命八大臣尤其需要节哀来办大事,他们就在烟波致爽殿后面,找了一间空屋,暂时作发号施令的枢机之地。
内务府的司员,敬事房及各重要处所的首领太监,包括小安子在内,几乎都赶到了,静悄悄地在廊下待命,或是打探消息,遥遥望去,只见肃顺一个人在那里指手划脚地发号施令。
第一件差使派了景寿,“六额驸!”肃顺说,“请你护送皇太子,不,不,如今是皇上了!扈从圣驾,去见太后。把大行皇帝升天的时刻,奏告太后,大丧礼仪,等商量定了,后行陈奏。”
哭肿了双眼的景寿,点一点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管自己办事去了。
“敬事房的首领太监呢?”
肃顺这一问,立刻便有人递相传呼:“肃中堂传陈胜文!”
“陈胜文在!”他高声答应着,掀帘进屋,先请一个安,垂手肃立,望着肃顺。
“马上传各处摘缨子!”
凡遇国丧,第一件事就是把披拂在大帽子上的红缨子摘掉,陈胜文答道:“回肃中堂,已经传了。”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11)
“好!”肃顺接着又说,“从今天起,皇后称皇太后,皇太子称皇上。”
“是!”陈胜文踌躇了一下,觉得有句话非问不可,“请肃中堂的示,懿贵妃可是称懿贵太妃?”
“当然!”肃顺答得极其干脆,仿佛他这一问,纯属多余。
交代了陈胜文,随即又传内务府的司员,预备初步的丧仪,宫内“应变”的措施告一段落,顾命八大臣又移地军机直庐去开会。在这里所商议的,就不是宫廷私事,而是要布告“天下臣民”的国家头等大事了。
首先提出来的是“皇帝”即位的时刻和仪典。
当时由载垣首先发言:“常言道得好,‘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该怎么办?咱们得快拿个主意!”
兹事体大,一时都不肯轻率献议。肃顺不耐烦了,指着穆荫说:“挨着个儿来,你先说吧!”
穆荫清一清嗓子,慢条斯理地陈述他的见解:“自古以来,太子都是枢前即位。不过本朝有本朝的制度,咱们最好按着成例来办,免得有人说闲话。”
“要说成例,那得按着康熙爷的例子来办。”端华抹了一手指头的鼻烟,一面把鼻子吸得嗤嗤作响,一面大摇其头:“年代这么久了,一时那儿去找当年的成例?”
“我倒记得,”匡源接口说道:“世祖章皇帝宾天,圣祖仁皇帝八龄践阼,那时是先成服,后颁遗诏,再下一天,在太和殿即位,颁诏改元。”
“不错!”载垣点点头说,“列朝的皇上,都是在太和殿即的位。”
“还不错呢!我看简直就不通!”肃顺嚷着。载垣虽然袭封了怡亲王,而且年龄最长,但论辈份是肃顺的侄子,所以他驳他的话,很不客气:“照你这么说,一天不回京,国家就一天不能有皇上?”
“你别气急,”载垣的修养倒是很好,“原是在商量着办,你再问问继园,也许他有好主意。”
杜翰早已把这件大事研究过了,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说道:“列公的话都不错,‘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太子应该‘柩前即位’,可也得按照本朝的家法,在太和殿行大典,颁诏改元。”
这番话面面俱到,谁也不得罪,但嫌空洞,而且也似乎有些矛盾,肚子里黑漆一团的端华,却偏偏听出来了,赶紧问道:“继园,你的话是怎么说?又说‘柩前即位’,又说‘在太和殿行大典’,难道即两次位吗?”
“回王爷的话,”杜翰答道:“柩前即位是皇太子接掌大位,太和殿行大典是行登极大典,原是两回事儿!”
“啊,啊!”端华颇为嘉许:“说得有理!”
这一下杜翰越发侃侃而谈了:“说要按成例办,现成有个例子,四十一年前,也是七月,七月二十五,仁宗睿皇帝在这儿驾崩,王公大臣遵照朱谕,请宣宗成皇帝即了位,当天恭奉梓宫回京,八月二十七在太和殿行登极大典。如今也可以这么办,先请幼主即位,名位一正,其余的就都从容了!”
这个办法完全符合肃顺的心意,幼主不即位,顾命大臣就不能用“上谕”来号令全国,所以听完杜翰的话,随即大声说道:“好极了!就这么办。继园,”他又问:“那么幼主即位,到底什么时候最合适呢?”
“最好在大行皇帝小殓的时候,即位成服一起办。”
“好!”肃顺吩咐:“传钦天监。”
等把钦天监的官员传来,选挑小殓的时刻,那官员答道:“今天申正,时辰最好!”
“混帐东西,什么好时辰?”肃顺大喝一声:“国丧是大凶之事,还有什么好时辰好挑的?”
话是驳得有理,但又何至于发这么大脾气?钦天监的那官员吓得脸都青了。
在座的人也都觉得肃顺未免过分,只有杜翰明白他这脾气是从那里发出来的?申正太阳已将下山,幼主到那时才即位,不能发诏旨办事,这一天就算白糟踏了。
这番意思自然不能明说,杜翰想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来解释:“天气炎热,大行皇帝的遗体,不宜摆得太久,”他向钦天监的官员说,“成殓的时刻,你再斟酌一下!”
那官员原也相当机警,刚才是让肃顺迎头痛斥,吓得愣住了,这时一听杜翰的指点,恍然大悟,当即装模作样地用指头掐算了一会,从容答道:“小殓以辰正二刻为宜,大殓以申正为宜。”他不再说“好时辰”,只说“为宜”了。
杜翰点点头,嘉许他识窍,但小殓要早,大殓不妨从容,便转脸看着肃顺说:“中堂看如何?申正大殓,只怕预备不及。”
肃顺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极大的西洋金表,掀开表盖一看,这时照西洋算时刻的方法是六点钟,辰正二刻是八点半,还有两个半钟头,预备起来,时间恰好,申正大殓,确是太匆促了,“大殓在明儿早上吧!”他说。
“明天早晨大殓,以巳初二刻为宜!”这一下,钦天监官员不等杜翰传话,便先抢着回答。
巳初二刻是九点半,不早不晚,也算相宜,肃顺一点头,事情就算定局了。
第二件急需决定的大事是派定“恭理丧仪大臣”,这张名单是早就在肃顺家的水阁中决定了的,拿出来念一遍就是。
接着又商量哀诏的措词,照杜翰的提议,由焦祐瀛执笔起草。也谈到“恭奉梓宫回京”的事,那需要一百二十八个人抬的“大杠”,沿路桥道,必须及早整修,决定立即命令署理直隶总督文煜到热河来商议一切。其余的大事还多,但此刻无暇计及,请见太后以后,马上就得预备皇太子即皇帝位的大事了。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12)
于是顾命八大臣,除掉景寿以外,一起进宫。太监奏禀太后,立即召见。
一见面自然是相对痛哭,哭过一阵,年轻的太后抹着眼泪,哀切切地说道:“你看,大行皇帝撇下我们孤儿寡妇归天了!你们都是先帝的忠臣,里外大事,总要格外尽心才好!都请起来说话。”
“是,是!”载垣跪在地上答道,“奴才几个,受大行皇帝的付托,必要赤胆忠心,辅保幼主。请太后千万放心。”说完,大家一起又磕一个头站了起来,载垣回头便说:“肃顺,你把咱们商量好的事儿,跟太后回奏!”
肃顺记着先帝的嘱咐,特别尊崇太后,恭恭敬敬地朝前一跪,把按照仁宗驾崩以后的成例,皇太子先即大位,回京再行登极典礼,以及小殓和大殓的时刻,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
“既然你们商量定了,就这么办吧!”太后又问:“什么时候成服啊?”
“本想小殓就成服。孝衣太多,实在来不及做,请太后的懿旨,可否大殓成服?”
“是啊,孝衣太多。”太后又问:“你叫内务府早早把白布发了过来,好让各宫的女孩子,连夜赶着做。”
“是,奴才已经关照了,等敬事房首领把名册送了来,随即照发。”肃顺一面说,一面掏出一张名单:“再跟太后回奏,恭理丧仪大臣,奴才几个拟了个单子,是睿亲王仁寿、豫亲王义道、恭亲王奕欣、醇亲王奕澴、大学士周祖培、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吏部尚书全庆、陈孚恩、工部尚书绵森、右侍郎杜翰,一共十个人,豫亲王、恭亲王、周祖培、全庆,仍旧留京办事。”这就是说,只有陈孚恩一个人可以到热河来。
太后对陈孚恩并不关心,关心的是恭亲王,“恭王也留在京里吗?”她不以为然地问。
“洋务非恭王不可,而且梓宫回京以后,丧仪繁重,也要恭王在京里主持。”
“你的话也不错。”太后没话说了,只好同意。
于是顾命大臣,跪安退出,忙着去找景寿,教导事实上已成为皇帝的皇太子,如何“亲视含殓”,如何告祭即位,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何让六岁的幼主明白他的身分已经不同,是天下臣民之主!
要在短短一段时间内,把这些重大复杂的改变,说得童癔的皇太子有所领会,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而景寿又是个不善于词令的人,所以这个吃重的任务落在张文亮身上,连说带比,急得满头大汗。幸好书房的三个月中,师傅李鸿藻,对此已有启沃,皇太子终于算是大致明白了。
“回头我就是皇上,”他说,“我说的话就是圣旨。”
“是,是!”张文亮如释重负,“皇太子真聪明!”
“成了皇上,还上书房不上?”
“自然要上!”这下是景寿回话,“不上书房,不识字,不明道理,将来可怎么治理国政呢?”
“什么叫”治理国政‘呐?“
“那,那就是说,里里外外的大事,皇上怎么说,就怎么办!”
“真的吗?”皇太子把一双小眼睛,瞪得一愣一愣地,“我说杀人,就杀人?”
“皇太子千万别说这话!”景寿拿出姑夫的身分,沉着脸说,“做皇上要爱民如子,那能随便杀人?”
皇太子不响了,张文亮却在心里嘀咕,倘或皇太子即了皇位,真的说出杀人的话来,让太后知道了,必说左右太监在挑唆,那可要大倒其霉了。
因此,张文亮等景寿不在时,小声问道:“皇太子要杀谁呀?”
三个月的工夫,皇太子认字号、写仿格,已颇有长进了,会写几个笔直简单的字,遇到机会就要露一手,这时就说:“把手伸过来!”
张文亮知道,皇太子这一说,就是要在他手心里写字,赶紧把手掌平伸了过去,皇太子一点一画地写了三个字:“小安子”。
皇太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恰好会写“小安子”这三个字。
太监宫女都相信宿命,更相信皇帝是“金口”,说什么便是什么。“坏了!”张文亮在心里说,“小安子这颗脑袋,迟早不保!”
话虽如此,张文亮却不以为事不干己,可以不管,相反地,是上了一重浓重的心事,懿贵太妃眼看就要掌权,安德海水涨船高,可能会升为总管,这主奴二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那就千万不能让自己这位小主子把要杀安德海的话说出来!只要一说出口,自会传入懿贵太妃或者安德海耳朵里,那时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
正在思索着,得想个什么办法,能让口没遮拦的皇太子知道,这句话说不得,外面已经传话进来,说大行皇帝小殓的时刻快到了,请皇太子去行礼。接着,景寿亲来迎接,由张文亮亦步亦趋地陪侍着,把皇太子迎到了烟波致爽殿。
殿廷内外,已挤满了王公大臣,以及在内廷当差的天子近臣,按着爵位品级次序,肃然站班。皇太子看见这么多人,不觉畏怯,只往张文亮身上躲,但忽然间站住了,响亮地喊了一声:“师傅!”
一廷的亲贵重臣,连皇太子的胞叔在内,独独李鸿藻得蒙尊礼,师傅真个受宠若惊了!但皇帝刚刚晏驾,不便含笑相迎,只赶紧出班下跪,以哀戚的声音说道:“请皇太子节哀顺变,以完大礼。”
这两句话皇太子那里听得懂?只看着师傅发愣。肃顺可就发话了:“李师傅请起来吧!”措词虽然客气,声音却显得颇不耐烦。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13)
李鸿藻自己也觉得所说的那两句等于废话,可是朝班不比书房,不如此说,又怎么说呢?眼前大礼待行,不敢再有耽搁,便又说了句:“皇太子请进去吧!”
皇太子很听师傅的话,师傅说进去,立即又开步走了。这时只有近支亲王和顾命大臣随扈。到了东暖阁,皇太子一看“阿玛”直挺挺躺在御榻上,脸上盖一块白绫,有些害怕,将身子直往张文亮身后躲,随便张文亮怎么小声哄着,总不肯站到前面来。
等小殓开始,有件事引起了皇太子极大的兴趣,自然而然站在前面来看。照例,小殓为死者穿衣服,是先有一个人做衣服架子,一件件穿好了,再脱下来一起套到僵硬的尸体上去,在旗下,这个“衣服架子”得由被称为“丧种”的亲属担任,或者是长子,或者是承重孙,皇帝的大丧,自然是由嗣君服劳,但皇太子年纪太小,肃顺吩咐首领太监马业另外找个人代替。于是有三四个小太监,商量好了向马业去说:“万岁爷在日,最宠如意,该让如意侍候这个差使。”
这是个苦差使。如意站在方橙上,伸直双臂,十三件龙袍一件一件往上套,由纱到缎、由单到棉、由盛夏到隆冬。皇太子看如意穿上龙袍,已觉可笑,一穿穿这么多,更觉稀罕,一眼不霎地看着,差一点笑出声来。
这面在套衣服,那一面已在替大行皇帝修饰遗容,平日侍候盥洗是如意和另一个小太监喜儿的差使,这时便只有喜儿一个人当差了。他就当皇帝还活着,进一样盥洗用具便说一句:“万岁爷使漱口水”,“万岁爷洗脸”。最后说:“万岁爷请发!”说完绞了一把热手巾,盖住大行皇帝的双颊,又掏出一把雪亮的剃刀,在手掌心里磨了两下,是要动手刮大行皇帝的胡子了。
修了脸,喜儿又跪着栉发打辫子,然后马业率领四名太监,替大行皇帝换上如意所套好了的十三件龙袍,外加全新石青宁缎团龙褂,用五色陀罗经被密密裹好。小殓已毕,摆设“几筵”是一张四角包金的活腿乌木桌,上供一只大行皇帝在日常用的金镶绿玉酒杯,等皇太子行过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马业把那杯酒捧到殿外,朝上跪着一洒。然后御膳房在灵前摆膳,皇太子和在场的大臣、太监,齐声呼地抢天地举哀。初步“奉安”的典礼,这样就算完成了。
其时烟波致爽殿正间,已设下明黄椅披的宝座,王公大臣,各按品级排好了班,肃顺和景寿引着皇太子升座,净鞭一响,肃然无声,只听鸿胪寺的鸣赞高声赞礼,群臣趋跄跪拜,也是三拜九叩的最敬礼——从这一刻起,六岁的皇太子,就要被太后称为“皇帝”,臣子称为“皇上”,太监、宫女称为“万岁爷”了。
皇帝即位,须遣派官员祭告天地宗庙,这自有礼部的官员去办理,他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遇见太后。小皇帝根本不明这些礼节的道理,由着人摆布,到了太后寝宫,磕了头,从地上爬起来,取下大帽子往旁边一丢便大声嚷道:“饿了!拿东西来吃,快,快!”
于是双喜赶紧向门外喊道:“万岁爷传膳!”
这还是第一遭伺候这位新“万岁爷”,大家都还拿不准规矩,只按照成例传唤了下去,传到御膳房,这一桌御膳,一时办得出来办不出来?那就不管了。
“别这样子说话!”太后拉着小皇帝的手说,“你该记着,你现在是皇上啦!说话行事要稳重,大呼小叫的,不成体统。
知道吗?“
小皇帝最听这位嫡母的话,虽不太懂,也还是深深地点着头说:“知道。”
“双喜!”太后体恤臣下,这样吩咐:“你传给敬事房,从今天起,除非有什么特别的事故,不用单独替皇帝摆膳,早晚都跟我一块吃好了。”
“是!”
“还有,”皇后又说,“你看有什么点心,先端几碟子来。”
太后最爱消闲的零食,细巧点心多的是,随即装了四碟子,又用黄碗盛了奶茶,一起摆在炕桌上,让小皇帝享用。
太后一面看他吃点心,一面问刚才行礼的情形,张文亮就跪在门外,拣好听的回奏。太后听说小皇帝居然能把那么个大场面应付下来,未曾失仪,颇感安慰,不断夸奖:“是要这样才好!”又吩咐张文亮:“等皇帝用了点心,你领着去见懿贵太妃。”
这一说,提醒了张文亮,惊出一身冷汗,自己对自己说:“糟了,糟了,真是大糟其糕!把这么句要紧的话给忘掉了!”
是这么句要紧话,该由皇帝即位后,向王公大臣宣布:“封额娘做太后!”这是懿贵太妃叫小安子特颁赏赐,责成张文亮到时候必须提醒小皇帝的,而张文亮因为小皇帝要杀小安子,心里不安,把这件紧要大事,竟忘得无影无踪了!
这样,张文亮额外又添一重心事,唯有期望着这一天小皇帝能有再与顾命大臣见面的机会,还可补救,否则,就无论如何不能邀得懿贵太妃的宽恕了!
小皇帝吃了点心,双喜进奉手巾揩了脸;太后便说:“到你额娘那里去吧!说是她身体不舒服,乖乖儿的,别惹她心烦。”
于是,张文亮只好硬着头皮伺候。到了懿贵太妃宫里,一进门便觉异样,静悄悄地声息不闻,而太监宫女脸上都有不安的神色。一见皇帝驾到,自然都跪了下来,这才有些微的声响。小安子在屋里听见了,掀帘出来,赶紧原地接驾,可是他那脸色非常难看。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14)
“你去启禀,万岁爷来给懿贵太妃问安。”张文亮说。
“太妃病了,刚睡着。”
病了是真的,说“刚睡着”是假话,懿贵太妃生了极大的气,早已有话交代小安子,小皇帝来见,就拿这话作托词,不见!
第一个是生肃顺的气。一接到小安子的报告,说肃顺吩咐敬事房,皇后称为皇太后,而且当陈胜文提醒他时,他依然把她与其他妃嫔一样看待,视为“太妃”,这是有意扬抑,顿时就发了肝气。
第二个是生小皇帝的气。教导了不知多少遍,依然未说“封额娘做太后”那句话!她没有想到是张文亮该负责任,只恨儿子不孝,这一下肝气越发重了。
张文亮当然知道懿贵太妃起病的原因,能躲得一时是一时,所以随即轻快地答道:“既然太妃刚睡下,不宜惊扰,万岁爷回头再来问安吧!”说完,就拥着小皇帝走了。
这些情形,懿贵太妃躺在床上,听得明明白白。这时才想到怕是张文亮在捣鬼,再想想,张文亮素来谨慎小心,决不敢这么做。说来说去,总是自己儿子天性太薄,不然就不会听说生母病了,问都不问一声。“将来非好好管教不可!”懿贵太妃咬着牙下了决心。
然而眼前呢?她一直就打算着,要与皇后同日并遵为皇太后,儿子做了皇帝,生母自然是太后,到了此刻还要以太妃的身分朝见太后,无论如何于心不甘!但是,大丧仪礼中,有许多地方,必须与太后一起露面不可,那便如何自处?想了半天,只有一个办法:托病不出。
于是,她把小安子找了来,嘱咐了他一套话。小安子心里明白,懿贵太妃一天不封太后,就一天不会与另一位太后见面。这是桩极麻烦的事,得要到太后宫里去探探消息。
就这时候,敬事房通知:按册领白布,赶制孝服。小安子亲自带人去领了下来,回明了懿贵太妃,便在后院搭上案板,召集宫女,纷纷动手。安排好了这一切,才转到太后宫里去观望风色。
太后宫里人多,做孝衣做得越发热闹,小安子探头张望了一下,不想正遇见太后,连忙跪了下来请安。
“有事吗?”太后问道。
不能说没有事,没有事跑来干什么?小安子只得答道:“奴才有话,启奏太后。”
“你就在这儿说吧!”
“奴才主子吩咐奴才,说大行皇帝驾崩,太后一定伤心得了不得!奴才主子急着要来问安,无奈奴才主子,也是因为出了‘大事’,一急一痛,胃气肝气全发了,躺在床上动不了,心里着急得很,叫奴才来看一看。奴才主子又说,倘或太后问起,就让奴才代奏:现在里外大事,全得仰仗太后,务必请太后节哀,好把大局给维持住。”
小安子瞪着眼说瞎话,面不改色的本事是出了名的,有时圆不上谎,就靠他老脸皮厚,装得象真的一样。但此刻这番谎话,却编得极其高明,既掩饰了自己的来意,也替懿贵太妃装了病,又面面俱到,一丝不漏,而且措词婉转诚恳,使得“可欺其以方”的太后,大为感动。
于是太后蹙眉问道:“我也听说你主子人不舒服,不知道病犯得这么厉害!传了太医没有?”
“奴才主子不叫传!说这会儿里里外外全在忙着大行皇帝的大事,别给他们添麻烦吧!”小安子略停一下又说:“奴才主子这个病,诊脉吃药,全不管用,只要安安静静歇着,一天半天,自然就好了。”
“既然这么着,回头给大行皇帝奠酒,她就不用出来了。”皇后接着又吩咐,“你回去传我的话,让你主子好好儿将养,索性等明儿个大行皇帝大殓,再来行礼吧!”
“是!”
“我还问你,刚才皇帝到你主子那儿去,聊了些什么呀?”
这一问,恰好给了小安子一个中伤张文亮的机会,“回太后的话,万岁爷未曾见着奴才主子。”他说,“万岁爷驾到,奴才主子疼过一阵,刚睡着。奴才回奏了万岁爷,打算去唤醒奴才主子,张文亮就说:”不用了,不用了,走吧!‘万岁爷还舍不得走,意思是要看一看奴才主子,让张文亮架弄着,万岁爷也就没法儿了。“
“是这个样子吗?”太后讶异而不悦,但也没有再说下去。
小安子看看无话,磕头退下。回想刚刚那一番对答,自己觉想十分得意,特别是懿贵太妃的装病,原来怕装不过去,国丧大礼,难以逃避,不想轻轻巧巧地就得到了太后的许诺。
这是大功一件,得赶紧回去报告。
其时已近午刻,太后照预定的安排,传谕各宫妃嫔齐集,到烟波致爽殿去为大行皇帝奠酒。于是二十岁出头的一群妃嫔,一个个穿着素淡服装,摘去了“两把儿头”上的缨络装饰,抹着眼泪,来到中宫——懿贵太妃是奉懿旨不必到的,奇怪的是丽妃也久久不至。
太后不断地催问,总是没有结果,最后双喜走到她身边,悄悄说道:“太后别等了,丽太妃一时不能来了!”
“怎么?”
“清太后先别问。回来我再跟太后细细回话。”
太后最听信这个宫女的话,便先不问,领着妃嫔,一起到烟波致爽殿奠酒举哀,瞻仰大行皇帝的遗容。
纤纤两指,揭开白绫,呈现在太后眼前的是一张皮色灰败,两颊和双眼都陷了下去的“死脸子”,口眼都未曾紧闭。照俗语说,这是死者有着什么放不下心的事,或者死得不甘心的表示。于是,刚刚举过哀的太后,眼泪又象断线珍珠似地抛落了。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15)
“皇上!”她伸出手指,温柔地抹了下大行皇帝的眼皮,默默祷告:“你放心上天吧!大阿哥已经即位了,难为他,六岁的孩子,竟未怯场,看起来,将来是个有出息、有福气的。肃顺挺守规矩,懿贵太妃也很好,这些人都算有良心,没有忘记皇上嘱咐他们的话。就是……。”
太后想到丽妃,祷告不下去了!她心里十分不安,大行皇帝生前曾特别叮嘱她要庇护丽妃,现在遗体还未入棺,丽妃那里似乎已出了什么乱子,这岂不愧对先帝?
想到这里,太后急着要回宫去细问究竟,随即出了东暖阁,其他妃嫔自然也都跟着出来,等太后上了软轿,才各自散去。
“双喜呐?”一回寝宫,太后便大声地问。
“双喜到丽太妃宫里去了。”
“我正要问,丽太妃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后所问的那个宫女,才十三岁,十分老实,也还不太懂事,怯怯地答道:“等双喜回来跟太后回话吧!双喜不准我们多说。”
这可把太后憋急了,顿着脚说:“你们这班不懂事的丫头!
怎么这么别扭呀!“
“是……,”那小宫女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说是丽太妃服了毒药了!”
“啊!”太后失态大叫,“怎,怎么不早告诉我!”
“来了,来了!”小宫女如释重负地指着喊:“双喜来了”
双喜为人深沉,从她脸上是看不出消息来的,但是双喜一看太后的神情和那个小宫女的畏惧不安,担心着要挨骂的眼色,倒是知道了刚才曾发生过什么事。
因此,她第一句话就是:“不要紧了,丽太妃醒过来了。”
“怎么?说是服了毒,什么毒呀?”
丽妃服的是鸦片烟膏。前一个月,大行皇帝闹肚子,是载垣出的主意,说抽几筒大烟,立刻可以止泻提神,恰好丽妃曾侍奉过她父亲抽大烟,会打烟泡,于是弄来一副极精致的烟盘,大行皇帝躲在丽妃那里,悄悄儿抽了两三回,泄泻一愈,便不再抽。也许丽妃早已有了打算,所以烟盘退了回去,却把盛着烟膏的一个银盒子留了下来,幸好剩下的烟膏不多,中毒不深,想尽办法,总算把她的一条命从大行皇帝身边夺了回来。
“刚才还不知道怎么样,我怕太后听了着急,没有敢说。
这会儿,太后请放心吧!“
“唉……!”太后长叹一声,觉得丽妃可敬也可怜,便说:“我去看看她去。”
“太后等一等吧!丽太妃这会儿吃了药,得好好儿睡一阵子。见了太后,又要起来行礼,又会伤心,反倒不好!”
想想也不错,太后打消了这个主意,双喜又劝她回寝宫休息。太后原有午睡的习惯,而且熬了一个通宵,一上午又经历了那么多大事,身心交疲,确须好好休息一会,无奈情绪平静不下来,身子越闲心越忙,这半天的工夫,已让她深深的体验到“一家之主”不容易做,双肩沉重,恐惧不胜,心悬悬地,怎么样也睡不安稳。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呀”地一声门响,从西洋珍珠罗帐里望见人影,太后便喊了声:“双喜!”
“太后醒了?”双喜挂起帐子问说。
“那儿睡得着啊?”
“肃中堂他们来了,说有许多大事,要见太后回奏。”
太后叹口无声的气:“见就见吧!”
于是双喜走到门口,轻轻拍了两下手,把宫女找了来,伺候太后起床,洗脸更衣,去接见肃顺他们。
晋见太后的是顾命八大臣,按照军机大臣与“皇帝”“见面”的规矩,由载垣捧着黄匣领头,跪安以后,太后优礼重臣,叫站着说话。
于是载垣打开黄匣,先取出一道上谕,双手捧给太后:“这是由内阁转发的哀诏,请太后过目。”
太后有自知之明,认不得多少字,看如不看,便摆一摆手说:“念给我听吧!”
载垣也有自知之明,哀诏中有许多成语和上谕中习用的句子,看得懂,却念不出,便回头看着焦祐瀛说:“是你主稿,你来念给太后听!”
焦祐瀛精神抖擞地答应一声,伛偻着从载垣手里接过哀诏,双手高捧,朝上念道:“谕内阁:朕受皇考大行皇帝鞠育,顾复深思,昊天罔极,圣寿甫逾三旬,朕宫廷侍奉,正幸爱日方长,期濒可卜……。”
不过才念了个开头,太后心里已经着急了。天津人的嗓门儿本来就大,加以实大声宏的焦祐瀛,念自己的文章不免得意,格外有劲,只听得满屋子的炸音,太后除了“圣寿甫逾三旬”和“大行皇帝”这少数几句,还能听得清楚以外,就不知道他在念什么了!
因此,到念完以后,太后只能糊里糊涂地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件上谕是派定恭理丧仪大臣,这原就说好了的,太后更不能再说什么。然后,肃顺以内务府大臣的资格,顺便回奏了一些宫廷事务,其中顶重要的一桩是,皇帝以“孝子”的身分陪灵,照规矩要“席地寝苫”,移居烟波致爽殿,称为“倚庐”。
肃顺的意思,等大行皇帝的遗体入了金匮,东暖阁空了出来,请太后也移过去住。这样,一则便于照料皇帝,二财便于召见臣下。太后原就觉得在自己宫里与大臣见面,不甚得体,所以对肃顺的建议,毫不迟疑地加以接纳。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16)
于是太后的宫女,做完了孝服,接着就忙“搬家”,先把一切日常动用的小件什物,衣饰箱笼都收拾起来,免得临时慌张。
这些琐碎事务,自有双喜负责督促,太后叫人端来椅子,坐在殿后荷花池旁。就在不多的日子以前,大行皇帝曾在这里跟她谈过许多身后之事,虽然语声哀戚,毕竟还是成双作对的天家夫妻,如今只影照水,往事如梦,对着秋风残荷,真有万种凄谅!
一个人抹了半天的眼泪,千回百折的想来想去,唯有咬着牙撑持起来,记起刚才召见顾命大臣的那种情形,她不能不这么想:有兰儿在一起就好了!但本朝的家法,除了太后偶尔可以垂询国事以外,任何宫眷不得干预政务,更莫说召见大臣。要懿贵太妃一起问政,除非她也是太后的身分。
她原来就是嘛!一想到此,太后觉得这也是急需要办的大事之一,想了一下,随即命首领太监传懿旨:在御书房召见顾命大臣,不必全班进见,但肃顺一定要到。
结果来了三个:载垣、肃顺、杜翰。这一下,忠厚的太后也明白了,顾命八大臣,能拿主意的就此三人,此三人中又以肃顺为头,那更是不言可知的。
因此,太后直截了当地就找头儿说话:“肃顺,我想起一件事儿来了,皇帝已经即位,懿贵太妃的封号,怎么说呢?”
肃顺原以为太后所垂询的,不是大行皇帝的丧仪,就是宫廷的庶务,没有想到是谈懿贵太妃的身分!箭在弦上,无从拖延,想了想答道:“按本朝的家法,也是母以子贵,懿贵太妃应该尊为太后,不过,那得皇上亲封才行。”
“这好办!我让皇帝亲口跟你们说一声好了。”
太后何以如此回护懿贵太妃?肃顺颇感困惑,但他最富急智,赶紧答道:“跟太后回奏,懿贵太妃尊为太后,虽是照例办理,可到底是件大事!奴才的意思,最好在明天大行皇帝大殓之前,请皇上当着王公大臣,御口亲封,这才显得郑重。
“肃顺的意思极好。”杜翰接着也说,“请太后嘉纳!”
太后那里会想到,肃顺是有意要把两宫分出先后高下来?原就觉得肃顺的话说得再理,加上杜翰的附和,自然是毫不考虑地“依议”了。
到了晚上,诸事略定,太后惦念着懿、丽两妃,打算着亲自去看一看她们,便跟双喜商议。双喜仍旧劝太后不必去看丽太妃,但不妨赏些吃食,作为安慰。太后听了她的话,把自己食用的冰糖煨燕窝,叫双喜送了去,再好好劝一劝丽太妃。随后就扶着一个宫女的肩。慢慢地走到懿贵太妃宫里。
自然先有人去禀报懿贵太妃。这一日之间,她有无限抑郁,但太后降尊纡贵,亲来视疾,也不免感动,所以急忙迎了出来,委委屈屈地按大礼参见。太后亲自扶了一把,携着她的手,四目相视,眼眶湿润,好久,太后才叫了声:“妹妹!”
这一声“妹妹”,可真叫是以德服人!懿贵太妃跪下来又磕了个头,把太后请到里面,闭门密谈。
等坐定以后,这两个年轻寡妇,在素灯之下,相对黯然,同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兰儿!”太后毫无保留地说,“从今以后,你我姊妹相称吧!我还比你小两岁,不过我比你早进宫,就算是我居长了。”
懿贵太妃听了这话,肝气也平伏了。但私下的感情,在她究不如公开的名分,因而以退为进地说:“多谢太后的抬举,不过身分到底不同,我不致那么大胆,就敢管太后叫姐姐。”
“你我的身分,到明天就一样了。”太后答道,“今儿下午我把肃六找了来,问他:你的封号怎么说?他回我,得要皇帝亲封。当时我就要办这件事,肃六又说,等明儿大殓以前,王公大臣都到了,再让皇帝亲口说一句,那样才显得郑重。我想他的话也不错!”
在太后召见顾命大臣时,依皇帝召见军机的例,任何太监不准在场,所以这番情形,懿贵太妃没有能得到报告。此时听了太后的说明,真个哑子吃黄莲,说不出的苦!太后上了肃顺的当,还觉得他“不错”。但无论如何,太后的情意可感,这就越发不能多说,只有闷在心里。
懿贵太妃生不得闷气,于是,胸膈之间又隐隐地肝气痛了!
“兰儿,咱们得商量一下。往日听大行皇帝跟我说些朝廷或外省的大事,差不多都还能听得明白。现在,肃六他们跟我回事,我简直就抓瞎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懿贵太妃略想一想,问道:“太后既听不明白,可又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他们说什么,我答应他们!”
“这就是肃六的奸!”懿贵太妃从牙缝里迸出来这一句话,“他是有意要让太后听不明白,才好随着他的心思蒙蔽。”
“啊!”太后恍然有所意会了。
“我拿个证据给太后看,”懿贵太妃又说:“譬如说吧,恭理丧仪,不是礼部衙门该管的事儿吗?何以恭理丧仪大臣,礼部的堂官,一个都没有?这不是作威作福,有意排挤吗?”
懿贵太妃不知道,礼部满汉两尚书,一个颟顸庸懦,一个老病侵寻,都不能办事。但是从表面来看,她的话真是振振有词,所以太后不断点头,深以为然。
“哼!”懿贵太妃又冷笑道,“肃六,看他那张大白脸,就是个曹操!我看,就快唱《逼宫》了。”
第四部分慈禧全传(四)(17)
这一声冷笑和这一个比喻,使得太后打了个寒噤,“兰儿!”她急忙说道:“我就是跟你来商议这个,你有什么主意,就快说吧!”
“我先请太后告诉我,大行皇帝给那两个印,太后说是什么意思?”
“那自然是想到,你的身分会跟我一样,所以只有你我,才各人有一个印。
“太后见得极是。不过,给我那个‘同道堂’的印,我敢说,大行皇帝的意思,就是要让我跟太后一起治理大政。”
太后深深点头:“说得是!妹妹,这一说,你更得好好儿帮着我了。”
懿贵太妃报以短暂的沉默,这是不承认那个“帮”字的意思——两宫同尊,无所谓谁帮谁!当然,太后不会明白她的这种深刻微妙的态度的。
“呃,”太后突然想到一件事,并且很自然地得了一个主意:“肃六跟我说,皇帝的‘倚庐’设在烟波致爽殿,让我住东暖阁,一切都方便。我想,西暖阁不正好你住吗?明儿你就搬吧!”
这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礼遇,至矣尽矣,在名分上亦只能做到西宫的太后,这唯有怨命了!懿贵太妃意有未足,但不能不向太后称谢。
“打明儿起,咱们姊儿俩一起见肃六他们,你多费点儿心,仔细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光是见一见面,听一听他们的话,那可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当然了,”太后赶紧补充,“也不能光是听着,他们有不对的,咱们也该说给他们知道。”
懿贵太妃比她说得更快:“他们要是不听呢?”
“这……”太后迟疑地,“他们不敢吧?”
“太后,你太忠厚,他们那些个花样,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可有一件,“懿贵太妃考虑一下问道:”‘上谕’、‘廷寄’,见了面就发了,倘有不妥之处,原可以朱笔改的,太后,你动得了笔吗?“
这似乎是有意揭短处,太后微感不快,略略胀红了脸,摇着头说:“我不成。你能行吗?”
“我也不成。”懿贵太妃泰然自若地回答,“毛病就在这儿,说了给他们要改,他们不改,阳奉阴违地发了出去,这个责任算谁的?”
“对啊!”太后马上又完全赞成懿贵太妃的见解了,“这不可不防。你有主意就说吧!”
“不有先帝御赐的两颗印,在咱们手里吗?这就好办了……。”
“啊!”太后忽然变得精明,“一点不错,不管上谕还是廷寄,非得咱们盖了印才算。”
“还有,放缺也得这么办。”懿贵太妃进一步作了规定:“太后的那颗‘御赏’印,盖在起头,我那颗‘同道堂’印盖在末尾。两颗印少一颗也不行。太后,你看这么办,可使得?”
“使得,使得!”
太后的来意,完全达到了,懿贵太妃的希望也在这一刻完全达到了!
送别太后,她心里有着一种无可言喻的兴奋,兴奋得有些发抖,她知道,这是因为她自己对即将握在手中的权柄,能不能拿得起来,还没有充分把握的缘故。
可得好好儿想一想!懿贵太妃对自己说。于是,她一个人留在走廊上,在溶溶的月色中发愣,好久,她轻轻地自语:“太后,二十七岁的太后!这日子,唉!”
越富贵,越寂寞!往后空虚的日子,可能用权势填得满否?她这样茫然地在想。
第五部分慈禧全传(五)(1 )
第一个回合是肃顺胜了,两宫并尊,却非同日,懿贵太妃毕竟晚了一日才得封为太后。因为住在烟波致爽殿西暖阁,很自然地被称为“西太后”,有时简称为“西边”,或者“西面的”。这样,另一位太后就应该是“东太后”,但臣下在背后谈到,却很少带出“东”字来,两宫高下先后之分,在这些地方表现得清清楚楚,那正是肃顺所希望出现的情况。
但是,肃顺只能在名分上贬低“西太后”,不能在实际处理政务上讨得便宜。
起初,果然如西太后所预料到的,当两宫提出以钤印作为谕旨曾经过目的凭证的办法时,肃顺表示,两位太后只能钤印,不能更易谕旨的内容,而且各衙门所上奏折,不先呈览。要照这样子办,两宫听政,有名无实,西太后坚持不可,于是,第二个回合是肃顺输了。
但是肃顺始终不相信西太后有什么了不起的才具,能够治理大政,所以虽然输了,并不以为意,你要看就看,你要改就改,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来!西太后当然也有自知之明,不会自作聪明,胡出主意,因此表面不仅相安无事,甚至可说是意见颇为融洽的,以至于连站在恭王这面,或者深恐肃顺专擅,紊乱朝政的人,也不得不说一句:“长此以往,未始不佳。”
肃顺的地位看来相当稳固的了!因此原在观望风色的人,态度开始改变,逐渐逐渐地向肃顺靠近了。自然,离恭王却是越来越远了。
只有西太后知道,肃顺的地位并未稳固。
迁入烟波致爽殿的第一天,西太后就向东太后建议,应该正式改为“垂帘”的体制。
冲人在位,太后垂帘,史不绝书,可是在清朝绝无此传统,因此,谨慎的东太后,反对此议,她的理由是:“外头有人说,如今的体制,是‘垂帘辅政,兼而有之’,这样子不也很好吗?”
“现在是刚起头,肃顺的形迹不敢太露,日子长了,姐姐,你看着吧!”从御口亲封太后之日起,两宫正式以姊妹相称了。
东太后的口才不及“妹妹”,只有一个办法:“慢慢儿再说吧!”
慢慢地,西太后发现烟波致爽殿里的太监,不少是肃顺的奸细,说话便不得不特别小心,凡涉密议,决不能让肃顺知道的,两宫都是俯伏在后院那只绿釉大缸上面,假作观赏金鱼时,方始小声谈论。
不晓得多少次,西太后动以危词,东太后终于说了一句:“这件事儿,我看非得问问六爷不可!”
西太后的腹案,原就是要联络恭王,内外并举,才能一下子打倒肃顺,所以东太后的话,恰中下怀。西太后从今天起,开始策划,如何与恭王取得密切联络?
反复思量,要找一条秘密通路把消息传给恭王,还真不容易!太后向例不召见外臣,象奉派恭理丧仪,由京城赶到热河的吏部尚书陈孚恩,面请圣安,也不过在烟波致爽殿外,遥遥叩头而已。加以肃顺防范严密,连王公亲贵亦被认为在外臣之列,醇王福晋,倒是常可进宫,但西太后不信任她那一位妹夫兼小叔的醇王,能办得了这样的大事,不敢叫醇王福晋传话给他。同时,左右太监中有肃顺的耳目在,西太后也没有机会可以说这些话。
已经是相当苦闷焦灼了,偏偏小安子不安分,跟双喜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一架。小安子那张嘴能说会道,却都是些歪理,遇到理路最清楚的双喜,就不是对手了,一句话说错,让双喜抓住了短处,问得他张口结舌,小安子恼羞成怒之下,骂出来一句村话。
双喜的父亲,是个内务府“包衣”佐领,说起来也算是个“官家小姐”,身分比净身投效的太监,不知高出几许,受他这句侮辱,寻死觅活,两天不曾吃饭。太后最宠这个宫女,十分心疼,但以小安子是西太后的人,不便径作处置,叫双喜自己到西暖阁去哭诉。
西太后大怒,把小安子找了来问,果然是双喜受了委屈。
于是吩咐传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
陈文胜旱就知道了这件事,但当事的双方,各有极大的靠山,那一个他也惹不起,所以故意不闻不问。这时看着躲不过去,心里也有个计较,太后怎么说,他怎么办,不作主张,便无偏袒,就谁也不得罪了。
“小安子太可恶了!”西太后问道:“你说,按规矩该怎么着?”
“回太后的话,”陈胜文从容不迫地答道:“惩治太监,原无常法。从前康熙爷、嘉庆爷治得宽,雍正爷、乾隆爷治得就严。小安子在太后跟前当差多年,跟普通的太监不一样,奴才请懿旨办理。”
“什么当差多年?一点儿都不长进!”西太后沉着脸说:“仗着他那点子小聪明,专好搬弄是非,也不知惹我生了多少气!双喜一个女孩子,人家在自己家里,丫头老妈子服侍,不也是个‘格格’吗?小安子什么东西?就敢这么欺侮她!叫他滚回去!滚得远远儿的,别让我看见了生气!”
陈胜文心里明白,西太后还是卫护着小安子。要照他所犯的过错来说,应该一顿杖责,斥逐出宫,此刻听西太后的话锋,不过“叫他滚回去”,那就好定办法了。
“奴才请懿旨,奴才的意思,把安得海送回京城,派在‘打扫处’当差。”
这是个苦差使,但算来是最轻的处分,“太便宜了他了!”西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说:“先拉下去掌嘴,替我狠狠打他二十,回来就把他送走。”
第五部分慈禧全传(五)(2 )
听说要“掌嘴”,又是“狠狠打”,小安子吓得脸都白了。但还得给主子碰头谢恩,西太后理都不理,站起身来就走。
这一个还赖在地上不肯走,意思是巴望着还有“复命”宽免,陈胜文可不耐烦了。
“快走!”陈胜文踢了他一脚,“‘发昏当不了死’!还赖在这儿干什么?”
“陈大叔!”小安子哭丧着脸哀求:“你替我求一求,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哼!”陈胜文冷笑道:“求一求?我求谁啊?告诉你,主子的恩典,已经便宜你了!”
说着,努一努嘴,随即上来两名太监,一面一个,拉住小安子的膀子,拖了便走。拖出烟波致爽殿,反绑双手,暂且押在空屋里,派人看守。然后敬事房办了公文,详细叙明小安子所犯过失以及懿旨所示处置办法,当天下午就移送到内务府慎刑司,一顿皮巴掌,把小安子打得鬼哭神嚎,第二天一早,由慎刑司派出一名“笔帖式”,带领两名护军校,把小安子押解回京。
到了京城,自然也是先报内务府。照例先讯明姓名年籍,然后,问话的一名主事拉开嗓子喊道:“来啊!把这个安德海先押起来!”说完,立即起身离座。
“慢着,主事老爷!”小安子大声喊道,“我有话说。”
“啊?”那主事重新坐了下来,“你有什么话?”
“当然有话。可是不能跟你说!”
主事大怒,拍案骂道:“混帐东西!你这是什么意思?”
“主事老爷别生气!”小安子陪笑道,“我不疯不癫,不敢拿你老开玩笑。可实在的,我的话不能跟老爷说,说了,你老也办不了。”
堂上的主事啼笑皆非。但内务府的官员都知道,太监的花样最多,而且小安子是“懿贵妃”面前的红人,内务府早就知名。这主事灵机一动,便即扬着脸吩咐:“都替我退出去!”左右办事的“笔帖式”和奔走侍应的“苏拉”,遵命退出,小安子却又摇摇头:“就让他们回避了,我还是不能说。”
“那么,你要跟谁说呢?”
“我要见你们堂官——宝大人。”
“宝大人”是指宝鋆,留京的内务府大臣之一。这一下,那主事知道关系重大了,随即答道:“好!我先替你找个地方歇着。等我去回了宝大人再来招呼你。”
于是小安子被安置在一间内务府官员值宿的屋里,虽有茶水招待,其实却是软禁。约莫过了有个把时辰,那主事亲自来带领小安子,坐上一辆遮掩得极其严密的骡车,由便门出宫而去。
到了一处大宅门下车,小安子被领到一处极其幽静的院落,宝鋆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等,见了面磕了头,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安德海,说你有话,非要见了我才能说,是什么话?
快说!“
“有张字儿,先请宝大人过目。”小安子一面说,一面从贴肉小褂子上,缝在里面的一个口袋内,取出来一封信,由于汗水的浸润,那封信既脏且烂,并有臭汗,宝鋆接在手里,大为皱眉。
等把信笺抽了出来,宝鋆才看了第一句,顿时肃然改容,站了起来,转身面北,恭恭敬敬地把那张信,高捧在手,小声念完。这不是一封平常的信,是太后的亲笔懿旨。原来应是朱笔,国丧期间,改用墨笔书写,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两宫皇太后同谕恭亲王:着即设法,火速驰来行在,以备筹谘大事。密之!特谕。”
书法拙劣如蒙童涂鸦,而且“筹”字笔画不全,“密”字也写白了,变成“蜜”字,但措词用语,确是诏旨的口气。特别是有起首和押脚,钤用蓝印的“御赏”和“同道堂”两方图章,更可确信旨意出自亲裁。
可是,“这是那位太后的手笔呢?”宝鋆重新坐了下来,这样发问。
“是两位太后商量好了,西面太后亲自动手写的。”小安子一面扣着衣钮,一面回答。
“喔!”宝鋆坐了下来,扬一扬手,“你起来说话。”
“是!”小安子站起来,垂手站在宝鋆身旁,又说,“两位太后吩咐:到京以后,最好能见着六王爷,面递密旨。倘或不能,交给宝大人或者文大人也一样。如今见着了宝大人,我就算交差了!”
“好,好。回头我亲自转交六王爷,你放心好了。”停了一下,宝鋆又说,“我还问你一句话,这道密旨,为什么交给你送来?”
这一问,正好问到小安子得意的地方,“回宝大人的话,”他扬着脸侃侃而谈:“这道密旨,关系重大,两位太后得派一个亲信妥当的人专送,可是要公然派这么个人回京,肃中堂一定会疑心,误了大事。为此,西面的太后,才想了这么一条苦肉计。
宝大人,你看,“小安子拿手指一指他的张大了的嘴,”慎刑司二十皮巴掌,打得我掉了三个牙,满嘴是血。话说回来,这也算不了什么!安德海赤胆忠心保大清,只要办成了大事,就把条命赔上也值。宝大人,你说是不是呢?“
这家伙得意忘形,竟似朋辈晤谈的语气了。
宝鋆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此时还不能不假以词色。宝鋆年轻时,也是斗鸡走狗,赌酒驰马的旗下绔袴,这时便索性出以佻挞的姿态,站起来一拍小安子的背:“好小子,有你的!记上你大功一件,等两宫回銮,一名总管太监,跑不掉你的!”
第五部分慈禧全传(五)(3 )
“全仗宝大人栽培!”小安子笑嘻嘻地请了个安。
“可有一样,”宝鋆立刻又放下脸来说,“不准把你这一趟的差使,跟人透露一个字!”
“我决不敢!”
“好!你今天就进宫去当差,派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宝鋆再一次提出警告:“你要自以为立了功劳,不把别人放在眼里,闹出事来,我可救不了你!”
等把小安子送走,宝鋆随即吩咐套车,一径来访文祥,密室相晤,出示太后的亲笔,文祥颇感意外,等宝鋆细说了经过,他越觉惊奇,“想不到‘西面的’,颇具干才!”他点一点头说,“是位可以共事的,那个折子上的正是时候。”
原来恭王早就上了一个请求叩谒梓宫的折子了。
那是根据曹毓瑛的报告和建议,经过缜密研究以后的决定。
在曹毓瑛的,“套格密札”中,对于西太后坚持章奏呈览,以及用御赐两印代替朱笔的经过,曾有所陈叙,同时他也概述了行在官员的观感,认为西太后的举指应该刮目相看,肃顺,怕的是遇到了一个难惹的对手。因此,他建议恭王,不妨奏请叩谒梓宫,章奏即由太后亲览,自然就会准奏,相信恭王到了热河,西太后一定会有指示,那时见机行事,可进可退,不失为当前唯一可行的途径。
这个建议经过文祥、宝鋆与朱学勤多方研究以后,认为有利无弊,所以奏请叩谒梓宫的折子,在三天前就用“四百里加紧”的驿递,专送热河。原意只是观望风色,所以并无准备,而且也不必急着动身,但此刻奉到了机密懿旨,情势大变,一切便都要重新估量和安排了。
恭王左右的智囊,有一套极有效率的办事程序,宝鋆多谋,文祥善断,机密文件的草拟和策应联络的工作,则归朱学勤,有时也帮着出主意,而恭王的老丈人,历任封疆的桂良,见多识广,在疑难之际,是个最好的顾问。当时,文祥写个“乞即顾我一谈”的名片,派人套了车去请朱学勤,朱家回说主人不在家,于是辗转追踪,终于在宣武门外琉璃厂的一家古玩店里,把朱学勤找到了。
等他赶到,文祥与宝鋆,已经将那道密旨,通前彻后地研究过了。西太后想抓权,又与肃顺不睦,召恭王去“筹谘”的“大事”,当然是密议去肃之计,值得重视的是,东太后的态度,既有“两宫同谕”的字样,又钤有“御赏”印,则此密旨,自然是东太后所同意的。但疑问也不是没有,到底是东太后衷心赞成,还是因为秉性忠厚和平,却不过西太后的情面,甚至逼压,勉强盖了那个“御赏”印的呢?
看起来,还是后者的成分居多,因为大行皇帝刚宾天的那几天,外间传言,两宫为了礼节细故,不甚和睦,而肃顺又极尊敬东太后,依常理来说,她不可能帮着西太后来对付肃顺。
“这一层一定要弄清楚。”文祥在宝鋆把整个经过情形,跟朱学勤约略说明以后,紧接着提出了一个办法:“修伯,你把小安子找到什么严密的地方,仔细再问一问,两宫日常相处的情形。如果两宫同心,诸事好办,倘只是‘西面的”一头儿热,那就得步步为营,先留下退身的余地。“说到这里,他转脸看着宝鋆:”佩蘅!你觉得我的话如何?“
“高明之至!”宝鋆随即向朱学勤说:“事不宜迟!小安子此刻大概还在内务府,我派人陪了你去。”
“二公老谋深算,自是智珠在握。不过我有个看法,此事两宫同心,似无可疑。”
“何以呢?”宝鋆极注意地问。
“听说宫女双喜,是东太后的心腹?”
“啊!”文祥与宝鋆同时发出轻呼,他们都领会了这出“苦肉计”的配角是双喜,若非东太后同谋,双喜就不可能“上场”的。
“修伯的心思比你我都快。”文祥满意地向宝鋆说。
宝鋆是个爽利心急的性子,随即便说:“疑团既释,该怎么处置,索性让修伯好好想个办法出来,今晚就好跟六爷去说。”
“不必如此!”文祥看一看向晚的天色说,“天大的事,也不能不吃饭。且杯酒深谈,从长计议!”
于是就在他书斋中设下杯盘,旗人讲究饮馔器用,国丧期间不张宴、不举乐,虽只家常小酌,依然精致非凡。一主二宾浅斟低语,就在这一席之间,把朝局的大变化,朝政的大举措,谈出了一个概略,只待恭王出面去进行。
他们准备要向恭王建议的,第一,是立即启程赴热河,奏请叩谒梓宫的折子,必可邀准,不必等批了回来再动,免得耽误工夫。第二,密召胜保进京,以备缓急。这两点,三个人的意见是一致的,所以并未引起争端。
谈得最多、最深的是太后的意向。实际上是西太后的意向,她的本意不仅在于废斥甚至翦除肃顺,更着重在代替她的六岁的儿子,掌握大权。但是,清朝的家法,只有顾命辅政,并无女主垂帘,贸然提出这个主张,可能会招致重臣的反对,清议的不满,反有助于顾命八大臣,使得他们的地位,益加稳固,岂非弄巧成拙?
如果仅仅是垂帘与顾命这种制度上的矛盾,或者西太后与肃顺之间为了争权而起冲突,都还有调和解决的办法,麻烦的是,既要除去肃顺,又要使不在顾命之列的恭王,得以执政,那就难办了。罢黜肃顺可以办得到,但重视祖制,则大权仍旧落在顾命大臣手中,驱逐肃顺,无非为载垣、杜翰他们带来扩张权力的机会而已。
第五部分慈禧全传(五)(4 )
这样一层层谈到后来,便自然而然出现了一个结论,只有一个办法,能使恭王重居枢要之地,那就是尽翻朝局,彻底推倒顾命大臣的制度!
幼主在位,不是顾命辅政,便须太后垂帘,那也是非杨即墨,必然之势。于是,话题便集中在如何做法上面。
文祥力主慎重,而且有不安的神情,不知是他想到违反祖制,心中愧歉,还是觉得女主临朝,非国家之福?宝鋆处事,一向激进,而且特别看重恭王的利益,所以主张不顾一切,放手去干。这一来,地位最低的朱学勤,反倒成了这两个大老之间的调人了。
他是赞成文祥的态度的,但话说得婉转中肯,他认为最重要的是,要争取元老重臣的支持,此时不妨先做探测、疏导的工作,等清议培养成功,再提出垂帘的建议,则水到渠成,事半功倍。这是很切实的话,宝鋆亦深以为然。
就在他们密议的这一刻,恭王的折子也正到了行在。章奏未定处理办法以前,先呈内览,这一点已为西太后争到了。因此肃顺一见是恭王的封奏,颇为注意。等发下来一看,才知道是奏请叩谒梓宫,他千方百计地想阻止恭王到热河来,却未料到恭王有自请入觐的这一举!一时计无所出,只捧着奏折发愣。
“想法儿驳回去!”端华大声说。
“这怕不行!”载垣比较明白事理,“没有理由驳他。”
这道理是非常明白的,恭王与大行皇帝是同胞手足,哥哥病危的时候,不能见最后一面,死后还不准做兄弟的到灵前一哭,这是到那里都讲不过去的事。肃顺也想通了,迟早总得跟恭王见面,反正自己脚步已经站稳了,也不必再忌惮他什么!因而用不在乎的语气,大声说道:“他要来就来吧!”接着又说:“咱们替国家办事,别把精神花在这些不相干的事儿上面!好好儿商量商量‘年号’,才是正经。”
“不是已经规定了吗?”端华愕然,“还商量什么?”
“他们两位,”肃顺指着穆荫和杜翰说,“还有异议。”
“虽有异议,可不是反对中堂。”杜翰赶紧声明,“我只是怕京里有人说闲话。中堂不知道,现在专有一班穷京官,读了几句书,号称名士,专爱吹毛求疵,自鸣其高。未登基,先改元,不合成例,可有得他们罗嗦了!”
“哼!”肃顺冷笑答道,“名士我见过,读通了书的我更佩服,郭嵩焘、王闿运、高心夔他们,难道不是名士,难道不是满腹经纶?我敢说,他们要知道了我何以要先定年号的缘故,一定会赞成,一定会说我这是匡时救世之策。要说那些除了巴结老师,广通声气以外,就知道玩儿古董字画的翰林名士,或者打秋风、敲竹杠,给少了就骂人的穷酸,他们瞧不起我肃老六,我还瞧不起他们那些王八蛋呢!”
看肃顺是如此愤慨偏激的神情,杜翰不敢再说,穆荫也保持沉默。这样,年号的事也就不必再商量了。
于是全班进见太后——两宫并座,一东一西,皇帝偎依在东太后怀里,等磕过头,照列由载垣发言陈奏,但他只陈述些简单的章奏,稍涉重要的政务军情,以及官员调动,便都让肃顺来奏答。而发问及裁决的,往往是西太后,东太后把大部分工夫花在小皇帝身上,只听她不断小声地在说:“安静些!”“别闹!”“别讲话,听肃顺说!”
肃顺说到年号上来了:“皇帝的年号,奴才几个共同商酌,定了‘祺祥’两个字。”说着,他把正楷写了“祺祥”二字的纸条,放在御案上面。
西太后看了看,略显惊异地问道:“这么急呀?‘回城’再办也不晚嘛!”
“回太后的话,这有个缘故。”肃顺从容答道:“如今官钱票不值钱,银价飞涨,升斗小民,全是叫苦连天。奴才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官钱票不是不值钱吗?咱们就不用票子,用现钱。那一来,银价马上可以回平,银价回平,物价一定往下掉,物价一掉,人心自然就安定了。”
“哎!”难得开口的东太后,不由得赞了一声:“这话不错!”
西太后看了她一眼,徐徐说道:“话是不错。可是,就沙壳子的小钱,也得拿铜来铸啊!那儿来啊?”
“奴才已经有准备。派人到云南采办去了。”
“我怎么不知道?”西太后的脸色不好看了。
“这是户部照例的公事。”肃顺的语气也很硬:“不必请旨。”
西太后见驳不倒他,只好忍一口气,就事论事发问:“云南这么远,路上又不平静,能有多少铜运来?只怕无济于事!”
“太后说的是。”肃顺紧接着这一句相当有礼貌的话,下了转语:“可是太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现在京里不是没有铜钱,无非有钱的人藏着不肯拿出来!只要新钱一出,他们那‘奇货可居’四个字就谈不上了,自然而然的,市面上的铜钱就会多了。这是一计,叫做‘安排玉饵钓金鳌’!”
“这一计要是叫人识破了呢?”
“那怎么会?”肃顺摇着头说:“谁也不知户部采办了多少铜?没有人摸得清底细,倘或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必是有人泄漏机密,坏了朝廷的大计,奴才一定指名参奏,请旨正法!”
看他如此懔然的神色,表现出一片公忠体国的心情,连西太后也有些动容,“我这算明白了!”她点点头说:“你要想把年号早早定下来,就是为了好铸新钱。是这个意思吗?”
第五部分慈禧全传(五)(5 )
“是!等年号一定,马上就可以动手敲铸,奴才的意思,要铸分量足的大钱,称为‘祺祥重宝’,这才能取信于民。”
“慢着!”西太后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问:“祺祥‘两个字,怎么讲?”
“就是吉祥的意思。”
“嗯!”西太后微微抬头,用一双炯炯生威的凤眼,看遍了顾命八臣,然后问道:“改元是件大事!年号是怎么来的?可也是象上尊谥那样子,由军机会同内阁拟好了多少个,由朱笔圈定?”
这一问,包括肃顺在内,一时都愣住了!他们都没想到西太后居然对朝章典故,颇有了解,于是领班的载垣,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西太后没有说什么,只死盯了肃顺一眼,把放在御案上,写着“祺祥”二字的纸条,用一只纤长的食指揿着,往外推了开去。
这个软钉子碰得不小,肃顺有些急了,“启奏太后,奴才几个,商量了好久,才定了这两个字,其中有个说法儿。”说到这里,他回头望着匡源:“你把这两个字的出典,奏上两位太后。”
匡源不象肃顺那样随便,先跪了下来,然后开口:“‘祺祥’二字,出自《宋史。乐志》:”不涸不童,诞降祺祥。‘水枯曰涸;河川塞住了,也叫涸;童者山秃之貌,草木不生的山,叫做童山。’不涸‘,就是说河流畅通,得舟楫之利,尽灌溉之用;’不童‘,就是说山上树木繁盛,鸟兽孕育。如是则地尽其利,物阜民丰,自然就国泰民安了,所以说’诞降祺祥‘。“
“祺祥”二字是匡源的献议,得肃顺的激赏,这一番陈奏也还透彻,无奈咬文嚼字,两宫太后只能听懂一个大概,所以沉默着未有指示。
于是肃顺又开口了。一开口就是“先帝在日,常跟奴才提起”,提起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军需政费,支出浩繁,大乱不平,如何才是了局?然后盛赞胡林翼在湖北,处长江上游,居天下之中,“协饷”各省,曾国藩因此而无后顾之忧,多由于胡林翼的苦心筹划,功劳最大。
话锋一转,谈到朝中,肃顺随即说到他自己身上,讲了许多职掌度支,应付军费国用的难处。他说他曾奉先帝面谕:“务必量入为出。”为了遵行旨意,不能满足各方面的需索,因而挨了许多骂,受了许多气,真是道不完的委屈。但是,他表示他不在乎,只记着古人的两句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显然的,这些话多少是为现在上坐的太后,从前的懿贵妃而发,所以忠厚的东太后,颇有不安之感,频频投以眼色。无奈肃顺正讲得起劲,以致视而不见,等发完了牢骚,又发议论。
他的那番议论,倒可以说是为民请命。他认为军事已操胜算,复金陵不过迟早间事,但大乱平定的善后事宜,异常艰巨。在民间,重整田园,百废待举;在军中,骄兵悍将,须有安置。这一层关系重大,数十万百战功高的将士,解甲归田,必将有妥善的布置,否则流落民间,为盗为匪,天下依然不能太平。
而这一切,都要有钱才办得了。所以今后的大政,唯在利用厚生,大乱以后,与民休息,即是培养国力。年号用“祺祥”,就是诏告天下,凡百设施,务以富民为归趋,这不但是未来的大计,在眼前,也是振奋人心的绝大号召。
肃顺这一番陈奏,足足讲了两刻钟之久,指手划脚,旁若无人。西太后要驳也无从驳起,而且冷静地想一想,他的话中,也不无有些道理,便转脸以眼色向东太后征询意见。
东太后倒是颇为欣赏肃顺的见解,但却不能作何评论,只说:“既是吉祥的字面,我看,就用了吧!”
这个答复在西太后意料之中,她所以要向东太后征询,是要暗示肃顺,她本人并不以为然。于是便用朱批中的用语,说了两个字:“依议!”
依是依了,西太后在私底下对肃顺大表不满,等顾命八大臣退出以后,她立刻向东太后说了她的感想。
“看他那个目中无人的样子,飞扬浮躁,简直就没有人臣之礼。满口‘咱们、咱们’的,把咱们姐儿俩,当什么人看了?”
东太后默然。她想替肃顺辩护两句,但实在找不出理由来说。
“象今天这个样子,他说什么,咱们便得依什么,连个斟酌的余地都没有。姐姐,你说,大清的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这……,”东太后不能不说话了,“肃六就是太张狂了一点儿,要说他有什么叛逆的心思,可是没有的事。”
听口风如此,西太后见机,不再作声,心里却不免忧虑。
召恭王到热河来的密计,虽为东太后所同意,但看她始终还有回护肃顺的意思,显得有些优柔寡断,倘或到了紧要关头,必须下重手的那一刻,她忽然起了不忍之心,那就大糟特糟了!在西太后看,肃顺是一条毒蛇,非打在他致命的“七寸”上不可,稍一犹豫,容他回身反噬,必将大受其害。
不过她也知道,东太后回护肃顺,实在也有回护她的意思在内,怕真个闹决裂了,她会斗不过肃顺。这是好意,却难接受。肃顺是一定斗得过的,只要上下同心,把力量加在一起,一拳收功,这番道理,得要找个机会,好好跟东太后谈一谈。所谓机会,是要等肃顺做错了什么事,或者说错了话,东太后对他不满的时候,那样借势着力,进言才能动听。
第五部分慈禧全传(五)(6 )
然而西太后对于经纬万端的朝政,到底还不熟悉,因此,肃顺虽做错了事,她也忽略过去了。
错处出在简放人员上面。原来商定的办法,各省督抚要缺,由智囊政务的顾命八大臣共同拟呈姓名,面请懿旨裁决,两宫商量以后,尽用“御赏”印代替朱笔圈定。其余的缺分,由各衙开列候选人员名单,用掣签的方法来决定。
第一次简放的人员,是京官中的卿贰和各省学政。预先由军机处糊成七八十支名签,放入签筒,捧上御案,两宫太后旁坐,小皇帝掣签。这是他第一次“执行”国家政务,自然,在他只觉得好玩,嘻笑着乱抽一气,抽一支往下一丢。各省学政,另由顾命大臣抽掣省分,是令人艳羡的“广东学政”、“四川学政”等等肥缺,还是被派到偏僻荒瘠的省分,都在小皇帝的儿戏中定局。
既是碰运气的掣签,那应该是什么人,什么缺都没有例外的。可是,肃顺偏偏自作主张,造成例外,他把户部左侍郎和太仆寺正卿两个缺留了下来,不曾掣签。户部左侍郎放了匡源,太仆寺正卿放了焦祐瀛。西太后竟被蒙蔽了过去,局外人亦只当是掣签掣中,只有军机处的章京,明白内幕,这是营私舞弊,背后谈起来,自不免有轻视之意。
在曹毓瑛看,不止于轻视,他认为这是肃顺的一种手段,不惜以卑鄙的手段来笼络匡源和焦祐瀛,应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因此,散播这个消息,可以作为攻击肃顺的口实。
于是,他作了密札,习惯地用军机处的“印封”,随着其他重要公文,飞递京城,送交朱学勤亲启。
密札的内容,虽不为人所知,但以“印封”传递私信,却是众目皆见的事。有个看着肃顺独掌大权,势焰薰天,一心想投靠进身的黑章京郑锡瀛,认为找到了一个巴结差使的好机会,自己定下一个规矩,逐日稽查印封,每一班用了多少,立簿登记,口口声声:“查出私用印封,是革职的罪名。”
话虽如此,而自有军机处以来,从无那一个人因为私用印封而获罪的。为了掌握时效,取用方便起见,历来的规矩,都是预先拿空白封套,盖好了军机处银印,几百个放在方略馆,除了公务以外,私人有紧急或者秘密事故,需要及时通信,也都取用印封,标明里数,交兵部提报处飞递。这虽有假公济私之嫌,但相沿成习,变做军机章京的一种特权。现在让郑锡瀛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跟曹毓瑛一作梗,害得别人也大感不便,因此人人侧目冷笑,暗中卑视。
不过郑锡瀛虽是个两眼漆黑,什么也不懂的黑章京,而立簿登记印封这一着,对曹毓瑛确是个有效的打击,不仅秘密通信,大受影响,而且因为他的举动,也提醒了杜翰、匡源、焦祐瀛这些人,知道他一向拥护恭王,不免有所戒备。本来不管何等样的机密大事,凡是军机章京领班,没有不知道的,如今却很少使曹毓瑛与闻,发各省督抚的“廷寄”,多由焦祐瀛亲自动手,写旨已毕,亲填印封寄发,谁也不知道其中内容。这一来,曹毓瑛就很清闲了。他自己也是个极善于观风色的人,见此光景,格外韬光养晦,一下了班,不见客,更不拜客,只与几个谈得投机的朋友,饮酒打牌,消遣苦闷的日子。
自然,有时也不免谈到军机处的同事,提起郑锡瀛,有人笑道:“此公的近况,倒有一首诗可以形容:”流水如车龙是马,主人如虎仆如狐;昂然直到军机处,笑问中堂到也无?“
这是相传已久的一首打油诗,形容红章京的气焰,颇为传神,但是,“那也只是他自以为红而已!”在郑锡瀛一班中的蒋继洙,不屑地说,“其实,‘宫灯’又何尝把他摆在眼里?”
“不谈,不谈!”曹毓瑛摇着手,大声阻止,“今宵只可谈风月。”
宾客们相与一笑,顾而言他。到得定更以后,客人纷纷告辞,曹毓瑛暗暗把蒋继洙和许庚身拉了一把,两人会意,托故留了下来。
延入密室,重新置酒宵夜,曹毓瑛低声问说:“两位在京中的亲友多,可有什么消息?”
“有个极离奇的消息。”许庚身答道,“我接到京中家信,语意隐晦,似乎小安子的遣送回京,是一条‘苦肉计’,借此传达两宫的密谕。”
“可知道密谕些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
“我也有消息。”蒋继洙紧接着说,“听说京中大老正在密商,垂帘之议,是否可行?”
“这就‘合拢’了!”曹毓瑛以手轻击桌面,“如有密谕,必是发动垂帘!而且必是‘西边’的主意。”
“这……,”许庚身俯身问道:“这触犯,‘宫灯’的大忌,能行吗?”
“谁知道行不行?走着瞧吧!”
在片刻的沉默中,许庚身与蒋继洙同时想到了一个疑问:小安子果真衔两宫之命,口传密诏,那么在京的朱学勤,必有所闻,难道密札中竟未提及?
“是啊!”当许庚身把这疑问提出以后,曹毓瑛困惑地答道:“我就是为这个奇怪!修伯的信里,应该要提到的,而竟只字不见。诚然,我曾通知修伯,近来有人在注意,书札中措词要格外留神,但无论如何,象这样的事,总该给我一个信啊!”
“会不会是‘伯克’截留了?”许庚身问蒋继洙,“你跟他一班,想想看,有此可能否?”
第五部分慈禧全传(五)(7 )
“我倒不曾留心。不过我想不至于。”
“何以见得?”
“修伯如果提到这些话,自然是用‘套格’,你想象他这样的草包,一见‘套格’,有个不诧为异事,大嚷而特嚷的吗?”
曹毓瑛和许庚身都同意他的看法。郑锡瀛是个浅薄无用的人,倘若拆开京里来的包封,发现一通语不可晓的“套格”密札,自然会当做奇事新闻张扬开来。照此看来,不是朱学勤特别谨慎,故意不提,便是小安子口传密诏之说,根本就无其事。
“我看消息不假。而且宁可信其有,不必信其无。”许庚身又进一步申论,“就算是无其事,也该朝这条路上去走!”
曹毓瑛深深点头,举杯一饮而尽,夹了块蜜汁火方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说:“星叔这话有味!我也常常在想,我辈当勉为元祐正人。但老实说,我亦不敢自信我的见解,现在听星叔也如此说,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元祐”是宋哲宗的年号,哲宗也是冲龄即位。宣仁太皇太后临朝称制,起用司马光,重用吕公著、吕大防、范纯仁,天下大治,史册称美。但许庚身、蒋继洙都明白,曹毓瑛的所谓“当勉为元祐正人”,意在言外,第一是赞成太后垂帘,第二是把肃顺比做吕惠卿,顾命八大臣比做王安石的“新党”。借古喻今,是个极好的说法,尤其是无形中把大行皇帝比拟为“孝友好学,敬相求贤”,“想望太平求治而不得”,忧悸致疾,英年早崩的宋神宗,绝不构成诽谤先帝的“大不敬”的罪名,真妙极了!
于是,许庚身也浮一大白,击节称赏:“好个”元祐,之喻!“
“对了!”蒋继洙也很兴奋地说,“有此说法,‘朝这条路上走’,可算得师出有名了!”
“二公少安毋躁!”曹毓瑛却又换了一幅极谨慎的神色:“别人热,咱们要冷。凡事不妨冷眼旁观,莫露形迹,而且诸事要小心,须防有人挑拨。‘宫灯’是王敦、桓温一流人物,杀大臣立威,尚且无所顾忌,何况我辈?挑个小毛病,也不须有别的花样,只咨回原衙门好了,这个面子就丢不起!”
“是,是!”比较忠厚的蒋继洙,深深受教。
在许庚身,当然也记取了曹毓瑛的告诫,而心里又另有一种想法。被“咨回”——军机章京例由内阁中书及各部司员中举人、进士出身的,考选补用,“咨回”则仍回原衙门供职,表面未见贬降,实际上是逐出军机,自是很丢脸的事,但面子还在其次,主要的是此时一出军机,就无法真正看到一出热闹的“好戏”了!这才是许庚身愿意听从曹毓瑛劝告的最大原因。
巧的是曹毓瑛恰好也有此“戏”的感觉,他一半正经,一半玩笑地说:“‘宫门带’加‘大宝国’这一出戏开锣了,正角儿快上场了,你我虽是龙套,也得格外小心,按着规矩走,别把这出戏唱砸了!”
所谓“正角儿”,不言可知是指恭王。就在下一天一早,军机处接到宗人府转递和硕恭亲王府长史的咨文,通知恭亲王自京启程的日期,太常寺接到王府司仪长的咨文,以恭亲王叩谒梓宫,通知预备祭典。此外,内务府接到咨文,要求为恭亲王及随从人员,代办公馆,行营步军统领衙门,接到咨文,通知恭王行程,须派兵警卫。
这种种动作,似乎是旗人口中的所谓“摆谱”,予人的印象,仿佛恭亲王有意要炫耀他的身分。京中和行在共有十个亲王,礼、睿、豫、郑、肃五亲王,是开国八个“铁帽子王”中的五个,庄亲王为顺治时所封,怡亲王为雍正时所封,这七个亲王都由承袭而来,“老五太爷”惠亲王和“五爷”惇亲王,则是由郡王晋封,只有和硕恭亲王奕诉,是宣宗朱笔亲封,特显尊贵。
因此,郑亲王端华大为不满,一面抹着鼻烟打喷嚏,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恭老六也是!这是什么时候?还闹这些款式!你要排场,到你自己府里摆去,在这儿是逃难,那里给你去找大公馆?我看,跟老七说一说,他那儿比较宽敞,让他给腾两间屋子,他们是亲哥俩,应该商量得通。”
“不必,不必!”肃顺摇手笑着,显出那得意的慷慨,“恭老六也就剩下这一点儿排场了!咱们就依了他。”随即下令,给恭亲王办差,礼数要隆重,供应要丰盛。
肃顺的那“得意的慷慨”,提供了一个看法,觉得恭亲王的故意“摆谱”,找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的麻烦,无非失意的负气而已。比较看得深一点的,认为恭亲王的这些动作,意在表示他此行,纯粹以大行皇帝胞弟的身分,到灵前一恸,略尽手足的情分,与他“特授留守京师、督办和局、便宜行事、全权钦差大臣”以及“管理总理各国通商事务大臣”的头衔无关。但不管持何看法,恭亲王未到热河之前,先驱的声势,已轻易地造成了,文武大小官员以及宫内的太监,宫女,都在谈着恭亲王,也在盼着恭亲王,要一瞻他的威仪丰采。
他是七月二十五从京里动身的,按着驿程,一站一站毫无耽搁地行来,正是七月底的那一天,“避暑山庄”所在地的承德府衙门,接到前站的“滚单”,说是恭亲王已到了六十里外的栾平县。
第二天就是八月初一。钦天监事先推算明白,这天“日月合璧,五星联珠”,是一大吉兆,却不知正是大行皇帝的“二七”,行“殷奠礼”的日子。
第五部分慈禧全传(五)(8 )
为了赶上殷奠礼,恭亲王半夜里就从栾平县动身,先驱的护卫,一拨一拨地赶到“避暑山庄”大宫门前,由此知悉恭王的行踪,由栾平北上,经双塔山,过三岔口,到广仁岭,再有十里就是承德府,但由府城到行宫,还有半个时辰的途程。
王公亲贵,文武大员,原都在行宫附近等着迎接的,无奈“殷奠礼”行礼的时刻,早经择定,看看恭王的八抬大轿,尚无踪影,只好先赶到奉安梓宫的澹泊敬诚殿去站班,伺候皇帝行礼。宫门外,留下内务府的一些司员,等着照料恭王。
澹泊敬诚正殿中,这时早就陈设妥当,灵前供列馔筵二十一器,酒尊十一个,羊九只,纸钱九万,内外白漫漫一片缟素,清香飘渺,素烛荧然,王公百官,按着爵位品级,由殿内到门外,列班鸹立。辰正将到,御前大臣引着小皇帝驾临,随即开始行礼。
太常寺的“赞礼郎”司仪、“读祝官”读祭文,于是事先受了教导的小皇帝,脚一顿,“嗬嗬嗬”发出哭声,皇帝一哭,殿内的王公亲贵也哭,丹墀上的文武大员跟着哭,这样一路一路哭过去,称为“传哭”。
哭完了,赞礼郎又赞“奠酒”,然后皇帝领导三叩首。再一次大声举哀。殷奠礼到此已成尾声,下面就只剩下“焚燎”一个节目了。
九万纸钱烧完,也得有一会工夫,就在火光熊熊之中,照见宫门外一条颀长的白影子,直扑了进来,一路踉跄奔趋,一路泪下如雨,正是那半夜从栾平动身赶来的恭亲王。
这时,他也想不起什么叫失仪了,顾不得擅闯朝班,也顾不得叩见皇帝,奔上丹陛,踏入殿门,门槛太高,走得太急,一绊跌入殿内,就此扑倒,放声大哭!
事出突然,把皇帝搞得手足无措,也不仅是小皇帝,所有御前的王公大臣,都不知该做些什么,事实上也无可措手。恭王那一哭,声震殿屋,悲痛出自肺腑,旁人无从劝阻,也不忍劝阻,只心里酸酸地陪着他垂泪。
君臣之义,手足之情,生死恩怨,委屈失意,都付之一恸,所以恭王越哭越伤心,哭声甚至传到烟波致爽殿。
两宫太后都在东暖阁闲坐,东太后惦念着小皇帝,怕他会失仪,而西太后则记挂着恭王。等隐隐听见前面举哀的声音有异,两人不约而同地问道:“怎么啦?”
“等奴才去问。”双喜这样回答。
她刚跨出门口,有太监来报:“六爷到了!”
当然,这是说到了热河了!不问可知,此刻正在澹泊敬诚殷叩谒梓宫。西太后极深沉地点一点头,然后转脸望着东太后,等她发话。
东太后不甚了解内外体制,踌躇着问道:“咱们倒是什么时候,可以跟六爷见个面啊?”
“这会儿就可以。”西太后回答得极其爽利。
“那,那就‘叫’吧!”
“慢一点儿,姐姐!”西太后一面说,一面投以眼色,显然的,她要有所布置。
这十几天在一起共事,东太后已颇能与西太后取得默契了。
见此光景,便微微点一点头,起身回到东暖阁,叫双喜装了袋烟,慢慢抽着想心思,要好好想一想,该跟恭王说些什么话。
人在屋里,外面的动静仍旧听得见,她听见西太后在吩咐新调来的总管太监史进忠,派出好几个太监去干不急之务,而且要去的地方都相当远,来回起码得一两个时辰。听得被派的太监的姓名,东太后心里明白,那都是平日被认为形迹可疑,有肃顺的奸细之嫌的,要“调虎离山”,召见恭王时的奏对详情,才不致泄漏出去。
等把该撵出去的人撵走了,西太后威严地喊一声:“史进忠!”
这是有要紧话吩咐,史进忠不敢丝毫怠忽,响亮地答一声:“喳!”
西太后的声音却又变得十分和缓了:“有件事要差你去办,你能办得了最好,要是觉得自己办不了,你就老实说,我不怪你。”
“喳!”史进忠说:“奴才请旨。”
“你去传旨:召见恭亲王!”
史进忠这才明白西太后的意思,她已经顾虑到召见恭王,肃顺可能会设法阻拦,所以才有“办得了,办不了”的话。但身为总管太监,说是连找个人都找不来,这当的是什么差?所以明知差使棘手,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是,奴才尽心尽力去办。”
“好。快去。”
于是史进忠三脚并作两步,半跑着直奔澹泊敬诚殿。走到半路,遥见皇帝驾回,便即避在一旁,跪着等皇帝经过,等行列将完,他悄悄招手,截住走在最后的一个太监,小声打听:“六爷可还在那儿?干些什么?”
“刚才还在那儿。大伙儿正在劝他,跟他见礼。”
“肃中堂呢?跟六爷怎么样?”
那太监愣了一下才答:“肃中堂跟六爷很客气啊!没有什么。”
一听这话,史进忠略略放了些心,脚下加快,赶到澹泊敬诚殿,只见文武官员正在站班,一群王公大臣,簇拥着恭亲王向外行来,史进忠心想这是个好机会,当着这么多人传旨,谁也不敢不遵!于是拉开嗓子,郑重地喊一声:“奉懿旨……。”
步伐从容在走着的王公大臣,听见这话,很快地站住脚,退到一旁,让出一条路来。
史进忠匆匆走到上方站定,面向恭王道:“皇太后召见恭亲王。”说了这一句,走到他面前请个安又说:“六爷请吧!两位太后等着呢。”
第五部分慈禧全传(五)(9 )
恭亲王不答,缓缓地转脸看着载垣。
“这个仪注礼节,我就不明白了。”他略显踌躇地说,“几位陪我一起去见吧!”
王公亲贵谒见后妃,有一定的时节,等闲不得见面。至于两宫皇太后召见赞襄政务的顾命大臣,是为了谘商国事,又另当别论,此外都算外臣,无召见之理。所以恭王才有那一问。载垣心想,礼节不合规矩是小事,两宫与恭王谈些什么不可不知,陪他一起进见,确有必要。但是,他对讲究礼节、会找毛病、并且常爱在细故小节上挑剔的西太后,存着怯意,怕贸贸然跟了进去,两宫不见,碰个大钉子,面子上下不来。吏部尚书陈孚恩,就是如此,前几天从京里到行在,给太后去请安,太监上去禀报,连句“知道了”的话都没有,僵在那里半天,最后只好自己在院子里趴下来,磕了个头退下。这个教训不可不记取。
因此,载垣便说:“请懿旨吧!”
“也好。”恭王点一点头,转脸问史进忠:“我跟怡王爷所说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是。”
“那就托你去回奏吧!”恭王指着澹泊敬诚殿外的朝房说:“我跟‘八位’在那儿候旨。”
于是史进忠衔命回到烟波致爽殿去复奏。顾命八大臣,还有惇王、醇王,陪着恭王一起在朝房中歇脚,纷纷以京中的近况相询。恭王只就他所管的“洋务”,扼要的谈了些。肃顺向他征询回銮的日期,他表示要听两宫和赞襄政务大臣的决定,他本人并无意见,但希望定了日子,早下“明发”,京里好作准备。
谈了有两刻钟左右,史进忠又来传旨了,说太后召见恭王,只是想问一问京中和宫里的情形,又说:“圣母皇太后还有话,说惦念着‘方家园’,也要跟六王爷打听一下子。”
“圣母皇太后”是仿照前明万历的故事,在目前对西太后的正式尊称,“方家园”则是她的娘家。看来只不过垂询家属私事,则虽未明谕单独召见恭王,意思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载垣便拱拱手说:“六爷请吧!等下来了,咱们再详谈。”
“老六!”肃顺与恭王平辈,年纪较长,一直是这样称呼他的,“晌午,我替你接风。回来看看我替你预备的公馆怎么样。”
“那一定是好的。”恭王很谦恭地说,“多谢六哥费心。”
说完,恭王就随着史进忠走了。肃顺又当面邀了在座各人,午间作陪,然后各自散去。怡、郑两王和杜翰跟肃顺一路走,杜翰表示,不该让恭王单独谒见两宫,又说:“其实要拦住他也容易,只说年轻叔嫂,得避嫌疑。这不就是光明正大的理由?”
“那你何不早说?”载垣不悦地质问。
“是啊!”端华也附和着:“马后炮,不管用!”
“得、得!咱们自己人先别生意见。”肃顺乱摇着手,又以极有信心的语气说:“用不着这样子!恭老六有什么可以玩的?”
第六部分慈禧全传(六)(1 )
因为顺利地应付过了一场祭典,小皇帝再一次受到东太后的夸奖和慈爱的抚慰。他已经换掉了袍褂和大帽子,穿着白细布的孝袍,光着头打一根小辫子和他的七岁的姐姐,一左一右偎依着东太后,一个结结巴巴地在讲祭典的情形,一个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听着。
“你还认识你六叔不认识?”东太后等小皇帝说完了,这样问他。
“先不认识,后来认识了。”
“怎么先不认识呢?”
“六叔的样儿,跟从前不一样,衣服也不同了。”
“傻孩子!”东太后摸着他的头说,“现在穿孝,大家的衣服,不都跟从前不一样吗?”
“衣服的样子也不一样,后面有两条带子。”
“那是‘忠孝带’,你六叔一定是穿了行装,自然该有这个忠孝带。”
“什么叫忠孝带啊?”
“将来你就会懂了。这会儿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东太后紧接着又问:“你六叔跟你行了礼没有?”
“没有。”小皇帝又说,“六叔哭完了要给我行礼,六额驸拦着不叫行,说:”有过“鱼翅”了,这儿不用行礼。‘说完,领着我就回来了。“
“什么?”坐在炕桌另一头的西太后问道:“六额驸跟你说什么?”
小皇帝听见他生母声音一大,便生畏怯之心,闪闪缩缩地往东太后身后躲,同时吞吞吐吐地回答:“六额驸说:”有过“鱼翅”了。‘“
话未说完,西太后大声喝断:“还要‘鱼翅’?谕旨!”那是尊亲免行跪拜礼的谕旨,她又转脸向东太后说:“听听,连这个都弄不明白,可怎么得了?”
“还小嘛!”东太后以为小皇帝辩护来向她解劝,“慢慢儿的,全都会明白。到底才六岁,他那儿知道什么叫谕旨?”
“就知道玩儿!”西太后又把小皇帝白了一眼。
东太后一面是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一面想想也好笑,轻轻地揪着小皇帝的耳朵说:“亏你怎么想来的?鱼翅!你怎么不说燕窝?”
小皇帝羞窘地笑了。一眼瞥见他姐姐在刮着脸羞他,恰好迁怒到她身上,瞪着眼,极神气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不用你管。”
一句话把小皇帝堵住了,便说出不讲理的话来:“不准你羞我!”
大格格不象她生母,却象西太后,反应敏捷,口角尖利,撇着小嘴说道:“你也知道害羞啊?”
这句话堵得更厉害,小皇帝恼羞成怒,就要动武,中间有个东太后,自然会拉架,就这吵吵嚷嚷之间,听见西太后用低沉的声音喝道:“别闹了!”说着,眼睛向遮着白纱帘的窗子外望。
于是东太后问道:“什么事啊?”
“六爷进来了。”
“啊!”东太后随即站了起来,正见双喜揭开帘子,便即问道:“可是六爷来了?”
“是。请旨,在那儿召见?”
“当然在外面正屋。”东太后又说,“你叫人来,把皇帝和大格格领了去。”
不用吩咐,保母们都在后面廊下待命,闻声纷纷进屋,把这一双姊弟一拥而去。东太后因为刚才小皇帝和大格格跟她亲热,把一件白布旗袍揉绉了,回到寝宫去换衣服,霎时间,偌大的一间起居室,只剩下西太后一个人。
内心充满了无可究诘来由的兴奋的西太后,忍不住走到窗前,想掀起白纱窗帘,先细看一看恭亲王,手刚抬起,忽生警觉,这不是一个太后所应该有的举动。但是已抬起来的手,要让它放下去,却是万分不愿,略略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断然决然地掀起了纱帘一角,恰好望见恭亲王站在阶下。
这是她第一次恣意细看这个比她大两岁的男人。他站在那里的那种矫然不群、昂首天外的姿态,首先就给了她一个极深的印象,因为那是任何亲贵大臣所不能有,也不敢有的神情。他的眼睛极大,奕奕有神,三十岁的年纪,眼下已可以清楚地看出“眼垂”,衬着那挺直的鼻子、高高的颧骨,不怒而威,别有一种令人醉心倾服的须眉气概。
“怪不得说他是‘龙形’!”西太后在心里说,随即想起许多关于恭亲王的传说,说他的容貌,就相法而论,贵不可言。这正是“不可言”,说破了是大忌讳!因此,有人说他要借洋人的势力,学前明景泰的故事。这倒不一定是肃顺那一帮人造谣,连他的胞兄惇王都曾说过:“老六这个样儿,只怕要造反!”
正这样想着,听得人声,急忙缩回了手,回身看时,东太后差不多已走到她身后了。她陡觉脸上一阵发热,强自镇静着说:“回头有些要紧话,请姐姐先提个头,我好接着往下说。”
“嗯。”东太后沉着地点点头,吩咐身旁的宫女:“打帘子!”
打开帘子,两宫太后,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总管太监史进忠,跪着迎候,等并排坐定,西太后便说:“叫吧!”
“喳!”史进忠答应着,站起来退了出去,不久听得他在外面说:“来吧!六爷。”
沉稳的履声,由远而近,挺拔的影子越来越清楚,穿着一身白布行装的恭王,将进殿门时,步履显得有些匆促,一进门朝上看了一下,随即跪倒:“臣奕叩见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接着,取下大帽子往地上一摆,顺势磕了个头。
第六部分慈禧全传(六)(2 )
“请起来,请起来!”东太后的声音,客气中显得亲切,纯然是大家世族中叔嫂相见的口吻,“史进忠,快搀着六爷!”
等搀了起来,叔嫂三人眼圈都是红的,但他们也都明白,此时相向垂泪,不特在仪制上不甚适宜,而且也无补于大事,所以都勉强克制着自己。
那时自然该东太后先开口,她却一时不知从何处落墨?便泛泛地打远处谈起:“六爷是那一天出京的?”
“臣是七月二十六一大早出京的。”
“路上走了几天?”
此一问自属多余,恭王屈着手指数了一下答道:“整整走了五天。”
“路上还平静?”
“路上挺平静。”恭王又说:“桥梁道路,不甚平整。臣一路来,已经告诉了地方官,让他们赶快动工兴修,好迎接梓宫。”
“是啊,”东太后说,“总得赶在年前‘回城’才好。”
“年前回城太晚了!”恭王停了一下,以低沉郑重的声音又说:“臣的意思,回城越早越好。”
“喔!”东太后这样应了一声,不知他说这话的意思何在,便转脸看着西面。
“回城当然越早越好。可是也得诸事妥帖才行。”西太后接着她的话说。
恭王抬头看了看她,从容答道:“京里十分平静。物价是涨了些,那都是因为车驾在外,人心不免浮动的缘故,等一回了銮,人心一定,物价自然会往下掉。”
“可不是吗?”西太后死无对证地说了些大话:“大行皇帝在日,我也常拿这话进劝,大行皇帝也觉得我的话不错。可是,大行皇帝讨厌洋人,不愿意跟他们在一个城住,就这样子耽搁下来了。如今,唉!从那儿说起啊?”
“洋人也讲理。不是臣说一句袒护他们的话,洋人跟咱们那些‘旗下大爷’一比,可是讲理得太多了。”
“讲理就好。只怕回城以后,又来无理取闹,那可麻烦。”
“决无此事。”恭王拍着胸说,“臣敢保!若有此事,请两位太后,唯臣是问!”
西太后点点头,转脸与东太后商议:“既是六爷这么说,还是早早回城的好。”
“那,咱们就商量个日子吧!”
“早了也来不及,总在下个月。”西太后向恭王说道:“这件事再商量。”
“太后说得是,总在下个月,早早定了,京里好预备。”
“京里对大行皇帝的遗命,可有什么话说?”
这一问不容易回答,第一先要把所谓“遗命”弄清楚,恭王细想了想,除却“派定顾命八大臣”一事以外,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议论的遗命。但心里虽已明白,却不便贸然说出来,故意追问一句:“请太后明示,是那一件遗命?”
“还有那一件,不就是眼前的制度吗?”
恭王看一看左右,不即回答,这时正有人行近——是双喜,用一个嵌螺甸的黑漆盘,盛着两盖碗送了上来。
“也给六爷茶。”东太后吩咐。
双喜答应着去取了一碗上用的茶,送给恭王。东太后又赐坐,等把一张凳子端了来,他却不坐,高声说道:“跟两位太后回话:顾命是祖制,臣不敢妄议。”说了这一句,方才坐下。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乎西太后意料的,但稍微想一想,也就无足为奇。如此大事,自然不能率直陈述,只怪自己问得太欠含蓄。
于是她喝了口茶,闲闲地又说:“这我倒不明白了,封爵有‘世袭罔替’的恩典,顾命大臣是怎么着?当一辈子吗?”
这确是个疑问!恭王想了想答道:“用人的权柄,自然操之于上。不过先朝顾命,例当礼遇,倘无重大过失,以始终保全为是。”
“嗯,嗯!”东太后不断点头,觉得他的话说得合情合理。
西太后也满意他的话,只是着眼在“重大过失”一语,甚至只是“过失”两个字上。“那么,”她朝外看了看,虽然殿廷深远,仍旧把声音放得极低:“倘或顾命大臣有了过失,非去了不可,那得按怎么个规矩办呢?”
这又把恭王问住了!一时想不起前例可援,便迟疑着说:“这怕很难!顾命大臣面承谕旨,处理政务,罢黜的上谕,要从他们手里发出去,如果截住了不肯发,那就麻烦了。”
“照你这一说,抗命违旨,不成了叛逆了吗?”
恭王默然。她的话是不错,但处置叛逆,不是件简单的事,所以这两个字最好不要轻易出口。他认为西太后不过帮着大行皇帝看了几天章奏,所知有限,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她冒失,自己不能跟着她冒失,因而出以保留的态度。但是,西太后决不会因为他保留,也跟着保留,“六爷!”她故意反逼一句:“这儿没有外人,有话你尽管说。也许我们姊妹俩有见不到的地方,你一定得说给我们。”
“对了!”凡是和衷共济的态度,东太后没有不附和的,“六爷,外面的事,我们不大明白,你要不说,我们不糊涂一辈子吗?”
“两位太后言重了!”恭王倒有些惶恐了,“即蒙垂谕,臣有句话不能不说,‘叛逆’二字,谁也当不起!若无叛逆的实迹,而且有处置叛逆的布置,还请包容为是!”
这等于把西太后教训了一顿。她也很厉害,不但不以为忤,而且表示欣然受教:“不错!不错!六爷真是见得深、看得透。不过,还是那话,如果真有其事,可又怎么处置啊?”
第六部分慈禧全传(六)(3 )
“以臣看,只有一个办法,召集亲贵重臣,申明旨意,而且预先得有布置,让那些人非就范不可!”
西太后极深沉的点点头,看一看太后,越发把声音放低了:“六爷,可曾见着安德海?”
“巨不曾见着,是宝鋆接见的。”恭王说到这里,站起身来:“亲笔懿旨,臣已经捧读了。”
密旨是提到了,却不提密旨内所说的“大事”。恭王是不肯提,西太后是不便提,但表面沉默,肚子里却都在用功夫。所谓“大事”,恭王与文祥、宝鋆,反复研究,筹思已熟,要秉政先要打倒肃顺,要打倒肃顺先要取消顾命,取消了顾命,则必以垂帘代替,而女主垂帘是违反家法的,他不愿冒天下的大不韪来首倡此议,更不愿首倡此议于两宫太后之前,这是授人以柄,断乎不可。
西太后“热中”得很,巴不得马上做一笔交易:“你秉政,我垂帘!”但是她也知道,恭王不是个唯命是听的庸才,越是这样坦率表示,越叫他看不起。就拿做买卖来说,一方急于求售,另一方一定拿跷,变成受制于人,所以无论如何,要逼得他先“开盘”,讨价还价,其权在我,事情就好办了。
这番沉默,在恭王与西太后,因为各人都有事在想,倒不觉得什么,第三者的东太后却感到难堪,急于想打破这个近乎僵冷的局面。
她是忠厚人,一直存着一分替恭王抱屈的心情,这时正好说了出来,便先叫一声:“六爷!”
恭王慌忙站起来答道:“臣在。”
“坐着吧!”东太后说,“我不是敢于胡批大行皇帝,要说他那遗命,可真是有点儿欠斟酌,谁也没有料到,那‘八位’当中,竟没有你!唉,你们弟兄……。”她黯然地摇摇头,不会说也不忍说了。
这一下正触及恭王痛心的地方,同时也感激东太后说了句公平话,不由得眼眶发热,赶紧把头低了下去,尽力设法让自己的眼泪不掉下来。
冷静的西太后,忽然得了个灵感,转脸说道:“姐姐,我倒有个主意,你看看使得使不得?”
“喔,什么主意?”
“我在想,”西太后慢条斯理地说,“大行皇帝跟六爷同胞手足,决不会有什么成见,当时是受了小人的挟制,又是病得最厉害的时候,行事欠周到,也是难免的。既然有这么一点儿欠斟酌的地方,咱们该想法儿弥补过来。姐姐,你说是不是啊?”
“可不是吗?”东太后大为嘉许,“真是你想得周全。说吧,该怎么个弥补?”
“我想让六爷回军机,跟那八位一起办事。”
恭王大吃一惊,再也料不到西太后想出来这么个主意,“千万不可!”他站起身来,使劲摇着手说,“太后的恩典,臣决不敢受!”
东太后愕然,西太后却笑了,笑他失掉常度。自然,心里万分得意,只一句话就把他急成这个样子。
恭王省悟到自己失态了,定一定神,恢复了从容的声音:“不是臣不识抬举,只因为这个样子办,于大事无补,反而有害。”
“怎么呢?”东太后完全不解。
恭王觉得很难解释。西太后当然明白他的难处,事实上也正就是要难他一难,这时便悠闲地看着他着急。
终于,恭王想出来四个字:“孤掌难鸣!”
这句成语用得很适当,恰好让东太后能够懂得所譬喻的意思,“嗯,嗯!是有点儿不妥。”她转脸向西太后说,“就是那句话了,‘好汉只怕人多!’六爷一个人弄不过他们八个。咱们另想别的办法吧。”
这原是西太后跟小安子下象棋学来的招术,故意“将”恭王一“军”,果然把他搞得手忙脚乱。心想,肃顺窥伺甚严,召恭王密商一次不容易,得要趁此机会逼出他的话来,才不枉使那一条苦肉计,叫小安子路远迢迢地去搬救兵。
于是,她皱着眉回答东太后:“咱们姐儿俩能办得到的,就只有让六爷回军机。既然六爷说‘于大事无补,而且有害’,想必另有更好的办好。”说到这里,微微一抬头,正好看见恭王,便问:“六爷,你说,可是这话?”
此时已恢复沉着的恭王,徐徐答道:“兹事体大!臣此刻不能回奏。请两位太后给臣一两天的日子,好好儿筹划一下。”
“嗯,嗯。”西太后点点头,表示满意,总算有了一句比较实在的话了。
于是两宫交换了一个眼色,东太后便说:“一路来也辛苦了。先去歇歇吧!”
“是!”恭王站起,跪了安退出烟波致爽殿。
一出殿,史进忠领他到一间值班太监待命闲坐的屋子里去休息,沏上好茶,装来四个果盘,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大献殷勤。恭王心里明白,这是有所需索,便伸手到靴页子里去掏银票,手一伸进去,方始记起,银票倒带着两张,一张一万,一张五千,照一般的规矩,不过开销一两百两银子,这两张银票的数目太大了。但苦于随从不在左右,无法取一张小额的银票来,而这个“开销”,可又既不能欠,更不便找,只得咬一咬牙,拈着那张五千两的,随手递了给史进忠。
“你分给他们大伙儿,买双鞋穿吧!”
史进忠一眼瞄过去,正好扫着“五千”二字,始而一愣,继而大喜,笑容满面地先请安后接银票,接了银票再请安,然后转身把手一扬,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都来!谢王爷的赏。”
第六部分慈禧全传(六)(4 )
那些太监一看史进忠的脸色,就知道赏得不少,顿时纷纷趋附,很快,很整齐地站成两排,仍旧由史进忠领头,一起替恭王请安道谢。
等那些太监退后,史进忠单独上前,躬着身子,小声说道:“肃中堂派人来传了话,说等王爷一下来,就请到他府里去,二宫门口,套着车在伺候。”
“好,我这就去。”
“晚上我在到公馆去给王爷请安。上头如果有什么话,我随时会来禀报。”
一看这神气和这番话,恭王不心疼那五千两银子了!因此,说话的态度也不同了,“你不必来!来了我也不见。上头如果有什么话,等我进宫的时候,你跟我说好了。”“是,是!”史进忠满口答应着,“王爷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说着,亲自把恭王送到二宫门口,等他上了车还请了个安。
护卫随从,前呼后拥着到了肃顺府第,主人开了中门,亲自迎接,陪客早已到齐。除了顾命八臣以外,另有恭王的一兄一弟:惇王和醇王,主客一共十一位,都换了便衣,先在水阁闲谈。
也不过刚刚坐定,听差来通知肃顺,说有户部司员,从京里赶到,有要紧公事禀报。
“你没有看见有贵客在这儿吗?”肃顺申斥听差,“为什么不告诉他,有公事到衙门去接头。这会,我那儿有工夫见他?”
“原是衙门里的‘笔帖式’陪了来的,说有一样要紧东西,得赶快给中堂送了来。”
“好吧!”肃顺站起来告了个罪,出去见客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肃顺重又回到水阁,春风满面,显得极其高兴。他身后跟着一名听差,手里捧个扁平布包,走进屋子,把布包放在大理石面的紫檀圆桌上,解了开来,里面是俗不可耐的一板铜钱。
“老六!”肃顺大声叫着恭王,“你看看,‘钱样子’!”
这一说,纷纷都围了上来,细看改元以后新钱的样本,上好云南铜所铸的大钱,正面汉文,背面满文,汉文四字:“祺祥重宝”。拿在手里沉甸甸地,令人满意。
恭王颇为惊讶,也有警惕,肃顺处事,一向果断明快,在这件事上,尤其神速,改元的上谕颁了才几天,新钱已可开铸,不能不佩服他办事认真。同时他又想到,一旦新钱通行,物价下降,小民拥戴,四方称颂,那时肃顺的地位便很难动摇了。
因此,他在大大地恭维了一番以后,随口问道:“新钱什么时候发出去啊?”
“照规矩,应该在‘祺祥元年’通用,才算名副其实,现在市面上现钱缺得厉害,只好通权达变。我想,一行了登极大典,就发出去,也算是恭贺幼主嗣位的一番心意。”肃顺得意地又问:“你看,我这个打算如何?”
“好极了!”恭王乘机说道,“照此一说,应该早早回城。”
“那全在你了。”
“怎么?”恭王愕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与我何干?”
“你不是总揽‘在京留守’的全责吗?总要你那儿都妥帖了,才能回城。”
“六哥!”恭王不悦,“怎么着?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吗?在京的人,身处危城,苦心撑持,好不容易把个‘抚局’办成了,今日之下还落了包涵,那不叫人寒心吗?”
肃顺哈哈大笑,拍着恭王的肩说:“老六,你到底还年轻!一句笑话,就挂不住了!好啦,好啦,别发牢骚了,回头罚哥哥我一杯酒。”
那大剌剌的神情,自然令恭王不快,但转念一想,正要他如此骄狂自大,疏于戒备,才便于行事。因此,心里的不快,立刻就消失了。
等到延请入席,主人奉恭王为首席,恭王一定不肯。论爵位、辈份、年齿,应该郑亲王端华居首,但郑王与肃顺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也算半个主人,又当别论,这样便应悖王首座。他是个人云亦云没主张的人,恭王让他上坐,他也就当仁不让坐下来了。
主宾十一位之中,话题自然要听恭王和肃顺挑选,由于那一番半真半假的小小争执,两人都存着戒心,不愿涉及朝局政务,于是就只有闲谈了。旗下贵族,闲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本事最大,由端华的鼻烟壶谈到古玩,这一下开了载垣的话匣子。怡贤亲王允祥,是世宗宪皇帝最信任的一个弟弟,在世之日,赏赐甚厚,数世以来的蓄积,古玩字画,收藏极富,所以载垣大数家珍,十分得意,据他自己说,“四王”的山水,未曾裱的,还有的是。这话在那些亲王、郡王听来还不觉得什么,杜翰、匡源、焦祐瀛他们就不免艳羡不止了。
一顿饭吃了有两个时辰,席散以后,恭王首先告辞,肃顺要亲自送他到公馆,恭王再三辞谢。回到行馆一看,果然准备得极其周到,心里不免转一转念头,有些不大猜得透肃顺的态度。又想到西太后的神情口吻,觉得也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以前真个是小看了她。
就这片刻间,车马纷纷,三品以上的官儿,都到公馆来谒见请安。恭王一则是累了,再则是行事谨密,一概挡驾,关上房门,好好睡了一觉,直到上了灯才起身。
等洗过脸,正坐着喝茶,他那从京里带来的听差苏禄来禀报:“七爷刚才来过。听说王爷还睡着,不叫惊动。留下话,等着王爷去吃饭。我跟七爷回:王爷一宵没有睡,实在乏得可以,怕的要谢谢了。七爷说:那就把菜送了来。”
第六部分慈禧全传(六)(5 )
“嗯。”恭王很满意地,“这样办很好!”
“菜刚送了来,是一桌燕菜。请示:怎么吃?”
恭王吩咐酌留四样清淡些的小碗菜,其余的大碗菜,包括主菜燕窝在内,都转送给随员享用,又说:“拿我的片子,去请曹老爷来喝酒。”
曹毓瑛也正在打算着,夜谒恭王。自然不宜于公服拜见,就身上所穿的一件白布孝袍,加上一件黑布“卧龙袋”,不戴帽子,也未坐车,步行着悄悄来到恭王行馆,从侧门进入,径到上房。
恭王特别假以词色,出屋站在阶沿上等,曹毓瑛抢步上前,先请了安,还要跪下磕头,他亲自扶住了,挽着手一起进屋,在书斋中谈了些路上的情形,苏禄来请入席。
“菜不见得中吃,有好酒!”恭王吩咐:“取一瓶”白兰地“来!”
“是洋大人送的酒?”苏禄怕弄错了,特为问一句。
“是啊!看仔细了,要我做了记号在上面的那一瓶。”
苏禄把白兰地取了来,曹毓瑛认不得那是什么酒,于是正在主持洋务的恭王,为曹毓瑛解释,这瓶酒有五十年陈了,还是法国皇帝拿破仑“御驾亲征”俄罗斯那年酿造的。又指着“1812”的洋字给客人看,自然,曹毓瑛认不得。
等把那琥珀色的液体,倒在成化官窑的青花酒钟里,曹毓瑛浅浅尝了一口,果然醇冽非凡,为平生所初见。但美酒当前,却不敢多饮,怕酒意浓了,谈到正事,思考不免欠冷静周密。
于是略饮数杯,便即罢手,恭王也不多劝,吃了饭,延入书斋,摒退仆从,密商大计。
“我竟小看了‘西边’。”恭王感叹着说,“差一点下不得台。”
这话在曹毓瑛不算意外,也算意外。西太后听政不过十几天,已颇有能干的名声,但居然会让恭王“差一点下不得台”,这不能不说是意外之事。
“那八位对西边的观感如何?”恭王又问。
曹毓瑛想了想答道:“一言以蔽之,精明二字。怡、郑两王,颇有畏惮之意。”
恭王摇摇头:“她的厉害,不在精明上面,在假装不懂,装傻卖呆。”
“噢……。”曹毓瑛很注意地,“王爷这又是深一层的看法了。必有所本?”
“是啊!”恭王一面回忆着,一面慢条斯理地说:“西边很‘热’,要逼我献议垂帘,我当然不能那么冒昧。西边看看没有办法,说是要让我回军机,这是进一步逼我。厉害得很!”
“那么,王爷当时怎么说呢?”
“我当然辞谢了。”恭王又说,“我答应两宫,好好筹划一条路出来。你有什么高见?”
曹毓瑛握着手,思索久久,说出一句恭王想不到的话来:“其实,西边的主意,也未尝不可行。”
“怎么呢?”恭王愕然。
“王爷一回去,自然是枢机领袖。军机制度,由来已久,大政所出,天下咸知。赞襄政务的,亦不得不僭窃军机处的名义。王爷一去,正好收回大权,虽不能凌驾而上之,分庭抗礼,也占着不可动摇的地步。”曹毓瑛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一停,看恭王一时无话,便又说道:“至于穆、杜、匡、焦诸位,眼前不能不依附那‘三位’,但此是王爷不在军机的情形,王爷一回军机,正管着他们,不能不听王爷的。”
“倘或不听呢?”
“好办得很!免了他们的军机。顾命大臣的名义,是先帝所授,一时免不掉,军机大臣的进退,权在今上,有何不可免?”
“嗯,嗯!”恭王点点头,似乎意动了,“你的见解很新,也很深。不过……。”
“王爷如果没有更好的打算,不妨就照此而行。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这……,”是极难决断的事,恭王踌躇着说,“我怕弄得短兵相接,两败俱伤。”
曹毓瑛默然。他有所意会了,恭王自觉身分贵重,要保持雍容庄严的姿态,不肯与慓悍的肃顺,白刃肉搏。
“我想,一切总得回了城再说,咱们现在就谈回城以后的做法吧!”
“是!”曹毓瑛谦恭地答应一声,端起茶碗,却欲饮不饮,定神沉思,未想别人,先想自己。他在军机处的资格,已经跟军机大臣没有什么分别,但究竟不是军机大臣。焦祐瀛的职位原来应该是他的,由于他的坚辞,焦大麻子才得“飞上枝头作凤凰”。当初坚辞超擢的原因,就是表示对恭王效忠,他一直相信恭王会重回军机,要到那一天,他才能真正被重用,也才能真正发挥自己的才具。
想不到在大行皇帝生前,恭王不能达成心愿,而眼前却意外地有了回军机的机会。诚然,赞襄政务与军机大臣已无分别,顾命八臣结成一体,恭王纵为军机领袖,不能改变以一敌八这个不利的形势。但是,恭王决不是所谓“孤掌难鸣”,军机大臣也好,赞襄政务大臣也好,都必须假手军机章京,才得推行政务,否则号令不出国门,肃顺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另找一班能干的司员,来组成两班军机章京。这样,恭王就不必怕他们了!曹毓瑛自信有恭王出面,加上他在军机章京中的资望、才能和影响力,可以逐渐设法把受顾命的赞襄政务大臣,弄成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衔,大权复归于军机处这个正轨上。当然,这要经过一番极严重的冲突,恭王不愿披挂上阵,亲临前敌,那真是件无可奈何之事。
第六部分慈禧全传(六)(6 )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气短心灰,便即说道:“既然重心移到京里,我想求王爷设法,等这一次换班回京,让我不必再回热河来了。”
“这话是怎么说?”恭王很诧异地看着他,“你仿佛不愿在这儿待似的?”
“是。”曹毓瑛很坦白地承认。
“为什么呢?”
“王爷可以想得到,我是他们的眼中钉,处境极难。”
“我知道,我知道!”恭王站起来,走了两步,想了一会,拍拍他的肩,带些歉意地说,“你受了许多窝囊气,我全明白。
看在我的面上,暂且忍耐。“
这样的抚慰,曹毓瑛不能不感激,慌忙起身,垂手答道:“王爷言重了!”
“此时人心苦闷,不独你我。一等回了京,”恭王停了一下说:“局面一定会大大不同。也不过一两个月的工夫,你无论如何要多费点心。”
听恭王的语气,他要跟肃顺好好斗一斗,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只不过把斗的地点,挑在京城而已。照这样看来,目前的工作,就是为京城一斗先作铺排,培养声势。同时,恭王与两宫的利害是一致的,如不愿由重回军机,逐步收权,那就唯有推倒先帝遗命,尽翻大局,重起炉灶。而这样的做法,只有垂帘之议,成为事实,因此要为两宫的未来作打算,与培养恭王的声势,同是一件急须着手的大事。
于是,曹毓瑛把思绪整理了一下,提出建议。
“王爷!”他说,“愚见以为目前必不可少者有两事,一是试探垂帘,一是陈兵示威。”
“嗯。”恭王极注意地听着,“你说下去!”
曹毓瑛的试探垂帘的构想,与不久以前朱学勤向文祥与宝鋆的建议是一贯相承的,而陈兵示威,则是朱学勤上次热河之行,在回京前夕话别时就已商定了的策略,恭王对这两点,早就表示了不反对的态度,目前所想知道的是利害的精确分析和进行的步骤,好作最后的决定。曹毓瑛了解到这一层,所以摒弃高论,只谈实际。
“本朝特重顾命,其来有自。开国之初,皇基未固,简用亲贵,辅助幼主,此是承太祖四贝勒合议大政的遗意,永与定鼎中原,有大功勋的王公大臣,合治天下。原有羁縻的作用在内,未足为法。”
这开头的一段话,就使恭王动容了!两百年前,诸王并立,四大贝勒共理大政,太祖崩逝,由于代善拥立,太宗始得独掌大权。复由于多尔袞以与孝庄太后从小同在深宫,青梅竹马的情谊,因而可以取帝位而不取,扶立孝庄亲生的幼主,自此确定了帝系。这一段大清朝的开国史实,包含了无数恩怨血泪,诡谲神秘,甚至还有“太后下嫁”的传说,自乾隆以来,删改实录,讳莫如深,连恭王也不甚了了,于今让曹毓瑛隐约揭破,顿有领悟。自然,“未足为法”之类的话,是太大胆了,如果是在雍正、乾隆朝,说这些话,就有掉脑袋的可能。唯有密室之内,恭王之前,曹毓瑛才敢这样毫无顾忌。
看到恭王的脸色,曹毓瑛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发生效用了,于是进一步申论:“女主垂帘,无代无之,为利为害,关键不在女主,在于执政的重臣。”
“嗯,嗯!”恭王大为点头,因为首先想起汉初吕后临朝,虽然大杀诸刘,而元老旧臣,先后为相,国政并未败坏,并且到了最后,依然是刘氏子弟得元老重臣之助,收复汉家天下。以吕后的阴忍残狠,尚且如此,他不相信西太后会比吕后还厉害。
“从古以来,垂帘的美谈,首称宣仁,及至宣仁崩逝,元祐正人,相继被黜,于是奸邪复起,朝政日坏。”说到这里,曹毓瑛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恭王问道:“王爷,这又表明了一些什么道理?”
恭王笑道:“你别考我了!就干脆说吧,我急着听下文。”
“这还是表明了那句话,关键不在女主,在于执政。女主贤与不贤,皆是一时,不过,”曹毓瑛陡然一转,“元祐正人,得被重用,究竟是女主之贤。这又有些关系了。”
一波之折,摇曳生姿,说到最后,恭王十分明白曹毓瑛的意思了:不必以垂帘不符祖制,或者女主临朝,大权在手,将来会难控制而有所顾忌,两宫垂帘,不过是一块重登政坛的踏脚石,将来的做法,全在恭王自己!
“受教了!”恭王很谦逊地说,在这一刻,他才真正下了决心。
就这时候,苏禄远远地高喊一声:“七王爷到!”
醇王来了。恭王向曹毓瑛使了个眼色,然后向外看去。
廊上一盏白纱灯,引着醇王,匆匆而来。曹毓瑛对醇王,反不象对恭王那样比较随便,赶紧出室,肃立一旁,等他上了台阶,抢步上前,垂手请安,同时口称:“七王爷好!”
低着头在走的醇王,听得声音,方才发现,他似乎没有想到曹毓瑛也会在此,楞了一下,点点头说:“喔!琢如,你也在这儿。”
“老七!”恭王在里面喊了,“你何必还费事,弄那么一桌燕菜?”
满洲贵族,特别讲究礼节,醇王顾不得与曹毓瑛寒暄,疾趋入室,向恭王请了安站着回话,说了许多恭敬中显得亲切的客套,似乎不象同胞手足相见。一直等恭王说到第三遍“坐着,坐着”,他才坐了下来。
曹毓瑛坐在两王对面,听他们谈话。醇王把在京的亲属,一个个都问到,恭王也不惮其烦地一一回答。这在旗人成了习惯,曹毓瑛却听不进去,闲得无聊,正好把他们弟兄对比着细细打量,这同父异母的两弟兄,相差八岁,但看来就象相差十八岁,倒不是恭王显得象中年,而是醇王太稚气了。他生得浊气,眼睛鼻子都挤在一起,撅着厚厚的嘴唇,老象受了什么委屈似地,不管怎么样放宽了尺寸来看,总觉得缺少那股华贵轩昂之气,不似个龙种。
第六部分慈禧全传(六)(7 )
“六哥,”醇王忽然激动了,“你这一趟来,说什么也得办个起落出来。那肃六,简直叫人瞧不下去!”
恭王一听他那么大的声音,先就皱了眉,将手一摆,把个头扭了过去,眼角却扫着曹毓瑛。
于是曹毓瑛府身向前,轻轻叫了声:“七王爷!”等醇王回过脸来,他微微摇手示意,又轻轻说了句:“隔墙有耳!”
醇王带些惶恐地乱点着头,这时恭王才转脸来看他,脸上是冷漠的平静,却特能显出他那不怒而威的神态,做兄弟的,不由得存着惮意地低下头去。
“你今年二十二,分府成亲,当差也不止当了一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别说担当大事,有大事可也不敢告诉你啊!”
恭王的语气,异常缓和,就象聊闲天的声音,但话中教训得很厉害。当着外客在,醇王胀红了脸,十分难堪,曹毓瑛自然不能坐视,思量着替他解围,却忽然得了个灵感,不知不觉间,就把醇王置之脑后了。
这时恭王又提起惇王,醇王看着曹毓瑛迟疑未答。于是,他非常知趣地站起来告辞,主人并未再留,却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默契,到明天再谈。
等曹毓瑛一走,弟兄间讲话就不用顾忌了,恭王很直率地问:“我在京里听说,五哥指我要造反。可有这话?”
两个都是胞兄,醇王很难答复,想了半天才说:“何必还问呢?五哥是怎个脾气,你还不明白?”
恭王果然笑笑不问了,只说:“找个什么时候,你跟他婉转地说一说,自己都弄不清的事,最好别谈。”
“我跟他说过。”醇王噘起嘴唇,也是对他五哥大表不满的神情,“我说,咱们得连成一条心,对付肃顺,自己亲弟兄,怎么反倒拆台呢?他说,大伙儿都是这么说,叫我有什么办法?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是糊涂人,你可不糊涂。”恭王停了一下又说,“你记住,在这儿随他们怎么说去,你不用跟他们动真的。反正回了城,好歹总得见真章儿!”
“回了城,”醇王极兴奋地问道:“六哥,你预备怎么办?”
“这会儿还没有准稿子。走着瞧吧!”
这话让醇王觉得委屈。他自觉已颇能有所作为了,而这位六哥,还是把他归入老八、老九一堆,当做一个孩子,什么要紧话也不肯说。
自然,看他脸上的表情,恭王便已知道他心里的话。“你别忙!”他安慰他说,“我知道你是我一个好帮手,可是我实在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做?等我想妥当了,少不了有你卖力气的时候。”
几句话,立该又把醇王说得满怀兴奋。打倒了肃顺,当然是六哥当权,那时候就决不会光干这个摆样子的“御前大臣”了!他才疏而志大,一直在想整顿八旗亲军,练成劲旅,纵然不能步武创业的祖宗,铁骑所至,纵横无敌,至少也要旗帜鲜明,器械精良,摆出来满是士饱马腾,显得极精神的样子,才能把“到营要少、雇替要早、见贼要跑”的坏名誉洗刷掉。
他在想着未来,做哥哥的却在想着过去,“我实在想不明白!”恭王困感而伤心地,“先帝何以始终不愿意跟我见面,临终也没有一句话交代!”
“那都是肃六一手遮天!”醇王愤愤地说,“病重的那几天,老五太爷带着五哥和我,特为去问安,说不上两句话,就让肃六使个花招,给撵出来了。”接着,他把大行皇帝崩逝之前的情形,细细说了给恭王听。
“唉!”痛心的恭王,唯有付之浩叹。
“大行皇帝对不起咱们,咱们可不能对不起大行皇帝。得把阿玛遗下来的基业,好好保住。”
“就是这话了。”恭王颇为嘉许,“咱们弟兄都存此心,大清的天下,一定能保得住。”
看来是泛泛的话,其实含意甚深——指肃顺、也指洪杨,醇王倒是好好地体味了一会,把的的话紧紧记住了。
“六哥请安置吧!”醇王站起来请了个安,“我跟你告辞。”
“好,我还有几天耽搁,再谈吧!”恭王把他送到廊沿,又低声说道:“以后,有什么事,我会让曹琢如告诉你。宫里有什么话传出来,你也告诉琢如好了。”
恭王的想法,与曹毓瑛的“灵感”不谋而合,曹毓瑛也已想到,从醇王身上,可以建立一条稳妥的交通宫禁的秘密通路。
醇王福晋是西太后的胞妹,出入宫禁,无足为奇,而作为近支亲贵的醇王,在一般人心目中是个不容易想得起来的、无关重轻的人物,所以由这条线来传达秘密消息,十分可靠。历来宫廷中有大变局,成败关键,往往系于一个“密”字,现在自然而然有此一条路线,真是天意安排,成功可必!
兴奋的曹毓瑛,由这个发现,细心推求,他认为恭王根本不必再进宫当面回奏,御前召对,摒人密议,一上去就是个把时辰,任何人都会有所猜疑,何况是虎视眈眈的肃顺?所以能有办法避开猜嫌,又何乐不为?
不但恭王非万不得已不必进宫,就是自己,非万不得已亦不必与恭王见面。一想到此,他改变了主意,原来准备第二天再找机会,继续他与恭王因醇王不速而至打断了的谈话,现在不妨以笔代舌,作未竟之谈。
于是,他剔亮了灯,拈一张在京里琉璃厂纸铺特制的仿薛涛笺,握笔在手,稍稍思索了一下,挥毫如飞,倾刻间就写完了一张信笺,立刻又取一张,接着写下去,一口气写了七张才搁笔。
第六部分慈禧全传(六)(8 )
这七张信中,没有一句套语,看来是个极其切实的“条陈”,首先就说了所以“函陈”的原因,然后建议恭王要“示人以无为”,梓宫不妨多叩谒,太后却要少见面,同时透过醇王夫妇的关系,向两宫太后申明赞成垂帘,但不能操之过急的苦衷。
至于试探垂帘,朱学勤所设计的发动清议,需要加紧进行,下一步就看肃顺他们的反应而定,他们如果是无可无不可,则只要有个御史,上一道奏折,正式提出垂帘的建议,原折发交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则水到渠成,当然最好,但多半不会有这样顺理成章的好事,那就得陈兵示威了。
对于这一点,曹毓瑛不肯多写。他心目中原有个胜保,可是胜保桀骜不驯,令人不能没有戒心。所以到底是调怎样一支兵来镇慑肃顺,他觉得最好由恭王自己来决定,而且,笼络胜保的工作,文祥和朱学勤已经在做了,也不必再多费笔墨。
信中没有收信人和发信人的名款,最后只写上“两浑”二字,又加上一句:“阅讫付火。”然后开了信封:“鉴园主人亲启”,这是恭王的别号。
在未曾封缄以前,他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慢慢踱到窗前,望着熹微的曙色,通前彻后地考虑了一番,忽然觉得世事如棋,翻覆甚易,这里通宵不寐在计算肃顺,也许那面肃顺、杜翰他们,也正是如此在计算恭王,有此警惕,越发谨慎,便在信上特加一笔,劝恭王早日回京,好松弛对方的戒备。
一切妥帖,差不多也就到了每日应该入宫的时刻,稍稍假寐,便即漱洗早食,套车到军机处。同事比他到得早的还有,就是那最近正在拚命巴结上进的郑锡瀛。
曹毓瑛是个深沉有涵养的人,这十几天来,郑锡瀛飞扬浮躁,而他的态度,依旧保持着同事间应有的礼貌。但这天一早相见,郑锡瀛却又一变往日的妄自尊大,满面含笑地招呼过了,跟着走了进来,显然的,这是有话要说。
“琢翁!”等他刚一坐下来,郑锡瀛便凑在他身边,低声说道:“昨儿我听怡王在说,今晚上请恭王,陪客有你。”
“喔,”曹毓瑛心想,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必摆出如此郑重的姿态?真个可笑!心里有此一念,便有意装得吃惊的神气,“啊!怎么挑我来作陪呢?还有什么人?”
“有他们‘八位’,还有几位王爷。”
“不是说那些贵人。我是说咱们这里的同事。”曹毓瑛紧接着又加了一句,“当然有你罗!”
“没有,没有。除琢翁以外,别无他人。”
“这,这……,”曹毓瑛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作个废然的神态,“这我倒不便去了。”
“何以呢?”
“让别人看着,仿佛我拚命在巴结似地。”
话中有刺,郑锡瀛听着不是味,强笑道:“那也谈不到什么巴结不巴结,做此官、行此礼,‘堂上’看得起咱们,咱们还能端架子吗?”
“对,对!”说着,他把公事移了移,表示不想谈下去了。
郑锡瀛自觉没趣,逡巡离去。曹毓瑛随即也把这件事丢开。等军机大臣到齐,发下前一天进呈的奏折,检点一遍,或者是例行公事,或者是交部核议,并无立刻要办的急件,“上头”也不曾“叫起”,这是十分清闲的一天,便在心里盘算,如何把那封信秘密送给恭王?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有个侍应奔走的“苏拉”,到他面前躬身说道:“怡王爷请!”
到了对面屋子,只有怡、郑两位在,请过了安,照“坐听立回”的规矩,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怡王先吩咐了几件公事,然后说道:“琢如!今儿晚上请恭王吃个便饭,奉屈作陪。国丧不宴客,我就不下帖子了。你早些个来,大家聊聊。”
“是,”曹毓瑛站起身答道:“我早早到府里伺候。”说着,退后两步,正要请安退出,怡王又把他喊住了。
“请等一下,”他问:“王少鹤是怎么回事?仿佛挺不痛快似的。”
王少鹤就是王拯,在军机章京中,资格也很老了,但他志不在此,希望外放,这一次学政掣签,没有掣着,已是大为失望,后来又听说签筒中根本没有他的名字,连个候选的机会都不给,便十分生气,告病假要回京城。这段经过,曹毓瑛是完全知道的,如果照实回答,必定招致上官的反感,不能不替他遮掩一番。
“没有怎么不痛快。他身子不好,精神差了,看上去象是不大爱理人。”曹毓瑛又说:“请王爷赏了他的假吧!”
“给假可以,不必回京。就在这里养病好了,反正回銮也快了。
听语气,怡王对王拯的“误会”是消释了,曹毓瑛欣然答应。回到自己屋里,随即写了封信,通知王拯,不必上班,在寓养病。接着又把怡王交代的几件公事,分派了下去。由于这一阵耽搁,便把要送信给恭王这件事,暂时抛开,直到交班那一刻才想了起来。
他在想,这封信最好由醇王转交,但自己又不便去拜访醇王,得要另外托个人。正好这时候许庚身来商量班务,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最妥当的人。许庚身也是可共机密的人,而且醇王与他投缘,常有往还,请他去投这封信,丝毫不着痕迹。
于是,等屋中无人时,他低声说道:“星叔!我有事奉托,有封信请顺道面递朴庵。”
第六部分慈禧全传(六)(9 )
朴庵“是谁?许庚身楞住了。刚要发问,见到曹毓瑛的那封信上写着”鉴园主人“,才恍然大悟,是指醇王。他们平时背后谈到王公亲贵,很少直称他们的别号,所以一时想不起来,而曹毓瑛此时对两王不称爵名,但称别号,又可知那是要避人耳目的密札,于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是请朴庵转递。“
“对了!”曹毓瑛又说,“函中所叙,此时无暇奉告。一半天到我那里来细谈吧。”
“好。”许庚身取只空白封套,把那封信装在里面,拿在手中,扬长而去。
等退值回家,也不过刚刚才换了衣服,许庚身已派人送了信来,寥寥数语:“委事妥办,前途允即亲递。度此时已达览矣。”
曹毓瑛看了这封短简,知道醇王已能了解到他给恭王的那封信,十分重要,这条秘密路线,再加上一个许庚身,可以说是严丝密缝,异常完美,他觉得非常欣快。睡了个午觉,早早到了怡王那里,匡源和焦祐瀛已比他到得更早,这两位赞襄政务的军机大臣,最近春风得意,做官做得极其起劲,见了曹毓瑛,虽然也照样亲热得很,但不免时有得色流露,令人难堪,曹毓瑛懒于应对,却又不能不尽自己的礼节,相当乏味。幸好,客人纷纷来到,匡源和焦祐瀛忙着去应酬别人,算是放过了他。
上灯时分,主客恭王到了,一一寒暄,最后来在曹毓瑛面前。他特别注意恭王的眼色,却是什么表示也没有。等到换了便衣,随意闲谈时,恭王捧着水烟袋,取了根纸煤儿,亲自在烛火上引燃,同时眼风扫过来,恰好与他视线碰个正着。
曹毓瑛心里明白,恭王已经看到了他的信,并且已照他的要求,“阅后付火”了。这下,他才大大地放了心,那封信如果辗转落入肃顺手中,不但大事难成,而且可能兴起大狱,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以后一连三四天,恭王忙于酬酢,两宫也未召见,但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说醇王福晋曾进宫请安,这又显然表示恭王接纳了密札中的建议,曹毓瑛大为兴奋。
当然,兴奋只是在心里,表面上的形迹,依然处处谨慎,他没有再见过恭王,也未曾再写信,有话都透过醇王转达。因为如此,与许庚身的来往却更密切了,好在原来就是感情甚深的同事,无论于公于私,这密切的交往都是无足为奇,不容易引人注目的。
对曹毓瑛来说,许庚身自然不仅止于替他代言,在整个计划中,他也还提出了许多意见,特别是在为恭王争取支持这一点上面,他的看法,比较深远,而且实在,同时因为他与醇王的关系,所以近支亲贵的态度,他也比曹毓瑛了解得多。
除此以外,许庚身还有一项他人所不及的长处,军事方面的进展情况,他最清楚,因为指授方略的谕旨,一直是他主办。肃顺能得大行皇帝的信任重用,以及颇能取得清议的好评,就在于他能破除满汉成见,用人唯才,不拘常例来全力维护曾、左、胡及湘军,所以湘军打得好,势必归美肃顺,增加了他的声望。而这一方面的估量,只有许庚身最有资格。
“近来安徽打得很好,安庆指日可下。凡有捷报,无不为‘宫灯’壮声势。”许庚身提出警告:“新钱一行,物价必回,那时清议所播,天下只知有肃某,可就难制了。”
“是的。”曹毓瑛很深沉地说,“我辈不可轻敌!当然,事宜速举,各方面都要加紧进行才行。”
“听说恭王快回去了?”
“也听说了,大约在初七八。”
“回銮呢?”
“总在下个月。一说初三、一说十三、一说二十三。要看桥道工程而定。”曹毓瑛接着又说,“见着醇王,提醒他催一催,上头总还要跟恭王见一两次面,务必要在他回京以前,把回銮的日子定下来。”
“我以为恭王在这里有一件事好办,而且一定要办。惇王不是对他有误会吗?何不在此设法消除?”
“对!‘兄弟休戚相关,则外侮何由而入?’”曹毓瑛大为称赏,“将来垂帘之说,交王大臣会议,以惇王的身分,发言的分量甚重,此是一;要让元老重臣站在一条线上,当然要从自己昆季先团结起,此是二。不过,这又不是什么好说和的事,最好能使个什么手段,内则让惇王心感恭王,外则亦人以兄弟间本无猜嫌,那才是高招。”
“我倒有一招,颇能表示恭王尊重兄长。”许庚身答道,“恭理丧仪大臣不是没有惇王吗?让恭王面奏,加派惇王,你看如何?”
“好极了!修好于无形之中,惇王再糊涂,不能不知道人家顾他的面子,自然他也要顾人家的面子,不会再信口开河,乱说一气了。”
商定了这些步骤,跟醇王一说,他第一个便表示嘉许。也正巧,就在第二天,两宫召见近支亲贵,赐茶赏饭,以一种家宴的格局,让皇帝和大格格亲近这些叔叔,同时暗地里安排着还要跟恭王作一次谈话。
叙过亲情,再谈国事,大格格叫保母带走,皇帝磨着两个小叔叔——钟王弈诒、孚王弈漁E 在后院斗蟋蟀,殿里只有两宫太后和惇王、恭王、醇王。三王都在西面依序赐了座位。
依然是东太后首先发言,她看着恭王问道:“六爷那天回去啊?”
恭王站起来答道:“臣……。”
第六部分慈禧全传(六)(10)
刚说了一个字,东太后便挥着手说:“坐着吧!这儿没有外人,咱们叙家常礼。坐,坐!”
“是!”恭王又说了句:“臣从命。”方才坐下,接着回答东太后所问:“臣打算初七就回去。京里事情也多,得好好儿安排一下。”
他一面说,一面看了看西太后,她的反应也很快,随即接口:“对了!京里全靠你,多费心吧!”
“臣一定尽心费力。”恭王很肯定地说,“一回了城,一切都在臣身上。”
两宫太后对看了一眼,微微点一点头,有所默喻了。
“不过,回城的日子,总得请两位皇太后,早早定了下来,臣一回去马上就好预备。”
“钦天监挑了三个日子。”西太后说,“我们姊妹的意思,最好是在九月初三。昨天问肃顺,他说跸路要走‘大杠’,有几座桥,非修好了不可,最快也得五十天以后。看来只能定在九月二十三。
“二十三就二十三。”惇王说道:“请两位皇太后早下‘明发’,省得再变卦。”
这倒是他难得有精明的时候,恭王立即附和:“惇王所奏甚是,请两位皇太后嘉纳。”
“嗯。好!”西太后看着东太后说,“咱们明儿就告诉他们写旨。”
于是恭王乘机说道:“奉迎梓宫回京的日子一定,大大小小,该办的事儿都得赶紧动手,只怕办事的人还不够,是不是可以添派惇王为恭理丧仪大臣,请两位皇太后圣裁。”
“自然可以呀!也该这么办。”东太后很快地说,“当时看名单,我就纳闷儿,心里说:怎么没有五爷的名字呢?妹妹,”她以征询的语气,转脸又说,“我看,咱们把五爷的名字添上吧!”
“嗳,就这么说了!”
惇王似乎一下子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于是醇王低声提醒他说:“五哥,谢恩!”
“是,是!”惇王慌忙站起来,掳一掳马蹄袖,抢上一步,垂着手请了个极漂亮的安,口称:“臣奕淙磕谢……。”
“行了,行了!”东太后随即拦阻,“不用磕头了!”
惇王到底还是磕了个头,这礼数恭谨,也是正道,但转过身来,却又向恭王兜头一揖,那就弄得大家都诧异了。
恭王忙不迭地避开:“五哥,你这,这是怎么说?”
“老六!多蒙保荐,承情之至。”惇王有些激动地说:“咱们俩是亲弟兄,你可别听外人的闲话。”
恭王不免觉得尴尬,正不知如何回答时,西太后却开了口:“五爷倒真是有什么说什么的爽快人。”
两宫皇太后一起都笑了。他们兄弟间的误会,也就由于这两位太后的一笑而解。
“喔!”西太后又说,“还有个日子,你们哥儿三倒看看,合适不合适?”
等双喜捧来一个黄匣,打开来,里面是一张红纸,递到惇王手里一看,才知道是钦天监挑的,新主登基的日期,第一行写着“十月初九甲子卯时,大吉。”再以下两个,都挑在十一月里,自然也都是大吉。
惇王再一次表现了他的难得的机警,脱口说道:“甲子日就好。臣看不用挑了,就用第一个。”
传到恭王手里,一看就明白,钦天监不是已为什么人所授意,便是有意巴结,西太后的生日是十月初十,头一天亲生儿子登基,第二天就是圣母皇太后的万寿,做一个女人,还有比这更得意的事吗?
心里这么想,口头却不置可否,顺手把红纸递了给醇王,他看了一下也说:“登极大典以早行为宜。何况十月初九又是大吉的日子!”
等红纸由双喜递回到西太后手里,她心里自然高兴,但恭王没有说话,究嫌美中不足,便直接问道:“六爷,你看怎么着?”
恭王早知有此一问,从容答道:“臣在盘算着京里的情形,看来得及来不及?九月二十三启驾,总得十月初才能到京,初九行礼,日子是局促了一点儿,不过赶在圣母皇太后万寿之前,办了这件大事也很好。臣回京以后,告诉他们赶紧预备就是了。”
西太后心想,恭王确是很厉害,大事不糊涂,小事也精明。于是欣然答一声:“好!”转脸又说,“那就这么定规了吧?”
“就这么定规了。”东太后点点头,“让六爷多费心吧!”
能谈的大事,差不多都谈到了,也都有了结果,接下来又叙家常,西太后特别提到恭王的女儿,说是“怪想念的”。这倒不是笼络他的话,她确是很喜爱恭王的女儿,自然,这也因为她自己未曾生女,而且到以后两三年,知道不会再承恩怀孕的缘故。
等辞了出来,恭王立刻就得到报告,说肃顺这一班人,对于三王奉召进宫,谈些什么,极其注意。为了消除对方的戒心,他特意去访肃顺,表面说是辞行,实际上是要把与两宫所谈的一切告诉他。这些原都是细节,肃顺即使不听他自己说,也可以从别的地方打听到消息,但恭王所表现的态度,却是让他如同吃了颗“定心丸”。因此,为了“报答”,他也把遗诏的草稿拿出来与恭王斟酌,更定数字,无关紧要,彼此也可以说是“尽欢而散”了。
到了八月初七颁遗诏,这天的干支是癸亥,与登极的甲子,恰好为一终一起。到了这一日,卯刻时分开始,就有文武百官,纷纷进宫,恭王到得比较晚,他在行馆接待话别的宾客,一等颁了遗诏,随即动身回京。
第六部分慈禧全传(六)(11)
颁遗诏的地点,在行宫德汇门内的勤政殿前。这是大行皇帝最后的一道谕旨,所以礼节甚为隆重。辰初之刻,王公亲贵,文武大臣,都已按照爵位品级,排班等候,然后皇帝出临,站在勤政殿檐下预先设置的黄案前面,东立西向,等赞襄政务大臣怡亲王载垣,把遗诏捧到,皇帝跪接,陈置在黄案上,行三叩首礼。接着,载垣也行了同样的大礼,再把遗诏请下来,由御用的中道捧了出去,直到德汇门外,礼部堂官三拜跪受,送交军机处,转发内阁,颁行天下。
恭亲王随众行了礼,又到澹泊敬诚殿,大行皇帝灵前去辞行,奠酒举哀,默默祷告了好些时候,方始带着一双红眼圈回到军机直庐,换上行装,少不得还有一番周旋,赞襄政务的八大臣,因为前一天传旨,颁了遗诏以后,就要召见,所以都只送到宫门口。
护卫仪从,浩浩荡荡地到了承德府,时已近午,照例由首县朝阳县办差,借了当地富户的一座花园,备下鱼翅席为恭王“打尖”。惇王和醇王,还有一些交情较深的大官员,都在这里等着替他送行。
饭前休息的时候,恰好有个机会,能让醇王与他单独相处,弟兄间又说了几句私话。醇王得到消息,说载垣等人,已决定奏保他补正黄旗汉军都统。他一向希望率领禁军,现在得了个实缺,虽然这差使掌理正黄旗汉军的旗务,民政的性质多于军事,也够使他兴奋的了。
做哥哥的自然要勉励他,“这很好!”恭王说道:“都统是一旗之长,不比内大臣、御前大臣是闲差使。你好好儿学一学,将来才担当得起大事。”
“是。”醇王又说,“他们还要捧义二叔,让他‘佩带领侍卫内大臣的印钥’。”
醇王所说的义二叔是豫亲王义道,留在京城。何以让他来担负御前禁卫首脑的这个差使,是表示笼络呢,还是布置在京城,另有作用?恭王不能不注意。但一时也无法判断,只由此想到一句话:“你在这儿多留点儿心。别以为自己已是近支亲贵,老把个架子端着,你年纪还轻,该跟人请教的地方很多。态度要诚恳,语言要谦和。可也别多事,招人厌!”
“我知道。”醇王确是知道,话中是要他做些联络人心的工作。
“好了。一时我也说不尽那么多,反正你随时留意就是了。”
说了这话,有人来催请入席,吃在饭,恭王略坐一坐,道谢启程。承德府城,又有一批人在等着送行,不免又要下车应酬一番。等上车走了不久,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递到一封密札,是曹毓瑛派人送来的。
拆开一看,是传达一个消息,说胜保、谭廷襄具折请皇太后圣躬懿安,并在缟素期内呈递黄折,赞襄政务大臣认为有违体制,预备奏请议处。
“发动了!”恭王自语着,下令兼程赶回京城。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1 )
督办“河南安徽剿匪事宜钦差大臣胜保”,会同曾做过直隶总督,因为英法联军内犯,防守不力而革职充军,后又复起,现任山东巡抚的谭廷襄,联衔具折,“恭请皇太后圣躬懿安”,是个连曹毓瑛都未曾想到,不得不佩服胜保试探得巧妙的举动。
在胜保,此一举毫不费事,而肃顺和杜翰等等,却把他这一通轻飘飘的黄折子,看作泰山压顶般重,用出狮子搏兔似的力量来招架,光在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胜保这一着的高明。
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端华,他手里摇晃着两通黄绫硬裱封套的请安折子,大声问穆荫:“老穆,你在军机最久,可曾见过这种新鲜把戏?”
“从未见过。”穆荫摇着头说,“本朝只有臣工给太上皇请安的先例,从无给皇太后请安的规矩。”
“那么,他们是什么意思呢?”
是什么意思?谁也明白,是有意抬举太后,尤其是把给太后请安的折子与给皇帝请安的折子放在一起,更可以清楚地表示出来,给皇帝请安不过是一种礼节。六岁的皇帝,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请安折,而给太后请安,才是真正地表达了尊敬的意思。
赞襄政务大臣,受先帝顾命,辅保幼主,他们根本否认太后有接受任何外臣敬礼的资格,太后只是“母”后,在小皇帝未能亲政以前,不得不让她们为小皇帝代言,完成“亲奉纶音”的体制。太后没有独立的地位,如果有独立的地位,那就可以接收皇帝的权柄,使顾命大臣变得无所用其“赞襄政务”!
因此,顾命八臣,每一个都感受到了打击,“此例不可开!”肃顺很严厉地表示了他准备制止的决心,倘或封疆大吏,纷纷效法,群起尊奉太后,他们八个人的地位,立即就会动摇。“是!”杜翰附和着说:“此例一开,必起揣摩之风,说不定就有建议垂帘的,那时候再要压下去就吃力了。”
“继园这话不错。”载垣作了个提示:“咱们就商量该怎么办吧!”
“把他驳回去。”肃顺对焦祐瀛说,“你写个上谕,回头一起送给上头看。”
“这……?”焦祐瀛踌躇了。干了十几年的军机章京,不知拟过多少谕旨,其中各种花样都有,但把请安折子驳回去,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竟不知如何着笔?
杜翰看出他的难处,便说:“当然也不光是驳回去。说不合体制,交部议处,就易于措词了。”
“这怕不太好吧?”穆荫表示异议,“臣子给太后请安,皇上要处分这个臣子,那会引起物议。”
“怕什么!”肃顺冷笑道:“越怕事,越多事。继园的主意好,就交部议处。还有,缟素期间,怎么能用黄折子?也一起给写上。”
这就是欲加之罪了!请安折还能用白折子吗?穆荫心里这样在想,却再也不敢多说了。
就在这时候,曹毓瑛出现在门口,他一向非奉召不入军机大臣直庐,此时自然是有特别紧要的公务,需要当面请示,所以肃顺丢下了焦祐瀛这面,招手喊道:“琢如,有事吗?进来,进来!”
“是。”曹毓瑛手里持着一封信,安闲不迫地踱了进门,先朝上总请一个安,然后说道:“有个喜信,特来禀报列位王爷、大人。”
这一说,无不深感兴趣,每一个人都在心里转一转念头,却都猜不出是何喜信?只杜翰说了句:“可是京里有什么消息?
请坐了谈吧。“
“正是京里有消息。”他看一看苏拉端过来的椅子,偏坐在一边,看着手里的信:“京里得到消息,安庆克复了……。”就这一句话,顾命八臣,不约而同地轻呼一声:“哦!”个个都把身子往前俯了一下。
“是八月初一克复的。文大人让朱学勤通知我,转陈列位王爷、大人,说消息绝对可靠,因未得曾国藩奏报,不便动用正式公文。”说完,把他手里那封信,顺手递交隔座的焦祐瀛。
焦祐瀛不敢先看,恭恭敬敬地转奉载垣。大家一面传观,一面都兴高采烈地瞻望前途,说是安庆克复,直薄金陵,十几年大患,一旦敉平,足以告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自然也有人提到肃顺调护湘军的功劳,顺便灌上一顿米汤,把肃顺说得乐不可支。
曹毓瑛表面附和着,心里深有警惕,他刚刚遣专人为恭王发了一封密札,心里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安庆的捷报,也转告恭王。因此,略略坐了一下,托词还有要事待理,辞了出来。
等他一走,太后也随即派太监出来“叫起”了。顾命八臣个个精神抖擞,列班晋见,行过了礼,载垣朗朗奏道:“皇太后、皇上大喜!”
两宫愕然,国丧尚未满月,何来喜事?说这话,措词就欠检点,只是不便当面给他钉子碰,唯有面面相觑而已。
于是载垣便把安庆克复的确信,约略奏陈。这倒确是喜事,但西太后不愿现诸形色,而东太后反倒感伤,拿块素手绢擦一擦眼圈,叹口气说:“这个好消息,要早来一个月多好呢?”
早来一个月,大行皇帝生前便得亲闻,这一桩喜事也许能延续他的生命亦未可知。肃顺感于知遇之恩,自然是最了解东太后的心情的,便出班磕一个头说:“此是大行皇帝在天默佑所致。神灵不爽,益切瞻依……。”说到这里,竟然哽着嗓子,不能毕其词了。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2 )
“起来,起来!”东太后颇为感动,安慰他说:“这你也有功劳。”说着转脸去望西太后,仿佛要商量什么似地。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赶紧抢在前面说:“都靠里里外外一条心,才有这个胜仗。朝廷自然要奖励出力人员,等曾国藩的折子到了再说吧!”
这样暂且搁置,是在眼前最简单而无不妥的处理办法,肃顺和载垣都无异议。于是西太后便提到回京和登极的日子,登极不过行个典礼,或早或晚,均无不可,回京的日子肃顺原说过最早也得九月二十三,现在就依了他,自然也没有话说,要商量的只是许多细节。
“既然定了日子,大家不必挤在一起走,在这儿没有事的,可以先走。”肃顺想了想说,“奴才的意思,各宫妃嫔,不妨早早回城,先安顿好了,等着伺候两位皇太后和皇上,岂不从容呢?”
“这话不错。”西太后点点头,“过了节先走一拨吧!”
“节前就可以走。反正今年不过中秋节。”
国丧期间,没有年节,但是,只有几天的日子,“来得及吗?”东太后这样发问。
“来得及,来得及!”肃顺一叠连声地答说,“奴才马上派人去拿二百辆大车,初十以前齐备,请皇太后传懿旨,让各宫妃嫔赶快料理,十一就走。”
“好。”西太后又说,“到九月二十三怎么样?皇帝是跟着梓宫一起走吗?”
皇帝离不开两宫太后,如果跟着梓宫一起走,那就都挤在一起了,办差十分麻烦,所以肃顺答道:“按规矩,皇上应该恭奉梓宫,沿途护视,可是皇上不曾成年,也不妨从权。奴才请皇上送梓宫离了热河,随着两位太后先赶回京,奴才亲自护送梓宫,按着站头走,这样子就事事稳妥了。”两宫太后略略商量了一下,同意了他的办法。“还有件事,恭理丧仪,怕的人手不够,把惇亲王也派上,多少也好帮你们一点儿忙。”西太后不等他表示意见,便看着载垣说,“马上写旨来看。”
载垣答应着,回头向焦祐瀛使个眼色,他也不找待命的军机章京,到殿旁朝房,一挥而就,送了进去,两宫太后钤盖了“御赏”和“同道堂”的图章,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事情就都办妥了。
太后的话交代完了,就该载垣有所陈奏。第一件事就是要处分胜保、谭廷襄一案,等讲明了原因,载垣又说:“臣等受先帝顾命,赞禀政务、辅保幼主,事事以祖宗成例为法,别无他意。”
这是解释不是故意与什么人为难,但东太后仍旧觉得诧异,用奏折给太后请个安,也不过表示一点敬意,有何不可?再说,别人敬重你,你反训斥别人一顿,这不是不识抬举吗?心里这样想着,便转脸去看着西太后,希望她能把他们驳回去。
谁知西太后居然很平静地说:“既然成例不许,就交部议处吧!”说着,便亲手在这道明发谕旨的“钦此”两字上盖了“同道堂”的印,顺手拿了给东太后。
这不是她尊重家法,她心里比东太后还气,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知道胜保还有一道奏请叩谒梓宫的折子,需要批准,所以特意有所让步,以便在这个折子上有话好说。
如她所预料的,载垣对于胜保的另一个折子,建议“毋庸前来”,他的理由是:“军事要紧。况且就要恭奉梓宫回京了,不必多此一行。”
“这怕不大好。”西太后的语气缓和,而措词有力:“人家用黄折子请安,交部议处,要来叩谒梓宫,又给驳了回去。外头不明白朝廷的苦心,倒象有意跟人家为难似地。如今打仗正得手的时候,士气要紧!咱们可千万不能做什么教带兵官觉得朝廷不体恤他们的事。”
这一番话说得载垣哑口无言,肃顺局促不安,他觉得失策了。胜保原就有所不满,今天西太后这番话要传了出去,徒然又结一重怨,不智之至。
这时载垣定一定神,还要勉强分辩:“圣母皇太后见得极是。臣等不让胜保来,无非怕在外的钦差、督抚都象他这样子,上折奏请,那会很麻烦。”
“什么麻烦?”
“那时候要不准,有胜保的例子在,要准了,都来叩谒梓宫,会耽误军事。”
这是没话找话说,肤浅无聊的游谈,西太后微微冷笑了一下,竟似不屑答理,反倒是东太后说了句:“胜保跟别人不一样,他是大行皇帝最喜欢的一个人,说要到灵前来哭一场,也是他做臣子的一番心意,凭什么不许他来呢?”
这又是一个钉子碰了下来,但也亏得有此一碰,才能接上话茬儿,“是!”载垣慌忙答道:“臣等遵旨。”
等顾命八臣退出,已到了传膳的时候,膳桌原是分开摆的,两宫太后因为有事商量,就吩咐在一张桌子上吃。两人相向而坐,小皇帝打横。这几天他玩蟋蟀着了迷,有一只由小太监建议,经他亲封的“紫头长腿无敌大将军”,是他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爱将”,不知怎么,不思饮食、毫无斗志,似乎是害了病的样子,小皇帝正责成张文亮“赶快把它治好”,此时急于“亲临视疾”,所以匆匆忙忙扒完一碗饭,吃了两块蜜糕,又喝了半碗汤,一溜烟走了。
两宫太后等小皇帝离了桌,才能静下来谈话,谈的是如何传懿旨,让各宫妃嫔,先行回京,主要的难题是要决定什么人应该先走,什么人可以暂缓。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3 )
东太后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他一无成见,这个人就是丽妃。
“丽妃跟咱们一起走。”东太后以一种裁断的语气说,“她身子不好,又带着大格格,要多照应照应她。”
这话自然是西太后不爱听的,但她决不肯在这些小事上与东太后生意见,所以很快地表示同意。
“至于别的人,我看,”东太后沉吟了一下说,“问问她们自己吧,谁愿意先走就先走。”
这是个好办法。于是等用完了膳,随即吩咐敬事房传谕各宫,结果所得到的反应,大出两宫太后意外,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走,异口同声的回答是:“该当伺候两位太后,一起回京。”
“那怎么办呢?”东太后皱着眉问。
“我看,不是没有人愿意先回去,是日子太仓促了。”西太后算是看出了真相。
“实在也不必这么急!”东太后是最肯体恤人的,皱着眉说,“到热河快一年了,这儿简直也就是一个家了,那能说搬就搬。唉……。”
这一声长叹之下,有着对于什么人深表不满而不肯说出口来的意味。西太后自然明白,这个人必是肃顺,心里在想:你也知道肃顺可恶了吧?
但是,她口中所说的,却又是一套:“姐姐,你如果觉得可以让她们晚一点儿走,那,明天你就跟肃六他们说一声儿吧!”
这话使东太后大为诧异,每次召见八大臣,不都是你一个人拿主意,告诉他们如何如何?为什么这话又要别人来说呢?自己这样发问,却说不出口来,只怔怔地望着她。
于是西太后又说了:“也不是为别的,每一次都是我驳他的回,我做恶人的次数太多了,怕肃六真的跟我顶撞,我得顾咱们的身分,还能在那儿跟他拍桌子吗?所以还是我自己忍着点儿,姐姐,你跟他说好了,他听你的话。”
“妹妹,你这话可不对了!”东太后不知她的误会从何而来,只想着要赶快解释,“咱们俩,分什么你啊我的?肃六能听我的话,当然也能听你的话。就是他要记恨,也决不能记你一个人。”
“话是不错。可是他们不会这么想。”
“会怎么想?是在想,凡事都是你有意跟他们为难吗?”
西太后苦笑了:“姐姐,谁象你那么忠厚呀?”
“如果他们真的要这么想,我明儿个要跟他们说一句话,这句话一说,就全明白了。”
“姐姐!”西太后等了一会,见她未说,只好追问:“你倒是要说句什么话啊?”
不说话自然是有所踌躇。她对自己要说的这句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觉得应该重新考虑。但禁不住西太后尽拿敦逼的眼光盯着她,终于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我要告诉他们,你的话也就是我的话。谕旨、批答不是两颗印吗?那当然就是两个人的责任。”
这是对西太后全力支持的表示,她心里不免得意,三言两语就换来如心如意的好处,然而也不免可怜她太老实,竟是如此容易受人摆布。
因此,她觉得自己也应该特别有所表示:“既然姐姐这么说,我照你的意思办就是了。明天我跟肃六他们说。你说,让她们什么时候走啊?”
“这……,”东太后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合适?让双喜去打听打听,得有几天的日子,才能把行李料理好?”
于是双喜受命去访问各宫,同时又接到特别指示,去看看丽妃的情形。每到一处,无不听到怨声,太监宫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大骂肃顺不通人情,见了双喜,知道她是两宫太后面前的红人,纷纷诉苦,要求至少过了八月半,最好是二十开外动身。
衔命遍访六宫的双喜,早知两宫的本意,成竹在胸,落得摆摆架子,显显手面,所以每遇拜托她向两宫进言,宽限日期时,她总是很神气地答道:“好吧,我跟两位太后去回。
看主子赏不赏我这个面子?“
于是总有人又这样说:“那还用说吗?谁不知道你是两位太后面前,言听计从的大红人儿?只要有你一句话,准成!”
“那也走着瞧吧!”
就这样,双喜大模大样地一处一处走过去,最后到了丽妃宫里,静悄悄地声息不闻。等咳嗽一声,便有个宫女叫福儿的,跑了出来,脱口便问:“双喜,你来找谁呀?可不是找你干兄弟吧?他给派到别处去了,你不知道吗?”
太监和宫女喜欢结干兄妹,干姐弟,原是由来已久的习惯。丽妃宫中有个小太监,遇见双喜,总是巴结着叫“姐姐”,但双喜看不上他。于是就有人笑那个小太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话传到双喜的耳朵里,气得一天不曾吃饭。自然也最恨人家把她跟那小太监扯在一起。
因此,这时听见福儿冒冒失失地开玩笑,顿时把她那张一路受了恭维,得意洋洋的俏脸拉了下来,一双金角眼一瞪,骂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看你这个浪劲儿,少在我面前摆!
我又不是你的什么干兄弟,干哥哥。“
福儿一则知道是自己的错,再则也不敢得罪双喜,挨了顿臭骂,只得陪着笑,讪讪地问:“那么你找谁呢?”
“反正不是找你!你不配!我告诉你,我奉东宫皇太后懿旨,有话跟你主子说。你能替你主子担得下来,我就把话告诉了你,马上就走,省得惹你们讨厌。”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4 )
这一说把福儿的脸都吓黄了,慌忙告饶:“双喜姐姐,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跟你胡说八道了。再要说,就让我嘴上长个疔!”
“哼!你也知道你自己是胡说八道?你们这儿胡说八道的人多着呢!主子宽厚,纵容成你们这个样子。不是喝酒,便是赌钱,输了就偷,再不然就是嚼舌头,弄些没影儿的话来糟蹋人!”双喜越说越气,狠狠地又加了一句:“赶明儿索性等我回明太后,一人一顿板子,都给撵了出去,也让你们主子少生一点儿气!”
骂完了也不理福儿,管自己掀起帘子进了屋,恰好看到丽妃从里面出来,便定定神先请了一个安,抬眼看时,数天不见的丽妃,越发憔悴了。
“双喜!”丽妃问道:“你在跟谁闹口舌呀?”
“是福儿。说话好没有道理。”
“别理她们。”丽妃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你忙得很,今儿来,必是有话说?”
“是啊!太后让我来看看丽太妃。只怕回头太后自己还要来。”
“啊,那不敢当。我到太后那儿去吧!”说着摸一摸脸,是要重新梳妆的样子。
双喜便走过去揭开覆在镜子上的锦袱,上面薄薄一层灰,可以想象得到,丽妃已好几天不曾用过镜子了。
自从大行皇帝崩逝,丽太妃自殉遇救以后,她就象变了个人似地,常常可以整天不说话,宫女问她,也只是报以茫然的眼色。原来就怕烦嚣、喜清静,现在越发厌烦有人在她眼前,所以宫女不奉呼唤,就听进了她的声音,也不去理她。这时在窗外看见双喜在替她们代为伺候,才不能不赶了进来当差。
等打来脸水,扶着丽太妃坐下,她指着妆台旁边的一张凳子对双喜说:“你也坐!”
“那有这个规矩?”双喜笑着回答。
“你是客,跟她们不同。你坐着,咱们说说话。”一面说,一面去拖双喜的衣服。
听她这样说,双喜才请了个安,在一旁坐下。映着北窗的光,细细打量着丽太妃,心里喝声采:真是个美人儿!那细腻得如象牙似地皮肤,黑得象漆一样的头发,以及那一双顾盼之间,慑人魂魄的眼睛,都不是一时的憔悴所能改变得了的。但是,虽美何用?只不过徒遭妒嫉而已。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有吟诗的声音,“谁呀?”她不由得问,“这么放肆!”
有个宫女拉一拉她的衣袖,向窗外一指窗外一架鹦鹉,正学着丽太妃的声调在长吟:“争传婺女嫁天孙,才过银河拭泪痕!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怨长门?”
怪腔怪调,那煞有介事的样子,惹得双喜笑了:“你这个小东西,越来越鬼了!你也知道吟诗?”
双喜一面笑骂着,一面转脸去看丽太妃。这一看笑容顿敛,只见刚擦了一把脸的丽太妃,泪痕宛然,那不知名的幽恨浓浓地都堆在眉尖上。
别的宫女相顾无语,双喜却忍不住相劝:“怎么又伤心了?丽太妃,你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太后的分上,太后只一提起来就发愁,怕丽太妃老这么伤心,于身子不好。”
不说还好,一说越发勾起她的伤心,“也是为了太后,倘不是……。”说到一半,她说不下去了,拿块热毛巾捂在脸上,好久才拿下来,眼泪虽已止住,眼圈却红得很厉害。
那头白鹦鹉倒又在长吟了:“银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锢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约,此去惟应礼玉真。”
这一次双喜已打算好了,赶紧打岔问道:“念的是什么诗呀?”
丽太妃摇摇头,然后又说一句:“等几时闲了,我跟你慢慢儿说。其实,我也不太懂,这都是大行皇帝在的时候喜欢念的诗。”
“我明白了,是大行皇帝常常念,这小东西听会了?”
“倒不是从大行皇帝那儿学的。”有个宫女接口说了这一句。
然则这是丽太妃最近常念的两首诗,总有番意思在内,那是什么呢?双喜起了好奇心,想着得找个人把这两首诗讲一讲才好。
那头白鹦鹉也怪,不知它何以竟能记得那么多诗,这时倒又在念了:“豆蔻梢头二月红,十三初入万年宫,……。”
刚只两句,双喜瞥见丽太妃又有伤心的模样,便蓦地站起来一拍手掌,喊一声:“咄!”把鹦鹉的“雅兴”给打断,然后转身过来,劝慰丽太妃。
正摇着手,还未开口,外面朗声宣报:“母后皇太后驾到!”
于是丽太妃慌忙拭一拭泪痕,一面起身,一面不安地说:“哟!我这副蓬头垢脸的样子,可怎么见驾啊?”
双喜动作敏捷,取过一把黄杨木梳,先替她把头发捋一捋平,可是来不及戴上“两把儿头”,东太后已经踏了进来。
丽太妃先迎面请了个安,接着便奉太后上坐,待行大礼。
“不用,不用!”东太后指着丽妃的卧房说,“我到你屋里坐坐!”
双喜听这一说,便先赶过去打起帘子,东太后一进屋,在北窗下大行皇帝常坐的那张“西洋梭化椅”上坐下,丽太妃跟了进来要磕头,让她止住了。
“双喜呢?”
“奴才在这儿伺候着哪!”双喜娇滴滴地在门外答应了这一声,随即也掀帘进屋。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5 )
“你倒好!让你出来办事,一去就没有影儿了。”
双喜有意要显一显她在东太后面前的得宠,毫不在乎地笑道:“我正伺候丽太妃,等梳妆好了,要过去请安,谁知道你老人家等不及,倒撵了来了。”
“也不是我等不及。”东太后看着丽太妃说道:“我想一想还是不要你上我那儿去的好,省得见了面,有人不痛快,给冷脸子你看。有两句话,还是我自己来跟你说吧。”
这是指西太后,一见了丽太妃,总是冷冷地爱理不理。太后如此体恤,她又感激、又酸楚,强忍着眼泪答道:“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只怕我今生报答不尽了!”
“你别这么说。”东太后的语气极平静,“我也不是对你特别好。对你好,也只能摆在心里,宫里这么多人,不能让人说我偏心。只是大行皇帝临终之前,一再嘱咐,要我好好儿照应你。你也该想着他身后还不放心你,自己当心自己的身子。象驾崩的那一天,你生了那么个拙主意,万一发觉得晚了,一口气接不上,你倒是落了个殉主的美名儿,叫我将来可怎么有脸见大行皇帝?”
这一番话责备得很严,丽太妃十分惶恐,双膝一跪,涨红了脸说:“太后教训得是。从今以后,我一定时刻记着太后的话。”
“对了,这你算是明白了,起来吧!”东太后极欣慰地说,“我还告诉你一句话,你带着大格格,九月二十三跟我一起回城。这一趟回去,也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路上也舒服不到那儿去。你趁早把身子养养好,才吃得了这一趟辛苦。”
“是!”丽太妃站起身问:“太后喝什么?我这儿还剩下一点儿好‘碧螺春’,沏了来你尝尝。”
“不必了!我得走了。”东太后起身又说:“我把双喜留在这儿,让她陪着你说说话,解个闷儿。”
这就是东太后的以德服人。丽太妃送了她回来,不住感叹,如槁木死灰般的一颗心,也渐渐萌发了一丝生趣,她留双喜在那里吃饭。各宫妃嫔都自己有小厨房,银米食料,定下分例,按月或按日支领,丽太妃占便宜的是有个大格格,皇女的分例仅次皇子一等,并在一起支用,相当宽裕。而且大行皇帝在日,除了正膳由御膳房伺候以外,消夜小饮,常由这里当差,掌勺的宫女,手艺极高,所以丽太妃宫中的饮馔精洁是有名的。这天为了巴结双喜,小厨房里特别做了几样好菜,小锅烹制,一离火就上桌,光是这一点,就是御膳房貌合神离,虚有其表的大件菜所不及的,因此,双喜以作客的身分,摆脱拘束,放量吃了一顿好的。
吃得太饱,须饮加姜熬浓的普洱茶消食,才喝了一碗,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沉默得太久的丽太妃,难得有此心境比较开朗的一天和可以谈得来的一个伴侣,所以听说双喜要走,顿觉黯然,怯生生地只把一双仿佛充满了离绪别意的眼睛望着她。
双喜原就舍不得走,再看到她的神情,益觉于心不忍,便把心一横说:“反正我是奉了旨的,今儿不回去也不要紧。跟太后去回一声就是了!”
这一说,丽太妃愁眉顿解,立刻叫了一个太监到烟波致爽殿去奏禀,说双喜奉懿旨陪伴丽太妃,得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去。
宫女在妃嫔卧房中陪夜,照例是在床前打地铺,丽太妃不肯委屈双喜,要让她一床睡。这张七尺宽的红木雕刻、螺甸镶嵌的大床,大行皇帝曾经睡过,双喜不敢僭越,于是另外移了张藤榻来,铺好被褥,关上房门,丽太妃和双喜都卸了妆,却还不肯上床,坐着闲谈。
一灯荧然,两心相照,丽太妃凄凄恻恻地吐露了无限幽恨。双喜无法安慰她,她也不曾希望从双喜那里得到什么安慰,能有一个人以同情的态度倾听她细诉,在她便觉得是很难得的了。她早就看出,天下最势利的地方,莫如深宫,承恩得宠时,没有一个人不是把她捧得如凤凰似地,一旦色衰宠歇,所见到的便都是冰冷的脸,除非有权势,而权势如今在“西边”手里,倘非太后调护,只怕命运还要悲惨。
“唉!”神色凄黯的双喜叹口气,“说来说去,大行皇帝不是这么早归天就好了!”
“这就是那两句诗了:”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怨长门?‘“
一提到此,正好触及双喜的疑团,随即问道:“丽太妃,你不是要给我讲一讲那两首诗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念老念的,连鹦鹉都听会了!”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念念那几首诗,心里就好过些。”丽太妃又说,“是大行皇帝教我的,我模模糊糊也懂,可是要叫我讲,我就讲不上来了。”
“说个大概的意思吧!”
丽太妃想了想答道:“这一共是六首诗,题目叫做《古意》,是咱们大清朝刚进关的时候,江南一个姓吴的才子作的。大行皇帝跟我说,这六首诗,大概是指顺治爷的一个废了的皇后,怕犯忌讳,故意安上那么一个题目。”
“诗里可说的什么呀?”
“那还有什么?无非红颜薄命四个字。”
谈到这里,双喜始终还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丽太妃爱念这几首诗的原因,却是明白了,必是这些诗中的意思,恰与她心里的感触相同,正好借它来诉自己的苦。
但是,那是个废了的皇后,这是个得宠的妃子,何能说得到一处?双喜真个越弄越糊涂,想一想好象有一点相同,便即问道:“顺治爷可是跟大行皇帝一样,也是年轻轻的就驾崩了?”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6 )
“是啊!”
“多可惜!”双喜忽有感慨,“当皇上都是天生来的福命,可是坐不了几年江山,就撒手去了,想想真是没有意思。”
“就是这话罗!所以,”丽太妃忽然问道:“双喜,你今年多大?”
“十九。”
“那还得几年。不过,也说不定。”
“丽太妃,”双喜忍不住抢着追问,“你说的倒是什么呀?”
“我是说,多早晚才能放你出宫?”丽太妃握着她的手,很恳切地说:“太后宠你,又是位最能体恤人的,一定不会耽误你的青春,早早放你出宫,多半还会替你‘指婚’,那时你可拿定了主意,千万别贪图富贵人家,宁愿清寒一点儿,顶顶要紧的,得拣个年纪轻,无病无痛的,一夫一妻,白头到老,比什么都强。”
双喜知道这是丽太妃亲身经验的肺腑之言,便也顾不得害羞,微红着脸,十分感谢地说:“丽太妃,你给我这几句话,可真比金子还贵重!太后倒是问过我,说是愿意拣个什么样的人家?”
“你怎么说呢?”
双喜低着头答道:“我不肯说,太后逼着非说不可,我就说,一个包衣人家的女儿,还能拣吗?太后说:包衣又怎么样?包衣当大官儿的也多得很,全看有人照应没有。太后又说,你要是觉得包衣身分低,我给你指一个‘上三旗’的,三等‘虾’里头,年轻没有成家的多得很,你要愿意,我给你挑一个。只要肯上进,还结个十年八年,放出去当‘将军’,那就跟督抚并起并坐了。如果你贪图眼前舒服,我在内务府里替你找,再派上一两桩好差使,那也行。你自己说吧!”
“你又怎么说呢?”
双喜抬起头来,反问一句:“你想呢?”
双喜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不言可知,是想指配一个“上三旗”的三等“虾”——三等侍卫,将来说不定出将入相,便好受一品诰封。
于是丽太妃想了想,这样劝她:“‘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我不能说你的打算不对。不过我总有这么一个想法:亲事总要相配。谁要是觉得自己委屈了,或者高攀了,心里拴着个疙瘩,迟早会出毛病。把夫妇之情弄拧了,那可是神仙都救不了的心病,弄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女人。”
双喜很细心地琢磨着她的话,颇有领悟。说觉得自己委屈了,譬如英俊多才的贵公子娶个丑媳妇,或者年轻貌美的富家小姐嫁个人才不出众的寒士,心里千万个不情愿,一见了那口子,先就生气,这当然是怨偶。但说觉得自己高攀了,心里也会拴个疙瘩,这话,他人就见不到了。细想一想,自己果然嫁了个“上三旗”的名门之后,时时刻刻记着身分配不上人家,但凭太后指婚,拿鸭子上架,疑惑那口子嘴上不说,心里抱屈,这一来,自己必是老觉得欠了人家一点儿什么似的,那还有一天舒坦的日子好过?
“嗳!”双喜以一种庆幸未犯错误的欣快声调说道:“多亏你这几句话,我算是想明白了。”
这样的神态和语言,对丽太妃是安慰,也是鼓励,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活着,对别人还有点儿用处。于是笑着问道:“你怎么想明白了?说给我听听!”
双喜的想法,实在很简单,就是丽太妃所说的那一个“配”字,“匹配”才是“良缘”,要嫁一个身分相等、家世略同,不必太聪明能干,但心地厚道,肯上进的人。只是这番想法,到底还不好意思细说,只红着脸笑笑答道:“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我也不打算求太后的恩典。”
这样的表示,不难看出她内心中所持的态度,丽太妃在欣慰之外,也有浓重的感慨,都说“不幸生在帝王家”却不知嫁在帝王家,更为不幸。
两人心里都有许多事在想,一个在回忆过去,一个在憧憬未来,因此脸上的表情也大不相同,直待烛花轻声一爆,才把她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不早了!丽太妃请安置吧!”
丽太妃摇摇头:“你要是困了,你先睡吧!我还坐一会儿。”
“那我就再陪你聊一会儿。”
“不!”丽太妃说,“你别管我,我每天都是这个样,有时一坐就是整夜。”
双喜一惊,“一坐就是整夜,那怎么行?”她又很郑重地说:“丽太妃,你可千万不能再糟蹋自己了!”双喜激动了:“你这样子,让太后伤心,除了一个人以外,谁都会替你伤心。”
这话使她动容,想一想自己虽斗不过,而且也无意去斗“这一个人”,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叫“这一个人”暗暗称快,而让其余的许多人伤心!所以她再一次鼓励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就睡吧!”她说,“我试一试,看看能把心静下来不能?”
第二天一早,双喜道谢辞去,回到烟波致爽殿,把丽太妃感激东太后苦心回护,以及决心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的话,悄悄密陈。有了这样一个结果,东太后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少不得又把双喜夸奖一番。
接着谈到她衔命遍访各宫的情形,东太后又与西太后商量,定了八月二十起始,各宫妃嫔,陆续启程。然后把敬事房首领传来,命他分别通知内务府和各宫,各自准备。这里面有许多琐碎的细节,大部分是各宫妃嫔为了自己方便而提出来的要求,需要太后亲裁,足足忙了两天,才得料理清楚。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7 )
但这是东太后在忙,西太后有意不问这些宫闱琐屑,她所留心的是臣工章奏。这天内奏事处递上来一个黄匣子,打开一看,第一道奏折,具衔“山东道督察御史”董元醇,原以为是纠弹失职官员,看不了数行,瞿然动容,不由得念出声来:“窃以事贵从权,理宜守经。何谓从权?现值天下多事之秋,皇帝陛下以冲龄践阼,所赖一切政务,皇太后宵肝思虑,斟酌尽善,此诚国家之福也!臣以为即宜明降谕旨,宣示中外,使海内咸知皇上圣躬虽幼,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左右不能干预,庶人心益知敬畏,而文武臣工,俱不敢肆其蒙蔽之术。俟数年后,皇上能亲裁庶务,再躬理万机,以天下养,不亦善乎?虽我朝向无太后垂帘之仪,而审时度势,不得不为此通权达变之举,此所谓事贵从权也!”
念到这里,西太后停下来想了一下,看这道奏折的措词,是暗指顾命八大臣专权,对太后垂帘的理由,说得还不够透彻,且看他“理宜守经”说的是什么?于是接着往下念道:“何谓守经?自古帝王,莫不以亲亲尊贤为急务,此千古不易之经也,现时赞襄政务,虽有王公大臣军机大臣诸人,臣以为更当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辅弼一切事务,俾各尽心筹划,再求皇太后皇上裁断施行,庶亲贤并用,既无专擅之患,亦无偏任之嫌。至朝夕纳诲,辅翼圣德,则当于大臣中择其治理素优者一二人,俾充师傅之任,逐日进讲经典,以扩充圣聪,庶于古今治乱兴衰之道,可以详悉,而圣德日增其高深,此所谓理宜守经也!”
念完这道奏折,她的心境就如当年听到被选入宫的消息时那样,除了一阵阵的兴奋以外,只觉得茫然不知所措。上这奏折的董元醇是怎样的一个人?这道奏折的本意,是与顾命八大臣作对,还是为恭王说话,或者目的在窥探意旨?难以分明。同时她也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折子,是照一般的惯例发下去,还是在召见八大臣时当面交代处置办法,如果是这样做,又该如何交代?
她的心里乱得很,好久才能静下来,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这件大事,无论如何,非先跟东太后商量不可。
等把这道奏折的内容讲清楚了,东太后脱口说道:“这个折子,好象专为六爷说话似地。”
这是旁观者清!西太后心想,本来所陈的三件事之中,所谓“理宜守经”一说,“更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理由十分牵强。但是,这一来倒却好证明不是恭亲王的授意,如果他要指使言官,上折试探,有的是好笔墨,不会找到这么个文字不痛不痒的人来出面。
于是她说:“算起来,六爷怕是今天,明天才得到京。这个姓董的御史,不会是六爷找出来的人,也许京里已经有了风声,这姓董的特意来这么个折子。”
“这姓董的是什么人啊?”
“谁知道呢?”西太后又说:“火候还不到,夹生的端上桌来,可真难吃了!”
她是说,这垂帘之议,发之太早,反难处置。东太后亦深以为然,想了想说:“咱们先把它‘留’下吧!慢慢儿再看。”
这个办法,恰与西太后的打算相同。她的用意是有所等待,等待恭王到京以后有消息来,同时要等待顾命八大臣表示态度,以逸待劳,较易措手。
因此,第二天一早,军机章京到内奏事处领折,逐件核对的结果,前一天的奏折就少董元醇的一件,而“奏事档”上写着一个“留”字,表示“留中”。
曹毓瑛早就料到西太后会作此处置,因此等领折的章京回来,他先问了一句:“全领回来了?”
“‘千里草’的那件‘留’下了!”
他还要说什么,对面八大臣治公的那间屋里,已经有了步履声,咳嗽声和吐痰的声音,便不再开口,心里在估量,等回明了领折的情形,会有怎样的反应。
果然,对面立刻就派人来请了。曹毓瑛到了那里,请过了安,然后把领回来的折子呈了上去,同时说道:“董元醇封奏一件,没有发下来。”
一听他这话,杜翰第一个就勃然作色,“这怎么行?”他大声嚷道:“这道折子不能留中的!”
载垣也表示不满:“全是这样子,把折子留下,咱们还能办事吗?”
肃顺则比较沉着,摆一摆手说:“慢慢儿商量!慢慢儿商量!”
曹毓瑛很知趣,知道他们有许多话是不肯在他面前说的,所以退后两步,请个安转身离去。刚回到自己屋里,只见杜翰走了出来,大声喊道:“来人哪!”
于是有个苏拉赶紧奔了过来,垂手喊一声:“杜大人!”
“你到内奏事处,跟他们说,昨儿送上去的折子,还少一件。跟他们要回来。”杜翰又加了两个字:“快去!”
那苏拉答应着,疾步而去,不久回来复命,说内奏事处已经到太后那里去要了。要到了立刻送来。
又过了不久,内奏事处的太监来回报:“董元醇的折子‘西边’留着看!”
载垣冷笑一声,没有作声。其余的几个大老,因为肃顺有“慢慢儿商量”的话,一时也不便表示意见。当天照常处理政务,把董元醇的这个折子,暂时就搁下了。
在宫里,东西两太后却又关起门来在密议。内奏事处根据赞襄政务大臣的通知,去要那个折子,已颇惹得西太后不快,奏章“留中”,诚然不合常规,但毕竟是君上的一种特权,这个特权运用得妙,可以化戾气为祥和,当然,特权只好偶一为之。象董元醇这个奏折,西太后在经过前一天晚上,灯下独自思考的结果,原准备长此搁置,不作任何批答,等恭王有了消息来再说。这“留中不发”,亦无任何结果,在军机处的术语,叫做“淹了”,既为大水淹没,谁也不必再去探问下落,同时谁也没有责任,所以是不会有冲突发生的。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8 )
现在顾命八臣,不肯让这个折子“淹了”,那就逼得西太后非处置不可了。照她的意思,下一天召见,准备公开表明,接纳董元醇的建议,但处事一向平和的东太后,(奇.书.网-整.理.提.供)认为这样的表示太强硬了,恐怕“做不通。”
谈到实际效果,西太后不能不认真考虑。估量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力量,还不到说一不二,要如何便如何的程度。这样,不能不想一个迂回缓和的办法。
于是,她想到了恭王,随即又想到绝妙的一计,喜孜孜地对东太后说道:“咱们来个‘花花轿子人抬人’!”
这是句南方的俗语,只到过广西的东太后不知意何所指?
便说:“你别跟我打哑谜了,有主意就干脆说吧!”
“咱们一件一件商量。先说给皇帝添派师傅……。”
“那是应该的。”东太后打断她的话说,“这用不着商量,只让大家保荐能当师傅的人就是了。”
“好!”西太后用长长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同时又说:“这是一件,商量定了。再说垂帘——那些人一张嘴就是‘祖宗家法’,家法可也不是那一朝祖宗一手定下来的,时世不同,该变就得变,怎么个变法儿,咱们没有主见,让大家公议好了。国有大政,下王公大臣会议,不也是‘祖宗家法’吗?”
“这话不错。可有一件,‘他们’人多,七嘴八舌,斗口斗不过他们,这个办法还是不管用。”
“不要紧,我另外还有办法。”西太后很得意地说,“用人的权柄在上头,‘简派亲王一二人’,帮着顾命大臣办事,谁能说不行?咱们现在先让他们写旨,把简派亲王的名字空着,回头就填上六爷的名字,或者再加上七爷。这一来,会议的时候,六爷自然就会布置,预先安下人,不怕斗不过他们。”
东太后这才明白那句俗语的意思,是先把恭王抬起来,再由恭王来抬两宫。这一个彼此援引的办法,看起来比较光明正大,而且也不伤和气,东太后自然赞成。
于是第二天上午召见时,西太后把董元醇的折子发了下去,说了处理的办法,吩咐:“写旨来看!”
顾命八臣,相视失色。载垣首先提出抗议:“启奏太后,这个折子不该这么办。”
刚说了这一句,西太后用极威严沉着的声音,把他打断:“那么,你们说,该怎么办?”
杜翰有一套话要说,便想越次陈奏,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把他的衣服拉了一把,一看是肃顺,就不作声,让他去说。
“奴才几个下去商量定了,写旨上来。”
这是虚晃一枪,西太后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旨意既已述明,不必多说,让他们写了旨看,有不妥地方,另作指示,也还不迟,所以点点头说道:“好吧!你们下去,照这个意思,商量好了,写一个‘明发’来看。”
这八大臣退出烟波致爽殿时,一个个脸色铁青,默然无语,但心里有个相同的想法:这是恭王与西太后密议的结果。有些人甚至认为西太后所指示的处置办法,也是预先说好了的,因为他们不相信她会如此“内行”,所说的话,不但合于体制,而且恰中符节。
到了军机直庐,杜翰首先吩咐,保持警戒,把仆从苏拉,一律驱得远远地。等关上房门,端华第一个先嚷了起来:“如何?我说恭老六这一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果不其然。这还是第一步,不给个下马威,后面的花招儿还多着哪!”
“闲话少说。”载垣愤愤地说了五个字:“写‘明发’痛驳。”
大家都无异议,接着便开门请军机章京来写旨。这天的领班是新近从京里调来的吴兆麟,当差很巴结,可是行情却不大摸得清楚。他把董元醇的“敬陈管见”一折拿了回来,跟他班上有数的几个好手一商量,大家早存戒心,都不愿意办这件烫手的案子,异口同声地表示,非他的大手笔不可。于是吴兆麟也就当仁不让了。
他握着笔心里在想,所谓“痛驳”,不过在道理上驳倒了事,措词不妨婉转,这也是多少年来尊重言官的传统。因此,简简单单地一挥而就,用的都是四平八稳的套语。写完又找同事来斟酌,大家都说“很妥当”,他自己也觉得毫无毛病,随即送了上去交差。
那知载垣才看了两三行,双眉就打了个结,等到看完,大摇其头:“不行!不能用!”
焦祐瀛与军机章京的关系不同,赶紧为吴兆麟回护,“看一看,看一看!”他走上来说,“有不妥的地方,改动一下子。”
“甭看了!”载垣把原折和旨稿一起递了过去,用“麻翁”这个昵称对焦祐瀛说:“麻翁,你来动手弄个稿子吧!痛驳!非痛驳不可。”
吴兆麟一听这话,讪讪地退了出去。这一下,焦祐瀛想不动手也不行了,略略思索了一下,有了个大致的意思,便即下笔,连写带改,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脱稿。
稿子仍旧由载垣先看。因为是“明发上谕”,第一段照例撮叙原折案由,以明来源,没有什么看头。第二段一开头就说:“我朝圣圣相承,向无皇太后垂帘听政之体,朕以冲龄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御极之初,何敢更易祖宗旧制?”看到这里,载垣击节称赏:“这才是大手笔,几句话就击中了要害!”说着他又把这一段文字念了一遍。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9 )
“果然好!”肃顺也称赞:“立言得体。”
听得这话,焦祐瀛脸上飞金,笑容满面地谦虚着:“那里,那里?王爷和中堂谬奖了。”
“别客气了!”端华提议:“干脆让麻翁自己念吧。”
于是焦祐瀛从载垣手里接过自己的稿子,站在中间,扯开他那天津卫的大嗓门,朗朗诵念:“且皇考特派怡亲王载垣等赞襄政务,一切事件,应行降旨者,经该王大臣等缮拟进呈后,必经朕钤用图章始行颁发,系属中外咸知。其臣工章奏应行批答者,亦必拟进呈览,再行发还。该御史奏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殊属非是!”
这一段念完,焦祐瀛停下来等待批评。景寿本想说话,“御赏”和“同道堂”两方图章,是两宫受大行皇帝亲手所赐,抹煞这个事实,有欠公平,而且出以幼王的口气,也有伤忠厚。
只是他向来口齿拙讷,未及开口,杜翰已大赞“得窍”,其余的人,哗然附和,景寿就再也无法启齿了。这时焦祐瀛又精神抖擞地“痛驳”另简亲王之议,他是这样写的:“伏念皇考于七月十六日子刻,特召载垣等八人,令其尽心辅弼,朕仰体圣心,自有深意,又何敢显违祖训,轻议增添?该王大臣等受皇考顾命,辅弼朕躬,如有蒙蔽专擅之弊,在廷诸臣,无难指实参奏,朕亦必重治其罪。以上两端关系甚重,非臣下所得妄议。”
“不错!这‘非臣下所得妄议’,前面也说得很透彻。不过……。”载垣说到这里,环视诸人,作了个征询意见的表情。为了迎合载垣,杜翰很直率地说:“似乎还不够一点儿!”
“对了。”端华也说,“我听着也象是少了一两句话。好有一比,好有一比……。”
他的比方没有想出来,肃顺不耐烦了,手一挥,向焦祐瀛说道:“不必客气,给加两句训斥的话!这姓董的,心眼儿太脏!”
“嗯,是!”焦祐瀛口里答应着,脸上却有踌躇之色。
“麻翁,”杜翰指点他说:“来两句诛心之论,再断然痛斥一句就行了。”
大家都如此说,焦祐瀛便也不暇多推敲了,坐下来提笔在“朕亦必重治其罪”之下,添了两句:“该御史必欲于亲王中另行简派,是诚何心?所奏尤不可行!”
这一添改,端华大叫:“痛快,痛快!”除了景寿默不作声以外,其余的亦都表示十分满意。
最后还有一段,是关于“朝夕纳诲”的,也一概严词驳斥。这一节,在原折就是个陪衬,无关宏旨,所以驳斥的理由,亦就不暇去推敲了。
定稿以后,载垣吩咐:“立刻缮具,马上送进去。”
为了求迅速,焦祐瀛亲自到军机章京办事处所去料理。谕旨的款式,“廷寄”每页写八行,“明发上谕”每页写六行,每行的字数都有一定,因此眷清的时候,可以算准字数,分别抄缮,等找齐并在一起,上下合拢,只字不错,这有个专门称呼,叫做“伏地扣”。焦祐瀛原是弄惯了这一套的,亲自指挥之下,自然丝丝入扣。须臾抄成,他跟吴兆麟两人,一个看,一个读,校对无误,随即装入黄匣,送到内奏事处,转递进宫。
西太后才看了几行,脸色大变,再看下去,那双捏着奏折的手,不断发抖,及至看完,竟顾不得太后的仪制,霍地站起身来,带翻了放在茶几上的黄匣,也不管了,踩着“花盆底”,结结阁阁一阵急响,直奔东暖阁。把走廊上的宫女们吓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时刚传完膳,东太后正喝着茶,拿枝象牙剔牙杖衔在嘴里,一看西太后冲了进来,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形容可怕,慌忙起身问道:“妹妹,怎么啦?”
“姐姐,你看,”西太后使劲把那道“明发”一甩,“简直要反了!”
东太后知道事态严重,自己对自己说,要稳住了!因此她先不作任何表示,从西太后手里接过谕旨,摊在炕几上,细细看了下去。
她肚子里的墨水有限,但这些奏折和上谕上习用的套语,听也听熟了,所以看得虽慢,却没有不明了的意思。等到看完,自然也很生气,“这真是不成话!”她指着最后一段又说:“就象‘朝夕纳诲一节,皇考业经派编修李鸿藻充朕师傅,该御史请于大臣中择一二人,俾充师傅之处,亦毋庸议!’这简直就不讲理嘛!皇帝不能只有一个师傅,说请添派一两个人,那儿说错啦?怎么也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亦毋庸议’呢?”
“哼!”西太后冷笑道:“这在他们又算得了什么?连咱们姐儿俩,他们都没有放在眼里,把‘御赏’和‘同道堂’两个图章,愣给拨皇帝帐上!这还不说,什么叫‘奏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殊属非是’?打狗还看主人面,皇帝能用这种口气训斥董元醇吗?姐姐,这几个混帐东西,无父无君,皇帝要落在他们手里,你看会调教成一个什么样子?还不调教得忤逆不孝吗?那时候还有咱们过的日子吗?”
东太后细想一想,果然,“殊属非是”这种话,等于皇帝反对太后,大为不妥,于是摇着头说:“是啊,实在不象话!”
“还有,”西太后又指着第二段说“另行简派亲王,一起办事,这话又那儿错了?怎么问他:”是诚何心?‘,哼!“她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嘴角两条弧线,斜斜垂下来,十分深刻,微微点着头,慢慢说道:”我倒明白了!“东太后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怔怔地望着她,只觉得她的脸色越看越叫人害怕,于是便低声劝慰她说:”妹妹,闹决裂了不好,你总要忍耐!“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10)
一听这话,西太后大起反感,但是她极快地把一股怒火压了下去,很冷静的体认到一个事实,东太后和皇帝,现在正在对她最有用的时候,无论如何,不可自己先生意见。因此她特别摆出一副顺从的面貌,深深点头,先表示接受劝告。但是,话还是要说,“姐姐,”她也放低了声音,“事情到这个样子,咱们可一步走错不得,要不然,那可真难说了。”
听她这话后面似乎隐藏着不测之祸的语气,东太后吓得怦怦心跳,伸出一只冷汗的手,捏着西太后的手腕问道:“妹妹,你说明白一点儿!”
“你总听大行皇帝讲过,咱们大清朝开国的时候,那些事儿吧?”
“听说过啊!难道……?”东太后想到那些诸王砍杀的骨肉之祸,打了个寒噤,说不下去了。
西太后似乎未曾看见她的神色,管自己说了下去:“载垣这个王爵怎么来的?还不是当年老怡王帮着雍正爷的功劳吗?”
一提到雍正朝的伦常剧变,东太后越发心惊胆战,“妹妹,”她颤声问道:“你说,他们敢那样子吗?”
“有什么不敢?”西太后逼视着她说,“你倒想一想,那一朝的军机大臣,胆敢阳奉阴违,不照上面交代的话写旨?又有那一朝的军机大臣,胆敢公然来要留中的折子?六爷那么精明强干的人,他们都敢跟他作对,还怕着咱们孤儿寡妇什么?”
这倒不是她故意吓人,说实在的,她内心中亦有此恐惧,尤其因为绝大部分的禁军在载垣、端华、肃顺三个人手里。东太后还想不到此,但已被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那,妹妹,那该怎么办呢?我看,总得要忍,等回了城再说。”
“回了城是回了城的话。”西太后毅然决然地说道:“还是要召见,问个明白。”
“不,不!”东太后摇着她的手说:“慢慢儿再说。一下碰僵了,反而逼出事来。”
西太后当然希望激起她的愤怒,好联成一条心来对付这跋扈的八臣,但是也不希望她过于胆小软弱,所以特意用不在乎的口气鼓励她说:“姐姐,你别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凡事有我!”
东太后无可奈何,只一再叮嘱:“回头好好儿说,话别太硬了!”
“我懂!”西太后说了这一句,走出东暖阁,传懿旨:“请皇帝来!换上袍褂。”
皇帝跟小太监正在后苑斗蟋蟀,玩得正起劲,听说太后传唤,老大不愿。但张文亮知道,要换袍褂,是有正经大事要办,于是又哄又骗地把皇帝弄出了后苑,等换好衣服送到殿中,两宫太后已端然坐在御案后面等候,同时顾命八大臣也已应召而至了。
在西太后,自然知道这一次见面,必有一番激烈的争执,东太后是个在这种场合,派不上用处的人,一个人对付八个人,舌战群儒不见得能占上风,所以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至于顾命八臣,原来还存着一个想法,以为两宫召见,可能是对这道“明发上谕”的内容,要讨价还价一番,果真如此,为皇帝添派师傅,自然可以让步,此外两点,特别是简用亲王一节,决无通融的余地。其后接到来自烟波致爽殿的太监的报告,说是西太后怒不可遏,这才知道不是什么讨价还价,而是根本作不成交易。事到如今,如箭在弦,肃顺把载垣、端华找了来,匆匆商谈了一番,然后载垣又把杜翰拉到了一边,耳语了几句,才一起进见。
因为各存戒心,所以一上来的气氛就显得异样地僵冷难堪,连六岁的小皇帝都觉察到了。平时随两宫临御,总显得有些不安分,要东太后不断叮咛哄骗,甚至轻声呵斥,才能安静下来,这天在东太后身边,不言不语,只是仰着头,以畏怯的目光,看着他生母的深沉的脸色。
行过礼起来,有片刻的僵持,然后西太后以严厉的眼色,慢慢从八大臣脸上扫过,用极冷的声音问道:“这道上谕,是谁让这么写的?”
“是臣等共同商定的。”载垣这样回答。
“你们都是国家大臣,在内廷当差多年,我倒要问你们,什么叫‘上谕’?”
这话问得很厉害,如照字面作最简单的解释:“上面所谕”,那么这道明发就显然违旨了!载垣一时无从置答,便把身子略闪了闪,这是一个暗号。
于是杜翰越次陈奏:“跟圣母皇太后回奏,皇帝出面所下的诏令,就是上谕。”
“对了,皇帝还小,所以……。”
“所以,”杜翰抢着说道:“大行皇帝才派定顾命大臣,辅弼幼主。”
这样子不容“上头”说话,岂止失仪,简直无人臣之礼,照“大不敬”的罪名,不死也可以充军,而杜翰居然就这样做了!两宫太后相顾失色,尤其是西太后,那股怒气一阵一阵往上涌,差点就按捺不住。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了下去,只暗暗咬着牙在心里说:我非垂帘听政不可!等把权柄收回来了,看我收拾你!
这一转念间,她复趋冷静,冷笑一声:“哼!你们辅弼得好!借皇帝的口气训斥太后,天下有这个理吗!”
这时载垣又说话:“上谕上,并无对太后不敬之词。”
“那么,这‘殊属非是’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那是指斥董元醇的话。”
“董元醇为什么该指斥?”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11)
“因为,因为董元醇莠言乱政。”
这“莠言乱政”四字,西太后不大听得懂,但也可以猜得出来,便问:“董元醇的话错了吗?错在那儿?”
载垣未及开口,肃顺已作了回答:“董元醇的错在那儿,谕旨上已说得明明白白,请太后自己看好了!”
他的声音很大,且以突出不意,把小皇帝吓得一哆嗦,越发往东太后怀里去躲。西太后一眼瞥见,更生警惕,如果不能垂帘听政,幼主在他们肘腋之下,唯有俯首听命而已。
这一转念间,她更坚决也更冷静了,拿起了道上谕看了看说:“好!那我问你,替皇帝添派师傅,这也错了吗?难道皇帝在书房里,只有一位师傅?”
提到这一点,东太后也有话可说了:“师傅是要添派,大行皇帝在日,就跟我提过,说还要找道德好、年纪长的大臣,派在上书房当差。”
“你们听见了没有?”西太后看着杜翰又说,“别人不知道,杜翰总该知道,当初先帝的师傅,除了你父亲以外,还有几位?”
“奴才知道。”肃顺很随便地接口,“大行皇帝跟母后皇太后说的话,跟奴才也说过,说过还不止一遍,不过那得等回了城再办。此刻是在行在,皇上也刚启蒙,李师傅一个人尽够了。”
“就算一个人够了,难道说都说不得一句?”
这是针对“亦毋庸议”那句话所提出的反驳,而肃顺居然点头承认:“对!说都说不得一句。凡此大政,奴臣几个受大行皇帝的付托,自然会分别缓急轻重,一样一样地办,非小臣所得妄议。而且董元醇也不是真有什么见解,无非闻风希旨,瞎巴结!”
这一番话说得西太后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厉声训斥:“你们八个太跋扈了!不但一手把持朝政,还想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你们眼里还有皇帝和太后吗?”
肃顺丝毫不让,抗声答道:“本来请太后看折子,就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既怒且惊,还怕是自己听错了,所以追问一句:“什么?”
那里是听错了?肃顺用极大的声音又说:“顾命之臣,辅弼纳主,不能听命于太后,请太后看折子,原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气得发抖,东太后也是脸色发白,惊恐莫名,小皇帝更是两眼睁得极大,齿震有声。这副可怜相,看在西太后眼里,顿生无限悲痛,而从悲痛中又激生了责任感和勇气,于是态度更加强硬了。
“皇帝在这里,”西太后指着幼主说,“他还不会说话,你们自己看吧,六岁的孩子离不了娘!不是我们姐妹俩替他作主,谁替他作主?”说到这里,她把董元醇的原折和拟进的上谕往前面推了一下:“你们可听清楚了,我现在传皇帝的旨意,把这些折拿回去,照昨天所交代的话,重新写旨!”
争了半天,又绕回原来的地方!载垣和肃顺非常懊恼,互相对看了一下,是用眼色来商量如何处置,这时杜翰又感到自己该说话了,踏上一步,扬着脸说:“国事与家事不同。请太后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哼!”西太后冷笑道:“太后的话说了不算,皇帝可又太小,还不懂事。照这样子,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
何必还要问我们姐妹俩?“
这几句话,语气比较平和,但驳得极有力量,顾命八臣一时都作不得声。最后是杜翰愤愤地说了一句:“太后如果听信人言,臣不能奉命!”
“你要抗旨吗?”西太后厉声责问。
“臣不敢抗旨,可是请太后也别违反祖宗家法。”杜翰的声音也不轻。
当此开始,一句钉一句,各不相让,争辩的声音也一句高似一句,若大的殿廷似乎都震动了。太监宫女,无不惶然忧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就是大行皇帝在日,遇到丧师失地的军报递到,龙颜震怒,拍案大骂,也不致如此令人惊恐。
太监宫女都是这样,小皇帝更可想而知了。在他眼中,那八个人其势汹汹,似乎要动手打人似的。他想问一问,却容不得他开口,他想找着张文亮带他去躲起来,却又看不见张文亮的人影,而且被母后紧紧搂着,也不容他躲开。
于是他只有忍受着恐怖。尤其是见了肃顺的那张大白脸,不断想起别人为他所描摹的奸臣的恶相,所以只要肃顺一开口、一动脚,他先就打个寒噤。偏偏肃顺越争越起劲,忘其所以地一步一步走近御案,小皇帝的紧张恐怖终于到了极限,“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同时把东太后的身上都尿湿了。
这一哭,两宫太后,顾命大臣无不大吃一惊。东太后心疼小皇帝,倍觉凄惶,但是,她为愤怒所激,脸上不肯露出软弱的神色,一面拍着小皇帝的背,一面大声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有话留着明儿再说。”
载垣、肃顺、端华和杜翰,都没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皇帝都吓得哭了,心中也不免惶恐抱歉,因此默无一言,跪安退出。
当然,没有一个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军机直庐,大家也都懒得开口。好久,载垣才说了一句:“无趣得很!”
“明儿怎么样呢?”杜翰问说。
“不是说‘留着明儿再说’吗?”端华大声说道,“明儿看吧!反正宁可不干这个差使,也不能丢面子。”
“四哥!”肃顺不悦,“你就是这个样,说话总是不在分寸上。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咱们遵祖制、受顾命,替国家办事,不能不据理力争。董元醇这个折子要驳不掉,马上就另换一班人到这儿来了,咱们倒不如趁早告假,回家抱孩子去!”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12)
肃顺这一番话,等于提示了一个宗旨,董元醇“敬陈管见”一折,非照已送上去的旨稿交发不可,没有丝毫调和的余地。
不过肃顺对端华所说的话,细细推敲,也仍旧有着争面子的意味在内,或者说是为了保全威信。肃顺非常了解,自己树敌太多,必须掌握绝对的权力,维持全面的威信,才可以长保禄位和安全。如果不能“挟天子”,不但不能“令诸侯”,而且“诸侯”必会“清君侧。”因为有这样的警惕,他感到事态严重,必得对未来的情况,作个确切的估计,想好应付的步骤。
于是这天下午,等午睡起来,他派人把载垣和端华请了来,在水阁中秘密商议,摒绝婢仆,由他的两个宠妾,亲自伺候。
未谈正事以前,载垣就已想到要商量的是什么,所以提议把杜翰找来一起谈,“继园是一把好手,挺卖力的。”他说,“咱们诸事不必瞒他。”
“不!”肃顺使劲摇着头,“就咱们三个好了。”停了一下他又说,“有些事,只能咱们三个心里有数。”
这话中的深意,连粗鲁莽撞的端华都已听了出来,懔然改容,极注意地看着肃顺。
“这件事闹僵了!我刚才一个人细想了想,那一道‘六行’,措词也太硬了一点儿。”肃顺紧接着又说,“不过这也不必去说它了,现在咱们想办法对付明天吧!”
“就是‘西边’一个人横行霸道。得想办法把她压一压。”
“不错!我原来就打算着分见两宫,咱们得把两宫分一分,一位是正宫,一位是西宫。”
“分得好!”端华这一刻的脑筋又清楚了:“咱们给它来个‘尊东抑西’。教大家知道,谁是当家的正主儿!”
载垣也认为这是个绝好的策略,但那是往远看的长久之计,明天要对付的仍是两宫一体,看来还有一番大争辩,想到西太后的词锋,他有些气馁,“也不知她从那儿学来的?好一张利嘴!抽冷子给你来一句,真能堵得人心里发慌。”他摇摇头又说,“我看,还是得找继园,才能对付得了她。”
“何必跟她费唾沫?”端华大声说道,“这没有什么可争的!她说她要作主,就让她作主好了,看她有什么本事把谕旨发出去?”
这真是出语惊人了!能说出一句话,教人惊异深思,这在端华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而他自己却还不知道,看着肃顺和载垣相视不语、目光闪烁的神情,困惑地问道:“怎么啦?我的话又那儿错了?”
“四叔!”载垣带些开玩笑的口气说,“倒看不出,你还真行。”说着便用假嗓子哼了句摇板:“一言惊醒梦中人……。”
肃顺的两个宠妾在后房听得奇怪,原是有机要大事商议,怎么忽然哼起戏来了呢?于是赶出来一看,都抿着嘴笑了。
“行了!”载垣大声说了这两个字,转脸问女主人:“你们家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御膳房送了一桌菜,看样子还不坏。”
“喔,中秋到了,‘秋风’起了!”载垣点点头说,“既然菜还不坏,就吃吧!”
第二天一早,宫门口格外热闹,车马纷纷,揖让从容,许多平日可以不上衙门的冷曹闲官,这一天都遇到了,未曾寒暄,往往先来一句讶异之词:“咦!阁下也来了!”然后相视一笑,会意于心,彼此都是来打听消息的。
但实际上只能说是等候消息。消息最灵通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内奏事处,位处深宫,等闲难到;一个是军机直庐,虽在二宫门口,但沿袭传统,关防特别严密,禁止逗留窥探。话虽如此,平日如有事打听,也还不妨借口接头公事,找出相熟的军机章京来,略谈几句,不过这一天却绝对不行。接了吴兆麟的班的曹毓瑛,估量到将有一场大风暴发生,不管是谁,要卷入这场是非的漩涡,后果会极严重,所以特别提示同僚,预作戒备,每个人都是静悄悄地处理着分内的事务,不乱走一步,不多说一句,气象森严,显示出山雨欲来的那种异样的平静。
他那一班人,除了郑锡瀛以外,其余的无不相知有素,默契甚深,一直能够保持极圆满的合作。因为如此,有人发现了焦祐瀛的那一份“痛驳”董元醇的草稿,随即便声色不动地秘密收藏,同时悄悄地告诉了曹毓瑛。他们有着相同的看法,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的旨稿,一定会“淹了”,所以这一份草稿,便成了这一重公案中,留在军机处的唯一的档案,将来说不定会发生极大的作用。
第一步是料中了,从内奏事处“接折”回来,细加检点,前一天送上去的奏折和上谕都已发回,独缺“敬陈管见”一折和“痛驳”的旨稿。但是下一步的发展,却是曹毓瑛再也想不到的。
“琢翁!”许庚身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八位’大为负气,看样子是要‘搁车’了!”
大车下闸不走,称为“搁车”,这譬喻用在这里,不知作何解释?曹毓瑛便问了句:“怎么回事?”
“发回各件,八位连匣子都不打开,说是:”不定谁来看,且搁在那儿再说。“
“好狠!”曹毓瑛失声而道,望着许庚身半晌作声不得。
这确是极狠的一着,诏旨不经军机,便出不了宫门,这就象捏住一个人的脖子那样,简直是要致人于死地了。曹毓瑛和许庚身从这一刻起,便已确信,顾命八臣,断难免祸,因为这已构成叛逆的行为,是没有一个在上者所能容忍的。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13)
他们也很明白,这一个空前严重的僵局,唯一的一个解消的机会,系于两宫召见,而顾命八臣有所让步,痛驳的上谕能够经过修改以后发出,这样虽已伤了和气,究还不算十分决裂。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这个机会是越来越渺茫了。
于是,对面屋里的大老,也有些沉不住气了!穆荫比较持重,不希望有此僵局出现,不时踱到走廊上,望空沉思。直到日色正中,依旧没有“叫起”的消息,心里不免焦虑,这样子下去,是怎么个收场呢?
其时在深宫的两位太后,也正彷徨无主,五内如焚,想不出一条可走的路。她们从昨天下午开始,除了归寝的时间以外,一直都在一起,谈到载垣、端华、肃顺和杜翰的咆哮无礼,岂止犹有余悸,简直是越想越怕。东太后原来因为大行皇帝赏识肃顺,总多少还对他另眼相看,不管西太后如何批评他,她口头不说,心里每每不以为然,认为她是恶之欲其死的性情,说得太过分了些。但经此一场冲突,东太后对肃顺的观感,是完全改变了。
因为她有此态度上的大转变,西太后觉得正该一鼓作气,冲破难关,“反正已经破脸了!”她说,“倒不如就此办出个结果来。”
东太后没有作声。心里在想:如果能办出个结果来,自然最好,只是应该如何来办,她实在茫无所知,所以无从置喙。
“我想,明天还是要召见……。”
“不,不!”东太后急急打断她的话,“老跟他们吵架,也不成体统。而且……。”她赧然地摇摇头。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那种激烈争辩的场面,她已是望而生畏了。其实西太后自己也不免存有怯意,特别是因为东太后连在紧要关头上说一两句话的能耐都没有,靠自己一个人跟他们争,有时话说僵了,转不过圈来,也是件很麻烦的事,所以第二天召见之议,便就此打消了。
“我在想,还是得搁一搁,等事情冷了下来,比较好说话。”
对于东太后始终不改和平处置的本心,西太后深为不满,只不便公然驳她,微微冷笑着说:“咱们倒总是往宽的地方去想,无奈他们老是往狭的里头去逼。难道真要逼进宫来才罢?”
“逼宫”的戏,东太后是看过的,心中立刻浮起曹操和华歆的脸谱,同时也想到肃顺和杜翰这些人的样子,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
“你看着吧!”西太后又说,“照这样下去,说不定他们就会把咱们那两方图章硬要了去。到那一天,咱们手里还有什么?”
“那不会吧?”东太后迟疑地说。
“不会?哼,你没有看见他们写的是‘必经朕盖用图章,始行颁发。’皇帝何尝盖过那两方图章?瞪着眼撒谎都会,还有什么事不会?”
“那不给!”东太后极坚决地说:“不管他们说什么,图章决不能交出去。”
话越扯越远,谈到深夜,除却暂时搁置以外,别无善策。西太后一觉醒来,倚枕沉思,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忽生灵感,觉得暂时搁置也好,趁这几天,要把顾命大臣凌逼孤儿寡妇,甚至把皇帝吓得大哭,遗溺在太后身上的惨状,宣扬出去,让大小臣工,纷纷议论,批评肃顺这一班人大失人臣之礼。有了这样一种形势,就可以把顾命八臣的气焰压了下去,那时再来处理“敬陈管见”一折,阻碍就会少得多。
主意是打定了,却不与东太后说破,她把昨天下午送进来,已经看过的奏折都发了下去,然后拿着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所拟的旨稿,到了东暖阁。
两宫见了礼,道了早安,西太后安闲地说道:“昨儿我又想了半夜,还是照姐姐的办法,暂时搁一搁吧!”一面说,一面把两通文件递了过去,“这些东西,你收着好了。”
这是谦礼的表示,东太后相当高兴,随命双喜把它收在文件匣里。然后又谈到顾命八大臣,她们一个一个评论过去,对于“六额驸”,觉得他可怜,而杜翰则令人可恨,西太后说了句成语:“为虎作伥”,东太后不懂它的意思,于是又为她解释,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消磨了。
屋里大大小小五座八音钟,又在叮叮当当地响了,西太后无意间默数了一下,失声轻喊:“啊呀,打九下了!内奏事处怎么回事呀?”
按常例:奏折发了下去,军机处应该在八点钟——辰正时分就把拟好的旨稿送上来核阅,偶尔晚一些,也不至于晚到一点钟之久,所以西太后随即派人到内奏事处去查问,立等回话。
派去的太监回来奏报,说内奏事处也在诧异,何以军机处没有任何文件送来?已经到宫门口去查问了,等有了结果,再来回奏。
正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候,双喜来报,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求见,又说:“陈胜文说有极要紧的事回奏,请两位皇太后在小书房传见。”
小书房是西太后处理章奏的机要重地,一向不准太监宫女接近窥探,陈胜文作此要求,可知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两宫太后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准了陈胜文的请求。
在后殿花木深处的小书房里,陈胜文磕过了头,膝行数步,神色忧惶地轻声说道:“启奏两位皇太后,各衙门人心惶惶,怕要出乱子!”
一听这话,东太后先就吓出一身汗,“怎么啦?”她顿一顿足说:“出了什么事啊?”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14)
“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说顾命八位要跟两位皇太后为难,把发下去的上谕、奏折,搁着不看。”
“啊!”这下是西太后吃惊了。
“那有这种事……。”
“不!”东太后还在怀疑,西太后把前后情况连在一起想了想,已深信其事,所以打断了她的话说:“陈胜文说得不错的。我……,”她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太阳|茓上的青筋,隐隐跳动,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没有想到,他们还有这一手。”
“这一手可是太绝了一点儿!”
“哼!现在你才信我的话吧?咱们朝宽里去想,他们偏往狭的里头去逼。”西太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脸吩咐陈胜文:“很好!你再去打听,有消息告诉双喜好了。”
“是!”陈胜文又说:“两位皇太后得早早拿主意才好。”
“知道了!你下去吧!告诉他们,别满处去胡说八道。”
等陈胜文退了下去,两宫太后,相顾凄然,东太后欲言又止地好几次,终于痛心疾首地叹息:“大行皇帝驾崩,还不到一个月。唉!”
西太后不响,紧闭着嘴唇在思索着本朝的历史,可有类此的先例?应付的办法如何?想来想去,还只有康熙诛鳌拜的那一件事。但今昔异势,无拳无勇,在此时此地是一无可以作为的。
“如今怎么办呢?”东太后又说,只拿忧伤的眼神望着她。
她的思路被打断,茫然地问:“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存着我那儿的那个旨稿。”
“还存着!”
东太后一扬,“这不是办法吧?”她迟疑地表示不妥。
“除了跟他们耗以外,还有什么好办法?”
东太后默然,有句话想说不敢说。
而西太后显然是负气了,“谁也别打算让我低头!”她大声地说,脸涨得通红,“我只有两个办法。”
肯说办法就好。东太后急忙接口:“有办法就快说出来商量。”
“咱们召见他们那一班人,倒要问问他们,这样子‘是诚何心’?”
用他们旨稿上的话来质问,针锋相对,倍见犀利,是好词令,但是不过口头上徒然快意而已,东太后乱摇着手说:“不好,不好!”
“那么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难道天下就没有公议了?”
东太后倒抽一口冷气,这些办法说了如同未说,但也知道她此时是在气头上,越说越气,不如等她稍微平静一下再谈。
于是她站起身来,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说:“妹妹,我虽不中用,事情大小好歹也还看得出来。我何尝不生气,不过想到有句话,你我今天的身分倒用得着。”
东太后很少这样能够在语气中显出大道理来,西太后不由得注意了:“姐姐,你想到句什么话呀?”
“有道是‘忍辱负重’。”
“那也要忍得下去才行啊。”
“正因为不容易忍,要能忍了下去,才更值钱。”东太后又说,“妹妹,你一向比我有决断,拿得起,放得下,我就靠你了。你慢慢儿想吧!”
说完东太后就走了,留下西太后一个人在小书房里独自筹划,想来想去,手里没有可调遣的力量,一下子制不了肃顺他们的死命,这口气在热河是无论如何出不成了!
东太后在烟波致爽殿,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越想越害怕,外面却又一次一次来密奏,因为八大臣的决意“搁车”,人心非常不安,这也许是实情,也许是太监的张皇。她方寸已乱,无法细辨,只觉得有再跟西太后去谈一谈的必要。
正好西太后也出来了,两人相遇在素幔之下,同时开口,却又同时缩住了话,终于是东太后让西太后先说。
“我想把近支亲贵都找了来,咱们问问大家的意见,你看行不行?”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惜办不到。”东太后摇摇头说。
“何以呢?”
“肃顺他们说过,太后不宜召见外臣。”
“有这话?”西太后讶然地,“我怎么没有听说?”
“这是双喜不知从那儿听了来告诉我的。还有呐,六爷来了,杜翰就想拦着他,不叫他跟咱们见面,说叔嫂要避嫌疑。”
西太后越发诧异:“这话我更不知道了。”
“我怕你听了生气,没有告诉你。”
西太后投以表示心感的一瞥,把双眉皱成一结,哑然半晌,以近乎绝望无告的声音问道:“照这样子说,咱们不就是让他们给软禁了吗?”
东太后不作声,眼圈慢慢红了。
“这不是哭的事!”西太后只管自己走到廊上,望着西南天际,遥想御辇到京,群臣接驾的光景,不自觉地吐出一句话来:“到那一天,还容不得我说话?”
于是她走了回来,取出一个蜀锦小囊,默默地递到正在发愣的东太后的手里,小囊中装的是那方“同道堂”的图章,回到东暖阁,东太后亲自以抖颤的手,在痛驳垂帘之议的旨稿上钤了印,连同董元醇的原折一起发了下去。
端华的“掐脖子”的绝招,终于迫得两宫皇太后“投降”了!顾命八臣,大获全胜,喜不可言。但等“明发”一下,所引起的反应极其复杂,有的惊骇、有的叹息、有的沮丧、有的愤怒,但也有许多人体认到顾命大臣赞襄政务的权威,在打算着自己该走的路子。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15)
不过这些反应或者存在心里,或者私下交谈,都不敢轻易表露。唯一的例外是醇王,看到“是诚何心”那句话,愤不可遏,声色俱厉地表示,且“走着瞧”,余怒不息,还要再说时,让“老五太爷”喝住了。
就在这外驰内张的局面中,奉准到行在叩谒梓宫的胜保,仪从烜赫地到了热河。
胜保也是大行皇帝所特别赏识的一个人,却也是肃顺所忌惮的一个人。他姓苏完派尔佳氏,字克斋,隶属于镶白旗,原是举人出身,却由顺天府教授升迁为詹事府赞善,成了翰林。咸丰二年,由文转武,在安徽、河南很打了几个胜仗,赏花翎赏黄马褂、赏“巴图鲁”名号,凡是一个武官所能得到的荣宠,很快地都有了。
到咸丰三年七月,怀庆解围,胜保乘胜追击,由河南入山西,克复洪洞、平阳,被授为“钦差大臣”,代替大学士讷尔经额督师,节制各路,特赐康熙朝的“神雀刀”,等于尚方宝剑,二品的副将以下,贻误军情的,可以先斩后奏。这时胜保才三十岁,踌躇满志之余,刻了两方闲章,自鸣得急,一方的印文是“十五入泮宫,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另一方配合他的姓和“克斋”的别号,想了双关的四个字:“我战则克”,但山东人不以为然,不叫他胜保,叫他“败保”。
到了英法联军内犯,僧格林沁和胜保督师力保京畿,八里桥一仗,胜保负伤,仗虽打败,无论如何总是在打,而且胜保还颇有不服气的表示,这就跟士无斗志的城下之盟,不可同日而语了,因此“抚局”还不算太棘手,而胜保的“威望”也没有丧失多少。
就在办理“抚局”的那一段期间,胜保跟恭王拉上了关系,文祥与朱学勤定计,把他从前方找了回来,目的就是要他到热河来示威。肃顺最看不起他们自己满洲人,但对胜保却不敢小觑。当然,比起那些昏聩糊涂的八旗贵族来,胜保可以算得文武全才,令肃顺不能不另眼相看。再有一个原因,就是胜保以年羹尧自命,骄恣跋扈,根本就没有把载垣、端华、肃顺这一班人放在眼里,如果敷衍得不好,他是什么令人难堪的事都做得出来的。
因此,胜保一到热河,气派排场比恭王还大,随带五百亲兵,层层护卫,等于在天子脚下设置了钦差大臣的行辕。亲贵大臣,是肃顺一派的,自然要假以词色,是恭王那面的,更对他寄以莫大的期望,刻意交欢,异常尊敬。
一到的那天,照规矩不投行馆,先赴宫门,递折请安,然后由礼部及内务府官员带领,到澹泊敬诚殿叩谒梓宫,少不得有一场痛哭。等一回行馆,还来不及换衣服,就有贵客来访,一直应酬到深夜,还有一位最要紧的访客要接见。
这位访客就是曹毓瑛。他知道胜保的脾气,虽在深夜,却以公服拜谒,一见了面,以属下的身分行堂参的大礼。胜保学年羹尧的派头,对红顶子的武官,颐指气使,视为仆役,但对幕宾却特别客气,因此对曹毓瑛的大礼,避而不受,结果曹毓瑛给他请了个“双安”,他还了一揖。接着请客人换了便衣,延入小客厅,置酒密谈。
当然是从行程谈起,胜保告诉曹毓瑛,他出京的时候,恭王还未回京,但在旅途相遇,曾作了长夜之谈。又说:“恭王特别关照,说到了行在,不妨听从老兄的指点。一介武夫,别无所长,只略读了几句书,还知道敬礼天下士而已!”说着,扶一扶他那副盖了半边脸的大墨镜,拈着八字胡髭,哈哈大笑。
曹毓瑛不敢因为他这副仿佛十分豪放的神态,便加轻慢,依然诚惶诚恐地答道:“胜大人言重了。倘蒙垂询,知无不言。”
“彼此,彼此。”胜保接着又说,“今儿我一到,就看到了那通痛斥董元醇的明发。肃六也太过分了。”
“是。”曹毓瑛答应着,同时在考虑,下面该说些什么。
不容他开口,胜保口风一变:“不过,董元醇也实在该痛斥!那种文字,也可以上达天听吗?”
一听这话,曹毓瑛便随口恭维了一句:“那自然不能跟胜大人的奏议相比。”
胜保的重要奏议,一向自己动手,曹毓瑛这句恭维,恰是投其所好,所以大为高兴,“垂帘之议,亦未尝不可行。”他大声地说,“只看什么人说这话,话说得如何?”
听他的口风,大有跃跃欲试的意味,但怕他也象董元醇那样,不理会时机如何,贸贸然陈奏,反又为两宫太后带来一个难题,所以曹毓瑛想了一下,这样回答:“此是国之大计,非中外物望所系的重臣,不宜建言,言亦无益,不过愚见以为,总要等回了城,才谈得到此。”
“嗯,嗯!”胜保点点头说,“这原是宜缓不宜急的事。倘非计出万全,不宜轻举妄动。”
“是!足见胜大人老成谋国,真是不负先帝特达之知。”
胜保微微一笑,表示谦谢,然后换了个话题,谈到顾命八大臣的一切作为。曹毓瑛也就把他的所见所闻,用平静的口气,谈了许多,胜保持杯倾听,不时轻击着大理石的桌面,显得颇为踌躇似地。
等他讲完,胜保说道:“顾命本为祖制,但弄成今日的局面,为先帝始料所不及。我辱蒙先帝见知,手诏奖许,晓得我‘赤心为国’,自然不能坐视。”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取出一个碧绿的翡翠鼻烟壶,拈了一撮鼻烟,使劲吸着。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16)
曹毓瑛没有说话,只视线始终缭绕在他左右,等候他作成重大的决定。
“此时还未可效鬻拳之所为。因为八臣的逆踰,到底未彰。
琢翁,“胜保问道,”你以为如何?“
鬻拳是春秋楚国的大夫,曾作兵谏,胜保用这个典故,表示他还不愿运用武力来改变政局,曹毓瑛虽不同意他所说的“逆踰未彰”的理由,但不用兵谏的宗旨,他是完全赞成的。
于是,他从容答道:“胜大人见得极是。此时若有举动,只恐惊了两宫,回城的日子有变化,反而不妙。再则虎豹在山,尽不妨谋定后动。否则……。”
曹毓瑛没有再说下去,胜保也不追问,他们已默喻到一重关碍,就此时来说,肃顺到底大权在握,逼得急了,可以消除胜保的兵权,岂非弄巧成拙?
“好在回城的日子也快了,眼前他们总还不至于明目张胆,有所图谋。”胜保停了一下,把那副大墨镜取了下来,瞪着眼又说:“有我在,谅他们也不敢有异心!”
曹毓瑛也觉得胜保此行,虽无举动,亦足以收镇慑之效,但回京以后,还要他出力支持,所以特别点了一句:“胜大人总要等两宫安然回城,才好离京回防。”
“自然,自然。”
这算是无形中有了一个结论了,曹毓瑛兴尽告辞。刚一到家,就有听差迎上来低声报告,说醇王有请,派来的人还等在门房里。
深夜相邀,而且坐候不去,可知必有极紧要的事商量,曹毓瑛也就不回进去了,原车折向醇王公馆。那里一见他下车,便有人上来请安。也不说什么,打着灯把他引入后苑,醇王已先在花厅里等着了。
“听说你在胜克斋那里?”醇王顾不得寒暄,开口就这样问。
“是,我刚从他那儿回来。”
“谈得怎么样?”醇王又说,“上头对他这一趟来,挺关心的。此公爱闹脾气,上头有点儿不放心,他不会有什么卤莽的举动吧?”
曹毓瑛先不回答他的话,问一句:“七王爷怎么知道‘上头不放心’?可是七福晋带回来的话?”
“对了。内人是下午奏召进宫的。”醇王招一招手:“你来!”
说着,他自己一掀帘子,进了里屋,曹毓瑛自然跟了进去,抬头一看,大出意外,竟是七福晋在里面,慌不迭要退出去,却让醇王一把拉住了。
“不要紧!内人有两句话,要亲自跟你说。”
接着是七福晋微笑着问:“这位想必是曹大人了?”
曹毓瑛答应着,甩一甩衣袖,恭恭敬敬地自报名字,请了个安,站起来又说:“七福晋有话请吩咐!”
“倒不是我有话。”
“是上头有两句话,让她传给你。”醇王Сhā进来说:“你站着听好了。”
“两位太后也知道曹大人当差多年,挺忠心,挺能干的,今儿我进宫,两位太后特别嘱咐我,说最好当面告诉曹大人,往后还要多费心,多出力,你的辛苦,上头自然知道。”
想不到是两宫太后命七福晋亲自传旨慰勉!曹毓瑛觉得感激与惶恐交并,除了连声应“是”以外,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七爷陪曹大人外面坐吧!”
听七福晋这一说,曹毓瑛方始醒悟,便又请了个安说:“请七福晋得便回奏两宫太后,曹毓瑛不敢不尽心。”
“好,我一定替你回奏。”
果然,曹毓瑛是矢诚效命。这一夜与醇王密议,出尽全力。醇王传达了七福晋带回来的密命,说两宫同心,认为顾命八大臣已决不可再留。如何处置,以及在什么时候动手,两位太后都无成见,只有一个要求,这件事要办得稳妥周密。
就在这个要求之下,曹毓瑛为醇王开陈大势,细述各方面的部署进展,然后有条不紊地献议进行的步骤,同时也作了职务的分配。
“我呢?”醇王问道:“到那时候我干些什么?”
“我替七王爷留着一个漂亮差使。”说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好,好!果然是漂亮差使!”醇王极高兴地笑着,笑停了又问:“你呢?这通密诏,当然非你不可。”
“不瞒七王爷说,那倒是当仁不让的事。”
“既然说定了,你就早一点儿动手吧!弄好了好交差。”
“不必忙!”曹毓瑛从容答道:“第一,我得细细推敲;第二,早送进去,万一泄漏了,大事全休,反倒不妙。”
“这话也是。那么什么时候送进去呢?”
“等启驾的前一天再送进去。”
醇王这时已对他十分倾倒,言听计从,所以越谈兴致越好,不知不觉到了曙色将露的时刻。曹毓瑛自然不必再睡,就在醇王那里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饭,略略休息一会,驱车直到宫门来上班。
等接了折,把每天照例的事务料理得告一段落,他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平时他的身体就不太好,饮食将息,时时当心,现在自觉身任艰巨,更要保重,所以把许庚身拉到一边,悄悄说了缘故,托他代为照料班务,但对别的人,只是托词肠胃不好,先行告退了。
等一回到家,吩咐门上,这一天任何客来都挡驾,然后宽衣上床。这一睡直到中午才起身,吃过午饭,喝着茶回想宵来与醇王所谈的种种,觉得应该立刻通知朱学勤,转告恭王。于是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写了一封极长的信。这封信当然重要,却并不太急,无须借重兵部的驿递,所以他亲自封缄完固,派了一名得力的听差,专递京城。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17)
其时天色还早,精神也不错,便打算着把一回京马上就要用的那道上谕,拟好了它。先取焦祐瀛主稿痛驳董元醇的“明发”,逐句推敲了一番,觉得“是诚何心”这四个字,恰好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抓住了这个要点,全篇大意随即有了。军机章京拟旨,向来是下笔修辞,成了习惯,就是时间从容,也不肯枯坐细想,便取过一张纸来,提笔就写:“谕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师戒严,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筹划乖方所致。载垣等复不能尽心和议,徒以诱致英国使臣,以塞己责,以致失信各国,淀园被扰;我皇考巡幸热河,实圣心万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经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等,将各国应办事宜,妥为经理,都门内外,安谧如常。”
一口气写到这里,成一大段,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措词疏简粗糙,正合于事出无奈,怠迫传旨的语气。而“都门内外,安谧如常”,归功于掌管“各国事务衙门”的恭王,亦恰如其分。心里得意,文思泉涌,但就在重新提笔濡墨的时候,听差在门外报告,说有客到了。
曹毓瑛大为不快,拉起官腔骂道:“混帐东西!不早就告诉你们了,一概档驾吗?”
“是许老爷。”
原来是许庚身。这没有挡驾的道理,倒错怪下人了。当时吩咐请在小客厅坐,一面踌躇了一会,终于把那通未写完的旨稿烧掉了才出来见客。
一会了面,许庚身就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封袋,双手递上,同时笑说:“节下的开销不愁了!”
曹毓瑛先不接,问了句:“什么玩意?”
“胜克斋送的,我作主替你收下了,不嫌我冒昧吧?”
接过来一看,上写“节敬”二字,具名是胜保。里面装一张京城里山西票号的银票:“凭票即兑库平足纹四百两正。”
曹毓瑛捏着那张银票,颇有意外之感。京官多穷,原要靠疆吏分润,逢年过节,都有好处,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督抚藩司进一趟京,个个要应酬到,一切花费,少则两三万,多则十万、八万;至于统兵的大员,浮报军费,克扣粮饷,钱来得容易,但求安然无事,多花几个更无所谓。可是一送四百两,出手未免太阔,而且这些馈赠,向来多是本人或遣亲信到私宅敬送,象胜保这样公然在军机处散发,似乎不成话说了。
当他这样在沉吟时,许庚身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解释:“胜克斋虽不在乎,当时我倒有些为难。细想一想,不能不收,其故有二。”
“噢!”听他这样说,曹毓瑛心情轻松了些,“乞道其详。”
“第一、胜克斋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不收便是扫了他的面子,把人家请了来,却又得罪了人家。何苦来哉?”
“嗯,嗯。第二?”
“第二、同人都让‘宫灯’苛刻死了,一个不收,大家都不好意思收,这个八月半就过得惨不可言了。”
这个理由,曹毓瑛不以为然,但此时亦不便再说,只问:“同事每份多少?”
“二百两。”许庚身又放低了声音说,“对面自然会知道,我的意思正要对面知道,示无大志!”
有这句话,曹毓瑛释然了,不止于释然,而且欣然:“星叔!你的心思细密,非我所及。”
“谬奖,谬奖!”许庚身拱拱手说,“倘无别事,我就告辞了。”
“不,我问你句话。你节下如何,还可以凑付吗?”说着,他把那张银票递到他手里。
“不必!”许庚身缩起了手,“家叔知道我这里的境况,寄了五百两银子来贴补我。再从实奉告吧,胜克斋那二百两,只在我手上转了一转,马上就又出去了。”
“既然如此,我不跟你客气了。不过……,”曹毓瑛再一次把银票递了过去,“我托你安排,同人中家累重,境况窘的,你替我量力分派。”
“好!这我倒乐于效劳。”
“拜托,拜托。”曹毓瑛又问,“令叔信中,可曾提到那几位大老?”
问到这话,许庚身坐了下来,告诉主人,京中亦正在发动垂帘之议,主其事的,似乎是大学士周祖培,他的西席就是近年崛起的名士李慈铭。周祖培请他考证前朝太后称制的故事,李慈铭写了一篇文章,叫做《临朝备考录》,列举了汉朝和熹邓皇后,顺烈梁皇后,晋朝的康献褚皇后,宋初辽国的睿智萧皇后,懿仁皇后,宋朝的章献刘皇后,光献曹太后,宣仁高太后,一共八位的故事,作为垂帘之议的根据。
“这好玩得很!”曹毓瑛笑道,“连《坐宫盗令》的萧太后也搬出来了!”
这样谈笑了一会,许庚身告辞而去。曹毓瑛吃过晚饭,点起明晃晃的两支蜡烛,趁着秋爽人静,兴致勃勃地把那道“谕王公百官”的密旨写成,斟酌尽善,重新誊正,然后亲自收存在从上海洋行里买来的小保险箱里。揉一揉眼睛,吹灭了蜡烛,望着清亮的月色,想象着那道谕旨,宣示于群臣时,所造成的石破天惊的震动,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尊严和满足。
第二天就是中秋。往年遇到这个佳节,宫中十分热闹,但时逢国丧,又是“巡狩”在外,所以一切繁文缛节的礼仪和别出心裁的娱乐都停止了。只晚膳特别添了几样菜,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和大公主刚吃完,新从京里调来的总管太监史进忠来奏报:“‘太阴供’摆在如意洲,等月亮一出来,请皇上拈香行礼。”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18)
西太后近来爱发议论,同时因为与顾命八臣争执国事,已告一段落,所以也爱管宫中琐碎的事务,听了史进忠的话,随即皱着眉说:“俗语说的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宫里也不知谁兴的规矩,摆‘太阴供’也要皇帝去行礼?不通!”
东太后却又是另一样想法,“何必摆在如意洲呢?老远的。”
“跟母后皇太后回奏,这是打康熙爷手里传下来的老规矩。”
刚说到这里,小皇帝咳了两下,于是东太后越发不放心了,转脸向西太后说道:“在咳嗽,不能招凉,如意洲那里空旷、风大,不去的好!”
“不去也不要紧,”西太后很随便地说,“让史进忠代皇帝去行礼好了。”
向例唯有亲贵大臣才够资格代皇帝在祭祀中行礼,现在西太后轻率的一个决定,在史进忠便成了殊荣,他响亮地答应一声:“奴才遵懿旨。”然后叩了头,退出殿去。
“嗨,慢一点,慢一点!”小皇帝在殿里高声大喊;等史进忠回身走近,他很神气地吩咐:“给拿一盘月饼来,要很多个的那一种,赏大公主!”
“要四色的。”大公主又说了一句。
史进忠抬眼看了看两宫太后,并无表示,便即答道:“是!马上去拿,‘要四色的,很多个的那一种’,请旨,送到那儿啊?”
小皇帝现在也知道了许多宫中的用语,听得懂“请旨”就是问他的意思,随即答道:“送到这儿来,大公主要供月亮。”
小皇帝玩蟋蟀玩厌了,最近常跟大公主在一起玩,姐弟俩感情极好。大公主最伶俐,听得西太后那句“男不拜月”的话,马上想到拜月是女孩子的事,所以悄悄跟她弟弟商量,要一盘月饼,小皇帝十分慷慨,不但传旨照赏,而且指定要很多个。
这很多个一共是十三个,由大而小,叠成一座实塔似地,等捧进殿来,大公主非常高兴,回身向她弟弟笑道:“谢皇帝的赏。”
小皇帝笑一笑问道:“你在那儿供月亮?”
大公主很懂事了,不敢乱出主意,只望着西太后的脸色,她跟东太后在谈话,根本未曾发觉。于是双喜作了主张:“上后院去供。”
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在殿后空庭中,摆好几案,设了拜垫,供上瓜果月饼,燃的却是白蜡烛,又有一个宫女,不知从那里找来了一个香斗,点了起来,香烟缭绕,气氛顿见不同。“这才象个八月半的样子,”双喜满意地说,“就差一个兔儿爷了!”
这句话惹出了麻烦。“那好!”小皇帝大声说道,“我要兔儿爷。快拿!要大的。”
双喜一听这话,心里喊声:坏了!“我的小万岁爷,”她说,“这会儿那里给找兔儿爷去?”
“为什么?多派人去找。”
“人再多也不行。要京城里才有,离着几百里地呢。”
“我不管!”小皇帝顿着足,大声说道:“我要!非要不可!”
随便双喜怎么哄,连大公主帮着劝,小皇帝只是不依。正闹得不可开交时,西太后出现了,站在走廊上喝道:“干什么?”
这一问,满庭静寂,小皇帝不敢再闹,却有无限委屈,嘴一瘪要淌眼泪了。
双喜大惊,知道西太后最见不得小皇帝这副样子,要想办法阻止,却已来不及,小皇帝忍不住哭出声来。双喜情急,一伸手捂住他的嘴,拉了就走。
看在节日的分上,西太后没有说什么,只管自己回到西暖阁,自觉无趣,早早关了房门,一个人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望着月色。
月色与去年在喀拉河屯行宫所见的一样,依然是那么圆、那么大、那么亮,似乎隐隐看得见蟾影桂树。可是那时候到底还不是寡妇,纵使君恩已衰,而且病骨支离,但毕竟有个指望。如今呢?贵为太后,其实一无所有,漫漫长夜,除却细听八音钟所奏的十二个调子以外,竟不知如何打发?而还有比活到现在更长的一段日子在后面,怎么得了呢?
一想到此,不由得心悸,她急于要找一件能够使她集中全副心力的事去做,好让她忘掉自己。
于是喊一声:“来啊!”等召来宫女,随又吩咐:“开小书房!”
原说是中秋息一天,不看公事,偏偏要看公事了,却又只有一件。照例,逢年过节除非特别重要,奏折旨稿总是少的,那些有忌讳的文件,譬如报大臣病故之类的章奏,也不会拿上来。这一天也许是顾命大臣为了表示为两宫太后贺节,送上来的一件奏折,事由是内阁恭拟两宫的徽号,请旨定夺。
所拟的两宫太后的徽号,第一个字都是“慈”字,母后皇太后是“慈安”,圣母皇太后是“慈禧。”
“慈禧,慈禧!”西太后轻轻念了两遍,相当满意,便拿了那道奏折到东暖阁来看“慈安太后。”
东暖阁里,静悄悄地只有两名宫女在看屋子,见了西太后一齐请安,年长些的便说:“母后皇太后在后院。”
“呃!你主子干什么来着?”
“在逗着皇上和大公主说笑。”那宫女又问:“请懿旨,可是要把母后皇太后请了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于是西太后一个人绕着回廊,走到东暖阁后面。空庭月满,笑语盈盈,小皇帝正盘踞在一张花梨木的大椅子上,听东太后讲神仙的故事,他跟偎倚在母后身边的大公主一样,早该是归寝的时候了,却都精神抖擞地玩得正高兴。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19)
西太后停住了脚,心中不免感触,而且也有些妒嫉。何以孩子们都乐于亲近东太后呢?是不是自己太严厉了些?这样想着,便又自问:该不该严厉?女孩子不妨随和些,她想到一句成语:“玉不琢,不成器。”对儿子非严不可!
于是她再次移动脚步,走入月光所照之处,在廊上伺候的宫女,便请个安,大声喊道:“圣母皇太后来了!”
这一喊打断了东太后的话,第一个是小皇帝,赶紧从椅子上溜了下来,垂手站在一边,接着大公主也规规矩矩地站好。等她走到面前,东太后唯恐她说出什么叫儿女扫兴的话来,便先指着身边的大公主说道:“今儿过节,月亮也真好,让他们多玩儿一会儿吧!”
西太后点点头,在皇帝原来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转脸问她儿子:“今儿没有上学?”
“过节嘛!”小皇帝振振有词地答道:“师傅叫放学。”
“明儿呢?”
小皇帝不响了,脸上顿现无限凄惶委屈的神情,东太后好生不忍,便又说道:“今天睡得晚了,明儿怕起不来。再息一天吧。”
听见这话,小皇帝的精神又振作了,西太后看在眼里,微微冷笑着对小皇帝说道:“皇额娘许了你了,就让你再玩儿一天。可别当做例规!”
听见这话,觉得扫兴的是东太后,但表面上一点不露,“天也不早了,”她说,“再玩一会儿,就去睡吧!”说着,向站在近处的双喜看了一眼。
等双喜把这小姐弟俩领到另一边去玩,西太后便把手里的折子一扬:“你看看!”
“是什么呀?”东太后一面问,一面接过折子。月色甚明,不用取灯烛来也看得清楚,那些颂扬的话她不懂,等把“恭上徽号”这回事,看明白了,便即笑道:“你这个‘禧’字也很好,就是难写,不如我这个‘安’字写起来方便。”
听她这两句话,西太后颇有匪夷所思之感,要照她这个样子,别说垂帘听政,就象武则天那样做了女皇帝,依然会让臣子欺侮。但心里菲薄,口中不说一句调侃的话,不是不敢是不肯,不肯让她知道她说的话,婆婆妈妈,不知大礼。
“随她去!”西太后在心里说,“让她懵懂一辈子。”
“咱们的名号倒有了。”东太后又说,“大行皇帝的呢?”
西太后知道她指的是大行皇帝的庙号和尊諡。几天以前,内阁就已各拟了六个字,奏请选用,两宫太后一致同意,庙号用“文”字,尊諡用“显”字,称为“文宗显皇帝”,但上谕一直未发,因为梓宫回京,一切礼节,还待拟定,等诸事齐备,一起下旨,比较合适。这也是西太后同意了的。
但东太后并不知道,因为与顾命八臣商议这件事的那天,她微感不适,只有西太后一个人听政,事后也未曾说与她听,这自是一种疏忽,所以西太后此刻听她提起,略感不安,只好以歉仄的语气,说明经过。
忠厚的东太后,点点头说:“只要你知道了就行了!”
一听这话,西太后反觉自己的不安,成为多余。她警告自己,不要太天真,以后就算做错了事,先看看她的态度再说,别忙着认错。
“我还有件事跟你商议,那天肃顺奏请分见,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是肃顺有意要分嫡庶!提起这件事来,西太后就恨不得把肃顺抓来,跪在面前,叫太监狠狠掌他的嘴!“哼!”她冷笑道,“这还用说吗?还不是因为你忠厚,好说话,打算着蒙事。”
“我也就是怕这一个。”东太后说,“咱们还是一起见他们好了。”
西太后沉吟了一会,觉得这倒是试探肃顺本心的一个好机会,便即答道:“不必如此。他要分见,咱们就分见,听听他在你面前说些什么。”
“听话我会。就怕他们问我什么。”
“这好办。你能告诉他们的,就告诉他们,说不上来的,就说,等我想一想再说。”
“嗯。”东太后把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还是不妥。“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们当时就要我拿主意。那可怎么办呢?”
这确是一个疑问,西太后楞住了,但也不过片刻工夫,立刻想到了办法,这个办法,不但可以解除东太后的难题,也可以为自己立威,自觉得意,便欣然答道:“这样子好了,如果他们真的要逼着你答应,你就答应。可一定要告诉他们:是用‘御赏’和‘同道堂’两个图章代替朱笔,盖了一个不够,还得盖另一个。这一来,他们就非跟我来说不可,能照办的,我自然照办,不能照办的,我给他们驳回。没有两个图章,不算朱笔亲批,谅他们也不敢发下去。”
“愣发了下去呢?”
“那就是假传圣旨。”西太后用极有力的声音说:“是砍脑袋的罪名。”
“好。我懂了。”
“姐姐!”西太后凑近了她又说:“反正,咱们俩只要齐心,就不怕他们捣鬼。你做好人,我做坏人,凡事有我!”
“好!”东太后欣然答道:“就这么说了。”
东太后丝毫都没有想到,自己已为她这位“妹妹”玩弄于股掌之上,反觉得西太后不负先帝手赐那枚“同道堂”图章的至意,确能和衷共济,实在是社稷之福。
到了第二天,召见顾命八臣,首先把礼部的奏折当面发了下去,降旨内阁,明谕中外,从此东太后称为慈安太后,西太后称为慈禧太后。但这只是背后的称呼,皇帝的谕旨,以及臣子奏对,仍旧称作母后皇太后和圣母皇太后。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20)
两宫皇太后从这一天起,都开始忙了起来。节前各人都有私事要料理,公事能压下来的都压着,一过了节,回銮日近,恭奉梓宫回京的丧仪,头绪浩繁,宫中整理归装,要这要那,麻烦层出不穷,这些都得两宫太后出面裁处,才能妥帖。除此以外,江南的军事,大有进展。是八月初一收复安庆的详情,已由曾国藩正式奏报到行在,论功行赏,固不可忽,而乘胜进击,指授方略,更得要掌握时机,所以两宫太后与顾命八臣,有时一天要见面两三次,慈禧太后批阅章奏,亦每每迟至深夜。就在这样紧张忙碌的生活中,她还得抽出工夫来接见醇王福晋,甚至在必要时召见醇王,好把他们的计划和步骤,密议得更清楚、更妥当。
这样过了上十天,忽然内奏事处来向慈安太后面奏,说肃顺要以内务府大臣的资格,单独请见。她与慈禧太后商量以后,准了他的请求。
等行完了礼,肃顺站起来,侧立在御案一旁,看着慈安太后说道:“奴才一个人上奏,有许多话不能叫人知道,请懿旨,让伺候的人回避。”
慈安太后听这话觉得诧异,召见顾命大臣,依照召见军机大臣的例,向来不准太监在场,然则肃顺何出此言?于是两面看了一下,才发现窗槅外隐隐有宫女的影子,便大声说道:“都回避!”
窗外的纤影都消失了,肃顺又踏上一步,肃容说道:“奴才本不敢让母后皇太后心烦,可又不能不说,目前户部和内务府都有些应付不下来了!”
慈安太后一惊:“什么事应付不下来啊?”
肃顺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圈,说了一个字:“钱!”
“噢。”慈安太后想了想说:“我也知道你们为难。大丧当然要花钱,军费更是不能少拨的。”
“嗳!”肃顺做了个称赞、欣慰的表情,“圣明不过母后皇太后!如果都象母后皇太后这样了,奴才办事就顺手了。”
这是话中有话,慈安太后对这一点当然听得出来,便很沉着地问:“有什么事不顺手啊?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圣母皇太后的差,奴才办不了。”
“怎么呢?”
“要的东西太多。”说着,肃顺俯身从靴页子里摸出一张来念道:“八月初二,要去瓷茶钟八个。八月初九,要去银马杓两把,每把重十二两。八月十二要去……”。
“行了,行了!”慈安太后挥着手,截断了他的话,“这也要不了多少钱,不至于就把内务府给花穷了。”
显然的,她的神情和答话,都是肃顺所意料不到的,这倒还不是仅仅因为她帮着慈禧太后说话,而且也因为她从未有过如此简洁干脆的应付态度。
但是,肃顺也是个善于随机应变的,所以慈安太后的话虽厉害,并没有把他难倒,“光是圣母皇太后一位来要,内务府自然还能凑付,”他说,“可就是圣母皇太后一位开了端,对别的宫里,就没有办法了。再说,这年头儿,正要上下一起刻苦,把个局面撑住,奴才为了想办法供应军费,多方紧缩,也不知挨了多少骂。如果圣母皇太后不体谅,骂奴才的人就更多了,奴才更不好办事。”
这多少算是说了一番道理,慈安太后不能象刚才那样给他软钉子碰,便只好这样说:“你的难处上头也知道。不过,她的身分到底不同些,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一说这话,想不到肃顺马上接口:“就因为别人在说话,奴才才觉得为难。”
“噢?”慈安太后很诧异地问:“别人怎么说呀?”
“说是圣母皇太后到底不能跟母后皇太后比,一位原来就是正宫,一位是母以子贵。‘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天下应该只有一位太后,要听也得听母后皇太后的话。”停了一下,肃顺又说,“这都是外头的闲言闲语,奴才不敢不据实奏闻。”
忠厚的慈安太后,明知道他这话带着挑拨的意味,却不肯拆穿,怕他下不了台,想了半天,想出有句话必须得问:“外头是这么说,那么,你呢?”
肃顺垂着手,极恭敬、极平静答道:“奴才尊敬母后皇太后,跟大行皇帝在日,一般无二。”
大行皇帝在日,尊重皇后,因此肃顺也以大行皇帝的意旨为意旨,对皇后与懿贵妃之间,持着极不相同的态度,如今他再度表示效忠,慈安太后就觉得更为难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能说一句驳他的话。
这时肃顺又开口了:“奴才蒙大行皇帝特达之知,托以腹心,奴才感恩图报,往往半夜里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为圣主分忧?奴才只知主子,不知其他,为了奴才力保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很遭了一些人的忌,如今曾家弟兄,到底把安庆打下来了。安庆一下,如釜底抽薪,江南迟早必平。奴才不是自夸功劳,这是千秋万世经得起批评的。咱们安居后方,也得想一想前方的苦楚,象胡林翼,坐镇长江上游,居中调度,应付八方,真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好奏请开缺……。”
说到这里,慈安太后又打断了他的话,用很关切的声音说:“不是给了两个月的假了吗?”
“是啊!假是赏了,也是迫不得已,不能放他走。要按他的病来说,别说两个月,就是两年,怕也养不好。”
“这是个要紧的人!”慈安太后忧形于色地,“可千万不能出乱子。”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21)
“只怕靠不住了。”肃顺惨然答道,“胡林翼的身子原不好,这几年耗尽心血,本源大亏。七月里接到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一惊一痛,口吐狂血,雪上加霜,很难了。”
听说胡林翼病将不起的原因是如此,慈安太后大为感动,连带想起先帝,不免伤心,用块手绢擦一擦眼睛,不断地说:
“忠臣,忠臣!”
于是肃顺又借题发挥了,他说忠臣难做,如非朝廷力排众议,极力支持,即使有鞠躬尽瘁之心,仍然于国事无补。信任要专,做事才能顺手。接着又扯到他自己身上,举出许多实例,无一不是棘手的难题,但以大行皇帝的信任,他能够拿出魄力放手去干,终于都办得十分圆满。
慈安太后一面听,一面心里在琢磨,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听到后来才有些明白,仍是要揽权。但是,从痛驳董元醇的奏折以后,顾命大臣说什么,便是什么,大权全揽,那么肃顺还要怎么样呢?
有此一层疑惑,慈安太后只好这样说:“现在办事,也跟大行皇帝在日差不多,凡事都是你们商量定了,该怎么办,上头全依你们,只要是对的,尽管放手去做。”
“这,奴才也知道。就怕两位太后听了外面的,不知甘苦,不负责任的话,奴才几个办事,就有点儿行不通了!”
“怎么呢?我们姊妹俩不会随便听外面的话,而且也听不见。”
“这话奴才可忍不住要说了。”肃顺显得极郑重地,“圣母皇太后召见外臣,于祖宗家法不合,甚不相宜。”
“你是说醇王吗?”
“是。”肃顺又说,“醇王虽是近支亲贵,可是国事与家务不同,就是大行皇帝在日,也很少召见。敦睦亲谊,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而且不准妄议时政。圣母皇太后进宫的日子浅,怕的还不明白这些规矩,奴才请母后皇太后要说给圣母皇太后听才好。”
这番话等于开了教训,慈安太后颇有反感,但实在没有办法去驳他,只微微点一点头,带着些不置可否的意味。“现在外面专有些人说风凉话。”肃顺愤愤地又说,“说奴才几个喜欢揽事。奴才几个受大行皇帝顾命之重,不能不格外尽心,没想到落不着一个‘好’字,反落了这么一句话,这太教人伤心了!”
慈安太后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既有牢骚,便当安慰,于是说了些他们的劳绩,上头都知道,不必听外面的闲话,依旧尽心尽力去办事的“温谕”。肃顺仍然有着悻悻不足之意,不过时间已久,慈安太后有些头昏脑胀,不能让他畅所欲言,便示意跪安,结束了这场“独对”。
回到烟波致爽殿,她把慈禧太后找了来,避开耳目,站在树荫下,把肃顺的话,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慈禧太后十分沉着,只是嘴角挂着冷笑,静静地倾听着。
她心里最难过的是,肃顺要强作嫡庶之分,不承认两宫应该并尊,而在慈安太后面前,还不能把心里这分难过说出来,这就使得她更觉难堪。从这一刻起,她恨极了肃顺,心底自誓:此生不握权便罢,有一天权柄在手,非杀掉此人不可!
恨到极处,反形冷静,“肃顺的话也不错,当今支应军费第一。”她说,“我就先将就着吧,在热河,再不会跟内务府去要东西了。”
慈安太后没有听出她话中已露必去肃顺的杀机,只觉得她的态度居然变得如此和缓,大非意料。
“姐姐,”慈禧太后忽又问道:“你看肃顺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你的那些话吗?”
“不是。说他自己的那些话。”
“无非外面有人批评他们揽权,发发牢骚。”
“不尽是发牢骚。”慈禧太后想了一会说道:“似乎是丑表功,意思是要让咱们给一点儿什么恩典。”
“这,我倒没有听出来。”慈安太后接着便点点头,“倒还是听不出来的好。”
慈禧太后笑了,觉得象她这样装聋作哑,也是一门学问。但慈安太后说是这样说,心里并不以慈禧的话为然,她认为自己亲身的感受是正确的,肃顺只是发牢骚,纵有表功之意,却无邀赏之心。
“亲身的感受”并不正确,实际上是慈禧的看法对了,肃顺是借发牢骚作试探,希望能获得明旨褒奖,借以显示两宫对他及顾命大臣的信任和支持。因为从痛驳董元醇的上谕明发以后,自然有许多批评和揣测,甚至抱着反感的,有人看出君臣不协,办事不免观望,肃顺对此颇为烦恼。倘有两宫的温谕,则所有浮言可以一扫而空,同时他的权威亦可加强,指挥便能如意。
那知等了几天,两宫太后什么表示也没有,公事却是越来越繁重,他兼的差使多,户部、内务府、理藩院、侍卫处等等衙门的司员,抱牍上堂,应接不暇。载垣、端华也是如此,这两人的才具比肃顺差得太多,越发觉得应付不了,苦不堪言。但是,他们都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希望“上头”知道他们的苦楚,有所慰勉,因此,肃顺试探没有反应,三个人都大为失望,同时也不死心。
“‘东边’老实,一定没有听清老六的话。”端华向载垣建议,“咱们来个以退为进如何?”
载垣和肃顺商量以后,认为这个办法值得一试,于是第二天“见面”,等把各方面办理丧仪的准备情形报告完了以后,便说:“臣等三个,差使太多,实在忙不过来,司员来回公事,总要等上了灯才能清楚。想请懿旨,是不是酌量改派?”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22)
遇到这些陈奏,照例是慈禧太后发言,“最近没有加派你们什么差使啊!”她说,“何以以前忙得过来,这会儿就忙不过来了呢?”
“这有个缘故,有些差使,平常看来是闲差,此刻就不同了。”
“噢。倒说说看!”
于是载垣说了缘故,銮仪卫原是沿袭明朝锦衣卫的制度而来,只不象锦衣卫那样,担任查缉侦探的任务,此外仪仗卤簿,辇辂伞盖,铙歌大乐,仗马驯象都由銮仪卫管理。如果天子安居深宫,自然清闲无事,于今小皇帝奉梓宫及两宫太后回京,虽在大丧期间,不设全副仪驾,但也够忙的了。至于上虞备用处,载垣就略而不提了,因为这纯粹是皇帝巡狩,陪着在左右玩的一种差使,多选八旗大员的子弟充任,皇帝出巡时扶轿打伞,捕鱼捉鸟,都是他们,所以上虞备用处,俗称“粘竿处”。大行皇帝在日,载垣因为领着这个差使,成了亲密的游伴,常借着打猎行围的名义,为大行皇帝别寻声色,这一层,载垣不免情虚便不肯多提。
听了他的陈奏,慈禧太后未作表示,只问端华和肃顺,又有什么困难?端华自陈,受顾命以后,每日在内廷办事,兼顾行在步军统领这个差使,十分吃力。肃顺则要求开去理藩院和向导处的差使,这个差使平时一点事都没有,一有事就是发财的机会,遇到皇帝出巡,豫遣大臣,率领御营将校,勘察跸路所经的路程远近,桥梁道路的情况,如果认为不妥,立即可以责成地方官修理。明明可以不经这座桥梁,偏说是必经之路,明明道路平整,不碍仪驾,偏说坎坷不平,这里面就要看红包大小来说话了。还有富家大族有关风水的祖坟,亦可说是跸路所经,非平掉不可,那个红包就更大了。当然,肃顺不会要这种钱,他的意思是要让两宫太后知道,既要恭奉梓宫在后,又要豫作向导在前,而蒙古、西藏等地的王公藩属,吊临大丧,又都要理藩院接待,这都得靠他一手料理,劳绩可想而知。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想到,慈禧太后静静地听完了陈奏,一开口就是:“好吧!”紧接着又说:照你们的话办,载垣銮仪卫和粘竿处的差使,端华步军统领的缺,肃顺管理藩院和向导处的差使,一概开去。应该改派什么人,你们八个人到外面去商量好了,马上写旨来看。“
这一下是铁案如山了!肃顺大为懊丧,心里直骂他那位老兄端华出的是“馊主意”,但弄巧成拙,事情到了这一步,唯有照办。顾命八臣退了出去,在烟波致爽殿门外的朝房里开了一个会。自然,也只有他们三个人发言,商量的结果,决定便宜不落外方,但这些差使都是“满缺”,所以由景寿掌理銮仪卫,汉军的穆荫管理理藩院,上虞备用处拟了大行皇帝嫡现的姐夫,“四额驸”德穆楚克扎布,向导处拟了僧王的儿子伯彦讷谟祜只有行在步军统领这个缺,较费商量,研究了半天,拟了曾经做过步军统领,留京办理,主持巡防的刑部尚书瑞常补授。
当时由曹毓瑛写了旨稿,重复进殿回奏。慈禧太后一看,除景寿和穆荫以外,其他三个都是蒙古人,心中会意,却不说破,反正肃顺走了一着臭棋,把这些可以作为耳目的差使,轻易放弃,实在是自速其死!
第八部分慈禧全传(八)(1 )
行宫里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人来人往,箱笼山积,每人心里都有着掩不住的兴奋,终于要回城了!行宫到底不是久居之地,而况亲友大部分在京里,仅仅是想到远别重逢,把臂话这一年的离乱,便觉归心如箭,神魂飞越了。
只有两宫太后和小皇帝是安闲的,一切都不须他们动手,但两宫太后身子安闲,心里紧张,只要一静下来,就不免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到京以后要见的人、要说的话、要做的事。
特别是慈安太后,她叫双喜替她在贴身所穿的那件黑布夹袄里面,做了个极深的口袋,藏着曹毓瑛所拟的那道上谕,原已严密稳妥,万无一失,但她怎觉得不放心,不时要用手去摸一摸。
慈禧太后看在眼里,直到九月二十三起床,在漱洗的那一刻,才悄悄向她提出警告:“姐姐,一出了宫,耳目多,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你可别老去摸‘那个东西’,让人看着犯疑心!”
“嗯,我知道。”说了这一句,她倒又不自觉地把手伸到胸前,一触摸到衣服才意会到,自己都觉得好笑。
漱洗完了,传过早膳,敬事房总管太监来请驾,到澹泊敬诚殿行启灵礼。小皇帝奠酒举哀,撤去几筵,由肃顺亲自指挥,把梓宫请到一百二十八名伕子所抬的“大杠”上,然后御前大臣醇亲王和景寿,引领着小皇帝到行宫大门的丽正门前恭候,等梓宫经过,率领文武百官跪送上道。这时两宫的黑布轿,已在行宫侧门等候,小皇帝依旧跟着慈安太后一起,由间道疾行,先到喀拉河屯行宫,匆匆传过午膳,由景寿陪着,乘轿到“芦殿”——席棚搭盖,专为停奉梓宫之用的简陋殿廷,奠了奶茶,依旧回到喀拉河屯行宫。
除了肃顺和醇亲王,以及其他少数大员,如肃顺的心腹,吏部尚书陈孚恩等等,扈从梓宫以外,其余的都随着皇帝行动。早在康熙年间,就已建立了完善的巡幸制度,虽在旅途,照常处理政务,所以当慈安太后和丽太妃正绕行喀拉河屯行宫各处,指指点点在追忆去年中秋仓皇到此的光景时,慈禧太后却在大行皇帝当时所用过的御座上,批阅章奏。因景生情,瞻前顾后,她仿佛有一种化为男儿身,做了皇帝的感觉。这份感觉,不但美妙,而且新奇,坐在御座上,扶着靠手,顾盼自豪,竟舍不得离开了。
就在这时候,御膳房首领太监来请示晚膳的菜单,她忽生怪想,这样吩咐:“照去年大行皇帝在这儿用膳的单子开。”
御膳房首领大出意外,嗫嚅着说:“那可记不得了。”
慈禧太后冷冷地答了两个字:“查档!”
御膳菜单,逐日记档,但在道路之中,谁也不会把老档放在手边,看她的颜色不妙,御膳房首领,不敢多说,硬着头皮答应,退了下来,自去设法。
仓卒之间,膳档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去查的,好得旧人还在,大家苦苦思索,幸喜那天时值中秋,地在行宫,印象较深,把残余的记忆七拼八凑,居然凑完全了,除了大丧不用黄、红等色,只用青花瓷器以外,慈禧太后所用的这一桌晚膳,与大行皇帝当日所传的几乎完全一样,但感慨弥深,浅尝辄止的情形,也是一样,尤其是慈安太后,触景生情,简直食不下咽了。
除了感慨,也还有惊疑,一路扈从的禁军,大部分还掌握在肃顺、载垣和端华的手中,时机逼到了紧要关头,一言半语的疏忽,可以激出不测之祸,所以两宫太后相约绝口不谈到京以后的一切。慈禧太后则更担心着名为恭护梓宫,其实负有监视肃顺的任务的醇王,她深知她这个妹夫,才具平庸而又年轻气盛,与肃顺朝夕相处,倘或发生争执,泄露真意,后果不堪设想。这样提心吊胆,一直进了居庸关,听说胜保新练的京兵来迎驾,才算放了一半心。
过了密云,京师在望,九月二十八日的未正时分,到了顺义县西北的南石槽行宫,这里离京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了。三品以上的官员,规定在此接驾。等两宫太后的大轿,沿着黄沙的跸道,静悄悄地将进街口,只听有人朗声说道:“臣奕跪请皇上圣躬万安。”
一听这声音,慈禧太后不由得激动了,只觉万感交集,不辨是悲是喜?忍不住掀开黑布轿帘,自泪眼模糊中望出去,正看见恭王颀长的身躯伏了下去在免冠磕头。
“好了!”慈禧太后擦着眼泪,舒了口气,无声地自语:“这可不怕了!”
长长的接驾的行列,一个个报名磕头,等声音静止,大轿也进了行宫,直到寝殿前院停下,先到的太监宫女,一拥上前,行了礼接着各人的主子,进殿休息。
慈禧太后仍住西屋,刚要进门,听得有人在一旁高声喊道:“奴才给主子请安!”
是安德海!慈禧太后颇有意外之感,自然也很高兴,但此时却不便假以词色,只说了两个字:“起来!”
“喳!”安德海响亮地答应一声,站起身来,疾趋上前,洋洋得意地扬着脸,掀开了青布门帘。
除了两宫太后和双喜以外,殿里殿外的人,无不大感困惑,但只有小皇帝说了话,“皇额娘,”他拉着慈安太后的衣服问道:“小安子不是犯了过错,给撵出去了吗?怎么又来了呢?”
“别多问!”慈安太后说了这一句,仿佛觉得不妥,便又说道,“犯了错,只要改过了,自然还可以回来当差。”
第八部分慈禧全传(八)(2 )
小皇帝不甚懂她的话,但也没有再问,只翻着眼睛骂了句:“讨厌!”
“不许骂人!”慈安太后拉着他的手说:“来吧,一身的土,让双喜给你换衣服,洗了脸好吃饭。”
两宫太后都换了衣服,重新梳洗,然后传膳。敬事房首领陈胜文,用个银盘,递上“膳牌”,薄竹片涂粉书名,在传膳时呈进,以便引见或召见。
慈禧太后翻了一下,看见恭王的名字,便向慈安太后征询意见:“咱们跟六爷见个面儿,问一问京里的情形吧?”
她的声音很大,仿佛是故意要说给什么人听似地,慈安太后懂得她的意思,越到紧要关头越小心,防着有肃顺他们的耳目,便也提高了声音答道:“是啊!我就惦念着宫里,也不知安顿得怎么样了?”
这表示召见恭王,不过是问问宫廷琐务,把他当做一个内务府大臣看待,无关紧要。而恭王自然也有警惕,递牌请见,无非是因为自己的身分,不能不出此一举,其实也不承望见着两宫太后。所以听得传旨召见,心里反而惴惴然,唯恐慈禧太后不识轻重,说出句把激切愤慨的话来,或会招致意想不到的阻碍和变化。
因此,当见着两宫太后时,他特别摆出轻松舒徐的神色,磕了头起身,又向小皇帝请了个安,随即执着他的双手,高兴地说道:“皇上的气色极好。一路没有累着吧?”
“嗳!一路还算顺利。皇帝很乖、很听话,上芦殿行礼,都是一个人坐着轿子去。”慈安太后又吩咐小皇帝:“叫六叔!”
小皇帝受了夸奖,越发听话了,叫一声:“六叔!”随即倚着慈安太后的膝头,静静地看着恭王。
恭王却转脸去看慈禧太后,他不敢使什么眼色,但她从他眼中也看出他的意思,便即闲闲问说:“京里还安静吧!”
“安静。”恭王从容答道,“京里听说两宫太后回銮了,民心振奋得很。”
“噢!”慈禧太后面有喜色,“可真难为他们了。天冷了,穷家小户也得照应。可商定了什么章程没有?”
“请两位太后放心。已经定了十月初一开粥厂。”
“那好。”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很谨慎地问道:“董元醇那个折子驳了下去,外面有什么话没有?”
这话很难回答,实情无法在此时此地陈奏,但又不能不作一些暗示,恭王想了一下答道:“大家都说,董元醇那个折子写得不好。”
写的不好是说文字不好,不是意思不好,两宫太后都会意了。
恭王见此光景,便不等她们再问,索性说在前面:“梓宫回京的大小事务,臣会同周祖培、桂良、贾桢、沈兆霖、文祥、宝鋆,还有告退的老臣祈隽藻、许乃普、翁心存他们,都商量好了,只等皇上到京,按部就班去办,万无一失。”
这一说越发叫人放心,慈禧太后便问:“明儿什么时候到京啊?”
“大概总在未刻。”
“这一年多,大家把局面维持住,可真是辛苦了。在京的大臣,皇帝都还没有见过,一到京就先见个面吧!”
说着,慈禧向慈安看了一眼,另一位太后就微微点头。恭王察言观色,知道慈禧太后是想一到京就动手,时机似乎太局促了些。
他还在考虑,她却在催了:“六爷,你看行不行啊?”
恭王心想,来个迅雷不及掩耳也好,于是很沉着地答了一个字:“行!”
这时慈安太后亦已看出慈禧急于要动手的意向,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口中便迟疑地问了出来:“明天来得及吗?”
恭王正要这句话,随即答道:“皇上倘是后天召见,那就诸事皆妥了。”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神色郑重地又加了一句:“事须万全,容臣有部署的工夫。”
“事须万全”这四个字,颇为慈禧太后所重视,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明天等我们回到宫里,六爷再‘递牌子’吧!”
这是说明天还要召见恭王一次。他也觉得有此必要,应声:“是!”接着跪安退出。
第二天一早由南石槽动身,两顶大轿,慈安带着小皇帝在前,慈禧在后,辰时起驾,迤逦南行。未正一刻,到了德胜门外,三品以下的官员,在这里接驾,报名磕头,轿子便走得慢了。等进了德胜门,由鼓楼经过地安门,向东往南,由天安门入宫,换乘软轿,到了历朝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已是薄暮时分了。
天一黑便不能召见外臣,慈禧太后心里急得很,所以一进宫还来不及坐定,便叫过安德海来,低声嘱咐:“你去看看,六爷来了没有?来了就‘叫起’,让他在养心殿等着。”
“喳!”安德海答应了一声急忙忙奔了出去。
慈安太后见此光景,也就不忙着换衣服休息,与慈禧坐在一起,一面喝着茶,进些点心,一面等安德海来回话。
也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安德海回来奏报,说恭王早已进宫,此刻遵旨在养心殿候驾,慈宁宫到那里不算远,两宫太后也不传轿,走着就去了。
养心殿从雍正、乾隆以后,就等于乾清宫一样,是皇帝的寝宫,也是皇帝日常召见军机,处理政务的所在,但大行皇帝在日,住在圆明园的日子多,在宫的日子少,所以对两宫太后来说,养心殿是个很陌生的地方,一进了殿门,竟不知该往什么地方走?
第八部分慈禧全传(八)(3 )
安德海极其机灵,抢上两步,躬身问道:“请懿旨,是不是在东暖阁召见?”
这提醒了两宫太后,并排走着,进了东暖阁,在明晃晃的烛火下,召见恭王。
“这儿的总管太监是谁?”慈禧先这样问。
这一问把恭王问住了,楞了一下答道:“容臣查明了回奏。”
“不要紧。我不过想问问,这里的人都靠得住吗?”原来是怕泄漏机密,这是过虑了,“靠得住。”恭王答道:“伺候养心殿的,都知道轻重。请两位太后放心!”
“那就好!”慈禧太后的声音也响亮了,“六爷,你看明儿该召见那些人呐?”
“人不宜多,管用的就行。臣拟了个单子在这里,请两位太后过目。”说着,掏出白纸书写的名单,递了上去,慈安太后接了过来,随手转交了给慈禧。
这张名单上开着简单的履历,恭王交到慈安太后手里,她略看一看,怕里面有什么字不认得,便顺手递到左边:“妹妹,你念吧!”
于是慈禧太后接着单子念道:“恭亲王奕。
文华殿大学士桂良,字燕山,瓜尔佳氏,满洲正红旗。
武英殿大学士贾桢,字筠堂,山东黄县。
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字芝台,河南商城。
军机大臣户部左侍郎文祥,字博川,瓜尔佳氏,满洲正红旗。“
念完了,慈禧太后接着便问:“我记得大学士一共是四位?”
“是!”恭王答道:“还有一位是文渊阁大学士官文,奉旨留在湖广总督任上,所以不能开进去。”
名单是恭王召集心腹,研商以后决定的,大学士为宰辅之任,文祥则是留京唯一的军机大臣,加上恭王自己,亲贵重臣都在里面了,所以人数不多,分量很够,足以匹敌顾命八大臣。慈禧太后深为满意,把名单折了起来,裹在一方白纱手帕里,点点头说:“很好。明儿就是六爷‘带领’他们好了。你看,什么时候召见才合适啊?”
“晚一点儿好。”
“嗯!”慈禧会意了,要到下午,等载垣、端华他们退值出宫以后,才是最好的时机。
“六爷!”慈安太后忽然问道:“明儿见了大家,我该怎么说啊?那一会儿很要紧,一句话都错不得。”
“是!”恭王肃然答应,考虑了一下才这样回答:“两位太后的意思,臣全知道,所以,明儿个两位太后,不必垂谕太多,只把他们的欺罔之罪,好好儿说一说,能激发臣下忠爱愤激之忱,事情就容易办了。”
“嗯,嗯!”慈禧太后深有体会,看着慈安使了个眼色,表示此刻不必再问,等下她会解释。
“不过,臣还有句话,不得不先奏明两位太后。”恭王显得很痛心地又说:“先帝对臣不谅,误会极深,臣目前的处境甚难。不管顾命八臣,怎么样的专擅跋扈,亲承末命这回事,到底是有的,为了敬重先帝,明儿召见,臣实在不宜多说什么。至于以后,也得等两位太后和皇上赏下恩典来,臣才好就本分办事。”
“我们知道。以后,当然把外面都付托给六爷。”慈禧先许了这个心愿,然后才说:“可是,明儿也总得有人说话啊!”
“当然。”恭王极有把握地说,“两位太后请放心,一定会有人说话。”
于是,这晚上,恭王派朱学勤把桂良、贾桢、周祖培、文祥都请到了他的在后湖南岸,大小翔凤胡同之间的别墅里来聚首。除了桂良是岳父,文祥是心腹以外,对贾、周两老,恭王以皇叔之尊,却执后辈之礼,这不仅因为这黄县、商城两相国,位高望重,齿德俱尊,更因为恭王心里明白,满洲人自己闹家务,非仰仗汉大臣不能解决。
把顾命与垂帘之争,当做八旗内部闹家务,有此明达深入的看法,比肃顺就高了一着,这就是文祥见识不凡的地方,但也是他们正红旗的传统。下五旗以正红旗居首,太祖创立八旗时,正红旗归他的次子代善所有。太祖崩逝,代善拥立他们弟兄中最能干的老八皇太极,就是太宗。代善亦因此大功,被恩独隆,除他自己拥有“和硕兄礼亲王”的尊衔以外,另有两个儿子以军功封为郡王,都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
因为这个缘故,在开国以后的宫廷大政变,象顺治年间的清算睿亲王多尔衮,康熙末年的夺嫡之争,以及世宗即位后的骨肉之祸,正红旗都避免卷入漩涡,他们传统的态度是,中立而和平,但不失效忠皇帝的基本立场。所以正红旗的文祥和桂良,认为恭王要打倒肃顺,必须争取汉大臣和蒙古亲王、大臣的支持,这就象弟兄闹家务,自己人没有是非曲直可言,必须请亲友来调停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亲友袖手旁观,这个家务闹不清,弄到头来必定两败俱伤,八旗可能会分裂,至少镶蓝旗会离心,因为郑亲王是镶蓝旗的旗主,他府里还保存着镶蓝旗的大纛。
倘或出现这样的局面,江南的战事,将会逆转,委屈成和议以求得的安定,也要付之流水。内忧复炽、外患续起,不是社稷生民之福。为了这个关系,恭王对贾桢和周祖培抱着极大的期望,疏通游说的工作做了已不止一天,此一刻是到了必须仰仗他们的最后关头了。
他先宣达了两宫太后将于明日召见的旨意,接着便忧形于色地说:“大行皇帝尸骨未寒,深宫已不安如此,两公国家柱石,不知何以感在天之灵?”
第八部分慈禧全传(八)(4 )
贾桢和周祖培只皱着眉,口中“嗯,嗯”地表示领会,却不说话。
于是恭王只好指名征询了。贾桢曾为恭王启蒙,当过上书房的总师傅,所以恭王对他特别尊敬,凑过身子去,亲热地叫一声:“师傅,明日奏对,你老预备如何献议?”
贾桢抬头看着周祖培答道:“这要先请教芝翁前辈的意思了。”
周祖培的科名比贾桢早了几年,入阁却晚了几年,所以拱着手连连谦辞:“不敢,不敢!自然是唯筠翁马首是瞻。”
“要说马首,”贾桢拿纸煤儿指着桂良说,“在这里。燕公是首辅,请先说了主张,我们好追随。”
入阁以桂良最早,贾桢用明朝的典故,尊称他为首辅,桂良也是连称“不敢”,然后苦笑着说:“二公不必再闹这些虚文吧!老实说一句,明日只有二公的话,一言九鼎,可定大局。应该取一个什么方针,请快指教吧!”
“是!”周祖培比较心直口快,但有话不便先说,催着贾桢开口:“荡翁,当仁不让!我们就商量着先定出个方针来,进一步好想办法。”
贾桢“噗噜噜,噗噜噜”吸了两袋水烟,才慢条斯理地说了句:“自然以安静为主。不知太后可有什么交代?”
慈安太后贴身所藏的那道密诏,早由曹毓瑛另录副本,专差送交恭王,因此,明天两宫太后召见,会有什么话交代,他是完全知道的,但此时不便说得太明白,只隐约透露:“总不外乎在军机上有一番进退。”
“那当然是题中应有之意。”贾桢又问,“可还有别的意思?”
“还有垂帘之议,可否亦待公决。”
“这也未尝不可。”
贾桢这一句话,对周祖培是一大的鼓励,他是赞成垂帘之议的,目的之一,是要借此报复肃顺。肃顺的狂妄无礼,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尤以周祖培所身受的为最难堪。大行皇帝避难热河以前,他与肃顺同为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有时司员抱牍上堂,周祖培已经画了行的稿,肃顺装作不知,问说是谁画的行?司员自然据实回答,他居然会把周祖培的签押涂消,重新改定原稿。累次如此,而且就当着本人的面。这样不替人留余地,所以周祖培把他恨如刺骨,凡可以打击肃顺的任何措施,他都是无条件赞成的。
这时他怀中已揣着一份奏请两宫太后临朝听政的草稿,随即拿了出来,递向贾桢,一面说道:“请筠翁卓裁!”
贾桢接到手里,就着烛火,先看稿尾具名,已有了周祖培和户部尚书沈兆霖、刑部尚书赵光的名字。再看正文,劈头就说:“我朝圣圣相承,从无太后垂帘听政之典,”但一转又说:“惟是权不可下移,移则日替,礼不可稍渝,渝则弊生”,接着发挥“赞襄二字之义,乃佐助而非主持”,建议皇太后“敷宫中之德化,操出治之威权,使臣工有所禀承,不居垂帘之虚名,而收听政之实效。”这个奏折有意避开“垂帘”的名目,实际上仍是建议垂帘,变成一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把戏,文章实在不见得高明,贾桢有些不以为然。但是他的年纪也大了,懒得用心思,更懒得动笔,所以口是心非地连声说道:“很好!很好”
“然则请筠翁领衔如何?”
贾桢看这情形,势在必行,这个折子上去,必蒙圣眷,富贵可保,落得捡个现成便宜,于是欣然答道:“当附骥尾。”取过笔来,端楷写上自己的名字。
这一下真个是皆大欢喜。恭王算是放心了,明天召见,即使黄、周二人口头没有表示,有了这个奏折,仍旧可以在谕旨上大作文章。把这出戏很热闹地唱了起来。
为了怕载垣、端华知道了这一夕的聚会,有所防备,既然大事已定,恭王便不必留贾、周二老多谈,悄悄地仍旧把他们送了回去。但在他的别墅“鉴园”之中,却是重帷明灯,彻夜不息,文祥、宝鋆、曹毓瑛、朱学勤这四个人,围绕着他,整整商量了一夜,把所有的步骤,都仔细安排好了。
到了第二天午后,贾桢和周祖培都套车进了东华门,到内阁大学士直庐休息,等候召见。
两位阁老都是六十开外了,身上病痛甚多,随侍的听差一会儿按摩捶背,一会儿进膏滋药,忙个不了。看看刚交申时,淡淡的日影正上东墙,恭王匆匆而至,带来了新的消息,载垣、端华和其他的顾命大臣,已经得到风声,此刻都还在军机处坐着不走,大有静以观变的模样。
“那就不必等‘叫起’了!”周祖培在这些仪制上面最熟悉,“反正王爷昨天已面奉懿旨,带领进见,何不此刻就上去?”
“是啊!我正是这个意思。”
他们都是赏了“紫禁城骑马”的,马早改了肩舆,于是听差“传轿”,由外廷进入内廷,步入乾清宫西侧的隆宗门,军机处、南书房都在这里,密迩着养心殿,一向是天子近臣,每日必到,而为国家大政所出的机要地带,所以气象森严,关防特紧。等他们一到,载垣和端华都从军机处走了出来,但彼此心里虽极紧张,表面却都不失贵人气派,面带微笑,揖让雍容,把他们请到军机大臣直庐去坐。
等见过了礼,载垣看着他们问道:“六叔跟贾、周二公,怎么走在一处?是有什么指教吗?”
“没有什么。”恭王很随便地答说,“太后召见……。”
第八部分慈禧全传(八)(5 )
不容他说完,载垣立即大声打断:“那有这回事?”
恭王笑笑不响,暗中盘算着脱身之计,念头刚动,只听外面一条尖锐高亢、男不男、女不女的嗓子在喊:“传旨!”
载垣和端华一愣,恭王却是极敏捷地站了起来,抢步上前,掀开帘子,并且回头望了一眼,于是贾桢和周祖培便也都跟了出来。
来传旨的是敬事房的首领太监丁进安,他早就出来了,悄悄在暗处窥探着,要等被召见的人到了才现身传旨。这时便站在上首,面对恭王,大声说道:“奉特旨:召见恭亲王、大学士桂良、贾桢、周祖培、军机大臣文祥,由恭亲王带领。”
这时载垣、端华、杜翰等等,也都出了屋子,听得丁进安传旨完毕,载垣愤然作色,指着丁进安厉声问道:“何谓‘特旨’?你说!是不是懿旨?”
“皇太后交代是‘特旨’。”丁进安昂然答道,“是不是懿旨,王爷你自个儿琢磨吧!”
“当然是懿旨。”载垣看着恭王,声音越发大了,“太后不应召见外臣!否则与垂帘有什么分别?”
“是啊!”恭王声色不动,随口答道,“这话你明儿当面跟太后回奏吧!”
说着,他已经移动脚步,两位阁老也是目不斜视地迈看四方步子,从从容容地跟在恭王后面。走到半路,桂良和文祥亦都赶到,于是会齐了由恭王带领,径上养心殿东暖阁来见太后。
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已先在等着,等行了礼,慈安太后吩咐:“请起来说话!”
这还是两宫太后第一次跟桂良、贾桢、周祖培和文祥见面,恭王便一一引见,简单地报告了他们的经历。两宫太后不断点头,十分谦和。
等这一套程序终了,恭王便引个头说:“两位太后有话,就请吩咐吧。”
于是,慈安太后把预先商量好的话说了出来:“你们都是三朝的老臣,国家的柱石,忠心耿耿,我们姐妹俩早就知道的,就巴望着有今天这一天,跟你们见了面,要请你们作主。”
周祖培赶紧答道:“不敢,不敢!”其余的人也都一致躬身逊避。
“这不是客气话,”慈安太后指着小皇帝说:“皇帝才六岁,我们姐妹又年轻,孤儿寡妇,在外面受人欺侮啊!”
语声未终,陡然一声娇啼,慈禧太后失声而哭,慈安太后的泪水原就在眼眶里晃荡,这一下自然也跟着涕泗涟涟,把个小皇帝吓得慌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嘴一瘪,也拉开嗓子,号啕大哭。
这娘儿三个的哭声,震动了整个养心殿,几位老臣,无从解劝,只好陪着宣涕。君臣对哭,如遭大丧,这样彼此影响着情绪,一下子引起了悲愤激昂的情绪。
两宫太后且哭且诉,肃顺的跋扈骄狂,原己在大家心目中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她们,特别是慈禧太后的话,很容易打动人的心。等说到争执痛驳董元醇的旨稿,小皇帝惊悸之余,竟致遗溺时,周祖培突然抗声而言:“太后何不治他们的罪?”
这一声如石破天惊,哭声立刻低了,在残余的抽噎唏嘘中,慈禧太后问道:“顾命大臣也能治罪吗?”
“有何不可?”周祖培斩钉截铁地答说:“请先降旨,解除他们的职务,自然就可以治罪了!”
“好!”慈禧太后点着头,连说了三个“好”字,接着又说:“现在就降旨吧!”
于是慈安太后背过身子去,解开肋下衣纽,取出贴身所藏的那道密旨,递了给恭王:“六爷,你念给大家听吧!”
原是密旨,此刻成了“明发”,曹毓瑛也是照明发上谕的格式写的,每页六行,字大且多,所以这道藏在慈安太后身上多日,片刻不离,入手余温犹在,并似乎香泽微闻的谕旨,展开来有如一个小手卷那么长。这使得周祖培等人,大为惊奇,不知太后身上何能有此文件,更不知道长篇大论,说得是些什么?
等传旨的人往上面一站,其余诸臣,随即都跪了下来。恭王从“上年海疆不靖”开始,念到“都城内外,安谧如常”,换口气念第二段,是说载垣、端华、肃顺“朋比为奸”,力阻回銮,因为“口外严寒”之故,以致“圣体违和”,崩于行在。
这是把大行皇帝的死因,都归罪于那三个人了。
因此,谕旨上说:“朕御极之初,即欲重治其罪,惟思伊等系顾命之臣,故暂行宽免,以观后效。”这以下就说到八月十一的事了,以皇帝的口气,认为董元醇所陈奏的三件大事,“深合朕意”,虽然本朝向无太后垂帘的制度,但既登大位,“惟以国计民生为念,岂能拘守常例?此所谓事贵从权,特面谕载垣等,着照所请传旨。”
文章到紧要关头上来了,恭王特意提高了声音,不疾不徐地念道:“该王大臣奏对时,哓哓置辩,已无人臣之礼;拟旨时又阳奉阴违,擅自改写,作为朕旨颁行,是诚何心?”
这“是诚何心”四字,是痛驳董元醇的警句,也是恭王最痛心的指责,曹毓瑛以其人之道还治,用在此处,非常巧妙。
恭王念到这里,心中痛快,不曲得略停一停,垂眼下望,只见俯伏在地上的周祖培,正微微颔首,可见得这四个字,下得确有力量,于是越发抖擞精神,朗声诵念:“且载垣等每以不敢专擅为词,此非专擅之实迹乎?
第八部分慈禧全传(八)(6 )
总因朕冲龄,皇太后不能深悉国事,任伊等欺蒙,能尽欺天下乎?此皆伊等辜负皇考深恩,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对在天之灵?又何以服天下公论?载垣、端华、肃顺着即解任。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着退出军机处。派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将伊等应得之咎,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应如何垂帘之仪,一并会议具奏。特谕。“
等宣完谕旨,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你们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尽管说了,我们一起商议。”
周祖培是有意见的,但不知如何表达。他觉得这道明发,措词得体而有力,足以正载垣等人之罪,但奉行谕旨,却不容易,“无人臣之体”是大不敬,“擅自改写”谕旨是矫诏,再加上危言欺罔,阻挠回銮,以及专擅跋扈等罪,只要有一款成立,便是死罪,而这些人目前仅仅解任,活动的力量仍旧存在。这样,将来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会议定罪,就必有一番极严重的争执,倘或不能制肃顺的死命,一旦反扑,后患无穷,大是可虑。
他正在这样踌躇着,恭王已先发言,“启奏两位太后,”他说,“臣奉派传旨,责任重大。有句话,必得先请示两位太后,倘或载垣、端华、肃顺诸人不奉诏,应作何处置?”
慈禧太后一听这话,张大了眼睛,炯炯逼人地问道:“他们在这里也敢吗?”
“刚才臣等奉召之时,载垣还想阻拦,说‘太后不应召见外臣’。”
“这不成了叛逆了吗?”慈禧太后极有决断地指示:“果真如此,非革职拿问不可。”
抓着这一句话,周祖培赶紧接腔:“太后圣明!”
这是赞同太后的主张的表示,慈禧太后随即向恭王说道:“那就再拟一道谕旨吧!曹毓瑛在不在这儿?马上写旨来看。”
“未奉宣召,曹毓瑛不敢擅自进宫,让文祥写旨好了。”恭王接着又说:“肃顺扈从梓宫,已过了青石梁,将到密云,臣请两位太后降旨,派睿亲王仁寿、醇郡王奕澴将肃顺拿住,押解来京。”
“好。一起写旨来!”
于是文祥退出东暖阁,就在养心殿廊下,向太监借了副笔砚,将拿问载垣等人的谕旨写好,重新进殿,呈上旨稿。
慈禧太后看完以后,随即在纸尾盖了“同道堂”的图章,一面把谕旨大意讲了给慈安太后听,一面从她手里接过“御赏”图章,盖在上面。等把这一道最要紧的手续完成了,才递到恭王手里。
等跪安退出,恭王手捧三道谕旨,仍旧回到军机处,载垣和端华已经听得风声,说是两宫太后对召见诸臣,号啕大哭,猜到必有谕旨,却不知内容如何?心里正在惊疑不定、坐立不安的时候,听得靴声橐橐,从窗里望出去,恰好看见了恭王手里的文件。
端华沉不住气,想先迎出去问个究竟,让载垣一把拉住,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装作不知,静以观变。
于是端华重新坐了下来,刚取出鼻烟壶,只听外面恭王大声在问:“乾清门侍卫在那儿?”
这原是布置好的,刚一声喊,从隆宗门进来一班侍卫,一起给恭王请了安,垂手肃立。
他从手里取一道谕旨扬了一下:“你们听仔细了,奉旨:将载垣、端华、肃顺革去爵职,拿交宗人府。如果载垣、端华等人胆敢不奉诏,你们给我拿!”
这是暗示载垣、端华不要自讨没趣,但先声夺人,端华一听郑亲王的爵位革掉,失去护符,这一下送到宗人府拷问治罪,可有得苦头吃了!一想到此,心胆俱裂,“叭哒”一声,把个八千两银子买的,通体碧绿的翡翠鼻烟壶,从手里滑落,打碎在地上。
其时已有一个侍卫掀帘进来,高声说道:“请诸位王爷、大人出屋去吧!有旨意。”
载垣有片刻的迟疑,终于还是走了出去,他一走,端华等人自然也跟着到了廊下。只见恭王神情庄肃地说道:“奉旨: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退出军机。应得之咎,派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
在一提到名字时,那五个人已跪了下来,等宣完旨,个个面如土色。比较还是穆荫镇静些,说了句:“臣遵旨。”然后大家都磕了头,站了起来,垂头丧气地退回屋内。
载垣突然开了口,他是一急急出来的一句话:“我们没有在御前承旨,那里来的旨意。”
“哼!”恭王冷笑一声,回头对周祖培说道:“你们看,到今天,他们还说这话。”
“只问他们,奉不奉诏就是了!”
这句话很厉害,载垣不敢作声,端华却先叫了起来:“这是乱命……。”
一句话未完,恭王大声喝道:“给我拿!”
说到“拿”字,已有侍卫奔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揪住了载垣和端华,同时把他们的暖帽从头上摘了下来。
“岂有此理!混帐!你们敢这个样子对待国家大臣?”载垣高声大骂。
“送宗人府!”恭王说了这一句,首先走了出去。
等一出隆宗门,但见远处鸡飞狗跳般乱成一片,顾命大臣入朝的舆夫仆从,都让守卫宫门的护军驱散,这面载垣和端华还在大声吆喝:“轿子呢?轿子!”乾清门的侍卫没有一个答腔,推推拉拉地把他们架弄到宗人府去了。
第八部分慈禧全传(八)(7 )
恭王没有心情理这些,他现任要处置的是如何传旨捉拿肃顺?依照他们商定的计划,这应该由文祥去办,为了郑重起见,明知文祥是个极妥当的人,他仍旧把他拉到一边,在把那道派睿亲王仁寿和醇郡王奕澴拿问肃顺的谕旨递过去时,特别告诫:“肃六扈从梓宫,别激出事来!咱们可就不好交代了。我怕老七办不了这件大事。”
“七爷不至于连这一个都办不了,”文祥很沉着地答道:
“等我来筹划一下。”
“对。不过,可也要快。”恭王又说,“我先陪他们到内阁去谈谈,回头就回翔凤胡同。你这里的事儿一完,马上就来。”
于是恭王陪着桂良他们到太和门侧的大学士直庐,文祥仍回军机处。解任的军机大臣都已回家,闭门待罪,整个枢廷,只剩下文祥一个人维系政统,由于这一份体认,使他顿感双肩沉重,似觉不胜负荷。同时想到声势煊赫的王公大臣,片刻之间,荣辱之判何止霄壤?宦海中的惊涛骇浪,也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正这样感慨不绝时,朱学勤已迎了上来,他是以值班军机章京的资格留在这里的。此刻人逢喜事精神爽,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但一见文祥的脸色沉毅,不知出了什么意外,笑容顿敛,只悄悄跟着他进了里屋。
“唉!”文祥叹口气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学勤不知他是为谁感叹?不便答话,只问:“到密云传旨派谁去?”
文祥想了想说:“劳你驾,看杨达在不在?”
杨达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一个佐领,文祥把他挑了来做侍从,人生得忠诚而机警,朱学勤觉得派他到密云办这件差使,是个很适当的人选,于是亲自到隆宗门外去把他找了来。
“修伯,你用恭王的名义,写封信给醇王,把今天的事,扼要叙一叙。连同这道上谕,一起加封寄了去。”
朱学勤照他的嘱咐办妥,另外又取了一个军机处的印封,套任外面,一起送了进来,文祥过了目,随即交了给杨达。
“这里到密云,最快什么时候可到?”
“马好的话,三更天可到。”
“你骑了我的那匹‘掬花青’去。三更天一定得到。”文祥又问,“密云地方你熟不熟?”
“去过几回,不算陌生。”
“好!七王爷住在东大街仁义老店。一到密云,就去叫七王爷的房门,当面把这封信送了,到天亮,你再去见七王爷,他有什么话,你带回来。明儿中午,我等你的回话。”
“喳!”杨达响亮地答应着。
“我再告诉你,”一向一团蔼然之气的文祥,此时脸上浮现了肃杀的秋霜:“这一趟差使不难,你要办砸了,提脑袋来见我!记住,谨慎保密!”
杨达神色懔然地称是,当着文祥的面,把那个厚厚的大印封,贴胸藏好,请安辞去。匆匆回到东城步兵统领衙门,从槽头上把文祥那匹蒙古亲王所赠的“掬花青”牵了出来,又挑了四名壮健的亲兵和四匹脚程特健的好马,到文案上领了兵部所发,留存备用的火牌,上马往北,一直出了德胜门。
这时天还未黑,五骑怒马,奔驰如飞,正好是三更时分,到了离京城一百里的密云县南门。大行皇帝的梓宫正行到这里,城乡内外,警卫森严,杨达叫开了城门,验过火牌,驱马直入,到了十字路口,一折往右,便是东大街,找着了醇王所住的客店。
客店的大门是整夜不关的,现在有亲贵大臣在打公馆,更有轮班的守卫,等杨达刚下了马,要进店时,便有人喝道:“站住!”
于是杨达便站住,等那名蓝翎侍卫,带着两名掮着白蜡杆子的护军到了面前,他才喘着气说:“兵部驿递,有六百里加紧的‘廷寄’,面递七王爷!”
“七王爷还得有会儿才能起身,你等着吧!”那侍卫往里面努一努嘴,“屋里有酸菜白肉、火烧、滚烫的小米粥,也还有烧刀子,先弄一顿儿!”
“多谢你啦!”杨达给那个蓝翎侍卫打了个千,陪笑说道:“上头交代,一到就得把七王爷唤醒了,面递公事,劳你驾,给回一声儿吧!”
“嗯,嗯,好!”
蓝翎侍卫转身进店,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匆匆奔了出来,招一招手把杨达带到西跨院,只见醇王披着一件黑布棉袍,未扣纽扣,只拿根带子在腰里一束,站在西风凛冽的阶沿上等。
杨达抢上两步,到灯光亮处行礼,自己报名:“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属下佐领杨达,给七王爷请安。”
醇王心里有数,是文祥派来的专差,便说:“进屋来!”又对蓝翎侍卫说,“你把瑞大人去请来。”
杨达跟着醇王进了屋子,从怀里掏出那个已有汗水渗润的印封,双手递了上去,同时轻声说道:“文大人交代,限今晚三更赶到,当面送上七王爷。”
醇王不暇答话,拆开印封,先看恭王具名的信,再看谕旨,心里一阵阵兴奋,这一天终于到了!曹毓瑛给他安排的好差使毕竟来了!非得漂漂亮亮的露一手不可。
按捺住心头的激动,他平静地问杨达:“你刚才到了这里,是怎么跟外面说的?”
“卑职只说,有六百里加紧的‘廷寄’,要即刻面递七王爷。”
醇王放心了,京里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丝毫不曾泄漏,不由得夸一声:“好小子!会当差。”接着喊一声:“来呀!”
第八部分慈禧全传(八)(8 )
听差应声而来,醇王吩咐取五十两银子赏杨达。
杨达谢了赏,又转达了文祥的意思,要他等天亮以后,来见醇王,有什么回信好带回去。
“好,好!”醇王很高兴地说,“天亮了你来,我让你回去交差。其实到那时候全都明白了,就我不说,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杨达不甚懂得他的话,但不敢多问,退了出去,一摸怀里的五十两银子,心花怒放,找着了他带来的亲军,一起到侍卫值夜的屋里,叨扰了一顿宵夜,自去打盹休息。
在醇王屋中,瑞常深夜奉召,依然穿了袍褂来见,摒除仆从,醇王一言不发,先把京里来的文件,递给他看。这原在瑞常意料之中,只想不到发动得如此之快!虽然拿问肃顺,钦命睿醇两王办理,但身为行在步军统领,此行护跸的责任,大部分落在自己双肩,出了乱子,难逃严谴,因此他的沉重的表情,与醇王的踌躇满志,跃跃然将作快意之事,大异其趣。
“芝山!”醇王叫着他的别号问道:“你看如何着手?”
“王爷!事出仓卒,错不得一步。”
“那自然。”
瑞常拉一拉椅子,移近了烛火,把头凑过去说:“你看他会奉诏吗?”
“这可说不定了。不过,他就是不奉诏,难道还敢有什么举动吗?不敢,”醇王极有信心地说,“我料他不敢。”瑞常把个头摇个不停:“不然,不然!”他说,“象他如此跋扈的人,自然也想到结怨甚深,身边岂能没有一两百个死士?”
听得这话,把醇王吓一跳,满怀高兴,大打折扣,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此事须从长计议。”瑞常又说,“我陪王爷去见了睿王再说。”
这个建议,未能为醇王接受,他认为当夜就须“传旨”,为时无多,无法从容筹议,不如在这里商量好了办法,再通知睿王一起行动,比较简捷妥当。
瑞常想想这话也不错,于是为他先分析警卫配备的形势,他说他的兵力,只担任护卫跸路的责任,都在外围,根本没有用处,而肃顺依旧兼着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的差使,上三旗的侍卫,三分之一归他指挥,如果急切一拚,后果不堪设想。
“所好的,正黄旗的侍卫,大都在芦殿护卫梓宫。他身边的人不多。”瑞常又说,“就怕他蓄养着死士。”
说道“死士”,醇王又皱眉了:“这个人刻薄寡恩,不见得会有肯替他出死力的人。就算有,也不至于寸步不离左右。
咱们不必三心两意,趁早动手吧!“
“就动手也得布置一下。得派亲信矫健的人,这个,”瑞常徐徐说道:“我看四额驸那里的人最好。”
“对!”醇王对这个主意,非常欣赏,“咱们就借四额驸的人。”
四额驸德穆楚克扎布,新补了上虞备用处的差使,这个衙门又称粘竿处,那里的侍卫,上树下水,甚么地方都得去,所以都挑年轻机警,身手活跃的上三旗子弟充任,用他们去对付肃顺身边可能有的“死士”,比较最妥当。这一层就算说定了。
再商量下去,很快地都有了结论,外围警戒归瑞常负责,进房抓人是醇王亲自出马,睿王年纪大了,只请他在外面摆个样子。
“事不宜迟,上睿王那里去吧!”醇王说了这一句,叫进听差来,伺候着换上袍褂,与瑞常一起到了睿王那里。
睿王和醇王住在一家客店,只不过隔了一个院子,叫开了门,密谈经过,睿王觉得谕旨上是自己在先,论爵位又是亲王,恭王和文祥却把密旨寄给醇王,心中不快,所以拱拱手说道:“这么个大案子,自然是请七叔作主。”
醇王还未开口,瑞常听出话风不妙,赶紧说道:“七王爷自然也还得听王爷的指挥。”
睿王听得这话,心里才好过些,点点头说:“都是为皇上办事,何分彼此?七叔有什么主意,就说吧!”
于是醇王说了他跟瑞常商定的计划,只把谁进屋抓人的话改了一下:“怎么样传旨,我得听你的意思。”
醇王一向年少气盛,总想办一两件漂亮差使露露脸,睿王早已深知,所以这时摸着山羊胡子说道:“英雄出少年,手擒巨奸,自然要让七叔当先。”
“那就这么说了。你请换衣服吧!我到四额驸那里去。咱们在他那儿会齐。”
“我就不陪七王爷了。”瑞常请了个安说,“回头我也到四额驸那里会齐。”
“还得规定一个时间。”醇王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大金表来看了看说:“这会儿西洋钟是一点半,咱们准两点半会齐,三点动手。你来得及吗?”
“尽力办吧!”
“慢着!”睿王把眼珠转了两下,断然作出决定,“芝山,你要尽量多派兵,把他那儿四处八方全安上人,要叫它里外隔绝了!七叔,你进去的时候,先把他那里的侍卫班领找出来,把事由儿告诉他,问他遵不遵旨?不遵旨就拿办。这么做,费点儿手脚,可是事情是正办,就出一点儿差错,咱们也还有说话的余地。”
这番话,叫醇王很佩服,姜到底是老的辣。当然,他不是为了将来卸责打算,只是觉得把侍卫班领先叫出来,说明缘由,是擒贼擒王的上策,只要这个人俯首听命,就不必怕什么“死士”了。
第八部分慈禧全传(八)(9 )
于是分头办事,到了两点半,都已在德穆楚克扎布那里会齐。粘竿处的侍卫早已挑好,听说随着醇王去拿肃顺,个个摩拳擦掌,十分兴奋,这一半是出于年轻好事,另一半却由于肃顺曾奏减八旗粮饷,没有一个对他有好感之故。
准西洋钟三点,醇王带着那班年轻侍卫,大步往肃顺的行馆而去,这时大街小巷都已经戒严了。
睿王年纪大了,夜深霜重,由瑞常陪着,坐了暖轿也到了,按照预定的计划,征用街口一家茶馆,作为临时的指挥处所。两王一尚书,刚刚坐定,听得一阵阵极清脆的马蹄敲打青石板路面的声音,急如骤雨,极有韵律,深宵人静,声势显得甚壮。睿王和醇王,不由得都侧耳静听,脸上有微微惊疑的神色。
于是瑞常急忙说道:“喔,我倒忘了禀告两位王爷了,是我约的伯彦讷谟祜,此刻必是带着他的马队来了。”
僧王的长子贝勒伯彦讷谟祜,新派了向导处的差使,一路来都是打前站,他有自己的卫士,剽悍的蒙古马队,此刻应瑞常的邀约,特地点齐了人马,共是二十四名,一阵风似地卷到,得此铁骑,醇王的胆更壮了。
彼此匆匆见了礼,当即由睿王发令,派人到肃顺的行馆,把那名侍卫班领找来。
所有护送梓宫的王公大臣,一路都由地方官办差,租用当地的客店作公馆,只有肃顺因为带着两名宠妾同行,不便与大家住在一起,所以由内务府的官员,替他们的“堂官”当差,自觅住处,在密云借的是一家乡绅的房子,共是一个大院,一个花厅。
住在前院厢房的侍卫班领,名叫海达,这时已为蒙古马队的蹄声所惊醒,心里奇怪,梓宫在此,贵人如云,是那个武官这么大胆,半夜里帝着马队横冲直撞,不太放肆了吗?
正这样在心里犯疑,听得有人在敲窗户,起床一看,是一名守夜的蓝翎侍卫来报告,说是睿王派人来召唤。
“咦!”海达愣了愣又说,“他是王爷,我不能不去。可是,旗分不同,他管不着我呀!”
“头儿!”那侍卫踏上一步,凑到他眼面前说,“别是要出事!步军统领衙门的人都出来了,不知要干什么?”
海达一听这话,越发吃惊,看这样子,应该去禀报肃顺,但也怕这位“中堂”的脾气大,吵了他的好梦,说不定会挨一顿臭骂。但时间上又不容他细作思考,匆遽之间,认为自己先出去看一看,再定主意,这无论如何是不错的。
于是他戴上大帽子,急急走了出去,刚到门口,遇见为睿王传令的侍卫,原是熟人,彼此招呼了一下,那人压低了声音说道:“睿王奉旨拿人,本来想请肃中堂会同办理,怕的是正在好睡,特意让你去一下,把事由儿告诉了你,回头好说给肃中堂知道。”
原来如此!海达疑虑尽释,欣然跟随而去。到了路口茶店,但见马队步勇,刀出鞘,箭上弦,灯笼极多,名号不一,竟似会操之前,未曾摆队,先作小休的模样。等一进了店,发现不但有睿王,还有醇王,瑞尚书和蒙古王子伯贝勒,这一惊非同小可,硬着头皮行了礼,垂手肃立,静听吩咐。
“海达!”睿王问道:“肃中堂这会儿在干什么?”
“回王爷的话,肃中堂这会儿还睡着。”
“睡在那儿?”醇王问说。
这话骤不可解,海达想了想才明白,必是问的睡在那间屋子,于是照实答道:“睡在吴家大宅西花厅东屋。”
“有人守卫吗?”
越问越怪了,海达便迟疑着不敢随便回答。
“怎么啦?”醇王把脸一沉,“你是没有长耳朵,还是没有长嘴巴?”
醇王打官腔了,海达无法不说话:“有两个坐更的。”
“你们听听!”醇王对瑞常和伯彦讷谟祜说,“叫什么‘坐更的’!那不是皇宫内院的派头儿吗?”
瑞常笑一笑,转脸问海达:“那两个守卫是什么人?是轮班儿呢,还是总是那两个人?是归你管呢,还是肃中堂自己挑的人?”
“是轮班儿,归我管。”
瑞常与醇王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都会意了,也都放心了,轮班守卫,且归侍卫班领管辖,可知是普通的侍卫,决非肃顺豢养的“死士”。
“海达!”睿王提高声音喊了一声,用很严肃的声音问道:“我问你,你是听皇上的话,还是听肃中堂的话?”
种种可疑的迹象,得这一句话,便如画龙点睛,通礼皆透,海达大吃一惊,知道关系重大,祸福就在自己回答的一句话和答话的态度上,赶紧一挺胸,大声答道:“王爷怎么问这话?海达出身正黄旗,打太宗皇帝那时候起,就是天子亲将的禁军,我凭什么不听皇上的话?”慷慨激昂地说到这里,忽然发觉话有语病,便紧接着补充:“再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海达就算不是上三旗的人,可也不能不听皇上的话呀!”
“好,赤胆忠心保皇朝!”睿王用念戏词的声音说了这一句,转脸对醇王又说:“七叔,你请吧!我坐守‘老营’,静听‘捷报’。”
“我这就去!”醇王这时候自觉意志凌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吩咐海达:“你带路!咱们去拿奸臣。”
虽未说出“肃顺”二字,但是早见端倪,可海达此时仍不免有晴天霹雳之感,不论如何,自己算是在肃顺手下当差,带着外人去捉拿本衙门的堂官,说出去总不是什么颜面光彩的事,因此,他口中很快地答应,心里却在大转念头,思索脱身之计。
第八部分慈禧全传(八)(10)
这时蒙古马队已开始在街上巡逻,吴家大宅的侍卫们又见醇王亲临,而且带着粘竿处的人,都不免诧异,但有他们“头儿”陪着在一起,自然不会想到是来捉拿肃顺。这种疑惑的神色,启示了海达,未进院子以前,他悄悄把醇王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七王爷,回头到了花厅,你老带着人进去,我替你在花厅门口把守。为的是肃中堂嗓门儿大,万一嚷了起来,外面一定会有人进来,我就可以替七王爷挡了回去。”
醇王同意了他的办法,可是另外派了两个人跟他在一起“把守”,其实是监视海达,怕他到外面召集部下来救肃顺。
这时在花厅守卫的两名侍卫,闻声出来探视,见是醇王,急忙请安,但眼睛却望着海达,想得到一个解释,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了表示是在被挟制之中,海达当然不会开口,而且也用不着他开口,因为醇王已直接在下命令了。
“把肃中堂叫醒了,请他出来,说有要紧事。”
“是!”两个侍卫答应着转身要走。
“慢着!”醇王说了这一声,回头努一努嘴。
于是粘竿处的四个年轻小伙子,就象突出掩捕什么活泼的小动物似地,以极快的步伐扑到那两个侍卫身边,还未容他们看清楚时,腰上的佩刀已被缴了去。
“这算什么?”其中的一个,大为不悦,似埋怨似质问地说。
“没有什么,”醇王抚慰他说,“把你们的刀,暂借一用,一会儿还给你们。去吧,照我的话,好好儿办,包你不吃亏。”
那两名侍卫这时才醒悟过来,心里在说:肃中堂要倒大霉了!光棍不吃眼前亏,乖乖儿听话吧!于是诺诺连声地转身而去。
那座花厅是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他们走到东屋窗下,敲着窗子喊道:“中堂,中堂!”
一连叫了三、四声,才听得里面发出娇滴滴的询问声:“谁呀?”
“坐更的侍卫。”
“干吗?”
“请中堂说话。”
这时肃顺也醒了,大声问道:“什么事?”
“有要紧事,请中堂起床,我们好当面回。”
“什么要紧事?你就在那儿说好了。”
两名侍卫词穷了,回头望着醇王求援。
肃顺听听没有声音,在里面大发脾气:“混帐东西,你们在捣什么鬼?有话快说,没有话给我滚!”
这一下,侍卫只好直说了:“七王爷在这儿。就在这儿窗子外面。”
“咦!”是很轻的惊异声,息了一会,肃顺才说:“你们请问七王爷,是什么事儿?”
到这时候醇王不能不说话了:“肃顺,你快起来,有旨意。”
“有旨意?”肃顺的声音中,有无限的困惑,“老七,你是来传旨?”
“对了。”
“奇怪呀!”肃顺自语似地说,“有旨意给我,怎么让你来传呢?”
他是自索其解的一句话,在醇王听来,就觉得大有藐视之意了,日积月累,多少年来受的气,此时一齐爆发,厉声喝道:“明告你吧!奉旨来拿你。快给我滚出来!”
一句话未完,只听得陡然娇啼,而且不止一个人的声音,然后听得肃顺骂他的两个宠妾:“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凭他们一群窝囊废,还敢把我怎么样?”
这一下真把醇王气坏了!真想一脚踢开了门,把肃顺从床上抓起来,但顾虑到有两个年轻妇人在里面,仪制所系,不甚雅观,所以只连连冷笑,把胸中一团火气,硬压了下去。
在近乎尴尬的等待之中,听得屋中有嘤嘤啜泣声,悄悄叮咛声,以及窸窸窣窣,似乎是穿衣着靴声,然后这些声音慢慢地减少,这应该开门出来了,但是没有。
疑惑不定地等了好半天,醇王猛然醒悟,指着那里的一个侍卫,大声问道:“里面有后门没有?”
“有个小小的角门,不知通到那儿?从来没有进去过,不敢说。”
坏了!醇王心想,肃顺一定已从角门巡走,当然逃不掉的,但多少得费手脚。这一来,差使就办得不够漂亮了。
正想下令破门而入时,“呀”地一声,花厅门开,满脸怒容的肃顺,在灯笼照耀之下,昂然走了出来。
不容醇王开口,他先戟指问道:“老七,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醇王把谕旨一扬:“上谕!你跪下听吧!”
“慢着!你先说说,谁承的旨?”
“恭亲王、大学士桂良、局祖培、军机大臣文祥。”
“哼,这是什么上谕?”肃顺说得又响、又快又清楚,“这四个人凭什么承旨?旨从何出?你们心眼儿里还有祖宗家法、大行皇帝的遗命吗?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就敢当着梓宫在此,矫诏窃政,不怕遭天谴吗?”
这一顿严厉的训斥,把个醇王弄得又气又急,他辩不过他,也觉得无须跟他辩,恼羞成怒,厉声喝道:“没有那么多废话!把他拉下来跪着接旨!”
粘竿处的侍卫早就跃跃欲试了,一听令下,走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肃顺按着跪倒,肃顺身壮力大,加以出死命挣扎,一时间还不能把他弄服帖,但这也不过他自讨苦吃而已!那些调鹰弄狗惯了的上三旗绔裤子弟,有的是花招,一个施展擒拿术把他的右手反扭,一个往膝弯里一磕,肃顺立刻矮了半截,然后另一个把他的脖子一捏,辫子一拉,头便仰了起来,视线正好对着醇王,在高举的灯笼之下,只见他疼得龇牙咧嘴,额上的汗有黄豆那么大。
于是醇王高捧拿问肃顺押解来京的上谕,一共七八句话还是结结巴巴地念不利落,好在这只是一个形式,匆匆敷衍过后,他又下令把肃顺押了出去,同时派四个侍卫,进花厅东屋把肃顺的两个宠妾也哭哭啼啼地抓了来,一起送到睿亲王那里。
大功告成了,气也算出了,但醇王并不觉得痛快,相反地,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做了件很窝囊的事。这样一直出了吴家大宅,才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办,于是停下来想了想,回头问道:“海达呢?”
“海达在!”
“这儿责成你看守,一草一木不许移动!”醇王已想到肃顺要抄家了。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 )
醇王拿肃顺,搞得这样子剑拔弩张,如临大敌,是恭王所不曾想到的,按实际情形来说,他也没有工夫去注意对肃顺的报复,摆在他眼前的唯一大事,是把政局安定下来,而经纬万端之中首当着手的,是接收政权。
顾命大臣的制度,一下子被砸得粉碎了!这样,军机处的权威,便自然而然恢复,照道理来说,文祥是唯一被留下来的军机大臣。因此,在过渡期间,他应是承先启后,唯一掌握政权的人物。但文祥的性格,自然不肯自居于这样重要的地位为了恭王复出,能显示出朝局全盘变更的意义,先帝——文宗显皇帝所亲简的军机大臣,全部罢免,枢廷彻底改组,文祥等于以新进资格,重新入直。
当肃顺在密云咆哮大骂时,京里大翔凤胡同的鉴园,临湖的画阁中,重帷低垂,灯火悄悄,恭王正和文祥、宝鋆,还有曹毓瑛、朱学勤,在密商军机大臣的名单。
先定原则,恭王问道:“咱们是五个还是六个?”
“原来是五个,还是五个吧!”
“好,就暂定五个好了。”恭王接纳了文祥的意见,亲自提笔,一面在纸尾写上“曹毓瑛”三字,一面又说:“一个萝卜一个坑,琢如抵焦祐瀛的缺。”
曹毓瑛急忙离席逊谢,但未容他发言,宝鋆拉着他坐了下来,“你甭客气了!”他说,“焦大麻子那个缺原就是你的。”
“对了。”恭王点点头,提笔又说:“博川自然还是留任。”
他把“文祥”的名字写在曹毓瑛之前,但两者之间,隔得很宽,宝鋆心里有数,这空着的位置是留给他的。于是放心了。
自己有了着落,便得为别人打算,宝鋆与恭王的私交极厚,彼此到了可以互相狎侮的程度,所以用一种微带轻佻的声音喊道:“慢着!咱们得先给六爷想个什么花样?”
“你说是什么花样?”恭王愕然相问。
文祥深知宝鋆说话的习惯,便为他解释:“佩蘅的意思是指名号。”
他这一说,曹毓瑛立刻想到了现成的三个字:“摄政王”。
但是这个名号决不能用,用了会使人连想到多尔衮。
“我倒想到了一个,看行不行?”朱学勤很清楚地念了出来:“议政王。”
大家一致赞好,恭王也深深点头,表示很满意的样子。
于是朱学勤从恭王面前移过那张名单来,取笔在前面写上“议政王”三字,接着看一看宝鋆,又看一看恭王,意思是有所求证。
“把佩蘅的名字添上吧!”
宝鋆听得这话,笑嘻嘻地站起来,给恭王请了个安,口中说道:“谢谢六爷的栽培。”
预定的五个军机大臣缺额,到此刻只剩下一个了,宝鋆是知道的,恭王有意把他的老丈人桂良也拉了进来,但以他与恭王及桂良的关系来说,不便开口,如果要作此提议,必须有个极好的说法,而此说法一下子还真不容易想。
文祥自然也知道恭王的意向,但他就在自己和宝鋆被提名的刹那,忽然另有所见,要保留建言的立场,不肯开口。这样,就只剩下曹毓瑛和朱学勤了。他们都是极有分寸的人,知道以桂良的地位,入军机出于不够分量的人所举荐,则被荐者必引以为耻,那岂不是马屁拍在马脚上?因此也都不肯开口。
这短暂的沉默,在这样弹冠相庆的场合出现,自然是不适宜的,所以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不知如何说起之苦。最后,由于恭王的眼色,曹毓瑛开口了。
“不知燕公的意思如何?”他徐徐说道:“照我看,燕公是万不可少的一位!”
听得这话,宝鋆赶紧搭腔:“我有同感。琢如,先听听你的。”
“目前洋务至重。六王爷既领枢务,自然不能专意于此,燕公见识闳伟,而且素为洋人所敬仰,如果参与机务,今后对洋人的交涉,一定可以格外顺手。此是一。”
“不错,不错。请道其二。”
“大学士直军机,始为真宰相。六王爷以近支尊亲,执掌国柄,辅以老成谋国的燕公,益增枢庭之重,更足以号召人心。”
“嗯,嗯。”恭王点点头说,“琢如倒真不为无见。就这么办吧!”
于是宝鋆欣然提笔,把桂良的名字写在恭王之后,接着把这张名单递了给恭王。
恭王略看了看,把名单推向桌子中间,以一种大公无私的神态说道:“拟是这么拟了,不能说是定案。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凡于大局有益,我无不乐于奏达两宫。”
只有文祥有话,但显然地,他不愿意在此时公开,只说:“先吃点儿什么再说吧!”
旁边一张花梨木的方桌上,早已陈设好了杯筷冷荤,等大家离座一起,听差立即烫了酒来,随后便是精洁异常的肴馔点心,接连不断捧上桌。虽是深夜小饮,性质有如庆功宴,一个个快谈畅饮,兴致极高。
文祥最先吃完,拿一枝银剔牙杖,闲闲走到一边,恭王早就在注意他了,一抬眼看见他的视线投了过来,便也放下筷子,却又坐了一会,道声:“失陪”,再慢慢走了过来。
阁中有面极大的镜子,正临后湖,日丽风和的天气,后湖景色,倒映入镜,湖光人影,如在几席之间,此是题名鉴园的由来。这时两人就站在大镜子后面,屏人密谈。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2 )
“我说实话吧!”文祥很率直地说,“我要出尔反尔,军机五个不够,至少还要添一个。”
“莫非你心目中还有什么人要位置?”
“不敢!”文祥答道,“我但劝六爷示天下以无私。”
“这,”恭王一楞,不由得要问:“难道是因为我老丈的缘故?”
“不是!燕公入直,不会有人说闲话。”文祥放低了声音说,“我请六爷综观全局,原来是两满三汉。”
“啊!”恭王原是极英敏的人,一点就透,本来的军机大臣中,穆荫和文祥是旗人,匡源、杜翰、焦祐瀛是汉人,现在则除了曹毓瑛以外,枢廷成了旗人的天下,这将引起京内外极深的猜嫌,于是他感激而欣慰地拍一拍他的肩,一叠连声地说:“吾知之矣,吾知之矣!‘两个人重新走了回去,那三个根本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宵夜既毕,精神复振,喝着茶,抽着烟,继续商量人事的安排。
“肃六被革职拿问了,户部这个缺是要紧的。”宝鋆问道:“该派什么人,六爷可曾想到?”
恭王由于文祥的提醒,这时重新就重用汉、蒙,以期和衷共济,稳定大局的宗旨,细细考虑了一会,提议以瑞常调补肃顺的遗缺,他的本缺工部尚书,调左都御史爱仁来补。这样一调动,肃顺革职的结果,空下来一个左都御史的缺,这是个满缺,要由旗人来补。
“我没有成见。”恭王看着文祥问道:“博川,你看如何?”
“如果要我举荐,我举麟梅谷。”
梅谷是麟魁的别号,他是满洲镶白旗人,科名甚早,道光六年的传胪,但官运不佳,时有挫折。早在道光二十三年就当过礼部尚书,因为黄河在中牟决口,督修河工出了乱子,革职召还,自三等侍卫再从头干起。到了咸丰十年,又当礼部尚书,又出乱子——只不过奏折上一句话失检,降调为刑部侍郎。英法联军内犯,被命为步军统领衙门的右翼总兵,充巡防大臣,主管京师西城的治安,约束部下,组织民防,而且下令家家闭户,准备干粮、堆积柴薪,如果英法联军逞暴,便放起一把火,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些劳绩,不但为兼任左翼总兵的文祥所亲见,亦为留京大臣所深知,所以这时文祥提出他来,大家都抚掌称善,认为麟魁应该得此酬庸。
等这些安排就绪,恭王才提议增加一个军机大臣,而且指明要由六部汉尚书中挑选。大家都明白,恭王是属意于沈兆霖。肃顺与他分任户部满汉两尚书,肃顺随扈到热河,京中的财政支应,他很费了些力气,而且他也是反肃的健将,联络在野大老,发动清议,主张垂帘,在在有功,颇得恭王的欣赏。
依然是由宝鋆提出,全体同意,方算定局。这时已到了寅正时分,恭王也不再睡,揣着那张名单,套车进宫。
两宫太后仍在养心殿召见恭王,他首先就呈上那张军机大臣的名单,请旨定夺。
慈禧太后也是想了半夜,与慈安太后商量好了,要给恭王一个特殊的荣典,酬谢他保护圣躬、匡扶社稷的大功勋。
其实,酬勋还在其次,主要的是要做一笔“交易”,慈禧太后心里有数,肃顺是被打倒了,但垂帘之议未成定局,“皇太后召见臣工礼节及一切办事章程”,还须群臣“酌古准今,折衷定议”,这里面就大有伸缩的余地,而关键全在恭王一个人身上,要想恭王尊敬太后,太后就得先作宠信恭王的表示。
于是她想到前一天与贾桢领衔的建议垂帘一疏,同时送上来的胜保的奏折,要旨是“皇太后亲理大政,另简近支亲王辅政”,这可能是出于恭王的授意,开出了交易的条件。用他“辅政”,来交换太后的“亲理大政”。意会到此,她随即知道了自己应有的做法。
“六爷!”她说,“我们姊妹已经商量好了,得另外给你个封号,你看‘辅政王’怎么样?”
这一句话直打入恭王心里,他不能自封“议政王”,所以在名单上仍只是写着名字,如何启齿乞取这个恩典,原也煞费踌躇,想不到慈禧太后如此机敏,居然完全领悟胜保那个折子中的深意!欣喜之余,不能不佩服她的见识和手腕。
但是,“辅政”的名目,已见于前一天的明发上谕,痕迹太显,究不相宜。所以恭王立即垂手答道:“两位太后的恩典,臣不敢辞。不过‘辅政’二字,臣也不敢当。两位太后亲裁大政,臣不过妄参末议而已。”
慈安太后老实,还以为他在谦辞,慈禧太后却把他的每一个字都听清了,一面“亲裁大政”,一面“妄参末议”,交易已经成功,所差的只是一个字的斟酌。既说“妄参末议”,那么,她说:“就称‘议政王’吧!”
“是!”恭王欣然磕头谢恩。
“请起来,请起来!”慈安太后一叠连声地说,同时赐坐赐茶,从容商谈改组政府的计划。
名分已定,恭王第一次正式敷陈大政,那侃侃而谈的神情与以前各次见面,出语吞吐隐约,诸多顾忌,大不相同。他首先提到肃顺的党羽,遍布内外,要制裁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今看来诸事顺手,但如处置不善,大局不能稳定,会影响前方的军事。
这样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一个结论,为求大局稳定,非安抚各方,特别是要争取汉人和蒙古的助力。军机处和部院大臣的调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3 )
慈禧太后不断点头称是,但心里明白,恭王这套话是要打个折扣的,至少桂良和宝鋆的入军机,实无私心在内?同样地,慈安太后也对宝鋆有反感,只因为先帝痛恨此人。于是,她又想到先帝提起过的几个人,问道:“那个倭仁,现在干什么来着?”
这使得恭王又生惊讶,他不知道这位忠厚老实的太后,怎会知道有倭仁这个人?“倭仁是奉天的户部侍郎,现在奉派到朝鲜颁诏去了。”恭王答说,“他是蒙古正红旗,惇王的师傅。”
“倭仁的学问是好的。”慈安太后又说,“把他调到京里来,看有什么合适的差使?‘恭王灵机一动,随即答道:”左都御史爱仁调工部,把这个缺给倭仁好了。“
慈禧太后不知道倭仁是个怎么样的人,随即说道:“左都御史得要个方正些的人来当才好。”
“倭仁是道学先生,为人自然是方正的。”慈安太后看着恭王问道:“六爷,是吗?”
“是!倭仁为人方正,就是稍微迂了一点儿。”
“那不怕。这年头儿聪明的人太多了,倒是迂一点儿的好。”
话说到这里,倭仁调升为左都御史,可说已成定局,但慈禧太后偏偏不依,她不是跟谁为难,只是要测验一下,慈安太后和恭王说定了的事,自己有没有力量把它变更?而从这个测验中,也就可以看出恭王之恭,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程度?
于是她说:“我看先把倭仁召回来再说吧!”
“那也好。”慈安太后很快地让步了。
这一来恭王不必再多说什么。话锋一转,谈到载垣,他所兼领着的宗人府宗令这个职务,自然得要开缺,而且为了约束宗室以及治载垣等人的罪方便起见,遗缺顺理成章地又落到了恭王头上。
由载垣谈到肃顺,慈禧太后又激动了:“他管了那么多年的钱,又是户部的,又是内务府的,自己花,自己报销,刮得一定不少!六爷,你想,在热河大家都苦得要命,他倒在那里大兴土木盖大花园,这个人还有心肝吗?不抄这种人的家,抄谁的家?”
“圣母皇太后见得是。”恭王答道:“臣已经派人先把他的宅子看守了,一草一木,不准移动。”
“好!还有热河那面,也得派人去查封。”
恭王原就要抄载垣、端华和肃顺的家,怡、郑两王府,出了名的富足,抄了他们的家,对空虚的国库,大有裨益。而抄肃顺的家,更希望抄出些大逆不道的罪证来,治他的死罪就更容易了。因此,对慈禧太后的指示,欣然应诺,跪安辞出养心殿,去办了旨稿,再来面奏。
军机处密迩养心殿,几步路就走到了。只见三位大学士,以及内定的军机大臣,包括沈兆霖都已到齐,恭王当面宣示了旨意,彼此道贺谦谢了一番,新的政府便算组成了。贾桢和周祖培告辞回到内阁。军机六大臣,在恭王主持之下,关紧房门开了一次会,把当前要办的几件大事,谈定了原则,分配了各人的任务。第一是京畿的治安,由文祥负责,其次是协调内阁,召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集研议讨垂帘的礼节章程,以及定顾命八臣的罪名,这个艰巨的工作,落在沈兆霖肩上。其余在外由宝鋆负联络奔走之责,在内由曹毓瑛主持章奏诏令。恭王自然是坐镇军机处总其成,桂良则以年齿行辈俱尊,只请他备顾问而已。
当他们商议停当之时,朱学勤已把恭王承旨转述的旨稿,完全办妥,正要全班进殿面奏两宫时,文祥派到密云去的专差杨达回来复命了。
为了要听睿王和醇王捉拿肃顺的结果,军机大臣特为留了下来,传令杨达进来面报。
捉拿肃顺的后半段,是杨达亲眼目睹的,所以他的叙述也是前略后详。当肃顺被押到睿亲王坐守的“老营”时,他曾大肆咆哮,杨达描叙了他的反抗不服的神情,却不敢引叙他的话,吞吞吐吐地越发引起大家的关切。
大家也都知道,肃顺所说的一定是“不忍闻”的话,所以也都不问,只有恭王不同,“肃顺说了些什么?”他看着杨达问。
“卑职不敢说。”
“不要紧!你说好了。”
“反正尽是些大逆不道的胡说。”
“到底是些什么?”恭王再一次向他保证,“不管什么话,你尽管直说好了。”
于是杨达大着胆转述了肃顺的咆哮,他骂恭王与慈禧太后,叔嫂狼狈为奸,又说满朝亲贵都是些酒囊饭袋,如果不是他在先帝面前全力维持湘军将领,何能有今日化险为夷的局面?而等局面安定了,却如此对待功臣,忘恩负义,狗彘不食!又骂恭王私通外国,挟洋人自重,有负先帝要雪国耻,扬国威的苦心。对于在京的江南大老,骂得也很刻毒,说他们不念家乡沦陷,只知道营私舞弊,搜括享乐,简直毫无心肝。
那些军机大臣们,涵养都到家了,尽管心里恼怒,表面却都还沉着,挥退了杨达,才有人发出冷笑,那是宝鋆:“哼!”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就凭他护送梓宫,敢于携妾随行这一点,就死有余辜了!”
恭王却是强自保持着平静,徐徐说道:“等见了上头再说吧!”
于是递了“牌子”进去,两宫在养心殿正式召见全班军机大臣,两位太后端坐炕上,小皇帝席地前坐,略略偏东,军机六大臣,按照爵位品级,由恭王领头,曹毓瑛殿尾,分成三班磕了头。慈禧太后吩咐:“站着说话吧!”然后看了看慈安太后,示意她说几句门面话。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4 )
未说之先,慈安太后先叹了口气:“唉!皇帝年纪太小,我们姊妹年纪又轻,全靠六爷跟大家费心尽力,才能把局面维持住。大家多辛苦吧!”
这番话道斤不着两,未曾说到痒处,于是慈禧太后便接着又说:“这一年多工夫,京里亏得议政王和大家苦心维持,这分劳苦,大行皇帝也知道,都是肃顺他们三个蒙蔽把持,才委屈了大家。这三个人的行为,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不治他们的罪,行吗?就是穆荫他们几个,也是受了肃顺的欺压,本心不见得太坏。现在总以把大局稳定了下来,是最要紧的事。肃顺、载垣、端华三个,非严办不可!其余情有可原的,不妨从宽。”
军机大臣们对她“稳定大局”的指示,无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第一次跟两宫太后见面的五个人,觉得西宫之才,远胜东宫。
“肃顺拿住了没有?”慈禧太后又问。
“拿住了!”恭王答道:“刚有消息回来,已经由醇王亲自押解来京了。”
这是慈禧太后有生以来最快慰的一刻,一切受自肃顺的屈辱,在他就擒的消息中获得了足够的补偿。人生在世,什么叫快意?这就是!但是她也还有不足,报仇以外还要报恩。她想到了吴棠,知道他在江南当道台,要好好报答他一番,至少给他个红顶子戴!当然,这时还谈不到此,等把垂帘的事搞定局了,那时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从容容地拣个又贵又富,叫吴棠意想不到的差使给他,那可比韩信的千金报德又高出许多了。
这样想着,心中如当年初承恩宠,宵来侍饮,酒未到口,人先醉了,一种飘飘然无异登仙的感觉,简直无可形容。但一抬眼看到恭王和军机大臣肃然待命的神色,才发觉自己出神得几乎忘形了。赶紧定一定心,找着刚才的话头,接着问道:“肃顺怎么样?可是安安分分的遵旨?”
恭王就等她问这句话,于是带点反诘的神情说道:“肃顺是这样的人吗?当然是目无君上,咆哮不服。”
“喔!”慈禧太后又动怒了,“怎么个咆哮?他说了些什么?”
“悖逆之言,臣下所不忍闻。”
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慈安冷笑道:“哼,你看看,是不是死有余辜?”
“还要启奏两位太后,肃顺护送梓宫,一路来都是另打公馆,带着两名内眷同行。”
“这怎么可以?”慈安太后脱口谴责,“肃顺真是太不象话了!”
慈禧太后又是连连冷笑,带着那种厌恶伪君子、假道学的卑夷神色:“你们都在京里,没有看见肃顺在外面的脸嘴。”她索性把肃顺讽刺一番:“在热河,他又是领侍卫内大臣,又是内务府大臣,进出内廷,就仿佛在他自己家里一样,成天跟在大行皇帝左右,变着方儿哄大行皇帝,四处八方引着大行皇帝去玩儿……。”
说到这里,听得慈安太后重重咳嗽了一声,她知道,这是提醒她不要把文宗的微行,以及传说中的曹寡妇之类的艳闻说出来,替先帝留些面子。
于是,她略停了停又说:“要不知道的人,见了肃顺在大行皇帝面前的样子,谁不说他那份孝心少见?他自己也说,侍君如父。哼!护送梓官,还忘不了带着他那两个妖精,这就是孝顺吗?”
慈禧太后居然在临朝听政之际,出此“妖精”的不文之词,似乎证实了外面的一项流言,说肃顺的两名宠妾,不知天高地厚,在热河曾得罪了慈禧太后。但不管有无私怨,纲常名教要维持,就是最公正平和的文祥,也觉得肃顺此举不可恕。
“不管怎么样,肃顺的罪名,已不止于一死了。”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说:“先该抄他的家!今天就办。”
“是。”恭王答应着,便把所有的旨稿都送了上去,等两宫太后盖了章,随即退出,派文祥、宝鋆去抄肃顺的家,同时将改组政府及恭亲王授为议政王的上谕转送内阁明发。
其时外面已有风声,但只知朝局有大反复,却不知详情如何?因为这一场可以震动九城的大政变,在京里也只是载垣和端华的被拿交宗人府,算是一个明显的迹象,而此迹象又只现于内廷,非外界所能得见。同时三品以上的官员,为了恭迎梓宫,多已出城住在离德胜门十几里的清河,根本还不知道京中有此变故。而一般品级较低的官员,却又不够资格与闻高层的机密,连打听都无从打听,唯有在内廷供职,地近清华的翰林,略有所闻,但情势混沌,吉凶难卜,也不便公然谈论,免得无端卷入漩涡,所以这些风声在官场里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反是民间,消息比官场得到得早而且真,尤其是西城皇木厂一带的居民,前一天就从被驱散的轿伕、跟班口中得知,郑亲王被革了爵,抓了起来,随后发现郑王府附近,多了些兵勇巡逻,到了十月初一傍晚,终于又看到肃顺抄家。
那是文祥亲自坐了绿呢大轿来抄的,他的随从,除了步军统领衙门的武官以外,还有宗人府、内务府、刑部各衙门的司官和顺天府的地方官。这些随员又有随员,每人都带着几名极其干练的书办。等一到了二龙坑劈柴胡同,与郑亲王府望衡对字的肃顺的住宅,步军统领右翼总兵属下的军队,立刻团团围住了四周,顺天府尹衙门的差役,把皮鞭子挥得刷拉、刷拉地响,但赶不走看热闹的路人,一个个站在远处,以惊诧不止的心情,看着文祥下轿,带领随员,进入肃顺的宅子。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5 )
肃顺的妻子早就故世了,两个姨奶奶跟在他身边,此时也已一起在密室被捕,家里只有两个儿子,两个姨奶奶一人生一个,大的十三岁,名叫徵善,承继给郑亲王端华为子,小的叫承善,才八岁,生得倒象肃顺,什么都不怕,看见来了这么多人,觉得十分好玩,非要出来看热闹不可。
除了承善以外,肃顺家的西席、帐房、管家、听差、婢女、无不吓得瑟瑟发抖,也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跟文祥搭话。好在文祥也明了这种情形,到得厅上坐定,首先吩咐随员:“这件差使,要干得漂亮、利落!谁要是手脚不干净,莫怪我不讲情面。”
“喳!”随员们齐声答应。
“还有,‘罪不及妻孥’,肃顺犯罪,跟他家里的人不相干。
千万不准难为人家!“
“喳!”随员们又齐声答应。
那个抄那部分,任务是早分配好了的,看看文祥没有话,大家便要散开来动手,文祥却又喊一声:“慢着!把这里的管家找来!”
肃顺的管家原就知道挨不过必须出面,早戴着大帽子在厅旁伺候,听这一声,便跑了来,摘下大帽子替文祥磕头,自己报了名字。
“你家主人的大孩子,可是过继出去了?”文祥问说。
“是。过继给四房了。”那是指端华——端华行四。
“现在在这儿不在?”
“在!”
“把他们小哥儿俩,送到他四伯那儿去。是他们哥儿俩的东西,尽量带走。”
这时杨远三站在文祥身边,懂得他的意思,便点醒肃顺的管家:“你要听清了文大人的话,是他们小哥儿俩的东西,可以尽量带走。你可要快一点儿!”
肃顺的管家,如梦方醒,磕头称谢,匆匆而去。这是文祥厚道的地方,网开一面,让他们带些细软出去,可以变卖度日。肃顺的管家已经领悟,也知道不会容他从容检点,到了里面,与西席、帐房略略商量,大家都说,时机急迫,只好尽量拣好的拿,能拿多少算多少。
于是一起奔入上房,七手八脚拿斧头劈开箱子,先找珠宝首饰,次取字画古玩,再拣大毛皮货,满满装了两个箱子。其时全家的婢仆,众口相传,也都赶到了上房,趁火打劫,尽挑好东西往身上揣。有两三个比较正派的,先还吆喝着阻止别人放抢,阻止不住,而且见人发财眼红,终于也淌入浑水中了。
这样乱糟糟搞了有半个时辰,听得外面喝道:“里面的人都出来!”
大家回身向窗外一望,只见一个带刀的武官,领着数名兵丁差役,正走进院子,随即闪在两旁,让出一条路,步履安详的文祥,踱了进来,抬头望了一眼,立刻便皱起了双眉。
屋里的人,一个个躲躲闪闪地走了出来,两口大皮箱也搬到了廊上,肃顺的管家找到了徵善和承善,叫他们向文祥磕头道谢。
想到肃顺薰天的气焰,今天落得这样一个凄凉的下场,文祥心里也很难过,国法之外,能帮肃顺忙的,也只有照顾他的后人这一点了。所以文祥叫他们弟兄站起来,以长辈的资格,慰勉着说:“你们俩好好儿到你们四伯那儿去,要好好儿念书。你们父亲到底也给朝廷出过力,是个人才,你们将来要学他的才干,别学他的脾气。”说到这里,转脸对肃顺的管家:“我派人把你们送出去。你的这两个小主人我可交给你了!
你要拿良心出来。不然,哼!“
他把脸一绷,吓得肃顺的管家,慌忙跪倒:“奴才不敢!”
“我谅你也不敢。”说了这一句,文祥吩咐杨达,把徵善弟兄和管家,连人带东西,送到郑王府。
其余的人就有想趁此溜走的,可是文祥早已防备好了,下令拦截搜检,把他们明抢暗偷,塞在怀里的东西,都给搜了出来。最倒霉的是那个西席,自己裤带上拴着的一个汉玉佩件,也当做悖人之物被没收了。
“这个你不能拿!”那西席抗议,“这块玉是三代的家传!”
搜他的人是在内务府当差的,下五旗的传统,看不起西席,称之为“教书匠”,所以一听他的话,勃然大怒:“去你妈的!教书匠做贼,丢你家三代祖宗的人!”说完,上面一巴掌,下面一靴子,把他踹了个筋斗。
“不准打人!”文祥沉声说着,又看到一个差役借搜检的机会,调戏婢女,便又大喝:“不准轻薄!”
就这样不准这个、不准那个,文祥替大家立下了严格的执行规矩。等把那些趁火打劫的人,搜检完毕,都驱入空屋,除却大厨房的厨子,可以照常当差,以及两三名帐房,必须随同办事以外,其余上上下下的,都算是暂时被软禁了。
“大家散开来,分头办事吧!”
一声令下,全面行动。预先已编配了多少个班,每班少则三个人,多则五、六个人,职位最高的,充作临时带班,不动手,只用眼,负稽察的责任,其余的一半点数,一半记帐,抄家称为“籍没”,非立簿籍登录不可。
文祥自己也在里面带一班,这一班抄肃顺的书房,主要的就是检查肃顺个人的文件。一走进他那间宽敞而精致的书房,最触目的就是立在书桌旁边的一座大保险箱。不用说,如果肃顺有什么机密文件,一定放在这里面。
这一下难题来了,保险箱不但要钥匙,而且还要对西洋数字的暗码,钥匙当然是肃顺自己带在身边,数字暗号,则更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6 )
“怎么办?”文祥看一看四周问道:“谁懂这个洋玩意?”
大家面面相觑,无从作答,连最能干的内务府的司官,也是一筹莫展。
这时杨达已经把徵善兄弟送到了郑王府,回来交差,一看这情形,他倒有主意:“总理通商衙门的王老爷,一定有办法把它弄开。”
“对了,对了!”文祥大喜,“你倒提醒我了,赶快去把王老爷请来。”
王老爷是指总理通商衙门的一个章京,此人喝过洋墨水,又在上海多年,熟悉洋务,凡有不懂的“洋玩意”都得请教他。但总理通商衙门在东城,一来一往,很要一会工夫,于是文祥先把肃顺的书桌抽斗打开,把里面的奏稿、信札取了出来,一面看,一面等。
也不知等了多少工夫,王老爷来了,还带了一个洋人来。见过了礼,那洋人取出一大串钥匙左试右试,又把耳朵凑在数字号盘上,一面慢慢地转,一面聚精会神地听。那些抄家的官员书办们,从未见过如此开锁,一个个住了手,兴味盎然地看着。
那洋人绷紧了的脸,终于出现了喜色,接着就打开了沉重的箱门。文祥大喜,托王老爷向那洋人道谢,彼此客气了一番,洋人仍旧由王老爷带着走了。
保险箱里,果如文祥所预料的,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却有许多文件。大部分是别人寄给肃顺的密札,略略翻一翻,写信的人,或用别号,或用隐名,或者就写上“知名”,甚至根本没有名字。不必看内容,光看这些,便知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在内。
这是个极丰富的收获,但看了一两封,文祥觉得事态严重了。
因为这些密札,虽然具名不显,措词隐晦,而外人看来莫名其妙,但在文祥眼中,大部分都能求得正确的解释。首先从笔迹上,他可以认出发信的人,由发信的人的经历,可以推想出那些隐语所指的是什么?这样因字识人,因人索事,细加寻绎,十解七八,而就在这可解的十之七八中,证实了外面的流言,不是空|茓来风。
很早就有这样的流言,说肃顺阴蓄异志,这些流言自然荒诞不经的居多,但似乎也有言之成理的,譬如指肃顺的支持湘军,说是在培植他个人的势力,而礼贤下士,亦无非王莽当年。只是这些流言不管如何散布,从没有一个人敢去认真追究,更没有一个人敢于承认,自己曾说过这些话,这些话的出入太大了,而且正当肃顺圣眷王隆的时候,谁也不敢招惹他。
文祥自然也听到过不少的这种流言,在他觉得是可笑的,他不相信肃顺会做这种自不量力的蠢事,他至多是个权臣,不会是个叛逆。文祥甚至也不相信会有人敢对肃顺“劝进”,因为那不是爱人以德,可是此刻的文祥,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了。
在那些信札中,最可疑的是吏部尚书陈孚恩的信,颇有些暧昧不明的话,还有就是所谓“肃门六子”——都是湖南人,王闿运、李寿蓉、严咸、黄瀚仙、郑弥之、邓保之,这些人都算“名士”,书生积习犹在,评论人物,指斥时政,放言高论,不免偏激,也许本心无他,但如果追究陈孚恩那些暧昧不明的信,则此“六子”逞一时之快的意气之言,自然也就要当做附逆的证据了。同时这些信中,少不得也引用别人的议论,则又成一番是非,辗转株连,将兴起难以收拾的大狱,在这外患初消,内乱未平的时候,是足以动摇国本的。
这样一想,文祥悚然心惊!一时也无法细看,先要把这些东西检齐了要紧。于是在保险箱和书桌抽斗里,把所有的文件,还有两本别人送钱给肃顺,肃顺送钱给别人的帐簿,包成一包,封缄严密,亲自画了花押,随身带着,上轿先走,去见恭王商量处置的办法。
其时政变的消息已传遍九城。消息的来源有三处,最明白不过的自然是内阁的明发上谕,但此时看得到的,只有少数人,其次是劈柴胡同,众目昭彰的抄家,还有就是密云来客所谈的肃顺被拿问。凡是做官的人家,前门外的大商号,以及茶坊酒肆,无不以此作为话题,在大发议论。
那些议论中,大都对于新政府表示欢迎,这不仅由于恭王的威望使然,更因为军机六大臣中,五位原来就在京城里的,这一点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京城里的人,觉得这五位军机大臣是“洋鬼子打进来”时,与老百姓一起共患难的,所以心理上特有一种亲切的好感。他们尤替恭王庆幸,认为他以前受了许多委屈,咸丰皇帝不该亏待同胞兄弟,天潢贵胄,不惜降尊纡贵与洋鬼子周旋,这些都被认作是恭王的委屈。
当然,同情恭王,必不以肃顺为然,特别是那些旗人以及与户部、内务府有关系的商号,无不拍掌称快。
那些商号都是为了五宇字官钱号勾结户部司官舞弊,为肃顺雷厉风行一办,吃了亏的。有了恩怨,说话就不公平了,把银价大涨,钱票贬值,影响小民生计,都归咎于肃顺,当然,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肃顺亟亟于定“祺祥”的年号,就是想早日把新钱铸出来,收兑烂钱票,好平抑银价、稳定物价。这一点连自负博古通今的名士李慈铭都省会不到,更不用说是市井小民了。
在恩怨以外,最要紧的还是利害关系。顾命八大臣都垮台了,倚他们为靠山的人,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都想打听一下详细内幕,好作趋避。但自知色彩太浓,不便抛头露面,只好躲在家里干着急。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7 )
另外在肃顺手里吃过苦头,被压抑而不得志的,那就跟那些失意者大不相同了,无不喜动颜色,奔走相告,同时更要去打听消息,联络感情,作为时来运转,复起的开始。
恭王和桂良府里的门栏太高了,踏不进去,沈兆霖、文祥、宝鋆,也都是红顶子,难得高攀,所以目标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曹毓瑛,一个是朱学勤。
曹毓瑛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处理回銮期间被压了下来的章奏诏令以外,他还有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安抚在外的将帅。中枢政变,必然会影响前方的军心,湘军正当用命之际,死了一个坐镇长江上游,协和各方的胡林翼,已足以打击士气,再去了一个支持湘军最力的肃顺,说不定就会引起猜疑,激出变故。倘或如此,后果异常严重,即使在京城里从顾命八臣手中,顺顺利利地接收了政权,这一次处心积虑所发动的政变,仍旧不能算成功。
恭王和文祥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曹毓瑛和朱学勤也深明其中的利害,因此,两个人商量着,用恭王的名义,写信分致各地重要的督抚,除了说明肃顺等人获罪的由来以外,最主要的一点,是有力地暗示,保证他们所受到的支持,比过去只会增加,不会减少。这些信的措词甚难,过与不及,都非所宜。因而在军机处一直忙到上灯时分,才能回家。
曹毓瑛一到家,盈门的贺客便迎了出来,纷纷向他道贺荣膺新命,入参枢机,然后把他簇拥了进来,厅中又还有一班人在等着,照样再周转一番,而门上来报,倒又有客来了。
曹毓瑛一看这情形不妙,恭王那里还有许多事要商量,第二天一早又要出城到清河恭迎梓宫,那得有闲工夫来跟这些人应酬?因此,他就不脱袍褂,也不进上房,向他不离左右的一名心腹听差,使了个眼色,便坐在厅上陪客。
一番寒暄过后,有个曹毓瑛的同年,开口发问,他问得十分率直:“琢翁,外间传言,说拿问‘三凶’谕旨,出于大笔,可有这话?”
“三凶”之称,曹毓瑛还是第一趟听见,顾而言他地说:“‘三凶’?莫非指怡、郑两王和肃中堂?”
问话的人有些发窘,身历其境的人,依然客客气气对载垣他们用官称,不相干的局外人,倒已经定了他们的罪,加以“三凶”的恶名了。
这一下别的宾客也不敢胡乱开口了,只泛泛地谈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有一个人所问的,在曹毓瑛看来,极有关系,问的是新帝的年号,可是仍用“祺祥”?
他还来不及回答,事实上亦很难回答,幸好他那心腹听差替他安排的脱身之计发动了,门上高擎一张名片,到了厅上,单腿屈膝向他打了个扦,用很清楚的声音通报:“恭王爷派人来说,请老爷马上到王府去,有要紧事商量。”
那些想来打听消息或者套交情的宾客,只得纷纷起身怏怏辞别。曹毓瑛原要到大翔凤胡同鉴园,送了客,随即也就上了车,直放恭王的别墅。
恭王与文祥已经谈了一会了,看见曹毓瑛到,劈头就说:“你来得正好。有个难题,你来出个主意,这一包东西怎么办?”
曹毓瑛莫名其妙,把恭王所指的那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许多书札,拈起一封,略一审视,便知是从肃顺家取来的,他随即把它放下了。
“莫非其中有什么关碍之语?”他问。
“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看到恭王的脸色沉重,文祥的脸色严肃,曹毓瑛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把那包信推了一下,平静地说:“以不看为妙!”
“着!”恭王突然击案一呼,把文祥与曹毓瑛都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他,他却又看着曹毓瑛问:“琢如,你不愿看这些信,为的什么?为的不生烦恼是非,是吗?”
曹毓瑛微笑着点点头:“王爷明鉴!”他说:“倘或关连着什么同年知好,我既不便为他们求情,又不能视作无事。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了。”
“好个‘眼不见,心不烦’!”文祥苦笑道,“琢如,你比我运气好。”
这就可见文祥看了那些信也在大感为难。曹毓瑛心想,这些信中,不知牵连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最好一火焚之,也是一场阴德。但这话不便贸然出口,眼前只有先把它压下来再说。
他刚有此一念,恭王却已见诸行动了,他亲手把那包信包好,“我也不曾细看。”他说,“琢如的办法最好,不闻不问。等事情略略乎定了,我奏闻两宫,当众销毁,好让大家安心。”
“好极了,好极了!”文祥脱口大赞,如释重负,“王爷这样子处置,是国家之福。”
“唯有这样,才能安定人心,一同把大局维持住。你们两位有机会不妨告诉大家,不必惊惶。不过……,”恭王沉吟了一会又说:“有几个人非办不可!”
“名为‘肃党’的,也不可一概而论,形迹不著,不妨从宽。”文祥这样相劝。
“当然。”恭王说道:“我想办两个人,一个是陈孚恩,一个是黄宗汉。”
要办陈孚恩,曹毓瑛不觉得奇怪,陈孚恩是有名的能员,但也有名的狡猾。至于黄宗汉,历任封疆,毁誉不一,而且在清流名士中,颇有知好,如翁心存、翁同龢父子,就是走得很近的。
心中虽有疑团,口头却无表示。文祥一向主张宽厚,曹毓瑛则是今非昔比,以前当军机章京,不过幕后的谋士,设谋不妨知无不言,态度立场亦比较单纯,善为人谋就行了,如今站在幕前,虽然衔头是“军机上学习行走”,但到底是共掌国柄的军机大臣,要学“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而况肃顺锋芒太露,喜欢得罪人,覆辙不远,岂可无戒?所以他们对恭王要办陈孚恩、黄宗汉的话,都出以一种审慎的沉默。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8 )
这样,恭王也不必再谈下去了。曹毓瑛忽然想到了一个疑问,“刚才有人问我,”他说:“今上的年号,可是仍用‘祺祥’?”
这一说,恭王和文祥都瞿然而起,“对了,”恭王大声说道:“当然不能用‘祺祥’!这是肃顺的年号。”他又转脸问说:
“博川!我仿佛听你说过,芝老已有拟议。是吗?”
“芝老”是指周祖培,“是!”文祥答道,“‘祺祥’这个年号,颇有人批评。芝老的西席李慈铭,就有许多意见。”
“他怎么说?”
“无非书生之见。”文祥又说:“也难怪他,他不知道肃六的用意。李慈铭批评‘祺祥’二字文义不顺,而且祺字,古来从无一朝用过,祥字亦只有宋少帝的年号‘祥兴’。”
“那不是不祥之号了吗?”
“是啊!”文祥答道,“如今倒不妨用他的说法,作个借口。”
恭王不置可否,只问:“怎么叫文义不顺?”
“祺就是祥。”曹毓瑛接口解释,“祺祥连用,似嫌重复。”
“对了,这个说法比较好。”恭王也没了良心话:“肃六急于改元铸新钱,这一点并未做错。咱们也得赶紧设法铸钱平银价。”
“此为势所必然。”文祥接着提出了拟议中的新年号:“据说也是李慈铭的献议,主张用‘熙隆’,或者‘乾熙’。”
“这又何所取义?”
“本朝康熙、乾隆两朝最盛。圣祖、高宗又是福泽最厚、享祚最永,各取一字,用‘熙隆’或者‘乾熙’,自是个吉祥的年号。”
恭王大不以为然,因为无论“熙隆”或者“乾熙”,都是有意撇开雍正,令人想到其中有忌讳,雍正不是骨肉相残吗?将今比昔,似乎推翻顾命制度,是有意跟大行皇帝过不去!这怎么可以?
于是恭王不屑地说一声:“这李慈铭真是书生之见!而且是不曾见过世面的书生。不行,‘熙隆’也好,‘乾熙’也好,都不能用。另外想吧!”
接着又谈了些别的,因为第二天要到清河迎接梓宫,便早早散了。次日清晨,车马络绎出了德胜门,清河冠盖云集,热闹非凡。
清河只有一条大街,街北沿跸道两旁,各衙门均设下帐房,供大官们休息。街上两家客店,则全被征用,把原住的旅客请了出去,作为王公大臣歇脚的地方,恭王则另借了一家宽敞的民居,以便会客。他一到就把贾桢、周祖培,还有刑部尚书赵光都请了来,趁空谈一谈,如何集议定顾命八臣罪名的事。
说了来意,贾桢首先表示:“上谕派王爷会同内阁,各部院集议,自然是王爷定日子。”
“今明两天,梓宫奉安。初四发通知,最快也得初五。”
“就是初五吧!”恭王接受了周祖培的建议,“通知就拜烦两位相国偏劳了。”
这是小事,没有什么好研究的,说了就算。要研究的是,顾命八臣的罪名,该预先商量出一个腹案,集议时才不致聚讼纷纭,茫无头绪。
于是刑部尚书赵光说话了。他也是最恨肃顺的一个人,因为肃顺揽权,常常侵犯刑部的职司,最令赵光痛心疾首的一件事,就是咸丰八年戊午科场案,杀大学士柏葰。科场风气诚然要整顿,但为此而诛宰辅,古所罕见,当时所有的人,都以为必蒙恩赦免死,就是柏葰自己,也料定必是由死刑改为充军,还叫他儿子准备行李,以便一闻恩命,即行就道。
那知道大行皇帝当时真个朱笔亲批,诛戮柏葰。赵光清清楚楚地记得,先帝特召部院大臣,当面宣旨之时,容颜凄惨,握笔的手,不住颤动,旨意一下,在廷诸臣,无不震恐,竟有因而失仪的。唯有肃顺一个人幸灾乐祸,出圆明园时,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今天杀人了,今天杀人了!”现在也要杀人了!赵光抗声而言:“肃顺死有余辜!载垣、端华,于律亦无活罪。其余五人,亦当严惩。”
“这就是说,八个人分三等。”周祖培作了一个归纳:“肃顺是一等,载垣和端华是一等,其余五人又是一等。是这样吗?”
“上谕中原说‘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分成三等,甚为允当。”贾桢点着头,表示赞成。
照赵光的意思,第三等中还要分,象匡源附和最力,另当别论。但贾桢和周祖培都不赞成,黄桢是卫护同乡,周祖培则是想到了景寿,是恭王嫡亲的姐夫,如果匡源应该严办,则景寿身为国戚,受恩深重,罪名也应该比别人来得重。
赵光的本意只放下过肃顺,所以对此并不坚持。就在他们谈论的这一刻,有人来报,说是押解肃顺的车辆,已经过了清河,进京去了。接着又来禀报:醇王到了清河。
弟兄相见,无不兴奋。只以大丧期间,笑容不便摆在脸上。贾、周、赵三人都很知趣,与一身行装的醇王见礼寒暄过后,一起告辞,好容他们兄弟密谈。
“京里怎么样?”醇王首先发问。
“京里很好哇!”恭王反问:“路上怎么样?听说肃六咆哮不法,说了些什么?”
“反正是些无法无天的混话。不过……。”
话到口边,忽又停住,恭王越发要追问,但他没有开口,只拿威严的眼色看着醇王。他最忌惮他这个六哥,只好实说了。
“肃六大骂‘西面’。”醇王把声音压得极低,“他说,太祖皇帝当初灭海西四部,叶赫部长布扬古发过誓,他的子孙中,那怕剩一个女的,也要报仇。现在这话应验了,大清江山要送在叶赫那拉手里。又说,‘西面’是条毒蛇,小心着,总有一天让她反咬一口!”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9 )
“哼!”恭王只是冷笑,把肃顺的话看作泄愤的狂訾。传说中虽有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为世仇,宫中秀女,不选叶赫那拉的话,其实是荒诞无稽之谈,高祖的皇后、太宗的生母,就是叶赫那拉,以后太宗有侧妃、圣祖有惠妃、高宗有顺妃,亦都出于叶赫那拉。至于慈禧太后,精明有决断,不象个柔弱女子,倒是真的,说她是毒蛇,要防备反噬,这话在恭王觉得可笑得很。
于是顾而言他,谈到醇王的新职,恭王准备把肃顺所遗的差使之一,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保荐他接任,负责掌理紫禁城的警卫。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差使,醇王欣然接受。
“你先进京吧!两宫有许多话要问你呢。”
于是醇王即时启程,换乘一骑御厩好马,带着护卫,飞奔回京。到了崇文门,恰好赶上肃顺的囚车进城,醇王为了当差谨慎周到起见,特地亲自押送到皇城东面户部街的宗人府。
宗人府有许多“空房”,这是个正式的名称,专为禁闭获咎的宗室之用。肃顺一到,因为他是个钦命要犯,三品顶戴的府丞,特地亲自出来照料,等向醇王请了安,掀开车帷看了一下随即又向醇王说道:“王爷请回吧!交给我了。”
醇王本来还想等肃顺下了车,验明正身,正式交付,再交代几句“小心看守”之类的官腔,但又怕肃顺把他狗血喷头乱骂一顿,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自讨没趣?于是点点头,扬长而去。
府丞也已听说肃顺桀骜不驯,不好伺候,所以特别加了几分小心,亲自把车帷取下,哈着腰说:“中堂,你请下来吧。”双手被绑,闭目静坐的肃顺,睁开眼来,看着他问:“怡、郑两王在那儿?”
“在后面,单有一个很宽敞的院子。”
“我想跟他们两位一起,行不行啊?”
在那府丞的记忆中,肃顺从未如此低声下气,用征询的口气向人说过话,受宠若惊之余,一叠连声地答应:“行,行!”
“再劳你驾,派人到劈柴胡同,通知我府里,送动用的东西来。”
府丞心想:肃顺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被抄了家。这时候不必多说,反正他跟载垣、端华一见了面,就全都知道了。所以敷衍着说:“好,好!”随即一面派两名笔帖式,把肃顺领了进去,一面另派一名经历与醇王所派的押解官员办理交接人犯的手续。
宗人府衙门坐东朝西,最后一个院落,坐西朝东,却从来不见晨曦照耀,因为那是有名的所谓“高墙”。皇子宗室犯了过错,常用“家法”处置,不下“诏狱”,圈禁在“高墙”中。那里除了中午有极短暂的阳光以外,几乎不见天日。数百年下来,阴森可怖,破败的屋子里,砖地上都长了极厚的青苔,灰黑的墙壁上,隐隐泛出暗红的斑点,一看就会使人想到是拷掠所溅的血迹。
那真是“空房”,原来是什么也没有的,不过载垣和端华住进来以后,自然有他们的家人,上下打点,把动用的物件送了进来,当然不会有家具,地上铺了茅草,草上却铺着官阶一品以上才准用的狼皮褥子,细瓷青花的碗盏、蜡黄的牙筷,雪亮的吃肉用的小刀,金水烟袋之类,杂乱无章地摆得满地。时将入暮,载垣和端华正要吃饭,旗下贵族最讲究享受,虽在幽禁之中,载垣居然还想得起月盛斋就在附近,正叫一名照料他的笔帖式,派人去买月盛斋的酱羊肉来吃,那名笔帖式去而复回,带来了肃顺的消息。
肃顺已经松绑了,由左司的理事官,带着一名主事、两名笔帖式,押送而来,一见载垣,他瞪大了眼睛,狠狠吐了口唾沫,恨声说道:“好,这下好!全玩儿完!你要早听我的话,那儿会有今天?”
载垣没有想到,一见面先挨了顿骂。他原也有一肚子的冤屈,好好一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不要当,让肃顺挟持着去跟恭王和慈禧太后作对,以致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肃顺如果明白事理,应感内疚,谁知反倒迁怒到别人头上,这是从何说起?
载垣气白了脸,正待发作,端华抢在前面责备肃顺:“老六!事到如今,你还提那些话干什么?不管用的废话少说,咱们好好儿来商量一下。”
“哼,商量!跟谁商量?”肃顺还要发脾气,说狠话,看见宗人府的官员,在一旁很注意地听着,心中有所省悟,便改口问道:“我住那儿啊?什么东西都没有,叫人怎么住?请你快派人到劈柴胡同……。”
“老六!”端华抢着截断了他的话,“你先歇一歇,等我慢慢儿告诉你。”
“对了!”左司理事官扬着脸,看着端华和载垣:“请两位王爷跟肃中堂,好好儿说一说。我们只要差使交代得过去,依然当从前一样尊敬。不然的话,可有点儿不方便了。”说完,他又留下一名笔帖式在那儿照料,自己带着两名主笔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门,缓慢地合拢“咔哒”一声,知道是下了锁了。
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都在狼皮褥子上盘腿坐下,久久无语。话是有的,不知从何说起?两名笔帖式倒有些奇怪了,走到窗下,悄悄向内窥探。
端华一眼望见,大声喊道:“嗨!等一等。”他走到窗前又说:“请你再派一个人到我那里去一趟,就说六爷来了,再送一副铺盖来。还有,我的鼻烟没了,叫我家里快送来。”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0)
“好,我就派人去。”那个笔帖式属于镶蓝旗,端华原是他的旗主,不免有香火之情,所以照应得还不错。
“慢着!”肃顺一跃而起,环视问道:“有笔砚没有?”
载垣和端华一时还弄不明白,他要笔砚,作何用处?那镶蓝旗的笔帖式,类似的事,见得多了,反应极其敏捷,陪着笑说:“跟中堂回话,你老人家要别的,譬如要一点儿穿的、吃的、用的,不管怎么样,那怕是上头怪罪下来,我全认了,可就是一样,不敢伺候,片纸只字不能带出去!那是砍脑袋的玩意,我不能陪着中堂玩儿命。”
前面的话都好,说到最后不动听了!肃顺厌烦地挥一挥手,把张太白脸转了过去,什么也不屑理睬。
窗外的人,见此光景,随即走了。肃顺听得步靴声远,才回过头来,脸上依然是绷着脸,微锁着眉,满是那种倔强不屈,准备接受任何挑战的神气。载垣和端华,一直是随他摆布的,看见他这神情,信心大增,眼中不由得又流露出殷切期望的神情。
“别忙,他们想弄死我,没有那么容易。”
听得肃顺这话,载垣和端华大为兴奋,不约而同地围了拢来,三个人坐在狼皮褥子上,把头凑得极近,低声密议。
“第一步是如此!”肃顺取牙箸在潮湿的砖地上,写了个“拖”字。拖到什么时候呢?他接着又写了“甲子”二字。
端华一时不能意会,载垣却领悟了。甲子日是十月初九,皇帝举行登极大典,第二天又是慈禧太后的万寿,喜事重重,决不能杀人。
这时肃顺又写“或有恩诏”。意思是指登极大赦。
字还未写完,载垣摇摇头说:“不见得。”
肃顺也知道登极大赦,不赦十恶,而十恶的第一款,就是恭王所指控他们三人的大逆不道,但是:“可请督抚力保。”
“啊,啊!”载垣见他写的字,懂得“拖”的作用了,活动督抚力保,要一段日子,如果刀下不能留人,再有力的奏章,亦无用处。
“你懂了吧?看!”肃顺写了几个姓:“曾、骆、劳、官、彭、严、李。”
这是指两江总督曾国藩、四川总督骆秉章、两广总督劳崇光、湖广总督官文、代理安徽巡抚彭玉麟、河南巡抚严树霖,以及新近接了胡林翼遗缺的湖北巡抚李续宜,这些封疆大吏,正在为朝廷效力,说话颇有分量,而且与肃顺的关系都不坏,如果他们能自前线分头上奏,请求宽贷这三个人一死,恭王是无论如何不敢不头帐的。
看到载垣和端华的欣许的脸色,肃顺才解释他要通个信出去的目的,想找个人在外面替他设法去“拖日子”、设法去活动督抚力保,“此人可当此任!”他接着又写下三个字:“陈子鹤”。
陈子鹤就是陈孚恩。一提到他,载垣和端华都想起他当军机章京的时候,救穆彰阿的故事。这是二十年前的话,陕西蒲城的王鼎,与穆彰阿同为大学士直军机,痛恨穆彰阿妨贤误国,斥为秦桧、严嵩,宣宗是个庸主,最不善识人,王鼎苦谏不听,继以尸谏,一索子上吊死了,衣带里留下一道遗疏,痛劾穆彰阿而力荐林则徐。
王、穆不睦,是陈孚恩所一直在注意的,这一天王鼎未曾上朝,又无通知,心知必有蹊跷。开是匆匆赶去探望,一进门就听见王家上下哭成一片,陈孚恩问知其事,直入王鼎卧室,不由分说,叫王家的仆人把老相爷的遗体解下放平,一摸身上,找出那通遗疏,暗叫一声:“好险!”如果晚来一步,遗疏一上,穆彰阿要大倒其霉。
因此,陈孚恩便把王鼎的儿子,翰林院编修王抗拉到一边,悄悄为他分析利害:第一,大臣自尽,有伤国体,不但没有恤典,说不定还有追夺原官等等严厉的处分;第二,皇帝正恼王鼎过于耿直,遗疏言词激动,皇帝一定听不进去;第三,如果能扳得倒穆彰阿,倒也罢了,就怕扳不倒,两家结下深仇,王抗不过一个翰林,如何斗得过穆彰阿?
一听这话不错,王抗慌了手脚,自然要向他求教,陈孚恩乘势劝他,奏报王鼎暴疾而亡,同时替他改了王鼎的遗疏。当然也答应为他从中斡旋,使王鼎能得优恤,王抗丁忧起复后,可以升官。
虎父犬子的王抗,居然听信了陈孚恩的话,穆彰阿得以安然无事,感激之余,大力提拔陈孚恩,不数年当到山东巡抚,还蒙宣宗御笔题赐“清正良臣”的匾额。而王抗因为不能成父之志,他的陕甘同乡,他父亲的门生故吏,统通都看不起他,以致郁郁而终。
这段往事,端华记得很清楚,所以当时脱口称许:“好!
这小子真能从死棋肚子里走出仙着来!你找对人了。“
载垣却有不以为然的神气,肃顺便问:“怎么样?”又写了一行字:“陈随梓宫到京,事不宜迟,即应设法通信。”
“不找他行不行?”载垣低声问说。
“不行!非此人不可。”
“只怕他们不见得饶得过他。”
“那是以后的事。”肃顺又写:“子鹅为求自保,更非出力不可。”
载垣点点头,写着字答复他:“通信之事,我可设法。”在未被捕以前,他一直是“宗令”,这宗人府里都是他的老部下,所以他有此把握。
肃顺一到,就带来了希望,载垣和端华便又死心塌地听他指使摆布了。其时端华有件事要告诉他、安慰他,心里已转了半天的念头,趁这情绪略好的当儿,便用极和缓的语气说道:“老六,你先沉住气,我跟你说点事儿。劈柴胡同,让他们给抄了……。”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1)
话还未完,肃顺猛然跳起身来,气急败坏问道:“什么,抄了?没有定罪先抄家,这是谁的主意?”
“不知道。”端华已料到他有这样的反应,所以仍旧能够保持平静的态度,“也还没有旨意,文博川带人就去抄了。不过,他倒还好,手下留情,让两个孩子带了点东西出来,住在我那儿。”
肃顺意乱如麻,焦忧不堪,在屋里疾步绕行,走不数步,突然停住脚问:“我那个保险箱,不知让他们打开了没有?”
“你想呢?”
“完了,完了!”肃顺脸色灰败,不知何时,已取得保险箱的钥匙在手,使劲往窗外一丢,在空庭铿锵的清响中,大声嚷道:“咱们完了!陈子鹤也完了!”
他看得很准,但他不知道,陈孚恩即使没有给肃顺写过那些暧昧不明的信,禄位亦将不保。詹事府少詹许彭寿,在拿问顾命八大臣的诏旨初下时,便已上了一个折子,奏请察治党援,意中所指,就是陈孚恩。许彭寿除了卑视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势利小人以外,其间自不免还涉及恩怨。陈孚恩倚附肃顺,曾硬生生挤掉许彭寿的父亲许乃普的吏部尚书,取而代之。其时正为英法联军焚毁圆明园之后,当焚园的那一刻,许乃普父子、沈兆霖、潘祖寅等人,还在圆明园值班,闻警仓皇,几乎性命不保。而陈孚恩不念同在烽火危城,曾共患难之义,竟忍心利用肃顺的权势,对惊魂未定的许乃普,横施压力,迫令告病,腾出吏部尚书的位子来给他。这样,不但使许乃普从此失去了拜相的机会,并且也是在那种艰难黯淡的日子里,犹如雪上加霜的一次打击。口虽不言,心情抑郁,为人子的许彭寿,自然要引以为大恨!而尤其使他不服气的是,陈孚恩根本不具备当吏部尚书的资格。吏部为六部之首,历来非翰林出身不能当尚书,而陈孚恩的出身是拔贡。
翰詹科道原许闻风言事,但当政者如果有意根究其事,可以命令指名回奏,恭王用的就是这个方法。于是许彭寿复奏,痛劾陈孚恩,而钻营肃顺弟兄和载垣的门路的,又不止陈孚恩一个人,吏部侍郎黄宗汉,户部左右侍郎成琦、刘昆,太仆寺少卿德克津太等等,形迹最密,京官朝士啧有烦言,于是也一起列名弹章了。
弹章上有黄宗汉的名字,恰好符合了恭王的心意。他的痛恨黄宗汉,由于和议而来。早在咸丰七年冬天,黄宗汉继叶名琛为两广总督,其时英俄两国兵舰已停泊吴淞口外,如果军事上没有把握,此时议和还不会太吃亏,所以当他赴广州到任,经过上海时,两江总督何桂清苦苦要留他在那里与洋人开谈判,但黄宗汉知道广东民气激昂,如果他在上海议和,到任必不为地方所欢迎,为了自己的前程,不顾一切,取道福建,到广州接了督署的大印。
因为这一耽误,英法俄美四国联军内犯天津,而黄宗汉在广州,还在迎合民心,以一股虚骄之气,鼓动民团作无谓的抗争,把局面越搞越坏。但亦终于由大学士桂良和吏部尚书花沙纳,经过美国的调停,与四国订立了“天津条约”,规定关税税则,换约,以及交还广州等等谈判,在上海开议。那时黄宗汉已回到上海,桂良自然要问问他广东的情形,好作谈判的准备,那知道他竟避不作答。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桂良一谈起来,就要动气。
恭王在实际接触到国际交涉以后,认为弄成这样不利的城下之盟,以及和议再一次决裂,演变成英法联军侵入京城,天子走避,只顾自己功名,不顾大局艰难的黄宗汉要负大部分的责任。而这样一个误国的疆臣,因为依附肃顺的缘故,当时竟能调任四川总督,越发让桂良和恭王,咽不下那口气。
因为这些缘故,陈孚恩和黄宗汉的前程,当恭王复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终结,而当劈柴胡同肃顺家被抄,搜出那些暧昧不明的信以后,陈孚恩就连脑袋都有不保的可能。但办事有一定的程序,整治“党援”,必须等正犯先议了罪才能动手。
梓宫是十月初三到京的,由德胜门进京城,东华门进禁城,奉安皇帝正寝的乾清宫,接着举行祭典,恩赏扈从官员,忙了两天,到了初五一早,六部九卿各衙门的堂官以及翰林、御史,齐集内阁大堂,等恭王和三位大学士一到,随即开始会议,公拟顾命八大臣的罪名。
谕旨上指明派恭王召集这个会议,因此由他先发言。恭王事先是有了准备的,采取一种奉旨办理的态度,所以未曾开口,先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来,从容说道:“奉两宫太后面谕,载垣、端华、肃顺等人,朋比为奸,专擅跋扈,种种逆行,令人发指。两宫面谕此三人的罪状,我给大家念一念。”
他看着纸上的记录,念出载垣、端华、肃顺的罪名,共有八款:“一、大行皇帝弥留时,面谕载垣等立皇帝为皇太子,并无令其赞襄政务之谕,乃造作名目,诸事并不请旨,擅自主持。即两宫皇太后面谕之事,亦敢违阻不行。
二、御史董元醇条奏皇太后垂帘等事,载垣等非独擅改谕旨,且于召对时言‘臣等系赞襄皇上,不能听命于皇太后。即请皇太后看折,亦为多余之事。’当面咆哮,目无君上。
三、每言亲王等不可召见,意存离间。
四、肃顺擅坐御座,进内廷当差出入自由,擅用行宫御用器物。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2)
五、内旨传取应用物件,肃顺抗违不遵。
六、肃顺面请分见两宫皇太后,至召对时,词气之间,互有扬抑,意在挑拨。
七、肃顺于接奉革职拿问谕旨以后,咆哮狂肆,目无君上。
八、肃顺扈从梓宫回京,辄敢私带眷属随行。“
念到这里,恭王把那张纸收了起来,接着又说:“还有载垣等人招权纳贿的情形,我想大家都也知道,涉于琐细,不必在这里列举了。至于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这五个人,应得何罪?亦请各抒高见,以便秉公定议。不过有一层,我要特别向大家说一说,初九是登极大典的好日子,皇上践祚之初,不宜行诛戳之刑,所以我们要赶紧定议才好。”
这话已说得很明白了,要行诛戮之刑,而且就在今天要决定,那还议些什么?翰林、御史中颇有人不以恭王的话为然,但要反驳,得先考虑一下后果,这一考虑,一个个便都默不作声了。
不过许多耿直的人,惊诧不满的,还不止于恭王这种一手把持的态度,而是他所宣布的载垣等人的罪状,谁也不知道那八款大罪,究竟真的出于两宫太后之口,还是恭王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反正第一款,也是最重的一款,是“欲加之罪”。
可以说与议的人没有一个不记得,在大行皇帝弥留之际,曾明发两道上谕,第一道是立当今皇帝为皇太子,另一道派定顾命八大臣,有“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十个字,那就决非载垣、端华、肃顺三个人的“造作名目”了。固然,也有人说这十个字是杜翰写旨的时候,自己加上去的,但既经大行皇帝生前认可,便无可争议。再退一步说,果真是载垣等人矫诏,则两宫太后早就应该说话,于今在顾命八臣,拿问的拿问、解职的解职,无从申辩举证之时,作此片面的指责,那是在上者诬陷臣下,令人不服。
不服归不服,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但就这样沉默着,已足以使恭王和三位大学士,觉得难堪,于是周祖培看着赵光说道:“蓉舫,你掌秋曹,该有话说呀!”
今天这一会,虽由恭王主持,实际上全要由刑部承办,所谓“掌秋曹”的刑部尚书赵光,早就想说话了,只是为了礼貌,要让三位相国先表示意见,现在既然周祖培指名征询,那还客气什么?赵光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用他那浓重的昆明口音,石破天惊地说了两句话。
“大清律例上清楚得很!”他说,“载垣、端华、肃顺,都是‘凌迟处死’的罪名。”
云南口音虽然重浊,但听来沉着有力,所以赵光这两句话一出,每个人心头都是一震,对犯人本身来说,没有比“凌迟处死”再重的刑了!
看到大家凝重的脸色,恭王反倒这样问:“凌迟,太重了吧?不能减一点儿吗?”
“不能减!”赵光斩钉截铁地答道:“律例上载得明明白白,‘凌迟处死’的罪名,一共十二款,第一款就是‘谋反大逆’。坐实了这一款,就是凌迟,如果不是这一款,根本可以不死,那就谈不到凌迟了!”
赵光以刑部堂官的身分谈律例,没有一个敢轻易跟他辩驳,其实辩驳也是多余,在恭王宣布罪状时,便知载垣他们三个人,已经死定了。但凌迟处死,毕竟太残忍了些,就依八款罪名,肃顺独重这一点来说,载垣和端华,应该减刑,才算公平。
“载垣和端华,是受肃顺的挟持,”文祥徐徐陈言,“谋反大逆,亦有首从之分,似乎不可一概而论,还请公议。”
“正是一概而论,”赵光抗声答道,“律例明载,‘谋反大逆,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没有啥子例外!”
赵光一口咬定了律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谁也没法替他们求情。而且“谋反大逆”的罪名,亦不适用“八议”中“议亲”、“议贵”的原则,所以大家虽都觉得载垣和端华,比肃顺更冤枉,但亦只有暗中叹息而已。
“那么,其余的五个人呢?”恭王又问,这表示那三个人的罪名已定谳了。
这五个人的罪名,原来也应该有轻重的区别,杜翰附和肃顺,形迹最明显,肃顺也把他当做心腹,机密大事,都曾与议,如果说载垣等人有谋反大逆的意思,则杜翰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所以颇有人替他捏一把汗。
幸好恭王另有衷曲,第一,他要维护他的至亲景寿,不愿苛求。其次,杜翰沾了他父亲杜师傅的光。杜受田善尽辅弼之责,才使得大行皇帝得承大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恭王怕人有这样的误会:说恭王当初未得帝位,都由于杜受田的缘故,宿憾未释,报复在他儿子头上。所以明知杜翰替肃顺出了许多花样,与其他四人不同,却不愿把他单独论处。
因此,会议的结果,五个人是同样的处置:革职、充军新疆。一场大狱,至此定案,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纷纷散去。会议结果的奏稿,由刑部主办,赵光亲自督促奉天司的掌印郎中,借内阁典籍厅的地方,就近办理,好让恭王当天就能上奏。
在这坐等的工夫中,恭王正好与三位大学士商量改元。十月初九登极,必须诏告新帝的年号,“祺祥”二字,早经决定取消。周祖培主张用“熙隆”或者“乾熙”又不为恭王所喜,于是经文祥、宝鋆、曹毓瑛等人共同商议,拟了“同治”两字,此刻便由恭王亲自提出,征询内阁的意见。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3)
连周祖培在内,大家都说这两个字拟得好。但是,好在什么地方,大家都不曾说。因为这两个字的妙处,只可意会,各有各的解释,在太后看,是两宫同治,在臣子看,是君臣同治,在民间看,是上下一心,同臻郅治,足以号召人心,比李慈铭沿用宋朝的故事,建议用“熙隆”或“乾熙”是好得太多了。
果然,这个年号,大为慈禧太后所欣赏,因为两宫同治,即表示两宫并尊,没有什么嫡庶之分了。当然,她也能体会到君臣同治的意思,特别是恭王那个“议政王”的衔头,正好是同治这个年号的注解。
等年号的事谈定了,恭王随又面奏在内阁会议,定拟顾命八臣罪名的情形,同时递上了刑部主办的奏折。
听说要杀人,慈安太后胸中突然乱跳,手足都有些发软了。慈禧太后自然也有些紧张不安,但她决不愿在恭王面前表现出“妇人之仁”的软弱,所以很镇静地把奏折看完,微皱着眉说:“六爷,凌迟处死,象是太厉害了一点儿。”恭王未及答言,慈安太后失声惊呼:“什么!还要剐呀?”
“这是依律办理。”恭王把赵光引用的律例复述了一遍:“‘谋反大逆,不问首从皆凌迟处死’。”
“这不好,这不好!”慈安太后大摇其头:“杀人不过头点地,干嘛呀,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恭王原来的意思,就不过把载垣、端华、肃顺杀掉了就算了,既然两宫太后都不主张凌迟,便即说道:“论他们的罪名,凌迟处死也不冤。如今两位太后要加恩减刑,也未尝不可。”
“恩典是要给的。”慈禧太后是俨然仁主的口吻了,“不过罪名有大小,刑罚也得有轻重。反正什么坏主意都是肃顺想出来的,所以我的意思,载垣和端华,应该跟肃顺不同。”
她的话似乎未完,恭王便接着余音,大声说道:“不管怎么样,总归难逃一死!”
“那就赏载垣和端华一个全尸吧。”
“是!”恭王答应着,又补充了一句:“肃顺斩决,载垣、端华,赐令自尽。”
一后一王,似乎在闲话家常之中,就处置了三条人命,使得坐在东边的另一位太后,内心震惊莫名!一个女人掌生杀之权,一句话就可致人于死,在她看来已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反常之事,而这生杀之权,在慈禧手里,举重若轻,杀人就象一巴掌打死蚊子那么不在乎,这太可怕了!他还记得,咸丰八年十月里,大行皇帝在肃顺坚持之下,朱笔勾决了大学士柏葰,回到圆明园同道堂,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就象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以后两三天,也一直郁郁不欢,心里放不下那件事。如今杀的不止一位大臣,还有两位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慈禧居然毫不在意地就下了这辣手,真是越发不可思议了!
她一个人正这样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时,慈禧太后与恭王已谈到了其余的顾命五大臣,她首先就开脱了景寿,以此示惠于恭王,“六额驸可怜巴巴的!姐姐,”她转脸跟慈安太后商议:“把六额驸的处分都宽免了吧?”
慈安太后一时还有些茫然:“六额驸怎么了?”
“不就是一案的吗?”慈禧太后答道:“那五个都定了革职充军的罪。不能这么笼统了事!六额驸是老实人,冤枉蹚了浑水,咱们要给他洗刷。”
“那是一定的。”慈安太后说,“不但六额驸,其余的能宽免也就宽免吧!和气致祥,别太过分了!”
慈禧太后和恭王一齐点头,两个人所欲得而甘心的,实际上只有肃顺一个人,元凶在擒,廷议诛杀,原已心满意足,所以有不为已甚的想法,同时也感于慈安太后“和气致祥”这句话,正合着“同治”这个年号的精义,所以无不首肯。
但是,他们也都知道,诏告天下的谕旨,要能让人摆在桌子上评论,既然宽免景寿,不得不再找一个人出来加重他的罪名,作为对照之下的陪衬。而这一个被牺牲的人,慈禧太后和恭王却有不同的看法。
慈禧太后对杜翰深为不满,认为他应该充军,而恭王的看法到底要深远些,情势摆在那里,杜翰不能单独论罪,要单独论罪,他就是附和谋反大逆的从犯,刑罚又不止于充军。那一来要引起轩然大波,翻案的结果,可能连杀肃顺他们这三个人,都会为清议所不容。
因此,恭王又把杜受田搬了出来,而且这话是看着慈安太后说的:“杜翰是杜师傅的儿子。”
只这一句话,两宫都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嘴角一撇,作了个鄙夷的表情。
为了要把那道明正典刑的谕旨,弄得冠冕堂皇些,在伸张天威之余,还有法外施仁的意味,所以恭王除了主张在军机最久的穆荫,应该比其他四人加重罪名以外,还建议两宫太后召见亲贵王公以及军机大臣和大学士,亲自征询意见,然后宣示,分别减刑。
能让天下臣民知道,恩出自上,自是慈禧太后所最赞成的事,当即准奏。接着又问了些登极大典准备的情形,以及外间的民心士气,和对于载垣等人被捕的反应,到快上灯时,恭王才退了出来。
养心殿召对,虽不准太监在旁,但除非有御前大臣或御前侍卫严格执行关防的措施,否则天语外泄,是无论如何不可免的事,所以这时宫内已纷纷在谈论载垣、端华和肃顺将被凌迟处死这件新闻。许多太监和宫女,不知道什么叫“凌迟”,但一说到“千刀万剐”的“剐”,就没有一个不懂的了。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4)
懂虽懂,却没有谁见过。因此,在御茶房里,太监聚集休息之处,便都以此为话题,围着见多识广,形似老妪的六、七十岁的太监去请教。他们也没有见过,只是道听途说,加上自己的想象,说得活龙活现,而遇着另一种不同的说法,便难免发生没有结果的争执。
有一个说,“剐”刑称为“鱼鳞剐”,用一张鱼网,罩在受刑的人身上,裹得紧紧地,让皮肉都从网眼里突了出来,然后用极锋利的刀,一片一片,细细脔割,到死方休。
另一个说不对,剐刑没有那么麻烦,也没有那么残忍,只是“扎八刀”,额上两刀,片下两块皮来,正好垂着盖住了双眼,胸前|乳上两刀,如果犯人家里花够了钱,刽子手这时便暗暗在受刑的心窝上刺一刀,结果了性命,以下双臂双股各一刀,就都毫无知觉,不感痛苦了。
看起来是“扎八刀”比较合理可信,但另一个也是言之有理,持之有故,于是展开辩驳,变成吵嘴,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有人喊道:“小安子来了!”
这一喊,嘈杂的声音,立刻消失了。安德海现在是宫里的大红人,连敬事房的总管都得让他三分,所以大家等他一到,纷纷站了起来,年长品级高的,叫他“兄弟”,年轻品级低的便尊他为“二爷”,没有谁敢提名道姓称“安德海”,更不用说是当面叫他“小安子”了。
安德海也最喜欢聊闲天,一见大家这情形,便大模大样地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有什么,”有一个谨慎的,抢着答道:“稀不相干的闲白儿。”
“不对吧,”安德海瞪着眼说,“我明明听见在吵什么,好大的嗓门儿!怕的慈宁宫里都听见了。”
禁垣深远,御茶房的声音再大,慈宁宫里也不致于听见,这明明是安德海有意唬人,于是有个胆小的便说了实话:“在谈剐刑,一个说是‘鱼鳞剐’,一个说是‘扎八刀’,到底也不知怎么回事儿?”
“剐谁呀?”安德海扬着脸,明知故问。
“不是肃中堂他们三位吗?”
“那一个肃中堂?”安德海厉声诘责,一双金鱼眼越发鼓了出来。
看他这声色俱厉的神态,莫不吃惊,同时也不免奇怪,不知那一句话,在那一个字上触犯了他的忌讳?
面对着满屋子被慑服了的太监,安德海飘飘然满心得意,气焰就更甚了,冷笑一声,环视四周:“已经革职拿问,大逆不道,马上就要砍头的人,还管他叫‘中堂’,你们是什么意思?哼!等着瞧吧!平常巴结肃顺的,可得小心一点儿!”
因为有他这一句话,便有人为了挟嫌、求荣,或者脱卸干系,纷纷跑到他那里去告密。这是给了安德海一个讨好的机会。到了晚上,慈禧太后吃了燕窝粥,正将就寝时,他揣着一张名单,悄悄到了她身边。
“奴才有事跟主子回。”他说,“宫里有奸细。”
“啊?”慈禧太后微吃一惊,“怎么说?”
“奴才是说,宫里有好些肃顺安着的奸细。”
“对了!你倒提醒我了。”慈禧太后收起闲豫的神态,把脸沉了下来,“第一个就是王喜庆,非重重办他不可。”
“不止王喜庆一个。”
“我也知道,决不止王喜庆一个。还有谁?你去打听打听。”
“奴才已经替主子打听来了。”安德海从怀里取出名单,一个一个告诉给她听:“总管太监袁添喜,家里有几亩田,不知为什么,跟人打上了官司,找肃顺去说好话,好帮他赢官司。”
“可恶!”
“还有御膳房的太监张保、刘二寿,常往肃顺家送菜。每一次都得了肃顺的赏钱。”
“还有呢?”
“还有就是‘座钟处’的杜双奎了,他替肃顺修的两个表,前儿个自己已经交出来了。”
“就是自己交了出来,也不能饶他!”慈禧太后吩咐:“传我的话,让敬事房把那些人捆起来,送到内务府,替我好好儿的审一审!”
慈禧太后的懿旨一传,敬事房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就把名单上所开的五名太监上了绑,押送到内务府慎刑司去审问。其时恭王正在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怕被捕的那些太监,信口乱咬,把宫中搞得人心惶惶,生出别样是非,所以下令慎刑司,暂且把王喜庆等人收押,等他见了太后回来,亲自处理。
等恭王到了军机处,前一天下午接到通知,准备两宫太后召见的人,除了桂良身体不适告假以外,其余的都到了。
“老五六爷”惠亲王、惇王奕淙、醇郡王奕澴、钟郡王奕诒、孚郡王奕漁E 、睿亲王仁寿,军机大臣文祥、宝鋆、曹毓瑛,大学士贾桢、周祖培。刑部满汉两尚书,只召了绵森,因为赵光主用重典,特意不叫他来,表示这个“御前会议”完全是为了要减载垣等人的罪而召集的。
朝廷的亲贵重臣,差不多尽于此了,平日关防严密的军机处,此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尤其是那些顶儿尖儿的贵人,如惠、睿两亲王,贾、周两相国等等,每人都随带了三四个跟班,捧着衣包、烟袋,暖水壶,在景运门外侍卫值班的屋子里伺候,一会儿说,把某王爷的参汤取来,一会儿又说,某中堂冷了,要添一件坎肩,军机处的苏拉奔进奔出传话,几乎不曾停过。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5)
这乱糟糟的情形,一时还停不下来,因为昨天内阁会议的结果已经泄漏了,两王一相凌迟处死,是京城里从未听说过的大新闻,而且怡、郑二王,是两朝的顾命之臣,掌权多年,肃顺的气焰,更是如天之高,平时多少人仰望颜色而不得,这时自然都要看一看他们的真面目。而对肃顺,尤其要看一看他的下场,有些人是为柏葰不平,有些人则因为“五宇字”官钱号舞弊一案,办得太严,遭了池鱼之殃,倾家荡产的,把肃顺恨入切骨,打算着等他的囚车经过,要好好棱辱他一番。
恭王一时不能“递牌子”请见两宫太后,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步军统领、顺天府、刑部各衙门都有紧急报告送来,说谣传载垣等人,今日行刑,九城百姓,倾巷而出,正阳门西城根以及宣武门大街一带,人山人海,秩序不易维持。恭王怕惹出麻烦来,正召集文祥、宝鋆、曹毓瑛和绵森在商量办法。
大家的看法都相同,御前会议结束,随即降旨,立刻行刑,这三个步骤一开始就不能中断,这也就是说,宁愿事先稍缓,等部署好了再晋见两宫太后,比较妥当。
好得是外间谣言虽盛,对事实真相,却不尽明了,都以为载垣、端华和肃顺是监禁在刑部大狱。刑部在西长安街与西江米巷之间的刑部街,与都察院、大理寺密迩,合称为“三法司”,有名的肃杀之地,而以刑部为尤甚,此地原来是明朝的锦衣卫,其中西北、西南两座俗称“天牢”,官称“北所”、“南所”的诏狱,本来是明朝锦衣卫的“镇抚司”,专管抓人、杀人,“驾帖”一出,魂飞魄散,不知道多少忠臣义士,死在里面。
但是,明正典刑的“弃市”,则是以宣武门外的闹区为刑场。照规矩,犯人绑出狱来,由刑部后门穿过西江米巷,沿正阳门西城根,到宣武门一直往南,出骡马市大街与宣武门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名为“菜市口”的地方,把乱七八糟的菜贩,临时赶一赶,清出一片空地,就是行刑之地。
因此,这天看热闹的人,多集中在正阳门与宣武门之间的这个区域,不知道载垣等人是关在东城的宗人府,这就比较好办了。
“得绕着路走,”宝鋆建议:“出哈达门,由骡马市大街到菜市口,不也一样吗?”
旗人把崇文门叫做“哈达门”。出崇文门,由骡马市大街向西到菜市口,殊途同归,而可以避开人群,自是个好办法,但消息不能走漏,否则仍是白费心机。所以恭王指示文祥,通知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在表面上,仍旧弹压西城一带,暗中在骡马市大街,展开戒备,布成声东击西之计。
他们还在从容商议,慈禧太后却已等得不耐烦了,派出内奏事处的首领太监来催问。恭王不便再延,一面命令文祥和宝鋆,分头通知有关衙门,照商定的办法即速部署,一面到外屋会齐了在待命的王公亲贵,进养心殿晋见两宫太后。
未入殿门,恭王站定脚对惠亲王轻声说道:“五叔,回头该你老人家说话的时候,可别忘了!”
“真是!老六,”惠亲王答道,“你真当我七老八十的,老糊涂了?”
“我只提你一声儿。”恭王笑道:“你老领头,请吧!”
等太监揭开门帘,“老五太爷”惠亲王领先进了养心殿东暖阁,他是大行皇帝的胞叔,分属尊亲,常朝免行跪拜礼,所以只朝上请了个安,此外由恭王带头,列班跪下磕头。两宫太后尊礼老臣,已预先嘱咐太监,把年龄最长的贾桢和周祖培扶了起来。然后分成东西两列,静候太后宣示。
这还是两宫太后第一次召见这么多的亲贵重臣,自不免有些紧张,慈安太后原来想好了的几句开场白,一下子忘得无影无踪,无可奈何,只好看着右面轻声说道:“妹妹,你跟大家说一说吧!”
就她不这么说,慈禧太后也预备开口了。她用块大手绢捂着嘴,微微咳嗽了一下,视线从“老五太爷”扫到末尾,那个官儿不认得,拿起银盘里的通称为“膳牌”的“绿头签”看了看,又是不认识的满文,随即看着恭王吩咐:“以后膳牌也得写上汉字才好。”
“是!”恭王知道她的意思,便转脸说道:“绵森,你单给两位皇太后跪安报名。”
“喳!”绵森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弯着腰疾趋数步,在当中跪倒,自己报了三代履历,然后退回原处。
于是慈禧太后拿起奏折说道:“内阁会议的折子,我们姊妹已经看了。载垣、端华、肃顺这三个人,在热河是怎么个专擅跋扈,你们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亏得有恭王在京里留守,肃顺他们还有顾忌。要不然,那儿还有今天?”
这是对恭王的表扬,他自然要谦虚一番:“全是列祖列宗和大行皇帝在天之灵的庇佑,臣何敢当圣母皇太后的奖饬?”
“我说的是实话。”慈禧太后又说,“谁是奸臣、谁是忠臣,我们姊妹全知道。肃顺他们的目无法纪,也不是一天了,那时大行皇帝精神不好,凡事力不从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们今天都要体谅大行皇帝的心,如果以为大行皇帝是怎么样的宠信肃顺他们,可就错了。”
大家齐声答应一个:“是!”
“现在你们会议定罪,照大清律例处置,自然不错。不过,凌迟处死,到底于心不忍,我现在要问大家一句:载垣、端华、肃顺这三个人,到底有没有一点儿可以原谅的地方?”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6)
于是恭王向惠亲王看了一眼,这位“老五太爷”便代表亲贵发言:“载垣、端华、肃顺,罪大恶极,照国法处置,无可宽宥。至于法外之恩,臣等不敢妄议。”
“嗯,嗯!”慈禧太后点点头,又指着贾桢、周祖培说:“你们俩是三朝的老臣,有话也可以说呀!”
两位大学士相看了一眼,由贾桢陈奏:“臣等并无异辞。”
“议政王呢?”
恭王心想,慈禧太后实在不须多问了,这样问来问去,莫非另有主意?不如自己先作个暗示,于是含蓄地答道:“亲王弃市,似与国体有碍。应如何加恩之处,请两位太后圣裁。”
这样一说,慈禧太后知道,已到了作结论的时候,便转脸向慈安太后征询意见:“载垣跟端华,就让他们自己去了结吧!”
“嗯!”慈安太后容颜惨淡地答了一个字。
“肃顺不能跟他们俩一样。”慈禧太后看着恭王又说,“他不是亲王,绑到菜市口也不要紧。”
“是。那是‘斩立决’。”
“对了,斩立决!”慈禧转脸问道:“五叔,你看,这么处置还合适吧?”
“议亲、议贵,全是两位太后的恩典。”惠亲王答道:“至于其余穆荫等人的罪名,由军机承旨办理,臣等不必参预。”
“好!军机留下来。你们跪安吧!”
等惠亲王他们退了出去,两宫太后跟军机大臣继续商议未了事宜。首先要派定执行谕旨的人,而名义则又不同,对肃顺,当然是“监斩”,而对载垣和端华,因为赐令自尽,只称为“传旨”。
“监斩就仍旧派仁寿好了。”
慈禧太后的人选,与恭王预拟的,不谋而合,“臣也是这么想。”恭王又说,“刑部还要派一个人去照料,载龄可以。请旨!”
“载龄是谁啊?”
“他是刑部右侍郎。”
“好。”慈禧太后接着又说,“宗人府那面,就让绵森去传旨。”
“是!再请加派宗人府右宗正肃亲王华丰传旨,以华丰为主,绵森为副。”
慈禧太后对于朝廷和八旗的制度,已经相当熟悉了,一听恭王的建议,立刻便了解了他作此安排的用意。宗人府左右宗正,分掌八旗宗室的“家务”,镶蓝旗最早的驻区在西城,归右宗正管,所以非派华丰不可。而且肃亲王是太宗长子豪格之后,对怡亲王载垣来说,地位是比较超然的。
安排好了这一切,就谈到景寿了,“六额驸的处分,全免了吧!”慈禧太后吩咐。
如果真是这么办,又何以服人心?所以反而是恭王不肯。折衷的结果是“着即革职,加恩仍留公爵并额驸品级,免其发遣”。他的罪名,也改轻为“身为国戚缄默不言”了。
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的罪名,是“于载垣等窃夺政柄,不能力争”,而最倒霉的是穆荫,认为他“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已久,班次在前,情节尤重”,革了职充军,但也加了恩,由“发往新疆”改为“发往军台效力赎罪”,其余的都是“即行革职,加恩免其发遣”。
商量已定,恭王他们四个人退回军机处,已有不少各衙门的司官,伸头探脑地在窥探,这都是来打听消息的。肃顺难逃一死,已是意料中事,但载垣、端华,情节不如肃顺之重,身分又是袭封的亲王,或者“上头”会有恩典。只要不死,便有复起之望,那些直接间接恃他们为奥援,或有别项利害关系的人,便好抢先一步为自己作打算。
恭王当然知道他们的来意,下令警戒,由醇王以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的身分,派出乾清门的侍卫,把守隆宗门与内右门之间的军机处,远远地隔绝了闲杂人等。
其时睿亲王仁寿,因为预先已知将有差使,留在军机处未走,刑部尚书绵森和右侍郎载龄,则在乾清门西的南书房待命,恭王派人把他们请了来,传述了旨意,请他们即刻分头办事,在日落以前,必须复命。
于是仁寿、绵森和载龄,一起到了户部街宗人府。右宗正肃亲王华丰,已经等了好半天了,绵森说了经过,四个人关起门来,密议执行谕旨的步骤。
睿亲王仁寿年纪大了,火气消磨,处事圆滑,首先就说:“我是监斩,不必跟肃六照面儿,回头我先在半截胡同官厅等着,事完以后,验明正身,我就好复命了。你们商量商量吧!这儿没我的事,我先回去抽一口儿。”说着,打个呵欠,站起身来向大家拱拱手,又叫着载龄的别号说:“鹤峰,预备好了,派人给我一个信。咱们半截胡同见。”
等仁寿回府去抽大烟,载龄随即也赶回刑部,掌管刑狱的“提牢厅”主事,和掌管缉捕旗人逃亡的“督捕司”郎中,早已点齐了刽子手和番役,伺候多时,宣上堂来,交下差使,旋又一起到了宗人府。
其时载垣、端华和肃顺,已被分别隔离,端、肃兄弟由左司移置右司空屋。载龄已在路上盘算好了,到了那里,先只身去看肃顺。
自移置以后,肃顺便知不妙,空屋独处,一筹莫展,唯一的希冀是能挨过十月初九登极大典的日子,就有不死之望,所以这几天在高槐深院之中,看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因为如此,紧张得失去常态,偶有响动,立即惊出一身冷汗。偏偏那间空屋的耗子特多,一到晚上,四处奔窜,害得他通宵不能安枕,到白天倦不可当时,才和衣卧倒打一个盹。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7)
当载龄来时,他正在倚壁假寐,听见锁钥声响,一惊而醒,睁大了眼,又惊又喜地问说:“鹤峰,你来干什么?”
载龄由署理礼部侍郎,调为刑部侍郎,是肃顺被捕以后的事,所以他有此一问,载龄也不说破,只叫一声:“六叔!”
载龄也是宗室,比肃顺小一辈,所以称他“六叔”。这原是极平常的事,而在穷途末路,生死一发之际的肃顺,就这样一个称呼,便足以使他暖到心头,感动不已了。
“难为你还来看我!”肃顺的眼眶都红了,“鹤峰,你说,恭老六的手段,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儿?”
“六叔,生死有命,你别放在心上。咱们走吧!”
肃顺疑团大起:“到那儿去?”
“内阁在会议,请你去申辩。”
“好!”肃顺大为兴奋,立刻又显得意气豪迈了,“只要容我讲话就行!这几年我的苦心,除了大行皇帝没有人知道,我跟大家说一说。”
说完,跨开大步就走,载龄却又一把拉住了他:“六叔,慢着,你有什么话要说,这会儿说吧!”
“咦!怎么?”
“我进来一趟不容易。”载龄急忙又说,“你有什么话要告诉府上,我好替你带去。”
原来并无他意,肃顺的紧张消失了,“‘府上’?哼,”他冷笑道,“家都给抄了,还说什么‘府上’?”
“六叙,这不是发牢骚的时候。如果你没有话,那就走吧!”
“有话,”肃顺连连点着头,“我那两个小妾,现在不知怎么了?”
“放出来了。在那儿我可不知道。”
“拜托你派人找一找,我那两个小的,面和心不和,请你开导她们,千万要和衷共济,好好过日子。我那两个孩子,要叫他们好好儿用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我一定把话带到。”载龄紧接着又问:“还有别的话没有?”
他的意思是肃顺或有隐匿的财产,能把匿藏的地点套出来,肃顺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别的话了!”
“那就走吧!”
载龄抢在前面,急步而去,肃顺紧紧跟着,穿过一条夹弄,往左一拐,便是个大院子,站着十几个番役,有的提着刀,有的拿着铁尺,有的拿着绳子,还有辆没有顶篷的小车,一匹壮健的大黄牛已经上了轭了。
肃顺一看脸色大变,张皇四顾,大声喊道:“载龄!载龄!”
载龄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闪出一个官儿来,向肃顺请了个安说:“请中堂上车!”
“到那里?”肃顺气急败坏地问。
“自然是菜市口。”
“什么?”肃顺跳了起来,两眼如火般红,仿佛要找谁拚命的样子。
那个官儿——提牢厅的主事,努一努嘴,一群番役拥了上来,七手八脚摘下了肃顺的帽子,把他推上车去,连人带座位一起,紧紧地缚住。
肃顺一声不吭,只把双眼闭了起来,脸色灰败,但仍旧把头昂得很高,有种睥睨一切的味道。
那提牢厅的主事,是从未入流的吏目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在刑部南北两所二十几年,大辟的犯人见得多了,有的一听绑赴菜市口,顿时屁滚尿流,吓得瘫痪,这是最好料理的一类。有的冤气冲天,狂蹦乱跳,把那股劲发泄过了也没事了。最难伺候的是怨毒在心,深沉不语,脑袋不曾落地以前,不知会想出什么泄愤的绝招来,得要加意防范。
看肃顺的样子,正就是最难伺候的那一类。尤其棘手的是,堂官赵大人已经吩咐过,肃顺桀骜不驯,要防他破口大骂,但不准在他嘴里塞东西。塞上东西,腮帮子会鼓起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一定认为是有意封他的口,不免会引起许多无稽的流言。
这差使就不好当了!那主事左思右想,只有哄骗一法,所以当那些番役为肃顺上绑时,他不住地喊:“绑松一点儿,绑松一点儿!”其实,他早就告诉了番役,不管他怎么说,不必理会,该如何便如何。他的话只是有意这样说说,好叫肃顺见他的情。
等绑好了,他又走到肃顺面前,手里托着鸡蛋大的一块栗木,叫道:“肃中堂!”
肃顺把眼睛睁了开来,没有说话。
“你老明鉴!”他说,“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堂官交代,怕你老路上发脾气,叫把这个玩意用上。何必呢?塞在嘴里,怪难受的!我就大胆违命不用了。不过我也有下情上禀,你老得体恤体恤我们,这一路去,千万别一嗓子喊出来。不然,可就送了我忤逆了!”
肃顺依然不答,把那块栗木看了看,照旧闭上了眼。
“走吧!”主事大踏步出了宗人府侧门,跨上一匹马,牛车辘辘,番役夹护,由正阳门东城根穿过南玉河桥,出崇文门,循骡马市大街,直赴西市。
等肃顺一走,肃亲王华丰便要料理载垣和端华的大事了。他与绵森已经商量好了步骤,分头办事,绵森驱车入宫,去领明降的谕旨,华丰便备了一桌盛宴,派人把载垣和端华去请了来。
见了华丰,载垣叫三叔,端华叫三哥,声音都有些哽噎了。
“坐,坐!”华丰把他们引入客位,从容说道:“我没有想到叫我来接了‘右宗正’的差使!一直想来看你们俩,偏偏这几天事儿多,总算今天能抽个空,跟你们俩叙一叙。来吧,痛痛快快喝两钟!”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8)
载垣、端华连声道谢,把酒杯送到唇边碰一碰,载垣便赶紧放下杯子问道:“三叔,内阁会议过了吧,怎么说啊?”
“还没有定议。要看上头的意思。”
“上头?”载垣紧接着又问:“恭六叔是怎么个意思?”
“谁知道呢?没有听他说,我也不便去打听。”
“总得让我们说说话啊!”端华依然是那样鲁莽,“难道糊里糊涂就定了罪?怎么能叫人心服呢?”
华丰微笑不答,只是殷勤劝酒,然后把话题扯到了天气上,由深秋天气谈到西山红叶和秋冬之间的许多乐事。载垣和端华心里如火烤油煎般焦急,但旗下贵族讲究的就是从容闲雅,所以这时还不得不强作镇静,费力周旋。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华丰提到十月初九的登极大典,载垣急忙捉住话风中的空隙,喊了声:“三叙!”他说:“我跟你讨教,皇上的好日子,你看,我们能不能上一个折子叩贺大喜?”
华丰懂得他的用意,这个折子,名为叩贺,实则乞怜,事到如今,丝毫无用,但也不必去拦他的兴头,所以徐徐答道:“大丧期间,不上贺折。不过,你们的情形不同,也不用有什么礼节仪制上的顾忌了。”
“三叔,这一说,你是赞成喽?”
“也未尝不可。”
“既这么着,”载垣离座请了个安,“得求三叔成全!”
“请起,请起!”华丰慌忙离座相扶,“只怕我使不上劲。”
“只要三叔一点头就行了。请三叔给我一位好手,切切实实写一个折子。我把这个做润笔。”一面说,一面从荷包里挖出一支镶了金刚钻,耀眼生花的金表,递了过去。
“你先收着,等我找到了人再说。不过……。”
“怎么?”载垣极其不安地问。
“等一等,等一等。”华丰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等一下再说。”
这一等不用多久,进来一个人,悄悄走到华丰身边,轻声提示:“王爷,时候差不多了!”
“喔!”华丰慢条斯理地取出表来看一看,同时问说:“绵大人回来了没有?”
“来了!”
“好了!”华丰起身向载垣招一招手:“两位跟着我来!”
满脸疑惧的载垣和端华,拖着沉重的脚步,随华丰到了一座冷僻的院落中,进门一看,绵森带着一班司官和笔帖式,面色凝重地站着等候,载垣刚要开口,绵森已拱一拱手说道:“有旨意。两位跪下来听吧!”
于是载垣和端华面北而跪,受命传旨的两人互看了一眼,华丰报以授权的眼色,绵森才自从人所捧的拜匣中,取出一道内阁明发的“六行”,高声宣读。
第一段是宣布罪状,第二段是会议定罪,念到“凌迟处死”这四个字,载垣和端华不约而同地浑身抖个不住,无法跪得象个样子。有人便要上去挟持,华丰摇摇手止住了。
绵森看这样子,不必再一板一眼,把曹毓瑛精心结构的文章,念得字正腔圆,口中一紧,如水就下,念得极快,只在要紧的地方略慢一慢,好让载垣和端华能听得清楚。
这以下就是最重要的一段了,绵森提高了声音念道:“朕念载垣等均属宗人,遽以身罹重罪,悉应弃市,能无泪下?惟载垣等前后一切专擅跋扈情形,实属谋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特欺凌朕躬为有罪也。在载垣等未尝不自恃为顾命大臣,纵使作恶多端,定邀宽宥,岂知赞襄政务,皇考并无此谕,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亦何以饬法纪而示万世?即照该王大臣等所拟,均即凌迟处死,实属情真罪当。惟国家本有议贵、议亲之条,尚可量从未减,姑于万无可贷之中,免其肆市,载垣、端华均着加恩赐令自尽。即派肃亲王华丰、刑部尚书绵森,迅即前往宗人府,传旨令其自尽。此为国体起见,非朕之有私于载垣、端华也。”
以下是关于肃顺由凌迟处死,加恩改为斩立决的话,绵森就不念了,只喊一声:“谢恩!”
载垣和端华那里还能听清他的话?两个人涕泪纵横,放声大哭。华丰看看不是事,顿着足,着急地说:“这不是哭的时候!还不快定一定心,留几句话下来,我好转给你们家属!”
这一说,总算有效果,载垣收拾涕泪,给华丰磕了个头说:“三叔,我没有儿子,不用留什么话,只求三叔代奏,说载垣悔罪,怡亲王的爵位,千万开恩保全,听候皇上选本支贤能承袭。倘或再革了爵,我怎么有脸见先人于地下?”说着又痛哭失声了。
端华也没有儿子,怔怔地呆了半天,忽然大声嚷道:“我死了也不服!”
“老四!”华丰厉声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是那种糊涂心思。你虽无后,难道也不替你本房的宗亲想一想?”
这是警告他不要再出“悖逆”之言,免得贻祸本房的亲属。端华不再作声了,咬一咬牙挣扎着要起身,便有个笔帖式上去把他扶了起来。
这时绵森在半哄劝、半威吓地对付载垣,总算也把他弄得站直了身子,他也是由两个笔帖式扶着,与端华分别进了空屋。
赐令自尽,照例自己可以挑选毕命的方法,但总不出悬梁服毒两途,所以两间空屋中是同样的布置,梁上悬一条雪白的绸带子,下面是一张凳子,另一面茶几上一碗毒酒,旁边是一张空榻。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19)
华丰和绵森等他们一转身进屋,便悄悄退了出去,这时只剩下几名笔帖式在监视。载垣双腿瑟瑟发抖,拿起那碗药酒,却以手抖得太厉害,“叭哒”一声,失手落地,打破了碗。
载垣又哭了,是呜呜咽咽象什么童养媳受了绝大的委屈,躲到僻处去伤心的声音。这时绵森已派人来查问两遍了,看看天色将晚,复命要紧,大家不由得都有些焦急。
于是一个性急的笔帖式,被查问得不耐烦,就在窗外大声说道:“王爷,快请吧!不会有后命了,甭等了!这会儿时辰挺好,你老就一伸脖子归天去吧!”
说完这话,发现载垣挺一挺胸,昂一昂头,似乎颇想振作起来,做出视死如归的样子,但才走了一步,忽又颓然不前,把个在窗外守伺的笔帖式,急得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时,绵森又派出人来探问了。一看载垣徘徊瞻顾,贪生恶死的情态,也觉得公事棘手,必须早想办法。于是两人商量着,预备去报告司官,替载垣“开加官”。
如果被赐令自尽的人,不肯爽爽快快听命,或者恋生意志特强,自己竟无法弄死自己,以致监临的官吏无从复命时,照例是可以采取断然处置的。在满清入关以前,类似情形,多用弓弦勒毙,但这样便成了绞刑,不是“自尽”。以后有个积年狱吏,发明一种方法,用糊窗户的棉纸,又称皮纸,把整个脸蒙住,再用高粱酒喷噀在耳眼口鼻等处,不上片刻,就可气绝。这个方法就称为“开加官”。
也许是载垣已经听见了窗外的计议,居然自己有了行动,窗外的人听见声音,赶紧向里窥看,只见他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向凳子,但身子颤抖,双腿软,竟无法爬得上去。
这就必须要扶持他一下了,看守的那个笔帖式推门直入,走到他身边说道:“王爷,我扶你上去!”
载垣闭上眼,长叹一声,伸出手来,让他牵持着踏上方凳,双手把着白绸圈套,慢慢把头伸了进去。
站在地上的那笔帖式,张大了嘴,一眼不霎地看着载垣,等他刚刚上了圈套,猛然省悟,立即异常敏捷地把他脚下的方凳往外一抽,载垣的身子立刻往下一坠,双脚临空,双手下垂,人象个钟摆似地晃荡着。
载垣一生的荣华富贵,就这样凄凄凉凉,糊里糊涂地结束了。端华也是如此。但无论如何,他们的下场,比肃顺还略胜一筹。
肃顺的囚车,一出宗人府后门,就吸引了许多路人,一传十、十传百,从崇文门到骡马市大街,顿时骚动。“五宇字”官钱号案中,前门外有好些商家牵累在内,倾家荡产,只道此生再无伸冤出气的希望,不想“报应”来得这么快!得到肃顺处死的消息,竟有置酒相贺的,此时当然不会轻轻放过,群相鼓噪,预备好好棱辱他一番。亏得文祥预先已有布置,由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派出人来,监视弹压,肃顺的囚车,才得长驱而过。
只是管得住大人,管不住孩子,受了教唆的孩子们,口袋里装了泥土石子,从夹道围观的人丛中钻了出来,发一声喊,投石掷十,雨点般落向肃顺身上。此起彼落,不多一刻的工夫,肃顺便已面目模糊,形如鬼魅了。
就这样,越到菜市口,人越拥挤,直到步军统领右翼总兵派出新编的火枪营士兵来,才能把秩序维持住。
其时菜市口的摊贩,早已被撵走了,十字路口清出不大的一片刑场,四周人山人海,挤得大呼小叫,加上衙役们的叱斥声、皮鞭声,这一片喧哗嘈杂,几乎内城都被震动了。
向来菜市口看杀人,只有市井小民才感兴趣,但这天所杀的人,身分不同,名气太大,冤家甚多,所以颇有大买卖的掌柜,甚至缙绅先生,也来赶这场热闹。他们不肯也无法到人群里去挤,受那份前胸贴后背,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活罪,这样,就只好在菜市口四面,熟识的商铺里去打主意了。其中有家药铺,叫做“西鹤年堂”,据说那块招牌还是严嵩写的,这话的真假,自然无法查考,但西鹤年堂纵非明朝传到现在,“百年老店”的称呼是当得起的,所以老主顾极多,这时都纷纷登门歇脚。西鹤年堂的掌柜,自然竭诚招待,敬茶奉烟,忙个不了。
客人们虽然大都索昧平生,但专程来看肃顺明正典刑而后快,凭这一点上的臭味相投,就很容易谈得投机了。一个个不是大发受肃顺所害的怨言,便是痛骂他跋扈霸道,罪有应得。
愤恨一泄,继以感慨,有个人喟然长叹:“三年前肃顺硬生生送了柏中堂一条老命,那时何曾想到,三年后他也有今日的下场?”
“这就是报应!”另一个人接口说道:“杀柏中堂那天,我也来看了。柏中堂坐了蓝呢后档车,戴着大帽子,红顶子自然摘下来了,先到北半截胡同,官厅下车,好些个尚书、侍郎陪着聊闲天。”
“这就不对了!”有人打断他的问道:“命在顷刻,那还会有这分雅兴聊闲天儿。”“这有个缘故。大家都以为柏中堂职位大了,官声也不错,科场弊案也不过是受了连累,皇上一定会有恩典,刀下留人,饶他一条活命。就是柏中堂自己也这样想,所以到了北半截胡同,还叫他大少爷赶快回府里去收拾行李,柏中堂自己估量着是个充军的罪名,一等朱笔批下来,马上就要起解。打算得倒是满好,谁知道事儿坏了!”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20)
“怎么呢?坏在谁手里?”
“自然是肃顺。”那人又说,“当时只见来了两挂挺漂亮的车子,前面一辆下来的是刑部尚书赵大人,一进官厅,就号啕大哭。柏中堂一看,脸色就变了,跳着脚说:”坏了,坏了,一定是肃六饶不过我。只怕他也总有一天跟我一样。‘这话果然说中了。“
“肃顺呢?不是说肃顺监斩吗?他见了柏中堂怎么样?”
“是啊!后面那辆车子,就是肃顺,扬着个大白脸,简直就是个曹操。这小子,真亏他,进了官厅,居然还跟柏中堂寒暄了一阵子。你们各位说,这个人的奸,到了什么地步了?”
“这个人可厉害了。说实在的,也真是个人才!”
此时此地,有人说这句话,便是冒天下的大不韪了。于是立刻有人怒目相向。
此人姓方,是个内阁中书,这时虽是穿着便衣,但西鹤年堂的主人,是认识他的,眼见客人与客人之间,要起冲突,做主人的不便袖手不管,所以急忙上来打岔。
“方老爷!”他顾而言他地说,“你请进来,我在琉璃厂,买了一张没有款的画,说是‘扬州八怪’当中,不知那个画的,请你法眼来看一看。”
“好,稍等一等。”那方老爷对怒目相向的人,毫不退让,朗声吟道:“‘国人皆曰杀,我意独怜才’,知人论世,总不可以成败论英雄。”
“倒要请教!”有人脸红脖子粗地,跟他抬杠了,“肃顺身败名裂,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不错,肃顺身败名裂,正是咎由自取,然而亦不能因为他身败名裂,就以为他一无可取。”
“啊!此人可取?可取在那里?”
“难道他的魄力不可取?事事为大局着想不可取?”
“何以见得?”
“自然有根有据!喔,对不起,我先得问一声,这里有旗下的朋友没有?”
做主人的四周看了一下,奇怪地答道:“没有啊!”
“没有我可要说实话了!”方老爷显得有些激动了,“肃顺总说旗人糊涂不通,只会要钱。他们自己人不护自己人的短,这不是大公无私吗?”
这是个不能不承认的事实,没有人可以反驳,只得保持沉默。
“肃顺要裁减八旗的粮饷,可是前方的支应,户部只要调度得出来,一定给。这难道不是为大局着想?”
这一下有反应了,“不错!”有人说道,“前方那杆枪没有枪子儿,京城里旗下大爷那杆‘枪’,可以吞云吐雾,这不裁减他们的粮饷,可真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就是这话罗。”
一句话未完,只听外面人声骚动,车声辘辘,隐隐听得有“来了,来了”的声音,大家顾不得再听方老爷发议论,一拥而出。西鹤年堂的小学徒,随即搬了许多条凳出来,在门口人潮后面,硬挤下去摆稳,让那些客人,好站到上面去观望。
来倒是有车来了,两辆黑布车帷的后档车,由王府护卫开道,自北而南,越过十字路口,驶入北半截胡同。
“这不是囚车,囚车没有顶。大概是监斩官到了。”方老爷说。
他的话不错,正是监斩的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到了。进入北半截胡同,临时所设的官厅,自有刑部的司官上来侍候。载龄皱着眉说:“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回头你们要好好当差,这个差使要出了纰漏,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别的倒不怕,就怕这一层,照例犯人要望北谢恩,看样子肃顺不见得肯跪下,那该怎么办?得请王爷和载大人的示!”
这一问把载龄问住了。此人的才具本来平常,因缘时会,正当恭王在八旗中收揽人心,准备与肃顺对抗的时候,看他既是“黄带子”,又是翰林出身,当差小心殷勤,易于指挥,所以提拔了他一把。把他调补为刑部侍郎,与用肃亲王华丰为右宗正的道理是一样的,都是因事遣人。载龄接事以后,最主要的一件差使,就是来监斩,能把肃顺的脑袋,顺顺利利地拿下来,便是大功一件。
此刻听属官的报告,顺利不了,倘或出什么差错,秩序一乱,这么多人,狼奔虎突,会踩死几十个人,那一来就把祸闯大了。兴念及此,不仅得失萦心,而且祸福难测,所以立刻就显得焦灼异常。
迫不得已只好向仁寿请教,“王爷!”他凑近了说,“该怎么办?听你老的吩咐!”
睿亲王仁寿是个老狐狸,听他这话的口气,大为不悦,心里在想:如果虚心请教,我还替你担待一二,若以为可以卸责那就错了!因此不动声色地答了句:“我可没有管过刑部,这件事儿上面,完全外行。”
就这两句话,不仅推得一干二净,而且还有嘲笑他外行不配当刑部侍郎的意味在内。载龄也知这位王爷不好伺候,只得忍着气陪笑道:“不瞒王爷你说,我才是个大外行。你老见多识广,求你指点吧!”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仁寿随随便便地答道:“我就不相信,这么多人伺候不了一个肃顺。”
“不怕肃顺不能就范,怕的是百姓起哄。”
“笑话!”仁寿是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又不是杀忠臣,百姓起什么哄?”
“啊!”一句话提醒了载龄,探骊得珠,懂了处置的要诀了。于是转过脸来,摆出堂官的架子,大声吩咐:“肃顺是钦命要犯,大逆不道,平日荼毒百姓,大家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果他伏法的那会儿,还敢有什么桀骜不驯的样子,那是他自找苦吃,你们替我狠狠收拾!他要不肯跪,就打折了他的狗腿,他要胡言乱语,你们掌他的嘴!”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21)
这都是管刑狱的官吏优为之事,所以堂下响亮地答应一声:“喳!”又请了安,转身退出,自去布置。
堂上两人,静等无聊,各找自己的听差来装水烟,“噗噜噜,噗噜噜”地,此起彼落,喷得满屋子烟雾腾腾。
突然间,外面人声嘈杂,刑部官吏来报:“肃顺快到刑场了!”
肃顺从骡马市大街行来,快到菜市口了,提牢厅的主事骑马领头,番役和护军分行列队,沿路警戒。中间囚车上的肃顺,已经狼狈不堪,但一路仍有人掷石块,掷果皮,他也不避,只闭着眼逆来顺受,惟有嘴在不住嗫嚅,不知是抽搐,还是低声在诅咒什么人。
这时人潮汹涌,秩序越发难以维持,火枪营的兵勇,端起枪托,在人头上乱敲乱凿,结果连他们也卷入人潮,随波逐流,做不得自己的主张了。
就这拥挤不堪的时候,宣武门大街上又来了一辆车。步军统领衙门的武官,率领八名骑兵,在前开道,十分艰难地穿过菜市口,到北半截胡同官厅下马,接着,车也停了,下来的是都察院掌京畿道的监察御史。依照“秋决”的程序,由刑部拟定“斩监候”的犯人,在秋后处决的那一天,一律先绑赴刑场,临时等皇帝御殿,朱笔勾决,再由京畿道御史,赍本到场,何者留,何者决?一一宣示,方可判定生死。肃顺的“斩立决”,虽出于特旨,但为了表示郑重起见,袭用这个例子,这位“都老爷”此行的任务就是颁旨。
其时官厅外面的席棚,已经设下香案,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接了旨,随即升上临时所设的公案,主管宗人府属下刑名的直隶司郎中,依礼庭参,静候发落。
仁寿问道:“肃顺可曾带到刑场?”
“已经带到了。”
“他怎么样?”
“回王爷的话,肃顺颇不安分。”
“噢?”仁寿转脸向载龄征询意见:“旨意已到,不必再等什么了。我看早早动手吧?”
“王爷见得是。”
“好了!”仁寿向直隶司的郎中吩咐:“传话下去,马上开刀!”
“是!”直隶司郎中,疾趋到席棚口,向守候着的执事吏役,大声说道:“斩决钦命要犯肃顺一名,奉监斩官睿王爷堂谕:”马上开刀!‘“
“喳!”堂下吏役,齐声答应。飞走奔到刑场去传令。同时载龄也离了公座,走出席棚,由直隶司郎中陪着,步向刑场。
刑场里——菜市口十字路街心,肃顺已被牵下囚车,面北而立,有个番役厉声喝道:“跪下!”
这时的菜市口,除了南北两面维持一条极狭的通路以外,东西方向的路口已经塞住了,但人山人海的场面中,肃静无声,所以番役那一声喊,显得特别响亮威严。大家都踮起了脚,睁大了眼,把视线投向肃顺,要看他是何表示?
一直闭着眼的肃顺,此时把双眼睁开来了,起初似有畏惧之色,但随即在眼中出现了一种毒蛇样的凶焰,把牙齿咬得格格地响,嘴唇都扭曲了!胆小的人看见这副狞厉的神色,不由得都打了一个寒噤。
“跪下!”那番役站在他前方侧面,有一次大喝,“谢恩!”
“恩”字的余音犹在,被反绑着双手的肃顺,猛然把头往前一伸,好大一口痰唾吐在那番役脸上。
“恭六,兰儿!”肃顺跳起脚来大骂:“你们叔嫂狼狈为奸,干的好事!你们要遭天谴!兰儿,你个贱淫妇……。”
如何容得他再破口大骂?被唾的那番役,顾不得去抹脸上,伸出又厚又大的手掌,揸开五指,对准肃顺的嘴,一掌过去,把它封住。
这一动上手,就不必再有保留,在后面看守的那个番役,举起铁尺,在肃顺膝弯里,狠狠地就是一下。只怕肃顺从出娘胎以来,就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头,顿时疼得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胖大的身躯一矮,双膝跪倒,上半身也要瘫了下去,后面那番役容不得他如此,捞住他的辫子,使劲往上一提,总算是跪定了,但一颗脑袋,还在扭着。
其实披红挂彩,手抱薄刃厚背鬼头刀的刽子手,已经在肃顺的左后方,琢磨了半天了。刑部提牢厅共有八名刽子手,派出来当这趟“红差”的,自然是脑儿尖儿,这个人是个矮胖子,姓魏,外号叫“魏一咳”,是说他刀快手也快,咳嗽一声的工夫,就把他的差使办好了。
“魏一咳”的手快心也狠,其实这又不仅他为然。刑部大狱,又称“诏狱”,狱中的黑暗,那怕是汉文帝、唐太宗,都难改革。到了明朝末年,阉党专政,越发暗无天日。清兵入关,一仍其旧,刽子手和狱吏勒索犯人家属,有个不知何所取义的说法,叫做“斯罗”,方法的残忍,简直就是刮骨敲髓。每年秋决,无不要发一笔财,得钱便罢,不如所欲,可以把犯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秋决之日,从狱中上绑开始,就有花样,纳了贿的,不在话下,否则就反臂拗腿,一上了缚,不伤皮肉伤筋骨,等皇帝朱笔勾决,御史赍旨到场,幸而逃得活命,也成了残废。如果是凌迟的罪名,而犯人的家道又富裕,那勒索就无止境了。刽子手自己扬言,有这样的“本领”,活活肢解,犯人到枭首时才会断气。倘或花足了钱,一上来先刺心,得个大解脱,便无知无觉,不痛不痒了。
至于一刀之罪的斩决,看来好象搞不出花样,其实不然。事先索贿不遂的,他们有极无赖的一计,把落地的人头,藏了起来,犯人家属要这个人头,好教皮匠缝了起来,入棺成殓,便得花钱去赎。如果花了钱,要求不致身首异处的,那才真的要看刽子手的本领了,本领不够,一刀杀过了头,犯人家属自然不会再给钱。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22)
说“斩”,说“砍”,实在都不对,应该说“切”。反手握刀,刀背靠肘,刀锋向外,从犯人的脖子后面,推刃切入。大致死刑的犯人,等绑到刑场,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吓得魂不附体,跪都跪不直,于是刽子手有个千百年来一脉相传的心法,站在犯人后方,略略偏左,先起左手在他肩上一拍,这时的犯人,草木皆兵,一拍便一惊,身子自然往上一长,刽子手的右臂随即推刃,从犯人后颈骨节间切进去,顺手往左一带,刀锋拖过,接着便是一脚猛踢,让尸身前仆。这一脚踢得要快,踢得慢了,尸腔子里的鲜血往上直标,就会溅落在刽子手身上,被认为是一件晦气之事。
刽子手都会这一“切”,本领高下,在那一拖上面,拖得恰到好处,割断了喉管,一层皮仍旧连着,总算身首未曾异处,对犯人的家属来说,便是慰情聊胜于“断”了。
魏一咳便有这种头断皮连的手段,凭这一刀,挣下了一份颇可温饱的家私。他平生奉旨杀人无其数,每年秋决的那一天,十几二十个人伏法,片刻之间,人头滚滚,不当回事,但从前两年科场案起,魏一咳开始感到,干他这一行不是滋味了。
戊午科场案,处斩的一共七个人,提牢厅一共派出四名刽子手,魏一咳领头,却最轻松,因为他虽预定“伺候”柏中堂,可是同事都开玩笑,说他也是“陪斩”,因为都料定柏葰必蒙恩赦,魏一咳无须动刀。
谁知真的要动刀了。“驾帖”一下,相顾失色,魏一咳尤其紧张。一位老中堂,又是读书人,不曾犯下什么谋反大逆的案子,竟也象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淫人ℚi室而又谋杀本夫的坏蛋那样,在这菜市口毕命,这一刀,好难下手。
而无论如何罪不至死的柏中堂,虽受冤屈,却无怨言。魏一咳眼看他颤巍巍地望阙谢恩,眼看他闭上双目,闭不住泪水,更有那柏中堂的家属,跪在一旁,哭得力竭声嘶,这摧肝裂胆的景象,简直让魏一咳震动了。等杀完柏中堂,心里窝窝囊囊地,三个月没有开过笑脸。
现在轮到杀肃顺的头,这让魏一咳又震动了!干他们这一行的,最相信因果报应之说,肃顺害死了柏葰,结果落得同样的下场,这不是冥冥之中,丝毫不爽的“现世报”?他从昨天得到消息,说肃顺要凌迟处死,知道这趟“红差”一定落在自己身上,跑去找着白云观的老道,聊了一黄昏,回来跟他妻子儿女表示,等料理完了肃顺,他决定要辞差了。
因此,这是他封刀以前的最后一趟差使。平生杀过两位“相爷”,这到“大酒缸”上,三杯烧刀子下肚,谈起来也算是件很露脸的事!所以他聚精会神地,决心要漂漂亮亮杀这一刀。杀柏中堂那次,想替他把脑袋连着,却因为手有些发抖,推刃之际,失掉分寸,还是把个头切了下来,这在魏一咳自觉是种羞辱。
但看肃顺扭来扭去不安分的样子,却是个不容易料理的。但载侍郎“行刑”的口令已下,提着肃顺辫子的番役把手也松开了,这一刻无可再延,魏一咳心知拍肩无用,换了个花样,微微挫身,相好了部位,轻轻喝道:“看前面,谁来了?”
等肃顺头一抬,伸长了脖子,魏一咳右肘向外一撞,从感觉中知道恰到好处,于是略略加了些劲,刀锋拖过,提脚便踢——慈禧太后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进宫到了军机处,恰好肃亲王和刑部尚书绵森也在那里,分别向恭王说了经过,就托军机处代为办了会衔呈奏的折子,正式复命。
一日之间杀了两个“铁帽子王”,一个协办大学士,这是从开国以来所未有的大刑诛,所以朝中大臣,多深受刺激,那一来,就把登极大典这件喜事的气氛冲淡了。
但在另一方面,所谓“三凶”的被诛,余波不息。从宫内到民间,处处在谈论此事,而且论调有转变的趋向,惋惜多于遣责,同时也有人认为处置太过。其中最深的一种见解是:载垣、端华,尤其是肃顺,既为大行皇帝所信任,自然有他们的长处和功劳,难道先帝宾天,百日未满,这三个人就会变得一无可取,十恶不赦?岂不是太不可思议!倘又说,这三个人本来就是坏蛋,根本不该重用,那不就等于指责先帝无知人之明?
这些论调,在前一两天已可听到,等肃顺的人头落地,说公道话的就越发多了。当然,那只是私下谈论,但已足可使恭王不安了。
煌煌上谕中一再强调的是祖宗家法,倘或清议流播,说“今上”行事,有违先帝本心,对于士气民心,大有影响,而“今上”童稚,大政出于议政王,这样,谁应负责?不言自知。
这就是恭王不安的由来。
为此,当夜他就在鉴园召集心腹密谈,研究针对这一情势所应采取的对策。
“当然以安定人心为本。”文祥在这种场合,向来是敢言的,“我们旗人中,有这么个说法:三朝的老臣,说砍脑袋就砍脑袋,一点不为先帝留余地……。”
恭王气急了,大声打断他的话,倒象是在跟他争辩:“那是肃顺他们不给人留余地,怎么说是我们不给先帝留余地?”
“不错!”文祥安详地答道:“可是肃顺已经伏法了,不会有人再多提他的不对了。”
“人总是将人比已。”宝鋆也说,“对宗室得要赶紧安抚,别让肃顺他们的余党,有挑拨离间的可乘之机。”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23)
“如何挑拨离间?”恭王极注意地问:“是那些人?”
“这你就不必问了。”老成持重的桂良,半相劝,半命令似地说,“反正就是刚才博川转述的那些话,搞得人人自危,动荡不安。”
恭王很深地点一点头,把自己的心定下来,接纳了大家的建议,很有力地说了一句:“对!应该安抚。”
于是宝鋆说了办法:“先下个明发,由宗人府宣谕宗室,申明我宗室自开国以来,夹辅皇室,公忠久著,今后自然仍是亲亲为重,仍望各自黾勉,以备量材器使。如果不自检束,则载垣、端华等以亲王大臣,尚且不能屈法市恩,何况闲散宗室?”
这番意思,恩威并用,冠冕堂皇,大家都认为说得很好。但是空言宣慰,显然还不大够,因此文祥又把少詹事许彭寿奏请“查办党援”那个折子提了出来,主张处置的方法,应力求缓和。
“怎么样的缓和?象陈孚恩这样可入‘奸佞传’的人物,还不重办,如何整饬政风?还有黄宗汉,误国之罪,岂可不问?”
恭王的话,听来义正辞严,一时不能不办他们的罪,所以桂良提议,予以革职的处分。
恭王认为处分太轻,于是再又定了“永不叙用”。此外侍郎刘琨、成琦,太仆寺少卿德京津太,候补京堂富绩,也是革职,但无“永不叙用”四字,将来便仍有起复的希望。
定议以后,次日上朝奏对,恭王首先就陈明了安定政局,激励人心的那番意思。两宫太后,自然准奏,立即拟旨进呈。此外还有许多例行的政务,也都一一依议,很快地处理完了。一直不曾开口的慈安太后,此时有话要问:“载垣、端华、肃顺他们,昨天说了些什么话?”
肃顺的悖逆之声,恭王已经知道,自然不会上奏,载垣跟肃亲王说的话,他却不便隐瞒,当即答道:“只有载垣有话,他还念着怡亲王那个爵位。”
“他的爵位怎么样?”慈禧太后立即接口问道:“应该把他革了吧?”
“跟圣母皇太后回奏,这怕不行!”
“怎么呢?”
“怡、郑两王,都是‘世袭罔替’,本人犯罪怎么样处置都可以,他们的爵位是另一回事。”
“那应该怎么办?归他们的儿子承袭?”慈禧又说,“载垣没有儿子,端华的儿子是肃顺的,更不是什么好种!”
“就算他们有儿子,也不一定可以承袭。照规矩,由本房近支中挑贤能的袭封。”
“归谁挑呢?”
“自然是皇上挑。”说了这一声,恭王觉得不妥,立即又接了一句:“先由宗人府会同军机上共同拟定,请旨办理。”
这前后不符的话风,慈禧太后已经听出来了,封一个亲王是极大的恩典,她不肯轻易放弃,便看着慈安太后说道:“慢慢儿看看再说吧!要挑当然得好好挑,也叫大家心服。”
“嗯!这话不错。”
“这怡亲王的‘世袭罔替’,我听大行皇帝说过,给得也太过分了些,原是雍正爷格外的恩典。”说到这里,慈禧太后突然转脸喊一声:“姐姐!”
“嗯!怎么?”
“我说,六爷的功劳,不比当初怡亲王大得多吗?”
“当然大得多。”
“既然如此,我有句话,今天不能不说了!”
慈禧太后的神态,忽然变得异乎寻常的郑重。这一来不但恭王和全班军机大臣,要屏息静听,连慈安太后都张大了眼望着她。
“我想,大行皇帝一定也跟姐姐说过这话。”慈禧太后看着慈安,用这句话作一个引子,接下来便面对群臣,用肃穆低沉的声音,宣示往事:“是今年过年的时候,记不得是年初一还是年初二,我伺候大行皇帝看折子,随后就谈到京里,逢年过节,又是逃难在外,大行皇帝自然少不了有感慨啦!大行皇帝最惦念的是六爷,叹着气跟我说,兵荒马乱的,我把老六丢在京里办抚局,事情棘手,只怕这个年都不能好生过!‘”
恭王不知道她的这些话是真是假?但自然宁可信其有,所以趁她语言暂停的间隙,表示了他应有的感念先帝的态度,以极其哀戚的声音说道:“先帝眷顾之恩,天高地厚,如今弓剑归来,音容已渺,此为臣最伤心之事!”
“谁说不是呢?”慈禧用手绢擦一擦鼻子,接着又说:“先帝也跟我说过,当年在书房里的故事,说哥儿俩,琢磨出来刀法跟枪法的新招儿。老爷子给枪赐名‘棣华协力’,给刀赐名‘宝锷宣威’。”
这段话倒是不假,同时慈安太后也听大行皇帝谈过,所以点点头说:“不错,有这个话。”
这一来好象是替慈禧作了证,她便越发讲得象煞有介事了:“先帝又说,十几丧母,全靠康慈皇太后抚养,所以弟兄之间,他跟六爷的情分,是别的兄弟比不了的,去年秋天逃难到热河,把个千斤重担,扔了给六爷,洋人不大讲理,六爷主办抚局,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京城里转危为安,可真不容易,按理说,应该象当年雍正爷待怡亲王一样,给个‘世袭罔替’。”
听得这段话,连慈安太后在内,无不诧异,但虽是可疑之事,因为一则太后之尊,二则死无对证,谁也不敢表示不信,只睁大了眼,静等她继续往下说。
“当时我听了这话,自然要请问,我说:”那么皇上为什么不降旨呢?‘你们知道先帝怎么说?“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自问自答:”先帝叹口气说:“肃六不赞成!’又跟我说:”你把我这话搁在心里,谁面前也别说。等回了京,我再降旨。那时肃六要反对也没用。‘“
第九部分慈禧全传(九)(24)
原来先帝还有这段苦心!包括恭王在内,谁也不能尽信她的话,唯有忠厚的慈安太后,认为先帝是个重感情的人,而慈禧也没有捏造的必要,所以接着她的话说:“既然这个样,咱们得照先帝的话办!”
“对了,我正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看着桂良吩咐:“桂良,你叫人写旨来看,恭亲王世袭罔替,特别要声明,这是先帝的遗言。”
桂良还未答言,恭王已含泪在目,俯伏在地,碰头辞谢:“臣不肖,有负先帝的期许。实不敢当此殊恩,请两位皇太后,千万收回成命。”
“这是先帝的意思,而且论功行赏,也应该给你这个恩典。”慈禧太后又说:“有罪不罚,有功不赏,试问还有谁肯替朝廷实心办事?”
“太后圣明,臣实无功。滥叨非分之荣,臣实不安于心。这不是臣矫情,是……。”因为清议可畏,说这“世袭罔替”的恩典,不过杀肃顺的酬庸,但却不便明言,唯有连连磕头。
看这样子,慈禧太后只得暂时搁置。等退了出来,恭王赶紧又上了一个谦辞的折子,措词极其切实。两宫太后商量了半天,决定“姑从所请”,等皇帝成年亲政以后,再行办理。
目前先赏食亲王双俸。
下一天,十月初八,到底把这通谕旨,降了下去。恭王心里有数,这不是什么先帝的“恩旨”,只是慈禧太后,希望他赶快把垂帘章程议了出来的表示。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 )
十月初九甲子日,六岁的皇帝在御前大臣的扶持夹辅之下,在太和殿行了登极大典,紧接着是慈禧太后的万寿,重重喜事刚过,被肃顺一派所抑制排挤的官僚,又复弹冠相庆,各衙门送旧迎新,热闹非凡。
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绝大部分出于恭王的安排。为了此一番大调动,他和文祥等人,煞费苦心,党同伐异,隐隐中的派系,要一一安抚妥帖,而清议又不能不顾,人才更不能不讲,除了这些以外,恭王还有一层只有他自己和极少数心腹才知道的私心,在垂帘之议定局以前,先要把自己的势力建立起来。
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为了拟议“垂帘章程”,已在内阁开过好几次会了。无疑地,这是件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没有一个人敢于轻率发言,所以会议的进度极慢,甚至因为过分持重,座间的气氛,显得相当沉闷。但在私底下,三数友好,书斋清谈,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引经据典,相互辩驳,许多深刻的见解,都在各抒所见,比较异同之间呈露。
恭王和他的心腹们,所重视的正是这些比较坦率的议论。
议论中最坦率的一种看法,认为贾桢、周祖培等人的奏折上,已有“权不可下移,移则日替”的话,胜保一疏说得更明白:“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专,我朝君臣之分极严,尤非前朝可比。”既然如此,则两宫太后的垂帘听政,实在是代行皇帝的全部权力。而且慈禧太后的为人如何,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天之中,已显示得相当明白,她是非象宋朝的章献刘皇后那样大权独揽不可的。
果然,几次“酌古准今,折衷定议”的章程,送了上去,都为慈禧太后随意找个小毛病发了下来,面谕重新拟议。
这样一再挑剔,逼得军机处和内阁的重臣,非照宋朝垂帘的故事来办不可。宋哲宗的祖母,宣仁高太后有“女中尧舜”之称,不足为虑。宋仁宗的嫡母章献刘皇后,虽亦被颂扬为“今世任姒”,其实是个极厉害的脚色,慈禧太后的性格,与她颇为相象,因此,恭王不得不有所顾虑。
那一阵子,科甲出身的官员,把酒闲叙,常谈宋史,宋史中又常谈章献和宣仁的事迹,于是传说中“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也常被人提到了。
有人谈到这个故事,说“狸猫换太子”是对章献刘皇后的厚诬,但宋仁宗在章献生前,始终不知道他的生母是李宸妃,以及章献亏待了李宸妃,都是事实。当李宸妃守陵病殁,宰相吕夷简向章献进言,主张加以厚葬,章献大怒,责问吕夷简,何出此言?吕夷简的答复是:“臣待罪相位,事无内外,皆当预闻。”
由此可以推想而得一结论,宋仁宗以冲人即位,章献垂帘听政,如果不是李迪、王曾、张知白、杜衍,以及吕夷简、范仲淹这些大臣,正色立朝,遇事裁抑,那么,以车驾卤簿,同于皇帝,乘玉辂,谒太庙的章献刘皇后,可能会成为武则天第二。
这些议论。对恭王是一大刺激,也是一大启发。诛杀肃顺,不过是他复起当国所必先排除的一个障碍,促成垂帘,才是他重掌政柄所必须履行的一个交换条件,但说到头来,这是违反祖制的,所以他早就内疚神明。而自肃顺伏法,几乎一夕之间,舆论大变,以前说肃顺跋扈专擅的,这时都在往他好的地方去想了,认为他的反对垂帘,并不算错,相形之下,显得错的倒是赞成垂帘的那些人。这一来,恭王内疚之余,而且也得要外惭清议,力图补救。
补救的办法,就是鉴于章献刘皇后的往事,设法在慈禧太后尚未独揽大权之前,先谋裁抑之道。今古异制,依清朝的传统,那怕贵为议政王,也不能握有如唐宋那样与君权对等的相权,这样就只有多方面安Сhā为自己所信得过的人,一方面是为了合力对付慈禧太后,另一方面也是培植自己的势力所必须采取的手段。
这时的慈禧太后,还看不透这一层。灯前枕上,想了又想的,只是两件事,一件是如何才能使恭王照自己的意思,议定垂帘章程?一件是等到垂帘听政之后,如何才能把已取得的大权,紧紧握定,不致失坠。
为了前一个目的,她的笼络恭王,无所不至,每一召见,“六爷”长,“六爷”短的,喊不停口。常常军机全班见面以后,又单独召见恭王,稍微谈得久些,到了传膳的时刻,必又传旨,从御膳中撤出几样菜来赏议政王。
除去这些小节,又因为先帝与恭王手足的参商,起因于恭王的生母,一直未获尊封,直到临死以前,才很勉强地得了个“康慈皇太后”的尊号。等康慈崩逝,先帝余憾不释,一面命恭王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以示惩罚,一面只上康慈太后的諡号,神主不入太庙,因此不能象“孝全成皇后”那样称为“孝静成皇后”,表示同为皇后,仍有嫡庶之分。这一点恰又触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正好借着示惠恭王的原因,说服了慈安太后,特传懿旨,命廷臣集议,孝静皇太后升袝太庙的典礼。
为了后一个目的,慈禧太后觉得最好能读些书,看看列祖列宗,以及前朝的贤君女主,到底如何处理政务,驾驭臣子?只是宫里的史书虽多,苦于程度不够,读不成句。于是想了个主意,给上书房和南书房的翰林派了个差使,叫他们在历代帝王的言行以及前史垂帘听政的事迹之中,选择可供师法的,摘录下来,加以简明的注解,由内阁大学士总纂成书,再交议政王及军机大臣复看后,缮写成呈,作为参考。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2 )
日思夜想,慈禧太后的希望,终于一步一步接近实现了。垂帘章程虽还未定局,但内阁集议一次,让步一次,大致已可接受,于是她可以私下计议举行垂帘大典的日子了。
日子一直配合得很好,十月初九甲子日,嗣皇帝登极,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于今垂帘章程到议定之时,恰好是先帝宾天百日刚过。国丧服孝,百日缟素,白布褂子穿得久了,灰不灰、黄不黄,好不难看!加以百日之内,不得剃发,一个个毛发蓬乱,再穿上那件灰暗破旧的白布褂子,不象个囚犯,也象个乞儿,看着好不丧气!等到百日一过,依旧朝珠补褂,容颜焕发,那时在垂帘大典中受群臣朝贺,才是件风光体面的喜事!
因此,慈禧太后自己翻过时宪书,选了十一月初一这个日子,也暗示了桂良,他奉旨管理钦天监,只要暗示了他,钦天监自然会遵从意旨,选奏这个日期。
为了除服,宫里自然有一番忙碌,除了各人要预备自己的冬衣以外,门帘窗帘、椅被座垫,都得换成国丧以前的原样,还有许多摆设,或者颜色不对,或者质料不同,因为服孝而收贮起来的,这时也得重新换过。
那些都是太监、宫女的差使,自有例规,不须嘱咐,要两宫太后亲自检点的,是把先帝的遗物清理出来,分赐群臣。
照入关之初的规矩,大行皇帝的一切遗物,依关外的风俗,在大殓和出殡的日子,在乾清宫外,举火焚化,称为“大丢纸”“小丢纸”,当初世祖章皇宗出天花驾崩,就是这么办的。据说“丢纸”时的火焰,呈现异彩,不知焚毁了多少奇珍异宝?以后大概是想想可惜,到圣祖宾天,就不这么办了,把大行皇帝的衣冠鞋帽,日常服御的器物,分赐大臣和近臣,称为“颁赏遗念”,照例在除服之前举行。
受颁“遗念”的名单,事先早由军机处开呈,内则亲贵大臣,外则督抚将军,另加已经告老致仕的先帝旧臣,一共五十几个人。每人照例要有四样,也照例有一两样是贵重的,两三样是凑数的。当然,特殊的人物,不在此限。
象恭王的那一份,就是两宫太后亲手挑选的,一顶紫貂暖帽,一件玄狐石青褂,都是先帝在滴水成冰的天气所服御的。另外两样也是常在先帝身边的珍玩,一件多宝串和一方通体碧绿的翡翠印,印文是“皇四子”三字,还是世宗在潜邸的旧物,传到道光年间,因为先帝也行四,宣宗就以这方翠玉相赐,现在拿来颁赏给行六的恭王,虽不切实用,但对受赐者来说,却真正是一种遗念。恭王与先帝一起在上书房读书时,无一日不见这方翠印,想到先帝窗课,遇到下笔得意之时,便取出这方翠印,押脚钤盖的那份欣悦的神情,恍然如在眼前。抚今追昔,低徊不已,恭王不由得痛哭了一场。
就在颁赐遗念的那两天,恭王接得来自热河的密告,说肃顺的财产,有一部分藏匿在陈孚恩那里。这是非常可能的,但如查问陈孚恩,决不会有结果,因为可以意料得到,他是决不肯承认的。
于是军机处在商议此事时,大费踌躇了。陈孚恩的狐狸尾巴,在查办肃顺,抄出往来书信帐目以后,逐渐显露,已现原形,但此人手腕圆滑老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最大,不是当面对质,不易拆穿他的花样。因此,朝士中颇有人以为陈孚恩是个干才,甚至认为他不是肃党,不但不是肃党,还是肃顺他们所忌惮的人物。当先帝在热河崩逝,在京奉派的恭理丧仪大臣,只有陈孚恩奉召得赴行在奔丧,肃党的形迹明显到如此,而居然有人力言,说肃顺要把他召赴行在,是调虎离山之计,深怕他在京里捣鬼,反对肃顺,这就是陈孚恩自己放出来的流言。
为了这个缘故,自恭王以次,虽都主张严办,但怕清议支援陈孚恩,掀起意外的风波,不能不加慎重。可是,正如在登极大典之前,必须处决了载垣、端华、肃顺一样,陈孚恩的案子,亦必须在垂帘大典举行以前结束,所以在景山观德殿颁赐了遗念,全班军机大臣,专为此事,举行了一次会议。
没有一个人主张轻纵,会议就很顺利了。垂帘大典在十一月初一举行,已成定案,这样,就只有九天的工夫来处理此案。同时,象陈孚恩这种已革职的尚书,照规矩,必须指派大臣,会议定罪,那也得要几天的日子,算起来,时间相当局促,要办就得赶快办,不能再拖延瞻顾了。
当时决定,派户部尚书瑞常、兵部尚书麟魁,将陈孚恩拿交刑部,并严密查抄家产。同时派周祖培和文祥,会同刑部议罪。第二天一早进宫,自然一奏就准。
奏准了便该写旨进呈,转由内阁明发上谕,但那样一来,可能谕旨还未发出,陈孚恩已经把财产转移分散,隐藏无踪了,所以必得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恭王一回军机处,便派人把瑞常和麟魁请了来,宣明旨意,请他们立刻遵旨办理。
于是这两位尚书,点派司官吏役,亲自率领,到了陈家,投帖拜访。陈孚恩做过大官,只是革了职就跟庶民无异,听说两位现任尚书来拜,便开了中门,亲自迎接。
到得厅上,照样让座献茶,寒暄一番,然后瑞常站了起来,先拱拱手说:“鹤翁,有旨意。”
“是!”陈孚恩相当镇静,听得这话,离了主位,走向下方,等瑞常往上一站,他便跪了下去。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3 )
口传了谕旨,陈孚恩照例还要谢恩,接着,站起来大声喊道:“来啊!把那口箱子抬出来!”
陈家里面已经有哭声了,但陈孚恩脸色却还平静,只静静地等听差把箱子抬来,这一下倒教瑞常和麟魁觉得莫测高深了。
等箱子抬到,陈孚恩亲手揭开箱盖,里面收藏的是白花花的现银子。这是干什么?莫非要行贿?这不太肆无忌惮了吗?瑞常和麟魁正在诧异之时,陈孚恩揭开了疑团。
“一生宦囊所积,尽在于此,共是九千余两。”他指着银子说,“请两公点收。”
平平淡淡两句话,在瑞常和麟魁心中,引起极大的疑问。看这模样,陈孚恩事先早有准备,可能抄家的消息已经走漏,不过此人工于心计,或者已经料到,不免有此下场。果然如此,这个人可真是够厉害的。
看看瑞、麟二人面面相觑,不作表示,陈孚恩黯然摇一摇头,吩咐听差:“快收拾衣包行李!”
这下提醒了遵旨办事的两位大员,放低声音,略略交谈了几句,仍旧由瑞常发言。
“鹤翁!”他很率直地问道:“外头流言甚盛,多说肃豫庭有东西寄存在尊处。此事关系甚巨,鹤翁不可自误。”
“何来此言?”陈孚恩使劲摇着头说,“我说绝无其事,二公或者不信,尽请查抄,如果见有为肃豫庭匿藏财产的踪迹,孚恩甘领严谴。”
话说到这样,不须再费辞了,“既如此,只好委屈鹤翁了!”
瑞常大喊一声:“来啊!请刑部吴老爷来!”
吴老爷是刑部的司官,随同来捉陈孚恩,当时走了上来,行过礼听候吩咐。
“你知道旨意吗?”瑞常问道。
“是。已听敝衙门堂官吩咐过了。”
“那好。你把人带走,了掉一桩差使。”
“是!”姓吴的屈一腿请了安,便待动手。
“慢着!”瑞常又说,“陈大人有罪无罪,尚待定拟,你可把差使弄清楚了。”
“弄得清楚,”姓吴的答道,“我们把陈大人请到刑部‘火房’暂住几天。”
“火房”不是监狱,待遇大不相同,陈孚恩一听这话,知道是瑞常帮了他的忙,随即作揖道谢,瑞常却不肯明居缓颊之功,避而不受。
于是在陈家内眷一片哭声中,刑部的官吏,用一辆骡车,把陈孚恩带走。其时陈家出入要道,都已严密把守,瑞常和麟魁,分别在大厅和书房坐镇,开始抄家,抄到半夜才完,除了肃顺的一些亲笔密札以外,看来陈孚恩匿藏肃顺财产的话,全属子虚。
到了第二天上午,大学士周祖培,派人把军机大臣文祥,刑部尚书赵光和绵森,请到内阁,定拟陈孚恩的罪名,这时陈孚恩拿问及抄家的上谕已经发佈了。因为查办党援的案子,陈孚恩、黄宗汉、刘琨等人,或者革职,或者永不叙用,已经作了结束,所以旧事重提,把他一个人提出来重新究治,就得要有新的原因,除了“查抄肃顺家产内,多陈孚恩亲笔书函,中有暗昧不明之语”以外,又指责他在热河会议“皇考大行皇帝郊祀配位”时,以“荒诞无据之词”,迎合载垣等人的意思,斥为“谬妄卑污”。这多少是欲加之罪,但“郊坛配位,大典攸关”。拟那罪名就欲轻不可了。
由于表面与实际有此不符,所以会议时所谈的是另一套。
首先由文祥公开了一批密件,就是所谓“中有暗昧不明之语”的,陈孚恩的“亲笔书函”,除了文祥所搜获的以外,御前侍卫熙拉布是正式奉派抄肃顺家的人,陆续又查到许多,这些信在赵光和绵森都是第一次寓目,两人看完,都有些紧张,那是从他们职司上来的忧虑,怕要兴起大狱,刑部责任甚重。
“就凭这几封信,把陈孚恩置之大辟,亦不为过。然而投鼠忌器,大局要紧!”赵光说到这里,看着周祖培问道:“中堂,你看如何?”
“你的话不错。此案务须慎重,处置不善,所关不细。”
文祥也知道,“暗昧不明”的话,如果要从严根究,可以发展为一件“谋反”的大案,那一来不但陈孚恩信中所提到的人,都脱不了干系,还有许多平常与肃顺有书札往还的内外官员,亦将人人自危,把个刚刚稳定下来的政局,搞得动荡不安,足以危及国本。他一向主张宽和稳健,已跟恭王秘密议定了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这时见在座的三人,对此都忧形于色,便把那办法先透露出来,好教大家放心。
“两公所见极是。”他不便明言其事,只怂恿周祖培说,“中堂何妨向六王爷建言,所有从肃顺那里得来的信件,不必上呈御览,由内阁会同军机处,一火而焚之!”
“好极了!这才干净。”周祖培大为称赏,但又不免疑惑,“恭王如果另有所见,那……?”
那就要碰钉子了!以周祖培的身分,不能不慎重,文祥懂得他的意思,立即拍胸担保:“中堂一言九鼎,六王爷不能不尊重!我包中堂不会丢面子。”
“好,好!明天我就说。”
“这可真是德政了!”赵光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轻松地说:“言归正传,请议陈孚恩一案。”
“该你先说话。”周祖培反问一句:“依律当如何?”
“既是‘暗昧不明’的话,则可轻可重。不过再轻也逃不掉充军的罪名。”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4 )
“除此以外,还有议郊祀配位,所言不实一案。”绵森提醒大家。
“照这样说,罪名还真轻不了!”周祖培沉吟了一会,转脸看着文祥问道,“博川,你的看法呢?”
“死罪总不致于。活罪嘛……,”文祥慢吞吞地说,“充得远些也好。”
大家都觉得这话意味深长。以陈孚恩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如在近处,说不定又替谁做“谋主”,搞些花样出来。
“‘敬鬼神而远之’。发往新疆效力赎罪吧!”
刑部两堂官,军机一大臣都无异词,凭周祖培一句话,此案就算定谳了。可是消息一透露出去,招致了许多闲言闲语,是会议的那四个人所意料不到的,也因此,成议暂时须搁置,先得设法平息那些浮议流言。
平息流言浮议的办法也很简单,只是加派两位尚书,会同原派人员,一起拟定陈孚恩的罪名。这是恭王可以作主的事,但既应降旨,便须上奏,为了有许多话不便让另一位军机大臣沈兆霖听到,所以他在每日照例的全班进见以后,又递牌子请求单独召对。
再次见了面,恭王首先陈请添派沈兆霖和新任兵部尚书万青藜,拟议陈孚恩的罪名。慈禧太后心知有异,象这样的事,何须单独密奏?于是问道:“怎么?陈孚恩的罪定不下来吗?”
“定倒定了。原议‘发往新疆效力赎罪’。”
这就更可怪了:“既然已经定了罪,何必还要再派人?”
“因为外面有许多闲言闲语。这一会儿求人心安定最要紧,所以添派这两个人,两个都是汉人,万青藜还是陈孚恩的江西同乡,这是朝廷示天下以大公无私,请两位太后准奏。”
“准是当然要准的。”慈禧太后答说,“不过,我倒要听听,外面是些什么闲言闲语?”
这话让恭王有不知从何答起之苦。踌躇了一会,觉得让两宫太后明了外面的情形,才知调停不易,办事甚难,也未始不可。这一转念,便决定把满汉之间的成见隔膜,和盘托出。
“外面有些人不明了内情,认为是旗人有意跟汉人为难。”
“那有这话?”慈安太后骇然失声,“满汉分什么彼此?我就从来没有想到过,汉人跟旗人该有点儿什么不同?”
“太后圣明。无奈有些人无事生风,偏要挑拨。不过话也说回来,这一趟派的人,也真不大合适,看起来象是有意要治陈孚恩似的。”
“怎么呢?”慈禧太后问道:“就为派的旗人多了?周祖培和赵光,不是汉人吗?”
“周祖培和赵光,是大家都知道的,素来反对肃顺,现在议肃党的罪名,就算公平,在别人看,还是有成见的。”
“怎么,非要说陈孚恩无罪,才算是没有成见吗?”“陈孚恩怎么能没有罪?”恭王极有把握地说,“只把那些信给万青藜一看,他也一定无话可说。”
“那好吧!写旨上来。”
“是!”恭王退了出来,随即派军机章京写了上谕,由内奏事处送了上去,当时就盖了印发了下来。
果然,恭王的预料一丝不差,万青藜接到通知赴内阁会议,原准备了有一番话说,这是他受了江西同乡以及与陈孚恩有交情的那些人的压力,非力争不可的。周祖培和文祥他们四个人也知道,会议要应付的只有万青藜一个人,所以早就商量过了,决定照恭王的指示,先把陈孚恩的信给他看,看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
万青藜字藕舲,所以文祥管他叫:“藕翁,这些书札你先看一看,就知道陈孚恩罪有应得。”
万青藜肩上的压力极重,为了对同乡以及所有督促他据理力争的人有所交代,把那些信看得极仔细,一面看,一面暗暗心惊,那些“暗昧不明”的话,如果要陈孚恩“明白回奏”,他是百口难以自辩的。“发往新疆效力赎罪”的罪名,看似太重,其实还算是便宜,倘或在雍正、乾隆年间,根究到底,陈孚恩本人首领不保,固在意中,只怕家属也还要受到严重的连累。
当他聚精会神在看信时,其余五双眼睛都盯在他脸上,看他紧闭着嘴,不断皱眉的表情,大家心里都觉得轻松了。于是相互目视示意,取得了一致的默契,坚持原来议定的结果。这也是恭王事先指示过的,到万不得已时,不妨略减陈孚恩的罪名,照这时看来,已无此必要。
“果然,陈孚恩罪有应得。”万青藜把手里的信放下,用块手绢擦着他的大墨镜,口里向镜面呵着气,望空的双眼,不住闪眨,显然的,他还在踌躇着有话要说。
周祖培见此光景,便不肯让他说出为陈孚恩求情的话来,特意先发制人,“藕舲,”他说,“这样子的人物,也算是‘清正良臣’吗?”
这“清正良臣”四字是有出典的。自从道光年间,王鼎痛劾穆彰阿误国,继以死谏,由陈孚恩设法隐匿其事,救了穆彰阿一场大祸以后,就此在仕途中扶摇直上,很快地外放为山东巡抚,在任时据说颇为廉洁,加以穆相的揄扬,宣宗御笔颁赐一块匾额,所题的就是这“清正良臣”四字。
这块匾在抄家的时候,就已附带追缴了,宣宗所许“清正良臣”的美名,扫地无余,万青藜只好这样答道:“他早年曾蒙天语褒奖,有此一节,是不是可以格外矜全?请公议。”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5 )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更坏。”周祖培立即反驳,“陈孚恩曾蒙宣宗特达之知,于今所作所为,有伤宣宗知人之明,不更见得辜恩溺职,应该重处吗?”
“是啊!”赵光搭腔,他的科名甚早,当了多年尚书,不曾入阁拜相,所以话中不免有牢骚:“陈孚恩一个拔贡出身,居然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照现在这样子,我不知他如何对得起宣宗的在天之灵?”
“那是出于穆相的提拔。”绵森下了个评语,“此人才具是有的,就是太热中。”
“不是太热中,又何致于这么巴结载垣和肃顺?”赵光发完了自己的牢骚,又替他的同年许乃普发牢骚:“他为了想得‘协办’,硬把许滇生的吏部尚书给挤掉。向来吏部非科甲不能当;肃顺居然敢于悍然不顾,在先帝面前保他,真是死有余辜!”
这一下把话题扯开了,谈起陈孚恩和载垣、肃顺等人的恩怨,以及他假借他们的势力,排挤同官的许多往事。万青藜只能默默听着,一句话也说不进去。
“天色不早了!”文祥好不容易打断了他们的谈兴,“请定议吧!”
“依照原议。”周祖培看着万青藜说。
万青藜觉得非常为难,照自己的立场来说,还要力争一番,但话说得轻了,于事无补,说得重了,于自己的前程有碍,而况看样子以一对五,就是不顾一切力争,也未见得有用。
正这样煞费踌躇时,文祥再次催促:“藕翁如果别无意见,那就这样定议吧!”
“我倒没有别的意见。”万青藜很吃力地答说,“新帝登极,两宫垂帘,重重喜事,怜念陈孚恩白发远戍,只恐此生已无还乡之望,何妨特赐一个恩典。”
这算是无可措词中想出来的一番很宛转的话,无奈在座的人,对陈孚恩都无好感,所以“白发远戍”的哀词,并不能打动他们的心。而万青藜的话,又在理路上犯了个语非其人的毛病,因而很轻易地为周祖培搪塞过去。
“恩出自上。”他把视线扫过座间,落在万青藜脸上,“上头对陈孚恩有没有恩典,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们此刻也无从谈起。”
万青藜被堵得哑口无言。反正应该说的话已经说到,算是有了交代,于是继续沉默。陈孚恩的罪名,就此算是议定了。
等奏折上去,自然照准。充军的罪名,照例即时执行,由刑部咨会兵部,派员押解,但法外施恩,另有通融的惯例。只要押出国门,到了九城以外,就不妨暂作逗留,所以陈孚恩是在彰仪门外的三藐庵暂住,就近好料理在京的一切私务,同时与亲友话别。去看他的人也还不少,都说新疆正在用兵,是个效力赎罪的好机会,有的拿林则徐作比,说当年也是遣戍新疆,没有多少时候,复起大用。陈孚恩是个极知机的人,知道这时候空发怨言,徒增不利,所以保持了极好的风度,一面道谢,一面不住口地称颂圣明,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除了陈孚恩、黄宗汉这些人,以及宫内几名与肃顺有往来的太监,算是大倒其霉,此外倒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恭王的做法,算是相当开明的,保留了肃顺掌权时的许多好处,首先对湘军的重用,比先帝在日,有过之无不及。两江总督曾国藩,正式奉旨,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所有四省的巡抚提镇以下,悉归节制。东南半壁,倚若长城,这等于是开国之初“大将军”的职责,除了吴三桂以外,汉人从未掌过这么大的兵权。不同的是吴三桂是自己扩充的势力,而曾国藩是朝廷的付托。
至于肃顺所结的怨,可恰好为恭王开了笼络人心的路,一批为肃顺所排挤的老臣,重新起用。翁同龢也在全力奔走,趁此机会要为他父亲翁心存消除革职的处分。他是在户部五宇字官钱号的案子上栽了筋斗的,这个案子被认为办得太严厉,现在也正根据少詹事许彭寿请“清理庶狱”的奏折,准备平反。消息从军机处传了出来,民间赞扬恭王的人,便越发多了。
这蒸蒸日上的声名,在恭王心中,多少可以弥补因曲徇慈禧太后的意旨,违反祖制,促成垂帘而起的内疚和抑郁,也因为如此,议定垂帘章程的奏折,也不愿领衔,由会中公推礼亲王世铎主稿具奏。
这个奏折,早在十月十六就已拟好,但一直到十天以后,国丧百日已满,方始呈进。章程一共十一条,除去规定须皇帝亲临的各项大典,或者派亲王、郡王恭代,或者等成年亲政之后,再恢复举行以外,最要紧的只有三条,一条是两宫太后召见“内外臣工”的礼节,一条是“京外官员引见”的礼节:“请两宫太后、皇上同御养心殿明殿,议政王御前大臣,带领御前、乾清门侍卫等,照例排班站立,皇太后前垂帘设案,进各员名单一份,并将应拟谕旨注明。皇上前设案,带领之堂官照进绿头签,议政王御前大臣,捧进案上,引见如常仪。其如何简用?皇太后于单内钦定,钤用御印,交议政王军机大臣传旨发下,该堂官照例述旨。”这个规定,与另一条“除授大员,简放各项差使”,事先开单,钦定钤印的规定合在一起,使得两宫太后在实际上做了皇帝,扼有完全的用人大权。同时也跟皇帝一样,可以召见京内京外的任何官员,亲自听取政务报告,而在此以前,太后只能跟顾命大臣或军机大臣打交道,是无法召见其他臣工的。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6 )
慈禧太后对于奏进的垂帘章程,相当满意,当即召见议政王及军机大臣。百日已满,从皇帝到庶民,都剃了头,同时不必再穿缟素,脱去那件黯旧的白布孝袍,换上青色袍褂,依然翎顶辉煌,看在慈禧太后眼里,眼睛一亮,心里越发高兴了。
“六爷!”她喜孜孜地把礼亲王的奏折递了出来:“依议行吧!”
“是!”恭王接了折子又说:“臣等拟议,垂帘是非常之时的非常之举,应该有一道上谕,诏告天下,申明两宫太后俯允垂帘的本意。”
“对啊!”慈安太后接着他的话说,“这原是万不得已的举动。只等皇帝成了年,自然要归政的。”
慈禧十分机警,赶紧也说:“我也是这个意思。皇帝年纪太小,我们姊妹俩不能不问事,但也亏得内外臣工,同心协力,才有今天这么个平静的局面。如今只巴望皇帝好好念书,过个七八年,能够担当得起大事,我们姊妹俩才算是对列祖列宗、天下臣民有了个交代。那时我们姊妹俩可要过几天清闲日子了。你们就照这番意思,写旨来看!”
恭王身上原揣着一通旨稿,预备即时上呈,此刻听慈禧这一说,自然不便再拿出来。请安退出,回到军机处,把原稿拿出来,加上慈禧太后的意思,重新删改定稿,斟酌尽善,才由内奏事处送了上去。
这道上谕是用皇帝的语气,实际上是两宫太后申明垂帘“本非意所乐为”而不得不为的苦衷,措词极其婉转,字里行间,颇有求恕于天下臣民的意味。
慈禧太后虽然精明,但肚子里的墨水,到底有限,经验也还差得远,所以看不懂这道谕旨中的抑扬吞吐的语气,欣然盖上了“同道堂”的印。这是她获得这颗印以来,第一次使用红印泥,朱色粲然,赏心悦目,格外感到得意。
到了十一月初一,是个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人逢喜事精神爽,个个精神抖擞,浴着朝阳,由东华门进宫。一班年龄较长的大臣,预先都受赐了“紫禁城骑马”的恩典,一直可以到隆宗门附近下轿、下车,王公亲贵、六部九卿,各在本衙门的朝房休息。走来走去,只见头上不是宝石顶子,便是珊瑚顶子,前胸后背,不是仙鹤补子,便是麒麟补子。最得意的是在南书房和上书房当差的那班名翰林,品级虽低,照样也可以挂朝珠,穿貂褂,昂然直入内廷。
听政的地点,依然是在养心殿,日常召见军机及京内官员,在东暖阁,遇有典礼则临御养心殿明殿。此时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摆设得整整齐齐,正中设一张丈余长的红木御案,系上明黄缎子,“六同合春”暗花的桌围。御案后面,一东一西两个御座,御案前面悬一幅方眼黄纱,作为垂帘的意思。帘前正中是小皇帝的御榻,铺着簇新的黄缎皮褥子。
等钟打九点,文武百官,纷纷进殿,礼部和鸿胪寺的执事官员,照料着排好了班。已初三刻——十点之前的一刻钟,太监递相传报,说皇帝已奉两宫銮舆,自宫内起驾,于是净鞭一响,肃静无声,只听远远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由隐而显,终于看到了醇王的影子,他兼领着“前引大臣”的差使,所以走在前头,接着是景寿、伯讷那谟诂,以及由王公充任的那班御前大臣,分成两列,引着小皇帝的明黄软轿,进了养心殿。
站好班的官员,一齐跪倒接驾。皇帝之后,是并列的两宫太后的软轿,再以后是“后扈大臣”和随侍的太监,最令人注目的是安德海,脑后拖着一根闪闪发光的簇新的蓝翎,捧着一把纯金水烟袋,紧跟着西面软轿走,把那张小旦似的脸,扬得老高,那份得意,就象他做了皇帝似地。
等两宫太后和皇帝升上宝座,鸿胪寺的赞礼官,朗声唱礼,自殿内到丹墀,大小官员,三跪九叩,起身分班退出。准备了多日的大典,就这一下,便算完成。但也就是这一刻,慈禧太后正式取得了政权,灰尘落地,浮言尽息,热中的固然攀龙附凤,早有打算,就是那些心持正论,不以垂帘为然的,此时眼见大局已定,政柄有归,顾念着自己的功名富贵,不但不敢再在背后有所私议,而且都一改观望保留的态度,纷纷去打点黄面红里的上两宫太后的贺表了。
两宫太后接受了朝贺,照样处理政务,改在东暖阁召见议政王及军机大臣。布置已有更改,御案坐东朝西摆设,两宫太后,慈安在南,慈禧在北,案前置八扇可以折叠的明黄纱屏,小皇帝仍旧坐在前面。
恭王和军机大臣行过了礼,再一次趋跄跪拜,为两宫太后申贺。
慈禧太后最重恩怨,想到今日的一番风水,自然是恭王的旋乾转坤之功,其次是曹毓瑛的从中斡旋策划,所以把他们两人大大地赞扬了一番,同时也提到在热河所受的委屈,抚今追昔,虽有感慨,却也掩不住踌躇满志的心境。
然后,慈安太后也说了几句,看来是门面话,其实倒是要言不烦,她嘱咐恭王要以国事为重,不要怕招怨,不要在小节上避嫌疑。这话是有所指的,载垣、端华、肃顺和杜翰他们,过去为了要隔离恭王与两宫太后,曾一再扬言,说年轻叔嫂,嫌疑不能不避,于今恭王单独进见的机会甚多,慈安太后怕又会有人说闲话,特意作此叮嘱。恭王自然连声称是,看看两宫太后话已说完,便接着陈奏,说两宫垂帘,政令维新,对于惩办肃党一案,请求从宽办理。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7 )
慈禧太后正是心情最好的时候,很慷慨地答道:“是啊!”
但也不免奇怪,“还有什么人应办而未办的?”
“臣的意思是,载垣他们当差多年,肃顺兼的差使更多,京里京外,大小官员,跟他们自然有书信往来,信上也不免有附和他们的地方。”恭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把他的办法说了出来,“这些信,最好一把火烧掉,反而可以永绝后患,就请今天明降谕旨,不咎既往,以示宽厚。”
“这也算是垂帘的一道恩诏。”慈禧太后侧脸征询:“姐姐,我看就这么办吧!”
慈安太后自然同意。于是立即写了明发上谕,钤印发下。恭王本来还想对皇帝上书房的事,有所陈述,但看到小皇帝一个人坐在纱屏前的御榻上,把个头扭来扭去,是十分不耐烦的样子,怕第一天垂帘听政,就搞出什么失仪的笑话来,所以暂且不言,跪安退出。
两宫太后和皇帝,就在养心殿西暖阁传膳。摆膳桌的时候,安德海慢条斯理地捧了一个黄匣进来,那是内奏事处放奏折的匣子,慈禧太后只当又有紧急军报,便即招手说道:“是什么?快拿来看!”
安德海笑嘻嘻地把黄匣放在炕几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通黄面红里,恭贺两宫听政的折子。
“‘那面’也有吗?”
“全有。母后皇太后一份、皇上一份。”安德海答道:“主子的这一份,在内奏事处让我瞧见了,我给先拿了来,跟主子叩喜讨赏。”
“赏!”慈禧太后笑着骂道:“这一阵子还赏得你少了?”
“不求主子赏别的。”安德海把双膝一跪,“打今天起,主子在养心殿的时候多,奴才求主子把奴才调到养心殿来,好伺候主子。”
“这……,”慈禧看着安德海,沉吟了半天,断然决然地说:“不行!你不是伺候养心殿的材料。起来!”
“是!”安德海磕了个头,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
“倒是我另外有个差使派你。”
一听这话,不知是什么好差使?安德海赶紧大声应道:“喳!”
“你到六爷府里去一趟。”慈禧太后悠闲自在地吩咐,“说我怪想念大格格的,想瞧瞧她,让她那儿的嬷嬷,马上陪着到宫里来。”
原来是这么一桩临时的差使,安德海不免失望。但转念一想,到了恭王府里,正好显一显自己是掌权的慈禧太后面前的红人,那份赏赐也决不会少。而且抽空还可以回家看一看,这趟差使真不坏。
于是他欣欣然领了懿旨,到敬事房说明缘由,取了准许出宫的牌票,经神武门的护军骙放出宫,找了辆骡车,先回家打个转,匆匆喝了杯茶,原车径趋恭王府来传旨。
恭王府的气派原来就大,新近加了议政王的衔头,又是“赏食双俸”,所以王府的官员、护卫、太监,气焰越盛。虽知道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宠的人,却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等他一爬进高门槛,立刻就让挺胸凸肚的“门上”拦住了。
“安二爷!”称呼很客气,那神态却是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样子,“门上”眼朝上望着,冷冷地说,“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了。”
看着那高一头、大一号的身胚,安德海有些气馁,便把慈禧太后要接大格格的话,照样说了一遍。
“好,我替你进去回。”那门上指着门洞里两丈多长,用铁链子拴着的黑漆条凳说道:“你那儿等着吧!”
安德海脸色煞白,气得要骂人,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他这时惹不起恭王,委委屈屈地坐在长凳上,生了半天闷气,猛然省悟,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狠狠地骂了句:“该死!这当的什么差?”
这当的是什么差?应该告诉门上:“传旨!”说到这两个字,自己便是个钦差,应该进中门,在大厅上朝南一站,让恭王来听旨意,恭王如不在府,便让恭王福晋出来听宣。好好一桩差使,让自己搞得如此窝囊,安德海心里难过极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受冷落,里面上房却正又忙又乱,热闹非凡。恭王不在府里,恭王福晋听得门上传来的话,不免困惑,慈禧太后宣召大格格进宫,这事来得不算突兀,因为她曾听恭王说过不止一次,慈禧太后常常提到大格格,但何以不召她们母女一起进宫,只命嬷嬷陪着,不会是门上把话听错了吧?
“没有错,”门上在廊下隔着窗子回答:“宫里派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宫里派来的是谁呀?”
“安德海。”
是他,恭王福晋便懒得传他进来问话了。考虑了半天,总觉得叫嬷嬷们送大格格进宫,令人不能放心,于是一面传话赶紧去通知王爷,一面吩咐伺候梳妆,决定亲自携着女儿去见慈禧太后。"奇-_-書--*--网-QISuu.cOm"
贵妇梳妆,一丝不苟,更以进宫朝觐,越发着意修饰,这一耽搁,把个坐在冷板凳上的安德海,搞得进退维谷,恨得牙痒痒地不知如何是好。如是等了有半个多时辰,只听马蹄历落,夹杂着隆隆的轮声,在那青石板所铺的长巷中,发出声势煊赫的噪音,恭王府的门前,立刻就显得紧张了,护卫站班,驱散闲人,安德海便也伸长了脖子要看看是那位贵人来了。
八匹“顶马”引着一辆异常华丽的“后档车”,到了府门口,车子滚过搭在门槛上的木鞍桥,直接驶向二门。车里是恭王,他正从大翔凤胡同的“鉴园”赶了回来,下车径到上房,恭王福晋正在梳头,无法起身,就看着镜子里的丈夫,把安德海传来的话,转述了一遍,然后又说了她决定亲自携女入宫的理由。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8 )
恭王不即答话,不断踱着方步,仿佛遭遇了极费斟酌的难题,这使得恭王福晋大惑不解,忍不住半侧着脸问道:“怎么啦?六爷!”
有下人在旁边,恭王不便深谈,站住脚想了想答道:“你先梳头吧!我在书房里。”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下来又静静地考虑了一番,他跟他妻子的看法不同,她只以为慈禧太后真的喜爱她的女儿,而他知道,其中大有文章。慈禧太后曾透露过口风,说要把大格格抚养在宫中,显然的,今天的宣召,说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宫中了。
但是,他的考虑,倒不是舍不得女儿的那一点骨肉之情,只是在思索,应如何处理这不同寻常的恩典。王府的格格,从小被抚养在宫。与皇女一样被封为公主,原是开国以来的传统。最初,也许是因为某些亲王、郡王领兵在外,或者作战阵亡,为了推恩,特予荣宠。到了雍正朝,世宗把三个亲侄女,视如己出,那倒真是出于亲情,世宗为人严峻,好讲边幅,妃嫔近侍,刻刻小心,都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世宗的内心,异常寂寞,偏偏四个公主,三个早夭,一个早嫁,因而有几个聪明伶俐的侄女儿在膝前,陪着说笑,对他是一种绝大的安慰。
此刻慈禧太后要抚养大格格,一大半是为了笼络恭王,这一点他本人十分清楚。而受不受笼络,亦正就是他此刻煞费踌躇的难题。
难题还未解决,盛妆的恭王福晋已经来了,恭王吩咐丫头们都退了出去,才低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呐,告诉你吧,‘西边’打算把大妞儿留在她身边。”
大格格是恭王福晋亲生的,生得明慧可人,极受钟爱,所以一听这话,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也别舍不得。”恭王劝着她说,“果真她看中了,不给也不行。好在这到底不比‘挑秀女’,挑上了就不能回家。将来大妞回来,或者你进宫去看大妞,都还方便。”
“咳!”恭王福晋叹口气说,“但愿她看不中吧!”
“看不中也非这么办不可。上头定要给咱们家恩典嘛!”
恭王福晋是桂良的女儿,从小随着她父亲在督抚任上,走过不少地方,也有些阅历,所以一听这话,便能意会,是慈禧太后有意笼络的手段,就象早些日子赏观王世袭是一样的道理。
既然如此,“这个恩典,不也可以辞谢吗?”她这样问她丈夫。
“这不能辞。一辞倒象咱们不识抬举,舍不得孩子似地。”恭王紧接着又放低了声音说:“我实在不愿意巴结她,所以我的意思,你不必进宫,就让大妞的嬷嬷陪着去好了。”
“那不好!”恭王福晋断然反对,“嬷嬷只能在宫外,让大妞一个小人儿去闯那种场面,我不放心。”
这也是实话,恭王只得让步,随即走出书房,把安德海叫了上来,说恭王福晋,原要进宫替两宫太后请安,会把大格格带了去,吩咐他先回宫奏报慈禧太后。把话交代完了,又嘱咐听差,到帐房支十两银子赏安德海。
这时嬷嬷丫头,正在替大格格梳辫子、换衣服。太后宣召进宫,无论如何是件大事,嬷嬷们便千叮万嘱,如何磕头,如何请安,太后问话该如何回答,要听话,要守规矩,絮絮不休,把大格格惹得不耐烦了。
大格格是咸丰四年生的,今年八岁,人虽小,十分懂事,但脾气也大。这时把脸一绷,小嘴鼓了起来,嬷嬷一见她这神情,便赶紧闭口不语,不然就有麻烦。
“怎么了?”恭王福晋不免诧异,“好端端的,又不高兴了!
快别这样子,回头太后见了会生气,说你不懂规矩!“
大格格果然是懂事的,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去见太后。顿时把绷着的脸放松了,浮起一脸娇笑,乖乖地随着母亲进宫。
等她们上车时,安德海已回到了宫里。这一趟差使,为他招来了一肚子气,不但饱受冷落,那十两银子的赏号也未餍所欲,一路上不断思量,想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状,却又怕恭王的权势,不要惹出祸来!但这口气又实在咽不下去。左思右想,总觉得非要放支把冷箭,这晚上才能睡得着觉。
于是一进宫门,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拖延时间,等快到慈禧太后所住的储秀宫,他才放开脚步直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狼狈的样子。
慈禧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看见他便即斥责:“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一定又偷偷儿回家去了!”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主子等得急了,跑着赶回来的。”他一面说,一面不住喘气。
“怎么回事?在那儿耽误了?”
“在六爷府里。奴才传了旨,好久好久也没有信儿,不知道来,还是不来,奴才不得准信不敢走。六爷府里气派又大,奴才问了几遍,也没有个人理。好不容易,六爷才把奴才叫了上去,说是由福晋自己带着大格格进宫。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出来。”
听得这一番陈诉,慈禧太后将信将疑,心里虽不大舒服,但也不会为了安德海而对恭王有所不满,所以默不作声。
看看说的话不曾见效,安德海又出了花样,忽然双手按着腹部,弯下腰去,做出痛楚不胜、勉强支持的样子,同时嘴里吸着气。
“这是干什么?”
“奴才有个毛病,受不得饿,饿得久了,胃气就要犯了。”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9 )
“怎么?”慈禧太后奇怪地问道,“六爷没有赏你饭吃?”
“六爷府里,没有人理奴才。”
慈禧太后大为不悦,但却迁怒到安德海身上,“哼!”她冷笑着,一生气时,太阳|茓上的筋络直跳动,“你的人缘儿太好了,所以人家才不理你!滚下去吧,窝囊东西,连我的面子都给你丢完了!”
安德海这才发觉自己装得过分,变成弄巧成拙!委委屈屈地磕了个头,退了出去。慈禧太后犹自余怒不息,就在这时候,恭王福晋带着大格格已经进宫。
既然是出于笼络,自然要假以词色,慈禧太后立即收敛怒容,放出一脸欣悦的神色。站起身来,走到廊上等着,仿佛是迫不及待要看大格格似地。
恭王福晋却有些张皇了,就地跪下请安,大格格十分乖觉,立刻跟着她母亲同样动作,慈禧太后满脸堆欢地说:“起来!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把视线落在大格格身上,同时在脑中浮起大公主的神态,要把这一双年龄相仿的嫡堂姊妹做个比较。大公主是娇憨的圆脸,大格格是端庄的长脸,本来难分高下,但恭王和丽太妃在她心中的感觉不同,于是大格格便胜过大公主了。
“来,大妞!”她把手伸了出来,“让我亲亲!”
大格格马上又请了个安,微笑着走了过来,慈禧太后一只手牵住她,一支手抚摸着她的脸,不住端详,把大格格看得有些发窘。
“长得好高。”慈禧太后问道:“今年几岁了?”
“大妞,跟太后回禀,你今年几岁?”做母亲的在提示。
于是大格格清清楚楚地答道:“今年八岁。”
“比大公主大一岁。”慈禧太后牵着大格格走进殿里,同时向跟在她身后的恭王福晋说,“看模样倒象不止大一岁。”
“大妞的月份早,是二月里生的。”
到了殿里,恭王福晋又请慈禧太后升座,正式觐见。她吩咐豁免了这一重礼节,随又赐座赐茶,把大格格搂在身边,叫拿“上用”的糖给她吃。
“大妞,我问你,”慈禧太后半真半假地说,“你今天不回去了,住在宫里,好不好啊?”
一听这话,恭王福晋大为紧张,大格格却轻松自如地答了句:“我不敢!”
“怎么叫不敢?”
“我怕我不懂规矩,惹太后生气。”
这句话把慈禧太后说得异常高兴,笑着向恭王福晋说道:“你这个女孩儿,真了不得!太懂事了!”
恭王福晋当然得意非凡,但也怕宠坏了孩子,所以这样答道,“太后太夸她了,还求太后的教训。”
“这你放心好了,在我身边,一定错不了。”
“是。”
慈禧太后见她没有下文,是有点不置可否的神气,便不敢造次。她还不甚了解恭王福晋的脾气,只听说她因为家世贵盛,父祖又都是封疆大吏——“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督抚在地方上,唯我独尊,仪制贵重,是京官所万赶不上的,所以恭王福晋有阔小姐的脾气。万一说出要留大格格在宫里的话来,碰她一个软钉子,叫自己以太后的身分,如何下得了台?
她这样转着念头,恭王福晋便抓住这片刻沉默的机会,站起身来,踩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似地走了几步,极轻倩地往下一蹲,请了个安说:“我先跟太后请假。”
慈禧太后一愣,旋即省悟,她也应该到“东边”去打个转,便点点头问道:“你是要到钟粹宫去?我派人送你们娘儿俩,快去快回,我等着你们来传膳。”
“是。”恭王福晋又请了个安,“多谢太后。”
于是慈禧太后吩咐,传一顶软轿,派小安子送了恭王福晋和大格格去。钟粹宫是“东六宫”之一,要走了去得有一段路,所以特传软轿,以示恩遇。
等她们母女俩一走,慈禧太后一个人喝着茶,静悄悄地想心事,把这一个月来的经过回想了一遍,自己也不免吃惊。多少惊涛骇浪,当时都轻易地应付了,此刻转头回顾,才觉得可怕!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应付过来的?在困惑之中,也不免得意。一个月的工夫,把个朝局翻了过来,把个大清朝的天下拿在手里,而只不过杀了三个人,里里外外,便都安然无事。象这个样子,只怕古来也没有几个人做得到。
由这一分得意,自我鼓励着,越发有了信心,相信凡事只要去做,一定会有成就。于是她再度静下心来,把内外情势作了个全盘的、概略的考察,觉得现在要应付的只不过两个人,一个是恭王,一个是慈安太后。看起来慈安比恭王容易应付,其实不然!应付恭王,自己可以作大部分的主,而且还有慈安作帮手,而对慈安,自己却不能找恭王来作帮手,同时她也有自知之明,在太监宫女心目中,她比不上慈安那样得人心。再有一样想起来叫人最不舒服的事,纵然两宫并尊,总也是东前西后,除非……。
转念及此,她打了个寒噤!不能再往下想了。定一定神,把她此时自觉太过了分的念头抛掉,想到大格格的那副模样。
那副模样,似乎特别亲切,但是大格格不象大公主那样甜甜的脸,让人见了总是忍不住想亲她一下,然则对大格格的特感亲切,是何道理呢?
怔怔地想了半天,思绪幽邈,追索到好远的年代,终于她明白了!大格格那副模样,正象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懂事、沉静、随处留意,不爱哭可也不爱笑,说话行事,不象个七、八岁的孩子。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0)
于是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大格格正是自己的绝好的一个帮手,她为这个念头感到无比的喜悦,想起两句曾听大行皇帝念过,无意间记在心里的诗:“行至山穷处,坐看云起时”,不正是自己得了这个好主意的譬喻?
这个主意在她心里反复推敲,越想越得意,以大格格的性情来看,将来必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再经过自己的调教,一定可以担当大事。她可以穿房入户,去做自己的耳目,可以为自己挡在前面,说自己所不便说的话,更可以作个无话不谈,秘密商议的心腹,就象慈安太后面前的双喜那样。她虽不是公主,但是可以赏她公主的封号,甚至赏她只有中宫所出的嫡女才能获得的“固伦公主”的封号。这一来,大公主只是“和硕公主”,而且年纪也小一岁,论才具更不及,无论在那方面看,都让大格格给比下去了。更何况这样的恩典,还有笼络恭王的作用!
慈禧太后越想越得意,打定的主意是再无可更改的了。但是,她也知道,办这些大事,心急不得,自己的地位还不到说如何便可如何的地步,必须耐着性子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把这一番心事想停当,听得殿里的五个式样各个不同的自鸣钟,几乎是同时发声,响了四下,该是传晚膳的时刻了,恭王福晋母女何以还不回来?
“小安子呢?”她问一名宫女。
“主子不是让他送六福晋到钟粹宫去了吗?”
“去了有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慈禧太后不耐烦地说:“你快去看看。”
“是!”
“回来!”她等那宫女站定了又说,“你就去看一看好了,不必多说什么!马上来给回话。”
那宫女答应着去了。回话来得很快,说钟粹宫热闹得很,皇上和大公主都在那里,跟大格格拿牙牌“顶牛儿”,输了打手心,玩得极起劲。恭王福晋则陪着慈安太后在聊闲天,兴致也很好,怕一时还不会结束。
这个报告给慈禧太后带来了无可言喻的醋意,但也给了她一个启示,越发觉得大格格有用处。有大格格在这里,钟粹宫的那份热闹,就一定可以移到这里来了。
“小安子呢?可是在那儿?”
“在那儿。”那宫女答道,“我问他怎么不回来?他说,他得想法儿催一催六福晋,也快回来了。”
慈禧太后无可奈何,只得耐心等着。幸好等不多久,恭王福晋总算带着大格格回到了储秀宫,她脸上有惶恐的神色,一进门请了安,忙着解释,说小皇帝不放大格格走,慈安太后又留着说话,还要赏饭,她因为这面已有话,“不敢领那面的恩典”。
“其实也一样。”慈禧太后心中不快,表面却说得很大方,又问大格格:“你跟皇上顶牛儿,输了还是赢了?”
“输了好多。”
“那可要挨手心了。”慈禧太后笑道:“你们三个,吵了嘴没有?”
“没有。”大格格答道:“皇上只跟大公主吵嘴。”
“为什么没有跟你吵嘴呢?”
“我不跟他吵。皇上比我小嘛!”
“咄!”恭王福晋笑着叱斥,“说话没有规矩!怎么说皇上比你小?”
“皇上不是六岁吗?”大格格振振有词地说。
“对了!”慈禧太后越发喜爱她了,“你长两岁,要多让他一点儿,那才是做姐姐的样子。”
用这样的口吻来赞许大格格,恭王福晋已看出来,慈禧太后倒是真心喜欢,心里不免感动,当时决定,如果她透露了要把大格格留在宫里的意思,便顺从了她吧。
可是慈禧太后的态度,已与她到钟粹宫去之前不同了,大格格是一定要的,但不必在今天就留下。
她认为这件事有与慈安太后商量的必要,等说停当了,直接告诉恭王,比较简捷,而且也显得郑重。
因此,这时她绝口不提把大格格抚养在宫的话,但对她们母女的恩遇甚隆。等传膳时,吩咐另摆一张膳食,御膳有什么,便赏什么,等于是开了一式无二的两桌饭。
饭罢天色将黑,宫门下钥,进出不便,随即叩头告辞。慈禧太后早备下了赏赐,恭王福晋谢恩受领,同时也把自己备下的犒赏,二百两银票的一个红封袋,当着慈禧的面,交给了管事的宫女。
等回到府里,恭王问起进宫的情形。夫妇俩都有些猜不透慈禧太后的意思,不过对于大格格的懂事听话,在两宫太后面前一点都不显得怯场,做父母的自然都感到欣感。也因为如此,心里都隐隐然地存着一份祈望,最好慈禧太后从此不提此事。
一连几天,居然毫无动静,恭王以为事成过去。其实那是慈禧还没有工夫来料理此事。自恭王福晋入宫开始,她接连不断地在“会亲”,醇王的福晋,一等承恩侯照祥的妻子,她的胞妹和弟妇,都被接到宫里,细叙家常。此外慈安太后也在会亲,因为两宫并尊,也要到她这里来请安,人来人往,颇不寂寞。
如果仅仅是叙家人之礼,谈谈日常琐屑,还费不了她多少时间。就因为在与醇王福晋,谈起往事,提到当年受过吴棠的恩惠,姐妹俩感激涕零之余,曾凭倚着父亲的灵柩自誓,只要有出头的一天,首先就要报答这个雪中送炭的恩人。现在贵为“以天下养”的太后,而且亲掌大权,此时还不报恩,要等到什么时候?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1)
此原是她耿耿在心的一件大事,这个把月来,为了全力对付肃顺,以及图谋实现垂帘的愿望,一时想不到此,现在大局已定,巨奸已除,正好来办这件快心之事。所以在被醇王福晋提醒以后,慈禧太后每夜在枕上所思量的,就是如何报吴棠的恩。照她的愿望,最好给吴棠一个总督,但这是办不到的事。一个道台,连监司都还未巴结上,何能超擢为方面大员?不要说恭王和军机大臣们不会同意,就算同意了,她也还不敢这么不顾法度,因私害公。
但一时虽无处置的善策,她仍然相信机会很快就会到来。朝廷已连下诏旨,谕令中外保举人才,饬知各省察举循良,访求学行兼备之士。在求贤以外,也曾下诏,广开言路,而且最近御史上书言事的也很多,只要有人保举了吴棠,就可以登进贤才,破格用人的理由,大大地提拔他一下。
这样想停当了,便特别注意举荐现任官员的折子,倒有个御史钟佩贤,上疏“请扬举善之功,以收得人之效”,列举了一大串湘军将领的名字,说这些人本来无籍无名,只以得人识拔保荐,不数年间,都已立下大功,推原论始,原保的人应加褒奖。在那十几个名字中,并无“吴棠”二字,但慈禧太后经历了这四个月,已学会了北附生发的窍巧,打算借这个折子,来问问恭王,只要有一丝关连,能扯得上吴棠,便有文章好做了。
她正这样一个人在灯下筹划,忽听得外面有声音,仿佛是什么人来叩宫门,有人出去应接,不免暗暗诧异。过了一会,声音静了下来,然后听得安德海在问坐更的太监:“主子安歇了吗?”
慈禧太后听这问话,便知是有极紧要的事,就在里面大声问道:“什么事呀?”
“跟主子回话,有六百里加紧的军报。”
“呃!”慈禧太后答了这一声,倒有些茫然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夜里收到紧急军报,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定神细想一想,记起先帝遇到这样的情形,必是先收折来看,有的表面紧急,实际上无关轻重;有的需要先作一番考虑,不妨到第二天再发下去;也有的必须即时指授方略,那就要立刻飞召军机大臣来商议,甚至找值班的军机章京来,口述谕旨,当夜驰发军前。
于是她吩咐宫女去开了门,接来内奏事处呈进的黄匣,同时传话,叫安德海在外待命。
匣子里一共两道奏折,都是从浙江来的,一道是前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在籍帮办团练,分守浙东的王履谦,奏报浙江严州等处的洪军,用八浆炮船,由临浦攻打萧山,连陷诸暨,随即全力进攻绍兴,府城腹背受敌,终于被攻破西门,全城陷落,自请处分。另一道是浙江巡抚王有龄、杭州将军瑞昌,连衔会奏,说杭州省城为洪军的“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贤,重重包围,形势危急,请求速派援军。
慈禧太后对浙江的地形和军事态势,不甚明了,但杭州是浙江的省城,绍兴是浙东的名邑,这是她知道的。更因为是六百里加紧的军报,越发觉得事机急迫,不能耽误,心里盘算了一下,便即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这儿。”安德海在窗外答应:“你知道不知道,军机处这会儿有人没有?”
“怎么没有?有值夜的军机章京,住在方略馆。”
“对了,我倒忘了!你赶快把这两个折子送了去,让他马上送给六爷去看。”慈禧太后又说:“这是要紧的军情,可别耽误了。”
于是,安德海接了黄匣,到敬事房要了钥匙,开出宫门,交代乾清门侍卫把那两道奏折送到方略馆。
方略馆在武英殿北面,值夜的汉军机章京许庚身,奉命编制近十年的军机处档案,正埋首在故纸堆中。接到乾清门侍卫送来的黄匣,以及口传的慈禧太后的旨意,不敢怠慢,打开黄匣,拿起奏折一看,顿时五中如沸。许庚身正是杭州人,他家的老屋,还是明朝传下来的,族人甚多,如今危在旦夕,当然悬心不已。
然而公事要紧,只得暂且把自己忧烦丢开,托了一同值夜的满军机章京代为照应,匆匆绕过内务府,套车出西华门,往北直奔翔凤胡同的鉴园。恭王宴客刚散,听说军机章京送奏折来,便叫请到书房见面。
行过礼,呈上奏折,恭王才看了几行,便先吩咐:“星叔,你慢点走!”
这当然因为许庚身是杭州人,而且一向主办军事方面的廷寄谕旨,特意留他下来,要有所咨询,因此在恭王看折时,他一个人坐在旁边,默默地盘算,准备有所建议。
“星叔,”恭王忧形于色地问道,“你看绍兴一陷,杭州还能守得住不?”
“难,难!”许庚身使劲摇着头,“绍兴一失,宁波不保,宁绍两府极富庶,为浙江军饷所自出,故而失宁绍则绝饷源,此其一。绍兴与杭州一订之隔,宁绍一失,匪军必渡江夹攻省城,杭州成了孤悬之地,万难坚守,只怕就是此刻,满汉六十万生灵,已罹浩劫!”
许庚身语声低沉,脸色惨白,在烨烨的烛光下,微见泪痕。恭王知道他念切桑梓,想起杭州亦是旗人驻防的地区,虽也筑有满城,而弹丸之地,如何自保?破了杭州,旗人的遭遇,一定比汉人更惨,所以心里也恻恻然地,相当抑郁。
“王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告辞了。”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2)
“你不必难过!”恭王的情绪也激动了,“彼此要同舟共济!不分满汉,总要戡平大乱,才有好日子过。好在朝中大局已定,尽可全力专注在军事上面。明天我得跟两宫好好陈奏,你预备一张江南两浙的地图,怕太后还弄不清地名。”
许庚身答应着,回到方略馆,找出地图和《嘉庆一统志》来,细心考查,制了一张两浙现势图,注明兵力配备,极其简明实用。
这张地图第二天上午摊开在御案上,慈禧太后一看便失声惊呼:“哟!杭州成了个孤城了嘛!”
“是!”恭王指点着江南的形势说:“这就象行围一样,撵啊撵的,把匪军都撵到一个角落里来了。”
两宫太后都知道在热河行围行猎的方法,是四处八方把野兽赶到预定的地点,然后发弓开枪,才大有斩获,所以对恭王的这个譬喻,都能充分领会。
“照这样子看起来,杭州的危急,原在意料之中。”
“太后圣明。”恭王欣然答道,“臣筹思已久,江南的军事,必得统筹全局,逐步进行,倒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
“话虽如此,能救还是要救!”慈安太后关切地问:“六爷,你看杭州能守得住吗?”
于是恭王把许庚身所分析的两点,照样说了一遍,却又补了一句:“援救浙江,原有旨意,让曾国藩相机办理。不过他那里也很为难。”
“照这么说,就眼睁睁看着杭州失守吗?”慈安太后这样问说。
恭王一时无从置答,第一次发觉这位忠厚的太后,也有咄咄逼人的时候。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慈禧太后在无形中为他解围,“杭州大概是丢定了,咱们想办法收复吧!”
这一句话正好引起了恭王筹思了一夜的大计:“奏上两位太后,”他挺起胸来说,“这一阵子,臣早晚在心的,就是各地的军务。这七八年苦苦撑持,就象炼丹一样,九转丹成,就快到了收功的时候了。”
听他这话,看他的神情,两宫太后顿觉精神一振,闪闪生光的两双眼睛,都正视着恭王,嘴角微含笑意,虽未开口,那催他快说下去的意思,极其明显。
于是恭王再度指点地图,开陈大势,湘军的进展虽慢,但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在往前逼近。杭州的危急,是洪军的困兽之斗,作用在减消官军对金陵的压力,如果不为所动,依旧按照预定的计划,以攻占金陵为第一目标,“忠王”李秀成的企图就落空了。
“臣的意思,曾国藩还要重用。”恭王挥一挥手,加强了语气,“浙江的军务,曾国藩保左宗棠专责,自然要准他的举荐,不过,还是要归曾国藩节制。”
“这,不是有旨意了吗?”慈禧太后Сhā了一句,“东南四省的军务,都归曾国藩节制。”
“浙江归闽浙总督管,不在两江的范围。”恭王答道,“曾国藩或许怕招怨,要避揽权的名,想把浙江划出去。这可不能准他了。”
“是啊!”慈禧太后又说,“王有龄怎么样?如果不行,干脆放左宗棠当浙江巡抚好了。”
“那得要曾国藩保荐,前几天已经有廷寄,让他考察江苏巡抚薛焕、浙江巡抚王有龄,称不称职?等他复奏上来,再请旨办理。”
“杭州这么吃紧,王有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慈安太后微蹙着眉说,“还有瑞昌,还有……。”她是想到了驻防的旗人,叹口气,没法说得下去了。
慈禧太后却是无动于衷,她关心的是恭王所说的:“曾国藩还要重用”那句话,是如何重用?已经当到总督了,除非内召拜相,可是前方的军务,又叫谁负责?
这样想着,她问恭王:“曾国藩又不能调到京里来,还能让他当什么?”
“可以给他一个‘协办’,仍旧留在两江总督任上。”
“对了!”慈禧太后自笑糊涂,官文就是如此,以协办大学士,留任湖广总督,曾国藩正好照样办理。
“不过这也不必急。”恭王又说,“到过了年再办,也还不晚。”
忽然,慈安太后象是蓦地里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提高了声音喊道:“六爷!”
恭王肃然答道:“臣在!”“先帝在日,有一句话,是指着曾国藩说的,你知道吗?”
这一问不但恭王,连慈禧太后都莫名其妙。恭王实在想不起来,只好实说:“请母后皇太后明示。”
“先帝说过,谁要是剿灭了发匪,不惜给一个王爵。这话你听说过没有?”
“原来是这句话!”恭王答道:“臣也仿佛听人谈过,不知真假,也不敢冒昧跟先帝请示。”
“是有的,”慈安太后说,“我亲耳听见过。不过,那是在军务最棘手的时候说的,是真的愿意这么办,还是牢骚,可就不知道了。”
君无戏言,就是牢骚,也要把它当做真话。但自三藩之乱以后,异姓不王,果真先帝有此意向,跟垂帘一样,都是违反祖制的。恭王最近对“祖宗家法”,特生警惕,觉得兹事体大,需要从长计议,此时不宜先泄漏出去,免得将来难以转圜。
把念头转停当,他这样答道:“有了这句话,可见重用曾国藩,不悖先帝的本意。但奖励激劝,不宜过当,否则就难以为继了!所以这句话求两位太后先摆在心里,将来看情形再斟酌。”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3)
两宫太后都觉得他的看法很稳健。尤其是慈禧太后,对于“奖励过当,难以为继”,深有领会,觉得这确是驾驭人才的一个要诀。
“而且,”恭王又说,“照现在的样子看,曾国荃立的功也不小,将来下金陵、擒匪首,这场大功,多半也是他的,如果曾国藩封王,他也得是一个公侯。”
提到曾国荃,慈禧太后加了几分注意,随即问道:“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自然比他老兄差得远了,不过年富力强,很能打仗。”
“才具呢?可能独当方面?”
“磨练了这么多年,再有曾国藩的教导,将来当然可当方面。”
“有曾国藩的教导,操守想来一定也是好的。”
对于慈安太后这句话,恭王便不敢附和了。他听得许多人说过,曾九好财货,每克一个名城,每打一场胜仗,总要请假回籍,广置田产。前年在湘乡起了一座大宅,前有辕门,后有戏台,居然是建衙开府的模样,以致连他的同乡都大为不满。这是那里来的钱?虽不致于克扣军饷,打下一座城池,接收官库,趁火打劫是免不了的。不过正在用人之际,这话也不必提了。
他不提,两宫太后也不响,心里却都雪亮。于是仍旧谈到绍兴失守的事,恭王认为王履谦是团练大臣,却以“并无统兵之责”的话推诿责任,十分可恶,主张革职拿问,交曾国藩查办。两宫太后自然照准。
等回到军机处,办好廷寄,飞递安庆两江总督行署。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在京的浙江人,大为震动,如果杭州沦陷,则洪军又将并力进窥上海,对于江苏全省的军务,影响极大,所以江浙两省的京官,纷纷集议,讨论前方的局势。
其时前方的局势,相当复杂,江苏只有靠水师扼守的镇江以东一带,以及华洋杂处的上海数县在官军手里。浙江则杭州被围,旦暮不保,宁波由于绍兴一失,势难坚守,算起来只剩下浙西湖州、浙东衙州两块干净土了。而在安徽、山东、河南一带,又有张洛行、龚瞎子、孙葵心那几大帮捻子,勾结洪军“四眼狗”陈玉成,四处窜扰。此外皖北又有名为团练首脑的“练总”苗沛霖,包围寿州,公然叛乱,形成意外的阻力,也是件相当棘手的事。
但是,局势虽然危急,大家的信心未失。经过这十年战火的涤荡,那些暮气沉沉,贪鄙庸懦的八旗武臣,大半都被淘汰,专责督剿一方的将帅,鲁豫之间的僧格林沁和胜保、淮北的袁甲三、江北的都兴阿、援浙的左宗棠等等,都是可以信任的人,当然重心是在节制四省军务的曾国藩身上。
因此士议纷纷,虽以各人的家乡不同,而有赴援规复,孰先孰后各种相异的主张,但对曾国藩的期望是一致的。于是,有资格上书言事的,你也一个折子,我也一个折子,对于东南军务,大上条陈,看来言之成理,其实是纸上谈兵。恭王大权在握,心有定见,所以对这些折子,一律采取敷衍的态度。
新近开复了处分,并奉旨管理工部的大学士翁心存,也上了一个“言南中事”的折子,是他的儿子翁同龢的手笔。大略说是,南通州、泰州一带,膏腴之地,必当确保,苏常一带,应该及早规复,上海数县,不可弃置度外。这原是老生常谈,不说也罢,要紧的是有几句恭维曾国藩的话:“苏常绅民,结团自保,盼曾国藩如慈父母,饬该大臣派一素能办贼之员,驰往援剿,”其中另有文章。
原来翁同龢的哥哥翁同书,这时是卸任的安徽巡抚,为苗沛霖围困在寿州城里,苗沛霖的叛乱,无论如何他是逃不了责任的,同时巡抚是地方官,守土有责,须共存亡。以前江苏巡抚许乃钊,就因为苏州失守而革职。两江总督何桂清,原驻常州,兵危弃守,逃到苏州,江苏巡抚徐有壬闭城不纳,再逃到上海。苏常沦陷,徐有壬殉难,遗疏痛劾何桂清,弃城丧师。这件案子,迁延两年,最近又有朝命,缉拿何桂清,解京查办。翁同书也是同样的情形,安徽两次失守,不能殉节,将来即使能从寿州逃出来,追究责任,要全看两江总督节制四省军务的曾国藩,肯不肯帮忙?以他今日圣卷之隆,一句话可定翁同书的生死,所以翁家父子趁这机会,先暗送一番秋波。
因为都是如此倚曾国藩为长城,益发加深了两宫太后对他的倚重。恭王因势利用,除了奏准由曾国藩保荐督抚大员以外,还特别发了一道廷寄,说是:“贼氛日炽,南服倦怀,殊深廑念。其如何通筹全局,缓急兼权,着将一切机宜,随时驰奏,以纾悬系。”随后,又将翁心存的原折抄发曾国藩,征询意见,同时也提到了曾国荃。
曾国荃这一次回湖南,说是去招募湘勇六千人。那真正是衣锦还乡,打下安庆,论功行赏,他以按察使记名,赏黄马褂。乘胜追击,大歼余寇,又赐为八旗子弟所最重视的名号“巴图鲁”——满洲话的“勇士”。等到率师东下,克无为州,破运漕镇,进拔东关以后,特赐头品顶戴,跟他老兄一样,戴上了红顶子。据曾国藩奏报,他是慈禧太后万寿的第二天离安庆的,日子已经不少,在家乡求田问舍,也该料理停当了,所以在给曾国藩的廷寄中,问到曾国荃,加了这么几句话:“安庆克复,回湘募勇,曾否回营?着速东下。”
募勇练兵,不妨责成曾国藩,筹划军饷,却非方面大员独力所能解决,各省协饷,如非奉严旨催解,再由应收省份派员坐索,是拿不到钱的。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4)
象安徽就是那样,袁甲三营里缺饷,向江北粮台催索不到,只好奏请朝廷拨发,军机大臣们商量的结果,决定由江苏按月贴补袁甲三协饷二万两,盐课一万两。请旨照准,廷寄上谕,等江苏巡抚薛焕和藩台兼署漕运总督王梦龄的复奏上来,恭王一看,大为不满。
复奏上说,苏常一失,饷源去了十之六七,现在江苏一省只剩下两府一州之地,要兼顾江南、江北两个粮台,境内水陆一百多营,粮饷已欠下六十多万两银子。所以协饷必须南北两台筹足以后,有余款才可以解交袁甲三,淮北的盐课也要解足二万两以后,其余再解袁营。这些话自然是所谓“饰词搪塞”,连慈安太后听慈禧念完这个奏折,都觉得薛焕和王梦龄太不负责任了。
于是恭王面承懿旨,由曹毓瑛亲自拟了一道词气极其锐利的旨稿,指责薛焕和王梦龄,不脱近来军营习气,“剿贼借口兵单,筹饷则争言人众”,又说他们有“人己之分”,如果安徽大营缺饷兵败,江苏又何能自保?最后则除了责成江北粮台协饷皖营以外,还要查江南大营的收支帐目。
“这道上谕,说得很透彻。”慈禧太后看了上谕,深为嘉许,等钤了印,交了下去,又谈到薛焕和王梦龄:“他们这样子办事,再有好的将、好的兵也打不了胜仗。”
“是!”恭王答道,“江苏巡抚,必得换人了。看曾国藩奏保什么人,再请旨办理。”
还有王梦龄呢?慈禧太后忽然灵机一动,闲闲问道,“袁甲三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他当过御史,很敢讲话。办事很实在,在安徽的官声也好。”
“他那里有什么得力的人没有?”
恭王一时摸不清她这话的意思,同时也实在不知道袁甲三手下有什么得力的人,便只好这样答道:“容臣查明了再回奏。”
“好,你查一查再说。”
回到军机处,召集军机章京,分头写旨。等忙过一阵,略作休息,恭王提起慈禧太后的话,以困惑的语气问道:“‘西边’何以忽然问起袁甲三那里有什么得力的人?这,这是要干什么呢?”
曹毓瑛正坐在他下首,侧身过去,低声答了一句:“王爷,我说一个人,你就明白了。”
宝鋆性子最急,Сhā嘴问道:“谁啊?”
“吴棠。”
一提起这个名字,满座会心,“啊……!”都是极感兴味的表情。
“我看王梦龄那个官儿靠不住了。”宝鋆意味深长地说。
“此人本来也该换了。”文祥作了进一步的建议,“吴棠是淮徐扬道,擢升监司,也还说得过去,就保他吧!”
“慢来,慢来!”恭王摇摇手说:“吴棠快走运了,是不错,不过袁甲三那方面,也不能不顾。吴棠可真的是袁甲三的人?”
“是的。”曹毓瑛作了肯定的答复接着又告诉恭王,袁甲三早就想用吴棠了,当时接替向荣主持“江南大营”的钦差大臣和春,跟安徽巡抚福济,与袁甲三不和,多方阻挠,以致吴棠这个记名的道员,直到福济调任,和春阵亡,才能补上实缺。
这段经过发生在恭王退出军机以后,所以他不明了,现在听曹毓瑛一说,方始释然,“那就行了!”他说,“吴棠接替王梦龄,自然要想办法接济袁甲三,这样子,公私都好。看上头的意思吧!”
这是说,军机大臣不作保荐,在恭王的意思不作逢迎,文祥觉得这态度很好,放弃了自己的意见,连连点头:“恩出自上。是的,要看上头的意思。”
“王梦龄呢?”恭王又问。
大家对王梦龄的印象都不好,主张内调,降级补用。这样子办,还有一项好处,可以表示他是办事不力降调,而吴棠是才能卓越超擢,一升一降之间,示人以大公无私,把慈禧太后有意示惠的痕迹,掩去大半。
恭王听从了大家的主张,却不急于复命,过了三、四天,等慈禧太后再度问到时,方始答奏:“淮徐扬道吴棠,颇得袁甲三的信任。”
“喔,吴棠!”慈禧太后转过脸来,喜孜孜地向慈安太后说了句:“原来是他!”
忠厚的慈安太后,听她谈过当年绝处逢生的遭遇,这时便很率直地说:“应该给他一个好缺。”
话明明已说到她心里,她偏不接腔,视线隔着半透明的黄纱屏,落在曹毓瑛身上,“不知道吴棠的才干怎么样?”她指名问道:“曹毓瑛,你在军机多年,总该很清楚吧?”
曹毓瑛对吴棠自然知之甚深,但这话如何措词,却须考虑一下。
禁殿面对,自然不能容他深思熟虑,略想一想,决定了一个宗旨,要装作不知道慈禧太后与吴棠有那么一重渊源,揄扬吴棠,也不可过分。于是他隔着纱屏,从容答道:“跟圣母皇太后回奏,吴棠是安徽盱眙人,家世清贫,道光十五年举人,大挑知县,分发南河,历任桃源、清河等县知县,以劳绩记名道员,去年补上实缺。此人干练圆通,颇得袁甲三的信任。”
紧要话不必多,画龙点睛在最后一句,慈禧太后顺理成章地接了一句:“能得袁甲三的信任就好。”
慈安太后没有听见过“盱眙”这个地名,Сhā口问道:“盱眙在那儿啊?”
“在洪泽湖南岸,清河县就在北岸。”
“那更好了。”慈禧太后大为得意,看着大家说道:“王梦龄只顾他自己的江南,不想想江北江南,原是一体,没有袁甲三替他挡着,江南不更难守了吗?这样子糊涂的人,不能搁在紧要地方。我看叫吴棠去吧!”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5)
恭王从容不迫地答一声:“是!”
“我想,”这一次慈禧太后是向慈安磋商,“吴棠很能办事,我知道的。他在清江浦一带,做官多年,又是在他家乡附近,人地相宜,叫他管江北粮台,筹饷一定有办法。”
慈安太后对于这些事,本就没有意见,加以提拔吴棠,另有缘故,所以越发客气了,微笑答道:“你瞧着办吧!”
“就这样办!”慈禧太后向恭王正式下达旨意:“江宁藩司,叫吴棠去。漕运总督也跟王梦龄一样,由吴棠兼署,这样子,办理江北粮台也方便些。”
“是。”恭王心想,既然如此,为了指挥方便,便不能不锦上添花,送吴棠一个顺水人情,“臣的意思,江北方面,武的提镇以下,文的道员以下,也得暂归兼署漕督的吴棠节制,事权归一,就可以责成吴棠放手办事了。”
“不错,不错!写旨来看吧!”
“还有王梦龄,该怎么调?请旨办理。”
这是恭王有意考验慈禧太后,果然,她一时无从作答,只问:“可还有什么差不多的缺?”
“监司的缺是有,不过王梦龄在江宁任上既然不行,调到别的地方也还是不行。”
“那就这样好了,把他调到京里来,你们几个察看一下,问一问,先看看他是什么材料再说。”
听她这几句话,恭王心里例有些佩服了。内调察看,本是无可处置中的一种延宕手法,想不到她竟无师自通,说出来的办法,居然深得窍门,这样子下去,用不到两三年的工夫,怕就很难制了。
一时的感想,旋即抛开,仍旧回到王梦龄身上,“臣遵旨。”恭王不再难她,老老实实作了建议:“王梦龄既然办事不力,不如明发上谕,以五品京堂降调,来京听候任用。”
“对了!因为他办事不力,才破格起用吴棠。”慈禧太后这时却又有些担心了,“吴棠要不负朝廷提拔他的一番苦心才好!”
“吴棠州县出身,久任繁剧,阅历才具是有的,只不知操守如何?臣以为吴棠特蒙识拔,感激天恩,自然要矢诚报效。”恭王略停一下,正色说道:“万一他恃宠而骄,任性妄为,朝廷亦自有纲纪,前方亦自有军法,圣母皇太后不妨宽心。”
这两句话说得义正辞严,慈禧太后自然点头同意。等退出养心殿,恭王把这件案子交了给曹毓瑛去办。两道上谕,吴棠升官,出自特旨,理由可叙可不叙,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为难的是王梦龄内调降官的谕旨,措词颇费思考。官员降调,由于过失,而过失又必有个来源,王梦龄既无督抚劾奏,又无言官纠弹,就是有了弹劾的章奏,总也还要派人查办复奏以后,才能定夺,不能冒冒失失根据先人之言,就把他调了下去。因此,曹毓瑛考虑又考虑,觉得唯有囫囵吞枣地下达旨意,不说原因,让人自去猜测,倒还不失为可行之道。
果然,这两道上谕到了内阁发抄,见于邸报,立刻引起了许多闲话。了解内幕的,只说王梦龄官运不佳,如果不是与吴棠同省做官,不致有此一番挫折,不知道内幕的,便要打听打听,王梦龄究竟犯了什么过失?吴棠究竟走了什么门路?等打听明白,就颇有些耿直的人,在私底下对慈禧太后表示不满。
外间的反应如此,而慈禧太后静下来想一想,意犹未足,她要让吴棠惊喜感激,也要让吴棠知道她的权威,同时也真希望吴棠能把江北的粮台,办得有声有色,替她挣个面子。因此,过了几天在召见恭王时,她又提到吴棠,话说得相当冠冕堂皇,她不是存着什么私心,而是确知吴棠有才干,确信吴棠肯实心办事,否则以素有直声的袁甲三,不致会赏识他。但是要他办事,就一定要给他权,江苏巡抚只能顾到江南,同时,江北的镇道既有明旨暂归吴棠节制,则道府州县地方官,亦不妨由吴棠保荐。
说这些话时,她自觉所求太奢,怕恭王搬出一大套朝章典故来抵制,所以心里不免嘀咕。那知恭王不但不反对,而且在她原来所要求的以外,更多给了她一些,他建议吴棠在保举地方官时,不必知会两江总督及江苏巡抚,怕督抚另有意见,反成窒碍。这使得慈禧太后喜出望外,觉得她这个小叔子比嫡亲的胞弟还要可亲可爱。
自然,她决想不到恭王另有深意。吴棠的超擢,出乎官员铨选奖拔的常规,但这是慈禧太后的私心自用,事出特例,他人不可期望能得同样的异数,这就是恭王所要向大家表明的。他要让每一个人知道,吴棠的飞黄腾达,纯粹是慈禧太后一个人以国家的名器,为一己的酬恩,军机大臣虽不能违旨,但亦未赞成她的做法。如果大小官员都有这样一个印象,则不独纲纪得以维系,赏罚依然分明,而且恭王个人及军机处的威信,也可不受损害。
恭王的这番深心,军机诸大臣无不佩服,军机章京中,则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了解。那通廷寄,由曹毓瑛召集朱学勤、许庚身,细心斟酌定稿,首先指示工作要点。漕运自道光末年,改用海运,由上海出口,直达天津,效果极佳,所以运河已不重要,漕运总督的职务,也大非昔比,护漕保河的上万漕丁、河丁,可以派去打仗,第一段的工作指示,就是关于这方面的。
提到人员任用,旨稿上这样写的:“着吴棠于属员中,拣择妥员,无论道、府、州、县,出具切结考语,奏请补放,不必拘定资格,总以民情爱戴,才能胜任为要。亦不必循例会同督抚题请,以期迅速。倘所保之员,不能得力,朕惟吴棠是问。”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6)
这是仿照雍正给年羹尧、田文镜、李卫、鄂尔泰等人的朱批的笔法,尤其是“倘所保之员,不能得力,朕惟吴棠是问”这一小段话,严厉中特寓亲切之感,最为神似。
最后当然还有一番勉励,特别把慈禧太后心里的话,明说了出来:“吴棠受朕特达之知,开诚委任,自能力矢公忠,以图报称。”受六岁小皇帝“特达之知”的,只有他左右的张文亮等人,以太监代替皇帝去行祀典,拿“上用”的糖食赏太监,这都是宫廷中从未有过的异数。因此,这上面的“朕”字是谁在自称,不言可知。
旨稿送了上去,慈禧太后大为赞赏,一再表示“写得好,写得透彻。”随即钤印发出。
廷寄是“寄信上谕”的简称,一经钦定,直接寄发,原是最机密的文件,连内阁都不得与闻的。但以恭王有意要让大家知道,吴棠是受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所以朱学勤和许庚身他们,便在一种毫不经意的态度中,把内容泄漏了出去。不久,地居清要的翰林,象翁同龢这些人的看法,总不免带些感情作用,认为慈禧太后此举,不但未可厚非,而且象韩信的千金报德一样,足称美谈。不过,书生结习虽在,是非利害也认得很清楚,象这样的“美谈”,只不过酒酣耳热之际,资为谈助,到底还不敢形诸歌咏,怕有那耿直的言官,奏上一本,必奉严旨诘向,何以知有吴棠当年误赠奠仪一事,何以知是破格用人,特加拔擢为以国家的名器报私恩?那时无法“明白回奏”,要闯出身家不保的大祸来。
其时已交腊月,虽然国丧未过,东南危急,但新君嗣位,恭王当权,颇有一番作为,所以人心相当振奋,急景凋年,家家忙碌的“年味”,依然甚浓。在宫里,上自两宫太后,下到太监宫女,回想去年逃难在热河,过的那个冰清鬼冷的年,都不免悲喜交杂,感慨丛生。为了补偿去年的不足,大家对即将来临的这个年,格外重视。两宫太后特别找了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来问,过年该有些什么例行的故事仪节,以及对内对外的恩赏,好早早预备。
岁尾年头的仪节恩赏,花样甚多,但大行皇帝之丧,百日虽过,饮宴作乐,却须三年以后,所以那许多花样,几乎完全用不上。慈禧太后自然觉得扫兴,好在她最近事事如意,所以兴致依然极好,只是膝下不免寂寞,不由得又想到恭王的女儿。
对大格格为公主这件事,她是早经决定,要跟慈安太后商量的,但这话却不知如何开端来谈。如果她表示愿意抚养大格格,以忠厚的慈安太后,一定欣然赞成,那也就无所谓商量了。要商量的是,如何谈得慈安的同意,假借大行皇帝生面的意思来下谕旨,这样不但对恭王来说,比较冠冕堂皇,同时她也可以避免给人这样一个印象,以为她与丽贵太妃不睦,故意把大格格召入宫中来对抗大公主。
想来想去,仍然得在恭王身上打主意,为了笼络恭王,给大格格一个公主的名义,这话原不妨跟慈安太后直说,但因为最近提拔吴棠,恭王特别表示支持,她怕慈安太后以为她是投桃报李,所以又有顾忌。
几次试探,话快说到正题上,那最要紧的一句,她总觉得难以出口,慈安太后虽然老实,毕竟朝夕相处,对于她的性情已有了解,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要追问了。
“妹妹,”她很恳切地,“你心里似乎有什么为难似地?”
由她先问,慈禧太后使易于启齿了,“我在想,”她微蹙着,慢吞吞地说:“六爷办事也很难的,咱们还得帮着他一点儿。”
“是啊!可怎么帮他呢?”
“无非让大家知道,咱们信任他。”
“这……,”慈安太后有些弄不明白了,“原来就挺信任的嘛!”
“要不断把这番意思显出来才好。”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说,“给他差使,给他恩典,不就把咱们信任的意思显出来了。”
“我懂了。”慈安太后老实问道:“你说吧!也快过年了,是得给他一点儿什么?”
“我觉得为难的就是在这儿。也不能光说六爷一个人有功劳,要给差使、恩典,就得全给,”说到这里,慈禧太后装出突然有了好主意的神情,“咱们照雍正爷的办法好不好?”
“你先说说,那是什么办法?”
“雍正爷常把他那些侄女儿封做公主,养在宫里。六爷的那个大格格,那天你也看见了,挺懂事的,咱们也赏她一个‘固伦公主’吧!”
“嗯。”慈安太后想了一会答道,“就是公主吧!”
这是不赞成用“固伦”的封号,中宫之女才封做“固伦公主”,慈安太后是怕丽贵太妃心里不快,所以如此。当然,慈禧太后是明白的,心里在想,一步一步来也好,于是点点头表示听从。
于是把敬事房总管太监史进忠传了进来,由慈安太后吩咐:“六爷府里的大格格,以后称为公主。”
此事大家早有所闻,所以史进忠并不觉得惊讶,但公主是什么公主?“固伦公主”还是“和硕公主”?月例供给是不一样的,这非问清楚不可。
“是!”史进忠紧接着便问:“每月的月例多少?请旨。”
“大公主多少?”
“每月二十两。”
“那也是二十两。”慈安太后又说:“每个月写月例折子,写在大公主后面。”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7)
这就把大格格的身分确定了。史进忠领旨出来,一面派人通知各宫,让大家知道,新添了一位公主,一面亲自到恭王府去传报喜信。
恭王正好在府里,听说敬事房总管太监来传旨,立刻换了冠服,出厅迎接。史进忠先迎面请了个安,满面浮笑地高声称贺:“六爷大喜!上头有恩命。”
等他一站起,两个人易位而处,史进忠走到上首传懿旨,恭王在下面跪着听。这一下,府里上上下下,奔走相告,职位高的王府属吏和管家,纷纷向上房集中,一则探听详情,再则要向恭王和福晋道贺。
恭王福晋到底出身不同,遇到这种事,十分沉着,明知千真万确,却说茫然不知,要“等王爷进来,问一问明白”。
恭王犒赏了史进忠,回到上房,大家迎了上去,就在廊上庭前,请安贺喜,等站起身来,才发觉恭王面无喜色,不但没有喜色,而且深为不乐。这神情令人奇怪,但谁也不敢动问,只自己知趣,悄悄地都退了下去。
“宫里来人怎么说呀?”等丫头一掀开门帘,恭王福晋站起身来问。
“只有口传的谕旨,说是称为公主。而且是‘东边’当面交代的。”恭王摇摇头说,“反正大妞不是咱们的了。”
“唉!”恭王福晋七分悲伤,三分欢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个滋味。
夫妇俩默然相对,都在想着,出了一位公主,不知会替府里带来什么影响和变化?就这时听得垂花门外有人“六爷、六爷”地一路喊了进来,听声音是宝鋆. 宝鋆与恭王交情特厚,厚到无话不谈,厚到内眷不避。所以等他一到上房,恭王夫妇双双迎了出来,看他的脸色,便知已经得到消息了。
“可不准说一句讨人厌的话!”恭王不等他开口,先迎头一拦,“要不然,今晚上别想吃我的银鱼火锅。”
宝鋆愕然,“六奶奶,”他转脸来问,“怎么啦?”
“你也是有儿女的人,六爷的心情,难道你还猜不着?”
“原来舍不得大妞。啊!”宝鋆赶快自己更正,“从这会儿起,再不准这么称呼了。这……,”他又正一正脸色,低声说道:“不管怎么样,总是件大喜之事。自己心里再委屈、再舍不得,上头的面子,不能不顾。一会儿就有贺客来,可不能不用笑脸敷衍。”
“佩蘅这话很实在。”恭王福晋也说,“六爷,你得听他的。”
爱妻好友都这样规劝,恭王总算抑制着自己,摆出了笑脸。果然,不过片刻工夫,贺客盈门,有些投刺,有些登了门簿,有些可由门客代见,有些则必须亲自接见,依照王府的仪制和交情的深浅,视来客的身分,作不同的处理。在恭王自己接见的贺客中,有人说要请大格格出来,以公主的身分,接受叩贺,这原是足尺加二的趋奉,但正如俗语所说的,“马屁拍在马脚上”,惹得恭王大为不悦。
“算了吧!”他冷冷地答道,“本朝没有外官见后妃公主的礼节。
这一下,碰了钉子的那人,自然面子上很难看,旁人也觉得好生没趣,心里都在奇怪,这样的荣宠,何以恭王会有此态度?
他是被提醒了,那份不快,也只有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才肯透露。这天晚上他留下宝鋆、文祥和朱学勤等人吃银鱼火锅,有了酒意,一泄牢骚,自嘲似地说:“人家是母以子贵,我是父以女贱,这不是笑话吗?”
“母以子贵”自然是指慈禧太后,“父以女贱”是说他自己,然而又何致于如此呢?
看到大家困惑的眼色,恭王便作解释:“本来我是一家之主,现在凭空又出来一个主儿,我倒又不明白了,我跟大妞,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将来她从宫里回来,我可是还要开中门迎接?”
这一问,把大家都考住了,而且引出了另一个疑问,“咱们的这位公主,照规矩说,应该跟丽贵太妃生的大公主不一样吧?”宝鋆看着朱学勤问,“修伯,你说是不是呢?”
朱学勤想了想答道:“原来的定制,中宫出者,封为固伦公主,妃嫔所出,以及王女抚育宫中的,封为和硕公主。不过到了雍正年间就不同了。”
“怎么不同?”宝鋆急急问道,“举例以明之!”
“世祖第五子,封号也是恭亲王,他的大格格育于宫中,初封和硕纯禧公主,雍正元年进封固伦纯禧公主。这就是一个先例。”
“有先例就好办了!”宝鋆胸有成竹地说。
文祥点点头,恭王也不作声。他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大格格既然要被封为公主,就应该是一个固伦公主。
于是在宝鋆的安排,以及经过恭王的一番谦辞之后,明降谕旨:“军机大臣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恭亲王之女,聪慧轶群,为文宗显皇帝最所钟爱,屡欲抚养宫中,晋封公主,圣意肫肫,言犹在耳。自应仰体圣心,用沛特恩,着即晋封为固伦公主,以示优眷。”
也就在这一天,大格格被迎进宫去,由慈禧太后亲自抚养。
这样平白地添了一位公主,在宫中是一件大事,在外界却不甚关心,这时大家所注意的是各省巡抚的大调动。首先是江西籍的三个御史,连名弹劾江西巡抚毓科信任门丁书办,营私舞弊,擅作威福,对于军务,一筹莫展。原奏交江西学政查复,大致属实,于是毓科象王梦龄一样,内调降职。遗缺由江西臬司沈葆桢升任,他是林则徐的女婿,由翰林外放江西吉安知府,升九江道,升臬台,现在再升巡抚,颇有政声,所以这样子扶摇直上,倒确有激励人心的作用。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8)
另外一个名父之子的翁同书,算是从寿州逃出来一条命,但一到京的第二天,就被拿交刑部治罪,安徽巡抚由湖北巡抚李绩宜调任。又因为湖南巡抚严树森与团练大臣毛昶熙不和,所以把他调到湖北当巡抚,河南巡抚由一个有军功的邓元善调升。同样地,贵州督粮道韩超,也是由于军功,升任巡抚。
这一番部署刚定,接到江苏巡抚薛焕奏报,杭州沦陷。这个东南的名城,被围已久,城中缺粮,饿死了三万多人。巡抚王有龄原来奏请以湘军李元度为臬司,在湖南募了八千人来援救,但由江西到浙东,在龙游这个地方,被洪军挡住了。等到绍兴宁波一失,形势益发危急,苦苦撑持到十一月底。唯一的一支援军,曾建奇功的提督张玉良,打到杭州城下,力战阵亡,于是军心越发涣散。终于在十一月底,为李秀成用云梯上城,攻破了一个缺口,官军顿时溃散,提督饶廷选,巷战而死。
由于两江总督何桂清的先例在,浙江的文武大员,不敢偷生,巡抚王有龄,服毒不死,自缢在大堂暖阁中,此外学政张锡庚、总兵文瑞、藩司麟趾、臬司宁曾纶、督粮道暹福、仁和知县吴保丰,亦都赴义。缙绅之家,为免于洪军的棱辱,上吊跳井的,不计其数。
这时筑在西湖边的满城,还未沦陷,驻防的旗兵,精壮的大都已经伤亡,将军瑞昌忧愤成疾。李秀成进了城,派人劝他投降,瑞昌不肯,集合八旗将校,誓死报答朝廷,家家都置备了火药,到这时瑞昌首先举火自焚,接着东也爆炸,西也火起,包括副都统关福、江苏督粮道赫特赫纳在内,旗人男女老少死了四千多人。
这个消息一到京城,震动了朝野。王有龄是何桂清所识拔的人,平日官声不佳,浙江籍的京官,对他多无好感,参他已不止一次,因而得了革职留任的处分。但见危授命,一殉了节就不同了,浙江的京官,特别是军机章京朱学勤、许庚身那些浙江人,格外帮他的忙,从中斡旋,恤典甚厚,一切处分,自然悉行开复,諡“壮愍”入祀京师贤良祠,等杭州收复后,建立专祠,他是福建人,所以在原籍亦准建祠。
瑞昌的恤典,更为优厚,追赠太子太保,一等轻车都尉,諡“忠壮”,入祀京师贤良祠,在浙江建立专祠。这因为瑞昌不但替旗人挣了面子,而且由于他姓钮祜禄,隶镶黄旗,与慈安太后算是同宗,所以特加抚恤。又过了几天,杭州沦陷的详细情形,经由公私的途径,传到京城,据说瑞昌的一个姨太太,当城破之日,带了两个数岁的儿子,杂在难民丛中,走得不知去向。这件事让慈禧太后知道了,特地吩咐恭王,设法把瑞昌的那两个名叫绪成、绪恩的小儿子找回来,好承袭那一等轻车都尉的世职。
除此以外,恭王又奏请两宫太后降旨,豁免苏、浙、皖三省明年的钱粮。短短两个多月的工夫,朝廷的举措,处处显得赏罚分明、恩威并用,所以杭州的沦陷,六十万生灵涂炭,反替朝野上下,带来了一片自我激励的新气象。尽管浙江全省只剩下了湖州和衢州两座孤城,但大家都相信那个“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能够把李秀成撵出杭州。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对于翁家来说,相当不利。为了翁同书的被拿交刑部,刚刚起复,精力衰迈的翁心存,忧急成病,翁同龢的孝悌是有名的,自然要为老兄全力奔走。但翁家父子都讲究敦品励学,以气节自命,遇到这种家难,正是考验涵养的时候,所以不但不能求助于那些大老,而且还要对慰问的亲友,表示出“横逆之来,泰然处之”的态度。象翁同书本人,对于处置苗沛霖的叛乱,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其中难处,非局外人所能想象。”以示不愿多辩,听天由命。
这叫翁同龢就格外为难了。
幸好有个朱学勤。翁同龢跟他换帖虽只半年,到底算是手足,可以无话不谈。朱学勤先把曾国藩参劾翁同书的原奏抄了出来,一看便知棘手!参翁同书对苗沛霖的处置失当,是可以分辩的,参他安徽两次失守,身为巡抚,不能殉节,这个罪名便无闪转腾挪的余地了。
“奈何责人以必死!”翁同龢忧心如捣地说,“地方官虽说守土有责,不过书生典兵,到底与武官不同的噢!”
“话是不错,”朱学勤说了这一句,便不肯再往下说了。湘军将领,十九是书生,都照此看法,就不用拚死命打仗了。
“总得仰仗大力,想个转圜的办法才好。”
“这急不得!”朱学勤沉吟着笑道:“时候赶得不巧,朝廷方在激励忠义,偏偏遇到这个罪名!总要等何根云的案子办完了,才有措手之处。”
何根云就是何桂清,有旨令曾国藩捉拿,解送到京,此刻已在上海被捕,正在来京途中。
“何根云的事很麻烦,”朱学勤又说,“赵蓉公的态度可虑。”
赵蓉公是指刑部尚书赵光,翁同龢知道这位老师的脾气,急急问道:“蓉公如何?”
“他已经有话了,‘不杀何桂清,何以谢江南百万生灵!’”
一听这话,翁同龢急得手足冰冷。何桂清如果砍脑袋,他三哥翁同书的性命可也就难保了。
手足情深,在此生死关头,翁同龢失去了平日那种雍容儒雅的丰神,急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说了句: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9)
“无论如何要替他想一条生路。”
“那自然。”朱学勤抚着他的肩说,“事缓则圆,办法总有的。”
以目前来说,当然先从刑部下手,但翁同书原是封疆大吏的身分,拿问定罪,照例要派大臣会同议处。这样的案子,归刑部秋审处主办,那里的司官一共八个,是刑部各清吏司中特别选拔出来的干员,律例透熟,问案精明,他们自视极高,别人亦望之俨然,号称为“八大圣人”,不容易说得进话去。因此,目前要想从刑部去疏通,是白费心机的。
翁同龢转念到此,越发焦急,朱学勤心有不忍,便拍胸安慰他说:“叔平,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决无死罪!”
“怎么?”翁同龢见有转机,急忙追问:“何以有此把握?
你看,将来会定个什么罪?何根云呢?他又如何?“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朱学勤无从答起,定一定神说:“你先得要沉住气。老实说吧,会议定罪,依律办理,论斩是一定的。不过,何根云难逃一死,令兄一定有办法保全,上头一定会有恩命。”
于是他透露了一个消息,皇帝上学,还要加派师傅,这件大事,恭王与两宫太后已经商议过好几次,慈安太后遵照先帝的意旨,颇有主张,要起用老成宿望、品格方正的大臣授读,已经定了三个人,除掉早有所闻的倭仁以外,另外两个是祁嶲藻和翁心存。这样,上面自然会看在师傅的情面上,加恩赦免翁同书的死罪。
翁同龢听清了这番原委,亦喜亦忧,喜的是长兄已有生路,忧的是老父年迈多病,而当师傅要每天入直,不堪劳累,只怕病上加病。
果然,不久就有明发上谕,皇帝定于同治元年二月十二入学,特开弘德殿为书房,派祁嶲藻、翁心存、倭仁、李鸿藻为师傅。翁心存早就当过上书房的师傅,“老五太爷”惠亲王、恭王、钟王都跟他读过书,于今精力衰迈,难当启沃圣聪的重任,原可以具疏力辞,但为了儿子的性命,只好卖老命了。
对于皇帝的上学,两宫太后和近支亲贵,无不重视其事。大清朝的皇祚,到了一脉单传的地步。目前虽由两宫垂帘,亲王听政,可以把大局撑住,但成年亲政,大权独掌,皇朝的兴废,都落在眼前这位七岁的小皇帝身上,如果典学有成,担当得了大任,那是祖宗有灵,臣民有福,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为了这个缘故,两宫太后特地召见亲贵,共同商定,派惠亲王照料弘德殿,由惠亲王的小儿子奕详伴读。
皇子上学之处称为“上书房”,兄弟叔侄都是同窗,小皇帝典学,特开一殿,“伴读”是罕有的荣典。但这个荣典实在是受罪,名为同窗,身分不同,礼节繁琐,拘束极严,这还不去说它,最受委屈的是要替小皇帝代受责罚。譬如说,小皇帝忘了万乘之尊,大起童心,嬉笑顽皮,或者不肯用功,认不出字,背不出书,师傅不便训斥皇帝,就指槐骂桑,拿伴读做个取瑟而歌的榜样,所以常常有无妄之灾。如今惠亲王照料弘德殿,监督皇帝的课业,用奕详来伴读,父亲骂儿子,可以无所顾忌,使得小皇帝更有警惕的作用。当然,这样子在奕详是牺牲,而此牺牲是有好处的,将来皇帝亲政,想到当年同窗之雅,池鱼之殃,对于奕详一定会有分外的优遇。
此外又定了十五条皇帝上学的章程,由惠亲王当面呈递两宫太后,第一条就规定,皇帝每日上书房,“先拉弓,次习蒙古话,读清书,后读汉书”,慈安太后一听就皱了眉,“到底才六岁。”她问:“功课是不是太重了一点儿?”
“上书房的规矩,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一提传统的规矩,她不便公然反对,同时心里虽不以为然,却以拙于词令,不知如何表达,所以不再作声。“这还是一半功课”。“惠亲王面色凝重,略略提高了声音说,”臣奉旨常川照料弘德殿,责任甚重,如履薄冰,求两位太后,对皇帝严加督责,庶几圣德日进,典学有成,不负列祖列宗和先帝在天的期望。“
“五叔说得是!”慈禧太后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将来也要五叔多多费心。”
“臣一定尽心尽力。”惠亲王略停一停,接着又说:“臣听说皇帝左右的小太监,举止不甚庄重,请加裁抑!”
两宫太后相互望了一眼,都有诧异之色,然后慈禧太后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办!”
于是当天就把张文亮找了来,细问究竟。十几岁的小太监陪着皇帝玩儿,又是在大正月里,自然不免放纵。张文亮老实承认了,慈禧太后倒宽恕了他,只吩咐:“皇帝该收收心上学了,不准那些小太监哄着皇帝淘气!”
有此懿旨,大家格外当心。那些小太监更吓得一步不敢乱走,这一来,宫中越显得寂寞,反不如民间过年,老少团聚,亲友往还,是一片热闹欢乐的景象。
“红墙绿瓦黑阴沟”的宫里,体制尊严,行动谨慎,往往咫尺之遥,不相往还。各宫妃嫔,让有常相聚晤的机会,而以太后之尊,高高在上,自然而然成了离群索居,所以每到宫门下钥,慈禧太后便愁着不知如何度过漫漫长夜?
自从恭王的大格格进宫以后,她总算有了个承欢膝下的女儿。但天黑以后不久,“精奇妈妈”就得把她带走,这时的慈禧太后,便只有在灯下借三十二张牙牌打发时间,过不尽的“五关”,问不完的“神数”!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20)
夜深人静,在清脆的牙牌与红木桌面的碰击声中,思绪不由得就奔驰了,她又体味到了这牌声中的寂寞凄凉。十几年前长江夜泊,烟水茫茫,看不出这一家的前途是个什么样子?孤灯午夜,一遍遍问“牙牌神数”,“上上”课中,何尝指点得出今日贵为以天下养的太后?意识到此,便对那三十二张细工精镂,用红绿玉石镶嵌的名贵玉牌,兴致索然了。
但是,是太后又如何?她推开了牙牌在想,天下可有不是寡妇的太后?想来想去,只有一种情形之下才有,天下不是承自父皇,而是自己打出来的,那时母亲被尊为太后。父亲……,还是不对!儿子打下了天下,如果父亲健在,自然先让父亲做皇帝,就象唐太宗那样。天下没有不是寡妇的太后,但为什么大家总是羡慕太后的尊贵,没有一个人想到寡妇的苦楚,尤其是一位三十岁的太后?
年轻丧夫,抚孤守节的寡妇,到了六七十岁,还有地方官为她旌表,奉旨建造贞节牌坊,总算那份一夜一夜熬过来的苦楚还有人知道。但是年轻的太后,那怕再守六七十年,孙子都做了皇帝,自己成了太皇太后,也不会有人说一句:这几十年的守节,不容易啊!
什么太后!她对这个天下第一的尊衔,十分厌恶。于是她羡慕她的妹妹,更羡慕恭王福晋,嫁了那样一个英气逼人,富贵双全的夫婿,才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这样想着,心里热辣辣,乱糟糟地十分难受,她急于要找件事来排遣。把头一扭过来,立刻就找到了,那黄匣子里的奏章,是足可以使她忘掉一切的。
除了随时进呈的紧急军报以外,过年的黄匣子里,不会有什么比较重要的章奏,大都是各省督抚、钦差所上的贺年的折子。反正无事,她把坐更的小安子传了进来,掌灯调朱,亲自动笔,批一个“安”字,只有曾国藩的折子例外,“安”字以外,另外加了两个字:“卿安”。这是多少年来传下来的惯例,对倚为柱石的大臣,皇帝在请安折上该加批这两个字。
慈禧太后早就把这个笼络臣下的方法学会了。
还有个请安折子,附了一个“夹片”,这却颇费她的考虑。
折子是三等承恩公照祥所上,他是慈禧太后的胞弟。早死的惠徵原以妃父的资格,被追封为“承恩侯”,自从懿贵妃成了慈禧太后,惠徵照例晋封为“三等承恩公”,他的长子照祥,原来袭侯,这一下便也升了爵等。同时也得了个闲差使,被授为“散秩大臣”。他在夹片中陈奏,希望慈禧太后能临幸母家,同时表明,这是他的母亲,也是慈禧太后的母亲的意思。
自从回京以后,慈禧太后见过她母亲一次,是接到宫里来见面的。慈禧太后不愿回娘家,至少在眼前是如此,因为她的娘家不是什么壮丽的王公第宅。
慈禧太后的娘家住在朝阳门内方家园,那还是她曾祖父手里置的产业,格局本来就不大,加以几十年下来,已相当破败。自从她生子被册立为妃,妹妹又被指婚为醇王福晋,姊妹俩飞上枝头作凤凰,光大门楣,也不过表面上稍稍改观,里面大致如旧。遭遇的时世不好,加以肃顺的裁抑,连月例银子都时常打折扣,自然无法顾到娘家。醇王虽然分了府,所得的赏赐不多,对岳家纵有津贴也有限,所以方家园的老宅,一直不能翻修改建。好面子的慈禧太后,因而不愿临幸母家。
但这不是说她不孝顺母亲,不照料胞弟,相反的,她倒是最重亲情的,同时旗人家的长女,对处理家务负有较大的权柄和责任,也是一种传统。自从成为太后,在热河密谋打倒肃顺那时起,她更感到有没有自己人做帮手,关系极大,所以也曾不止一次地打算,想把她的两个弟弟照祥和桂祥提拔起来。无奈这一双兄弟,资质不佳,而且年幼丧父,家道中落,书也不曾念好,实在难当重任,为了这一点,她越发不愿回母家,省得见了这两个弟弟生气。
于是,她想了一会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这儿。”小安子赶紧凑到她身旁,躬身答应。
“明儿你到方家园去一趟。”
“是”小安子做出一脸孺慕恭敬的神色,“我也正想念着‘皇老太太’,要给她老人家去拜年请安。”旗人称祖母为太太,“皇老太太”是大家给慈禧太后母亲所加的特殊尊称。
她没有理他的话,只管自己吩咐:“你跟皇老太太说,我过几天,挑暖和天气,接她到宫里来。”
“是!”小安子自己跟自己商量似地,“可得捎点儿什么好吃的东西,孝敬皇老太太。”
“你把吉林将军进的那盒人参,带了去。”
他答应一声,眼睛望着她,仿佛意有不足,还要讨点什么。
慈禧太后自然也不仅止于给一盒人参。她慢慢站起身来,走入套间,叫两名宫女打开一口箱子,把颁大行皇帝遗念时,顺手留了下来的一些珍玩,挑了几样,用只装奇南香手串的锡盒子装好,另外取了些贡缎衣料,又是用自己月例银子叫小安子到内务府去换来的一百两金叶子,一起扎成一个包裹叫小安子明天送回方家园。
“跟主子请旨,”小安子又问:“见了照公爷,可有什么话说?”
听这一句,慈禧太后的脸色便显得很威严了:“你告诉他,说我说的,叫他好好当差,散秩大臣也有班儿,轮到班儿,早早进宫,别老躲在屋里抽大烟!”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21)
“是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小安子到敬事房回明原由,领了牌子,提着那个包裹出东华门,到了方家园的照公府。
他是最受照祥一家欢迎的客人,因为每一次来,都不会是空手。
因此,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他手里所提的包裹上,尤其是桂祥,巴不得能把包裹接了过来,但小安子不肯轻易脱手,他知道这位桂二爷不成材,东西到了他手里,先藏起一部分,将来对不上数,慈禧太后会疑心自己吞没,那可是辩不清的冤枉。
直待见了“皇老太太”,请过安,拜过年,他才当着大家的面,把包裹解开,一样样清清楚楚地点交。这一次的赠赐比平日丰厚,照祥得到消息,赶快丢下鸦片烟枪,来到他母亲那里,等着好分东西,但表面上却只说是打听他所上的那个“夹片”,看慈禧太后如何批示?
“太后说了,近来忙得很,抽不出工夫回来。太后也挺想念皇老太太的,等过些日子,天儿暖和了,让我来接皇老太太到宫里玩儿。”小安子添枝加叶地说。
“她的胃气,好得多了吧?”皇老太太问。
“好得多了,”小安子说,“从前是叫肃顺气的。现在好了,谁敢惹太后生气?敢情是不要脑袋了!”
这一说照祥和桂祥都肃然动容,心中异常关切。他们都有个必须追根问底,求得确切答案的疑问,苦于无人可以求教,现在有了!
于是照祥问道:“小安子,我要问你句话。”
“是!照公爷,你请吩咐吧。”
照祥看看屋里没有外人,便毫无顾忌地说:“现在到底是谁掌权?是太后,还是恭王?”
“自然是太后。”小安子毫不迟疑地回答:“大大小小的事儿,全是咱们太后一个人拿主意。每天养心殿召见,咱们太后怎么说,恭王怎么办。不过,恭王是立了大功的人,上头很看得起他,他说的话,太后总是听的。”
照祥弟兄又惊又喜,对望着要笑不笑,好半天说不出话。
小安子为了要证明他的话不错,随又举例:“不说别人,就说那位吴大人,原来是个道台,只凭咱们太后一句话,当上了江苏藩台,兼漕运总督,地方官都让他保荐。想想,咱们太后手里是多大的权柄?”
这一说,惹起了皇老太太的感伤,心里又甜又酸,不由得叹了口气说:“真想不到!”
这是说真想不到有此一天!小安子也约略知道,这一家当年曾受过吴棠的大恩,却不知其详,在宫里无从打听,眼前倒是问个明白的好机会。但他不敢,慈禧太后的脾气,最恨人提她那些没面子的事,只为一时好奇,惹出祸事来,可有些犯不上,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这时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的桂祥,可忍不住了,悄悄招一招手说:“小安子,你到我这儿来,我有样小玩意给你看!”
小安子信以为真,兴冲冲地跟了出去,走到垂花门外,四下无人,桂祥站住了脚,给他作了个大揖。
“怎么啦?桂二爷!”小安子慌忙拉着他的手问。
“我有一肚子的委屈,非跟你说说不可。”
一听这话,小安子吓一大跳,莫非他们弟兄闹家务,要别人来排解,或者评断是非?这是个绝大的麻烦,而且有慈禧太后在上面,万不能Сhā手!否则怕连性命都不保。
因此,他急忙退后一步,乱摇着双手。
“桂二爷!”他神色凛然地说,“咱们把话说在头里,但凡我能效劳,汤里来,火里去,凭桂二爷你一句话,小安子不含糊,要是我管不了,不该管的事儿,那……。”他使劲摇着头:“我怕!我还留着我的脑袋吃饭哪!”
“嗳!”桂祥有些啼笑皆非,“你想到那儿去了?我怎么能害你掉脑袋?”
“那,桂二爷,你有什么吩咐呢?”
“我托你在太后面前说一句话。”
“说谁啊,说照公爷?”
“不是!我说他干什么?我自己顾自己还顾不过来呢。”这一下小安子明白了,是桂祥自己有所请求,“这好办!”
他点点头,“你说吧!”
为了有求于小安子,桂祥把称呼都改了,“好兄弟,”他说,“你不知道我的委屈,我们家大爷,袭了爵,也还得了个散秩大臣,我哪,什么也没有。”
“我懂了。桂二爷,你是想求太后赏个差使。”
“一点都不错。”桂祥面有怨色,口中也有了怨言,“你看咱们太后,连吴棠都照应了,就是不照应同胞兄弟,老说我没有能耐。不错,我也知道我没有能耐,可是,请问,咱们那位七王爷,又有什么能耐?结结巴巴,连句整话都说不上来,又是都统,又是御前大臣,又是领侍卫内大臣,年下又派了管神机营,差使一大堆,这凭的什么?”
当然是凭的皇子的身分!小安子不愿去驳桂祥,但也不敢顺着他的嘴说,怕传到醇王耳朵里,诸多未便,所以笑笑不答。
“再说,恭王的儿子载澂,不满十岁的孩子,年初二赏了三眼花翎,这又凭什么?还不是凭上头的恩典吗?好兄弟,”桂祥抚着小安子的肩说,“人比人,气死人!你说,我委屈不委屈?”
“嗯,嗯!”小安子劝他:“桂二爷,你也不必发牢骚,平白得罪人,何必呢?你就干脆说吧,想要个什么差使?”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22)
“大的我干不了,小的我不干,就象我家老爷子生前那样,来个道台吧!”
“好,我跟太后去说。”
“慢着!我的意思是把粤海关道给我。”说到这里,桂祥又是兜头一揖:“好兄弟,这话全看你怎么说了!”
小安子慌忙避开。桂祥所求太奢,不知道能不能如愿?所以这样答道:“桂二爷,话呢,我一定给你带到。成不成,那全得看太后的意思。成了最好,一有消息,我马上来给你道喜,万一不成,你可别怨我。”
“当然,当然。我就重重拜托了!”
小安子倒真是不负所托,回到宫里,挑慈禧太后高兴的时候,把桂祥的要求,很婉转地说了出来。
慈禧太后只是听看,什么表示也没有,小安子等了一会,不见动静,便又小声说道:“桂二爷让我务必跟主子讨句回话……。”
话犹未完,她一口唾沫吐在小安子脸上:“他在做梦,你也没有睡醒吗?”
小安子不曾想到碰这么大一个钉子。被唾了还不敢擦脸,自己打着自己嘴巴说:“奴才该死!”
“你以后少管这种闲事。”
“是,奴才再也下敢了。”
过了几天,风日晴和,慈禧太后派小安子去接她母亲进宫,一到方家园,桂祥赶紧把他拖到一边,探问消息。小安子不愿说那遭了痛斥的话,同时心里也有股怨气要发泄,便起了个作弄桂祥的心思。
“好教桂二爷放心!”他装得极其认真的样子,“我把你的话一说,太后直点头,虽没有没什么,那意思是千肯万肯了!本来嘛,肥水不落外人田,有好缺,不给自己亲兄弟,给谁啊?我看哪,今儿个老太太进宫,跟太后再提一句,明儿个太后就会交代恭王,马上降旨。桂二爷,你就等着召见吧!”
吃了这个空心汤圆,桂祥喜心翻倒,当时谢了又谢,便要向他母亲去说。小安子却又一把把他拉住了。
“桂二爷!”他说:“太后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宫里的事儿不管大小,不愿意叫人到外面去说,所以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一番话,千万搁在肚子里,连老太太那儿都得瞒着。要不然太后一生气,我挨骂倒是小事,说不定你那个事儿就有变化,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飞了,多冤哪!”
“不错,不错,你放心!”桂祥深深受教,“这件事儿,就你知我知。等旨意下来,我好好谢你。”
于是皇老太太这一天进了宫,等母女相会,谈论家常时,她把桂祥的希望又提了一遍。
对待母亲,慈禧太后自然要把不能允许桂祥的原因说出来,“唉!”她叹口气,“老二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打长毛的军饷,一半出在粤海关,那个差使不好当!就算我愿意派他,恭王也不会答应。”
皇老太太一听这话,凉了半截,好半天才说了句:“不是说,大小事儿都是你拿主意吗?敢情,权柄不在你手里?”
“话不是这么说。我有我的难处。”
“凡事能够自己拿主意,就没有什么为难的了!”
这句话为慈禧太后带来了很大的刺激,但也是一种警惕和启示。她遇到这样的关于个人利害得失的权力的争取,常能出以极冷静的态度,一个人关起房门来,一想就是好半天。
俗语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三个多月,里里外外的大小官员,调动得不少,除了吴棠以外,她要问一问自己,究竟那些人算是自己所派的?凡有缺出来,首先要给在前方打仗的武将,那些早就“记名”的,遇缺即补,毫无变通的余地。
其次要酬庸这一次政变立了功的。再下来为了安定政局,调和各方,不得不安Сhā一些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三类人,慈禧太后觉得军机处所开的放缺的名单没有错。但也有些人,只是出于恭王的提携,桂良因为是他的老丈人,才进了军机,虽是彰明较著的事实,到底资格是够了。文祥是恭王一派,不过正直干练,也还说得过去,象宝鋆,为先帝所痛恨,由内务府大臣降为五品顶戴,以观后效的人,如今不仅开复了一切处分,而且入直军机,这不是恭王徇私是什么?甚至连麟魁因为是宝鋆的堂兄,也当上了协办大学士。照这样一看,自己与恭王来比,到底权在谁的手里?连三岁小孩都明白。
想到这里,慈禧太后心里十分不舒服,同时也隐隐然有所恐惧,肃顺的记忆犹新,不可使恭王成为肃顺第二!果然有此一天,那情形就决不能与肃顺相比,近支亲王,地位不同,满朝亲营,处境不同,肃顺有的弱点,恭王没有,而自己呢?从前可以利用恭王来打倒肃顺,将来又可以利用谁来制抑恭王?
老七如何?她这样自问。细想一想,醇王庸懦,而且关系不同,把他培植起来,一定会感恩图报,忠于自己,但只可利用他来掣恭王的肘,要让他与恭王正面为敌,他决不是对手。
看来还要靠自己。垂帘之局,眼前是勉强成立了,但“祖宗家法”四个字是个隐忧,一旦闹翻了,恭王有这顶大帽子可以利用,不可不防。
这是过虑了!她想,已成之局,要推翻是不容易的,不过恭王可以把垂帘听政,弄成有名无实。慈禧太后想起在热河时,肃顺决意“搁车”的那一幕,至今犹有余悸。旨意必须经过军机处,与当时必须经过顾命大臣颁行天下,道理是一样的,倘或恭王跋扈不臣,仿照当时肃顺的手法,施行封锁,那就除了屈服以外,再无别的路可走。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23)
决不能有这么一天!她这样对自己说。但是,照现在的情形下去,大权将全归于恭王,内有满汉大臣的支持,外有督抚节镇的声援,而且洋人都很买他的帐,时势迫人,说不定有一天,他会自然而然地起了做皇帝的念头。
她不愿意这样想,而又不能不这样想。这使得她很痛苦,把玩着那枚“同道堂”的图章,心里有着无限的感慨,共患难的时候,倒还有“同道”,共安乐就要争权利了。
恭王应该是这样的人,因为她自己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权柄不可平分,也不能平分,总有一个人多些,一个人少些。现在,是恭王多些,不过还不要紧,幸亏自己发觉得早,从此刻开始就下工夫,一步一步,总有一天可以把这个劣势扭转过来。
“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专,我朝君臣之分极严,尤非前朝可比。”她默念着胜保的奏疏,在心中自语:“同道‘难得,’同治‘难能!”
慈禧全传第2部 - 玉座珠帘
十一
同治三年六月二十,深夜。
京师正阳门东的兵部街,由南口来了一骑快马,听那辔铃叮当,便知多外省的折差到了。果然,那骑快马,越过兵部衙门,直奔各省驻京提塘官的公所。到了门前,蓦地里把马一勒,唏凚凚一声长嘶,马上那人被掀了下来,一顶三品亮蓝顶子的红缨凉帽,滚落在一边,那人挣扎着爬起身,踉踉跄跄走了两步,还未踏进门槛,一歪身又倒了下去,口中直吐白沫。
公所里的人认得他,是江宁来的折差,姓何,是个把总。何把总原是曾九帅的亲兵,打一次胜仗保升一次,积功升到三品的参将,但无缺可补,依旧只好当那在他做把总时就当起的折差。
一看这样热天,长途奔驰,人已昏倒,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去,一面撬牙关,把整瓶的“诸葛行军散”,往他嘴里倒,一面把折包从他的汗水湿透了的背上卸下来。江苏的提塘官,拆开包裹,照例看一看兵部所颁的“勘合”,然后顺手一揭,看到油纸包外的“传票”,不由得大吃一惊。
传票上盖着陕甘总督的紫色大印,写明是陕甘总督杨岳斌、兵部侍郎彭玉麟、浙江巡抚曾国荃,会衔由江宁拜发。拜折的日期是六月十六,却又用核桃大的字特别批明:“八百里加紧飞奏,严限六月二十日到京。”
那提塘官赶紧取出一个银表来看了看,长短针都指在洋字的十一上,只差几分钟,一交午夜子时,便算违限,军法从事,不是当耍的事!怪不得何把总不顾性命地狂奔赶递。
现在责任落到自己头上了!一想到“八百里加紧”那五个字,提塘官猛然省悟,失声喊道:“莫不是江宁克复了?”
这一喊,惊动了别省的几个提塘官,围拢来一看,个个又惊又喜。驿递是有一定规矩的,最紧急的用“六百里加紧”,限于奏报督抚、将军、学政,在任病故,以及失守或者光复城池,不得滥用。现在江宁军次负责水师的杨、彭二人,以及攻城的曾九帅,联衔会奏,可知不是出了什么大将阵亡的意外。而且,破例用“八百里加紧”,克期到京,则不是江宁克复,不必如此严限。
“快递进去吧!”有人说道:“江宁到此,两千四百四十五里,三伏天气,四天工夫赶到,简直是玩儿命!可不能在你那里耽误了。”
“是,是!我马上进宫去递。”江苏的提塘官拱拱手说:“这位何总爷,拜托各位照看。真亏他!”说完,他匆匆穿戴整齐,出门上马,往西而去。
照规矩,紧急军报递外奏事处,转内奏事处,径上御前。这样层层转折,奏折到安德海手里,已经是清晨两点钟了。
“什么?‘八百里加紧’!那儿听见过这个名目,可不是新鲜事儿吗?”
见安德海有不信之意,内奏事处太监不能不正色说明:“我也问过外奏事处,没有错儿!江苏的提塘官亲口说的,还说江宁来的折差,为了赶限期,累得脱力了,从马上摔了下来,昏倒在那儿。”
说得有凭有据,不由人不信,但安德海仍在沉吟着。天气太热,慈禧太后睡得晚,天色微明,又得起身,准备召见军机,也就只有这夜静更深,稍微凉快的时候才能睡两三个时辰。突然请驾,扰了她的好梦,说不定又得挨骂。
内奏事处的太监有些着急,他不肯接那个黄匣子,自己的责任未了,而这个延误的责任,万万担当不起,所以催促着说:“你把匣子接过去吧!”等把黄匣交了出去,他又加了一句:“快往里送,别耽误了!”
安德海正在不痛快,恰好发泄到他身上,“耽误不耽误,是我的事儿!”他偏着头把微爆的那双金鱼眼一瞪,神情象个泼辣的小媳妇,“你管得着么?”
“我告诉你的可是好话!这里面说不定就是两宫太后日夜盼望的好消息。要耽误了,你就不用打算要脑袋了!”安德海又惊又喜:“什么?你说,这是江宁克复的捷报?”
“我可没有这么说。反正是头等紧要的奏折。”
“何必呢?”安德海马上换了副前倨后恭的神色,陪着笑说:“二哥,咱们哥儿俩还动真的吗?有消息,透那么一点半点过来,有好处,咱们二一添作五。”
一则是不敢得罪安德海,再则也希望报喜获赏,奏事处的太监,把根据奏折传递迟速的等次,判断必是奏捷的道理,约略告诉了他。
“慢着!”安德海倒又细心了,“怎么不是两江总督出面奏报?别是曾国藩出了缺了?”
“曾国藩在安庆,又不在江宁。再说,曾国藩出缺,该江苏巡抚李鸿章奏报,与陕甘总督杨岳斌何干哪?”
“对,对!一点都不错。”
于是,内奏事处的太监,由西二长街出月华门回去。安德海命小太监依旧关好敷华门,绕着四壁绘满了红楼梦故事的回廊,到了长春宫后殿,唤起坐更的太监,轻轻叩了两下门。
等宫女开了门,安德海低声说道:“得要请驾,有紧要奏折非马上回明不可。”
那宫女也是面有难色,但安德海已是长春宫的首领太监,正管着她,他的话就是命令,不敢不依,只好硬着头皮去唤醒了慈禧太后。
“跟主子回话,安德海说有紧要奏折,叫奴才来请驾。”
“人呢?”
慈禧太后刚问得一声,安德海便在外面大声答道:“奴才有天大喜事,跟主子回奏。”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睡意全消,却不作表示,先吩咐:“拿冰茶来喝!”
等宫女把一盏出自太医院特拟的方子,用祛暑清火、补中益气的药材,加上蜂蜜香料所调制的冰镇药茶捧了来,她好整以暇地啜饮着。其实她急于想知道那个好消息,却有意作自我的克制,临大事必须镇静沉着,她此刻正在磨练着自己。
喝完了冰茶,由宫女伺候着洗了脸,她才吩咐:“传小安子!”
安德海应召进入寝殿,望着坐在梳妆台前的慈禧太后,把个黄匣子高举过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低着头说道:“主子大喜!江宁克复了!”
“你怎么知道?”
冷冷的一句话,把安德海问得一愣,好在他会随机应变,笑嘻嘻地答道:“主子洪福齐天,奴才猜也猜到了。”
“猜得不对,掌你的嘴。打开吧!”
于是安德海打开黄匣,取出奏折,拆除油纸。夹板上一条黄丝绳挽着,结成一个龙头,只轻轻一扯,就松了开来,从夹板中取出黄纸包封,里面是三黄一白四道奏折。
黄的是照例的请安折,两宫太后和皇帝每人一份,慈禧太后丢在一边,只看白折子。看不到两行,嘴角便有笑意了。
安德海便悄悄退了出去,轻轻拍了两下手掌,等召来所有的太监、宫女,才又重新进屋,一跪上奏:“请主子升座,奴才们给主子叩贺大喜!”
慈禧太后没有理他,只这样吩咐:“你到‘那边’去看看,如果醒了,就说请在养心殿见面。”
“喳!”
“还有,派人通知值班的军机章京,去告诉六爷,说江宁有消息来了!”
安德海答应着飞奔而去。慈安太后住在东六宫的钟粹宫,绕道坤宁宫折入东一长街,第一座宫殿就是,原叫他看一看,他却叩开了宫门,自作主张告诉那里的总管太监,说有紧要奏折,请慈安太后驾临养心殿见面。
两三年来一直如此,凡事以“西边”为主,“东边”成了听召。慈安太后不敢怠慢,但梳洗穿戴,也得好一会工夫,及至到了养心殿,天色已明,皇帝已上书房,慈禧太后也等了一会了。
先在西暖阁见过了礼,慈禧太后很平静地说:“我念江宁来的奏折你听。”接着朗声念了其中最要紧的一段:
“十五日李臣典地道告成,十六日午刻发火,冲开二十余丈,当经朱洪章、刘连捷、伍维寿、张诗日、熊登武、陈寿武、萧孚泗、彭毓橘、萧庆衍,率各大队从倒口抢入城内。悍贼数千死护倒口,排列逆众数万,舍死抗拒。经朱洪章、刘连捷,从中路大呼冲杀,奋不顾身,鏖战三时之久,贼乃大溃……。”
念到这里,慈安太后打断她的话,急急问道:“妹妹,是奏报江宁克复了吗?”
“才克复了外城。不过外城一破,想来内城一定也破了。”
这是应该高兴的绝大喜事,但慈安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忽然伤感了,却又不肯让眼泪流落,只拿着一块绣花绢帕,不住揉眼睛、擦鼻子。这个举动,把伺候的太监们,弄得惊疑不定,但谁也不敢去探问。站得远些的便窃窃私议,长春宫传来的消息不确,江宁来的奏折,怕不是什么好事,否则,“东边”何以伤心呢?
慈禧太后是了解她所以伤心的原因的,必是由这个捷报想到了先帝。十一年的皇帝,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内忧外患之中。由得病到驾崩,虽说是溺于酒色所致,但那种深夜惊醒,起身看各省的军报,不是这里兵败,便是那里失守,尽是些令人心悸的消息,加以要饷要钱,急如星火,这样的日子,也真亏他挨了过去。
“唉!可怜!”慈安太后终于抒发了她的感慨,“盼望了多少年,等把消息盼到了,他人又不在了!”
“过去的,过去了!姐姐,今天有许多大事要办,你别伤心了!”
就这一句话,把慈安太后的心境,暂且移转。她的伤感来得骤然,去得也快,欢喜赞叹地说:“皇天不负苦心人,曾国荃到底立了大功,也真亏他!”
慈禧太后的想法有些不同,她认为江宁的克复,不应该迟到现在。曾国荃早就下了决心,要达直捣金陵的殊勋。四月里李鸿章收复常州,朝命进军江宁会剿,李鸿章迁延不进,理由是兵士过劳,须得休息,其实是不愿去分曾国荃的功。倘或没有这些打算,会师夹攻,江宁早就该拿下来了。
“看这样子,仗打得很凶!可不知道人死得多不多?”
“那还少得了吗?”
“咳!”慈安太后又忧形于色地,“仗是打胜了,收拾地方,安抚百姓,以后这副担子还重得很呐!”
这又与慈禧太后的看法不尽相同,但一时也无法跟她细谈,此刻要召见细谈的是军机大臣。
“叫起吧!”她说了这一句,便即站起身来,略停一停,等慈安太后走到她旁边,才一起缓步到了东暖阁,升上御座。
全班军机大臣,恭王、文祥、宝鋆、李棠阶、曹毓瑛早就在军机处待命,喜讯虽好,苦于未见原奏,不知其详,内城破了没有?洪秀全虽已于四月下旬,服毒自杀,他的儿子,被“拥立继位”的洪福瑱,可曾擒获?尤其是伪“忠王”李秀成,此人雄才大略,不可一世,如果他漏网了,太平天国便不算全灭。
大家正这样谈论着,宝鋆忽然想起一件事,“今天该递如意吧?”
“啊呀!这倒忘了。”恭王说,“赶快派人去办。”
这是多少年来的规矩,凡是国家有大喜庆,臣下照例要向皇帝递如意,象今天这种日子,如意是非递不可的。
就在这时候,军机处的“苏拉”来禀报:两宫太后已临御养心殿,传旨即刻进见。时间仓促,即使象恭王那样,府里有现成的如意,也来不及取用,只好作罢。
如意虽不递,颂圣之词不可少,所以一到养心殿东暖阁,恭王首先称贺。两宫太后自然也有一番嘉慰之词,然后把原奏发了下来。殿廷之上,不便传观,由宝鋆大声念了一遍,殿中君臣,殿外的侍卫、太监,一个个含着笑容,凝神静听。
由于慈安太后不明白江宁的地势,于是籍隶江阴的曹毓瑛,作了一番“进讲”。他为两宫太后指陈,曾国荃奏折内所称的“外城”,就是明朝洪武年间所建的都城。原有十三个城门,本朝封闭其四,剩下正阳、通济、聚宝、三山、石城、仪凤、神策、太平、朝阳等九门,用火药轰开的倒口,是在太平门,正当玄武湖东南。再往东去,就是钟山,洪军在此筑了两个石垒,称为“天保城”、“地保城”。这年春天,曾国荃夺下“天保城”,江宁合围之势已成,五月间再夺下“地保城”,则江宁的克复,不过迟早间而已。
“那么内城呢?”慈安太后又问。
“内城就是明太祖的紫禁城,本朝改为驻防城,那是不相干的!外城周围九十六里,城基是花岗石,城墙是特制的巨砖,外面再涂上用石灰和江米饭捣成的浆,坚固无比,这一破了外城,江宁就算克复了。”曹毓瑛以他在军机处多年的经验,复又指出:“想必就在这一两天,曾国藩还有奏折来,那时候克复江宁的详情,就全都知道了。”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咱们眼前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先下个嘉慰的上谕。论功行赏,总要等曾国藩把名单开了来,才好拟议。”恭王这样答奏。
“好!马上写旨来看了,让江宁的折差带回去。”
于是曹毓瑛先退了出去,拟写谕旨,除了对曾国荃所部不满五万,在两年的工夫中,将江宁城外的“贼垒”,悉数荡平,现在复于“炎风烈日之中,死亡枕藉之余”,力克坚城,归功于曾国藩的调度有方,曾国荃及各将士的踊跃用命,表示建此奇勋,异常欣慰以外,特别许下诺言:“此次立功诸臣将伪城攻破,巨憝就擒,即行漏沛恩施,同膺懋赏。”写完送进殿去,先交恭王看过,然后呈上御案,两宫太后一字未动,原文照发。
“江宁克复,差不多就算大功告成了。”慈禧太后看着恭王说道:“这几年的军饷,全是各省自筹。现在要办善后,可不能再叫地方上自己筹款了,户部该有个打算!”
“臣已经打算过了。”恭王答道:“伪逆这几年搜括得不少,外间传言,金银如海,只要破了他的伪府,办理善后的款项,自有着落。”
“怕不能这么打算吧?”慈禧太后疑惑地。
“现在只好先这么打算。”恭王极快地回答,语气显得很硬,“户部跟内务府,每个月都是穷打算,京里的开销也大,还得想办法省!”
内务府只管支应宫廷的用度,说内务府还要节省,等于要求宫廷支用,还要撙节。慈禧太后已不止一次听得安德海报告,说长春宫向内务府要东西要钱,恭王难得有痛痛快快拨付的时候。她虽也知道,恭王不是肃顺,并非有意跟她为难,但是,他也并不见得如何尊崇太后!
最使她耿耿于怀的是,上个月里,有个名叫贾铎的御史,上了个折子,说风闻有太监演戏,一赏千金,并且用库存的绸缎,裁制戏衣,请速行禁止,以期防微杜渐。这是那里的话?自从国丧孝服满了,每月初一十五在漱芳斋唱唱戏是有的,何至于“一赏千金”?既然演戏,就得要行头,不能象道光年间那样,戏台上不管帝王将相,还是才子佳人,都穿的是破破烂烂的行头,身上东一片,西一片,满台摇晃,简直就是花子打架,那又何必唱戏?因此,慈禧太后觉得贾铎是吹毛求疵,非常不满,但恭王却回护着他,不能不下个否认的批谕。
这些回忆加在一起,愈觉恭王刚才说的话刺耳。不过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那份不快很容易掩没,对恭王的芥蒂也不难容忍,所以还附和着他说:“是啊,该省的一定要省。大乱一平,那就要‘百废俱举’了,处处都要花钱。而况捻匪还在闹,军费也少不了的。”
听得慈禧太后如此明理,军机大臣们无不心悦诚服。退出养心殿后,又到军机处集议,把曾国荃的原奏,重新细细研究,得出一个相同的看法:曾军围城已久,粮道久绝,城内饿死的人,不知其数,却拚死顽抗,斗志不衰。而曾军在炎暑烈日下,围攻四十余日,死亡枕藉,艰苦万状,则一破城以后,必然是一场穷砍猛杀的恶斗,地方糜烂,难以善后。
因此,这个捷报对执掌国柄的军机大臣来说,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但无论如何,这是开国以来第一场大征伐,也是第一场大功勋。乾隆朝的“十全武功”,固然膛乎其后,就是康熙朝的平三藩之乱,论规模、论艰难,也都不如。戡平这场大乱,自然要数曾国藩的功劳第一,真值得封一个王。
可是没有人肯作此倡议。
这时外面也已经得到消息了,起初还将信将疑,等军机大臣和军机章京退值回家,纷纷都来打听,正式证实有此捷报,于是奔走相告,传遍九城。这天晚上从王公府第到蓬门筚窦,在纳凉闲谈时,无不以此作为话题。
当然,对此捷报的想法,因人而异。流寓在京的江南人,念切桑梓,自然欣喜若狂。再有是兵部和户部的司官,特别兴奋。功成行赏,六部中兵部的司官,直接参与军务,升官一定有望。户部的司官和书办,则可以发财,军务结束,要办报销,江南大营的老帐,且不去算它,光是曾国藩弟兄经手的军费,何止数千万两。不管这些军费来自何处?总要奏销奉准,才可卸除责任,那时要好好讲它个斤头。
自然也有些比较冷静,同时了解战局的人,觉得总要等两江总督节制四省军务的曾国藩,出面奏捷,胜局始定。而且就算江宁完全克复,大江南北,还有数十万洪军,江西和皖南,局势仍然吃紧。浙江湖州,亦久攻未复,则虽得一江宁,洪军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何况江宁外围,象下关等处驻屯的洪军,也仍有反扑的机会,这样一打滥仗,局势如何演变,也真难逆料。
在兴奋焦灼的心情中,等到月底,曾国藩的捷报终于到了。出人意料的是,领衔的不是一手料理军务,主持全般战局的曾国藩,而是坐镇长江上游,因为倚任胡林翼而得克保富贵的协办大学十湖广总督官文。曾国荃拚命争功,而他的长兄则刻意谦让,这两兄弟的性情,何以如此大异其趣,一时都不免困惑。
※※※
由官曾会衔的奏折中和折差所谈,京中知道了当时克复江宁的详情。自龙膊子掘地道,轰出太平门二十余丈的倒口,是李臣典的倡议,而且就由他在“地保城”与江宁城上,清军与洪军炮火互轰、昼夜不绝的苦战中,加紧开挖。到六月十五,地道完工,随即填上六百多袋火药。这天早晨,“忠王”李秀成,还抽调了一批死士,出城猛扑,湘军几乎支持不住,功败垂成。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六,在直射的烈日之下,引发了药线。事先由曾国荃召集部下诸将,征询志愿,排定冲锋的序列。原籍贵州黎平的朱洪章打头阵,第一队从倒口冲上去,“忠王”李秀成亲自领兵拦截,四百多人,全数阵亡。等前仆后继的第二队两千多人,一鼓作气冲了上去,才算站住脚,于是后队续上,分成三路,中路猛冲,左右两路绕城抄袭后路,洪军始有崩溃之势。
血战到夜,只见各处伪王府,纷纷起火,据说“幼主”洪福瑱阖门自焚,而“忠王”李秀成却是被擒了。
曾国藩所开的立功将领名单,李臣典第一,他不在“先登九将”之列,只以挖掘地道成功,为大胜的关键所在,因而论功居首。其次是萧孚泗,因为李秀成是他部下抓住的。至于首先登城,首先入“天王府”并擒获洪秀全次兄洪仁达的朱洪章,列名第四。
这个捷报一传,又一次震撼了九城。不但江宁尽归掌握,洪福瑱焚死,李秀成被擒,大江南北的洪军虽多,失却凭依,不战自溃,是这样才可以说一句洪杨已平,必无后患。
于是许多寄寓京师,有家难归的江南人,记起陆游“家祭毋忘告乃翁”的诗,特为设祭,焚香祝告。宫内也是如此,当捷奏递到的那一刻,两宫太后所决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醇王奕譞,恭诣文宗陵寝,申告其事。
第二天七月初一,王公亲贵,一品以上的大臣,进宫叩贺,各递如意。然后就要论功行赏了。恭王与军机大臣已经密议了好几次,用本朝从无文臣封王封公的先例为理由,封曾国藩为一等侯,锡以佳名,号为“毅勇”,这却又不象文臣的称号了。
曾国荃的爵位次一等,封为威毅伯,李臣典是一等子爵,萧孚泗是一等男爵。此一役中,获“五等封”的,就只这侯、伯、子、男四个人。曾国藩的侯爵“世袭罔替”,其余的都是及身而止。李臣典甚至一天的“爵爷”都没有当过,恩封诏旨到日,他已经在七月初二病故了。
此外东南各路统兵大帅及封疆大臣,普加异数,官文和李鸿章也封了伯爵,独独浙江巡抚左宗棠和江西巡抚沈葆桢,不在其内,因为浙赣两地,尚未敉平,封赏不能不缓。但有江宁克复的煌煌恩典在,左宗棠和沈葆桢自然会格外奋勉。这是朝廷一番策励的深心。自然,京内军机大臣,军机章京,各衙门有功的人员,亦都论功行赏。大致说来,赏得其平,人心大悦。但朱洪章仅得五等封外的一个骑都尉,颇有人为他不平,认为曾国荃因为他不是湘军将领而有意歧视,李臣典的那个子爵,得来未免容易。
过不多久,曾国藩从安庆到江宁亲自视察以后,奏报络绎,详情愈明,同时也有许多人从前方到京,细谈起来,连萧孚泗的那个男爵,封得也叫人不服。他的得膺上赏,是为了生擒李秀成的缘故,但不是力战屈人,只不过李秀成逃到山上破庙里,为乡民掩护藏匿,他以随身所携珠宝作酬谢,不料另有一批乡民,见利相争,结果李秀成倒霉,被捆送到官军营里,这一营正是萧孚泗的部下。所谓“生擒”的真相是如此。
另有许多人相信这一个说法,曾国荃的厚爱萧孚泗,别有缘故。当城破之时,首先冲入的朱洪章,由中路直攻“天王府”,生擒洪仁达,其时已将黄昏,朱洪章进府搜杀,封闭府库,紧闭辕门,派两营兵守护,等待曾国荃来处理。随后,萧孚泗便来接防,这一夜工夫,把“天王府”中所积聚的财货,搜劫一空,到了第二天中午,不知如何,一把火起,“天王府”烧得干干净净。因为萧孚泗对曾九帅有这番大功劳,所以借生擒伪“忠王”为名,奏报时列名在第二,恰好轮到一个男爵。
这些话虽言之凿凿,到底是道路传闻,可能出于妒嫉曾国荃勋业的有意中伤,但不久有曾国藩的一个奏折,似乎证实了道听途说,不为虚言。
他的奏折上说:“历年以来,中外纷传,逆贼之富,金银如海,乃克复老巢,而全无货财,实出预计之外。目下筹办善后事宜,需银甚急,为款甚巨,如抚恤灾民,修理城垣驻防满营,皆善后之大端。其余百绪繁兴,左支右绌,欣喜之余,翻增焦灼。”
恭王看到这个奏折,大为不悦,而且也象曾国藩那样,“翻增焦灼”。慈禧太后曾经提醒他过,大乱一平,百废俱举,要早早准备款项,而他想用接收而得的财货,用于办理善后的打算,如今是完全落空了!
不过,恭王在眼前还没有工夫去追究这一层。在同一个折子中,曾国藩奏报了“洪秀全、李秀成二贼酋分别处治”的情形。洪秀全的尸体,在“天王府”的一个假山洞中发现,经曾国藩亲自检验后焚毁,李秀成,则在七月初六黄昏处决。上谕原命戮洪秀全的尸“传首东南”,李秀成则解到京城行“献俘礼”,曾国藩都未照办。还有“伪幼主洪福瑱查无实在下落”,尤其不能令人安心,不得不拿曾国藩抄送军机处的,李秀成的供词来好好研究一下。
为了天气太热,也为了格外保密,恭王把军机大臣们邀到他的别墅“鉴园”去小饮,传观李秀成的供词,一共一百三十页,两万八千多字,颇花了一些时间,可是这还不是供词的全部。
曾国藩到江宁,曾亲自提审李秀成一次,随后便委交他的幕僚主审。而实际上所谓审问,只是让李秀成在“站笼”中书写亲供,从六月二十七写到七月初六,也不知写了多少字?写完就送了命。因为李秀成几乎是洪军中唯一能得到百姓同情的一个人,为了他的被俘,江宁乡民甚至于捉了萧孚泗的一个亲兵去杀掉,仿佛是要为他报仇似的。同时,李秀成虽然已成“笼”中之囚,而洪军将领见了他,依然长跪请安,曾国藩“闻此二端,恶其民心之未去,党羽之尚坚”,怕解到京师的迢迢长途,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未遵朝命,就地正法。
就因为如此,李秀成的供词,便显得特别重要,洪福瑱的脱逃,在供词中就有详细的透露。城破之日,李秀成奉“幼主”,储诸王眷属,在数千死士护卫之下,准备突围。由于江宁九门都有湘军把守,不得已暂且隐藏,到了夜半,剥下阵亡清军的制服,全体改装,由太平门倒口冲出。李秀成以他的一匹骏马,供“幼主”乘骑,自己骑了一匹不良于行的劣马,竟致落后被俘。
这当然情真事确,但此外可信的有多少呢?供词的抄本,曾经曾国藩删节,特别是最后一段,李秀成自言,他可以只手收齐长江南北两岸,数十万洪军投降清朝。收齐部众后,正蔓延于中原的捻匪,可以举手而平。又说“招降事宜有十要”,洪秀全有“十误”,这“十要”和“十误”是什么?鉴园的主宾都不知道,因为已“全归删节”了。
“何必如此?”恭王摇着头说:“莫非有什么碍语?”
“诸公请听此一段。”宝鋆大声念着李秀成的供词:“‘李巡抚有上海,关税重、钱多,故招鬼兵与我交战。’”
这是指李鸿章用上海的关税,招募洋人戈登。华尔的“常胜军”而言。在座的人都隐约听说过,上海的关税是李鸿章的一大利薮,现在从敌人口中得到证实。由此来看,李秀成的供词,另有一种可借以考察东南统兵大臣的作用,便越发需要阅看全文了。
于是在席间商定,用谕旨饬知曾国藩两事,一是补送李秀成原供删节的部分,再是查询洪福瑱的实在下落。
“李秀成既已伏法,洪福瑱一个|乳臭小儿,不足为患。”文祥的思考,一向比较深远,此时提出了一个极现实的顾虑:“大乱将次戡平,用不了这么多兵力,湘军如果不裁,不但坐縻粮饷,而且各处散兵游勇,势将骚扰地方,须早自为计。”在座的人,都以他的话为然,唯有李棠阶例外,“不要紧!”他说,“我料定不必朝廷有何指示,曾涤生自己就会有处置。”
“啊,啊!”恭王象是被提醒了什么,双目灼灼地看着李棠阶说:“你早年跟曾涤生是讲学的朋友,对于曾氏弟兄,知之甚深。曾老九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话题就这样轻轻一转,到了曾国荃身上。李棠阶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徐徐答道:“曾沅甫那时只有十八、九岁,在他老兄京寓中住了不到两年,功名之士的底子,与他老兄的方正谨饬,根本是两路。不过曾涤生的品鉴人物,确有独到的眼光。我记得他送沅甫回湖南,有两句诗:”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午君是指他另外两个兄弟,国潢和国华,沅甫如今建此殊勋,真是他曾家的’白眉‘。不过,可惜了!“
“怎么呢?”
李棠阶摇头叹息:“百世勋名,都为伪‘天王府’一把火烧得大打折扣了!”
这一说,正触及恭王不满曾国荃的地方,顿时把一双长眉皱紧了。
大家都不作声,论人的操守,发言要慎重含蓄,只有宝鋆是个欠深沉的人,大声说道:“是啊,这些日子南方有人来,说得可热闹啦!”
“怎么说?”
“不但曾老九,湘军人人都发了大财。伪‘王府’,无不烧得干干净净,只有陈玉成的‘英王府’因为空着,没有烧。”宝鋆又说,“就算全烧了,多少也剩下一点儿,‘金银如海’,一下子化为乌有,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奇就奇在这儿。到底是烧掉的呢,还是叫人劫走了?似乎不能不追究一下。”
“怎么是烧掉的?真金不怕火烧!”
持重的文祥作恕词:“也许是逃走的那些个‘王’,自己带走了,亦未可知。”
“不对,不对!”宝鋆使劲摇着头说:“仓卒之间,那带得完?没有看见李秀成的供词,他逃命都是骑的一匹劣马,可以想见骡马极少。凭手提肩挑,能拿得走多少?”
这样一分析,除非承认“天王府”原就一无所有,否则就不能不坐实了曾国荃一军破江宁以后,搜括一空。而江宁被围四十几天,交通断绝,“天王府”的财货无从私运出城,然则怎会“原就一无所有”?
“唉!”恭王重重地叹口气,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倏地住脚,满脸懊恼地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国库充裕,也就算了,偏偏又穷得这个样子,大乱戡平竟无以善其后,咱们对上对下,怎么交代?”
在座的人都同情恭王的烦恼,然而不免对他的近乎天真的打算,有自寻烦恼的感想。这也怪不得他。以宣宗的爱子,为先帝的同|乳,其间虽有猜嫌,而清议认为他是受屈的一方。三年前的一场政变,对社稷而言,正统不堕,有旋乾转坤之功。这三年来,敬老尊贤,严明纲纪,而信任曾国藩,比起肃顺来有过之无不及。就因为有此一份魄力,内外配合,各尽其善,得收大功,这是恭王的人所难及的机会与长处。
然而天满贵胄,不管天资如何卓绝,阅历到底非可强致,这倒不关乎年龄,在于地位和见闻。他的地位无法接触到末秩微禄的官吏,他的见闻限于京畿以内的风土人情。因此,他用着曾国藩的眼光来看曾国荃,便构成了绝大的错误。
除了恭王以外,在座的人都觉得李棠阶指曾国荃为“功名之士”,是个相当含蓄的好说法。因为,不便说他所学的是五代的藩镇,打胜仗只为占城池,占城池只为封官库,封了官库,然后借故回乡,求田问舍。在京的湖南人都知道,早在咸丰九年,曾国荃在家乡构建大宅,前有辕门,内有戏台,搞不清他是总督衙门,还是王府?这个荒谬的笑话,恭王应该知道。李鸿章看他老师曾国藩的面子,卖曾国荃的交情,既克常州,按兵不动,让“老九”独成复金陵之功,好为所欲为,这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恭王更应该知道。然则看了“宋史”和“十国春秋”上的记载,以为曾国荃克金陵,会象曹彬下江南,收金陵那样,躬自勒兵守宫门,严申军纪,秋毫无犯,然后把南唐二主之遗,自金银珠宝到古玩书画,尽行捆载而北,悉数点交内府。那不是太天真了吗?
这些想法自然不便说出口,那就只有解劝了。只苦于不易措词,说是百战艰难,说是不世勋名,都可以作为恕词,但有曾国荃的那位老兄,摆在一起,相形之下,反显得曾老九的不可恕。因此,所有的劝慰,都成了不着边际的闲话,谈得倦了,纷纷告辞。
只有宝鋆留了下来,换了一个地方陪恭王消磨长日。那是竹荫深处,做成茅屋似的一个书斋。彼此脱略形迹,科头短衣,在一班慧黠可人的丫头侍奉之下,随意闲谈,从宫闱到市井,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不用修词,也不用顾忌。
这一天谈的,比较算是正经话,话题依然是在恭王的烦恼上,国库支绌,而曾国藩要钱办善后。
宝鋆到底比恭王的阅历要深些,“理他那些话干什么?曾涤生说伪‘王府’一文不名,也不过替他那位老弟,作一番掩耳盗铃的说词而已!”宝鋆以户部尚书的地位又说:“你以为他真会到我这儿来要钱吗?不会!曾涤生的理学,不是倭艮峰的理学。他是胸有丘壑,是绝大经济的人,打了这么多年仗,要兵要饷,还不是他自己想办法!如今办善后,本该借助于地方的,难道他倒非要朝廷拨款,才会动手?你想想嘛,这话是不是呢?”
恭王笑了:“你这话,刚才当着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这话?泄了底儿,对我有什么好处?”宝鋆又说:“户部的堂官,实在难当,里里外外都不体谅,真是有苦难言。”
恭王听他的语气中带着牢骚,不由得把他的话又玩味了一遍。管钱的衙门,局外人所求不遂,自有怨言,是可想而知的,似乎内部也不体谅堂官,那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他问:“什么叫‘里里外外’?你部里怎么啦?”
“还不是为了慈安太后万寿那天的那一道恩旨。”
这一说,恭王明白了。慈安太后万寿那一天,特颁上谕一道,军兴以来,各省的军需支出,无需报销,但自本年七月初一以后,仍按常规办理。这道谕旨,表面说是从户部所请,实际上是恭王的决定。他的想法是,历年用兵,都是各省自己筹饷,纵有所谓“协饷”,由未被兵灾的各省,设法接济,一半也是靠统兵大员的私人关系,宛转情商得来。朝廷既未尽到多大的力量,此时自不宜苛求,而且一笔烂帐,不知算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倒不如索性放大方些,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倒也痛快。
这是个颇为果敢的决定,不但前方的将帅,如释重负,激起感恩图报之心,就是不相干的人,也觉得朝廷宽厚公平,显得是有魄力的宏远气局。然而户部、兵部的司员书吏,正摩拳擦掌,要在这一笔上万万两银子的军需奏销案中,狠狠挑剔指驳,不好好拿个成数过来,休想过关。这一来,万事皆空,自然要大发怨言。
宝鋆看到恭王的脸色,猜到他的心情,随又说道:“我也不理他们。这也好,正因为他们大失所望,愈见得这件事办得漂亮!真的,背地里谈起来都这么说:除了恭王,谁也没有这么大的担当。上万万两的军费支出,说一声算了就算了,这是多大的手面哪?”
随便几句话,把恭王心中的不快,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贵介公子,脱手万金,引人啧啧惊羡的那种得意的感觉。
※※※
自从金陵捷报到京,在内务府的人看,天下太平,好日子已经到了。打了十几年的仗,凡事从简,大家都苦得要命,如今大乱平定,两宫皇太后还不该享享福?出于这一份“孝心”,于是想到了一个极好的题目。
内务府向来弄钱的花样,最要紧的就是找题目,有了好题目,把“上头”说动了心,只须点一点头,便不愁没有好文章。现在大功告成,奉养太后,这个题目太冠冕堂皇了!接下来那篇好文章的内容,便是重修圆明园。
自从咸丰十年,英法联军一把火烧了圆明园,几乎“抚局”刚刚有了成议,内务府便在打它的主意了。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机会,这个重修的工程一动,内务府上上下下都有好处,而且好处还不小,因此,这一阵子都在谈着这件事。
当然,也不是没有难处,事实上也只有一个难处。内务府穷,户部也穷,这个园工一动,起码得几百万两银子,从何处去生发?
有个管库的包衣,想出一条路子,跟他的同事一谈,大家都认为很好。于是拟了一个“条陈”,一层层呈了上去,到了掌管印信,负责日常事务的“堂郎中”那里,又作了一番修正,恭楷誊清,兴冲冲地揣在怀里,去见内务府大臣明善。
明善已经从宝鋆口中,得到恭王的警告,一听说是建议重修圆明园,连条陈都不看,便摇着手断然拒绝。
不想这一条妙计,连内务府的大门都出不去。奏事有体制,堂官不肯代递,便不能越级妄奏,但又不肯死心作罢。聚在一起谈论了半天,有个高手提议,找一位“都老爷”代递,同时最好先在太后面前“打个底儿”。
这个“打底”的任务,自然落在安德海肩上。这天他趁慈禧太后晚膳已毕,轻摇团扇在走廊上“绕弯儿”消食的那一刻,跟在身后,悄悄说道:“奴才有两件事跟主子回奏。”
“嗯。”慈禧太后应了一声,“说吧!”
“头一件……。”安德海装模作样地停了一下,“奴才先不说,怕惹主子生气,饭后不宜,先回第二件吧。那倒是内务府的一番孝心,说全靠主子,才能平定大乱,操了这么几年心,皇上也该孝顺孝顺太后。”
慈禧太后觉得这话很动听,虽未开口,却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有了这个表示,安德海的胆更大了:“内务府天天在琢磨,得想个什么法儿,不动库银,能把圆明园修起来,好让两位太后也有个散散心,解解闷的地方。”
“这个……。”慈禧太后站住了脚,“有这么好的事?能不动库银,就把圆明园修了起来?倒是怎么修啊?”
“当然是按着原样儿修。”安德海挺一挺胸,加强了语气说,“偏要争口气给烧圆明园的‘鬼子’看看!你们不是逞强吗?现在要修得比从前还要好!”
就这两句狂言,合了慈禧太后争强好胜的性格,而且圆明园四十景,洞天福地,也真令人向往,所以很高兴地吩咐:
“明天叫他们把那个条陈送上来看看!”
“是。”安德海答应着,心里在考虑,要不要把明善不肯代奏的话说出来?
这时慈禧太后又在往前走了,安德海急忙跟了上去。回到殿里,她又问道:“到底是个什么条陈?”
“那……,”安德海不愿在此时说破,因为他怕说得不清不楚,反为不美,“奴才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不必宫里操心,不动库款,挺好挺好的办法。”
“噢?”慈禧太后欲待不信,却又不肯不信,“内务府居然还有挺能干的人!你告诉他们,只要肯巴结差使,实心办事,一定会有恩典。”
安德海倒象是他自己受了褒奖似地,笑嘻嘻答应着,请了一个安。
“我记得曾见过一本圆明园的图。你到敬事房去问一问,叫他们找来我看。”
安德海看她的心如此之热,大事可成,兴奋万状,赶紧到敬事房传旨,把乾隆御制的《圆明园图咏》以及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的总图,都找了出来。拂拭干净,携回宫来,在一张花梨木的大书桌上铺开,又取来西洋放大镜,一一安排妥帖,才去复旨,请慈禧太后来看。
这一看直看到晚上。抛下当年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备承恩宠的回忆,模拟着未来修复以后,花团锦簇的光景,一颗心热辣辣地,仿佛没个安顿之处,恨不得立刻传旨,克日兴工。
这一夜魂牵梦萦,都在圆明园上。因为没有睡好,所以第二天起身,昏沉沉地觉得有些头痛,但是她不愿意让慈安太后一个人临朝,还是强打精神同御养心殿。
恭王奏事完毕,太监抬来一张茶几,面对御案放下。李棠阶把一册抄本的《治平宝鉴》展开,用银尺压好,然后先磕头,后进讲。
“臣今日进讲‘汉文帝却千里马’,请两位太后,翻到第三十五页。”
两宫太后面前各有一本黄绫封面,恭楷抄缮,红笔圈点的《治平宝鉴》。等翻到三十五页,慈安太后先问:“汉文帝是汉朝第几代的皇帝啊?”
“他算是汉朝第五代的皇帝,实在是第二代,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儿子。”
于是李棠阶先从吕后乱政讲起,介绍了诸刘诛诸吕以及文帝接统大位的经过,说他是自古以来,最好的一个皇帝,“文景之治”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一口气讲下来,要喘一喘气息一下,就这空隙中,慈安太后又问了:“汉文帝比唐太宗怎么样?”
“这两位圣主是两路人物,汉文帝仁厚,唐太宗英明。不过,”李棠阶加重了语气说:“嘉纳忠言,节用惜物,这些地方是一样的,所以文景之治和贞观之治,都成美谈。”
汉文帝却千里马的故事,正好接着进讲。他反复申述,人主不可有嗜好:说天子富有四海,服御器用,不论如何珍贵,国库总负担得起,但在上者一言一动为天下法,“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必由此而造成奢靡的风气。宋徽宗不过喜爱奇花异石,结果“花石纲”弄得举国骚乱,终于召来外祸。这因为人主一有明显的嗜好,则左右小人,为希荣固宠起见,一定趁机迎合,小小一件无益之事,可以弄成妨害国计民生的大祸。这决非人主的本意,可是一到发觉不妙,往往已难收拾,就算杀了奸佞小人,究无补于实际,所以倒不如慎之于始,使小人无可乘之机,才是为君之道。
这番话在慈安太后听来,头头是道,慈禧太后却有警惕,知道修园之议,是不可能的了。
“我也听先帝讲过。”慈安太后说,“汉文帝就跟道光爷一样,省俭得很。”
“是。”李棠阶答道,“汉文帝身衣弋绨,宠姬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锦绣。可是他驭下极宽,省只是省自己。”
“话又得说回来,”听了半天的恭王,突然接口,“上行则下效,做臣子的,感念圣主,自然不敢也不忍靡费了!这就是君臣交儆的道理。”
“是啊!”慈安太后点着头说,“凡事总要互相规劝才好。”
说着,她偏过头来,向她身旁的人看了一眼。
这也许是无意间的一个动作,慈禧太后却有心了,认为慈安太后和恭王是齐了心来说她的,她不愿再听下去,便把话题扯开。
于是随意一问:“汉文帝在位几年啊?”
“在位二十三年,享年四十六岁。”李棠阶奏答。
“才四十六岁?可惜了!”
“不过他的太子,教养得很好,”恭王又开腔了,“所谓‘文景之治’,景就是景帝。”
“可见得皇帝的书房很要紧。”慈禧太后又问,“六爷,你这一阵子也常到弘德殿去看看吗?”
恭王一直被命照料弘德殿,监督皇帝上学,现在问到这一层,是他职司所在,便把最近所看到的情形,详细陈奏。说皇帝的用功不用功,要看时候,大致初二、十六上学,精神总不大好。
慈禧太后马上就明白了,偏偏慈安太后懵懂,张口就问:“这是什么道理啊?”
话还未说完,慈禧太后悄悄扯了她一下,这是示意她不要多问,但话已出口,来不及了。
恭王不即回奏,停得一息才从容答道:“两位太后圣明,总求多多管教皇上。”
这话在慈禧太后听来,大有把皇帝不肯用功读书的过失,推到自己头上的意味,所以立刻“回敬”了过去:“你分属尊亲,皇帝有什么不守规矩的地方,我们俩看不见,你也可以说他。而况你原来就有‘稽察弘德殿’的差使。”
“是!”恭王答了这一声,却又表白:“臣奉旨‘稽察弘德殿’,不是常川照料的人。而且事情也多,难免稽察不周,加以惠亲王多病,奉旨不须经常入直,所以,臣请两位太后传旨惇亲王,让他多管点儿事。此外,总还要请两位太后,格外操心。”
说了半天,依旧把责任都架到别人头上,慈禧太后心里很不舒服,但慈安太后对于他们暗中针锋相对的争辩,似乎丝毫不曾看出——这使得慈禧太后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应该在她面前下一番功夫,让她知道恭王的不对,将来遇到要紧关头,才可以取得她的助力。
等养心殿听政事完,两宫太后照例在漱芳斋传膳休息。七月底的天气,晚膳过后,将次黄昏,正是一天最好的时候。皇帝带着小太监到御花园掏蟋蟀去了,但有十一岁的大公主——恭王的大格格和十岁的公主,两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儿,承欢膝下。慈禧太后总在这时候看奏折,不相干的便径自掐指痕作了处理,有出入的顺便告诉慈安太后一声,遇到特别重要的,就要把奏折念给她听,彼此作个商量。
这天因为有心要跟慈安太后打交道,所以事无巨细,一概商量着办。偏偏的奏折也多,第一件是本年正逢甲子年,刑部请停秋审勾决,慈安太后一听案由便说:“这是好事嘛!”
“当然是好事!今天李棠阶不是讲汉文帝,一即了位,就下旨减轻刑罚吗?咱们学他吧!”
慈安太后没有听出她话中讽刺的意味,只不断点头,于是慈禧太后伸出纤纤一指,用极长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那是表示“应如所请”。
第二件是恭亲王的折子,请重定朝会的班次。他以“议政王”的身分,一直居于王公大臣的首位,现在自请列班在惇亲王之次。
“六爷这是什么意思啊?”慈安太后诧异地问。
“这也没有什么!”慈禧太后故意淡淡地说,“本来就该按着长幼的次序来嘛。”
“不过。”慈安太后沉吟着,她心中有一番意思,总觉得恭王应该与众不同,但拙于口才,这番意思竟无法表达。
“准了他吧!”
“看看,看看!”慈安太后想了想说,“我看交议的好。”
“不然。”慈禧太后摇着头,“本来是件小事,一交议变成小题大作,倒象是他们手足不和,明争暗斗似的。多不合适啊!”
“啊,啊!”慈安太后马上变了主意:“你这话不错。”
说服了这位老实的“姐姐”,慈禧太后感到小小的报复的快意。这几年她已深切了解,做官的人,对国计民生,或者不甚措意,但于权贵的荣辱得失,十分敏感。恭王的“圣眷”,一直甚隆,凡有恩典,他自然亦总以“谦抑为怀”,辞亲王世袭,袭亲王双俸,不管到最后的结果如何,一开始总是“优诏褒答”。所以这个朝会班次自请退居惇王之后的奏折,如果依然给他面子,至少应该“交议”,暗示出不以为“五爷”的地位应在“六爷”以上的意思。而现在一请就准,少不得会有人猜疑,恭王的圣眷不如从前了!
让他们这样猜去!慈禧太后嘴角挂着微笑。捡起第三件折子,那是曾国藩所上,接到锡封侯爵的恩旨,专折奏谢,同时陈明在伪天王府所获“玉玺”两方、“金印”一方,已经另行咨送军机处。
她把这个折子念完,不屑地冷笑一声,作了一个阅过的记号,随手放在一旁,是预备交到军机处去处理的,但慈安太后却有话要说。
“这可有点儿奇怪。”她说,“曾国藩上一次奏报,说那个‘天王府’里,什么也没有,另外一个折子上又说,李秀成身上带着许多金子,这不就是在说‘天王府’一无所有,是全让他们那些个‘王’,自己带走了吗?”
“对了,那意思是烧掉的烧掉了,带走的带走了!”
“不对!”慈安太后摇着头说,“玉玺金印,是多要紧的东西,又不累赘,为什么倒不带走呢?”
慈禧太后笑了,“姐姐,”她说,“连你这么忠厚的人,都把曾家兄弟——不,曾国荃的毛病看出来了!无怪乎外面有话,说湘军都在骂曾国荃。说句老实话吧,长毛的玉玺、金印,他是怕砍脑袋,不敢拿回湘乡,不然,连这两方玉,一把金子也不会给留下。”
慈安太后觉得她的持论太苛。但不便再为曾国荃辩护。因为他的封爵,原是她的主张,替别人辩护似乎是为自己辩护,那是用不着的,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
“还有,洪家的那个小孩子,到底怎么样了呢?”慈禧太后忧虑地说:“非得要把下落找出来不可!不然,总是个祸根!”
※※※
洪福瑱的行踪,大致是清楚的,由金陵走广德,经皖南走江西,由新城到石城,江西臬司席宝田,穷追不舍。据说洪军残部保护着他们的“幼主”,杂在难民丛中,白天休息,夜里燃香为呼应的记号,摸黑而行,踪迹极其隐秘。
上谕一再追索,始终没有好消息来。到了九月里,京城里忽有流言,说洪福瑱已为湘军营官苏元春所生擒。席宝田得到消息,派了专差去要人,苏元春不肯交出,直到席宝田自己去要才要了来。
当时有人为席宝田指出,苏元春难道不知道这是大功一件,为什么有放掉洪福瑱的意思?他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曾氏兄弟的提报中,大张其词,说伪“幼主”已“阀门自焚”,现在又出来一个伪“幼主”,朝廷追究其事,曾氏兄弟必然迁怒,随便找个题目,就可致人于死地。因此劝席宝田不要多事。
席宝田默不作声,把洪福瑱解到南昌,由巡抚沈葆桢亲自审问。这已是瞒不了的一件大案,等沈葆桢奏报到京,朝廷不知作何处置?那些对曾国藩、曾国荃不满或者心怀妒嫉的京官,都在谈论此事。旗人中的许多武官,尤其起劲。湘军的声名,早成他们痛心疾首的根源,自然是抱着幸灾乐祸之心,期待着曾氏兄弟会获严谴。
消息证实了。十月初,沈葆桢派专差赍折到京,奏折里没有提到苏元春的名字,说是席宝田部下的游击周家良——据传就是奉席之命到苏元春那里去要人的那个武官,于“石城荒谷中将洪幼逆拿获”。这自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恭王和军机大臣们心里的一块石头可以放下了。
但是,在表面上,恭王把江西的奏折看得似乎无关紧要似的,这是他故意要冲淡其事,好为曾国藩留下开脱的余地。他的想法没有错,夸大其词的是曾国荃,曾国藩既未亲临前敌,又何从去考察他老弟的话是真是假?只是依体制上来说,要谴责曾国荃,那曾国藩就逃不掉“失察”之咎。投鼠忌器,为了保全曾国藩,不得不便宜他那个老弟,把金陵城破之日,曾国荃和他的部下,忙着劫取财物,致使首逆漏网的大过失,置而不问。
“曾国荃可以不问,沈葆桢不能不赏。”慈禧太后问道:“该怎么样奖励,你们计议过没有?”
“该奖的人还很多。”恭王答道:“象鲍超,他是曾国藩手下第一名骁将,在江西打得很好,也该封个爵。”
“封爵?”
“是,封爵。李臣典都封了子爵,鲍超自然也值。”
“朝廷的恩典,实在要慎重。”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是准备发议论的神气,“曾国藩封侯,应该。另外那些伯、子、男,可就太滥了一点儿。你看,那个姓洪的小孩子……。”
“是!”恭王抢过她的话来说,想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一言表过:“曾国荃告病回籍,李臣典已经病故,萧孚泗丁忧开缺,事情都已过去,请太后不必追究了。”
这种陈奏的态度,慈禧太后大为不快。但不快又如何呢?
难道还能放下脸来说他几句?只好隐忍在心里。
“现在东南军务,大功告成,浙江全省的恢复,左宗棠的功劳,决不下于李鸿章,应如何激励之处,请旨办理。”
慈禧太后不即答话,先看了看慈安太后——曾国荃封伯一半是她的主张,自觉做错了一件事,所以这时不肯开口。
于是慈禧太后故意这样答复:“你瞧着办吧!”
“臣拟了个单子在这里。”恭王把早捏在手里的一张纸,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着念道:“江西巡抚沈葆桢,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给头品顶戴;署浙江提督鲍超,一等子爵;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左宗棠,一等伯爵;浙江布政使蒋益澧,骑都尉世职。”
念着单子,慈禧太后在想,恭王原来已有了安排,如何又说“请旨办理”?这不是明显着殿廷奏对,不过虚应故事?
什么恩出自上,都是骗人的话!
心里有气,脸上便不大好看,拿起“同道堂”的图章,在白玉印泥盒里蘸了一下,很快地在那四个名字下面,盖了过去,钤印不甚清楚,她也不管了,只把单子往左首一推。
慈安太后倒是很细心地盖了她那个“御赏”印,同时问道:“席宝田呢?也该有恩典吧?”
“那在曾国藩另保的一案之中。”恭王答说,“臣等拟的是,记名按察使席宝田,赏黄马褂;游击周家良赏‘巴图鲁’的名号,都给云骑尉的世职。另外江西全境肃清的出力人员,应该如何议叙,正在办理。”
“江西是肃清了,”慈禧太后紧接着他的话说,“福建可又吃紧了!”
“这是洪军余薛的窜扰。左宗棠已经进驻衢州,他一定办得了。”
“湖北呢?安徽呢?河南呢?”一声比一声高,责难之意显然。
御案下的军机大臣们,心里都有些嘀咕,第一次感受到慈禧太后的“天威”,只有恭王不同,他所有的只是反感。
“那还有新疆、陕西、甘肃的回乱。”他索性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朝廷只要任用得人,自可渐次敉平,不烦圣虑。”
“这也得拿办法出来,空口说白话,不管用。”
淡淡的一句话,分量很重。中原和西北的情势十分复杂,一时那里拿得出统筹全面的办法出来?不过恭王自然也不是没有跟他的同僚和有关部院的大臣们商量过,所以想了想,先提纲挈领说了用兵的方针。
“向来边疆有事,总要先在内地抽调劲旅,宽筹粮饷,方能大张挞伐。所以平新疆先要平陕甘,平陕甘得先要把窜扰湖北、安徽、河南一带的捻匪肃清。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成功的。”
“那么就说捻匪吧,”慈禧太后用极冷峻的声音问道:“那儿怎么样了呢?僧格林沁和官文都在湖北,一个王、一个大学士,不能办不了捻匪,你们该想一想,到底是什么缘故?”
其中的缘故是知道的,官文因人成事,根本不管用,僧格林沁骄矜自喜,部下已有暮气,而且军纪极坏,所以时胜时败,不能收功。但恭王不肯说这话,一说就要论处分。僧王是国戚,威名久孚,官文则是平洪杨中唯一封了爵的旗人——外间本有流言,说恭王过分倚重曾国藩蔑视旗将,倘或僧王和官文受了处分,蒙古、满洲各旗必定大起反感,众矢所集,首当其冲,这关系太重大了。
因此,他疑心慈禧太后的咄咄相逼,怕是一条借刀杀人之计,自己万不能上她的当。这样,就只好先虚晃一招了。
“圣母皇太后说得是!”他说,“等臣等研议有了结果,再跟两位太后回奏。”
等跪安退出,恭王的神气很难看,说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约了英国公使有“教案”要谈,已坐上轿子,又掀开轿帘,嘱咐宝鋆约军机大臣到鉴园吃晚饭,商量剿捻的军务。
宝鋆答应一声,匆匆回到军机处。小阳春的天气,衣服又穿得多了些,他把暖帽往后掀了掀,从听差手里接过手巾,在脸上一阵乱抹——一面抹汗,一面向坐在椅上沉思的文祥,吐一吐舌头,轻声说道:“没有想到,碰‘西边’这么大一个钉子!”
文祥没有答腔。他的心境很沉重,隐隐然感到不安,觉得象今天这种君臣相处的态度,不是国家之福,以后办事,怕会越来越不顺手。
宝鋆看出他的神色,与平日不同,也知道这是因何而起?但他没有再谈下去,只把恭王的邀请,转达了文祥,接着又到外屋,一一通知,约定了从军机处退值,大家一起赴鉴园之约。
未到鉴园之前,各人都做了一番准备工作,有的叫人检了档案来看;有的在口头上细问了湖北的近况;也有的,就象文祥,只是悄悄地在思考。
因此,下午一到恭王那里,谈入正题,发言极其热烈。宝鋆的声音最大,也最率直,“僧王不比从前了!”他说,“他的那一套一成不变的办法,也叫人看穿了。蒙古马队虽快,捻匪也机警飘忽得很,你来我走,你走我来,永远在人家后面撵,永远撵不完!”
“僧王的用兵,与曾涤生正好相反,不甚明白以静制动的道理。”李棠阶慢条斯理地,说了与宝鋆约略相同的看法,“但也难怪,他的精锐是马队,又来自大漠,追奔逐北,是其所长。叫他摆在那儿不动,那怎么行呢?”
“照这一说,是人地不宜。可是,怎么能把僧王调开?调开了又叫谁去?官文决不能独当一面。我看——,”恭王灵机一动,毫不考虑地就说了出来:“非曾涤生不可!”
他的话刚完,宝鋆脱口喊一声:“好!而且,曾涤生在江宁也没有什么事了。”
“怎么能说没有事?”文祥立即纠正他:“江南的善后,百端待理,繁重得很呢!”
“这有李少荃在那里,他也办得了。”
恭王挥一挥手,阻止他们有所争执,等大家静了下来,他用正式作了决定的语气说:“我想,让曾涤生以钦差大臣,驻扎鄂皖边境,剿办捻匪;李少荃暂署两江,不必兼江苏巡抚,那个缺……,”他微微冷笑了一下,“有人等了很久了。”
大家都明白,那是指吴棠,没有一个人愿意说破。
“你们看,这样子办,如何?”
李棠阶和文祥不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但一时未有更佳的建议,就这沉默间,曹毓瑛说话了。
“这是正办!”他说:“湘军正在裁遣,淮军代兴,两江交给李少荃,最妥当不过,此其一。湘军刘铭传、刘连捷,已派到湖北会剿,有曾涤生去坐镇,指挥灵活,加上僧王的马队为奇兵,双管齐下,形势必可改观,此其二。”
事情就这样定局了。第二天面奏其事,恭王自觉如此调度,面面俱到,所以在御案前侃侃而谈,意气发舒,显得相当得意。
慈禧太后与他的态度,正好相反,表面仿佛默许,心中不以为然。这三年来她把曾国藩的奏折看得多了,字里行间,另有一番认识。曾国藩这个人最谨慎,总记着“满招损,谦受益”这句话,功名太盛,唯恐遭忌,金陵克复,推官文领衔会奏,就可以看出他的戒慎恐惧之心。目前又亟亟乎裁遣湘军,为曾国荃奏请开缺回籍养病,处处显出急流勇退的决心。然则让他到安徽、湖北边境去坐镇,使得僧格林沁在面子上很难看,他肯吗?他是不肯的。
再说僧格林沁,一向自视甚高,自以为他的威名所播,小丑会闻风而窜。现在派曾国藩去帮他的忙,就跟当初命令在常州的李鸿章领军赴金陵会剿一样,其中不独关乎面子,也怕别人来分功劳。曾国荃所不愿见的事,僧格林沁怎会愿意?
这话她不愿说破,说破了让恭王学个乖——哼!她在心里冷笑,恭王自以为本事大得很,让他去碰两个钉子,杀杀他的气焰也好!而且,这对僧格林沁也是一种鞭策:就象当初诏令李鸿章会剿,曾国荃深感刺激一样,会策励将士格外用命。既然此举于国家有益,那就越发不必多说了。
于是两宫太后认可了恭王的建议,吴棠调署江苏巡抚,算是慈禧太后意外的收获。这道旨意连同左宗棠封爵的上谕,定在十月初十颁发,作为慈禧太后圣寿节的一项恩典。
十二
慈禧太后今年三十正寿,安德海早就在宫内各处发议论了,说她操劳国事,戡平大乱,皇上崇功报德,该显一显孝心,而况天下太平,正该好好热闹一下。慈禧太后本人也被说动了心,有意铺张一番。但这样的事,臣下无人奏请,自己就不便开口。当然,有“孝心”的人是有的,只是恭王口口声声要省俭,没有人敢贸然提议。
因此,以国服虽除,文宗的山陵未曾奉安的理由,国家的大庆典,依然从简。十月初十这一天,跟去年一样,皇帝一早由御前大臣扈从着,到长春宫来请安,侍奉早膳。然后于辰正时分,临御慈宁宫,由皇帝率领王公大臣,在慈宁门外,恭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叩贺圣寿的仪典,就算告成了。
当然,宫内有小规模的庆贺节目,在粹芳斋接受福晋命妇的叩祝,接着开戏,皇帝亲侍午膳。这一顿饭在戏台前面吃了三个半时辰,从午前十点,到午后五点才罢。
福晋命妇磕头辞出,两宫太后命驾还宫。秋深日短,已到掌灯时分,慈禧太后累了一天,原想早些休息,但人声一静,一颗心倒反静不下来了。
在粹芳斋是百鸟朝拱的凤凰,回到寝宫便是临流自怜的孤鸾。每到此刻,便是她把“太后”的尊衔,看得一文不值的时候!三年来养成的习惯,凡是遇到这样的心境,她就必须找一件事来做——什么事都好,只要使她能转移心境。有个最简单的方法,挑个平日看得不顺眼的太监或宫女,随便说个错,把他们痛骂一阵,或者“传杖”打一顿,借他人的哀啼,发自己的怨气,最见效不过。
但这一天不行,大好的日子,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忌讳。正在踌躇着,不知找个什么消遣好的当儿,一眼望了出去,顿觉心中一喜。
是大公主来了!她今年十一岁,但发育得快,娉娉婷婷,快将脱却稚气,而说话行事,更不象十一岁的小姑娘。慈禧太后十分宠她,不但宠,甚至还有些忌惮她,因为她有时说的话,叫人驳不倒,辩不得,除掉依她,竟无第二个办法。
于是慈禧太后自己迎了出去。大公主一见,从容不迫地立定,袅袅娜娜地蹲下身子去,请了个极漂亮的安,然后闪开,让跟着来的一名“谙达”太监,两名“精奇妈妈”跪安。
“谙达”太监张福有,手里捧着个锦袱包裹的朱红描金大漆盒,慈禧太后便即问道:“那是什么呀?”
“我奶奶,”这是指她的生母,恭王福晋,大公主说:“今儿进宫拜寿,又给我捎了东西来,我拿来给皇额娘瞧瞧。”
“好的,我瞧瞧!”
进屋把漆盒打开,里面花样极多,一眼看不清,只觉得都是些西洋玩艺,慈禧太后拿起一具粉红羊皮镶裹的望远镜朝窗外看了看,随手放下,又捡起一个玻璃瓶,望着上面的国字问:“这是什么玩艺?”
“香水儿!”大公主答道:“是法国公使夫人送的。”
“送给谁啊?”
“送给我奶奶。”
“噢!”慈禧太后又问:“送得不少吧?”
“就这么一瓶。”
听说就这一瓶,她心里的感觉就不同了。如果京城里就这独一无二的一份,这应该归谁所有呢?
她在心里这样想着,大公主已经开口了:“我奶奶说,这瓶香水儿不敢用,叫我也留着玩儿,别打开。”
“为什么?”慈禧太后愕然相问。
“说是不庄重。让人闻见了香水味儿,说用鬼子的东西,怕皇额娘会骂。”
“小东西!”慈禧太后笑道:“你舍不得就舍不得,还使个花招儿干什么?”
“我舍得,我也不会使花招,拿这些东西来给皇额娘瞧,就打算着孝敬皇额娘的。”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十分高兴,把漆盒丢在一边,拉着她的手要跟她闲话。
“今儿的戏,你看得懂吗?”
“看,怎么看不懂啊?”
语气未完,慈禧太后随又问道:“今天的戏不好?”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我不爱听。”
这话奇了!从去年十月孝服一满,初一、十五常在漱芳斋演戏,听了这么多天,竟说“反正不爱听”,那么:“我看你每一趟都是安安稳稳坐着,仿佛听得挺得劲儿似的,那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规矩啊!”大公主把脸一扬,越显得象个大人了。
对了,规矩,在太后面前陪着听戏,还能懒懒地,显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来?她这一说,慈禧太后倒觉得自己问得可笑了。
“照这一说,你是根本不爱听戏?”
“也不是。”大公主说,“我不爱听昆腔——昆腔没有皮黄好听。”
“你说说,皮黄怎么好听?”
慈禧太后自然不会没有听过皮黄,但宫里十几年,听的都是升平署太监扮演的昆腔,偶有皮黄戏也不多。近年“三庆”、“四喜”两班,名伶迭出,王公府第每有喜庆堂会,必传此两班当差。名为当差,赏赐极丰,演出自然特别卖力,名伶秘本,平日轻易不肯一露的,亦往往在这等大堂会中献技。大公主从小跟着恭王福晋到亲友家应酬,兼以她的外祖父桂良,父子两代都久任督抚,起居奢华,凡有小小的喜庆,都要演戏,所以大公主在这方面的见闻,比慈禧太后广得多。
她的领悟力高,记性又好,口齿又伶俐,讲刘赶三的丑婆子、讲卢胜奎的诸葛亮,把个慈禧太后听得十分神往,一直到上了床,还在回味。
怎么能够听一听那些个戏才好!慈禧太后心里只管在转念,要把外面的戏班子传进来,自然不可,听说那家王公府第有堂会,突然临幸,一饱耳福,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看起来在宫里实在无趣!
丢下这件事,她又想到大公主,那模样儿此刻回想起来,似乎与平日的印象不同。仔细一琢磨,才确确实实发觉,果然有异于别的十一岁的女孩子。丽太妃生的公主,才小她一岁,但站在一起来比,至少要相差三、四岁。不能再拿大公主当孩子来看了!
不知将来许个什么样的人家?此念一动,慈禧太后突然兴奋,有件很有趣的事,在等着自己去做:指婚!
大清朝的规矩,王公家的儿女婚配,不得自主,由太后或皇帝代为选择,名为“指婚”。为大公主指婚,便等于自己择婿,更是名正言顺的事,不妨趁早挑选起来。
心里一直存着这样一个念头,第二天与慈安太后闲话时,就忍不住提了起来,“姐姐,”她问:“你知道那家有出色的子弟没有?”
慈安太后听她没头没脑这一句话,一时倒愣住了,“问这个干吗?”她问,“是什么人家啊?”
“咱们那个大妞,不该找婆家了吗?”
原来如此!慈安太后笑了:“你倒是真肯替儿女操心。”
“六爷夫妇,把他们那个孩子给了咱们,可不能委屈人家。
我得趁早替她挑。“
“到底还小。不过……,”慈安太后停了一下说,“大妞还真不象十一岁的人。”
“就是这话罗。早年仅有十三、四岁就办喜事的。”慈禧太后自言自语地,“早早儿的抱个外孙子,也好!”
“想得这么远!”慈安太后笑了笑,又说:“咱们自己那一个呢?”
“那一个”是指丽太妃所出的公主,慈禧太后的笑容慢慢收敛:“这个,当然也得替她留心。”
“嗳!”慈安太后点点头:“总归还不忙,慢慢儿留心吧!”
这一番闲话,说过也就搁置了。那知旁边听到了的太监和宫女,却当作一件极有趣的事,在私底下纷纷谈论。消息传到宫外,家有十余岁未婚子弟的八旗贵族,无不注意,但心里的想法不同,有些人家认为“尚主”是麻烦不是荣耀,有些人家则怦然心动,颇想高攀这门亲事。
想高攀的自然占多数,其中有个都统,尤其热衷。他在想,大公主既为两宫太后所宠爱,又是恭王的娇女,这比正牌的公主还尊贵,一旦结成这门婚事,成了恭王的儿女亲家,外放“将军”,调升总督,不过指顾间事。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错不得!
当然,他所以有此想法,是因为有条路子在那里。这个都统是镶黄旗的,名叫托云保,在密云捉拿肃顺时,很出过一番力,因此为醇王所赏识。托云保家世习武,醇王又颇想“整军经武”以自见,便常找他谈兵说剑,渐渐把交情培养得很厚了。托云保心想,醇王福晋是慈禧太后的胞妹,隔不了几天就要进宫,姊妹的情分,非比寻常,这一条路是一定走得通的。
于是他整肃衣冠,到了宣武门内太平湖的醇王府——来惯的熟客,醇王只是便衣接见,说不到三句话,托云保站起来请了个安说:“七爷栽培!”
醇王赶紧扶住他,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说?”
“听说太后要为大公主指配。七爷总听说了?”
“是啊!我听说了。怎么样?”
“我那个孩子,”托云保又请了个安,“七爷是见过的,全靠七爷成全了。”
醇王哑然。心里在想,托云保虽隶“上三旗”,家世平常。他那个独子阿克丹,人品倒还不坏,也生得很雄伟,象是个有福泽的,只是生来结巴,说话说不俐落,这个毛病就注定了不能在“御前行走”,国戚而不能近天颜,还有什么大指望?“七爷!”托云保又说:“我知道七爷圣眷极厚,天大的事,只凭七爷一句话。只要七爷肯点个头,我那小子的造化就大了。”
醇王让托云保这顶足尺加二的高帽子扣住了,心里迷迷糊糊地,仿佛也觉得这件事并不难,于是慨然答应了下来。
等托云保千恩万谢地辞别而去,他一个人盘算了一会,想好一套话教会了他的妻子,第二天醇王福晋便进宫去做说客。
在长春宫闲叙了一会家常,因为有宫女在旁边,不便深谈。慈禧太后对察言辨色的本事,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一见她妹妹那种心神不属的神气,心知有什么私话要说,便给她一个机会:“走!咱们蹓跶蹓跶去!”
姊妹俩一前一后走出殿来,宫女一大群,当然捧着唾盂、水壶之类的杂物跟在后面,慈禧太后挥一挥手:“你们不必跟着!”
宫女们遵旨住足,慈禧太后走得远远地,才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着醇王福晋。
“听说太后要给大公主指婚?”
“你怎么知道?听谁说的?”慈禧太后很有兴味地问。
“外面都传遍了。”醇王福晋又说:“七爷有几句话,让我当面说给太后听。”
“怎么着?他想做这个媒?”
“是!”醇王福晋笑着回答,然后把托云保父子形容了一番,自然是怎么动听怎么说。
“托云保这个人我倒知道。不过……。”
“太后是嫌他家世平常?”
“可不是吗?”慈禧太后说:“那么多王公大臣的子弟,怎么轮得到他家。那阿克丹现在干着什么?”
“是个三等‘虾’。”
“可又来,连个蓝翎侍卫都没有巴结上!且不说委屈了孩子,叫我跟老六夫妇怎么交代?”
“上头的恩典,六爷、六嫂子也不能说什么!”醇王福晋思索了一会说,“当年雍正爷还把包衣家的女儿,指给了那一位‘铁帽子王’做嫡福晋呢!”
“雍正爷怎么会做这种事?”慈禧太后近来常看历朝实录和起居注,笑着纠正了她的错误,“那是康熙爷,把织造曹寅的女儿,指了给平郡王做嫡福晋。这种事儿少见,当不得例!”
这一句话把她的嘴封住了,她还有些话在肚里,但对不上榫,便接不下去,只站着发愣。
慈禧太后又看出来了,为她开路:“七爷还说些什么?”
“七爷是为太后打算。”醇王福晋赶紧答道:“他说:太后给人的恩典不少,可是得了恩典的人,也不怎么感激,就象是分内应该似的。这都因为那些人本来就挺好的了,把上头的恩典,看得不过如此。若是托云保那种人,能够高攀上了,那份儿感恩图报之心,格外不同。”
慈禧太后默不作声。遇到她这样的神态,不是大不以为然,便是深以为然。姊妹相处这么多年,醇王福晋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偷眼看了一下,知道回家向丈夫交得了差了。
“搁着再说吧!”慈禧太后对笼中那头善于学舌的白鹦鹉,望了一会,终于作了这样的表示。
醇王福晋知道她姐姐的性格,对自己娘家的人,总是说得少,给得多。所以能有这样的表示,已经很不错了,欣然辞别,回家告诉她丈夫:“八成儿是行了!”
这个看法没有错,慈禧太后心里确已有了八分允意。过了几天,找个空跟慈安太后又提到了这件事。
“托云保,噢,我知道这个人。”慈安太后娘家与托云保同旗,所以她知道,“他家上代,是从吉林‘挑好汉’挑来的。”
“那好啊。”
才说了这一句,慈安太后就拦她的高兴:“不!我看,要慎重。又不是功臣之后,又不是人才出众,也许大妞不愿意,还是先问问她自己的好。还有六爷、六奶奶!”
这话让慈禧太后听不入耳,不过商量家事不能硬不讲理,说指婚原是太后的特权,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
看看她不作声,慈安太后知道她心里不舒服,怕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于是笑了笑自己转圜。
“我看先把那个孩子找来看一看再说吧!”
“是的。”慈禧太后在语气中也作了让步,“先找来看一看再说。”
不过,就这一句话,也不容易实现。阿克丹是个三等侍卫,不在乾清宫当差,就在乾宁宫当差,品级甚低,轻易到不了御前,如今忽然说要召见,会引起许多无谓的猜测。果真人才出众,一见就能中选,倒也罢了,事或不成,留下个给人在背后取笑的话柄,对谁来说,都是件很不合适的事。
这一下,慈禧太后的一团高兴,大打折扣,搁下此事,好久不见提起。托云保“伫候好音”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等了半个月不见动静,又来见醇王府探问消息。
他倒也懂窍,轻易不肯开口。只是醇王年轻好面子,也沉不住气,知道他的来意,心里拴了个疙瘩,反倒自己先表示,就在这一两天替他再去进言。
醇王福晋再度进宫回来,才知道了慈禧太后的想法。醇王踱来踱去思索了好一会,突然喜逐颜开地说道:“有了,有了!咱们请太后来玩儿一天,把阿克丹找来,就在这儿见太后,不就行了吗?”
这一策很不坏!慈禧太后欣然接纳,并且很坦率地指明,临幸的那一天要听戏,得把卢胜奎和刘赶三传来伺候。
于是醇王府里大大地忙了起来,一面裱糊房子,传戏班,备筵席;一面定了日子,具折奏请,并且亲自通知近支王公和内务府,准备接驾扈从。
到了这一天清早,内务府、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纷纷派出官兵差役,在宣武门内清扫跸道,驱遣闲人,展开警备,静待两宫太后和皇帝驾到。
这一天慈禧太后遣安德海到弘德殿传懿旨,皇帝的功课减半,到了九点钟左右,便已回到宫内。两宫太后一早召见军机,也只把特别紧要的政务问了问,匆匆退朝,重新更衣梳妆,准备妥当,等皇帝一到,立即吩咐起驾。
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务府的官员,一大清早就在伺候了。即使事先有旨,仪从特简,依旧摆了一条长街,一共三乘明黄大轿,慈安太后带着公主坐第一乘,慈禧太后带着大公主坐第二乘,皇帝坐最后一乘。由西华门出宫,沿长安街迤逦而西,直到正在内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
前引大臣和侍卫,一拨一拨来到醇王府前下马,等大轿刚入街口,诸王贝勒已经在站班伺候,都是皇帝的胞叔和嫡堂兄弟,由惇王领头,然后是恭王、醇王、钟王、孚王,再以下是宣宗的长孙载治、惇王的长子载漪、恭王的长子载澄、次子载滢。头两乘大轿,将次到门,大家一起在红毡条上跪下,这是接太后的驾,太后的大轿一过,惇王五弟兄随即起身,扶着轿杠,一直进门。“载”字辈的小弟兄依旧跪着,等接了皇帝的驾,三乘大轿都到二厅停下,这里才是诸王福晋接驾的地方。
厅上已经设下御座,但两宫太后吩咐只行“家人之礼”,略叙一叙家常,慈安太后便向慈禧太后说道:“你快办事吧!
等你来就开戏。“
这是预先说好了的,要办的事就是召见阿克丹。为了不愿张扬,只由慈禧太后一个人召见。醇王早就秉承懿旨预备好了,在西花厅设下一张御座,等御前侍卫用个银盘,托上一支粉底绿头签来,她接在手里,把写在上面的阿克丹的履历略看一看,说了一声:“叫起!”
托云保早就带着儿子在等着了,但他本人不在召见之列,等“带引见”的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走了来,还未开口,他先笑脸迎着,兜头请了个安说:“爵爷!你多栽培。”说着又叫阿克丹行礼。
伯彦讷谟祜为人厚道谦虚,赶紧还了一揖,把阿克丹上下看了一转,微笑着夸奖:“大侄儿一表人才。好极了,好极了!”
一听这话,托云保喜逐颜开,不住关照阿克丹:“好好儿的,别怕,别怕!”
越是叫他“别怕”,阿克丹越害怕,跟在伯彦讷谟祜后面,只觉得两手捏汗,喉头发干。等到了西花厅,只见静悄悄地,声息不闻,及至侍卫一打帘子,才看出花翎宝石顶的一群王公,侍奉着一位雍容华贵,双目炯炯的盛装贵妇——太后原来这么年轻!阿克丹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似的,动作便迟钝了。
“行礼!”伯彦讷谟祜提醒他。
见太后的仪注,早在家里演习了无数遍,但此时不知忘到那里去了?阿克丹一直走到太后面前,才扑通一声跪下。
照规矩应该一进门就跪请圣安,然后趋行数步,跪在一个适当的地点奏对,他这样做法,已经算是失仪。等到一开口奏报履历,说了个“臣”字,下面“阿克丹”那个“阿”字是张口音,要转到“克”字特别困难,于是:“臣阿、阿、阿……。”越急越结巴,连伯彦讷谟祜都替他急坏了。
侍立的大臣面面相觑,尴尬万分,慈禧太后却是硬得下心,有意要看阿克丹出丑,声色不动地静静等着。直到阿克丹急得满脸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时,她才轻轻说了一声:“叫他下去吧!”
于是伯彦讷谟祜伸手把他的头一揿,同时说道:“给太后跪安吧!”
这一下阿克丹如逢大赦,摘掉暖帽,磕了个头,等抬起脸来,只看到了慈禧太后的一个背影。
“唉!”伯彦讷谟祜叹口气说:“满砸!”
他在外面叹气,慈禧太后在里面冷笑,虽无怪醇王的意思,醇王却觉得异常窝囊。又因为大公主就在旁边,也不便多说。因此本应很热闹、很高兴的一个场面,突然之间变得冷落了。
小皇帝却不知道有这件事,跟他那班堂兄弟玩了一会,忽然问道:“怎么还不开戏?”
开戏要请懿旨,由张文亮转告安德海,安德海去请示,慈安太后一叠连声地说:“开,开!”
这下才把那一段不愉快揭了过去。醇王引领着两宫太后和皇帝,到了戏厅——戏台朝北,戏厅朝南,五开间的敞厅,槅扇都已拆除,当中设一张御案,是皇帝的,后面用“地平”填高,东西分设两张御案,是两宫太后的。两面用黄幔隔开,是诸王、贝勒、贝子、公以及扈从大臣的席次。
未曾开戏,醇王先奏,这天的戏是由皂保和崇纶提调。这两个人都是内务府出身,现在都在当户部的满缺侍郎,京城里出名有手面的阔客,于是传了这两个人上来,并排跪下,由崇纶陈奏戏目。
“今儿伺候两位皇太后、皇上五出戏。”他把手里的一个白折子打开来,一面看,一面说:“第一出《四郎探母》。春台班掌班余三胜的四郎,胡喜禄的公主。京城出头一份。”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把从阿克丹那惹出来的气,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最爱听《四郎探母》,于今首演的就是此戏,不但投了所好,而且也见得她比慈安太后更受人尊敬。
“第二出是出玩笑戏,刘赶三的《探亲相骂》,这也是头一份。”崇纶略停一停说:“第三出是卢台子的《空城计》,庆四给他配司马懿。这又是头一份。”
“你倒是有多少‘头一份’哪?”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又问:“卢台子是谁?”
“喔。卢台子就是卢胜奎。”
“原来卢台子就是卢胜奎。”慈禧太后问:“还有呢?”
“卢胜奎跟刘赶三,今儿个都是双出。”崇纶答道,“《空城计》下来,先垫一出小戏,好腾出工夫来让卢胜奎卸装,扮下一出戏。这垫的一出戏,也是京城里的头一份。”
崇纶是有意带些“耍贫嘴”的意味,好博太后一笑,果然,连慈安太后都被逗乐了:“怎么全是头一份啊?”她忍俊不禁地问。
“不是头一份,不敢伺候两位太后和皇上。”崇纶精神抖擞地说:“这出戏叫《时迁盗甲》。”
“那不是昆戏吗?”
“是。唱这出《盗甲》的,就是个‘苏丑’,叫杨鸣玉,他的绝活挺多,这一出《盗甲》是专为给皇上预备的。再下来就是大轴子了,《群英会》!程长庚的鲁肃、卢胜奎的诸葛亮、徐小香的周瑜、刘赶三的蒋干。”
“程长庚!”慈安太后以略带讶异的声音问道:“他还在京里?”
“他还在京里,还是‘三庆徽’班的掌班。”崇纶又把一个戏折子高捧过顶:“还留着富余的工夫,预备两位太后点戏。”
“这样就很好了!”慈禧太后说:“传膳开戏吧!”
于是,一面是太监递相传呼,搭膳桌,抬食盒,依上方玉食的规矩供膳,一面是笙簧并奏,锣鼓齐鸣,由升平署的太监演唱吉祥例戏,满台神佛仙道,只是热闹而已。两宫太后和皇帝,把这些戏都看得厌了,但规矩必须如此,便只好由他们去。
“趁这会多吃一点儿!”慈禧太后向跟她在一桌的大公主说:“吃饱了好听戏——你不是说不爱听昆腔,爱听皮黄吗?”
“是!”大公主很驯顺地答应着,把一碟蜜汁火方移到慈禧太后面前。
这是她喜爱的一样食物,为了酬报大公主的“孝心”,她先尝了一片火腿,然后转脸对侍立在旁的安德海说道:“拿这个送给六爷。不必谢恩!”
话是这么说,并不用在御案上撤走这个菜,御膳照例每样两份,一份御用,一份备赏,备赏的一份,送到黄幔外面,恭王听说不必谢恩,也就坦然接受了。
等安德海回到慈禧身边,例戏已经唱完,台上贴出一张黄纸,大书:“奉懿旨演《四郎探母》”。然后是内务府的两名司员,从“出将”、“入相”的上下场门走了出来,在台柱前相向而立,这是内廷的规矩,名谓“带戏”。
“讨厌!”慈禧太后轻轻咕哝了一声。
这两个字只有大公主听见,好好一出戏,有这两个官员站在那里,搞成格格不入的场面,确是讨厌。大公主懂得她的意思,便招一招手把安德海叫到跟前,有话吩咐。
“这儿不是宫里,用不着‘带戏’。让他们走开!”大公主极有决断地吩咐。
“是。”安德海答道,“我马上去告诉他们。”
他用不着去看脸色,就知道大公主的话,必是慈禧太后的意思。他在宫里,连皇帝都要欺侮,就只忌惮大公主。她说话厉害,不问在什么地方,更不管他面子上下得来、下不来,若恼了她时,凭借身分,占住道理,一顿申斥让人无法申辩。当然,那是由于慈禧太后的宠爱,而照安德海的想法,大公主的得宠,是因为恭王掌权,如果做父亲的垮了下来,做女儿的那也神气不到那儿去了。
他一路走,一路这样在想,寻着了崇纶,传到了话,台上的两名内务府官员,随即悄悄退下,剩下杨四郎与铁镜公主,从容自在地去“猜心事”。
“这才好!”慈禧太后越发高兴了,聚精会神地看完这出戏,回头说一声:“赏!”
安德海是带了银子来的,赏了一个五十两的“官宝”,于是余三胜与胡喜禄到台前来谢了赏。接着便是刘赶三的《探亲相骂》,卢胜奎和旗人庆四的《空城计》,两宫太后,无不有赏。第四出《时迁盗甲》,杨鸣玉那翻腾跌扑,落地无声的武功,把个小皇帝看得几乎在御座上都坐不住,也放了一回赏。
大轴上场,天将黑了,明晃晃点起无数粗如儿臂的红烛和明角宫灯。程长庚的鲁肃和卢胜奎的孔明,固然各擅胜场,但慈禧太后激赏的却是徐小香的周瑜,扮出来一望,不但丰神俊朗,一举手、一投足,才看出别具风流,开到口时清刚绝俗,转眼神、舞翎子,竟活画出睥睨一世的公瑾当年。慈禧太后心醉不已,“什么叫儒将?这就是!”她这样跟大公主说,也不问她懂不懂“儒将”这两个字。
慈安太后所欣赏的,却是与李鸿章并称“皖中人杰”的程长庚,其实这一半也出于念旧之情,程长庚早在咸丰年间,就被好声色的文宗召为“内廷供奉”,所以在《群英会》唱完,放赏之时,特别吩咐,召见程长庚。
程长庚曾被赏过“六品顶戴”,备有一份朝冠补服。他为人谨饬识大体,平日决不敢穿来炫耀,但预料到这天要谢恩见驾,自然要衣冠整肃,所以把那套“行头”也在衣箱里带着。此刻穿戴整齐,“做此官、行此礼”,况是扮惯了王侯大臣的,加以在宫中见过世面,所以趋跄拜起,气度雍容,比由军功保升到二三品大员的湘军将领,更象个官儿。
当然,所谓“召见”也不过跪得近些,自陈一些感激天恩的话,慈安太后拙于言词,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中,也真没有什么好跟人说的。所以应个景,便由崇纶带了下去。
这该起驾回宫了。就在两宫太后要离座的那一刻,安德海走过来,悄悄奏报:“启奏两位主子,五爷有事要面奏。”
“好,好!”慈安太后对这几个小叔子最客气,“请过来吧!”
惇王已经在厅前听到了,不等召唤,自己便走了上来。这时两宫太后已起身离座,惇王请个安说:“臣请两位太后赏个面子。”
两宫太后都知道这个小叔子赋性粗荒,书也读得不好,说话常是没头没脑的,所以慈安太后便问一句:“倒是什么事儿啊?”她还不敢随便答应,“说出来咱们商量着办。”
“也没有别的事儿,臣想跟老七今儿个一样,奉请两位太后,到臣那儿玩儿一天。”
原来如此!两宫太后相视一笑,但彼此的表情不同。慈安太后笑虽笑,却是微皱着眉,略有难色。历朝的规矩,要是太后亲生之子,封了王分府在外,可以常常奉迎太后临幸,以叙呣子之情,不然就除非有喜庆大事,太后轻易不幸王府。这一天算是偶一为之,且有“相亲”的作用在内,犹有可说,但如接着再临幸惇王府,演戏作乐,则与上年所下的上谕,说丧服虽满,而文宗显皇帝尚未安葬,“遥望残宫,弥深哀慕;若将应行庆典,一切照常举行,于心实有未忍。”所以“升平署岁时照例供奉,”等大行皇帝安葬后,再“候旨遵行”的话,大相违背,怕又引起御史的议论。
慈禧太后却是根本就不曾想到这道上谕,她笑是笑惇王眼皮子浅,看见醇王的这番荣耀,忍不住要学样。这也好,有人尊敬,并且有好戏可看,何乐不为?所以看着慈安太后说道:“咱们不能不给五爷这个面子吧?”
听了这话,慈安太后如果不允,便是不给惇王面子,她只好也点一点头。
“那么,”惇王紧接着说,“请两位太后赏日子下来,臣好预备。”
这一下,慈安太后抢在前面说了:“不忙,不忙!年下的事儿多,慢慢儿再看。”
惇王心想,照这口气,就算年内不行,一过了年,必可如愿。大年正月,能把两位太后迎请到府,这就更有面子了,因而欣然答声:“是!臣另外具折奏请。”
※※※
于是两宫太后带着皇帝和两位公主,由原路启驾回宫,一路上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出警入跸,常在日间,象这样的现象,甚为罕见,因此第二天颇有人议论其事。等一传入宫中,安德海自然要献殷勤去说给慈禧太后听。
她心里当然不高兴,寒着脸问:“倒是些什么人在嚼舌根子啊?”
一问到此,安德海计上心来,说了几个御史和翰林的名字。这些人,慈禧太后是约略知道的,平时常站在恭王那一面。
“不过也就是那几个人。”安德海又说,“别人可不象那些人这么糊涂,都说两宫太后操劳国事,教养皇上,比谁都辛苦!七爷跟五爷,奉请两位太后到府,不过听个戏,这如果算过份,王府里三天两头摆酒或者唱戏,那该怎么说呢?”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那个王府常常摆酒唱戏呢?”
“那个王府都一样。”
慈禧太后有句话在心里盘旋又盘旋,终于问了出来:“六爷呢?”
安德海早在等着她问这句话,随即以毫不经意的语气答道:“六爷不在府里玩儿。”
“在那儿?”
“主子没有听说过?”安德海故意讶异地问,“六爷有个园子。”
“是‘鉴园’吗?”
“就是鉴园,大着哪,在后湖,大小翔凤胡同。鉴园有一宝,宫里连热河行宫算上,全都给比下去了。”
“噢!”慈禧太后越发注意了,“是什么宝啊?”
“好大好大的一面水晶镜子,搁在楼上,镜子里船啊、人啊、水啊,清清楚楚的,简直就是把个后湖搬到六爷园子里去了。”
慈禧太后想象着那镜中的景致,心里说不出的一种酸酸的滋味,同时嘴角现出冷笑,那双凤眼,看上去也格外地往鬓边拉长了。
“又是王府、又是园子,给他‘双俸’可又不肯要,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才够开销?”
“六爷就要了‘亲王双俸’,可也不够开销啊!”安德海慢吞吞地说,“那就不如不要,还落个名儿。”
话中有话,而且所关不细,慈禧太后不免考虑,是开口问他,还是让他自己说?
自然是让他自己说!但这得有个驾驭的方法。略想一想,她说:“你也别听那些人的谣言。”
小小的一条激将之计,就把安德海的话都挤出来了。他把恭王府“提门包充府用”的公开秘密,加油加酱地形容了一遍。事情是有的,当国的恭王,有许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天两头就有的恩赏,那怕是御膳房所装的四样点心,太监奉旨颁到府里,就算一大恩典,必须厚犒使者。因此,恭王常苦财用不足。他的老丈人桂良,出了个主意,把来谒见恭王的官员,赏赐王府门上的“门包”,提出一个成数缴到帐房里,补助王府的开支。这一来,“门包”自然加大了,成为变相的纳贿。
慈禧太后对此原有所闻,现在知道了详情,不住冷笑。快过年了,她在心里想,且摆着,慢慢儿来,总有一天要让恭王知道利害。
这一个年自然过得特别起劲。宫中岁时令节,原有许多热闹好玩的节目,往年丧服未满,大难未除,一概蠲免,这一年可得好好铺张一番了。
安德海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借着过年添新换旧为名,开了长长的一张单子,去找内务府的官员要东西。
单子打开来一看,把内务府的司官吓了一大跳,“我的安二爷,”他苦着脸说,“这差使叫我们怎么当。”
“怎么?是多了不是?”他很轻松地说,“好办得很,你拿笔画一条红杠子,我把单子拿回去跟两位太后交了差,不就没事了吗?”
这明明是拿“大帽子”压人,内务府的司官,不敢答腔,唯有忍气吞声,跟他慢慢儿磨。但一场冗长的谈判,几乎并没有什么结果,安德海口口声声“太后交代的”,所作的让步,非常有限。
承办的司官无可奈何,只能好茶好烟奉承,先把安德海稳住了,然后拿了那张单子去见堂官——内务府大臣明善。
明善也感到为难,但他能作的主,又非司员可比,指示了一个宗旨,凡是库里现成,不必支款购置的,不妨尽量拨给。于是又要先查库帐,正搬出一大堆帐簿与单子上所开列的品目数量在查对时,有个苏拉来报告明善,说恭王来了。
恭王兼领着“管理内务府银库”的差使,实际上等于内务府的第一号权力人物。当明善起身迎接,还未出屋时,他已走上了台阶,从窗户中,一眼望见大批帐簿,便不回自己屋里,一脚跨了进来,却又不问帐簿,只说:“我看见小安子在外面大模大样坐着。他来干什么?”
明善不敢隐瞒,照实答道:“他奉了懿旨,来要过年的东西。已经商量了半天了,商量不通。”
“怎么叫商量不通?”恭王心里已有些冒火了,“他要什么东西?拿单子来我看!”
语气冷峻严厉,明善颇为失悔。他不想得罪安德海,但话已出口,再要为他回护,那是欲盖弥彰,不但没有效果,而且可能会引起恭王的怀疑,把自己牵连在内,太不智了。
于是他把单子送了上去,恭王接在手里一看,脸上越绷越紧,虽未发怒,却比发出怒声更令人畏惧。
“拿‘则例’来!”他说。
各衙门都有“则例”,详细记明本衙门的职掌和办事的程序。内务府的则例中,有太后、皇帝、皇后、妃嫔和皇子、皇女按日、按月、按年所应得到的供给。恭王等把则例拿了来,看着单子一款一款地问,该给的画个圈,不该给的,老实不客气,取笔一杠子把它勾销。这样亲自处理完了,把笔一掷,吩咐明善:“照这个数给!有例不减,无例不兴。你告诉小安子,他再要借事生非,小心他的脑袋!”
明善和他的属官,不敢把恭王的话照实传给安德海听,反倒赔上不少好话。同时看库中有富余的东西,悄悄地又添上些,但是恭王大刀阔斧地删减得太多了,小小的添补,无济于事。
安德海心里虽有些懊悔,顺风旗不该扯得太足,搞出这么一场没趣,可是这丝悔意,一现即没,接下来便是又气、又恨、又着急。
着急的是,第一,在慈禧太后面前交不了差,要东西要不来,显得不会办事;其次是已经在宫里夸下海口,说只要他到一趟内务府,不怕他们不给。而现在呢?依然只是一份任何人都可以要得到的例规,这面子可丢得大了!
这一急非同小可!而且因为恭王还在内务府,他也不敢发牢骚,说气话,只铁青着脸,连连冷笑,把恭王亲自勾过的单子,拿了就走。
刚走出大门,只听得有人在喊:“安二爷,安二爷!”一面喊,一面已走上来拉住了安德海的衣服。
回头一看,是内务府一名打杂的笔帖式,名叫德禄,也算熟人;安德海便皱着眉问:“干吗?”
“知道你今儿不痛快,”德禄陪笑道:“想请安二爷喝一钟。”
“那儿有跟你喝酒的工夫?”
“我知道。不是这会儿。”德禄把声音放低了说:“快到年下了,不弄两子儿,这个年可怎么过呀?”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想了想问道:“什么事儿?费挺大的劲,弄不着几两银子,我可不干。”
“当然不是百儿八十的。也不费劲,只要安二爷你到一到,就有这个数!”说着,伸出一个手指来。
“一百?”
德禄使劲地摇着头,并且矜持地微笑着,仿佛觉得他所见太小似地。
“一吊?”
“对了!”
“一吊”就是一千,只到一到就挣一千两银子,世上那有这样的好事?安德海不由得也摇头。
“安二爷你不信是不是?那也不要紧,今儿晚上咱们‘老地方’见,喝着酒,我细细说给你听,你要觉得不行,就算我没说。反正喝酒消寒,总是个乐子。”
听他的语气,看他的神色,是那种极有把握的泰然,安德海心想:管他呢?且扰他一顿,听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
于是点点头说:“好,今儿晚上,老地方。你要冤我,你看我可饶得了你!”
德禄笑笑不答,安德海也管自己走了。因为有了这一个意外的机会,同时打了一会岔,心里便觉得好过得多。回至长春宫,先不到慈禧太后那里,在宫后自己起坐休息的那间屋子里,找了个小太监来,先打听打听慈禧太后在干些什么?
“主子上‘东边’去了。怕得到晚上才会回来。”
“怎么啦?”
“咦!”那小太监诧异地问道:“怎么,二爷你还不知道吗?
‘东边’娘家的老太太,今儿个没了。“
“啊!我真还不知道。”说着,已把身子站了起来,“我到‘东边’去看看。”
“二爷!”小太监拉住他说,“我还告诉你,老五太爷也差不多了,外面传进来的话,只不过拖日子,拖一天是一天,反正是年里的事。主子直叹气:”好好一个年,都叫丧事给搅了!‘
看样子心里挺不痛快的,你上去可当心点儿!“
明明是一番好意,安德海觉得最后两句话不中听,倒象受了侮辱似的,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骂道:“去你娘的,你可当心一点儿!”
小太监挨了骂,还不知道他的气从何而来?望着他的背影,咬着牙低声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走着瞧吧,总有一天,皇上要你的脑袋!”
安德海却是扬长去了。到了“东边”,刚一踏入绥履殿,便听见哭声,殿外太监、宫女一个个神情哀戚,他也被提醒了,赶紧拉长了脸,悄悄挨近东暖阁。从窗户中望进去,只见慈安太后掩脸大哭,慈禧太后拿着手绢,正在陪泪,两位公主也是眼泪汪汪地,却不断劝慰慈安太后。唯有小皇帝没有掉眼泪,站在一边,怔怔地望着,仿佛还不解出了什么事似地。
这时候内务府大臣明善也已得到消息,赶来照应。太后的寝宫,不得擅入,只在门外候旨,让那里的总管太监进去奏报。
于是慈禧太后出临,就在廊上吩咐,召见明善。
安德海一见这情形,抢步上前,请着安说:“奴才早在这儿伺候了。”
“嗯。”慈禧太后问道:“去过内务府了?”
“是!”
“怎么样啊?”
安德海不便在这时候多说,而且知道她这时也无心细听他的话,所以这样答道:“回头等奴才细细回奏。”
这时明善已奉召而至,跪在院子里听慈禧太后问道:“荣敬公夫人故世了。该怎么办呐?”
慈安太后的父亲,曾任广西右江道的穆扬阿,被追封为“三等承恩公”,谥“荣敬”,所以慈禧太后称慈安太后的母亲为“荣敬公夫人”。太后、皇后的父母去世,该有什么恤典,明善已查了旧例来的,当即把前朝的成例,一一说了给她听。
别的都没有什么,只另拨治丧银两一千两,慈禧太后觉得太少了,“多送点儿行不行呢?”她问。
明善不敢说不行,也不敢说行,怕凡事撙节之际,恭王会责备他慷公帑之慨。所以想了想答道:“那全在皇上的孝心!”
“这样吧,”慈禧太后想了想说,“送三千两好了。广科没有当过什么阔差使,境况也不怎么好。”
“是!”明善答应着。看看没有别的指示,便跪安退了出去。回到内务府立刻通知“广储司”,打了张三千两银子的银票,亲自送给慈安太后的哥哥,袭封承恩公的广科。
在绥履殿的慈禧太后,忽然想起,太后的尊亲病故,皇帝该有优诏。于是招招手把安德海叫来吩咐:“你到军机处去看看,有谁在?”
“是!”安德海问道:“主子在那儿‘叫起’,是养心殿还是这儿?”
“就在这儿好了。”
安德海便又赶到军机处,没有军机大臣,却有值班的军机,他本想把慈禧太后的话,传了下去,但又转念,不如趁此机会先替恭王找点小麻烦!
这样想定了,转身便走,回到绥履殿向慈禧太后禀报:“什么人也没有!”
“奇怪啊!知道这也算一件‘大事’,必有旨意,怎么不见人呢?难道是不知道消息吗?”
“六爷就知道。”安德海极有把握地说。
“怎么呢?”
“六爷在内务府。”安德海说,“奴才打内务府来,亲眼得见。”
这就不对了,慈禧太后有些不平,不论如何,太后是他的嫂子,那怕就是民间,嫂子娘家父母去世,姻亲晚辈也该来慰问一番,看看有什么事可以效劳奔走?这样子不闻不问,未免差点理!
已是对恭王深为不满了,当天晚上又听到安德海的报告,说送到内务府要东西的单子,为恭王丝毫不留情面地大事删减。这一下把多少天来所积在心里的怨恨,化成熊熊的怒火,肝气虽不曾发,却也气得一夜不曾好睡。
第二天起身,自然精神不振,肝火上升,引起了偏头痛,脾气越发不好,迁怒到太监、宫女身上。炉火不旺、茶水不烫,都受了责罚,甚至有个乡音未改的太监,在被问到天气时,说了句“今儿个生冷生冷的”,嫌他“生冷生冷”不中听,也挨了一顿板子。以致于长春宫里的太监、宫女,个个惴惴不安。
这骤然而临的脾气从何而来?安德海心里明白,也暗暗高兴,但他又怕此时发作,变成打草惊蛇,无益有害,得要设法先压一压。
于是在传早膳时,他亲自盛了一碗莲子粥,捧到慈禧太后面前,轻声说道:“主子也犯不着为他生气。只看着好了,三年前不有个样子摆着吗?”
“三年前?”慈禧太后看着他问。
“是!”安德海声音很轻,但相当清晰:“三年前,在热河。”
这是非常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双金镶牙筷放了下来,剔着牙细细在想,想当初制裁肃顺的经过。将及三年半的时间,想到肃顺便会冒火的情形,早就消失了,此刻就象想别人的事那样,极冷静,也看得极清楚,当初那种动辄冲突,公然不满的态度,实在太危险了!如果不是天谴肃顺,叫他骄狂自大,从未认真想过她与恭王联结在一起所能发生的作用,只怕真有不测之祸。
于是她懂得自己该怎么做了。依然扶起筷子,等从从容容把一碗莲子粥吃完,脸色不但变得和缓,而且看上去显得很愉悦似的。
“你到东边去看看!”她向安德海说,“就说我说的,要是今儿精神不好,就不必到养心殿来了。好在今天也没有要紧事。”
果然没有什么要紧事。慈禧太后单独召见恭王和军机大臣,倒是把慈安太后娘家的丧事谈了半天,说起后父封为“三等承恩公”的由来。恭王回明了这个典故:后父封为“承恩公”是雍正年间的事,到了高宗晚年,把这个例封的公爵,定为“三等”,理由是不劳而获的“承恩公”,与栉风沐雨,出生入死,在军功上得来的公爵,不可同日而语。
在说这个典故的同时,恭王附带提到了本朝对于外戚宦官之祸,特加警惕,以及高宗多方裁抑后族的故事。
这些故事虽然说得隐隐约约,不露痕迹,但慈禧太后听入耳中,自然恼在心头,只不过表面一丝不露。不但不露,还显得比平时亲切,絮絮地问起老五太爷的病情,也问起皇帝在书房的功课,甚至还问起各人家中过年的情形和用度。
恭王只当她想要有所赏赐,赶紧拦阻,却不明言,只说财政困难。找到个谈及军务的机会,提高了声音说:“目前新疆甘肃两处,只要粮饷不断,军务一定会有起色。甘肃的协饷,山西负担最重,‘解池’的盐课四十几万,扫数拨归庆阳粮台,另外还有各省的协饷。各省的协饷,亦不尽是甘肃一处,新疆南北两路,乱势猖獗,派兵出关,也要各省筹拨。”
他不自觉地微喟着,“嗳!真是难得很。”
他说难,是筹饷的困难,慈禧太后却故意装作不解,当他是说难以调兵,于是问道:“不是已有定议了吗,派鲍超的‘霆字营’出关?”
“是。”恭王答道,“鲍超所部,原有八千多人,另调川兵四千,再招募步勇、马队,总得要两万人。这笔粮饷,每月就是十几万。臣想由各省自行认定数目,按月如数拨解。”
他根本未说“请旨办理”的话,慈禧太后也就不置可否,含含糊糊地点一点头。
“还有定陵的工程,盛京太庙和福陵的工程,处处要钱!
各省也很为难,唯有精打细算,能省一文就省一文。“
又说到慈禧太后不爱听的话了!不过这一天与往常不同,她觉得不爱听便不作声,不是一个好办法,至少应该问问各省的情形,谁好谁坏,心里也有个数。
因此她说:“各省督抚,官声不一,到底实心办事的有那几个?”
这话大有出入,恭王想了想才回答:“最得力的自然是山西。”
“嗯!听说沈桂芬清廉得很。不过,”慈禧太后说,“这也是山西地方好,没有遭什么兵灾,当然应该多出点儿力。还有呢?”
是问还有什么好督抚,恭王却突然想起了两广总督毛鸿宾和广东巡抚郭嵩焘,心里仍不免生气。毛鸿宾和郭嵩焘,曾捐俸助饷,同时声明,不敢接受任何奖励,事情做得很漂亮,话说得更漂亮,所以恭王与军机大臣商量的结果,依旧“交部从优议叙”,另外前任学政王某捐的银子,则移奖其子弟,以为激劝。
那知上谕一下,毛鸿宾和郭嵩焘奏请仿照王某的例子,所得的“优叙”也移奖其子弟。这一下,不但显得他们以前的漂亮话,言不由衷,而且是变相的为其子弟捐官。恭王一时发了大爷脾气,拍桌大骂:“谁希罕他们那几个臭钱,还了给他们!”当然,不光是“发还”,毛郭二人以“所见甚为卑陋”和“不知大体”的理由,“交部议处”。
吏部已经议定,尚未奏报,恭王忽然想起,特为在这时先作面奏。
吏部拟的处分是,照“不应重私罪例,降三级调用,无庸查级纪议抵”。这就是说平时有“加级”和“纪录”的奖励,可以抵销而不准抵销。
等恭王陈奏了这个拟议,慈禧太后心想,降三级调用,则两广总督和广东巡抚便都要开缺,也许恭王夹袋中有人在图谋这两个肥缺,所以借故排挤。偏要教他不能如愿!
于是她说:“郭嵩焘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虽跟肃顺有往来,可不是肃顺一党,前两年在两淮整顿盐务,很有点儿劳绩,在广东跟英国人打交道,也亏他肯争。”
说到这里,她看着恭王没有再说下去。这不赞成如此处分郭嵩焘的态度,是很显然的。恭王原也很欣赏郭嵩焘是个洋务人才,所以退让一步,应声:“是!”
“毛鸿宾这个人怎么样呢?”
“这个人,才具不怎么样。”恭王答道:“听说他在广东,官声也不好。”
“他是什么出身?”
“道光十八年的翰林。”
“那不是宝鋆的同年吗?”慈禧太后打断了他的话,直接向宝鋆垂询,“你这个同年,居官如何?”
宝鋆不能不出班回奏,毛鸿宾是山东人,凭借湘军大老起家,为人实在不堪当封疆之任,但既为同年,不便说他的坏话,只好这样答道:“臣与毛鸿宾虽是同年,平素不大往来。曾国藩也是道光十八年戊戌正科出身,毛鸿宾跟他拜过把子,常在一起。”
“跟曾国藩一起的人,大概错不到那儿去。”慈禧太后很容易地否定了恭王的本意,“不过处分当然该有,我看:改为革职留任吧!”
“革职留任”只须遇到机会,或者国家的庆典,大沛恩纶,或者本人的劳绩,照例议叙,一道上谕便可消除处分,丝毫无恙。倘是降三级调用,从一品的总督,外用则降为掌理一省司法的臬司,内调则为“三品京堂”,也只有通政使,大理寺正卿这少数几个缺好补,那时再要爬到原来的位子,可就得要大费气力,所以轻重出入之间,关系甚大。但有“革职”的字样,也算“严谴”,恭王没有理由坚持非降调不可,只好遵旨办理。
退朝以后,慈禧太后回想经过,十分得意。同时也有了极深的领悟,话要说在前面,才不致受制于人,以太后的地位,就算稍微过份些,臣下也一定勉强依从,如果有人反对,一定要在他们把反对的话说出口以前,便设法消弭。这个方法就是象这天利用宝鋆那样,以甲制乙,以乙制丙。每个人都有爱憎好恶,可以用他人所憎攻自己所恶,也可以用他人所爱成自己所好,只在自己细心体察,善为运用,一定可以左右逢源,无往不利。
此刻她才真正了解了“政柄操之自上”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叫“政柄”?就是进退刑赏的大权。钱,诚然在别人手里,不容易要得到,但只要用人的权在自己手里就行了!要用自己没有主张,唯命是听的人,那一来要什么有什么,岂仅止于钱而已?
如果恭王不听话,就让他退出军机,找肯听话的人来。他决不会比肃顺更难对付。她这样在想。
十三
德禄的约会,安德海不曾忘记,但一则是真抽不出空,二则也要摆摆架子,所以那天说定以后,结果让德禄白等了一晚上。第二次再有机会遇到他,已是腊月十几的事了。
“我的安二大爷,你冤得我好苦!今儿个让我逮住,可不放你了!”
德禄当时拉住他,就要找地方去细谈。安德海奉了懿旨到内务府来办事,那有功夫跟他纠缠?说好说歹,赌神罚咒,一准这天夜里赴约,德禄才肯放手。
这一次他未再爽约,倒不是想补救信用,是看德禄如此认真,可见得他所说的“弄几两银子过年”的话,不是胡扯。而且,看样子要弄这几两银子,还非自己出面不可。看钱的份上,且走这一遭。
一到起更,六宫下钥,安德海便趁这空档,向属下的太监,悄悄嘱咐了一番,从后门溜出长春宫,迤逦而至内务府后身,西华门以北的地方。那里有一排平房,作为内务府堆积无用杂物,以及吏役值班食宿之处,西六宫的太监也常在那里聚会消遣。等他推进门去,只见屋里生着好大一个火盆,桌上有酒有菜,还有几个素来跟他接近的太监和内务府的笔帖式,散坐在四周。一见他到,纷纷起身招呼,看样子是专等他一个,安德海心里欢喜,对德禄的词色便大不相同了。
“来吧,来吧!喝着,聊着!”安德海一面说,一面把腿一抬,老实不客气高踞上座,顺手把帽子摘了下来,往旁边一伸,有人巴结他,慌忙接了过去,放在帽架上。
这算是做太监的,一天最轻松的一刻,但得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资格在宫门下钥之后,到这里来喝喝酒,聊聊天,推几方牌九,掷两把骰子。可是也不能太肆无忌惮,闹出事来,处分极重。
这天因为有事谈,不赌钱。起初谈的也不是“正事”,想到那里,聊到那里,真正是“言不及义”。这不尽关乎太监的智识,而是他们的秉性与常人不同,天生就欢喜谈人的阴私,最通行的话题是谈宫女,谁跟谁为了一只猫吵架,谁偷了谁一盒胭脂,谁脸上长了疙瘩,甚至于谁的月经不调,谈来无不津津有味。若是那个宫女认了那个太监做“干哥哥”,更是一件谈不完的新闻。
就这样胡言乱语耗了有个把时辰,德禄向安德海使了个眼色,趁大家正在谈放出宫去的双喜,特为进宫来叩见慈安太后,谈得十分起劲时,两个人一先一后,溜了出来,在廊上密语。
“有个土财主,也不怎么有钱,想弄一张太后赏的‘福’字,肯出四十两银子。”
“就为这个啊?”安德海讶然相问,毫不掩饰他的失望的态度。
“这不相干!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算了。”
“不是不能办。”安德海说,“我不少这四十两银子花。”
“那就说正经的吧!”
德禄所说的“正经”事,是为人图谋开复处分。有个姓赵的候补知县,在咸丰九年分发江苏,奉委办理厘捐,第二年闰三月,洪军十余万猛扑“江南大营”,官军四路受敌,提督张国梁力战不支,与钦差大臣和春退保丹阳,在城外遇敌,官军因为欠饷缘故,士气不振,一战而溃,张国梁策马渡河,死于水中。和春夺围走常州,督兵迎战受了重伤,死在无锡浒墅关。
“江南大营”就此瓦解,常州、苏州,相继沦陷,于是由苏而浙,东南糜烂。地方官吏死的死,逃的逃,倒霉的自然不少,但也有混水摸鱼,就此发了财的,那姓赵的候补知县,就是其中之一。
办厘捐并无守土之责,姓赵的原可到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的“安庆大营”去报到,听候差遣。只以他原有一件勒索商民的案子在查办之中,同时还有十几万银子的厘捐,未曾解缴,所以不敢露面。等江南的战局告一段落,曾国藩与新任江苏巡抚薛焕,清查官吏军民殉难逃散的实况,那姓赵的经人指证,携带了大笔税款,逃往上海,于是被列入“一体缉拿,归案讯办”的名单之内。可是在上海,在他的原籍,都不曾抓到这个人。
“你知道他逃到那儿去了?”德禄说:“嗨!就逃在京里。
你说他胆子大不大?“
“这小子挺聪明。他逃对了!”安德海点点头,颇为欣赏其人,“天子脚底下,红顶子得拿箩筐装,谁会把这么个人看在眼里,去打听他的底细?不是逃对了吗?”
“对了,这小子是聪明。他看这半年,好些个受了处分的,都开复了,他也想销销案,出出头,然后再花上一两万银子,捐个‘大八成花样’,新班‘遇缺先补’,弄个实缺的县太爷玩儿玩儿。”德禄紧接着又说,“二爷,这小子手里颇有几文,找上了咱们哥儿,不是‘肥猪拱门’吗?”
“嗯。你说,怎么样?”
“能把他弄得销了案,他肯出这个数。”德禄放低了声音说,伸出来两个手指。
“两万?”
“两万。”德禄说:“二爷,办成了你使一半,我们这面还有几个经手的,一起分一半。”
一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安德海怦然心动!但是这几年他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对这些情况已颇有了解,心里在想,当时的两江总督何桂清,已经因失地潜逃,砍了脑袋,江苏巡抚徐有壬早就殉了难,能够出面替姓赵的说话的人,一个都没有,这就难以措手了。
“他打过仗没有?”安德海问,如果打过仗,有统兵大员为他补叙战功,奏保开复,事情也好办些。
“没有。从没有打过仗。”
“那……,”安德海突然灵机一动,“吴棠一直在江苏办‘江北粮台’,那跟办厘捐的可以扯得上关系,吴棠的面子好大好大的,能让他给上个折子,一定管用。”
德禄苦笑了:“第一个要抓那姓赵的,就是吴棠。”
“这可难了!”安德海使劲摇着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不管它了,揭过这一篇儿去,没有办法也能挣他一吊银子。”
“噢!”安德海诧异,“有这么好的事?”
于是德禄又说了第二个计划。这就完全是骗局了!德禄也跟人请教过,知道开复处分这一层,不容易办到,所以对安德海并未存着多大的希望。刚才只不过把前因后果谈一谈,倘或安德海能办得到,自然最好,办不到再讲第二个计划也不迟。这个计划非安德海不可,而且他也一定办得到。
“现在外面都知道,西边的太后掌权,也都知道你安二爷是西太后面前,一等一的大红人。”
“好了!好了!不用瞎恭维人!”安德海其词若有憾地挥着手说:“谈正经的吧!”
德禄尚未开口,只觉眼前一亮,门帘掀开,有人走出来大声说道:“怎么回事?我们酒都喝完了,你们还没有聊完?
来,来,我做宝,来押两把。“
“不行!”德禄答道,“你们玩儿去吧,我跟安二爷还有事要谈。”
“有事要谈,也何妨到屋子里来?外面挺冷的。”
不说还好,一说果然觉得脚都冻麻了。好在别人要赌钱,不会注意他们谈话,德禄和安德海便进屋来,就着剩酒残肴,继续密议。
德禄能从姓赵的那里,兜揽上这笔买卖,就因为有安德海这条路子,而姓赵的并不怀疑安德海的神通,却怀疑德禄是不是走得通安德海的路子?所以只要证明了这一点,姓赵的便会上钩。
“二爷!”德禄说明了经过,问一句:“你看怎么样?”
安德海把事情弄清楚了,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唯有一层顾虑,“拿了他的钱,事情没有办成,他不会闹吗?”他说,“这一闹出来,可不是好玩儿的事。”
“你放心,他不敢!他是一个‘黑人’,一闹,他自己先倒霉。再说,咱们用他的钱也不多,他这个哑巴亏吃得起!”
“嗯,嗯!”这一下提醒了安德海,别有会意,但在德禄面前,决不肯说破,简简单单答了一个字:“行!”
“那么,二爷你那一天有空,说个日子,我好让他请客。”
“请客不必了。后天下午,我到一到,照个面儿就得走。
那一天我要上珠宝市。“
“上珠宝市干吗?”
“上头有几件首饰,在那儿改镶,约了后天取。”
“好极了!”德禄高兴异常,“二爷,事儿准成了!你先上珠宝市,取了首饰就到我家来。”
事情说停当了,安德海不肯虚耗工夫,忙着要睡一会,好趁宫门刚开,就回长春宫去当差。可是心里是这样打算,歪在里间的一张炕床上,却是怎么样也睡不着;他是在想着那一万两银子!倘或不是恭王掌权,凭自己在慈禧太后面前的“面子”,这样的事一定办得成功。而现在,就算“上头”给面子答应了,依然无用,因为恭王那一关,必定闯不过去。
安德海越想越不服气,但又无可如何,只好强自为自己解劝:恭王的人缘不好,老是得罪慈禧太后,风光的日子想来也不久了,且等着看他的。
抛开了恭王,又想自己,瞻前望后,忽然兴起一种百事无味,做人不知为了什么的感想。他在想:妻财子禄,第一样就落空!虽听说过,有些太监照样娶了妻妾,那也不过镜花水月的虚好看,不如没有倒还少些折磨。他又在想:也不知从前是谁发明了太监这么个“人”?这个混帐小子!他在心里毒骂:活着就该千刀万剐,死了一定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头一天晚上万念俱灰,第二天早晨却又精神抖擞,把夜来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等两宫太后退了朝,在长春宫伺候着传过中膳,慈禧太后问道:“我的月例关来了没有?”
“早关来了,还有年下分外的一千两银子,都收了帐了。”
“你到方家园去一趟。”
这是她对娘家又有赏赐。安德海最乐于当这种差,可以借此机会在外面散散心,办一办自己的事,同时打听些消息来报告,博得慈禧太后的欢心。但年下杂务甚多,这一天到了方家园,第二天又要出宫到珠宝市,再赴德禄之约,耽误的时间太多,不如并在一起办,岂不省事?
既然如此,又不如索性回一趟家。他想定了主意,等慈禧太后把赏赐的银两、衣饰、食物等等打发下来,便即说道:“跟主子回话,送去改镶的首饰,原约了明儿取,也许今天就好了,奴才顺便去看一看,把它取了回来,也省得明儿再走一趟。”
“好啊。”
“要是今儿还没有好,奴才就在那儿坐催,让他们连夜赶工,明儿一早,奴才带回来。”
“你说在那儿坐催,是在那儿坐一夜吗?”
安德海话里玩弄的花样,又让她捉住了,赶紧跪下来答道:“快过年了,奴才家里有些个帐要料理,原想请主子赏一天假,看宫里事儿多,不敢开口。今儿奉旨办事,奴才求主子准奴才抽个空儿回家看一看。”
“那自然可以。你要请假回家,那一次我没有准你?为什么要撒谎?”慈禧太后骂道:“下贱东西,滚吧!”
安德海一向以为挨“主子”的骂,是看得起他的表示,所以高高兴兴地磕了头。一面派人挑了东西,先到敬事房领了携物出宫的牌票,一面又通知德禄,把约会的日期,提前一天,并且说明了要到德禄家吃晚饭。
坐车出宫先到方家园,把慈禧太后的赏赐,一一交代清楚,遣回了跟去的小太监和苏拉,然后赶到珠宝市。慈禧太后讨厌绿的颜色,因为通常嫡室穿红,侧室着绿,所以绿色在她成为忌讳,所有镶翡翠的首饰,都改镶红宝石,却又嫌内务府的工匠,墨守陈规,变不出新样,特意命安德海拿到外面来镶。宫里的委任,又是御用的珍饰,珠宝铺一点不敢马虎,早已赶办完工,安德海一去就取到了手,工价到内务府去领,二八回扣却先上了他的腰包。
由珠宝市到德禄家并不远,安德海散着步就走到了。进胡同不远,遥遥望见德禄在迎候,彼此目视招呼,德禄快步迎了上来,极高兴地说:“好极了,好极了!我就怕你来得晚了费手脚。”
“怎么回事?”
德禄朝他头上望了一下,低声答道:“我给你预备了一枝花翎。”
安德海会意,是要叫他装得阔些。装穷非本心所愿,或者不容易,装阔在他来说,是不必费心的,肚子里装满了说出来可以摆阔的珍闻轶事,随便谈几件就能把人唬倒。
一到德禄家,就闻见一股油漆味道,大厅刚刚修过,新办了一张红木大炕床,墙上一面是张大壁画,画的一株枫树,树下系一匹白马,树上有只猴子,正伸下长臂,在撩拨那匹白马,角上题了四个大字“马上封侯”。这面墙上是四张条幅,真草隶篆四幅字,上款题的是“禄翁大兄大人法正”,下款署名:潘祖荫、许彭寿、李文田、孙诒经。
“乖乖!”安德海做个鬼脸,指着墙上说:“这都是顶儿尖儿的名翰林,三个在南书房,一个是左副都御史,这四条字,名贵得很呐!靠得住吗?”
德禄脸一红:“我那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厂甸的荣胖子给我找来的。一共才花了八两银子。”
“不贵。”安德海笑一笑,“只怕是冲那姓赵的小子,赶着办来的吧?”
德禄也报以一笑,领着他到了“书房”,从抽斗里取出一枝花翎,替他把暖帽上的蓝翎换了下来。又取一面镜子照着,“伺候”安德海“升冠”。太监戴花翎,连安德海自己都觉得好笑,但关起门来,不怕有人看见,只要能把姓赵的唬住就行了。
“姓赵的什么时候来?”
“还有一会儿。”德禄答道,“我特意叫他晚一点儿来,咱们俩好先商量商量。”
“对了!我该谈些什么啊?”
“那还用我说吗?反正一句话,要叫他相信,天大的事,只要钱花够了就有办法。”
话中有了漏洞,安德海赶紧问道:“他倒是预备花多少钱呐?”
“我不早说过了,要真能办成了,他肯出二万。现在,只好先叫他付一成定,也只能用他这么点儿钱,心太狠了会出事。”
安德海不甚相信他的话,但此时也无从究诘,心里想,先不管它,把一千两银子弄到了手再说。倘或德禄有不尽不实之处,随后再跟他算帐。还有姓赵的是个“黑人”,看情形另外可以设法敲一笔。这件“买卖”,油水甚厚,值得好好花些心思在上面。
“安二爷!”德禄问道:“明儿把银子拿到了,我打一张锒票,送到府上,还是等你来取?”
“我到内务府找你去好了。”安德海又问:“这姓赵的住在那儿?”
“啊!住得可远着呐。”德禄顾而言他地说,“安二爷,你坐会儿,我到外面去看看。”
两个人都是“狠人”,一个想探出了姓赵的住处,好直接打交道,一个猜到了心思,偏不肯说。这一下安德海越发怀疑,认定了德禄另有花样。
坐不多久,听得脚步声响,抬眼望去,只见德禄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走了进来,那自然是姓赵的。他生得极粗浊,青衣小帽,外套一件玄色摹本缎的羊皮坎肩,那样子就象油盐店管帐的,怎么样看,也不象能拿出两万银子来打点官事的人。
推门进来,德禄为姓赵的引见:“这位是长春宫的安总管。”
“安总管!”姓赵的异常恭敬,请个安说:“你老栽培。”
“不敢,不敢!”安德海大刺刺地,只拱拱手就算还了礼,接着转脸来问德禄:“这位怎么称呼?”
“姓赵,行四,赵四爷。”
“喔,赵四爷。台甫是那两个字?”
“不敢,不敢!”不知是他有意不说,还是听不懂“台甫”这两个字,只说,“安总管叫我赵四好了。”
安德海作了个暧昧的微笑,转脸对德禄说道:“你说赵四爷有件什么事来着,得要我给递句话,自己人不必客气,就说吧!”
“不忙,不忙,咱们喝着聊着。”
于是就在德禄的“书房”里,搭开一张方桌,上菜喝酒。安德海上坐,德禄和赵四左右相陪,敬过两巡酒,德禄开始为他吹嘘。
“赵四爷,今儿算是你运气好,也是安总管赏我一个面子,才能把他请了来。”他向赵四说,“你从没有到宫里去过,那知道安总管在里头那个忙呀,简直要找他说句话都难。我说,安总管,”转过脸来,他向安德海努一努嘴,“你让赵四爷开开眼!”
安德海会意,矜持地笑道:“能拿到外面来拾掇的,还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罢,拿来给赵四爷瞧瞧吧!”
于是德禄去把安德海带来的那个布包捧了过来,打开来,里面是个黄缎包袱,包着个紫檀嵌螺甸的首饰盒,大盒子里又是许多小锦盒,安德海一一把它揭开,宝光耀眼,美不胜收。赵四脸上,顿时有了肃然起敬的神色。
“请教安总管?”赵四指着一盒翡翠说:“这全是上好的玻璃翠,怎么,一块没有用上?”
“我们太后不爱绿颜色的东西。”
“喔,为什么呢?”
“这……”安德海又是一个矜持的微笑,“这可不便跟你说了。”
“宫里有许多机密,连我们在内廷当差的都不知道。”德禄向赵四凑过脸去,放低了声音,显得极郑重似地,“赵四爷,你回头听安总管跟你说说两宫太后跟皇上的事,不过,你可得有点儿分寸,别在外面多说,那可不是好玩儿的事。”
“是,是!”赵四拚命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于是由德禄穿针引线,很巧妙自然地让安德海得以大谈官闱秘辛。一开始就很成功,因为谈的是肃顺的往事,安德海是身历其境,而且发生过作用的人。谈到与慈安太后的心腹宫女双喜,合演“苦肉计”那一段,连德禄在内务府多年,也还是初闻,所以停杯不饮,聚精会神地倾听。这样一衬托,越发显出安德府的“权威”。赵四大为兴奋,自以为找到了一条最靠得住的路子。
“你看!”等他谈得告一段落,德禄指着放在茶几上的暖帽,对赵四说,“就为了安总管立下这么一件大功,恭王面奏两宫太后,赏了咱们安二爷一支花翎。”
转眼望去,金翠翎羽中,灿然一“眼”,花翎比蓝翎不知好看多少倍!赵四做过官,知道它的身分,对安德海越发仰之弥高了。
“这也不过虚好看!不掌实权,什么也没有用。”安德海说,“譬如两位太后吧,不管是口头上,还是字面上,东边的那位太后一定在前,可是,谁也不怕她。”
“外面都这么说,实权在西太后手里。我就不明白了,”赵四问道,“东太后难道就那么老实?真个一点儿都不管?”
“也要管得了才行啊!”
赵四对这句话非常重视,因为祛除了他心中的一个疑团,怕两宫太后中慈禧太后毕竟是“西边”的,凡事落后一步,外面的传说,不尽可信。现在听安德海的解释,是慈安太后根本就管不了事,那就只从这条路子上下功夫就是了。
于是谈到正文,但以不是什么光采的事,所以提到他在江苏的情形,吞吞吐吐,不能畅所欲言。好在有德禄作必要的补充。而安德海亦根本未打算替他从“正路”上去办,所以就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必去多问,唯唯然装作已懂了的样子,才得略减赵四所感到的,不能毕其词的为难。
“你老哥的事儿,我算是明白了。麻烦是有点麻烦,不过……。”
安德海故意顿住,让德禄去接下文:四目相视,会心不远,该接话的人便说:“不过,总有办法好想是不是?”
“走着瞧吧!”安德海说,“反正我有多大能耐,你总也知道。”
德禄点点头,装得面有喜色,却故意转脸看着赵四,递过去的那个表情是:事情成了!等赵四点了头,答以笑意,他才向安德海使个眼色:“请到这面来,咱们说句话。”
两人站起身来,在远处的椅子上坐下,隔着一张茶几,把头凑在一起,低声密语。在赵四看,他们是在为他筹划路子,其实全不是那回事。
“看样子,这小子是死心塌地了。”德禄问道,“你看,我该怎么跟他说?”
这一问,安德海不免发愣,他原以为德禄早已想好一套话,只不过叫自己出面装一装幌子,谁知临时问计,这倒把人难住了。
“我倒有个主意,”德禄的声音越发低了,“就说走的曹大人的路子,你看行不行?”
“曹大人”是指曹毓瑛。安德海心想,要让赵四心甘情愿地捧银子出来,自然得要个有名望、有实力的人作号召,假借军机大臣的名义,当然最好,就怕风声传到曹毓瑛耳朵里,必然追究,那时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因此,他摇摇头说:“不妥,不妥!”
既然别人的办法不妥,那自己得拿出办法来!德禄心里的这个意思,在他的沉默中就充分表示了。安德海心里有数,骨碌碌转着眼珠,苦苦思索要找个能叫赵四相信,却又无可对证真假,能为自己脱卸责任的人。
“有了!”他终于想到,情不自禁地一拍茶几,大声叫了出来,惹得赵四格外瞩目。
看到他渴望得到结果的眼色,德禄扬一扬手笑道:“你先别忙,等我听听咱们安二爷的高招。”
“是这一个人,”安德海举手遮着嘴唇说,“吴棠!你就这么跟他说,他这个案子要从吴棠那儿报上来,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吴棠不是正跟他作对吗?不要紧,有我。吴棠常从清江浦派亲信来给我们太后进东西,归我接头,太后有话给吴棠,也是我传给来人,让他带回去。个把候补知县开复处分,事儿太小了,算不了什么!”
一面听,德禄已忍不住一面浮露了笑容。当下回到席面上,把安德海的话,照样说了给赵四听,唯一的改动,是把“吴棠”称作“漕运总督吴大人”。
赵四一听这话,又兴奋又忧虑。兴奋的是,这样办等于有慈禧太后仗腰,真正是“天大的面子”;忧虑的是,这一来把行踪泄漏了出去,而吴棠是恨极自己的人,万一指名索捕,岂非惹火烧身?
看他迟迟不语,德禄倒奇怪了,“怎么样,赵四爷?”他忍不住催问。
“我是怕,怕吴大人知道了,会不会行文到顺天府衙门。”
“这什么话?”安德海脸色一沉,似乎生了极大的气,“是太后的面子不够,还是不相信我?”
太后的面子是一定够的,只要交代下去,吴棠不敢不遵,就怕安德海没有那么大面子,所传的话,吴棠不相信出于太后之口,这是很明白的道理。德禄便埋怨赵四,赵四便急忙赔罪。而经过这一番做作,赵四的疑虑反倒消失了。
“那么,”等安德海气平,赵四看着德禄问道:“总该……。”
“我知道,我知道。”德禄乱以他语,“咱们回头谈。”
过了第二天下午,安德海抽个空到内务府,德禄把他邀到僻处,递给他一个封套,里面是一张银票,他略微抽出来瞄了一眼,不多也不少:一千两整。
“我是这么跟他说的,”德禄低声说道:“安总管不要钱,军机处先要铺排一下,不然,就吴棠的奏折来了,照例批驳,太后也不能为一个候补知县扫军机大臣的面子。”
安德海始终有这样一个成见,认为德禄从赵四那里拿的钱,决不止二千两,现在听他又搬出军机处的招牌,这个地方岂是二千两银子所铺排得了的?越发可见自己的看法不错。不过他也知道,即令直言说破,德禄也决不肯承认,徒然伤感情而已!这样,就只好旁敲侧击来套他的底细了。
他的心思极快,念头转定,随即问道:“两千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那小子总有一番话要说吧?”
“还就是以前那些个话,把他身子洗干净了,出两万银子。”说着,德禄把一个“节略”递了给他。
“那么两千就是一成。”安德海紧接着说,“这算是咱们收他的‘定钱’?”
“不是,不是!”德禄很得意地笑道,“这两千是额外的。我跟他说,这不算正项,马上过年了,得先送年礼。他问要多少钱?我说两千,他就给了两千。”
钱来得容易呀!安德海心里在想,那赵四的荷包跟他的人一样,肥得很,只弄他一千银子,实在不能甘心。不管它,他对自己说:先把网撒出去再作道理。
于是他问德禄:“你可知道吴棠的事儿?”
“怎么不知道?有西太后就有他,好比有西太后就有你安二爷一样。”
“你知道就好,我告诉你吧,吴棠快当总督了。”
“他本来就是漕运总督嘛!”
“我是说有正式地盘儿的总督。我看……,”他想了想说,“多半还是两广。毛鸿宾差不多了。”
“喔!”德禄不解地问,“吴棠调了两广怎么样呢?”
安德海把早想好了的一句话,放着不说,作出郑重考虑的神气,好半天,仿佛下定了决心,很有把握地说:“你跟他说,如果他想到广东去补个实缺,连开复处分在内,一共叫他拿三万银子来。我全包了。”
德禄一听这话,再看一看他的脸色,不由得又惊又喜:“安二爷,你,你真能办成?”
“你不信就等着瞧!”
“我信,我信。就这么说了。明天就有回话。”
话是说出去了,安德海回来想一想,事情也真的大可以办得。吴棠在江苏的官声,好不到那里去,常有人告他的状,那些劾奏的折子,往往留中不发,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如果能让吴棠知道,他的官运亨通,虽由于慈禧太后的特加眷顾,却也因为有人帮着他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好话,帮着他凡事遮盖,这一来,吴棠必存着感激图报之心,自己为赵四说话就有效用了。
这算是安德海自己琢磨出来的,“交通外官”的诀窍。想到就办,第一步是到内奏事处查档,把历年来参劾吴棠的奏折,都摘录了事由,或“留”或“交”,一一说明。“留”是留中,不必再问,“交”是交到了军机处,自然还有下文,得要往下再查。好在“交”的不多,很快地都查明白了。
这时德禄也有了回话,赵四愿意照办,但银子一时还凑不齐,好在等托好了吴棠,奏报到京,一来一往也得一两个月的工夫,到那时一定筹足了数目送上来,不会耽误。安德海心里明白,这是托词,赵四要等有了真凭实据,才肯付款。照这样看,就全在自己了,有办法,还有上万的银子进帐,否则就只是这一千两。
过年只有半个月了,快到“封印”的那几天,大小衙门,无不格外忙碌。各省的专差,也络绎到京,年下的“公事”与平日不同,第一样是“进贡”,都归内务府接头;第二样是“送节礼”,王公大臣的府第,特别是恭王府,真个其门如市,大致各省凡是要进贡的特产,恭王那里照样有一份;第三样是“送炭敬”,翰林、御史,不管事的各部司员,那些穷京官,全靠各省督抚司道,按时脂润,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数目不一,看各人的力量、身分、交情而定。最阔的是闽浙总督左宗棠送工部右侍郎潘祖荫的“炭敬”,每年照例一千两,这因为当年官文参劾骆秉章“一官两印”,左宗棠获罪,是潘祖荫所力救的缘故。
当然,还有些馈赠,近乎贿赂,或者另有作用,赠者受者都讳言其事的,吴棠就是这样。为了报答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逢年过节,必有上万银子送到方家园“照公府”。巧得很,他派的差官到方家园时,恰好安德海在那里“传懿旨”,一谈起来,那差官自然知道慈禧太后面前有这么个得宠的太监,顿时肃然起敬,说了许多恭维仰慕的话。
安得海觉得这意外的邂逅,也有不巧的地方。如果事先知道有这么个差官到京,可以经过德禄的安排,装一番场面,使他望之俨然,说话就比较显得有力量。现在凭空要把自己的架子装点起来,倒是件不容易的事。
因此,他一面听那差官在恭维,一面在心里转念头,想来想去总觉得先要用个什么手段,把他唬住了,下面的戏才好唱。
于是他先按兵不动,甚至连那差官的住处都不问。等从方家园回宫,他在路上想好了一条移花接木之计,他告诉慈禧太后,说吴棠的差官遇见了他,异常高兴,那人正不知如何来找他。
“找你干什么”慈禧太后讶然相问。
“也不是他找奴才,是吴棠有一番孝心要上达,叫他找着了奴才转奏给主子听。”
“喔,”慈禧太后很感兴趣地问:“吴棠有什么话?”
“吴棠说,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不知怎么样报答?除了照例的贡品以外,太后想吃点儿什么,用点儿什么,尽管吩咐下去,他尽心尽力办了来孝敬太后。”
“难为他,算是个有良心的。”
就这一句话,不能达成他的效用,所以安德海便怂恿着说:“难得他这番孝心,主子倒不可埋没了他。”
慈禧太后想了想,随口说了句:“‘苏绣’不是挺有名的吗?看有新样儿的衣料没有?”
“是!奴才马上传旨给他。”
有了太后的这一句话,安德海便是“口衔天宪”了!按着规矩来办,先到敬事房传旨“记档”,接着派一个苏拉到内务府通知,传唤漕运总督衙门的差官,第二天一早到隆宗门前来听宣懿旨。
那是“官面”上的一套,另外他还有一套。找到德禄,悄悄嘱咐,要他设法把那传唤的差使讨了下来。这件事不难,德禄回到内务府,不须禀明司官,找着被派去传唤的同事,私底下就把那个差使讨过来了。
到了兵部街提塘公所,寻着那名差官,德禄交代了公事,那差官大为紧张,“请教,”他问,“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德禄歉意地摇摇头:“那可谁也不知道了。再老实说一句吧,这种事儿,我们内务府也是第一次遇见。那当然是因为‘上头’对你们吴大人,另眼看待的缘故。”
“是,是!”听得这句话,那差官放了一半的心,为了想多打听些内廷的情形,他跟德禄大套交情,彼此通了姓名、职衔,这差官自道姓吴,是个漕标的记名守备。
德禄也是有意结纳,出以诚恳谦虚的态度,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他为吴守备说了许多宫内的规矩礼节,附带也大捧了安德海一番,说慈禧太后对他,言听计从,最后还加了句:
“什么事儿你只听他的,准没有错!”
吴守备自然深深受教。第二天一大早到内务府,由德禄领着,到了隆宗门外,找间僻静的朝房,德禄把他一安顿下来就先走了。殿阁巍巍,气象森严,吴守备第一次深入大内,怕错了规矩,一步不敢乱走。这样等了有个把时辰,不见德禄来招呼,心里正焦灼不安时,一个拖着蓝翎的侍卫走了进来,神色凛然地扬着脸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漕运总督衙门的差官,来听宣懿旨。”
“谁带你进来的?”
“内务府的德禄德老爷。”
“德禄?”那侍卫皱着眉,斜着眼想了想:“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是,是,安总管派人来通知的,说到这儿来等。”
“喔,喔,”脸色和声音马上不同了,“原来是安总管,那就不错了。你等着吧,他的事儿多,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来。”
说完,那侍卫管自己走了。吴守备算是又长了一层见识,原来安德海在宫里有这么大的气派!这个长得象个小旦似的太监,真正不可以貌相。
这样又等了好一会,终于把安德海等到了。他是由德禄陪着来的,吴守备一眼瞥见,慌忙迎了出去,远远地就垂手肃立,等他走近了,亲热而恭敬地叫一声:“安总管!”
“喔,原来是你。”安德海看着他点一点头,管自己走了进去,往上一站,说一声:“有懿旨!”
吴守备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也不明了这方面的仪注,心里不免着慌,便有些手足无措的神气,德禄赶紧在他身边提了一句:“得跪下接旨!”
等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安德海不徐不疾地说道:“奉慈禧皇太后懿旨:着漕运总督吴棠,采办苏绣新样衣料进呈。钦此。”念完了又说一句:“你起来吧。”
吴守备不胜迷惘,站起身来把安德海口传的旨意,回想了一遍,开口问道:“请安总管的示下,太后要些什么样的苏绣衣料?”
“那可不知道了!”安德海慢吞吞地,撇足了京腔,“上头交代的就这一句话,你回去告诉你们大帅,让他瞧着办吧!”
说完,甩着衣袖,扬长而去。
吴守备望着他的背影发愣,想上去拉住他问个明白,却又不敢。回过头来一见德禄,不由得哭丧了脸,“我的德大爷,你看这差使怎么办?”他微顿着足说,“也不知道要什么花样,什么颜色,什么料子?还有,到底是要多少呢?不问明白了,我回去跟我们大帅怎么交代?”
“你别急,你别急!”德禄拍着他的背安慰,想了想,作出济人于危的慷慨神情:“你等着,我替你去问一问。”
这一下,吴守备真个从心底生出感激,一揖到地:“德大爷,你算是积了一场阴德。”
德禄谦虚地笑了笑,匆匆离去。这样又等了有半个时辰,才见他回来,招一招手,等他走了过去,便一路出宫,一路低语。
“安总管的话也不错,传旨向来就是这个样,上面怎么说,怎么照传,多一句,少一句,将来办事走了样,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不过……。”
德禄是有意顿住,吴守备便急急追问:“不过怎么样?德大爷,你老多开导。”
“太后的意思,安总管当然知道。不过,在御前当差,第一就是要肚子里藏得住话,不然,太后怎么会相信?怎么会言听计从呢?”
“是,是!”吴守备欣然附和。他心里在想,只要安德海能知道太后的意思,事情就好办了,且先听德禄说下去,再作道理。
“安总管说,上头对你们大帅另眼看待,除了多少年以前,雪中送炭的那一档子事儿以外,当然还有别的道理,也有许多话想要叫你们大帅知道,可就是一样,得要见人说话。”
“请问,怎么叫见人说话?”吴守备问道,“难不成是说,非我们大帅到京里来了,安总管才能说吗?”
“这倒也不是。”德禄迟疑了一会才说,“老实告诉你吧,安总管是不知道你老哥的身分,不敢跟你说。”
“那,那……。”吴守备颇有受了侮辱的感觉,却又不知如何辩白以及表示自己的不满?所以讷讷然不能毕其词。
“这不是安总管看不起你老哥。”德禄暗中开导他:“他不知道你在你们大帅面前,到底怎么样?你也是官面儿上的人物,总该知道,有些话是非亲信不能说的!”
吴守备这时才恍然大悟,继以满心的欢悦,因为得到了一个绝好的立功自见的机会。各省的差官为长官办私事,无非跟王公大臣府第的“门上”打交道,只有自己结交上了慈禧太后身边的安总管,为“大帅”与深宫建立了一条直通的桥梁,这是何等关系重大的事!回到清江浦,怕大帅不另眼看待?
福至心灵,他的表现不再是那种未曾见过世面,动辄张皇失措的怯态了,用很平静自然的声音说:“德大爷,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我们大帅的亲信?不过,大帅的上房里我常去,我管大帅夫人叫二婶。”
“呀!”德禄大出意外,“原来你是吴总督的侄子?”
“是。”吴守备说,“五服以内的。”
“五服以内的侄子,又派来当差官,替两宫太后和皇上进贡,自然是亲信。那就好办了。”
德禄说着便站定了脚,大有马上转回去告诉安德海之意,但吴守备这时反倒不亟亟乎了,“德大爷,”他用商量的语气说:“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们大帅另外交了二百两银子给我;有该送炭敬而事先没有想到的,让我酌量补送。我打算着,把这二百两银子送了给安总管,至于德大爷你这儿……。”
“不!不!”德禄摇着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无功不受禄,安总管那儿也不必,你送了他也不肯收,替太后办事,他挺小心的。我看这么样吧,如果你带得有土产,送几样表示表示意思,那倒使得。”
“土产有的是,只怕太菲薄了。”
“就土产好,你听我的话!”德禄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明天安总管要出宫替太后办事,你下午到他家去好了!我先替你约一约,请他把太后要的衣料,开个单子给你,如果太后另外还有什么话交代,也在那个时候说给你。”
“那太好了。承情不尽!不过德大爷,明儿还要劳你的驾,带我到安总管府上。”
“这……,”德禄踌躇着说:“我明儿有要紧公事,怕分不开身。可是安总管家你又不认得,那就只好我匀出工夫来陪你走一趟了。”
如此帮忙,吴守备自然千恩万谢。回到提塘公所,立刻派人到通州,在漕船上取了几样南方的土仪,如绍兴酒、火腿之类,包扎停当。第二天早早吃了午饭,守在公所,约莫两点钟左右,德禄果然应约而至,两个人坐了车,绕东城往北而去。
等一到了安家,德禄托辞有要紧公事,原车走了,这是他有意如此,好避去勾结的形迹。吴守备不知就里,心中却还有些嘀咕,怕安德海的脾气大,或者话会说僵了,少个人转圜。
还好,安德海算是相当客气,看着送来的礼物,不断称谢。然后肃客上坐,一个俊俏小厮,用个福建漆的托盘,端来两碗茶,四碟干果,茶碗是乾隆窑的五彩盖碗,果碟是高脚錾花的银盆。吴守备心想,这比大帅待客还讲究。
“请!”安德海很斯文地招呼。
吴守备为了表示欣赏,端着那盖碗茶不喝,只转来转去看那碗上精工细画的“玉堂富贵”的花样,一面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是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赞美的神情。
安德海矜持地微笑着,等他快要揭碗盖时,才说了句:“茶碗倒平常,你喝喝这茶!只怕外面不容易找。”
听到这话,吴守备格外慎重行事了,揭开碗盖,先闻了一下,果然别有一股清香,便脱口赞了一个字:“好!”又笑着说,“在安总管这儿,我真成了乡巴佬了。这茶叶真还没有见过。”
“这叫‘君山茶’,是上用的。”
“上用”就是御用,吴守备听到这一句,不由得把身子坐正了,看着安德海,希望他再说下去。
“前几天,湖南恽巡抚才专差给太后进了来。一共才八罐,太后赏了我两罐。今天是头一回打开来尝。”
“那可真不敢当了。”吴守备受宠若惊地说,接着便喝了一口,做出吮嘴咂舌的姿态,真象是在品尝什么似的。
“这样吧,我算是回礼,分一罐儿这个茶叶,劳你驾带回去,让你们大帅也尝尝。他当然喝过君山茶,不过,不见得有这么好。”
这是给了吴守备一个夸耀表功的机会,自然不必推辞,便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说:“那我就替我们大帅谢谢安总管了。”
于是安德海叫小厮取来一个簇新如银的锡罐,巨腹长颈,红绸子封着口,约莫可容两斤茶叶,盖上和罐腹都錾出“五福捧寿”的图案,另外贴一张鲜红的红纸条,正楷四字:“神品贡茶”。安德海不是胡吹,这罐茶叶,无论从那一点看,都是湖南巡抚恽世临进贡的御用之物。
这一番酬酢,主客双方都感到极度的满意,也就因为这一番酬酢,片刻之间成了交情极厚的老友。安德海说话,尽去棱角,十分恳切,拿出一张单子来交给吴守备说:“最好全照单子上办。如果赶不及,先把春天夏天用得着的进了来,别的随后再说。”
吴守备把单子约略看了一下,品目虽多。好在时间上有伸缩的余地,也就不碍,于是把单子收好,放在小褂子的口袋里,还伸手在衣服外面拍了两下,深怕不曾放妥会得掉了。
“另外还有件事儿。”安德海朝左右看了一下,凑近吴守备,放低了声音说,“是太后娘家的来头,我还不十分清楚,太后交代,让你们大帅给瞧着办。”
“喔!”吴守备睁大了眼,“请吩咐。”
“有个姓赵的候补知县,叫赵什么来着?”他从靴页子里,掏出由德禄转来的那份节略看了又看说,“喔,叫赵开榜。原来在你们大帅那里办税差,出了纰漏要抓他,曾经奏报有案。现在大乱已平,朝廷宽大为怀,好些个有案的,都开复了处分,赵开榜大概也动了心,走了太后娘家的路子,想求个恩典。太后的意思,候补知县的官儿太小了,没有法子交给军机去办,让你们大帅上个折子才好批。”
这一大片话,从头到底,吴守备只有最后一句不明白,“请问安总管,”他说,“我们大帅那个折子上说些什么?”
听得这一问,安德海啼笑皆非!千里来龙,到此结|茓,就在这句话上,这句话不明白,前面的都算白说。这原是只可意会的一回事,直说出来便没有意味,也减弱了从窥伺意旨中,自动发生的说服力量,所以安德海特为反问一句:“你看呢?”
这是有意难人!吴守备有些紧张,把他的话从头想了一遍,终于明白了。原是不难明白的事,吴守备深深自责,这样子不够机敏,如何能办大事?
“是这个样,”他敲敲太阳|茓,“让我们大帅给他保一保。
安总管,是这个意思吗?“
安德海平静地点一点头:“我看太后也就是这一个意思。
反正你回去一说,你们大帅一定明白。“
“是,是!我一回去,马上当面禀报上头。”
“好!”他把手里的节略递了过去,“这玩意是太后交下来的,你带回去吧!”
因为是慈禧太后交下来的,吴守备便双手接了过来,折叠整齐,与苏绣衣料的单子放在一起。
“安总管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你请等一等。”
安德海进去了好半天,拿出一个鼓了起来的大信封,封缄严固,但封面上什么字也没有。这是他从内奏事处抄出来的,所有奏劾吴棠的折子的事由及处置经过。递到吴守备手里,又交代了几句话:
“这个信封,请你当面递给你们大帅。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你们大帅是太后特别提拔的人,我在太后面前当差,兼承太后的意思,对你们大帅,自然跟对别的督抚不同。”
吴守备猜想其中是极紧要的机密文件,越发慎重,把它紧紧捏在手里,不断称“是”。
送走了吴守备,安德海回想着他那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神气,十分得意。他相信经吴守备的一番渲染,吴棠一定信他的话是太后的授意,岂有不立即照办之理?看样子这笔财是发定了。
当然,那是过了年以后的事。等吴守备离京不久,各衙门都封了印,大小官员收起公事,打点过年。这年因为金陵一下,“大功告成”,过年的兴致特别好,同时南北交通,可说完全恢复,苏浙两省有亲戚在京的,纷纷前来投靠。崇文门肩摩彀击,格外热闹。四郊农民,趁着农闲时节,也都手提肩挑,要赶年下来做笔好生意,顺带备办年货。越发烘托出一片升平盛世的景象。
唯一的例外是军机处。军机大臣和章京,是连大年初一都要入直的,不过封了印以后,例行公事都压下不办,仅仅处理军报以及突发而必须即时解决的事件,比较清闲而已。
对一年忙到头的军机章京来说,这几天就算最舒服的时候,不特公务清闲,而且所获甚丰。外省的“冰敬”以外,恭王和那些入息优厚的大臣,象户部、工部的堂官,内务府大臣,还有兼领“崇文门监督”的额驸景寿,看关系深浅,都有或多或少的馈赠,作为“卒岁”之资。至于宫中年节对侍从近臣的赏赉,军机章京照例也有一份。特别是简在“后”心的那几个红章京,常有格外的恩典,尤其教那些为要帐、要债的所包围的穷京官羡慕。
京官最穷的是两种人,翰林和御史。翰林有红有黑,不走运的翰林,开门七件事,件件要赊帐,如果一年大大小小的“考差”,一个都捞不到,那到了年下的日子就难过了。一年三节结帐,端午节和中秋,都还有托词:“得了考差,马上就给”,一交腊月什么考试都过了,那里还有当考官的差使?
于是只好找同年、找同乡告帮。
御史的情形也是一样,但“都老爷”三个字,在京城里很有些用处,起码煤铺、油盐店的掌柜,跟“都老爷”去要帐,不敢象对穷翰林那么不客气。因为逼得他恼羞成了怒,喝一声:“来啊!拿我的片子,把这个混帐东西送到兵马司去严办!”就真要倒霉。京师九城都有兵马司,专管捕治盗贼,送到那里,被打一顿ρi股,是司空见惯的事。
当然,御史有正有邪。正派的御史,忧心天下,硁硁自守,不要说穷,死也不怕,那种风骨,就是帝后也不能不敬惮。走邪路的御史就不同了,一种是只要给钱,唯命所从,于是有人便利用此辈作为打击政敌的工具,其名称为“买参”。一种是哗众取宠,别有用心——在这“大功告成”的同治三年年底,便正有些人,想找这样的御史,掀起一场政海中的大波澜,来打击恭王和曾国藩。
这些人便是八旗的将领。旗人对于恭王的不满由来已久。肃顺看不起旗人,所以他们支持恭王,清除肃顺,不想恭王执政,依旧走的是肃顺的路子,倚任曾国藩,有过之无不及。加以八旗兵丁的粮饷,一直是打折扣发放,金陵未下,犹有可说,如今,在上者加官晋爵,而旗民的生计,困苦依旧,这就越发使得他们愤愤不平了。
有些人认为湘军的势力太大,已到了“动摇国本”的危险程度,这是一批足迹未出京畿,只向往着他们祖宗进关时的威风的人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在头脑比较清楚的人看,恰好用来作为抑制汉人的一个有力的理由。他们并不以为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曾国荃等人的事功,旗人办不到,他们也不以为官文的封伯爵是傥来的富贵,反觉得只有一个旗人封爵,是不公平而大失面子的事。于是反对恭王和曾国藩的暗流就在这半年之中逐渐形成了。其中有些出于妒嫉,想去之而后快,有些为了实际的利益,更明确地体认到,唯有去掉恭王和曾国藩,他们才有掌握政权和军权的机会。
这股倒恭王的暗流,渐渐又汇合了蒙古人的反对势力。四年前,恭王与肃顺争权,蒙古人的倾向,有举足轻重之势,肃顺既诛,恭王为了稳定朝局,特别拉拢蒙古人,倭仁内召,入阁拜相,对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优礼有加。一向讲道学的倭仁,十分守旧,对于兼领总理通商衙门,经常与洋人打交道的恭王,原有成见,僧王的国戚,本来支持恭王,但最近的态度也改变了。蒙古人中一文一武的两个领袖,至此都站在恭王的对方。
僧格林沁的不满恭王,起于这年十月间的一道上谕,以曾国藩为钦差大臣,督兵赴安徽、湖北边境上,剿治捻匪。僧格林沁透过在京蒙古籍大臣和他的儿子伯彦讷谟祜的关系,表示反对,他认为剿治捻匪,已有一王一伯——大学士湖广总督果威伯官文,再加上一个侯爵来会办军务,岂不是把捻匪看得太重?这样为匪张目,有害无益。恭王总算“从善如流”,很快地撤消了原来的命令,但是,僧格林沁的自尊心,已经受了很大的损伤。
僧格林沁以他的骠悍的蒙古马队为主力,转战千里,自负骁勇,素来看不起湘军,而且对黄河以南的汉人,怀着莫名其妙的敌意。金陵既下,曾国藩勋名盖世,他心里已经很不舒服,而以七、八月间河南光山一战的偶尔失利,朝命曾国藩移师会剿,在他看是恭王有意灭他的威风。于是别有用心的一批人,也就正好利用他的愤懑,从中挑拨。挑拨的花样极多,甚至已死的多隆阿,被诛的胜保,也被利用到了。
十四
胜保的被诛,是咎由自取。他平生最仰慕的一个人,就是为雍正所杀的年羹尧。当同治元年秋天,陕西回乱,胜保受命为钦差大臣,督军入陕,对河南、陕西巡抚行文,不用平行的“咨”,用下行的“札”。军中的文案,劝他决不可如此,他说:“你知道不知道,钦差大臣就是从前的大将军。大将军对督抚行文,照例用札,不以品级论的。”这就是他学年羹尧的例子。
在西安的时候,有个副都统叫高福,不知怎么,出言顶撞了他。胜保大怒,命令材官打高福的军棍,高福大为骇异,说是同为二品官职,如何能打我?胜保冷笑答道:“我是钦差大臣,以军法杀你都可以,何况是打军棍?”那高福到底是被打了。这是他学年羹尧的又一个例子。
他这个钦差大臣,行军仿佛御驾亲征。每天吃饭,仿传膳的办法,每样菜都是一式两碗,那样菜好,便传谕,拿这样菜赏给某文案,居然上方玉食的赐膳之例。入陕之初,为了区区一味韭黄,曾杀过一个厨子,此也是学年羹尧的一个例子。
但是,他得罪了慈禧太后,就非死不可了。他的奏折,常常自己起稿,有几句常用的话,一句叫做:“古语有云:”阃以外将军治之‘,非朝廷所能遥制。“还有一句话是:”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那是汉文帝时的故事。胜保常在奏折中提到这话,等于说军令高于诏令,已犯大忌,而且也有藐视太后妇人,皇帝童稚的意思在内。因此,湖北巡抚严树森参他”观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从而以为”回捻癣疥之疾,粤寇亦不过支体之患,惟胜保为腹心大患“。这是所有参劾胜保的奏折中,最厉害的一个。
那时弹劾胜保的奏章,京内京外,不计其数,归纳起来,不外“冒功侵饷,渔色害民”八个大字。胜保的好色是有名的,随军的侍妾有三十多个,最得宠的一个是洪杨“英王”陈玉成的妻子,此外军行所经,强占民妇,更是不足为奇的事。
他的侵饷也是有名的。那时的军饷,多靠比较平靖的各省支援,称为“协饷”,某省解某省若干,朝廷规定了数目,但各自为政,实际上协饷的多寡迟速,要看封疆大吏与钦差大臣间的私人交情。胜保骄恣狂妄,与各省督抚,多不和睦,所以协饷常不能按时收到,偶然有一笔款子到了,他百事不问,信手挥霍个够,多下的才拨归军用。一次官军在同州遇伏大败,死伤枕藉,一个姓雷的带兵官,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要他发钱抚恤,但实在没有钱,以致他的受伤的部下,睡在辕门外,呻吟彻夜。治军如此,他的部下,早就离心离德了。
如果说胜保还有长处,那就是因为他自己颇知翰墨,所以爱才重士。当然,肯在胜保军营中当文案的,也不会是什么洁身自好之士。没有一个洁身自好的读书人,愿意跟他一起淌浑水,更没有一个敦品励行的读书人,能够眼看他在军营中的一切作为而无动于衷。不过,京中的一些名士,以及有才气的军机章京,因为路隔得远,见闻不真,所以还很有几个看重他的。在他初入陕时,一方面有人劾奏,一方面由于他动辄以“汉周亚夫”如何如何的话入奏,慈禧太后对他已深为不满,但顾念他在诛肃顺的一重公案中,立过大功,所以还想放他一个实缺。这时便有军机章京写信告诉他,叫他最近少上奏折,因为恭王已经跟两宫太后回奏过,准备就陕甘总督或者陕西巡抚这两个缺,挑一个给他。如果他依旧在奏折中大放厥词,触怒了“上头”,事情会有变化。
这封信递到西安,胜保正与他的文案们在大谈风月,拆信一看,毫不在乎地传示文案,不作表示。这样等了几天,没有消息,他沉不住气了。
“事恐有变!”他的上奏摺自炫文采的瘾头又发作了,“不得不剖陈利害,催一催。”
“何苦,何苦,大帅且再等一等!”所有看过军机章京来信的文案,都认为他此举异常不智,交口相劝。但胜保不听,自己动手拟了一道奏折,立刻以四百里加紧,发了出去。
这道奏折上说,凡是带兵剿匪,如果不是本省大吏,则呼应不灵,并列举湖广总督官文,湖北巡抚胡林翼,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苏巡抚李鸿章,浙江巡抚左宗棠作为例证,他们都是以本省的地方长官,主持本省的军务,所以事半而功倍。接着说到他自己,是“以客官办西北军务”,无论粮饷也好,招兵也好,事事不能凑手,因此率直上言:“若欲使臣专顾西北,则非得一实缺封疆,不足集事。”
奏折到京,自然是慈禧太后先看。那时肃顺被杀,还不到一年,她对权臣的跋扈犯上,警惕特深,湘军将领屡败屡战,艰苦备尝,亦不敢作这样冒昧的陈请,僧格林沁身为国戚,威望素著,对于朝命,奉行唯谨,那有象胜保这样子的?
如果不及时制裁,岂非又是一个肃顺?
于是她把他的折子留下来,第二天召见军机大臣,当面发交恭王,冷笑着说:“如果照胜保的说法,朝廷要派兵到那一省,就先得换那一省的督抚。你们想想看,有这个道理吗?”
恭王这时的宗旨,以求朝局平静为第一,所以对胜保还存着几分回护的心,当时还想放他一个陕西巡抚,但慈禧太后也有个坚定的宗旨,胜保的权力决不能再增加,最好能解除兵权,另外给他一个适当的职务,作为他上年统兵入卫,到热河向肃顺示威的酬庸。
经过一番研议折冲,为了维持朝廷的威信,杜绝带兵大臣的要挟,胜保自然受到了极严厉的申斥。而在另一方面又授意前次写信给胜保的军机章京,跟他商量,如果他愿意内调,让他在兵部尚书和内务府大臣这两个职位中挑一个。要做官是当尚书,却又知道他挥霍成性,内务府大臣有许多陋规收入,勉强可以维持他的排场,所以特意为他多预算一条退路,看他自己怎么走?这样的设想,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这一道申斥的廷寄,一封善意的私函,把胜保气得暴跳如雷,亲自写了一封信给曹毓瑛:“欲缚保者,可即执付‘司败’,何庸以言为饵?唯纪辛酉间事,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日?”所谓“司败”就是“司寇”,意指刑部,他误会那封信的作用,是要先解除了他的兵权,把他骗到京师然后治罪,所以有此怒斥。而“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日”,不仅指他统兵为辛酉政变的后盾,而且也指他所上“请太后垂帘并简近支亲王辅政”的一道奏折,这就连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一起骂在里头了。
这封信,曹毓瑛送了给恭王,恭王又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只是微微冷笑了一声:“怪不得有人说胜保象年羹尧,果然不错!”
雍正帝杀年羹尧之前,因为得位不正,内疚神明,外则唯恐有什么清议,所以对年羹尧的笼络,到了大为失态的地步,一直被人在背地里讥议。慈禧太后和恭王自然不会蹈此覆辙,要杀胜保,另有布置。
恭王与文祥、曹毓瑛等人统筹全局,反复研究的结果,作了解除胜保兵权的最后准备,但还存着期望他有所警悟,立功自新的心,所以洋洋千言,指授方略的廷寄,几乎每日递到军前,但胜保我行我素,毫不在意。
那时回乱最烈的地区,是在同州、朝邑一带,离河洛重险的潼关,只有几十里路,而河南的大股捻匪,正在往西窜扰,万一捻回合力猛扑潼关,关系到陕西、山西、河南三省的安危。朝中凡是了解中原形势的人,无不忧形于色,朝廷亦不断督催胜保领兵东援。只是他不知有什么成竹在胸?安坐西安,漫不经心,而且依然作威作福,有他看不顺眼的京营将官,不是参奏降革,就是奏请撤回。恭王一看这情形,必须要采取那不得已的最后手段了。
这最后手段,就是命令在豫西浙川的多隆阿,兼程北上,援救潼关,另外颁了一道密旨,封交多隆阿亲自开拆,遵旨行事。多隆阿原是胜保的部将,后来受知于胡林翼,骁勇善战,与鲍超齐名,合称“多鲍”。这年——同治元年四月,进克安徽庐州,洪军悍将“英王”陈玉成,投奔寿州,依附阴鸷骠悍的练总苗沛霖,恰好成就了胜保一件大功。苗沛霖与胜保有交结,看看洪军自安庆一破,大势不妙,把穷无所归的陈玉成做人情,缚送胜保大营。胜保喜不可言,一面接收了陈玉成的有国色之称的妻子,一面在奏折中大事铺张,以为陈玉成是洪军的第一勇将,既已被擒,洪军从此不足忧,意思中要亲送陈玉成入京,举行“献俘大典”。结果弄了个很大的没趣,朝廷批答,申斥他胡闹,同时命令,即在军前正法。好大喜功的胜保,大失所望,从此对朝中柄政的大臣,越发不满。
等陕西回乱一起,恭王的原意是要派多隆阿入陕,因为他远在豫西,缓不济急,才改派了胜保。这时朝旨派他兼程援救潼关,对胜保来说,自然是件很失面子的事,所以更加负气,不大理潼关这方面的战局。同时由于“甘督”、“陕抚”这两个实缺封疆,完全落空,失意之余,想到这年春天在安徽奏请“以安徽、河南两巡抚帮办军务”的花样,照样再耍一套,奏请以陕西巡抚瑛棨帮办军务。如果奉准,则不但陕西巡抚成了他的部属,而且权足以指挥巡抚,便成了总督的身分,可以稍稍弥补他实缺督抚不曾到手的遗憾。
可想而知的,从两宫太后到军机处,没有一个人会准他的要求,责问他道:“若以军务、地方,必须联为一气,方能剿贼,如官文、曾国藩等,以统帅而兼封圻,则僧格林沁之在豫省,未闻必以抚臣帮办。豫省官吏,尤称疲玩;僧格林沁督军,所向有功,则又何说?”从而很干脆地答复他:“所请断不准行。”不但不准,而且督催驰援同州、朝邑的语气也更严厉了!
除此以外,督催赴援的话也颇见声色了,先是议驳:“胜保督兵日久,平时自诩方略,所谓‘通盘筹划,洞悉贼情’者安在?”继而诘责:“倘或有失,该大臣自问,当得何罪?并何颜面以对天下!”终于提出警告:“该大臣务即力图补救,毋再玩忽!谓朝廷宽典之可幸邀也。”军机章京拟旨,虽然下笔如飞,但片言只字,皆有分寸,再经过军机大臣的推敲,上呈御览。经过这三道手续发出来的谕旨,在意旨的表达上,几乎不可能发生错误。胜保也是深通翰墨的人,看到最后那一段话,不但暗示将要交部议处,而且处分拟呈之后,不可能邀得宽免。所以他心里虽愤不可遏,却也不免着急,真的不能“再玩忽”,得要“力图补救”了。
“好吧!”他对他的幕僚说,“看我‘补救’!补救好了,再跟他们算帐。”
但是,他要补救却甚难。驭下无恩,士卒不肯用命,滥作威福,同官不愿支持,这才真的到了呼应不灵的窘境。最苦恼的是他没有自己的嫡系部队,连“子弟兵”都没有。事急无奈,想起一着棋:在安徽的苗沛霖。
苗沛霖的包藏祸心,中外大僚,无不深知,他以办团练保地方起家,但劫持巡抚,通洪军、通捻军,反迹早露,只以用“英王”陈玉成结交了胜保,胜保为他“乞恩免罪”,勉强就抚。当政的大臣,因为江南军务吃紧,而河南的捻军、陕西的回乱,在在需要剿治,所以虽有袁甲三等人,对苗沛霖力主痛剿,仍不得不加姑息,可是防范得极严。那知胜保计无所出,派了个提督,拿了用督办陕西军务钦差大臣关防所发的护照,调苗沛霖所部到陕西助剿。
消息一传,安徽、江苏、山东、河南各地负有治安责任的地方官和带兵官,无不大起恐慌,飞章告警。因为苗沛霖正苦监视太严,动弹不得,经胜保檄调到陕,恰好给了他一个窜扰的机会。于是军机处搞得手忙脚乱,用六百里加紧的廷寄,“严饬胜保速行阻止”,同时分别命令僧格林沁及有关各省的大员,阻拦苗沛霖,“妥为开导,刚柔互用。如不听阻止,即着分拨兵勇,并力兜剿,毋许一人一骑,闹入境内。”
这还不算,还把苗沛霖的一个“克星”找了出来。这个人就是湘军罗泽南的旧部李续宜,一向在皖北打仗,地形极熟,苗沛霖对他相当忌惮。后来调到湖北,当胡林翼病重时,专折保荐他接任,不久,由湖北调为安徽巡抚,用意就在责成他专门对付苗沛霖。到任不久,丁忧奏请开缺,朝中不肯放他,只准假百日,尚未期满。现在因为胜保的荒唐,怕苗沛霖蠢动,所以特旨催促,“克日启程赴皖任事,断不可拘泥假期未满,稍涉迟延,致皖省大局,或有变迁贻误。”
为了胜保的轻举妄动,惹起了极大的麻烦,朝中大臣,各省大吏,无不对他深恨痛绝,“皆曰可杀!”
于是各处弹劾密告胜保的章奏文书,又如雪片飞到。恭王派了专人处理,把那些文件分别处理,虽有少数夸大其词,意在报复的,但大致都可信其实在,因为一项劣迹,常有几个人指出,经过仔细比对,逐条开列,总计有十来款之多。
为了整饬纪律,军机大臣没有一个不主张严办的。第一步当然是查明实在情形,可是怕打草惊蛇,胜保得知其事,激出变故,而且正派他负责剿平回匪,也不能打击他的威信,这样就不便公然遣派大臣查办。
会商的结果,采纳了文祥的主意,向僧格林沁查问,奏准两宫太后,随即下了一道密谕:
“前有人奏:胜保去春督师京东,以至入皖,入陕,所过州县,非索馈千金或数千金,不能出境,稍有羁留,官民尤困。随营之妓甚多,供亿之资不少。又有人奏:胜保上年督兵直隶,路过衡水,悦民间女子,招至营中阅看。又纵容委员,滥卖‘功牌’,至今直省拿获马贼,多带有胜保营中蓝翎或花翎,以及顶戴执照。又有人奏:胜保以一寒士,自带兵以来,家资骤富,姬妾众多,揆厥由来,总由滥保人员,以取贿赂;虚报名额,以冒口粮;勒派捐税,以充私囊。本年督兵赴皖,挈带眷属,熄赫道路;其拔营赴陕,同行女眷大轿有数十乘,闻”四眼狗“陈玉成家眷,亦为胜保所有,随从车辆,不知多少?各州县不胜苦累等语。以上胜保贪渔欺罔各劣款,系近日节次有人参奏,情节大同小异,似非虚罔。僧格林沁久驻河南、安徽交界处,见闻自必较确,着即按照所参各款,据实复奏。”
以外还有陕西绅士的“公禀”——是由多隆阿抄呈的。这些公禀是要求多隆阿回陕西去平回乱,当然也就提到了胜保,除去贪污、好色的劣迹以外,还指出“讳败为胜”,说渭河北岸,“匪巢林立”,西路凤翔,东路同州,为回匪集结之处,而胜保安坐省城,捏造获胜的战报。朝中这才明白,中原的局势,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整个情况是四面作战,剿捻匪、平回乱、对付胜保,还要拦截苗沛霖。这些任务,分别落在僧格林沁和多隆阿身上,而急务是不准苗沛霖入陕,怕在回乱以外,别生“苗乱”。
朝中的布置是以僧格林沁为第一线,这一线在河南如果挡不住苗沛霖,那就要靠多隆阿扼守潼关。此地自古就是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重险,多隆阿如果不能及时赶到,后患不堪设想。
而多隆阿的全部兵力不到七千人,从紫荆关北上,且战且走,星夜疾驰,赶往潼关。
这时的胜保,到同州、朝邑一带视察了一番,已经回到西安,还在要兵要饷。亲自动手的奏折,已不是“非朝廷所能遥制”的话了,改了一个说法:“先皇帝曾奖臣以‘忠勇性成,赤心报国’,”这是指英法联军内犯时,胜保曾在通州“与洋人接仗”而言。接下来便铺叙他这次同州之行的战功,说是一个名叫王阁村的地方,为回匪老巢,进剿大胜,得意洋洋地写道:“臣抵同未及三日,获此全捷,差可壮我军威。”然后就提到军饷了,除了照例指责各省协饷,未能如数拨解,兵勇口粮,积欠累累以外,因为关中已是“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季节,特意加了一笔:“现在天气日寒,兵丁时虞饥溃。”另外加了三个“附片”,一个是参奏署理陕西藩司刘齐衔筹饷不力,办事玩忽;一个是奏请开复三名革职人员的处分,随营效力;再一个是请催新任西安将军穆腾阿迅即赴任,并帮办陕西军务。
等这个奏折到京,僧格林沁奉旨查明胜保劣迹的复奏也到了,不但上谕中所指出的几条,都是事实,另外还查出了许多秘密。最骇人听闻的是,陈玉成的两个弟弟被捕送到胜保军营,献上金银数千两之多。胜保得了这么一笔丰厚的贿赂,全力庇护,饶了那两个“要犯”的命,并还派在营里当差。
这个秘密的揭露,为军机大臣带来的隐忧,不下于胜保的擅调苗沛霖入陕。当即以紧急驿递,分饬僧格林沁和多隆阿遣派专人访查详情,同时再一次催促多隆阿星夜兼程,说他早一日到潼关,便可早一日“抒朝廷西顾之忧”。
潼关当然有人在坐守,那是署理陕甘总督熙鳞,他的任命,在七月间与胜保的任命同时下达。陕甘总督驻兰州,赴任途中奉旨留在陕西处理回乱。西安有了一个跋扈异常的胜保,还有身为“地主”的巡抚瑛棨,他不便去自讨没趣,因而留在潼关。堂堂总督,局促一隅之地,而胜保有所知会,动辄以朱笔下札,把他的身分贬成了一个总兵,因此,这个老实人抑郁万状。但总算是一个总督,所以军机处所发的,有关指示处置胜保的密旨,大致他也有一份,跟恭王和军机大臣们一样,他日夕所盼望的,也就是多隆阿早到潼关。
多隆阿终于在十一月十九,依照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领兵到了。这是一支好军队,因为多隆阿军令严肃而驭下有恩,所以连营十余里,阛阓不惊。在潼关,他除了会见熙麟以外,还特地找了个人来会面——驻扎黄河对岸,山西境内,自风陵渡到蒲州,沿河布防的西安右翼副都统德兴阿。
德兴阿跟多隆阿一样,都是黑龙江出身,都不识汉文,都是旗将中的佼佼者。所不同的,多隆阿是大将之才,而德兴阿仅得一勇字,他以善骑射受知于文宗,五六年前在扬州一带颇有战功,这是得力于翁同和的长兄翁同书为他帮办军务,及至翁同书调任安徽巡抚,左右无人,军势不振,于是连战皆北,被革了职。不久,赏给六品顶戴交僧格林沁差遣,慢慢地又爬到了二品大员的副都统职位,不想偏偏遇着了一个胜保。
胜保看不起德兴阿,德兴阿也看不起他。他虽没有象另一个副都统那样被打军棍,但为胜保撵出陕西,西安的副都统去防守客地的山西,自然是件很难堪的事,所以他对胜保早存着报复之心。
德兴阿与多隆阿是旧交,一见面照满洲的风俗“抱见礼”。德兴阿微屈一膝,抱着多隆阿的腰,兴奋得近乎激动了,“大哥,”他说,“你可来了!可把你盼望到了!”“已经晚了。”多隆阿抚着他的背问:“你那儿怎么样?”
“瞎!真正是一言难尽。”
两人执着手就在檐前谈话。德兴阿赋性粗鲁,口沫横飞地大骂胜保,多隆阿静静地听着,等听完了,不动声色地说道:“胜克斋是立过大功的人,朝廷格外给面子,你也忍着一点儿吧!”
一听这话,德兴阿愕然不知所答,多隆阿却做个肃容的姿势,旋即扬着头走了进去。
“大哥!”德兴阿跟到“签押房”里,不胜诧异地追问:“怎么着,你不是来拿胜保?”
“老三!”多隆阿以微带责备的声音说,“这么多年,你的脾气还是不改。这儿是他们替我预备的‘公馆’,难保其中没有胜克斋的人在偷听,你这么一嚷嚷,叫我能说什么?”
“是!”德兴阿接受了他的责备,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是‘诸葛一生唯谨慎’。”
这两个人熟“听”《三国演义》。清朝未入关前,太宗以《三国演义》为兵法,命精通满汉文的达海和范文程,把这部书译成满文,颁行诸将。多隆阿和德兴阿在军营中,每遇闲暇,总请文案来讲《三国演义》,作为消遣,因此,用诸葛亮的典故来恭维多隆阿,他自然感到得意。
“我就算是个莽张飞,可要请教‘军师’,我这西安右翼副都统,那一天可以回任啊?”
“快了,快了!”多隆阿顾而言他地说:“同州、朝邑的情形怎么样?”
提到这一点,两人的表情都显得很严肃了。多隆阿与军机大臣的看法不同,朝旨以堵截苗沛霖列为当务之急,多隆阿却以入陕平乱视为自己的重任,所以特别要先问匪情。而德兴阿防守河东,主要的责任也就在防备回匪渡河,窜扰山西,现在多隆阿问到这方面,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深沉的多隆阿,极注意地听着,偶尔在紧要关键上Сhā问一两句话。等了解了全部情况,他作了一个决定,下令总兵陶茂林,率队出击。
陶茂林和雷正绾是多隆阿手下的两员大将,雷正绾在帮办胜保的军务,负责解西路凤翔之围,但以胜保的骄横乖张,士卒怨恨不已,所以至今无功。陶茂林的运气比他好,跟着多隆阿从豫西一路打过来,又立下了许多战功,此时虽然安营刚定,未得休息,但知道多隆阿用兵决胜,素来神速,因而奉令毫无难色。率领来自吉林的所谓“乌拉马队”,自渭南渡河,经故市北上,迂道南击,成了“拊敌之背”。
包围同州的回匪,一直只注意着南面、东面拒河而守的官军,不防北面受敌,在马队洋枪的冲杀之下,一战而溃,同州就此解围了。
多隆阿这一仗,既为了先声夺人,树立威名,也为了让胜保知道,以为他只不过入陕助剿回匪,别无他意。等同州解围,他从渔关率全军进驻,扫荡匪巢,又打了两个胜仗。
他是好整以暇,不忙着到西安,军机处却急坏了,因为预计他一到潼关,就会依计行事,所以拿问胜保的上谕,已交内阁明发,至多半个月的工夫,就会通国皆知。胜保本人不怕他Сhā翅飞上天去,只怕他部下除了雷正绾的两千人是官军,并且原为多隆阿所属,可保无虞,此外都是“降众”,平时的军纪就极坏,一旦树倒猢猴散,若与回匪合流,则是乱上加乱,而流窜所经,奸淫掳掠,地方亦必大受其害。果然有此不幸之事,都坏在多隆阿手里,所以恭王又气又急,传旨严行申饬,同时用六百里加紧的密谕,命令驻扎蒲州,与同州一河之隔的山西巡抚英桂,“迅速据实具奏。”
英桂原来也就着急,多隆阿的逗留不进,万一生变,胜保部下哗溃流窜,山西首当其冲。只是此时仰望多隆阿如长城,怕催得紧了他会不高兴,现在奉到廷寄,正好有了借口,所以一面奏报多隆阿进驻同州,与回匪接仗三次,均获全胜,一面派德兴阿渡河去看多隆阿,相机催促。
“大哥!你看吧,”德兴阿把那道密谕交了给多隆阿,“你再不走,只怕面子上要不好看了。”
“已经不好看了!”多隆阿也从桌上拿起一通廷寄,递给德兴阿。
“这上面说的是什么?”
“你这玩意上面,”多隆阿指着德兴阿交来的上谕问道:“又说的是什么?”
彼此瞠目相视,哈哈大笑。两个人都不识汉文,而用清语写廷寄的规矩,早已废止,所以有旨意必须请文案来念了才能明白。
“上面说我‘于此等要紧之事,岂可任意迁延?’又说我‘不知缓急’,胜保何日拿问,如何查抄,军务如何布置,‘克日具奏,不准再涉迁延,致干重咎!’你看,厉害不厉害?”
“这也怪不得上面。胜保怕已经得到消息了!”
“那怎么会?折差驿递,都让我在潼关截住了,他从那儿去得消息?”
德兴阿恍然大悟,从京师到西安,最近的路就是经山西入潼关,这一道关口过不去,那么这个月十四和十七所发的,拿问胜保及宣布胜保罪状的两道上谕,自然就到不了西安。
“怪不得大哥你不着急。不过……,”德兴阿说,“胜保在朝里也有耳目,截住了驿递,难保没有别的路子通消息。”这一下提醒了多隆阿,“啊!”他翘着大拇指夸赞德兴阿,“老三,你这个莽张飞,真还粗中有细啊!好,事不宜迟,我今天就走。”
十一月底的天气,顾不得霜浓马滑,多隆阿抽调了两千人,连夜拔营西进,同时派了一名材官,专程赶到凤翔,通知雷正绾到西安会齐,听候差遣。
那胜保对于京中的布置,一无所闻,日日置酒高会,酒到酣时,大骂军机处办事颟顸,请粮请兵的奏折,积压不批。当然,多隆阿兵到潼关,出击同州的情形,他已接得报告,但心里越觉得不是滋味,表面越要做得不在乎,依然豪情胜概,摆出曹孟德横槊赋诗的派头。此外当然也作了一番部署,遣派亲信分出河南、山西,出河南的是去催苗沛霖间道西进,出山西的是转道天津,催运向洋商订购的钢炮弹药。
这天下午大有雪意,彤云漠漠,天黑得早,胜保老早就派人生起十几个炭盆,点起明晃晃的巨烛,在满室生春的西花厅,召集文案吃火锅和烧羊肉。刚刚开席,便有派出去打探敌情的一个把总,气急败坏地来报告消息,说是灞桥南岸,出现了十几座营帐,不知是那一路的兵马?
消息是报到胜保的一个贴身材官那里。他知道“大帅”的脾气,若非紧急军情,不准在他饮酒的时候去禀报,败了他的清兴,说不定就要人头落地。既然是在南岸扎营,必属官军无疑,无须惊惶。
过了一会又报来了,说那十几座营帐是多隆阿的部下。证实了是入关的援军,越发放心。等胜保的宴会将终,那材官才悄悄到他耳边说了两句。
多隆阿的官衔是荆州将军,在胜保看来不当一回事。“他不是在同州吗?进省来干什么?”他拈着两撇八字胡子沉吟着说:“莫非来听节制?怎么先忙着扎营,不来参谒?姑且看一看再说。”
他的那些部属跟他不一样,个个心里嘀咕,得知消息,悄悄上城探望,霜空无月,只见暗沉沉一带营垒,灯号错落,刁斗无声,气象严肃,一看便知不是件好事。于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密语,大家都在心里打好了主意,一回营悄悄儿收拾好了行李,预备随时开溜。
满营都已在打算着各奔前程了,胜保却还如蒙在鼓中,拥着陈玉成的那个姓吕的老婆,好梦正酣。五更时分,笳角初鸣,亲信的材官来叩房门,高声喊道:“大帅,大帅,多将军进辕门了!”
这时的多隆阿岂仅已进辕门,而且已下了马,手中高持黄封,昂然直入中门,大声说了句:“胜保接旨!”
一报到上房里,胜保大吃一惊,有旨意倒平常,多隆阿这来的时候不好!于是一面由姬妾伺候着穿上袍褂,着靴升冠,一面在心里盘算。等穿戴整齐,他对瑟瑟在发抖的吕氏姨太太说:“大概是多将军来接我的事,说不定内调兵部尚书,年内就得动身。”
他也不知道这话是宽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反正说了这句话,心里觉得好过得多。这时材官又来催了,等他走到大堂,香案早已设好,多隆阿神色肃穆地站在上方等待。
其时多隆阿随带的劲卒,已包围了整个钦差大臣的行辕,中门洞开,一直望到门外照墙,刀光耀眼,如临大敌。不管胜保平日如何跋扈,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眼里,见此光景,也不由得胆战心惊,乖乖儿在香案面前跪了下来。
于是多隆阿把黄绫封套中的上谕取了出来,高捧在手,这只是装个样子,他不识汉文,上谕全文早由文案教他默诵得滚瓜烂熟了,这时如银瓶泻水般,一口气背了下来:
“谕内阁:前因陕西回匪猖獗,特命胜保以钦差大臣督办陕西军务,责重任专,宜如何迅扫贼氛,力图报效?乃抵陕已经数月,所报胜仗,多系捏饰;且纳贿渔色之案,被人纠参,不一而足,实属不知自爱,有负委任!胜保着即行革职,交多隆阿拿问,派员迅速移解来京议罪,不准逗留。多隆阿着即授为钦差大臣,所有关防,即看胜保交多隆阿只领,所部员弁兵勇,均着归多隆阿接统调遣。钦此!”
把上谕念完,胜保已经面无人色,磕头谢恩的动作,显得相当蹒跚。等他把臃肿的身躯抬起来,多隆阿问道:“胜保!
遵不遵旨?“
“那有不遵之理。”胜保凄然相答。
“那就取关防来!”
用不着胜保再转嘱,早有人见机讨好,捧过一个红绸包好的印盒来,交到胜保手里,胜保捧交多隆阿,他双手接过,解开红绸,里面是三寸二分长,两寸宽的一方铜关防,拿起来交了给他身边的文案说:“你看看,对不对?”
验了满汉文尚方大篆的印文,那文案答道:“不错!”
“好!”多隆阿扬起头来,环顾他的随员,大声下令:“奉旨查抄!不准徇情买放,不遵令的军法从事。”
这一下把胜保急得神色大变,上来牵住多隆阿的黄马褂,不断地喊:“礼帅,礼帅!”多隆阿号礼堂,胜保平日一直是叫他的号的,这时改了称呼。
“怎么样?”
“礼帅!”胜保长揖哀恳:“念在多年同袍之雅,总求高抬贵手,法外施恩。”
多隆阿想了想说:“给你八驼行李。”
“这,这,这……,”胜保结结巴巴地说,“这不管用啊!”
“管够可不行!”多隆阿使劲摇着头,“八驼也不少了,你把你那么多姨太太打发掉几个,不就够用了吗?”说到这里向身边的材官吩咐:“摘顶戴吧!”
于是胜保的珊瑚顶子,白玉翎管连着双眼花翎,二品武官的狮子补褂,一起褫夺,换上待罪的素服,被软禁在他日日高张盛宴的西花厅。多隆阿又派了一百名兵丁,日夜看守,同时一再叮嘱,务须小心,倒象深怕会有人来把他劫走似的。
这因为多隆阿久知胜保自己虽不练兵,但他为了求个人仪从的威武煊赫,特意挑了二百人,个个体魄魁梧,配备了精美的器械服装,厚给粮饷,常有赏赐,把这个“元戎小队”,以恩结成他的死士。而他的部下出身不正,只知有胜保,不知有国法,万一起了个不顾一切救胜保的念头,以胜保的毫无心肝,说不定就会在劫持之下,甘受利用,与回捻同流合污。那一来自己的责任就太重了,所以不得不选精兵看守。
谁知他把胜保看得太重了。就在传旨拿问的那一刻,胜保的文武部下,溜的溜,躲的躲,余下的都向新任钦差大臣报了到。二百亲兵,四十八名厨役,走了一大半,跟在胜保身边的,只有一名老仆,两名马伕,还是他当翰林时的旧人。
这时雷正绾已从凤翔前线赶回西安,重投故主,万感交集,但无暇去细诉他在胜保节制下所受的委屈,多隆阿交给他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安抚各营,申明朝廷的本意,完全因为胜保跋扈得不成话说,不能不振饬纪纲。除了胜保一个人以外,决不会有牵涉株连的情事,新任的钦差大臣也决不会有所歧视,劝大家安心,只要立功,必有恩赏。
尽管他苦口婆心地劝慰,终于还是有胜保旧部八百人,呼啸过河,另投山东,一路骚扰,不在话下。多隆阿接得报告,不愿分兵追击,因为他要集中兵力对付回匪。
回匪多在渭河北岸,与胜保隔河相持,已有四十多天。多隆阿召集将领集议,了解了情况,下令开炮,隆隆然一夜,把西安的老百姓惊扰得魂梦不安。第二天早晨一打听,说渭河北岸的匪巢完全荡平。接着便有许多人哭哭啼啼到西安来寻亲觅友报丧,说是南岸官军的炮火,玉石不分,把老百姓也轰在里头了。
而军机处只知道多隆阿连番大捷,下诏褒奖,同时催促移解胜保。查抄已告一段落,胜保的姨太太,各携细软,走散了许多,剩下的几个也是惴惴不安,局促在特为划出来的一座院子里,要想打听打听消息都不容易。这样度日如年地过了五六天,忽然雷正绾来了,这一下如见亲人,大家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诉苦,雷正绾也只有报之以苦笑。
好不容易才有了容他开口的机会:“明天要走了。”他说,“请大家收拾收拾,明天我派人送你们过河到山西。以后各自小心。”
大家都没有留心他最后这句话中的警告意味,只问:“到那里呀?”
“自然是跟着胜大人到京里。”
到京里以后如何呢?雷正绾无法回答,大家也无法想象。各人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一早,坐车先走。胜保接着东下,依然坐了八抬绿呢大轿,只在轿杠上拴一条铁链子,表示轿内是革职拿问的犯官。
雷正绾派的人,护送出关,随即折回。胜保的眷属从风陵渡过河,进了山西境界,天色已经不早,投宿在蒲州城外的一座荒村里。
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荒村,而原来不是。河东富庶之区,却以数经兵燹,匪来如梭、兵来如梳、轮番的骚扰劫掠,把稍稍过得去的人家都撵跑了,所以空房子倒是很多。胜保的眷属连同少数的旧部,加上多隆阿所派的护送官兵,一共占了两座人去楼空的大宅。
天气冷,又没有月亮,最主要的一点是在前途茫茫的抑郁忧惧心情之中,因而除去那二十多名护送官兵以外,其余的都草草设榻,钻入被窝,听远处传来的狗哭狼嗥,把颗心都挤得发酸了。
胜保的那个吕氏姨太太,一直不曾睡着,独拥寒衾,望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火焰出神。她在想胜保,也想着陈玉成,一度是“王妃”,忽然又变成钦差大臣的“姨太太”,而她曾亲耳听见过别人在背后叫她“贼婆”。以后呢?她在想,胜保的人缘不好,说不定会充军,充到冰天雪地的边疆,自己当然也要跟着去,说什么雪肤花貌,都付与阴寒穷荒,一辈子就这么完了,想想真有些不能甘心。
正这样惘惘然万般无奈时,忽然听得狗叫,叫得极其狞厉,然后又是长号着奔远了,仿佛被人打跑了似的,她的一颗心,蓦地里提了起来,侧耳静听,仿佛是有人声,便唤那在她床前打地铺的丫头:“小珠,小珠!”
小珠为她唤醒,梦头里着了惊,猛然翻身坐起,慌慌张张地问:“那儿失火,那儿失火?”
失火倒不曾,有火光是真的。霎时间人声杂沓,涌进来一群人,灯笼火把照耀着,看得清楚是官兵,她才略略放心。
“都起来,起来!”有个官长模样的壮汉大声吆喝:“搜查奸细!”
这种情况她以前也遇见过,懂得应付的方法,赶紧轻声喊道:“小珠快起来!把那包碎银子拿给我。”
她是预备拿一包碎银子送给来搜查的官兵,买得个清静,成算在胸,动作便比较从容了,下床穿好衣服,剔亮了灯,却听小珠急促地喊道:“奶奶,你看!”
急急扭头从嵌在冰纹格子窗上的那块玻璃望出去,只见官兵正从各个房间里把箱笼抬了出来,堆在院子里,“这是干什么?”她失声而问,一句话不曾完,听得房门上猛然一脚,立刻便是一个洞。
“开门,开门!”外面大喝。
小珠抖抖索索地去拔开了门闩,双扉大开,正是那个大声吆喝的官长,举一盏灯笼往她脸上一照,神色顿时不同:
“就是她,就是她,一看就知道了。好好伺候着!”
不由分说,把她推推拉拉地拥了出去,弄上轿子,锁了轿门,连同那些箱笼行李,一起抬出村子,往北而去。
她惊疑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想明白,定是德兴阿干的好事!只怪护送的官兵不管用,从而转念也难怪,二十多人到了德兴阿大军所驻的防地,还能反抗吗?
这时的胜保,还未出关,正走到临潼地方,住在东门外的关帝庙里,钦命要犯只是防守严密,除去行动不能自由,此外生活起居不受干涉,加以胜保出手素来阔绰,押解的官兵得了他的丰厚犒赏,格外优容,居然可以会客了。
所会的客,自然是他的那一班文案。当他初被拿问时,群情惊惶,以为会象上年拿问肃顺那样,凡是胜保的党羽,皆在逮捕之列,所以都存着避一避风头,躲开了看一看再说的打算。及至多隆阿派人安抚各营,申明只抓胜保一个,大家比较心定了。有些则平日倚仗胜保的势力,为非作歹,自知迟早难逃逮问的命运,依旧不敢出面,比较谨饬安分的,看朝廷既无进一步的行动,而多隆阿待胜保也还客气,见得事态并不严重。
株连之忧一消,侥幸之心又生,朝好的方面去想,胜保在去年的拥兵京畿,声言“清君侧”而为恭王的后盾,是能够打倒肃顺的关键所在。有此大功,就该象赐“丹书铁券”那样,赦他不死,而况他到底不曾丧师失地,与两江总督何桂清的情况不同。朝廷拿问议罪,多半只是临之以威,略施膺惩,至多革职,也还有戴罪图功的可能。此时正不妨好好替他出把力,至少也要见一面,说几句安慰的话,好为他将来复起时,留下欢然道故的余地。
于是从胜保一离西安,沿路便有人来相会,患难之际,易见交情,胜保十分心感。同时这对他确也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和鼓励,沮丧忧疑的心情,减消了一大半,他很沉着地与来客密议免祸的方法。连着谈了几晚,谈出一个结论:到京越晚越好!一则可以把事情冷下来,再则好争取时间,多方活动,预作布置。
胜保是个说做就做的人,从商定了这个办法,便尽量在路上拖延。最简单的办法是装病,但他的身体其壮如牛,装病也只能装些感冒、腹痛之类的小病,同时也不能总是装病,这天清早从临潼的关帝庙起身,正无可奈何地要上轿时,他那随护眷口的老仆,一骑快马,气急败坏地赶到了。
他是奔波了一日一夜,赶回来报告消息的。果然是德兴阿干的好事,八驼行李,四个美妾,都落在别人手中了。被抢的地方名叫东盐郭村,在蒲州城外,德兴阿的部下也还抢了别家,逼得那家的年轻妇女投了井。
胜保自出生以来,何尝受过这样的欺侮?但此时如虎落平阳,发不出威,首先想到的是,告诉押解的军官:“出了这么档子无法无天的事,我不能走了。我得回西安看你们大帅,听他怎么说?”
押解官如何容得他回西安?只答应在临潼暂时留下。胜保那时,就好比吴三桂听说陈圆圆为李自成部下所劫那样,想象着艳绝人寰的吕氏姨太太,偎倚在德兴阿怀里的情形,五中如焚,是说不出的那种又酸又痛,简直都不想活了的心情。
“大帅!”有个文案劝他,“此刻急也无用,气更不必,得要赶紧想办法,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怎么叫“迟则生变”?胜保楞了一下,才想到是指吕氏姨太太而言。事隔两天,必已遭德兴阿沾污,已经“迟”了,已经“变”了!他叹口气说:“我方寸已乱,有什么好办法,你说吧!”
“自然是向礼帅申诉。”
“对啊!”胜保的精神陡然一振,他拿德兴阿无可奈何,但可以赖上了多隆阿,“他得给我句话,不然我专折参他,纵容部属,公然抢劫,到底是官兵还是土匪?”
“正是这话。”
“来,来!那就拜烦大笔。”
胜保口授大意,托那文案执笔,写了封极其切实的信给多隆阿。等信写完,他也盘算好了办法,取了一百两银子,连信放在一起,叫人把负责押解的武官请了来。
“劳你的驾,给跑一趟西安。”他把信和银子往前一推,“把我的这封信,面呈你们大帅,信里说的什么,你总也该知道。”
看在一百两银子份上,而且也算是公事,那武官很爽快地答应,立刻动身去投信。
“再有句话,得请你要个切切实实的回信。”
“胜大人的吩咐,我不敢不遵。信,我一定面呈多大人,不过,这个回信,可不一定讨得着。如果多大人说一声:”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请想想,我还能说什么?“
“那我可不是吓唬你。”胜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切实回信,我在这儿不走。闹出事儿来,别说是你,只怕你们大帅的顶戴也保不住。我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己琢磨去吧!”
说完,胜保只管自己退入别室,把那武官僵在那里,不知何以为计?于是那文案便走到他身边,用惊惶的眼色作神秘的低语。
“胜大人的意思,你还不明白?落到今天这一步,他还在乎什么?冷不防一索子上了吊,你想想,那是多大的漏子!”
这两句话说得他毛骨悚然,钦命要犯,途中自尽,押解官的处分极重,前程所关,不是开玩笑的事,所以“喏、喏”连声,受教而去。
看见那武官一走,估量着多隆阿治军素严,得信一定会有妥善处置,胜保的心情比较轻松了些。但对德兴阿却是越想越恨,就算眷口行李,能够完整不缺地要回来,这个仇也还是非报不可。
左思右想,想出来一着狠棋,亲自拟了一道奏折,犯官有冤申诉,仍许上奏。奏折中说:“德兴阿纵兵抢劫,在蒲州城外东盐郭村,借口盘查奸细,亲带马队、步兵,夤夜进庄,将居民银钱衣物等件,抢掠一空,该民人等均在英桂行辕控告,请饬查办。”写完奏折,又替他的老仆写了张状子,命他赶回蒲州,到山西巡抚英桂的行辕去控告德兴阿。奏折则专人送到西安,请陕西巡抚瑛棨代为拜发,瑛棨跟他有交情,这件事一定肯帮忙。
能想的办法都已想到,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在临潼关帝庙等待消息的滋味却不好受,无事枯坐,不是苦思爱妾,就是想到入京以后的结果,真个是度日如年。
就这时候,有个想不到的客,深夜相访,此人叫蔡寿祺,字紫翔,号梅庵,江西德化人。道光二十年的进士,一直在京里当穷翰林,中间一度在胜保营里帮忙,咸丰八年冬天丁忧,因为九江沦陷,道路不通,只好在京守制,境况非常艰窘,胜保也曾接济过他。以后听说他到四川去了,混得还算得意。不想却又在这里相会,他乡遇故人,且在患难之中,胜保特有一份空谷足音的欣慰亲切之感,赶紧叫请了进来。
两人见了面,相对一揖,都觉凄然,“梅庵,”胜保强笑着吟了两句杜诗:“‘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听得克帅的消息,寝食难安。”蔡寿祺也强露宽慰的笑容,“总算见着面了。”
胜保又是一揖,感激不已:“故人情重,何以克当?”他又问:“听说你在蜀中,近况如何?”
“我的遭际,也跟克帅一样委屈。”
“怎么?”胜保反替他难过,“骆籲门总算是忠厚长者,何以你也受委屈?”
“唉!一言难尽!”
不仅是一言难尽,也还有难言之隐。灯下杯酒,细叙往事,蔡寿祺当然有些假话。他是咸丰九年夏天出京的,出京的原因,无非赋闲的日子过不下去,想到外省看看机会,从军功上弄条升官发财的路子出来。他的打算是由山西入关中,再到四川,然后出三峡顺流而下,如果没有什么机会,便回江西,在家乡总比在京的路子要宽些。
于是以翰林的身分,一路打秋风弄盘缠,走了一年才到四川。四川不设巡抚,只有总督,这时的总督黄宗汉,因为在两广总督任内与英国人的交涉没有办好,正革职在京,由成都将军崇厚署理川督。崇厚虽是旗人,却谨慎开明,对蔡寿祺那套浮夸虚妄的治军办法,不甚欣赏。于是他弄了几百两银子的“程仪”,由成都到重庆,准备浮江东下。
在重庆得到消息,陕西巡抚曾望颜调升川督。蔡寿祺跟曾望颜是熟人,便留在重庆不走,等曾望颜到了任,他也在第二年三月里,重回成都。那时一方面有云南的土匪蓝朝柱窜扰川南富庶之区,一方面又有石达开由湖北窥川的威胁,于是蔡寿祺大上条陈,以总督“上客”的身分,把持公事,颇为招摇。不久,曾望颜被革了职,仍旧由崇厚署理,参劾蔡寿祺,奉旨驱逐回籍。又不久,川督放了骆秉章。
骆秉章字籲门,虽是广东人,与湘军的渊源极深,入川履任时,把湘军将领刘蓉带了去,信任极专,以一个知府,保荐为四川藩司。刘蓉看见奉旨驱逐回籍的蔡寿祺,依然逗留成都,私刻关防,招募乡勇,十分讨厌,便老实不客气提出警告:蔡寿祺再不走,他可真要下令驱逐了。
当然,蔡寿祺对他的本意是有所掩饰的,他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法,把四川看成他的家乡一样,急公好义,所以忘掉该避嫌疑。遭当道所忌,正由于他的任事之勇。一面说,一面不断大口喝酒,就仿佛真有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要借酒来浇一浇似地。
“天下事原是如此!”胜保也有牢骚,“急人之难,别人不记得你的任事之勇,用不着你的时候,就说你处处揽权。去他的,我才不信他们那一套。”
“克帅!”蔡寿祺忽然劝他,“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务宜收敛。等将来复起掌权,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也还不晚。”
胜保倒是把他的话好好想了一遍,叹口气答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无奈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无论如何要忍一时之气。”蔡寿祺放低了声音说:“克帅,你有的是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本钱”两字,意何所指,胜保倒有些想不透,便率直说道:“梅庵,何谓‘本钱’,在那儿?”
蔡寿祺看了一下,用筷子蘸着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苗。”
“咳!”胜保皱着眉说,“就是从他身上起的祸!”
“祸者福所倚!只看存乎一心的运用。”
“啊,啊!”胜保大为点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话,见教得是。”
“还有,”蔡寿祺说了这两个字,接着又写了一个字:“李。”
胜保又点点头表示会意,听他再往下说。
“拥以自重。”蔡寿祺抹了这两个字,又写:“应示朝廷以无公则降者必复叛之意。”
“嗯!”胜保肃然举杯,“谨受教。”
蔡寿祺矜持地把筷子往桌上一丢,身子往后一仰,颇有昂首天外的气概。胜保却正好相反,低着头悄然无语,就这片刻,他已有所决定,但没有说出口来。
“梅庵,”他换了个话题,“此行何往?”
“本想浮江东下,因为想来看看克帅,特意出剑门入陕。”蔡寿祺想了一下说,“‘长安居,大不易’,我想先回家看看。”
“不!”胜保很快、很坚决地表示不赞成,“还是应该进京,才有机会。至于‘长安居,大不易’,也是实话。这样吧,我助你一臂,不过,此刻的我,只能略表微忱,你莫嫌菲薄。”说着,他伸手到衣襟里,好半天才掏出一张银票,隔灯递了过去。
银票上写着的数目是一千两,蔡寿祺接在手里,不知该如何道谢?好半天,挤出两点眼泪,摆出一脸凄惶,摇摇头说:“叫我受之不可,拒之不能。何以为计?”
“梅庵,这就是你的迂腐了。要在身外之物上计较,反倒贬低了你我的患难交情。”
“责备得是,责备得是!”蔡寿祺一面说,一面把手缩了回来,手里拿着那张银票。
接着又谈了些各地的军情,朝中的变动,直到深夜,方始各道安置。胜保在那古庙中独对孤灯,听着尖厉的风声,想起随营二三十名姬妾,粉白黛绿,玉笑珠香的旖旎风光,真个凄凉万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绕室彷徨,整整一夜,把蔡寿祺的那些话,以及自己所打的主意,反复思量,连细微末节都盘算到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倚枕假寐。不久,人声渐杂,门上剥啄作响,开出门来一看,随带的听差来报,说那负责押解的武官已从西安回来了。
“好!”胜保依然是当钦差大臣的口吻:“传他进来!”
押解武官就在不远之处的走廊上,不等听差来传,走过来请了个安:“跟胜大人回话,信投到了。”
“你们大帅怎么说?”
“多大人也很生气,说一定给办。”
“喔!”胜保觉得这话动听,点着头说:“他倒还明白。可是,办了没有呢?”
“办了,办了。已经派人到蒲州去了。”
“那好。我在这儿等,等他办出个起落来。”
“那不必了。”押解武官陪着笑说,“胜大人请想,一路迎了上去有多好呢?”
这打算原是不错的,但胜保一则别有用心,正好借故逗留。再则积习未忘,还要摆摆威风,所以只是使劲摇着头,掉转身子,走入屋里,表示毫无通融的余地。
押解武官这时可拿出公事公办的脸嘴来了,抢上两步,走到门口向屋里大声说道:“跟胜大人老实说了吧,多大人有话:
圣命难违,请胜大人早早动身,免得彼此不便。“
如果是在十天以前,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马上就可以送命,而就在此刻,胜保的脾气也还不小,“混帐东西!”他瞪眼吹胡子地骂:“什么叫‘彼此不便’?你给我滚出去!”
“我可是好话。”
胜保越发生气:“滚,滚!你胆敢来胁制我!你什么东西?”
这一吵,声音极大,有个他的文案,名叫吴台朗的正好来访,赶紧奔进来把那押解武官先拉了出去,略略问了缘由,便又匆匆回进来解劝。
“真正岂有此理!”胜保还在发威,“我就是不走,看多隆阿拿我怎么样?”
“这不能怪礼帅。”吴台朗说,“那个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大帅,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回头我叫他来领责。”
胜保听他这一说,不能再闹了,苦笑着只是摇头。
于是吴台朗又走了出去,找着那押解武官,说了许多好话,让他来替胜保赔罪。费了半天唇舌,总算把他说动了,但有个交换条件,胜保得要立刻启程。这一下又商量半天,最后才说定规,准定再留一天。
经过这一阵折冲,胜保虽未占着便宜,可是毕竟有了一个台阶可下,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但经此刺激,他越觉得俗语中“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句话,真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暗暗咬牙,有一天得势再起,要把那班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狠狠惩治一番。
其实他身边就多的是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只是看他的老虎皮将被剥夺,纷纷四散,各奔生路。象吴台朗和蔡寿祺这班人,只是无路可投而已。不过既然还有倚附胜保之心,自然休戚相关,所以尽这一日逗留的机会,自早盘桓到晚,也谈了许多知心话。
这三个人都是满腹的牢骚,吴台朗是军前被革的道员,把湘军的首脑,恨如刺骨;蔡寿祺与刘蓉结了怨家,而刘蓉与曾国藩的关系不同泛泛,所以也大骂湘军。胜保当然更不用说,他始终轻视湘军,以为他们的声名震动朝野,东南仰望曾、李、左、彭等人如长城,无非因为他们善结党援,互相标榜。
“着啊!”吴台朗连连拍着自己的腿说,“克帅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即以眼前而论,克帅文武兼资,‘三十入词林,四十为大将’,一向独往独来,此虽是豪杰之士的作为,到底吃亏。”
“也不见得,走着瞧吧!”胜保说了这一句,又扯开他自己,“你再往下说!”
“再说梅老。”吴台朗手指点点蔡寿祺,“梅老,你那一科得人不盛,吃夸最大。”
“就是这话罗,‘科运’不好。”
“梅庵是那一科?”胜保问。
“道光二十年庚子恩科。”
“这一科,怕就只出了一个贵同乡万藕老?”吴台朗是指也是江西德化人的万青藜。
“是啊!”胜保也替他们这一科叹息:“二十年了,就出一个尚书,科运是不好。”
眼光都落在蔡寿祺脸上,而他摇摇头不愿作答,独自引杯,大有借他人的酒浇自己的块垒的意味。他内心也是如此,这两年秋风打下来,他才真正知道一榜及第的那“同年”二字的可贵。道光二十年的进士,论年资早就应该出督抚了,有督抚做同年,何致于在四川铩羽而归?
于是由于各人所同感的孤独,对于胜保今后为求脱罪的做法,便集中在援结党羽,多方呼应这个宗旨上,商定了应该去活动的地区和人物。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散去。
胜保睡到近午方起身,慢慢漱洗饮食,想多挨些时刻,这天便好不走,谁知那押解武官,毫不容情,早就备好了车马,一遍一遍来催,一交未初时分,硬逼着上路,往东而去。
走了十几里路,但见前面尘头大起,好几匹骡子驼着箱笼,迎面而来。走近了互相问讯,才知道那正是多隆阿派人从德兴阿那里,替胜保要回来的行李。
于是双方都停了下来。胜保手下的一个亲信,保升到正三品参领衔,而实际上等于马弁的护军校,名叫拉达哈的旗人,原来奉派护眷进京的,这时一起押运行李而来,走到胜保轿前来请安回话。
少不得要报告一些当时被劫的经过,话说得很噜苏,胜保不耐烦了,“反正你当的好差使;”他冷笑着打断他的话,“这会儿我也没工夫听你的!你倒是说吧,现在怎么样了?”
“多大人派了人去,办了好大的交涉,把八驼行李拿回来了。”
“东西少不少啊?”
“大概不少什么。”
“怎么叫‘大概’?到底少了什么?”
“就一口箱子动了。其余的,封条都还贴得好好的。”
“那一口箱子?”胜保急急问道:“箱子不编了号了吗?”
“是第一号那一口。”
还好!胜保颇感安慰。第一号箱子里的东西,不值什么钱。装箱的时候有意使其名实不符,号码越前越是不关紧要,这小小的一番心思,还真收了大效用。但是,再值钱也不过身外之物,所以他紧接着又问:“人呢?”
“几位姨太太带着丫头,都还住在蒲州城里,等大帅到了一起走。”
“喔!”胜保终于把最要紧的一句话问了出来:“吕姨太还好吧?”
问到这一句,拉达哈的脸色,比死了父母还难看,只动着嘴唇,不知在说些什么?
“怎么啦?”胜保大声喝问,“没有听见我的话?我问吕姨太!”
“叫,叫德大人给留下了。”
“啊!”胜保在轿子里跳脚,摘下大墨镜,气急败坏地指着拉达哈问:“他怎么说?”
“德大人的话很难听。”拉达哈嗫嚅着,“大帅还,还是不要问的好。”
“混帐!我怎么能不问。”
“德大人说……,”拉达哈把头低着,也放低了声音,“他说,吕姨太是逆犯的老婆,他得公事公办!”
这“公事公办”四个字,击中了胜保的要害。明知德兴阿会假“公”济“私”,也拿他无可如何。于是颓然往后一靠,什么事都懒得问了。
这样,过了好几天,才能把想念吕姨太的心思,略略放开。在山西过了年,本想多留几日,经不住朝廷一再催促,过了年初七只得动身。正月底到京,随即送入刑部。主办司官接收了多隆阿奉旨拿问解京的咨文,把胜保交给了“提牢厅”,暂且在“火房”安顿。关门下锁,已有牢狱之实,这下胜保才真的着慌了。
这一关关了好几天也没有人来问,只教他“递亲供”,在无数被参劾的罪名中,他只承认了一条:随带营妓。
“亲供”是递上来了,而且军机处已根据刑部的奏报拟旨“派议政王、军机大臣、大学士会同刑部审讯,按律定拟具奏”,但恭王迟迟未有行动,因为投鼠忌器,顾虑甚多。
在胜保未到京以前,他们预定的营救计划,即已发动。一马当先的是西安将军穆腾阿和陕西巡抚瑛棨会衔的奏折,用六百里加紧飞递。奏折送到,慈禧太后已经归寝。因为在传递顺序上,属于第一等紧急,内奏事处丝毫不敢耽搁,夜叩宫门,由安德海接了折,再去敲开慈禧太后的寝宫,把黄匣子送了进去。
这时慈禧太后,虽只有一年两个多月的听政经验,可是对内外办事的程序,已经非常熟悉。看到是穆腾阿和瑛棨会衔,并用六百里加紧呈递的奏折,不由得大吃一惊,失声而呼:“莫非多隆阿阵亡了?”
这不怪她如此想,因为倘是紧急军报,则应由主持军务的钦差大臣多隆阿奏报,驻防将军和督抚会衔的奏折,除非呈报统兵大员或者学政出缺,不得用六百里加紧。因此,她直觉地想到了多隆阿有何不测。那知拆开来一看,说的竟是“直隶军务吃紧,请饬胜保前往剿办。”
“混帐东西!”慈禧太后气得把奏折摔在地上。
这种情形,安德海难得见到,但奏折摔在地上,不能不管,悄悄儿把它拾了起来。正不知如何处置时,慈禧太后有了指示。
“拿笔来!”
安德海答应着,取来朱笔,她亲自批了八个字:“均着传旨严行申饬。”然后命他立即送还给内奏事处。
第二天一早,军机章京接了折回到军机处,自然先把最紧急的放在上面,送到恭王那里拿起来一看,也有啼笑皆非之感。不过,他比慈禧太后要冷静些,得先要跟同僚把穆腾阿和瑛棨会衔上此折的用意,推敲个明白,再作道理。
“穆腾阿是胜保的死党,瑛棨是个糊涂虫,他必是受了穆腾阿的指使,跟着来碰这个大钉子,何苦?”宝鋆皱着眉说。
“我是说上这个折子的用意。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么荒唐,会得到怎么样儿的一个结果?”
“那也无非意在报答胜保而已。”
“不然!”文祥另有看法,“这是‘投石问路’,探测朝廷的意旨。倘或批驳的口气松动,替胜保说话的人,就一个跟着一个都来了。”
“不错,不错!”在座的人,无不深深点头。
“那就拟旨痛斥吧!”恭王作了决定。
这道“严行申饬”的上谕,由内阁明发。京里京外受了胜保活动的人,一看风色不妙,便都观望不前。可是间接也有消息传到恭王耳朵里,说是胜保所招降的那批人,不懂得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义,只知道对胜保感恩图报,倘或处置失宜,操之过急,只怕会激出变故,那一来,大局就更棘手了。
掌权一年多以来,恭王的宗旨依然是稳定局势为第一,对于苗沛霖尚且可以委屈求全,只要他能受羁縻,那怕就在寿州一带做“土皇帝”,也可以容忍,然则因为胜保而激起意外的变故,自然是他所引以为切戒的。
而且,对胜保的感情,恭王也毕竟与人不同。前年勒兵京畿,遥控行在,胜保那一支杂凑的军队,到底能予肃顺多少威胁,固然难言,但是,恭王却确确实实因为胜保的态度,增加了信心,同时也表示出有胜保的人马可以运用,使得那些原来徘徊在肃顺与他之间的人,倒向自己这一面。得失成败,寸心自知,恭王觉得是欠着胜保的情的。
为了这公与私的双重窒碍,处事一向果断明快的恭王,在这一件继“诛三凶”以后,为京里京外瞩目关怀的大案子上,显得十分黏滞,仿佛竟忘了这件事似地。
他的心情,最了解的是文祥和曹毓瑛,然后才数到宝鋆. 宝鋆一向以恭王的意旨为意旨,曹毓瑛资格尚浅,进言要看机会,唯有文祥,认为恭王这样拖延着不是办法,觉得非要说话不可。
凡是有所主张,他一向措词缓和而宗旨坚定,他为恭王指出,胜保的被革职拿问,重要的是在一个“问”字。革而不问,就整饬纪纲而言,比“曲予优容”更坏。而且,不问也不行,两宫太后口中不说,心里已经不满,内阁也在等消息,等他们来催问,在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大臣议罪,一向是由重臣会同吏、刑两部,在内阁集议,审讯胜保,明发上谕上规定由议政王、大学士会同刑部办理,更是非同小可的事。不管如何,议政王应先召集会议,才是正办。所以恭王接纳了文祥的意见,咨会内阁,定期集议。
事先,当然有一番私底下的接触,恭王得到报告:大学士周祖培和军机大臣李棠阶,态度都很激烈,已经有了表示,非严办胜保,不足以伸国法。
“这是为什么呢?”恭王皱眉问道,“莫非……?”
宝鋆说话向来无保留,大声接口:“河南人嘛!胜克斋在河南搞得太不象话了,周、李两公,不如此表示,对他们的老乡,怎么交代?”
这倒是心直口快,一语破的,恭王心里有数了。所以在内阁会议的那一天,尽让周祖培和李棠阶痛斥胜保,先教他们泄了愤再说。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周祖培拍着桌子说:“象这样纵兵殃民,贪污渎职,辜负朝廷的统兵大员,百死不足蔽其辜!”
“芝老说得是。”恭王胸有成竹地徐徐发言,附和之后,陡然一转,“不过,俗语说得好,‘投鼠忌器’,胜保已经在刑部狱中,随时可诛。我想——我们还是先撇开胜保来谈吧!”
周祖培一楞,不知道撇开胜保,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要扯在这件案子里来谈?
庙堂之上,不便说什么不够冠冕堂皇的,迁就现实的话,于是撇开胜保这个人,谈他所隐匿的财产。这件事归宝鋆管,他象聊闲天,谈新闻似地,把多隆阿奉旨查抄的情形,以及从他处得到的消息,胜保在谁那里可能隐匿了些什么财产?派什么人搜查?用什么方法?诸如此类,娓娓言来,虽嫌琐碎,听来倒也有些趣味。
第一次集议,就这样糊里糊涂结束了。不多几天,两江总督曾国藩的一道奏折,为恭王和他的同僚,带来了新的困扰和忧虑——胜保在苗沛霖以外,又下了一着狠棋。
曾国藩的奏折中说:江南提督李世忠上书,愿意褫夺自己的职务,为胜保赎罪。这是件异想天开的事,而以前方的一个武官,干预朝廷处置获罪大臣的威权,不但冒昧,而且荒唐。照道理说,在曾国藩那里就应该受到一顿申斥,可是曾国藩未作处置,据实代奏,只略略声明他所以代奏的原因是:“不敢壅于上闻。”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了解李世忠与胜保的关系的人看,其中大有文章。曾国藩的意思是表示,如果不为李世忠代陈他的请求,可能就会有麻烦,而这个麻烦是连他这个节制四省兵权的两江总督都料理不了的,所以“不敢壅于上闻”。
“你们三位先商量商量!”恭王把奏折交给了文祥、宝鋆和曹毓瑛,摇着头说:“我头痛得很!”
他们那三个人又何尝不头痛?聚在一起,把曾国藩的那道奏折,反复看了几遍,不知如何批答。
终于,文祥说了这么一句:“我看,李世忠的用意,也不尽是报私恩,有个替胜克斋表功的意思在内。”
宝鋆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曹毓瑛却大有领悟,连连点头:“这看得深了!”
“怎么呢?”
“咸丰八年九月,胜克斋招降李世忠,裨益大局,确非等闲。那时李世忠不叫李世忠,叫李昭寿。”
李昭寿原是捻匪,与洪军合流,在长江北岸的滁州、六合一带与官兵作战。咸丰八年秋天,李秀成与陈玉成合力稳定了长江北岸,进窥皖北,滁州交李昭寿防守。他部下的纪律极坏,而且不是洪军的嫡系,所以陈玉成一向轻视他,使得李昭寿起了异心。
于是胜保设法俘获了他的全家,相待极厚,李昭寿考虑了切身利害,献出滁州城,接受了胜保的招降。奏报到京,赏给二品花翎,赐名世忠,授职总兵,仍旧让他驻军六合一带。
“从那个时候起,江宁的洪军与皖北不能连成一气,未始不是李世忠阻隔之功。这论起来,也算是胜克斋的功劳。”
“但要挟制朝廷就不对了!”文祥皱着眉说,“李世忠只怕也是第二个苗沛霖,听说那一带的土匪盐枭,都出入其门,李世忠的外号叫做‘寿王。”
“那,”宝鋆惊讶地说,“不又要造反了吗?”
其余两个人都不作声。好久,文祥握着拳,神色痛苦地说:“决不能把李世忠逼反了!其中关系,太大,太大!”
这样,自然而然就提出了一个结论,只有安抚一法。但批答的谕旨,甚难措词,宝鋆便指着曹毓瑛说:“琢如,这非你的大手笔不可。”
“等见了王爷再说吧!”曹毓瑛答道,“怕在谕旨以外,还得有别的布置。”
“对!”文祥深深点头,“谈了半天,琢如这句话很有用。
走,咱们上鉴园去。“
到了大翔凤胡同鉴园,恭王正在宴客,特为告个罪离席,在小书房里接见密谈。一路来,文祥已成竹在胸,此时便从容地提出了他的办法。
“安抚固为势所必然,但这个奏折不必急着批。”
“对了!”恭王不由得Сhā了句嘴,“这个宗旨好,先让李世忠存着一分指望,咱们再从长计议。”
“是。”文祥接着他自己的话说,“琢如以为还得有别的布置,这是老谋深算的话。我看,今天就用六爷的名义,先给曾涤生去封信。”
“信上怎么说?”
“李世忠所请,决不可行。让他善加安抚,而且,”文祥加重了语气说,“要严加防备!”
“好!”恭王立即作了决定:“就请琢如辛苦一下子,在这儿写了就发。”
因为决定了把李世忠的请求,暂时搁置,所以第二天早晨在养心殿见两宫太后时,恭王便根本不提这件事。而慈禧太后偏偏记得,等把其他的章奏处理完毕,她和颜悦色地问:
“好象曾国藩还有一个折子,那个李世忠怎么啦?”
“这是个麻烦。”恭王使劲摇着头。
“麻烦可也没有办法。到底该怎么办,总得有个下文。”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慈安太后问:“姐姐,你说是吗?”
“我,”慈安太后歉意地笑着答道,“我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哪!”
慈禧太后对李世忠的出身,以及目前的情形也不甚明白,趁此机会看着文祥说道:“你一定清楚,给讲一讲吧!”
文祥便出班奏答,把胜保招降李世忠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一遍,然后提到他的现况:“李世忠目前驻扎六合,那里的盐课、厘金都归他收了用,这么优容他的原因,就是要教他感恩图报,别学苗沛霖的样,绝了那颗降而复叛的心。李秀成去年十一月带了三十万人,从江西到皖北,分兵南下,想从背后打曾国荃,替江宁解围,如果李世忠变了心,投了过去,举足重轻,大局会起变化。”
“那就得跟他说好的罗?”
慈禧太后这句话中,自嘲的意味十足,恭王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便接口答了句:“‘小不忍则乱大谋’,两位太后圣明。”
看见恭王面有窘色,慈禧太后不断点头,作为安慰,但她有她的看法,却依然说了出来。
“我常常在想,”慈禧太后辞色雍容地,用她那特有的,清脆而沉着有威的声音说:“京里京外那么多的人在办事,说到头来,就归咱们君臣几个拿主意,事情,不一定样样都能办通;人,不见得个个都能心服,只要咱们自己良心上交代得过去,也就管不得那许多了。六爷,你说是这话不是?”
“圣母皇太后见得是。”恭王把垂着的手举了起来,指着自己的心说:“臣也就是凭一颗心,报答天恩祖德。”
“是啊!可就是怎么才对得起自己良心呢?我看,只有一个‘公’字。”
她停了下来,以沉静的眼光环视每一个军机大臣,令人有不怒而威之感,配合着她那两句语意深沉的话,不由得都惴惴然,不知她有什么责备的话要说。
“就拿何桂清这件案子来说吧,”慈禧太后依然闲闲地,仿佛谈家常的那种语气,“照我看,是办得太重了一点儿。丧师失地,也不止他一个人,何以就该他砍脑袋?去年夏天从上海押解到京,朝里有些人帮他说话,有些要严办,我们姐妹也闹不清谁的理对,谁的理不对。光讲理好办,存着私心,这面一套说法,那面一套说法,把理路搞乱了,事情可就难办了。当时我就想,倘或何桂清这件案子,由我一个人作主,我一定饶了他,革职永不叙用,也就够他受的了。可是有好些人说,大局正有起色,一定得要整饬纪纲,才能平定大乱。这话说的是大道理,没有得可驳的,我们姐妹心里想饶何桂清的,也办不到,只好准了‘秋后处决’的罪名。本来去年改元,秋决停勾,何桂清还可以多活一年,又有人说,何桂清罪情重大,不能按常例办理,到底把他绑到了菜市口。朝廷大法,自然没有得可说的。不过……。”
一转要说到正题上,慈禧太后偏偏停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端起康熙窑绿地黄龙的盖碗,揭开碗盖,送到口边,却又嫌茶不烫,招呼在殿外伺候的太监重换。这一耽搁,别的人倒还好,吴廷栋却真如芒刺在背,异常局促,因为严办何桂清,他的主张最力,现在看慈禧太后,大有不满之意,而且又不能冒昧申辩,所以在那料峭春寒的二月天气,背上竟出了汗。
喝了一口茶,慈禧太后拿块丝手绢拭一拭嘴唇上的水渍,接着往下说:“我也是由何桂清这件案子,想到胜保。封疆大吏,守土有责,不能与城共存亡,说是为了整饬纪纲,办他的死罪,话是不错,可是人家何桂清到底不过一个文弱念书人,听见长毛来了,吓得发抖,也不算是件怪事。倒是胜保——如今什么年头儿?他还在学年羹尧,把朝廷当作什么看了,这不是怪事吗?这也不去提它,我就有一句话,忍不住要说,什么叫纪纲?杀何桂清就有纪纲,办胜保就不提纪纲了?这就是不公,不能叫人心服,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六爷,”她扬一扬头,高瞻远瞩地看着所有的军机大臣:“你们大家,看我的话,说得可还公平?”
“是!”恭王不由得把头一低:“臣等敬聆懿旨。”
“我不过说说。”慈禧太后越发谦抑,“你们商量着办吧!”
这个钉子碰得够厉害的,大家都不免生出戒心,只有恭王不同,虽然觉察到慈禧太后话中的锋铓,却不拿它当回事,依然照自己的想法,认为不宜操之过急,且让胜保在刑部火房中住些日子再说。
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虽在待罪监禁之中,居然不失尊严,胜保在刑部火房里,读书以消长日。读的不是怡情养性的诗词,更不是破愁遣闷的笔记,而是兵书史籍,不但细读,还点朱加墨,好好用了一番功。
象他这样的情形,是所谓“浮系”,仅仅行动失去自由,亲友的访晤,并不禁止。起初因为谕旨严厉,看上去就仿佛前年拿问“三凶”那样,一经被捕,便要处决,大家都还不敢造次去探望,怕惹祸上身。慢慢地,看见情况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严重;加以恭王的态度,已为外间明了,推断胜保的将来,不会有什么严谴。于是,亲友故旧,顾忌渐消,胜保那里便不冷落了。
那些访客中,有的不过慰问一番,有的却是来报告消息,商量正事的。由于军机处有消息传出来,说胜保营中有好些“革员”,假借权势,为非作歹,为恭王及军机大臣们所痛恨,所以如吴台朗等人,都不敢露面。但蔡寿祺与胜保脱离关系已久,形迹比较不为人所注意,因而居间联络的责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肩上了。
曾国藩代陈李世忠自请褫职,为胜保赎罪的奏折到京,是个秘密消息,但也为蔡寿祺打听到了,特为去看胜保,报告这个“喜讯”。
“倒是草莽出身的,还知道世间有‘义’之一字。”胜保不胜感慨地说,话中是指慈禧太后和恭王负义。
“恭王倒还好。”蔡寿祺放低了声音说,“他一直压着不肯办。不过究竟其意何居,却费猜疑。也许是因为‘西边’正在气头上,等她消了气,事情就比较易于措手了。”
“你是说要等?”胜保微皱着眉说,“要等到那一天?”
“看曾涤生的那个折子,批下来是怎么说?便可窥知端倪。”
胜保想了想说:“也还得有人说话才好。”
“有个人应该可以上折言事。”
蔡寿祺指的是吴台朗的胞弟,掌山东道御史的吴台寿。胜保也认为这是个理想人选,请蔡寿祺转告吴台朗,尽快进行。
“照我看,”蔡寿祺又说,“只要两个人少说句把话,事情很快就会有转机。”
“那两个?”
“克帅倒想一想。”蔡寿祺说,“都是河南人。”
“那……,”胜保答道:“无非商城跟河内。”
“正是。”蔡寿祺点点头——“商城”是指大学士周祖培;“河内”是指军机大臣李棠阶。
“哼!”胜保的坏脾气又发作了,“等着看吧!我偏不买这两个人的帐。”
“克帅!”蔡寿祺劝他,“俗语道得好:”在人檐下过,怎敢不低头?‘绛侯曾将百万兵,一旦失志,不能不畏狱吏,何况这两个人位高权重!“
那是指的汉朝开国名将绛侯周勃的典故。胜保桌上正有本摊开的《史记》,周勃的典故就在里面。他摇摇头,不以为然,把书拿起来一翻,翻到《陈丞相世家》,傲然说道:“陈平六出奇计,以脱汉离之危,我就不相信我不如陈平。”
蔡寿祺默然。见他依旧是如此自大自傲的脾气,心里颇为失望。这一下,当然也有话不投机之感,略略谈了些不相干的话,告辞而去。
出了刑部,径自来访吴台朗,他住在他胞弟吴台寿家,三个人在一起密谈,他转述了胜保的要求。吴台寿面有难色,但经不住他老兄,一面说好话,一面以长兄的身分硬压,吴台寿无可奈何,拟了一个为胜保辩冤的奏稿,三个人斟酌了一番,定稿誊正,第二天就递了上去。
慈禧太后一看自然非常生气,但言官的奏折,她不敢象处理瑛棨的折子那样,拿起笔来就批“严行申饬”。同时她也奇怪,不知道吴台寿为何上这一个折子?一年多的工夫,她对御史科道已经很了解,谁是耿直敢言的;谁是喜欢闻风言事的;谁的脾气暴躁,谁的党羽最多?从他们的奏折里,便可以猜出他们的本意。这吴台寿,在她的记忆中,是个默默无闻的人,现在替胜保说话,是为了什么?得先查一查清楚。
把折子交了下去,恭王发觉自己对胜保的处置态度,确有未妥。迁延不决,启人侥幸一逞之心,吴台寿的这个折子,就是最明白不过的例子。再这样下去,为胜保出力的人,越来越多,岂不是自找麻烦?
因此,他一面决定了要痛驳吴台寿的所请,并且予以必要的处分,一面改变了过去的态度,把胜保这件案子交给周祖培和李棠阶去管。不过,他向李棠阶作了这样的表示:以大局为重!而胜保如有一线可原,不妨酌予从宽。
李棠阶是个相当方正的人,他受了慈禧太后的指责,耿耿于心,这时见恭王授权,自然不会耽搁,立即去拜访“商城相国”。周祖培以大学士兼领“管理刑部”的差使,办事极其方便,当时就派了人到刑部去通知,第二天上午,传胜保到内阁问话。
刑部司官见是管部的周中堂的命令,不敢怠慢,半夜里就把胜保喊了起来,带到内阁,天还不亮,借了听差、车伕休息待命的一间小屋子,把他禁闭在那里。一直到近午时分,才开门将他带了出来。
一带带到周祖培面前,一肚子不高兴的胜保,说不得只好大礼参见,周祖培不曾理他,他也就不理周祖培未曾吩咐“起来说话”,管自己起身,昂然站在当地。
“潘大人的原折呢?”周祖培向左右问。
“潘大人”是指潘祖荫,参劾胜保,以他所上的那个折子,列举的事实最详尽,所以周祖培就以他的原折作为审问胜保的依据。
“胜保!”周祖培问道:“你纵兵殃民,贪渎骄恣,已非一日,问心有愧吗?”
“既非一日,何不早日拿问?”胜保微微冷笑。
一上来就是讥嘲顶撞,周祖培心中异常不快,问得也就格外苛细。光是入陕以后,捏报战功一节,就问了两个时辰,然后吩咐送回刑部。
于是隔几天提出来问一次,每次都只问一两件事,或者重复印证以前问过的话。问的人也多寡不一,但大致每次都有周祖培。这样两个月拖下来,李世忠被安抚好了。为了朝廷的威信,予以“革职留任”的处分,可是谁都知道,不须多少时候,军机处就会随便找一个理由,为他奏请开复。至于吴台朗、吴台寿兄弟,可就没有那么便宜了!
吴台寿新升御史不久,资望尚浅,他那个奏折中,最失策的地方,是攻击另一个御史赵树吉。赵树吉亦曾参劾胜保,并以“京内外谣诼纷传”,主张对胜保从速定罪。吴台寿针对他的话,有所批评,招致了同僚的不满,因而另外有些刚直的御史,毫不容情地指出了吴台寿与胜保的间接关系,而吴台朗指使他的胞弟为胜保辩冤,说他“但有私罪,并无公罪”是“感激私恩”。朝廷对言官的处分,一向慎重,现在看吴台寿孤立无援,那就不必客气了,明发上谕,痛斥他“无耻”,革了他的职。吴台朗的命运与他兄弟相同,由胜保为他设法开复的“道员”职衔,再度被革,同时“拔去花翎”。
这一道严旨,对于蔡寿祺之流,颇有吓阻的作用,自此销声匿迹,噤若寒蝉。可是京外与胜保有关联,而情势不稳的那些军队,仍旧不能不顾忌,所以依然在谕旨中一再声明,对于审问胜保一节,务须传集人证,逐款查核,表示出绝无要杀胜保的成见。
这也算是恭王的苦心回护,只望慈禧太后不再督催,周祖培和李棠阶的态度比较缓和些,清议也能逐渐平息,等把这件事冷了下来,胜保便有活命之望。
那知胜保自己却已沉不住气,对周祖培的反感尤其深。胜保的想法是:“没有我,你何来今日?”周祖培当年为肃顺压得抬不起头来,而打倒肃顺,胜保认为是他的功劳,这就等于替周祖培报了仇,然则今日事事苛求,竟成恩将仇报!想起传说中,周祖培与肃顺同在户部作尚书,司官抱牍上堂,肃顺把周祖培画了行的文稿,打一条红杠子废弃不用,周祖培居然也忍了下去,则今日高坐堂皇,颐指气使,岂不令人齿冷?
不平和轻视之感,积累在心里已非一日。这一天提到他纵容部下在河南奸淫妇女这一款罪名,周祖培问他可有这回事?胜保突然冲动,大声答道:“有的!河南商城周祖培家,河内李棠阶家的妇女,不分老幼,统通被污,无一幸免!”
这两句刻毒得到了头的话,把周祖培气得嘴唇发白,四肢冷冰,几乎中风。事后传到了恭王耳朵里,他向文祥、宝鋆长叹一声说:“胜克斋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如此公然侮辱“相国”,可以想见胜保平日的跋扈!光是这一点,就可以定他的死罪。而“不分老幼”这四个字,简直蔑绝伦常,亦为清议所万万不容,更为身为妇女的两宫太后认为罪大恶极。
胜保该死!但怎样死法呢?死刑有好几种,是斩、是绞?
是“立决”还是“监候”?
“自然是‘斩立决’!”周祖培摸着胡子,断然决然地说。
这个原则是大家所同意的,除非不教他死,要死就要快。不管是“斩监候”还是“绞监候”,到秋后勾决处斩,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只怕夜长梦多,别生枝节。但是绑到菜市口有肃顺的前车之鉴,胜保临死之前,少不得也有一场破口大骂,抖露许多内幕,那跟肃顺的乱骂又自不同,所以大多数的人都不赞成斩立决。
只以周祖培年高位尊,虽以恭王的身分,亦不便当面反对他的意见,因而他向文祥递了个眼色——文祥自然明白,点点头,把身子朝前俯一俯,表示有话要说。
宝鋆性子急,本想开口,看到文祥这个动作,便让他发言:“博川,”他为他作先容,“你必是有话,你说吧!”
“论胜保的种种不法,立正刑诛,亦是咎有应得。”文祥看着周祖培说:“不过,我想上头或许会派老中堂监斩,这么热的天,轰动九城,倾巷来观,老中堂这趟差使太累,叫人放心不下。”
话说得异常委婉,而且也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建议。二品大员获罪处决,监刑的不是王公,就是大学士,周祖培主杀胜保最力,正好把这个差使派给他,所以恭王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我一定面奏两宫,请芝公监视,另外再派一个绵森吧!”
周祖培自己也知道。当着“管理刑部”的差使,多半会奉旨监刑,便即问题:“这一说,要请上头赏他一个全尸?”
“对了!”文祥赶紧接口:“请上头从宽赐令自尽吧!”
大家都不再开口,就此定议。等第二天进养心殿,恭王把具报会议结果的奏折以及明发上谕都准备好了。
等听完了恭王的陈奏,慈禧转脸望着慈安太后问道:“姐姐,你看呢?”
要让慈安太后杀人,她总觉得心有未忍,所以皱着眉答道:“胜保实在也闹得太不象话。如果……。”
话没有完,她的意思却很明白,如果罪无可赦,也就只好杀了!慈禧太后想了想,庄容宣示:“就从宽赐令自尽。”
“再跟两位太后回话,”恭王又谈胜保的案子,“想请旨,派大学士周祖培、刑部尚书绵森,监视胜保自尽。”
“可以!”
于是恭王从宝鋆手里,接过预先拟就的旨稿,捧呈御案,两宫太后盖了“御赏”和“同道堂”的图章,发了下来,由军机处派专人送交内阁,内阁转送刑部。
刑部大堂中,周祖培和绵森都衣冠整肃地在等着,提牢厅的官员已略有所闻,也在伺候待命。等上谕一到,周祖培从封套里抽出来略微看了一下,便向绵森说道:“叫他们预备吧!”
刑部提牢厅,专有一间屋子,作为赐令自尽之用。清朝以来,毕命于此的大臣也不少,和珅就死在这里。所谓“预备”,极其简单,用块白绫子从梁上挂下来,打个死结就行了。
然后便要去传唤胜保来就死。七月十几的天气,名为“秋老虎”,又当中午,热不可当。胜保是个胖子,特别怕热,光着上身,在砖地上铺一领凉席,正要午睡。传唤的差役,便在窗外喊道:“胜大人,请穿上衣服吧!”
“干吗?”
“还不是那一套吗?请胜大人到内阁去走一趟,天这么热,那里的房子大,凉快,去走一趟也不错!”
“出去溜溜也好。”胜保蹒跚地从凉席上起身,“我正想吃‘沙锅居’的白肉。”
“好啊!回头我伺候你老上‘沙锅居’。”
“你叫人打盆水来!”
胜保的手面阔,经常有赏赐,所以刑部的差役都愿意巴结他。但此时不便叫他们来服役,怕言语或神色之间有所泄露,让他发觉疑窦,引起许多麻烦,所以那司官亲自拿铜盆去打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来。胜保大洗大抹了一番,换上杭纺小褂裤,细白布袜子,双梁缎鞋,然后穿上江西万载出的细夏布长衫,外套一件玄色实地纱“卧龙袋”。头上戴一顶竹胎亮纱的小帽,帽结子是樱桃大的一颗珊瑚,帽檐上缀一块绿如春水的翡翠。左手大拇指上一只白玉扳指,右手拿一把梅鹿竹的折扇,扇面上一边是王麓台的山水,一边是恽南田的小楷。完全是一生下来就有爵位的“旗下大爷”的打扮。
美中不足的是那根辫子不能重新梳一梳,好在他自己看不见,只低头看一看前面衣襟,问道:“车套好了没有?”
“早就在伺候了。”
“咱们走吧!”
出了屋子,原该往南,那司官却往北走,一面走,一面说:“从提牢厅边上那道门走吧,近一点儿。”
胜保没有说什么,轻摇折扇,踱着八字步,跟着他走,一走走进一座小院落,蓦地站住脚说:“怎么走到这儿来啦?这是什么地方?”
“那不有道门吗?”
门倒是有道门,那道门,轻易不开,一开必有棺材进出。胜保似乎对他的答语不能满意,正站着发愣,一响碰撞声,等他回过头去,刚进来的那道门已经关上了。
于是有人高声喝道:“胜保带到!”
北面一明两暗的三间官厅,当中一间原来悬着竹帘,此时卷了起来,大学士周祖培、刑部尚书绵森,红顶花翎,仙鹤补褂,全副公服出临。胜保一见,便有些支持不住,额上冒的汗如黄豆般大。
“胜保接旨!”绵森神色懔然地说。
两名差役已经赶了上来,一左一右扶掖着他。把他搀到院子里,就在火微的青石板上,揿着他跪下,听宣旨意。
这时的胜保,虽已脸色大变,但似乎有所警觉,不能倒了“大将”的威风,所以双臂挣扎了一下,意思是不要差役扶持。果然,等他们放开了手,他把身子挺了挺,跪得象个样子了。
绵森从司官手里接过上谕,站在正中。等他从“前因中外诸臣,交章奏参胜保贪污欺罔各款”念起,一直念到“姑念其从前剿办发捻有年,尚有战功足录,胜保着从宽赐令自尽,即派周祖培、绵森前往监视”为止,胜保背上的汗,把他那件“卧龙袋”都已湿透。
“胜保!”绵森又说,“这是两宫太后和皇上赏你的恩典。
还不叩头谢恩?“
“不!”胜保气急败坏地喊道:“这不能算完!”
“什么?”绵森厉声责问:“你要抗旨吗?”
“我有冤屈,何以不能申诉?”
不等胜保把话说完,伺候在周祖培和绵森左右的司官,已挥手命令差役把胜保扶了起来,两个人掖着他,半推半拉地,弄入后院中梁上悬着白绫的那间空屋。
胜保似乎意有所待,一面扶着窗户喘气,一面双眼乱转着,仿佛急于要找什么人,或是寻一样什么东西。等周祖培和绵森踱了进来,他拔脚迎了出去,守在门口的差役想阻拦,无奈他身躯臃肿,而且是不顾一切地直冲,所以没有能拦得住。
一见他这神气,监视的两大臣,不由得都站住了脚,往后一缩,神色紧张地看着,那些司官和差役,自然更加着忙,纷纷赶了上来,团团把他围住。
“周中堂!”胜保也站住了,高声叫道,“我有冤状,请中堂代递两宫太后。”
周祖培微闭着眼使劲摇头,慢吞吞地答了四个字:“天意难回。”
胜保好象气馁了,把个头垂了下来。差役们更不怠慢,依旧象原来那样,一左一右掖着他进了屋。
一个端张方凳,摆在白绫下面,让他垫脚,一个便半跪着腿说道:“请胜大人升天。”
胜保呆了半晌,一步一步走向白绫下面,两名差役扶着他踏上方凳,看他踮起脚把头套了进去。那个圈套做得恰到好处,一套进去便不用再想退出来,只见他脚一蹬,踢翻了方凳,胖胖一个身子晃荡了一下,两只手微微抽搐了一阵,便不再动。
两名差役交换着眼色,年纪轻的那个说:“行了!”
“等一等!”年纪大的那个说,“你再去找两个人。他的身坯重,咱们俩弄不下来他。”
等他唤了人来,胜保左手大拇指上的那个白玉扳指,已经不翼而飞。年纪轻的那差役不作声,扶起方凳,站了上去,探手摸一摸尸身的胸口,回头说道:“来吧!”
解下尸身,放平在地上,照例要请监视的大臣亲临察看,周祖培和绵森自然也不会去看,只吩咐司官好好料理,随即相偕踱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谈,周祖培不胜感慨地说:“胜保事事要学年大将军,下场也跟年羹尧一样。”
十五
从上年腊月中回南以后,不过一个多月的工夫,吴守备又到了京城。吴棠在年底送了一批“炭敬”,开年又有馈赠,但都是些“土仪”,其中自然有安德海的一份,跟送部院大臣的一样,只是没有问候的私函。吴守备是去过安德海家的,亲自把礼物送交他的家人,还留下一张吴棠的名片。
另有一份送给军机章京方鼎锐。礼没有送给安德海的那份厚,却有厚甸甸的一封信。这封信中附着安德海交给吴守备的,关于赵开榜的“节略”,信上叙了始末经过,最后道出他的本意,说赵开榜在江苏候补、奉委税差,因为劣迹昭彰,由他奏报革职查办。如今悬案尚无归宿,忽又报请开复,出尔反尔,甚难措词,字里行间又隐约指出,此是安德海奉懿旨交办的案件,更觉为难,特意向方鼎锐请教,如何处置?同时一再叮嘱,无论如何,请守秘密。
方鼎锐看了信,大为诧异。在江南的大员,都跟他有交情,他知道吴棠的困扰,不能替他解决难题,至少不能替他惹是非,添麻烦,所以特加慎重,悄悄派人把吴守备请了来,一问经过,他明白了!
已有八分把握,是安德海搞的把戏,但此事对吴棠关系重大,半点都错不得,对安德海是不是假传懿旨这一点,非把它弄得明明白白不可。想来想去,只有去跟曹毓瑛商量。
“琢公,你看!”他把吴棠的信摊开在他面前,苦笑着说:“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
看不到几行,曹毓瑛的脸色,马上换了一换样子,显得极为重视的神气。等把信看完,他一拍桌子说:“这非办不可!”
看到是这样的结果,方鼎锐相当失悔,赶紧问道:“办谁啊?”
“都要办!第一小安子,第二赵开榜。”
方鼎锐大吃一惊!要照这样子做,大非吴棠的本意,也就是自己负了别人的重托,所以呆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
“你把信交给我。”曹毓瑛站起身来,是准备出门的神情。
“琢公!”方鼎锐一把拉住他问,“去那里?”
“我去拜恭王。”
“琢公!”他一揖到地。“乞赐成全。”
“咦!”曹毓瑛惊疑地问:“这是怎么说?”
“信中的意思,瞒不过法眼。吴仲宣只求公私两全,原想办得圆到些才托了我,结果比不托还要坏。琢公,你留一个将来让我跟吴仲宣见面的余地,行不行?”
这一说,让曹毓瑛叹了口气,废然坐下,把吴棠的信往前推了推说:“你自己去料理吧!一切都不用我多说了。”
于是,方鼎锐回了吴棠一封信,告诉他决无此事,不必理睬。同时又告诉他一个消息,说两广总督毛鸿宾降调,已成定局,吴棠由漕督调署粤督,大致亦已内定,总在十天半个月内就有好音。
安德海和德禄,却不知这事已经搁浅,先找着吴守备去问。他是曾受了吴棠嘱咐的,如果安德海来问,只这样告诉他:太后交下来的,采办“苏绣新样衣料”的单子,正在赶办,赵开榜开复一案,已经另外委托妥当的人代为办理。德禄听得吴守备这样说,还不觉得什么。转到安德海那里,他比德禄在行,听出话风不妙,更不明白他是托了什么人“代为办理”,难道是在京找个人,就近替他办一个奏折?没有这个规矩啊!
不多几天,倒是德禄打听到了消息,把安德海约了出来,告报他说,吴棠是托的方鼎锐,方鼎锐跟曹毓瑛商量,不知怎么回了吴棠一封信。“安二爷!”最后他说,“我看,八成儿吹了!”
照这情形看,安德海心里明白,自然是吹了!吹了不要紧,第一,已知他假传懿旨;第二,赵开榜的行迹已露,这两件事要追究起来,可是个绝大麻烦。所以当时的神色就显得异样,青红不定地好一会,也没有听清德禄再说些什么。
直到德禄大声喊了句:“安二爷!”他才能勉强定定神去听他的话。德禄愁眉苦脸地说道:“这下子,我跟赵四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你不是说,年下收的银子不算定钱,既不是定钱,就不欠他什么,有什么不好交代。”
“不是这个。我是说,吴棠那儿,还有军机处,都知道赵四露面儿了,一查问,着落在我身上要赵开榜那么个人,我可跟人家怎么交代?”
“这个……,”安德海嘴还硬:“不要紧,有我!”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片刻不得妥帖。别的事都不要紧,总可以想办法鼓动“主子”出来做挡箭牌,偏偏这件事就不能在她面前露一点风声。想到慈禧太后翻脸不认人的威严,安德海蓦地里打个寒噤,这一夜就没有能睡着。
苦思焦虑,总觉得先要把情况弄清楚了再说,那就只有去问方鼎锐了。于是抽个空,想好一个借口去看方鼎锐。门上一报到里面,方鼎锐便知他的来意,吩咐请在小书房坐。
平时,安德海见了军机章京就仿佛熟不拘礼的朋友似的,态度极其随便,这天有求于人,便谨守规矩,一见方鼎锐揭帘进门,立即请了个安,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方老爷!”
“不敢当,不敢当,请坐。”
等听差献茶奉烟,两个人寒暄过一阵,安德海提到来意:“我接到漕运总督吴大人的信,说让我来看方老爷,有话跟我说。”
这小子!方鼎锐在心里骂,当面撒谎!外官结交太监,大干禁例,吴棠怎么会有信给他?但转念想一想,他不如此措词,又如何启齿?不过谅解是谅解了,却不能太便宜他。所以装作讶然地问:“啊!我倒还想不起来有这回事。”
不说“不知道”,说“想不起来”,安德海也明白,是有意作难,只得红着脸说:“就为赵开榜那一案。方老爷想必知道?”
“喔,这一案。对了,”方鼎锐慢条斯理地说,“吴大人托了我,我得替他好好儿办。不过,有一层难处,这里面的情节,似乎不大相符。”
说着,方鼎锐很冷静地盯着他看,安德海不由得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心里在想那“情节不大相符”是指的那一点?是赵开榜的节略中所叙的情节,还是指自己假传懿旨?
看到他这副神情,方鼎锐越发了然于真相,他主要的是帮吴棠的忙。事情没有替安德海办成,却也犯不着得罪他,所以话锋一转,用很恳切的声音说:“你也知道,大家办事,总有个规矩,赵开榜这件案子,实在帮不上忙。这么样吧,你把他的那个节略拿了回去,咱们只当根本没有这么回事儿。赵开榜人在那儿,干些什么,咱们不闻不问,吴大人那儿,当然也不会再追。你看这个样子好不好?”
到了这个时候,方鼎锐有此一番话,安德海可以安然无事,已是喜出望外,赶紧答应一声:“是!听方老爷的吩咐!”
说着,又离座请了个安。
等把那份节略拿到,就象收回了一样贼赃那样,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坐在车上定神细想,发觉不仅安然无事,而且还有收获,顿时又大感欣慰,一回宫先到内务府来找德禄。
“怎么样?安二爷,挺得意似地。”
德禄一说,安德海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既然他如此说,索性摆出极高兴的样子,一把拉着德禄就走。
“赵四的事儿,办成了一半。”
“喔!”德禄惊喜地问:“怎么?莫非……。”
“你听我说!”安德海抢着说道:“赵四不是想洗一洗身子吗?这一个,我替他办到了,岂不是办成一半。”
“那好极了。安二爷,你把详细情形告诉我,我马上跟他去说。”
“我刚才去看了军机章京方老爷了,他亲口跟我说,包赵开榜没有事,吴大人那儿也不会再追。你叫他放心大胆露面儿好了。”
“是!我这就去。”
“慢着!”安德海一把拉住他,低声说道:“他原来答应的那个数得给啊!”
这一下德禄为难了,空口说白话,要人上万的银子捧出来,怕不容易。考虑了一会,觉得从中传话,办不圆满会遭怪,不如把赵四约了来,一起谈的好。
于是,他提议找赵四出来吃小馆子,当面说明经过,安德海知道他的用意,也就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德禄便送了个帖子来,由赵开榜出面,请安德海在福兴居小酌。依时赴约,寒暄了一会,入席饮酒,敬过两巡酒,德禄便把主人拉到一边,悄悄耳语。安德海在一旁独酌,却不断借故回头偷窥,先看到赵开榜有迟疑的神气,说到后来,终于很勉强地点了点头,知道事情定局了。虽然有些强人所难的样子,也管不得他那许多。
等散出来时,德禄在车中把跟赵四交涉的结果,细细说了给安德海听。赵四答应过,只要把他“身子洗干净”,他愿酬谢两万银子,不过那得奉了明发上谕,撤销拿问的处分,才能算数,照现在的情形,仍有后患。
还只听到这里,安德海就冒火了,“好吧!”他铁青着脸,愤愤地说,“口说无凭,本来就不能叫人相信。那就走着瞧好了。”
“安二爷,安二爷!”德禄摇着他的手,着急地说:“你别急嘛!我的话还没有完。人家也不是不通气的人,再说我,替你办事,也不能没有个交代。你总得让我说完了,再发脾气也不晚。”
“好,好,你说,你说!”
于是德禄便丑表功似的,只说自己如何开导赵四,终于把赵四说服了,答应先送一万银子,“那一万也少不了!”他说:“赵四有话,那一天奉了旨,那一天就找补那一万银子。”
安德海觉得这话也还在理,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停了一下又问:“那么你呢?”
“我吗?”德禄斜着眼看安德海,“我替安二爷当差!”
话外有话,安德海心里明白。照规矩说,应该对半匀分,但实在有些心疼,便先不作决定:“等拿到了再说吧。他说什么时候给?”
“一万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人家也得去凑,总要四、五天以后才拿得来。”
到了第四天,内务府来了个“苏拉”,到“御茶房”托人进去找安德海。他以为是德禄派了来的,请他去收银子,所以兴匆匆地奔了来,那苏拉跟他哈着腰说:“安二爷,王爷有请,在内务府等着。”
他口中的“王爷”,自然是指恭王。“王爷有请”这四个字听在耳中,好不舒服!在御茶房的太监,也越发对他另眼相看,安德海脸上飞金,脚步轻捷,跟着来人一起到了内务府。
恭王这天穿的是便衣,但神色比穿了官服还要威严,安德海一看,心里不免嘀咕,走到门口,在帘子外面报名说道:
“安德海给王爷请安!”
“进来。”
掀帘进去,向坐在炕床上的恭王磕了头,刚抬起头来,看见恭王把足狠狠一顿,不由得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问你,你干的好事!”
一开口更不妙,安德海心里着慌,不知恭王指的是那一件——他干的“好事”太多了!
“你简直无法无天!你还想留着脑袋吃饭不要?你胆子好大,啊!”
到底是说的什么呢?安德海硬着头皮问道:“奴才犯了什么错?请王爷示下。”
“哼!”恭王冷笑道,“你还装糊涂!我问你,有懿旨传给漕运总督吴大人,我怎么不知道?”
坏了!安德海吓得手足冰冷,急忙取下帽子,在地上碰响头。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以为倚仗太后,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恭王越骂越气,整整痛斥了半个时辰,最后严厉告诫:如果以后再发现安德海有不法情事,一定严办!
安德海一句话不敢响,等恭王说了声:“滚吧!”才磕头退出。到得门外,只见影绰绰地,好些人探头探脑在看热闹,自觉脸上无光,把个头低到胸前,侧着身子,一溜烟似地回到宫里。
宫里也已经得到消息了。他的同事奉承他的虽多,跟他不和的也不少,便故意拉住他说:“怎么样?六爷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安德海强自敷衍着,夺身便走,他身后响起一片笑声。
也正巧,笑声未停,刚刚小皇帝从弘德殿书房里回春耦斋,与两宫太后同进早膳。他这年十岁,颇懂得皇帝的威仪了,一见这样子,便瞪着眼骂道:“没有规矩!”
“是!没有规矩。”张文亮顺着他的意思哄他:“回头叫敬事房责罚他们。”一面向跪着的太监大声地:“还不快滚!”
但是,小皇帝却又好奇心起,“慢着!”他叫得出其中一个的名字:“彭二顺,你们笑什么?”
彭二顺知道小皇帝最恨安德海,据实陈奏不妨:“跟万岁爷回话,”他说,“小安子让六爷臭骂了一顿。”
“噢!”小皇帝也笑了,“骂得好!为什么呀?”
“为……”刚说了一个字,彭二顺猛然打个寒噤,这个原因要说了出来,事情就闹大了,追究起来是谁说的?彭二顺!这一牵涉在内,不死也得充军,所以赶紧磕头答道:“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到了春耦斋与慈安皇太后一桌用膳,她照例要问问书房的功课,小皇帝有时回声,有时不作声,倘是不作声,便不必再问,定是背书背不出来。
这一天答得很好,慈安太后也高兴,呣子俩说的话特别多,谈到后来,小皇帝忽然回头看着,大声问道:“小安子呢?”
“对了!”慈安太后看了看也问:“小安子怎么不来侍候传膳呐?”
隔着一张膳桌的慈禧太后答道:“跟我请了假,说是病了!”
“不是病。”小皇帝很有把握地说,“小安子一定躲在他自己屋子里哭。”
“你怎么知道?”
当慈安太后问这句话时,慈禧太后正用金镶牙筷夹了一块春笋在手里,先顾不得吃,转脸看着小皇帝,等候他的答语。
“小安子让六叔臭骂了一顿,那还不该哭啊?”小皇帝得意洋洋地说。
一听这话,慈安太后不由得转过脸去看慈禧,她的脸色很难看,但只瞬息的工夫,偏这瞬间,让慈安太后看得很清楚,心里失悔,不该转脸去看!应该装得若无其事才对。
为了缓和僵硬的气氛,她便捏着小皇帝的手笑道:“孩子话!挨了骂非哭不可吗?”
虽是“孩子话”,其实倒说对了,安德海真个躲在他自己屋子里哭了一场,哭得双眼微肿,不能见人。好在已请了假,便索性关起门来想心事,从在热河的情形想起,把肃顺和恭王连在一起想,想他们相同的地方。
到得第二天一早,依旧进寝宫伺候,等慈禧太后起身,进去跪安。她看着他问道:“你的病好了?”
安德海是早就盘算好了的,听这一问,便跪下来答道:“奴才不敢骗主子,奴才实在没有病。”
“喔!”慈禧太后平静地问:“那么,怎么不进来当差呢?”
“跟主子回话,奴才受了好大好大的委屈,自己知道脸色不好看,怕惹主子生气,不敢进来,所以告了一天病。”
这几句话说得很婉转,慈禧太后便有怜惜之意,但是她不愿露在表面上,同时也不愿问他受了什么委屈?因为她已经知道他的委屈,是挨了恭王的骂,既不能安慰安德海说恭王不对,也不能说他该骂,不如不问。
看这样子,安德海怕她情绪不好,不敢多说。慈禧太后有个如俗语所说的“被头风”的毛病,倘或头一天晚上,孤灯夜雨,或者明月窥人,忽有凄清之感,以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第二天一早就要发“被头风”,不知该谁遭殃?所以太监、宫女一看她起床不爱说话,便都提心吊胆,连安德海也不例外。
然而这是他错会了意思,这时慈禧太后不但不会发脾气,而且很体恤他,“小安子!”她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恩典:“我给你半天假,伺候了早膳,你回家看看去吧!”
安德海颇感意外。太监的疑心病都重,虽叩了头谢恩,却还不敢高兴,直待看清了她的脸色,确知是个恩典,别无他意,才算放了心。
于是等伺候过早膳,便到内务府来找德禄。一见面便看出德禄的神色不妙,两人目视会意,相偕走到僻静之处,安德海站住脚问道:“怎么样,‘那玩意’送来了没有?”
“唉!”德禄顿足叹气,“真正想不到的事!”
“怎么?”安德海把双眼睛紧盯在他脸上,先要弄清楚他是不是要捣鬼?
“姓赵的那小子变了卦了,真可恶!”德禄哭丧着脸说,“也不知道他那儿打听到的消息,六王爷昨儿跟你发那一顿脾气,赵四已经知道了。他说:事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要看一看再说。”
一听这话,安德海勃然变色,但随即想起恭王声色俱厉的神态,顿时气馁,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也有点怕!”德禄又说,“这位王爷,那一个惹得起啊?安二爷,运气不好,咱们大家都小心点儿吧!真的闹出事来,吃不了兜着走,那时候再来后悔,可就晚了。”
“哼!”安德海唯有付之冷笑,“好吧,‘看一看再说’!摆着他的,搁着我的,倒要看一看,到底谁行谁不行?”
听这口风,怕要逼出事故来,德禄心里有些发慌。赵四是他的好朋友,虽在这件事上变了卦,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得要尽力维护他。而且闹出事来,自己一定会牵涉在里头,更是非同小可!所以他低声下气地相劝:“安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赏我一个薄面,千万高抬贵手。赵四这小子,不够朋友,等我来想办法,总得要从他身上榨些什么出来。安二爷,你身分贵重,犯不上跟他较劲。”
“谁跟他较劲啊!”安德海脱口答说:“我在说别人,跟赵四什么相干?”
这两句话让德禄又惊又喜,但也不免困惑,如此宽宏大量,不象安德海平日的性情,所以将信将疑地问道:“安二爷,你不是说的反话吧?”
“什么反话?”安德海想了想,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你等着瞧好了,不怕他是王爷,我也得碰他一碰!”说完,他撇着嘴,管自己走了。
留下德禄一个人在那里,越发惊疑不定。安德海所指的王爷,自然是指恭王,他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跟手操生杀大权的议政王碰?而且他也不相信他有那么大的力量!跟恭王去碰,不等于鸡蛋碰石头吗?独自发了半天愣,越想越不能相信,认定安德海只是一时说说大话,聊以发泄,当不得真。
因此,在那些极熟的朋友的宴聚之中,他把安德海的“大话”当作笑话来说。然而也有人不认为是个笑话,尤其是那些对恭王不满的旗营武官,很注意这个消息,认为安德海与恭王的身分,虽谈不上“碰一碰”,可是他后面有慈禧太后。这位太后与恭王不甚和谐,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有她的支持,安德海亦未尝不能与恭王“碰”一下。
于是,志在倒恭王的那一班人,便经常在谈这件事,想要弄清楚,慈禧太后对恭王究竟持何态度?这一班人中,尤其起劲的是蔡寿祺。他以翰林院编修,新近补上了“日讲起居注官”,照例可以专折言事,想找一个大题目,做篇好文章,既以沽名,亦以修怨,为胜保报仇,要好好参倒几个冤家对头,消一消心中的恶气。
机会来了!一个月前——正月十三,正是上灯的那天,河北广平、顺德;河南开封、归德;山东曹州等地,忽然打雷,又下冰雹,这些反常的现象,多少年来被认为是“天象示儆”,因而朝廷根据御史的奏陈降旨,说是:“总因政事或有缺失,阴阳未和,致滋变异,上天示儆,寅畏实深。惟有加戒怠荒,益加修省;于用人行政,务得其平;其内外大小臣工,亦当交相策勉,共深只惧,以迓祥和而弭灾沴. ”有了这道谕旨,正好作为一个直言政事缺失的缘起。
天象示儆,应在燮理阴阳的宰相,军机大臣是真宰相,恰好用来攻击恭王。但是,蔡寿祺毕竟还有顾忌,打虎不成,性命不保,脚步一定要站得稳,可进可退,才不致惹火烧身。盘算了好几天,决定了一个办法,先搭上安德海这条线,探明了慈禧太后的意旨再说。
经过辗转的联络,蔡寿祺与安德海搭上了线。但是,他们并没有会面,仅仅取得一种默契,安德海知道蔡寿祺要参恭王,而蔡寿祺知道安德海会替他从中调护而已。
奏折是二月二十四送上去的。安德海事先已得到消息,特别加了几分小心,当慈禧太后照例在灯下看折时,他寸步不敢离开。这天西安的折差到京,陕西巡抚刘蓉奏陈的事项甚多,看那些枯涩无味的战报,是一大苦事。慈禧太后正昏昏欲睡时,翻开一个折子,触眼“请振纪纲,以尊朝廷”这一句,顿觉倦眼一开,喊了声:“来呀!”
安德海是早就在伺候着的,一面高声答应,一面指挥宫女打水,绞上一把热毛巾,又换了热茶。他自己从“五更鸡”上的小银锅里,把煨着的燕窝粥,倒在碗里,亲自捧上御案,顺便偷望了一眼,慈禧太后看的正是蔡寿祺的那个折子。
那个洋洋三千言的奏折,分做两大部分,前面历数“纪纲坏”的事实,攻击云贵总督劳崇光、四川总督骆秉章、两江总督曾国藩、陕西巡抚刘蓉、总理衙门通商大臣,前任江苏巡抚薛焕,以及湘军的曾国荃、李元度等等,还有许多军功出身的监司大员,指陈失职之处而以朝廷“不肯罢斥”、“不复追究”、“不加诘责”、“不及审察”、“未正典刑”为纪纲所以而坏的缘由。然后作了这一部分的结论:
“似此名器不贵,是非颠倒,纪纲何由而振?朝廷何由而尊?臣不避嫌怨,不畏诛殛,冒死直言,伏乞皇太后皇上敕下群臣会议,择其极恶者立予逮问,置之于法;次则罢斥。其受排挤各员,择其贤而用之,以收遗才之效。抑臣更有请者,嗣后外省督抚及统兵大臣,举劾司道以下大员,悉下六部九卿会议,众以为可,则任而试之;以为否,则立即罢斥,庶乎纪纲振而朝廷尊也。”
看到这里,慈禧太后用个水晶镇纸,往蔡寿祺的奏折上一压,刚把茶碗端起来,安德海轻捷地踏上两步,伸手把她的碗盖揭了起来。
她便顺口问道:“你知道有个叫蔡寿祺的翰林吗?”
“奴才听说过,是江西人。”
“喔!”她啜了口茶又问:“这个人怎么样?”
“挺方正,挺耿直的。”
“你怎么知道?”
这一问出乎安德海的意外,不过他一向有急智,不慌不忙地答道:“他从前在多大人多隆阿营里办过文案。跟旗营里的武将很熟,奴才是听那些人说的。”他知道慈禧太后对胜保的印象极坏,所以把蔡寿祺的经历改了一下,说在多隆阿营里当过差使。
慈禧太后放下茶碗,点点头说:“这姓蔡的,说的话倒有点儿见识。不过……。”她停了下来,终于轻轻自语,“我要把他这个折子发了下去,可有人饶不了他。”这当然是指恭王。蔡寿祺的折子里,虽未直接提到他的名字,但意思间指责恭王揽权包庇是很明显的。
看看是时候了,安德海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奴才不知道主子说的是谁的折子?不过,奴才劝主子,还是把折子发下去的好。”
“这是为什么?”
“奴才怕六爷会来要‘留中’的折子,那就不合适了。”听他这一说,慈禧太后勃然生怒,“噢!”她说,“会有这种事?”
于是安德海装出惶恐的神气说:“奴才太过于胆小了。六爷……,再怎么样,也不敢跟肃顺学啊!”
这吞吐其词的语气,加上肃顺的前车之鉴,慈禧太后不能不疑惧,“六爷怎么样呀?”她问。
“奴才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慈禧太后逼视着他,大声叱斥,“没出息的东西。”
安德海作出受了冤屈,不得不申辩的神情,踏上一步,躬着腰说:“奴才挨六爷的骂,不是一次了。奴才不敢跟主子说,是怕主子生气。主子一定要奴才说,奴才再不能瞒着主子,实实在在,六爷也不是骂奴才。”
“那,那是骂谁?难道骂我?”
“扑通”一声,安德海直挺挺跪下,“宰了奴才,奴才也不敢这么说。”他说,“主子请想,六爷是什么身分,奴才是什么身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六爷何苦老找奴才的麻烦?俗语说的是,‘打狗看主人面’——奴才知道六爷的心思,宁愿受委屈,不肯跟主子说,一说,那就正好如了六爷的愿。”慈禧太后听了这几句话,气得手足都凉了,“原来这样!”
她说,“我那一点儿亏待了他?他处处跟我作对?”
“主子千万别生气。”安德海自怨自艾地打着自己的嘴:“嗳,我不该多嘴!既然忍了,就忍到底。怎么又惹主子生气,我该死,我该死!”
“你起来!”慈禧太后把自己的怒气硬压了下去,很冷静地问道:“你倒说说,他到底说了我一些什么?”
于是安德海断断续续地,把恭王申斥他的话,都改动了语气,架弄在慈禧太后头上,说恭王指责宫里糜费,说慈禧太后,不顾大局,任用私人,又说两宫太后当现成的皇太后还不知足,难怪当年肃顺会表不满。
他一面说,她一面冷笑。安德海看看反面文章做得够了,转到正面来攻击恭王。第一件事就提到恭王受贿,他府里的“门包”有规定的行市,督抚多少,司道多少,好缺分是多少,平常的缺分是多少,记得滚瓜烂熟,就象他曾经手似的。
“这我也听说了。”慈禧太后说,“是桂良从前给他想的花样。可是,到底那些人送了门包。”
“有啊。”安德海接口说道:“薛焕、刘蓉……。”他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名字,大部分是蔡寿祺的奏折上所提到的人。
慈禧太后对恭王的不满,由来已非一日,但一向倚重他,优容恩礼,中外咸知,一时变不得脸,现在有了蔡寿祺这个折子,加上安德海的那一番话,触动久已蓄积在心的芥蒂,决定要好好来料理一番。
“你下去吧!”她说:“你可记着,不管什么话,不准胡乱瞎说!”
“奴才不敢。”
安德海退了出来,心里有着无限的报复的快意,知道事情有希望了!但是他这几年也长了些阅历,看得出这件大事,要办起来也很棘手,虽不比跟当年诛肃顺那样危险,可也千万大意不得。蔡寿祺那里最要当心,这交通的形迹一漏了出去,恭王先发制人,要对付一个小小的翰林,不必费多大的劲。那一来功败垂成,再想找第二个敢出头的人,也真还不容易。想到这里,他决定暂时与蔡寿祺停止往来,好在奏折一“留中”,宫里是怎么个意思?对方也可以猜想得到。
从这一刻起,他就象一只小耗子样,双目灼灼地只躲在暗处窥伺。而恭王是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要暗算他,依然我行我素,内外大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在两宫太后面前,侃侃而谈,毫不逊让。
“陕西巡抚刘蓉,‘甄别府、厅、州、县人员,分别劝惩’一折,臣拟了奖惩的单子在这里,请两位太后过目。”他把一张横单,呈上御案,一只手还伸着,一只等两宫太后点一点头,随即便要把原单子拿了回来。
因为有前一天晚上的那一番了解,慈禧太后便不肯如往日那样“虚应故事”。很自然地把横单移到面前,看一看,数一数,陕西的地方官,革职的七名,“勒令休致”的三名,降职的四名,另外佐杂官也有两名被革了职。
垂帘听政三年半,她看过不少督抚考核属官的奏折,一下子处分得这么多,却还罕见,不由得便说了句:“太严厉了吧?”
“不严厉,”恭王接口答道:“何由整饬吏治?”
“办得严,也还要公平才行。”
“公平不公平,也难说得很。”恭王站在御案旁边,半仰着脸,很随便地答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这种态度,慈禧太后平常也是见惯的,但这天特别觉得不顺眼,便有意要跟他找麻烦了。
“话不是这么说,也要看办事的人,肯不肯细心考究。象这个,”她指着单子说,“清涧县知县乔晋福,‘操守不洁,物议沸腾’,该当革职;这个候补知县江震,用‘气质乖张,不堪造就’八个字的考语,革了人家的职,就过分了。看样子,姓江的不过脾气不大好,不善于逢迎,大概得罪了刘蓉,便给人家按上‘气质乖张’四个字,现在又摘了他的顶戴,你想想,这能叫人心服吗?”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恭王答道:“朝廷倚重督抚,对他们,凡事也不能太认真,臣的意思,就照刘蓉所请办理吧!”
这话又不对了!刘蓉只是甄别优劣,並未建议如何处分,怎说“照刘蓉所请办理”?慈禧太后这样在想。
如果当面点破他的矛盾,彼此都会下不了台,慈禧太后很理智地克制着自己,转脸向慈安太后低声征询:“姐姐,你看呢?”
慈安太后默然在旁边听了半天,觉得慈禧的看法,跟她的心意相合,处事不必过分严厉,更要公平。但是,她虽对恭王心以为非,口中却说不出什么峻拒的话来,于是毫无表情地答道:“这一次就照六爷的意思办吧!”
所有的军机大臣,都听出这是慈安太后从未有过的语气——这是“姑予照准”的宽容,含着“下不为例”的警告。当然,慈禧太后对“这一次”三字的敏感,更在他人以上。
朝罢传膳,饭后就该从养心殿各自回宫,慈禧太后知道慈安太后有午睡的习惯,便问了声:“困了吧?”
“倒还好。昨儿睡得早,今儿起得也晚,还不困。”
“既这么着,咱们就在这儿聊聊吧!”说着,慈禧太后喊了声:“来!”
把安德海喊了上来,吩咐他回宫去取蔡寿祺那个奏折,同时命令养心殿内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退出去,不准在廊上窗下逗留。
关防如此严密,慈安太后不由得把一颗心悬了起来,猜想着必与那个姓蔡的奏折有关。倒是什么机密大事,值得如此郑重?
“姐姐!”慈禧太后忧形于色地,“昨晚上我一夜不曾好睡。
我没有想到,老六是那么一个人!“
原来事关恭王,慈安太后心里便是一跳,急忙问道:“怎么啦?”
“咱们俩,全让他给蒙在鼓里了。只以为他年轻,爱耍骠劲儿,人是能干的,又好面子,总不至于做那些贪赃枉法,叫人看不起的事。嗨!咱们全想错了。”
这确是想不到的事!在慈安太后的印象中,恭王为人可批评之处,不过礼数脱略,说话随便,那无非年纪轻,阅历还不够之故,品德是断断不会受人褒贬的。因此,对于慈禧的话,她欲信不能,不信不可,只皱着眉发愣。
“就拿今天来说吧,”慈禧太后的声音越发低沉,别有一种慑服人的力量,“那句‘照刘蓉所请办理’,就是他把话说漏了,刘蓉想怎么办,谁革职,谁降调,早就私底下写了信给他了。咱们今天看的那个单子,说穿了,就是刘蓉拟上来的。”
“啊!”慈安太后觉得她看得很深,“可是,老六这么帮刘蓉,是,是因为受了刘蓉的好处吗?”
“那还用说么?回头你看一看蔡寿祺的那个折子就知道了。”
等安德海把那个奏折取到,慈禧太后先命他回避,然后半念半讲解地,让慈安太后完全都明白了。她平常也听见过一些关于恭王的闲言闲语,都不放在心上,而此时搜索记忆,相互印证,似乎那些闲言闲语也不是完全造谣。
“这个折子虽没有指出老六,可是一看就知道。蔡寿祺人挺耿直的,咱们得回护他一点儿。姐姐,你说是吗?”
“这当然。”慈安太后踌躇着说,“还得要想办法劝一劝老六才好。”
“谁能劝他,他能听谁啊?”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话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谁有这个资格说他?”
“这倒是真的。”慈安太后深深点头,提到故世的惠亲王绵愉:“有老五太爷在就好了!不管怎么样,就那一位胞叔,话说得重一点儿,也不要紧。”
“能说他的,现在就只有两个人了。”
“谁啊?”
“自然是姐姐你跟我。”
“我可不成!”慈安太后苦笑道:“我放不下脸来,而且我的嘴也笨,心里有点儿意思,就是说不出来。”
慈禧太后微微颔首,表示谅解她的困难,接着踌躇地沉吟着,故意要让慈安太后发现她有话想说而来问她。
“妹妹!”慈安太后猜到了她所踌躇的是什么,“你倒不妨找个机会劝一劝他。”
“这也不光是劝。”
“还有什么?”
“是保全他。”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显得异常沉着,“我常看各朝的‘实录’,象雍正爷跟年羹尧,跟舅舅隆科多,先是那么好,到头来弄得凄凄惨惨下场,照我说,这是雍正爷的错。”
宫里关于雍正的传说最多,年妃与他哥哥年羹尧的故事也不少,但都是批评年羹尧跋扈,没有说雍正不对的。所以此时慈安太后对她的话,很明显地表示出闻所未闻的困惑。
“这都是雍正爷纵容得他那个样子!”慈禧太后说,“倘或刚见他得意忘形,就好好儿教训他一下子,年羹尧当然就会收着一点儿,那不是就不会闹到那样子不能收场了吗?”
一连用了三个“就”字,就这样,就那样,把慈安太后说得心悦诚服:“一点儿不错,一点儿不错!”
“老六到底年纪还轻。”她又换了一副蔼然长者的声音,“现在掌这么大权,真正是少年得志!让他受点儿磨练,反倒对他有好处。”
“嗯!”慈安太后口中应声,心里在测度她这两句话的意思。
“我倒是为老六好,想说一说他,不过,这件事,咱们俩总得在一起才办得成。”
“那当然。”
有了这句话,她放心了。事情也不用急,看机会慢慢来,唯一的宗旨是,不办则已,办就要办得干净俐落。当然,这只是她心里的意思,对慈安太后,对任何人都是声色不动。
然而这不动声色,在蔡寿祺看,是个绝好的征象。头一个折子是试探,如果两宫太后交了下来,或者恭王得到消息,有所表示,他便须另作考虑,此刻留中不发,而且别无动静,一切都如预期,那便要上第二个折子了。
一个人抽毫构思,有了全篇大意,便先把案由写了下来:“为时政偏私,天象示异,人心惶惑,物议沸腾,请旨饬议政王实力奉公,虚衷省过。”笔锋针对着恭王便扫了过去。
蔡寿祺使了个借刀杀人的手法。上月间原有一个名叫丁浩的御史,也是为“天象示儆”上了一道“请恐惧修省”的奏折,内中有请告诫臣工“勿贪墨、勿骄盈、勿揽权、勿徇私”的话,他借题发挥,说这是为议政王而言,接下来便大做文章:
“夫用舍者朝廷之大权,总宜名实相符,勿令是非颠倒,近来竟有贪庸误事,因挟重资而内膺重任者;有聚敛殃民,因善夤缘而外任封疆者。至各省监司出缺,往往用军营骤进之人,而夙昔谙练军务,通达吏治之员,反皆弃置不用,臣民疑虑,则以为议政王之贪墨。”
“内膺重任”和“外膺封疆”,是指通商大臣薛焕和陕西巡抚刘蓉。薛焕“挟重资”而对朝中大老有所孝敬,尽人皆知,中伤刘蓉的话,则是蔡寿祺挟嫌报复,但薰莸同器,相提並论,好的也成了坏的,这是蔡寿祺的“得意手笔”。他略略沉吟,又往下写:
“自金陵克复后,票拟谕旨,多有‘大功告成’字样,现在各省逆氛尚炽,军务何尝告竣?而以一省城之肃清,附近疆臣,咸膺懋赏;户兵诸部,胥被褒荣,居功不疑,群相粉饰,臣民猜疑,则以为议政王之骄盈。”
这一段话是“欲加之罪”,但算是为妒羡曾氏兄弟、李鸿章、左宗棠和官文等人封侯封伯的旗营武将,发了一顿牢骚。以下“揽权”、“徇私”,照恭王的勇于任事和略嫌任性的性格来说,自然不乏事例,可为攻击的材料。所以这两款“罪状”,写起来不费多大的事。
费事的是既要参劾恭王,又要迎合太后。他写了好几遍总觉得辞意隐晦,怕慈禧太后看不懂,于是放开笔锋,率直写道:
“臣愚以为议政王若于此时引为己过,归政朝廷,退居藩邸,请别择懿亲议政,多任老成,参赞密勿,方可保全名位,永荷天眷。即以为圣主冲龄,军务未竣,不敢自耽安逸,则当虚己省过,实力奉公,于外间物议数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后面这段话是陪衬,主旨是在“归政朝廷”四字。蔡寿祺心里在想,这句话必蒙慈禧太后激赏,只是“别择懿亲议政”,还要说得清楚些,但也应该有一番小小的曲折,不妨拿第一次所上的折子来做个题目:
“至臣前日封奏,如蒙皇太后皇上俯赐采纳,则请饬下醇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秉公会议,择要施行。”
连改带抄,费了一夜工夫,第二天把折子递了进去。军机处已经从内奏事处得到消息,蔡寿祺头一个折子上去,留中不发,十天以后又上第二个折子,倒是什么花样?须得留点儿心。
因此下一天一大早,军机章京接了折回来,打开折匣首先就找蔡寿祺的折子,而偏偏就少他这一件。
“这事儿好怪啊!”宝鋆接得报告后,悄悄地跟文祥研究,“得要打听一下子才好。”
文祥还来不及回答,一名苏拉掀帘进来禀报,说“恭王有请”。两人到了那里,恭王跟他们商议江宁的善后事宜。陵西道监察御史朱镇有个奏折,说“金陵克复已久,善后事宜,亟应认真办理”,指陈“遣散兵勇,清还田宅,抚恤难民,招徕商贾”四事,请旨饬下两江总督曾国藩切实筹办。恭王认为这是件大事,但所需经费,相当可观,要先替曾国藩设身处地想一想,能不能筹措,有没有困难?
这一谈,话题扯得极广。突然间听得自鸣钟打了九下,恭王不觉诧异:“怎么,到这时候还不‘叫起’?派人去看一看,怎么回事?”
平常总在八点钟“叫起”,这天晚了一个钟头,难怪恭王不解。他不知道,这正因为两宫太后在谈他的事,尚未得到结论的缘故。
蔡寿祺的第二个折子,连慈安太后都觉得有些惊心动魄!她认为这个翰林的胆子太大了,居然敢提出让恭王“退居藩邸”的建议!那么“别择懿亲议政”,是找谁来接替恭王呢?
听慈禧太后念到末尾,她有些明白了。毫不思索地问道:“是让老七来当议政王?”
“他那儿成!”慈禧太后使劲摇着头,“得另外找人。”
“另外找人?”慈安太后越发惊诧,“你是说不教老六管事?”
听这口风,慈禧太后未免失望,一时无话可答,便反问一句:“那么你看呢?这个折子总不能不办呀?”
“我看小小给老六一点儿处分吧。”
“这还不如说他几句。”
“对!”慈安太后赶紧接口,“就说他几句好了。”慈禧深悔失言,力图挽救,因而又问:“说他,他不听呢?”
“那就照你的意思办。”
这一次是慈安太后失言。“好!”慈禧太后欣然同意:“咱们就这么商量定规了。”
于是“姊妹”俩又细细地研究蔡寿祺的折子,以及两人如何此唱彼和,劝恭王总要谨慎小心。等一切妥帖,方传旨“叫起”。
行过了礼,照例由恭王陈奏,等他站在御案旁边,把应该请旨事项,一一回奏明白,有了结果,该要退下去“跪安”的时候,慈禧太后从御案抽斗里取出一个白折子,扬了扬说:“有人参你!”
听到这样的宣谕,臣下便当表示惶恐,伏地请罪,那时两宫太后便好把预先想好的一顿教训,拿了出来。但是恭王没有这样做,勃然变色,大声问道:“谁啊?”
他变色,两宫太后对于他的无礼,也变色了!“你别管谁参你。光说参你的条款好了。”慈禧太后一面想,一面说:
“贪墨、骄盈、揽权、徇情。”
“喔!是丁浩。”
慈安太后答了三个字:“不是他!”
“那么是谁呢?”
恭王坚持着要知道参劾他的是谁,那一刻已失却君臣的礼貌,庙堂的仪制,只象寻常百姓家叔嫂呕气,也就因为有此闹家务的模样,侍立的军机大臣们都急在心里,却不能也不敢上前贸然劝解。
由于恭王的咄咄逼人,慈禧太后只好说了:“蔡寿祺!”
“蔡寿祺!”恭王失声抗言:“他不是好人。”
“哼!”慈禧太后微微冷笑,颇有不屑其言的样子。
这一下惹起了恭王的无名火,把脸都胀红了,“这个人在四川招摇撞骗,他还有案未消。”他声色俱厉地说,“应该拿问。”
两宫太后把脸都气白了。慈安太后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慈禧太后捏住了她的手,示意不必作声。她天生有此秉性,越遇到这种时候,越有决断,就这刹那间,她已定下处置的办法,所以阻止慈安太后与恭王作徒劳无益,有伤体制的争辩。
“你们退下去吧!”
慈禧太后作了这样的宣示,不等他们跪安,随即向慈安太后看了一眼,迅即起身离座,头也不回地从侧门出去,绕过后廊,回到听政前后休息用的西暖阁。接着慈安太后也到了,在炕上坐了下来,一阵阵喘气,並且不断地用手绢擦着眼睛。
里里外外,鸦雀无声,但太监、宫女,还有门外的侍卫,却无不全神贯注在西暖阁。终于慈禧太后打破了可怕的沉寂,“我说的话不错吧!”她看着慈安太后问。
“唉!”慈安太后拭着泪,不断摇头叹息,“叫人受不了!
那兴这个样子!“
“那……,”慈禧太后以极严肃的神情,轻声说了句:“我可要照我的办法办了!”她略略提高了声音问:“小安子呢?”
“奴才伺候着呐!”安德海在窗外应声,然后人影闪过,门帘掀开,他进屋来朝上一跪。
“外面有谁在?”
这是问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以及“内廷行走”的王公;安德海答道:“八爷、九爷、六额驸都在。”那是指的钟郡王奕诒,孚郡王奕譓和景寿。
慈禧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吩咐:“传旨:召见大学士周祖培、瑞常,上书房的师傅。再看看朝房里,六部的堂官有谁在?一起召见,快去!”
安德海答应着,退出西暖阁,飞快地去传旨。他知道这是片刻耽延不得的事,而最要紧的是得把两位老中堂找到,所以向景寿自告奋勇到内阁去传旨。
一听太后召见,谁也不敢怠慢,周、瑞两人都奉赐了“紫禁城骑马”的,立刻传轿,抬到隆宗门前。这时上书房的总师傅,吏部尚书朱凤标,上书房师傅,内阁学士桑春荣、殷兆镛,以及本定了召见,在朝房待命的户部侍郎吴廷栋、刑部侍郎王发桂都到了。
两宫太后升座,首先指名喊道:“周祖培!”
“臣在!”周祖培出班单独跪下。
“起来吧,站着说话。”
周祖培站起身来,一眼瞥见两宫太后泪光莹然,越发惊疑。本来当安德海来传旨时,他就觉得事有蹊跷,此刻军机大臣一个不见,而两宫太后似乎有无限委屈,这必是发生了什么纠纷?倘或猜想不错,这场纠纷决不会小,自己身居相位,站在一个调人的位置上,举足重轻,疏忽不得。
他正这样在自我警惕,慈禧太后却已开口了,“恭王的骄狂自大,你们平日总也看见了。”她用异常愤懑的声音说,“现在越来越不成样子,谁也受不了他!”接着,把蔡寿祺参劾恭王,而恭王要拿问蔡寿祺的经过,扼要讲了一遍,“你们大家说,这还有人臣之礼吗?从前肃顺跋扈,可也不敢这么放肆。恭王该得何罪?你们说罢!”
没有一个敢说话,偷眼相觑,莫非惊惶。当然,最窘迫的是周祖培。照职位来说,别人可以不开口,他非发言不可。但是,他实在不敢也不肯得罪恭王,却又不知拿什么话来搪塞两宫太后?所以三月初的天气,急得汗流浃背,局促不安,甚至失悔这一天根本就不该到内阁来的。
“你们说呀!”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用极有担当决断的声音鼓励大家:“你们都是先帝提拔的人,不用怕恭王,恭王贪墨、骄盈、揽权、徇私,他的罪不轻,该怎么办,你们快说!”
这一催,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注在周祖培脸上,这等于催促他回答,周祖培无可奈何,只得站出来代表群臣奏封。
“两位皇太后明见,这只有两位皇太后乾纲独断,臣等不敢有所主张。”
“那要你们干什么用呢?”慈禧太后立即申斥,同时提出警告:“将来皇帝成年,追究这件事,你们想想,你们现在这个样不负责任,怎么交代?”
这话说得很重,周祖培知道一定无法置身事外了。但是就在此刻要定恭王的罪,是件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所以鼓起勇气,提高了声音答道:“蔡寿祺参劾议政王的那几款,得要有实据。”
慈禧太后不曾想到他有这样一句话,一时无言可答。周祖培一看如此,自己的话说对了,以下就比较好办,赶紧又把想好的话说了出来。
“臣的意思,请两位皇太后给个期限,臣等退下去以后,详细查明了再回奏。”
看样子,只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慈禧太后便点一点头说:“你们下去,立刻就查!明天就得有回音。”
“是!”周祖培心想,这一案关系太大,不能一个人负责,便又说道:“大学士倭仁,老成练达,请两位皇太后的懿旨,可否让倭仁主持其事?”
“好!”慈禧太后对这个建议,倒是欣然嘉纳,“你们传旨给倭仁,让他用心办理。”
跪安退出,个个额上见汗。等周祖培回到内阁,已有许多王公大臣在等着探听消息,另外各衙门也都有人在窗外庭前窥视,因为已经传出去一个消息,说恭王将获严谴,有大政潮要出现了!
这个大政潮一旦出现,必定波澜壮阔,有许多直接、间接受恭王援引的人,将被淹没在里面。得失荣辱所关,所以都象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平日清冷的内阁周围打转,遇到熟人,彼此相询,却都茫然无从猜测。只知道两宫太后震怒异常,並且有蔡翰林的两个折子交下来,折子里说的什么?周中堂面承的懿旨如何?各衙门,包括军机处在内,无不关切。
除了恭王已经回府,其余的军机大臣都还留在直庐,情势非常尴尬。两宫太后把大政所出的军机处搁在一边,特旨召见大学士,就好象替军机大臣们抹了一脸的泥,见不得人了!而他们心里的感觉,个个都象待罪之身,所以不便出面去打听,照李棠阶的意思,不妨各回私第,静候上谕。但文祥、宝鋆和曹毓瑛,都不赞成,他们认为那不是应付可能的剧变所应有的态度,而且他们相信,很快地便会得到消息。
就象辛酉政变以及拿问胜保那样,周祖培又成了大家瞩目的人物,一回内阁就为王公大臣所包围。为了冲淡局势,他不能不按捺焦灼的心情,以比较从容的态度来敷衍一番。他说两宫太后对恭王不满,到底这不满从何而起?他也不明白。想来恭王谊属懿亲,纵有过失,一定能邀宽免的恩典。这些话,一方面是为恭王开脱,一方面暗示出决不会闹得象诛肃顺那样严重。
敷衍了一阵,周祖培吩咐传轿,去拜访大学士倭仁。一到那里看见吴廷栋在座,便说:“这省了我的事,想来艮翁已知其详?”
“是的。”他慢吞吞地指着吴廷栋说,“我听说了。”
“此事面奉懿旨,由艮翁主持。应该如何处置,请见教。”
“那也无非遭旨办理而已。”
倭仁说得轻松,周祖培却大吃一惊,照他这话,竟是真要治恭王的罪!实不知他居心何在?“艮翁!”周祖培的脸色突显沉重,“凡事总须凭实据说话,蔡寿祺的语气甚为暧昧,此人的素行,亦不见得可信。我看,当从追供着手。”
“这一步是一定要做的。不过,我看蔡寿祺如无实据,也不敢妄参亲贵。”
“艮翁见得是!”周祖培不愿跟他在此时争执,站起身来说:“明日一早,我在内阁候驾。”
辞别出门,原想回府休息一会再说,现在看到倭仁的态度可虑,需要早作准备,所以临时改了主意,去看恭王。
恭王府依旧其门如市,有的来慰问,有的借慰问来探听消息,王府门上,一概挡驾。但周祖培自然不同,等跟班刚一投帖,便有王府的官员赶到轿前,低声禀报,说恭王在大翔凤胡同鉴园,曾经留下话:“如果周中堂来了,劳驾请到那里见面。”
于是周祖培又折往鉴园。轿子一直抬到二堂滴水檐前,掀开轿帘,只见恭王穿一件外国呢子的夹袍,潇潇洒洒地站在台阶上。
周祖培赶紧疾趋数步,走上台阶,照宰辅见亲王的礼节,垂手请安。等他刚要蹲下身子,恭王一把将他扶住,“芝老,不敢当!”他又转身吩咐听差:“伺候周中堂换便衣。”
等周府的跟班,从轿子里取来衣包,服侍主人换好衣服,恭王亲自引领,肃客到后园一座精舍去密谈。恭王内心的感觉,十分复杂。三分惊惧,三分焦灼,三分愤懑,还有一分伤心,但表面上显得很不在乎,静静地听着周祖培细谈召见经过。
“多承关爱!”到客人的话告一段落时,他拱拱手说:“还要仰仗鼎力。”
“凡事不能破脸,破了脸就麻烦了!”周祖培皱着眉说,“既奉懿旨,这君臣之分上,总要有个交代。这点点苦衷,要请王爷体谅。”
恭王听他这口气,倒有些担心,想了想,不亢不卑地答道:“果然我罪有应得,自然甘受不辞。”
“倒不是应得不应得。”周祖培停了一下,表示了他的态度:“我总尽力维持王爷。”
“承情之至。”恭王站起身来,又抱拳作揖。
周祖培还了礼,刚要说什么,只见垂花门口,翎顶辉煌,全班军机大臣由文祥带头,一起都到了,便跟着主人一起走到廊上来等候。
彼此见了礼,有极短的片刻沉默,宝鋆第一个开口:“会出这么个大乱子,真没有想到。好在有中堂主持,总算可以放心。”
“佩蘅!”周祖培立即问道:“你听谁说的,是我主持?不是我,是倭艮翁。”
“不管谁主持,反正中堂的话,一言九鼎。”
周祖培摇摇头,不以他的话为然,却又未曾作进一步的解释。就这时候,四名妙年丫头,端着福建漆的大托盘,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盘中是有红有绿、有黄有白的四瓶洋酒,水晶高脚杯,还有银碟子装的八样干果酒菜,两大盘点心,都置放在中间的大理石红木圆台上,铺陈了杯筷,一名二十岁模样,长得极腴艳的丫头,走到下方,笑吟吟地招呼:“各位大人,请用点心。”
“来吧,来吧!”恭王首先走了过去,一只手抓了个包子,一只手便去倒酒。
于是有的坐了过去,有的说不饿,周祖培居中上坐,等纤纤素手,捧过一盏紫红色的酒来,他忽发感慨:“咳!‘葡萄美酒夜光杯’,就是这些洋玩意,害了王爷。”
话里的意思很深,但在座的人都明白,恭王的起居饮食,带些洋派,久为卫道之士所不满。不过感慨发于此时,必有所谓,文祥赶紧向喜欢多嘴的宝鋆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打岔,听周祖培再说下去。
“明天一早,传蔡寿祺到内阁追供,不知道他有什么实据拿出来?文园!”他看着李棠阶说,“你跟艮翁是一起讲学的朋友,劝劝他,不必推波助澜!”
原来如此!大家都恍然了,守旧派的领袖倭仁,是站在两宫太后那一面的。
周祖培的话不多,但都交代在“节骨眼”上,恭王颇为承情。这就够了,他不必也不宜再作逗留,起身告辞。
送客到垂花门,恭王还要送,周祖培再三辞谢,主人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但同为客人的文、李、宝、曹四枢臣,为了礼貌,也为了代表主人,一直把周中堂送到二门,看他上了轿。这时曹毓瑛便对李棠阶说:“文翁,我看事不宜迟,倭中堂那里要早去招呼。”
“对了!”宝鋆接口附和,“我看,文翁这会儿就劳驾一趟吧!”
“也好。”李棠阶很干脆地答应,“我不跟主人面辞了。回头我再送信来。”
这是曹毓瑛的“调虎离山”。李棠阶为人比较耿直,虽同为军机大臣,在恭王面前却有亲疏之别,把他调开了,他们才可以跟主人无话不谈。
“咳!”恭王到这时才显出本来面目:“我没有想到栽这么大一个跟斗!”
大家都想安慰他几句,但在这样尴尬意外的情势和同船合命的关系之下,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可说。
“谈正经吧!”文祥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内阁抄来的,蔡寿祺原奏的“折底”,递了给恭王:“你先看这个。”恭王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了问:“她能把我怎么样呢?
革了我的爵?“
“革爵是不会。”宝鋆答道,“也许有意思让七爷来干吧!”
“那是蔡寿祺的意思。上头不会不知道,七爷挑不动这副担子。”
“我倒有这么个看法。”曹毓瑛瞿然而起,“不妨让外面有这么个说法:上头有意思让七爷来干。谁都知道七福晋是什么人。这一下,逼得七爷为避嫌疑,不能不说话。”恭王和文祥都还不曾开口,宝鋆一伸大拇指赞道:“高!”接着又自告奋勇:“我到万藕舲那里去一趟,让他把姓蔡的那小子压一压。”
这倒是釜底抽薪之计,而且宝鋆去办这件事也是很适当的人选,他与兵部尚书万青藜是同年,而万青藜与蔡寿祺是小同乡。
就这样,很顺利地有了对策,疏通倭仁,安抚蔡寿祺,先把明天内阁会议这一关过去,然后鼓动醇王出来为他胞兄讲话,这样双管齐下,足可以对付得了慈禧太后。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慈禧太后还有更厉害的手法。她正在亲自写旨,师当年在热河,预拟密旨,回銮到京,召集大臣,不经由军机而得拿问“三凶”的故智,准备第二天交内阁明发,宣达意旨,处置恭王。
这是她为了补救第一步走错了的有力措施。那第一步的错误,是她没有把周祖培估计得正确。辛酉政变,查办胜保,周祖培都是奉旨唯谨,格外巴结,所以她预计对于奉旨治恭王的罪,他一定也会同样地起劲。等一召见,看到他的态度,才知道周祖培不是奉旨唯谨而是恭王的同党。
附带而起的另一着棋,也没有完全走对。她把上书房总师傅、吏部尚书朱凤标他们找来,原有民间富家的孤儿寡妇受族人欺侮,请西席出来保护讲理的用意在内,但为了怕刚有些懂人事的小皇帝惊惶不安,所以不愿召见弘德殿的师傅。其实倭仁才是一个好帮手,第一,一向“忠君爱国”;第二,他是旧派,与恭王不协。如果召见当时,有他侃侃而谈,说出一片大道理来,立刻就可下旨,先把恭王撵出军机,然后议罪,这个下马威就厉害了。
现在时机错过了。她在想:明日内阁追供查问,到复奏时有周祖培从中捣鬼,倭仁一定搞不过他们。等他们把轻描淡写的一道奏折送了上来,再想办法来扭转局面就很吃力了!
想起一句俗语:“先下手为强!”慈禧太后就作好一道皇帝出面的“手诏”等着。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文章”,上谕的款式、语气、用词,她都熟悉,但嘴里念得出来,写到笔下,却似乎遇到了一别多年的儿时游伴那样,只觉得模样儿仿佛有些象,就叫不出名字来。
自知别字连篇,也顾不得臣下笑话了。写完收起,恬然入梦。这是她与任何女人不同的地方,越是遭逢大事,她越能镇静。
深宫寂寂,禁漏沉沉,一切都如平日。而王公朱门、大臣府第,却颇有彻夜灯火的,鉴园就是如此。文祥和曹毓瑛都还在,宝鋆却告辞了,因为他奉派了本年正科会试的副主考,第二天要与正主考大学士贾桢一起入闹,听了文祥的劝,先回家休息。
到得二更时分,外面传报进来:“五爷来了!”随即看见惇王甩着袖子,大步而来,宫灯映着他的脸,显得特别红,看样子是有几分酒意了。
恭王和在座的人一起都站了起来,还来不及迎出去,那位向来以仪节疏略,语言粗率出了名的“五爷”,撩起衣幅,一脚跨进门,一手便指着恭王大声说道:“老六,你怎么把老好人的‘东边’也给得罪了!”
这问得太突兀,恭王一时无以为答,不过这时候也还不是他们兄弟俩密谈的时候,因为文祥和曹毓瑛都赶着来向他请安寒暄。
惇王也不坐,就站在那里大发议论,意思中表示这是“闹家务”,慈禧太后不该召见内阁,应该召见近支王公来商量。又用了句“家丑不可外扬”的成语,不伦不类,使得恭王有些啼笑皆非。
但是文祥和曹毓瑛却都认为惇王的所谓“闹家务”,不失为一个看法,太后与议政王之间是国家大事,如果能看成嫂子与小叔的争执,那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容易了。
因此,他们两人都暗地里向恭王抛眼色,示意他趁此拉拢惇王。恭王自能会意,很沉着地等他滔滔不绝一番议论过后,大口喝茶时,便即表示态度:“麻烦是我自己惹的,我也不必辩白什么!反正在外,有军机,有内阁,在内,有咱们自己弟兄。五哥,你居长,你说吧,我该怎么办?”
“这要大家商量着办。”惇王说,“我的意思得把老七找回来。”
这个主意是不错的,蔡寿祺的原折中,即有以醇王代恭王议政的涵意,则醇王就成了关键人物,他的态度能够澄清,有助于恭王地位的稳定。但是,醇王正在主持修理东陵的工程,不是一两天内赶得回来的,就算能够赶回来,他的态度如何,也很难说。因此,惇王的这个建议虽好,却是缓不济急。
为了敷衍他,文祥接口问恭王说:“五爷的话该听,咱们先给七爷送个信吧。”
“对了!马上派专差给他送信。”惇王说说又语无伦次了,“蔡寿祺这个小子,还真会拍马屁!叫我,就把他找了来,先叫侍卫揍他一顿再说。”
恭王和文、曹二人都笑了。一方面是笑惇王,一方面是笑蔡寿祺,弄巧成拙,“饬下醇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秉公会议”这句话,“醇郡王”三字成了绝大的败笔。不但得罪了惇王,而且将来也会逼得醇王非表示支持恭王不可。当然,这一点还得下功夫去运用。
“目前只有这么办,”文祥很扼要地作了一个结论:“等会议复奏,看上头是怎么个意思?再商量下一步。五爷亲贵居长,该五爷说话的时候,五爷也不是怕事的人。”
这两句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了!”惇王拍着巴掌说,“我不怕事!有话我一定要说。欺侮人可不行!”
这当然是指慈禧太后而言。他们弟兄之间,时有龃龉,不想到了紧要关头,惇王却有休戚相关的手足之情,这是恭王栽了跟斗以后,最大的安慰。
等惇王一走,文祥和曹毓瑛也要告辞了,他们已经商量停当,恭王不上朝,其余的军机大臣依旧入直,一切政务照常推行,要这样才能冲淡“山雨欲来”的阴沉。所以文、曹二人需要回家略微休息一下,五更时分便须进宫。
进宫一直不曾“叫起”,这也在意料之中。朝中各衙门,这一天的目光都集中在内阁。蔡寿祺出了很大的风头,当他一到,聚集在内阁周围的人,无不指指点点,小声相告:“那就是参恭王的蔡翰林。”他也知道大家瞩目的是他,内心不免紧张,尤其糟糕的是他不曾估计到有被召赴内阁“追供”这一个变化,有许多话不能说,有许多话不敢说,恭王不曾扳倒,自己却先有一关难过,心里失悔得很。
进到内阁大堂,只见正面长桌上一排坐着好几位大臣,一眼扫过,见是昨天被召见的七个人以外,另加一位文渊阁大学士倭仁。两殿两阁四相,论资序是武英殿大学士贾桢、文华殿大学士官文、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文渊阁大学士倭仁,贾桢入闱,官文在湖北,在座的也还应该是周祖培为首,但以奉旨由倭仁主持,因而由他首先发言审问。
“蔡寿祺!”倭仁用他那浓重的河南口音,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是翰林,下笔措词的轻重,你知道吗?”
“回倭中堂的话,既是翰林,不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好,那么我要请教,”倭仁用念文章的调子,拉长了声音说:“‘有贪庸误事,因挟重赀而内膺重任者;有聚敛殃民,因善夤缘而外任封疆者’,这两句话,是指谁呢?”
“是……。”蔡寿祺迟疑了。
“你不能自欺!”吴廷栋鼓励他说,“要讲实话,无须顾忌。”
“听说在‘总署’行走的薛大臣和陕西刘中丞,有此事实。”
“事实如何,请道其详。”倭仁说。
“无非听说而已。”
“听说怎么样呢?”
“听说……,薛、刘两位都是有了孝敬。”
“孝敬谁啊?”倭仁问道:“是议政王吗?”
“是。”
“这得拿证据出来!”周祖培第一次发言,“是有人证,还是物证?”
“都没有。”蔡寿祺这下答得很爽快,“我不过风闻言事而已。”
“你不必有何顾忌!”吴廷栋再一次对他鼓励:“我们面奉两宫太后懿旨,秉公会议具奏,决不会难为你。”
“是如此。确系传闻,並无实据。”
“那么是听谁说的呢?”
“这不必问了。”周祖培反对吴廷栋的态度,“既是风闻,不宜株连。”
“是,不宜株连。”协办大学士瑞常接口说,“我看让他递个亲供,就复奏吧!”
倭、周两阁老都点点头,会议就算结束了。蔡寿祺借内阁的典籍厅,写了一纸简单的“亲供”,也算是过了关了。
于是商量复奏,由刑部侍郎王发桂拟了个稿子,交到倭仁手里,他朗声念道:
“窃臣等面奉谕旨,交下蔡寿祺奏折二件,遵于初六日在内阁传知蔡寿祺,将折内紧要条件,面加询问,令其据实逐一答覆,並亲具供纸。臣详阅供内,唯指出薛焕、刘蓉二人,並称均系风闻。其余骄盈,及揽权、徇私三条,据称原折均已叙明等语。查恭亲王身膺重寄,自当恪恭敬慎,洁己奉公,如果平日律己谨敬,何至屡召物议?阅原折内贪墨、骄盈、揽权、徇私各款,虽不能指出实据,恐未必尽出无因。况贪墨之事,本属暧昧,非外人所能得见,至骄盈、揽权、徇私,必于召对办事时,流露端倪,难逃圣明洞鉴。臣等伏思黜陟大权,操之自上,应如何将恭亲王裁减事权,以示保全懿亲之处,恭候宸断。”
大家细心听完,商量着点窜了几个字,发抄具名,递了上去。第二天两宫太后召见倭仁、周祖培等人,慈禧太后不提复奏,先亲手颁下一道朱谕。
“里头有‘白’字,也有句子不通的地方,你们替我改一改!”
三十刚刚出头的太后,作了个略带羞涩的微笑。以她的身分,这样的笑容,难得看见,所以格外显得妩媚。但倭仁茫然不见,他的近视很厉害,而在殿廷之间,照例不准带眼镜,所以接过太后的手诏,双手捧着,差不多接近鼻尖,才看出上面的字迹。
这样看东西很吃力,他便奏道:“请两宫皇太后的旨,可否让周祖培宣读,咸使共闻?”
“可以!”慈禧太后点点头。
周祖培从倭仁手里接过朱谕,因为听慈禧太后说,内有别字与辞句不通之处,所以不敢冒失,先为她检点一遍。那书法十分拙劣,真如小儿涂鸦;把“事”写作“是”:“傲”写作“敖”:“制”写作“致”。还有错得很费解的,“似”写作“嗣”,“之”写作“知”,“暗”写作“谙”。但就是这样如蒙童日课,掉在路上都不会有人捡起来看一看的一张纸,笔挟风雷,令人悚然。周祖培暗暗心惊之余,强自镇静着,走到御案旁边。
这天召见的还是七个人,少了个入闱的副主考桑春荣,多了个倭仁,除去周祖培,那六个人分班次跪下听宣懿旨。
于是周祖培改正了别字,朗声念了出来:“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日据蔡寿祺奏:恭亲王办事,徇情、贪墨、骄盈、揽权,多招物议,种种情形等弊。似此重情,何以能办公事?查办虽无实据,事出有因,究属暧昧之事,难以悬揣。恭亲王从议政以来,妄自尊大,诸多狂傲,倚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看朕冲龄,诸多挟制,往往暗使离间,不可细问。每日召见,趾高气扬;言语之间,许多取巧,满口乱谈胡道。似此情形,以后何以能办国事?若不即早宣示,朕归政之时,何以能用人行政?似此种种重大情形,姑免深究,方知朕宽大之恩。恭亲王着毋庸在军机处议政,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预公事,方是朕保全之至意,特谕。”
等他念完,个个心里警惕,女主之威,不可轻视。也就是这一念之间,恭王犹未出军机,慈禧太后的权威已经建立了。
“你们都听见了,”她问:“我们姐妹没有冤枉恭王吧?”
大家都不作声,只有周祖培转身说道:“臣谨请添入数字。”
“噢!你说。”
“‘恭亲王从议政以来’这一句,臣请改为‘恭亲王议政之初,尚属谨慎’。”
慈禧太后还不曾开口,慈安太后表示同意:“这倒是实话。”
既然都如此说,慈禧太后也觉得无所谓,准许照改,又特加嘱咐:“马上由内阁明发,尽快寄到各省,不必经过军机处。”
“是!”这次是倭仁接口,他从容请旨:“恭亲王差使甚多,不可一日废弛,请派人接办。”
这一点慈禧太后还未想到,为了不愿显出她並无准备,随即答道:“军机上很忙,你们大家尽心办理吧!”
这句话一出,有的困惑,有的心跳,困惑的是不知慈禧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军机处除了恭王,轮下来就该文祥领班,那么这“你们大家”四字是作何解释?而心跳的也正是为了这四个字,看样子恭王以下,全班要出军机!“你们大家”是指此刻召见的人,指示“尽心办理”是办军机处的大政,这样,应该很快就有复命,指派在军机处“行走”。
复命倒有,却不是派那些心跳的人当军机大臣。慈禧太后想到了办洋务的总理通商事务衙门,那是个要紧地方,文祥比较靠得住,便特别作了指示,责成他负责。又想起召见、引见带领押班的王公,吩咐派惇王、醇王、钟王、孚王四兄弟轮流。
说完退朝。“你们大家”四字,依旧是个悬疑。倭仁、周祖培和瑞常略略商量了一下,邀请大家到内阁商谈,把慈禧太后的朱谕,改成“明发”,多了一段话,却少了一句话。多的那段话就是慈禧太后补充的指示,“你们大家”改成“该大臣等”,含含糊糊不知是指文祥他们四枢臣,还是这一天召见的七大臣?至于少了的一句话是头一句:“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因为朱谕中别字连篇,如果让王公大臣同看,少不得会传出去当笑话讲。为了维护天威,以不让人看为宜。
等商量停当,周祖培派人把文祥请了来,当面告知其事。文祥大出意外,原以为内阁会议,蔡寿祺的供词于恭王有利,复奏虽未能尽力为恭王开脱,但至多不过“裁减事权”,撤一两项无关紧要的差使,显显慈禧太后的威风,谁知这个威风显得这么足,差一步就要降恭王的爵!
心中有危疑震撼之感,表面却还平静,文祥也不多说什么,回到军机处,一面派人为恭王送信,一面与同僚商议,觉得处境尴尬。但李棠阶到底是真道学,处之坦然,认为既未奉旨解除枢务,仍当照常供职,所以依旧静坐待命,午间依旧三钟黄酒,一碗白饭。饭罢休息到未初时分,照平常一样,传轿回府。
文祥和曹毓瑛当然要赶到鉴园,惇王也在。恭王的气色不很好,相对自然只有苦笑。
“五爷!”曹毓瑛说道:“明天有好几起引见,该你带领。”
“我那能干这种差使?”惇王把头一扭,摇着手说,“叫老八去!”
“闲话少说。”惇王忽又回身拉着曹毓瑛便走,“来,来,你替我写个折子。”
文、曹二人正就是想的这条路子,交换了一个眼色,曹毓瑛便坐到书桌上,执笔在手等惇王开口。
“不能让她说叫谁不干就叫谁不干!也得大家商量商量。
琢如,你就照我这个意思写。不要紧,话要说得重。“
显然的,惇王由兔死狐悲之感,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文祥便劝道:“五爷,你先静下来!话不是这么说。”
“该怎么说?”
“话总要说得婉转。”
不容文祥毕其词。惇王便偏着头,扬着脸,大声打断:“她懂吗?”
这是抬杠,不是办事,恭王赶紧拦着他说:“五哥,你听他们两位先说,有不妥的,再斟酌。”
“好,好!”惇王原来就很佩服文祥,这时便把只手临空按一按,“你们商量着办。写好了我来看。”
说了这一句,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串小件的汉玉,坐到一边给恭王去赏鉴谈论。文祥和曹毓瑛才得静下来从长计议。
回天之力,全寄托在这个奏折上,所以曹毓瑛笔下虽快,却是握管踌躇,望着文祥说道:“总得大处落墨?”
“那自然,朝廷举措,一秉至公,进退之际,必得叫人心服。”
“啊,啊!”曹毓瑛一下子有了腹稿,“就用这个做‘帽子’,转到议政以来,未闻有昭著的劣迹,被参各款,又无实据。至于说召见奏对,语气不检,到底不是天下臣民共见共闻,如果骤尔罢斥,恐怕引起议论,似于用人行政,大有关系。这么说,行不行?”
文祥把他的话想了一遍,点点头说:“就照这意思写下来再看。”
这样的稿子,曹毓瑛真是一挥而就,用他自己的命意,加上惇王的意思,以“臣愚昧之见,请皇太后皇上,恩施格外,饬下王公大臣集议,请旨施行”作结。
惇王粗枝大叶地看了一遍,没有说什么,恭王却看得很仔细,提议改动一个字:“窃恐传闻于外”改为“窃恐传闻中外”。这是暗示慈禧太后,在京城里的各国使节也在关心这一次的政潮。事实也确是如此,但总有点挟外人以自重的意味,文祥有些不以为然,可是没有说出口来。
这个奏折递到慈禧太后手里,自然掂得出分量。心里气愤,但能抑制,她很冷静地估计自己的力量,决还没有到达可以独断独行的地步,因此,立刻作了一个决定,接纳惇王的建议。
于是她召见文祥、李棠阶和曹毓瑛,除了抚慰以外,把惇王的折子交了下去,吩咐传谕王公大臣,翰詹科道,明天在内阁会议。此外还有许多非常委婉的话絮絮然,蔼蔼然,听来竟似慈安太后的口吻。
这一来,外面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第一,召见三枢臣,把前两天明发上谕中“该大臣等”这四个字,作了有力的澄清;第二,恭王逐出军机一节,必定可以挽回。
因此,这天到内阁来赴会的,特别踊跃,而且到得极早。但是会议却迟迟不能开始,因为倭、周两阁老以及“协揆”瑞常不曾到。再一打听,说是两宫正在召见,除他们三个人以外,还有朱凤标、万青藜、基溥、吴廷栋和王发桂。这是为什么?莫非事情还有变化?大家都这样在心里怀疑。
这是因为慈禧太后前一天又听了安德海的挑唆,说恭王不但没有悔过之心,而且多方联络王公大臣,决定反抗到底。她虽不全信他的,但自己觉得对文祥所说的那番话,显得有些怕事,急于想收篷似地。如果这一天内阁会议下来,联名会奏请求复用恭王,不但太便宜了他,以后怕越发难制,而且大家一定会这么说:到底是妇道人家,只会撒泼,办不了正经大事。如果落这样一个名声在外面,以后就不用再想独掌大权了。
为了这个缘故,慈禧太后决定把事情弄复杂些。召见的名单重新安排,在原先召见过的那一班人里面,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内阁学士殷兆镛,另外加了四个人:肃亲王华丰、豫亲王义道、兵部尚书万青藜、内务府大臣基溥。召见两王是为了增加声势,至于万青藜和基溥在慈禧太后印象中,是谨慎听话的人,她轻视满缺的兵部尚书宗室载龄,而载龄是恭亲王力保的,这也成了口实之一。
“象载龄这样的人才,恭王一定要保他当尚书。照我看,载龄不过笔帖式的材料。万青藜!”她问:“你跟载龄同堂办事,总知道他的才具吧?”
万青藜不敢驳回,但也不便附和,而且慈禧太后的批评,多少也是实情,所以只好免冠碰头,含含糊糊地答道:“太后圣明。”
“再说惇王。”慈禧太后看着肃亲王华丰说:“在热河的那会儿,说恭王要造反的,不是他吗?现在他又反过来维护恭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回头内阁会议,你们要说公道话!”
到了内阁,随即开会。因为此会由军机处传谕召集,所以由文祥首先述旨:“昨天奉两宫皇太后面谕:恭亲王在召见的时候有过失,因为蔡寿祺参他,不能不降旨;惇亲王现在上折子,也不能不交议,可见,上头並无成见,一切总以国事为重。朝廷用人,一秉大公,从谏如流,亦所不吝;如果你们一定要说,国家非恭王不可,你们跟外廷各衙门去商量,联名写个折子上来,让恭王再回军机,我准了你们的好了。天意既回,该如何仰承上指?请大家定个章程。”
话还未完,吴廷栋站起来说,“这话完全不符。”
文祥述旨,已令人不免迷惑,听得吴廷栋这一驳,越发有石破天惊之感!他怎么可以如此说?照他的话,岂非文祥矫诏,那有这么大胆?真太不可思议了!
而文祥却比较持重,虽觉吴廷栋的话和语气,武断无礼,但仍旧平静地问:“何以见得?”
“刚才两宫皇太后召见,面奉懿旨,全无请恭王复回军机的话。”
“那么,上头是怎么说的呢?”
“说恭王必不可复用。”
“那太离奇了!”李棠阶皱着眉说,“不至于出尔反尔吧?”
“此何等大事,敢有妄言?”
“不错!”倭仁也说,“面奉懿旨,恭王不可复用。”
以倭仁的年高德劭,而且道学家最重视的是“不欺”,自无妄言之理。照此看来,莫非文祥在假传圣旨?
正当大家越来越迷糊,也越来越着急的那片刻,李棠阶说话了:“昨日军机承旨,面聆纶音,确如文尚书所说。”
“那不是天下第一奇事?”惇王看着倭仁和吴廷栋,大声说道:“上头说了今天的话,就不能说昨天的那个话,说了昨天的那个话,就决不能说今天这个话。艮老,别是你听错了吧?”
“王爷!”倭仁板着脸回答:“老夫虽耄,两耳尚聪。”
“我们三个人也没有听错。”
文祥接着李棠阶话,补了一句:“昨天押班的八王爷可以作证。”
“巧了!”吴廷栋说,“今天也是八王爷押班。”
“那好,好,你们不用吵了!找老八来问。”惇王大声吩咐:“看,钟王在那儿,快把他找来。”
内阁的苏拉分头去觅钟王,这等待的当儿,大家交头接耳地小声谈着,虽听不清说些什么,但脸上十九浮现着好奇的神色,好象赌场里有豪客孤注一掷,大家都迫切希望要看那一宝开出来的是什么?
“宝官”钟郡王找到了,这两天他奉旨带领引见,算是第一次当正式差使,打扮得一身簇新,宝石顶、团龙褂,极长的一支双眼花翎,在日影中闪着金蓝色的光芒,衬着他那张皮色白净,微带稚气的脸,益显得高贵华丽。等走进内阁大堂,抬头望一望,立刻放下马蹄袖,向他五哥惇王请了个安。
“老八!”惇王问道,“昨儿个军机‘叫起’,是你押班?”
“是。”
“今儿呢?”
“也是。”
“好吧!”惇王挥一挥手说,“你们问他。”
于是文祥和吴廷栋,又把所奉的懿旨说了一遍,要钟王证明,确有其事。
“你们不错!”他看着吴廷栋这方面说了一句,转脸看着文祥又说:“你们也不错。慈禧皇太后昨天和今天,是这么说的!”
这一下,满堂惊愕,议论纷纷,好久都静不下来。大家都在研究同样的一个疑问:慈禧太后何以自相矛盾?到底她的真意何在?
文祥一看这情形,知道大事坏了。内中的变化曲折,尚未深知,去打听明白,设法化解,都得要相当时间,此事宜缓不宜急,所以提议到三月十四再议。倭仁和吴廷栋原想早早作一了断,无奈站在恭王和文祥这面前人多,齐声附和,只好算了。
事情看来要成僵局,政务也有停顿的模样,军机三枢臣苦闷不堪,每日在直庐徘徊,要等一个人来,情势才有转机。——这个人就是在盛京的醇王。
不过,军机三枢臣的苦闷虽一,原因多少不同。文祥了解洋务,深知外国使节对于枢廷动态,都有报告回国。大清朝的那面黄龙旗已经有了裂痕了,全靠政局稳定,有位高望重的恭王在上笼罩一切,合力弥补,才可以不使那条裂痕扩大。如果朝局动荡,足以启外人的异心。所以文祥不免有隐忧。
李棠阶的目光是在各省。蔡寿祺的背后有些什么人,那两个奏折是怎么来的?他完全清楚。从咸丰初年的军机大臣文庆开始,以至于肃顺专权,恭王当国,有个一以贯之的方针:泯没满汉的界限,而且要重用汉人。不是如此不能有曾国藩,更不能有左宗棠。如今大功初见,私嫌又生,连慈禧太后都说过“恭王植党”的话,意思是指他外结曾国藩以自重,如今蔡寿祺的折子中,为旗将不平,攻击湘军,挑拨满汉之间的感情,如果由恭王波及到最善于持盈保泰的曾国藩,那对大局的影响可就太严重了。
至于曹毓瑛,一片心思都在恭王身上,恭王一垮,他也要跟着垮,切身利害所关,格外着急。不过,这些纵横捭阖的手法,是他懂得最多。倭仁和吴廷栋的性格,也是他最了解,讲道学的人一钻入牛角尖,简直无药可医,所以去疏通这两个人,不必跟恭王过不去,不但没有用处,说不定还会讨一场没趣。他盘算了好几遍,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联络那些科甲出身的翰、詹、科、道,另外再觅一位够地位的王公出面,到十四内阁开会那天,以多胜少,把倭仁和吴廷栋“淹”了,是为上策。
想定了主意,他跟文祥商议,也认为不错。于是着手进行。这时候那班军机章京可就发生了大作用,他们与翁同和、李文田那些名翰林,都是三四十岁的人,叙起来不是同年,就是世交,平常看花饮酒,总在一起,此时杯酒言欢,一两句话就拉拢在一起了。
十六
到了三月十三,恭王周围的人,一直在盼望的一个人到了:醇王。他从东陵工程处,星夜急驰,十三一早到京城,进宣武门回太平湖私邸,来不及换衣服就吩咐:“去请军机上许老爷!”
那是指军机章京许庚身,下人告诉他:“入闱了!”
“那就请曹大人。”
等曹毓瑛一到,醇王大骂蔡寿祺,说他有意捣乱,然后又说:“我马上要上折子。”
“是。”曹毓瑛不动声色地问:“请七爷的示,折子上怎么说?”
“这还要怎么说?不是恭王不会有今天。就凭这一点,两宫太后也得恩施格外。”
“话总还要委婉一点。”
“那是你的事。你去想。”醇王一阵冲动过后,语气平静了,“总也得说一两句恭王有错的话。他一点不错,不就变了两宫太后大错而特错了吗?”
“七爷见得是。正是这话。”
“我想这么说:恭王言语失检是有的。两宫太后不妨面加申饬,令其改过自新。”
这样说法比惇王饬下廷议又进了一步,而且公私兼顾,立言亦很得体。曹毓瑛心想,多说醇王庸懦,有此为避嫌疑,仗义执言的举动,而且知道如何建言才动听有效,看来这两年的历练,竟大有长进了。
于是,他就在醇王府拟了个奏稿,然后问道:“七爷得先跟六爷碰个面儿吧?”他的意思是,奏稿最好先让恭王过一过目。
“当然。咱们一块儿走。”
曹毓瑛估量着他们弟兄相见,必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计议,自己夹在里面,诸多不便,所以托词军机上还有事,先行告辞。但也作了交代,一会儿派人到恭王府去取这个奏稿,连同他回京宫门请安的折子,一起包办,不劳费心。
“好,好,那就拜托了。”醇王拱拱手说,“回头再谈吧!”
等曹毓瑛辞去,醇王回上房换衣服,夫妇交谈,不提旅途种种,谈的是恭王受谴的经过。醇王福晋一点不象她姐姐,对这样震动朝野的一件大事,模模糊糊地连个概略都说不上来,只说这几天进过一次宫,慈禧太后说了许多不满恭王的话,主要的原因是恭王没有规矩,有一次在御案前面奏事,谈得太久,闹了个失仪的笑话。
“我也不知六爷奏事的时候是什么样儿?”醇王福晋说,“听说每回都叫‘给六爷茶’,那天不知道怎么,忘了招呼了。六爷说了半天的话,口渴了,端起茶碗就要喝,‘东边’咳嗽了一声,六爷才看清楚,手里端的是黄地金龙,御用的盖碗,赶紧又放下。他也不觉得窘。六爷就是这个样,凡事大而化之,什么也不在乎,到底把上头给惹翻了。”
“总不能为这些小事,闹得不可开交。该有别的缘故吧?”
“那就不知道了。”
看看问不出究竟,醇王也就不再谈下去,传话套车,直奔鉴园。恭王正故作闲豫,在廊上品茗看花。醇王一向敬畏他这位老兄,见了面总有些拘谨,断断续续地请了些如何在盛京得到消息,专程赶了回来的经过,接着便把曹毓瑛拟的那个奏稿递了过去。
他的态度,在这上面已表现无遗,恭王颇为欣慰,但也不免有浓重的感慨,“唉!”他叹口气说,“我真灰心得很。”
醇王虽深知他那位“大姨子”的厉害,可是不以为有故意打击恭王的心,“我在想,”他说:“这档子事儿,从中一定有人在捣鬼。这个人得把他找出来!”
“我念一段好文章你听。”恭王答了这一句,略想一想,朗然念道:“部院各大臣每日预备召见,而进趋不过片时,对答不过数语,即章疏敷奏,或亦未能率臆尽陈,寝假而左右近习,挟其私爱私憎,试其小忠小信,要结荣宠,荧惑圣聪,必至朝野之气中隔,上下之信不孚;或和光以取声名,或模棱以保富贵,虽深宫听政自有权衡,意外之虞万不致此,而其渐不可不防也!”
“这不是指的小安子吗?”醇王失声而言,“到此地步,那不就跟明朝末年一个样了!”
“但愿不致如此。”恭王冷笑道,“国亡家败,都起于自相残杀。那一朝不然?”
接着,恭王又提起那些守旧派的有意推波助澜。醇王这才了然,恭王的被黜出于安德海之类的中伤和那些自命为正色立朝的大臣的“为虎作伥”。安德海是小人,不足深责,倭仁何以如此不明事理?醇王正对洋人的“火器”入迷,自然十分同情他哥哥讲洋务的主张,觉得倭仁他们是国家求富强的一块绊脚石,便颇想象恭王所念的那一通奏折那样,要说几句有棱角、见风骨的话。
就在这时候,曹毓瑛派了军机章京方鼎锐来取奏稿,顺便带来了一个消息:以肃亲王华丰为宗人府宗令,派醇王总司弘德殿稽查,凡是皇帝读书的课程及该殿一切事务,都归他负责——这是第二次把恭王所兼的差使,分派他人兼办。至此,恭王就象“闲散宗室”一样,坐食皇家俸禄,什么事都不必管了。
醇王与方鼎锐也极熟,叫一声:“子颖,你来!”把他拉到一边,问他有什么办法,给倭仁一点“颜色”看看?
“有件事,别人都还没有说。七王爷要说了,大家一定佩服七王爷的眼光精细。”
能出风头露脸的事,醇王最高兴,即忙问道:“那一件事?
你快说!“
“太后的朱谕,已经另外发抄了,头一句是‘内廷王大臣同看’,可是谁也没有看见朱谕,承旨的大臣,岂可如此办事?”
“着啊!”醇王一拍大腿说,“这不是有意违旨吗?我参他。你马上给弄个稿子。”说着亲自打开银墨盒,拔支“大卷笔”
送在方鼎锐手里。
方鼎锐情不可却,略想一想,提笔便写:“窃臣恭读邸抄,本月初七日奉上谕:”内廷王大臣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等因,钦此;彼时臣因在差次,未能跪聆朱谕。自回京后,访知内廷诸臣,竟无得瞻宸翰者,臣易深骇异之至!伏思既奉旨命王大臣同看,大学士倭仁等,自应恪遵圣谕,传集诸臣或于内阁,或于乾清门恭读朱谕,明白宣示,然后颁行天下。何以仅交内阁发抄?显系故违谕旨,若谓倭仁等一时未能详审,岂有宰辅卿贰,皆不谙国体之理?即使实系疏忽,亦非寻常疏忽可比。兹当皇太后垂帘听政,皇上冲龄之际,若大臣等皆如此任性妄为,臣窃恐将来亲政之时,难于整理,谨不避嫌疑,据实纠参。“
这是一笔把与倭仁同被召见的大臣,都参在里面。但方鼎锐写是写了,建议等明日内阁会议以后再决定用不用?如果倭仁的态度改变,不为已甚,这个折子也就算了。
醇王同意了他的办法,因此这一天仅仅上了救恭王的折子。慈禧太后要跟慈安太后商量这件事,有恭王的女儿大格格在身边,说话不便,便借故把她遣了开去。
“唉!”慈安太后微喟着,“这孩子懂事,知道她‘阿玛’惹了麻烦。这两天,她那双眼睛里的神气,叫人看着心疼。”
“我倒看不出来。”慈禧太后很平静地说,“你的话不错,这孩子最懂事,什么叫公,什么叫私,分得清清楚楚,从没有在我面前提过她‘阿玛’的事。”
慈安太后默然。从罢黜恭王以来,她的情绪一直不大好,老怕这件事闹得不能收场。说起来总是一家人,只有在养心殿召见,才有君臣之分,养心殿以外叙家人之礼,如果太决裂了,见面不免尴尬。现在听慈禧太后的口风依然甚紧,心里不以为然,但不知如何劝她?就只好不作声了。
“老七上了一个折子。”慈禧太后告诉她说,“还有王拯的折子,御史孙翼谋的折子,都替老六讲话,他的势力可真不小。”
语气中大有讥刺之意,慈安太后心里很不舒服,“我看不必太顶真了。”她皱着眉说。
“这会儿不顶真也不行了。”慈禧太后答道:“既然叫大家公议,只有等他们议了上来再说。把这三个折子也发了下去,一并交议,你看呢?”
“嗯!这么办最好。”
“姐姐!”慈禧太后忽然脸色很凝重了,“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办!大家和和气气的倒不好,何苦绷着脸说话?这就是俗语说的:”做此官,行此礼。‘谁叫咱们坐在那个位子上呢?现在不好好儿办一办,将来皇帝亲政,眼看他受欺侮,那时候想帮他说话也帮不上了。与其将来后悔,倒不如现在多操一点儿的心好。“
这是深谋远虑的打算,想想也有道理。慈安太后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认为她一个人总不能独断独行,万一处置过分,临时阻拦也还来得及,所以微微颔首,并无别话。
等把三个折子发了下去,值班的军机章京知道关系重大,先录了“折底”,然后把原件咨送内阁。这三个“折底”送到文祥那里,他连夜奔走了一番。同样地,倭仁也作了准备。彼此都知道对方有部署,却打听不出真相,那就只好在内阁会议中,各显神通了。
第二天恰逢会试第三场进场,那些翰林、御史都要为自己的或者同乡亲友的子弟去送考,所以内阁会议改在午后。等人到齐,公推倭仁主持。他未曾开口,先从身上拿出一张纸来,扬一扬说:“今天的会议,承接初七一会而来。那天的会议,众议纷纭,漫无边际,所以我特意先拟了一个复奏的稿子,在座各位,如果以为可用,那就定议了。”说着,便要念他的奏稿。
“慢来,慢来!”左副都御史潘祖荫站起来说:“请教中堂,今天上头又有三个折子交议,总要先议过了,再谈复奏的稿子。”
“我看,那三个折子,可以置而不议。”
倭仁的声音很大,但是毫无反应,一堂默然,这比有反应,还要有力量。倭仁气馁了,把他的那个奏稿,慢慢地折了起来。
这时才有人说话,是文祥:“我看先把醇王、王少鹤、孙鹏九的那三个折子,念来给大家听听吧。”
于是先念醇王的折子。次念王少鹤——王拯的折子,他是广西人,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多年,官已升到通政使,成为“大九卿”之一。按常例来说,只要勤慎当差,很可能步焦祐瀛、曹毓瑛的后尘,“飞上枝头作凤凰”,由军机章京一跃而为军机大臣,但以体弱多病,又沾上极深的嗜好,懒得不想动,所以不为恭王所喜。他又参过薛焕,因而得了贬官出军机的处分。蔡寿祺第一个奏折中,有意拉上他,引以为援,王拯的书生味道极重,反认为这一来非以德报怨,仗义为恭王执言不可。他抽足了鸦片,常多奇想,在这个折子中便保举倭仁和曾国藩“可胜议政之任”,大家听了,都笑笑不响。
再下来念孙鹏九——孙翼谋的那个奏折,语气粘滞不畅,但也有好文章,就是恭王曾念给醇王听的那一段。在内廷当差,比较熟悉宫闱情形的,都觉得女主当朝,确已有前明阉人窃政的模样,所以对孙翼谋这个防微杜渐的远见,都在暗暗点头。
“现在请各抒伟见吧!”文祥等念完三个奏折,这样安详地说。
于是议论纷起。舒怪的是发言的人,不是默默无闻之辈,就是过去红过,现在已在“局外”的那些冷衙闲曹,有趣的是有一种正面的意见,立刻便有一种反面的驳斥,然后又有正面的回护,反面的责难,一来一往,象拉锯似的,好久没有定论。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肃亲王华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我拟了个复奏的稿子在这里,请大家听听。”
这个奏稿的措词,首先就从侧面为恭王开脱,说他“受恩深重,勉图报效之心,为盈廷所共见”,这虽未公然指陈国事非恭王不可,但论其本心无他,则蔡寿祺所指的四款罪名,便轻轻地卸掉了。然后,支持醇王的意见,诚如所言,“倘蒙恩施逾格,令其改过自新,以观后效,恭亲王自当益加敛抑,仰副裁成”,接着说王拯、孙翼谋的奏折,“虽各抒己见,其以恭亲王为尚可录用之人,似无异议”,这一笔的渲染,见得复用恭王,为廷臣的公议。但是如何录用,“总须出自皇太后、皇上天恩独断,以昭黜陟之权,实非臣下所敢妄拟”。
用意周密,措词宛转,而且简洁异常,全文不足三百字。而“实非臣下所敢妄拟”这句话,又实在是请求两宫太后,复用恭王领军机。因为唯有名义上的和实际上的宰辅之任——大学士和军机大臣的任命,才非臣下所敢妄拟,王拯的保倭仁和曾国藩可当“议政大臣之任”,为大家所窃笑的原因,正就在此。
肃王念完,那些刚才不曾发言的人,才纷纷响应。这一下,倭仁完全失败了,他被迫要修改他的奏稿,改了四次才使得大家满意。而这“四削之稿”与肃王的稿子,内容已无区别。
于是摆开两张长桌子,分列两个奏折,军机大臣列名于倭仁领衔的那个奏折,此外公王、宗室、大臣有七十余人列名于肃王的那个折子。不愿列名的也有,如左副都御史潘祖荫、内阁学士殷兆镛、御史王维珍、六科给事中谭钟麟、广成等等,都另有话说,别具奏折。
这许多奏折中,最有力量的倒是六科给事中谭钟麟、广成他们联名的一个,身为言官,谏劝的措词,不妨率直,所以说得比较透彻,以为“海内多事之秋,全赖一德一心,共资康济,而于懿亲为尤甚,若廊庙之上,先启猜嫌,根本之间,未能和协,骇中外之视听,增宵旰之忧劳,于大局实有关系”,这几句话,鞭辟入里,也是四方的公论。慈禧太后颇生警惕,知道应该适可而止了。否则,有理变成无理,民心清议,归于恭王那一面,于自己的威信“实有关系”。
于是,她在与慈安太后商议以后,第二天召见军机大臣文祥、李棠阶、曹毓瑛,当面把所有的奏折发了下来,同时反复解释,说这一次对恭王的责备,用意是在保全,期望恭王经此一番鞭策,收敛改过,上头的苦心,廷臣应该体谅。如果说真有猜嫌之心,何必把惇王的折子交议,尽可留中不发。
“现在大家都说,恭王虽然咎由自取,到底也还可以用,这跟我们姊妹的想法一样。”慈禧太后说到这里,略停一停,才用很清楚的声音宣示:“恭王仍旧在内廷行走,仍旧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三枢臣屏息听着,以为慈禧太后还有后命,但她未再作声。事情就是这样了!于是文祥才应声:“是。”
“写旨来看吧!”
曹毓瑛早就准备了一篇典矞堂皇的大文章,颂两宫之圣,赞恭王之功,那是假设恭王蒙“加恩赏还一切差使”,雷轰电掣,九天风雨之后,大地清明,日丽风和的境界。此刻完全用不上了。
趁文祥和李棠阶另行回奏其他政务的片刻,他退出养心殿。本想自己动笔,另外拟个旨稿,但意兴阑珊,思路窘涩,只好去找借南书房待命的军机章京执笔。
南书房密迩养心殿,文学侍从之臣,集中于此,向来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这一天特别热闹,在内廷当差的都借故来探听恭王的消息,一见曹毓瑛出现,都要听他说些什么。而他什么也不肯说,只向军机章京方鼎锐招招手,把他喊到一边,密密述旨,然后自己写了一通短简,封固严密,派人专送到恭王府。
到了日中,明发上谕已送内阁,这一下消息很快地传布了开去。同情恭王的人,自然大失所望,而外人也觉得诧异,不想恭王复用的结果是如此!而“内廷行走”,实在又算不上是一个差使,真正的差使只是管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而已。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皇恩浩荡,照例该到恭王府去道贺。恭王心情恶劣,几乎一概挡驾,依然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在鉴园见着他。
这极少数的人,包括了他的一兄一弟。惇王这天显得很象个做哥哥的样子,安慰他说:“老六!你别难过,一步一步来。军机上少不了你,过些日子上头就知道了。”
“我难过什么?”恭王故作豁达,“总算还教我管洋务。未到‘不才明主弃’那个地步。”
醇王则是对倭仁深表不满,尤其因为倭仁在内阁会议中,居然倡言醇王的奏折,可以不议,觉得形同藐视,有伤自尊。便告诉曹毓瑛,说方鼎锐替他拟了一个参劾倭仁未将朱谕明白宣示的奏稿,决意递了上去。
文祥一向周密而持重,眼前他又代替恭王成了军机的领袖,责任特重,更需力求稳定,所以对于那些爱耍大爷脾气的王公,有些喜欢鼓动风潮的言官,多方疏导,希望把局面冷下来。同时他也跟恭王作了好几次面对面的促膝密谈,在整个政潮中,他虽是局中人之一,却能站在局外冷眼旁观。他为恭王指出,有些人的目标是在曾国藩,幸而不曾牵连,无碍军务,为不幸中的大幸。
其次,薛焕、刘蓉一案还未了,倭仁另有一折请旨,所谓“行贿夤缘”一节应否查办?慈禧太后已面谕军机,命薛焕、刘蓉明白回奏。颇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如果处理不善,引出意外风波,会兴大狱,那就大糟而特糟了。
因此,他劝恭王忍耐,先等薛、刘一案料理清楚,然后再想办法,复回军机。此时务宜韬光养晦,千万不要节外生枝。恭王自然能够领略他的深意,听从劝告。但这一次打击在他认为是颜面扫地,再也无法弥补的事,所以心情抑郁,不断摇头叹息,任凭文祥百般慰劝,也难把他的兴致鼓舞起来。
倒是醇王十分起劲,递了那个折子,一看三天还没有下文,叫他的妻子进宫去打听消息。七福晋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进宫请安,正好慈安太后也在,谈了些闲话,她忽然冒冒失失的问道:“弈譞有个折子,两位太后不知看了没有?”
慈禧太后听这一问,脸色便不好看,慈安太后大为诧异,看着她问道:“老七又有什么折子?”
“胡扯!”
听得这一声斥责,七福晋一惊,心里懊悔,该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开口。此刻只好不响了。
慈安太后为人忠厚,看她们姊妹言语不投机,便也不再追问,乱以他语,把话题扯了开去。
坐了片刻,她回自己宫里去午睡,这时慈禧太后才把她妹妹喊到一边去密谈,“老七怎么这样子糊涂!”她沉下脸来说。
“怎么啦?”七福晋越发不安了。
“老六的事,何用他夹在里面瞎起哄?你回去告诉他,叫他少管闲事!”
“是!”七福晋辩白着:“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些什么?
我也管不住他!“
“怎么会管不住?”慈禧太后停了一下,用很清晰的声音说:“就说我说的,叫他好好儿当差,将来有他的好处。照现在这样子,我也不能放心让他办事。”
“是的。”七福晋把她姐姐的话,默念了一遍,牢牢记在心头。
等七福晋辞出宫去,又到了传膳的时刻。清明已过,日子慢慢长了,晚膳既罢,天还未黑,最无聊赖的黄昏,是盛年太后最难排遣的光阴,平常逗着冰雪聪明的大格格说些闲话,也还好过些。自从下了那道朱谕,掀起绝大风潮以后,懂事的大格格固然有着无可言喻的忸怩和不安,而慈禧太后对威望惊人的亲王,自命鲠直的老臣,可以作断然处置而无所顾虑,独于这个半大不小的女孩,总有着一种连自己都不甚捉摸得清楚的内愧,是那种深怕别人责问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畏惧,因此,她怕见大格格的面。这一来便越发觉得孤凄了。
幸好有另一种兴趣来填补她的空虚。那就是权力!午夜梦回,首先感觉到的,是要珍重自己。她可以很轻易地忘掉自己是个妇人,她感觉到自己是个“爷们”,而且是“雍正爷”或者“乾隆爷”,一句话可以叫一大片的老百姓张开笑脸,一句话也可以叫上百口的大宅门,哭声震天。那多够味?
于是,她排遣黄昏的方法就象“雍正爷”那样,亲批章奏。看那些章奏,有时就仿佛看那些恭楷抄写的笔记小说,臂如《阅微草堂笔记》那样引人深思。地方大吏奏报谋杀亲夫等等逆伦巨案,夹叙夹议之间,措词的轻重,引律的繁简,在字里行间有许多毛病,把那些毛病捉出来,或者批示,或者面谕,让军机大臣照自己的意思,作成一篇煌煌告谕,她觉得是最痛快不过的一件事。
这天黄昏所看的奏折,有一件是被指为向恭王行贿,奉旨“据实回奏”的薛焕的折子。当然,不承认有其事是可想而知的,让慈禧太后要考虑的是,薛焕作了“请派员审讯查办”的要求。
这当然要准如所请,但是派谁查办呢?如果说仅仅是薛焕和蔡寿祺之间的纠纷,至多派一个协办大学士就可以了,但是这样一派,岂不等于表示此案与恭王无关?慈禧太后觉得这也太便宜了恭王。想一想有个现成的人选:肃亲王华丰。在亲贵中,只有他以“宗人府”之长的“宗令”地位,够资格查办有恭王牵连在内的案子。不过华丰只能领个虚名,办案要靠刑部和都察院,这又有顾虑了,如果不教与恭王有关的人回避,查办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索性再给他一点颜色看!她这样在想,随即写了几个名子,第一个是管刑部的大学士周祖培,第二个是都察院之长的左都御史曹毓瑛,再以下是刑部侍郎王发桂、恩龄、副都御史恒恩,这些人在慈禧太后看,都是恭王的党羽,必须回避。
上谕极其认真,命令肃王与“刑部及都察院研审,务期水落石出”,然后指明那些人该当回避,而蔡寿祺与薛焕“听候传质”。
于是上谕颁发的第三天,肃王在刑部传询蔡寿祺和薛焕、展开审问。
奉旨审问的案子,照例先要被审的人递亲供。蔡寿祺先递的供词,与以前无异,说是“得诸传闻,并无实据”。但明发上谕上既有“务期水落石出”的话,而且指明某些人回避,那就决不能含糊了事,可也不便追得太紧,所以肃王华丰觉得很为难。
好在还有刑部与都察院的堂官,除了奉旨回避的以外,刑部尚书绵森、齐承彦,侍郎灵桂、谭廷襄,都察院左都御史全庆,副都御史景霖、贺寿慈、潘祖荫都在会审。等被审的人退出以后,就在原地会议,研商案情。
座中除了华丰以外,就数全庆齿德俱尊。他与慈禧太后同族,姓叶赫那拉氏,字小汀,隶属正白旗,翰林出身。照他的资望,早就应该当协办大学士了,只以运气不好,居官常常出乱子,升上来又掉下去,因此越发谨慎持重,不肯有所表示。
“那么,伯寅,”华丰看着潘祖荫说,“你常有高见。替大家出个主意看看。”
潘祖荫名为副都御史,其实常川在“南书房行走”,虽喜欢上书言事,却是个极和平的人,恭王一向为他所敬重。薛焕做过他们江苏巡抚,对于这班江苏籍的名翰林很肯敷衍,交情不错,所以他也不肯多说什么,笑一笑推辞:“此案自然该听刑部诸堂的议论,我跟我们老师,”他指着全庆说:“不过敬陪末座而已。”
于是刑部两尚书,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华丰看看不会有什么结果,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再议吧!明天万寿,后天仍旧在这里问。总得想办法,早早结了案才好。”
到了下一次再审,事情忽然起了变化。蔡寿祺突然要求撤回原供,另外改递,指出三个人来,一个是候选知县,此刻不在京城,另外两个是六科给事中谢增和刑部主事朱和钧,关于薛焕行贿的情节,蔡寿祺说是听他们说的。
“怎么样?”华丰指着蔡寿祺改递的亲供问。
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敢说一句徇私的话。刑部尚书绵森接口答道:“自然把他们传来问。”
话是这么说,实在没有一个人愿意这么办。于是刑部侍郎谭廷襄自告奋勇,站起身来说道:“既有本衙门的人牵涉在内,我马上派人去把他找来。”
谭廷襄是绍兴人,熟于刑名,而且成了进士就当刑部主事,深知其中的轻重出入,因此有他去料理一切,大家都放了心。
果然,等到下午把谢增和朱和钧传了来与蔡寿祺对质;谢、朱两人一口否认,说从不知有薛焕行贿之事,更没有跟蔡寿祺谈过此案。
“蔡寿祺!”华丰已经接得报告,明白其中的“奥妙”,故意声色俱厉地问道:“你怎么说?”
“这两位不肯承认,我还能说什么?”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就看见你三翻四覆的,一会儿一个样子!那不存心给人找麻烦吗?”
受了申斥的蔡寿祺,既无羞惭,亦无愤慨,木然无所表示,就象不曾听见华丰的话那样。
这一套把戏,潘祖荫有些看不下去,便望着谭廷襄提高了声音催促:“看看怎么样结案吧!”
谭廷襄向他抛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毋躁。然后又由肃王向蔡寿祺问了许多话,这些话可有可无,为了表示认真,似不可无,倘是为了研审案情,则不说也罢。
天色将晚,时间磨得差不多了,肃王急转直下地作了一个结论:“所指薛焕‘挟重资而内膺重任’,既然确实审明,并无实据,那就不必再问了。不过,蔡寿祺!”他停一停问了出来:“你的亲供前后不符,你自己说,该怎么办呐?”“回王爷的话,”蔡寿祺很快地答道:“我想撤回,另外改递。”
“你们大家看,怎么样?”
在座的人谁也不表示反对,于是谭廷襄把蔡寿祺带到刑部堂官休息的那间屋里,给了纸笔,让他写同一案的第四次亲供。内容很简略,但措词很扎实,说关于薛焕的这一案,“并无实据可呈,实因误信风闻,遽行入奏,如有应得之咎,俯首无辞。”
写完交给谭廷襄,他当然很满意,把原来的那张亲供还了他,当时撕毁。到此为止,案子可以说是已经结束,但薛焕的态度忽然又强硬了,指责蔡寿祺诬告,要请肃王入奏,治以应得之罪。
“嗳呀!”华丰皱着眉劝他,“算了,算了,再闹就没有意思了。你就算看我的面子,委屈一点儿。”
“是!既然王爷吩咐,我就听王爷的。”薛焕向华丰请了个安,接着遍揖座中,十分承情的样子。
到了第二天,由刑部办了奏稿,送交华丰签押,领衔呈复。这个结果原在慈禧太后意料之中,但没有想到蔡寿祺对他所参的人,大有赔罪之意,心里不免警惕,恭王的势力还是不小!不过,这也要分两方面看,倘或不生异心,谨慎办事,那么正要他有这样驾驭各方的势力,政务的推行,才能顺利。
这一念之间,她算是把掐在恭王脖子上的一只手松开了!不过对蔡寿祺颇为不满,在召见文祥时便说:“姓蔡的倒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他在玩儿什么花样?”
“他新补了日讲起注官,急于有所表现,不免冒失。”文祥怕她发脾气要严办蔡寿祺,那又会平地起波澜,生出多少事故,所以不能不为他乞恩:“太后圣明,置而不问吧!”
“不问也不能结案。薛焕算是洗刷了,刘蓉呢?让他明白回奏,‘善夤缘而外任封疆’,可有其事?这里再让肃王传蔡寿祺来问。我听说蔡寿祺跟刘蓉有仇,那倒说不定真的是‘误信风闻’!”
显然的,薛焕的被“洗刷”,以及蔡寿祺的奏折和供词,出尔反尔,迹近矛盾的原因,以及他的挟嫌攻讦刘蓉,慈禧太后无不了然于胸。深宫女主,能够寸心自用,着实可畏。
但是,无论如何,洗刷了薛焕,也就是洗刷了恭王,这一关能够过去,总算“皇恩浩荡”。文祥这样想着,因为与恭王休戚相关的感情,所以应对之间,便越发显得敬畏。而慈禧太后也很看重文祥,尤其是从罢黜恭王以后,千斤重担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依然诚诚恳恳,尽力维持大局,既无为恭王不平的悻悻之意,亦没有任何乘机揽权的行为,真正是个君子人。
就因为这样,谈得时间就长了,文祥一看这天的情形很好,觉得有个一直在找机会想提出来的请求,正好在此时奏陈。于是找了个空隙,从容说道:“臣暂领枢务,实在力不胜任,唯有以勤补拙,尽心尽力去办。不过,蒙赏的差使实在太多,请两位太后恩典,开掉一两个。”
“这为什么?”慈禧太后诧异地;以为他受了什么委屈在发牢骚。
“实在是忙不过来。”文祥答道:“现在军机处只有三个人。”
“宝鋆不是快出闱了吗?”慈安太后打断他的话题。
“是。”文祥顿了一下答道:“宝鋆一出闱,得要去看‘大工’。”
“大工”是指文宗的“定陵”工程,两宫太后不约而同地发一声:“哦!”显得她们都极其重视此事。
“那么,你想开掉什么差使呢?”
“臣请旨开去内务府大臣的差使。”
这倒是正中下怀,慈禧太后早就听了安德海的丛恿,说内务府大臣非要是那里出身的人来干,才懂“规矩”,所以点点头说:“好吧,等我想一想。”
“‘大工’现在怎么样?”慈安太后问道:“好久没有派人去看了。”
“两位太后请放心,大工由恭亲王、宝鋆敬谨办理,十分用心。目前恭亲王虽然不能再管,宝鋆也在闱中,可是规章制度定得好,工程照常恭办,并无延误。”
“这好!你们多用点儿心,这是大行皇帝最后一件大事。”
提到先帝,三位枢臣,一齐伏地顿首。等退了出来,大家的心情都觉得比前些日子轻松,约好了退值以后一起去看恭王。
恭王的心情已由沉重变为感慨,特别是在这“开到荼蘼花事了”的天气,留春无计,特有闲愁,正凭栏独坐,望着满园新绿,追想那芳菲满眼的日子,自觉荣枯之间,去来无端,恍如一场春梦。
于是有两句诗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悄然吟道:“手拍阑干思往事,只愁春去不分明。”自己低声吟哦了一番,觉得还有些寄托,便按着“八庚”的韵,继续构思,想把它凑成一首七绝。
等文祥、李棠阶、曹毓瑛一到,诗兴自然被打断了。他们三个人早就商量好了,此来的用意是要劝恭王不必灰心,天意渐回,重起大用的日子不会太远,在韬光养晦以外(奇.书.网-整.理.提.供),应该有所振作。
恭王对李棠阶比较客气,唯唯地敷衍着,及至李棠阶告辞,在文祥和曹毓瑛面前,他说话就无须顾忌了,“你们要我如何振作?”他悻悻地问,“难道要我每天在王公朝房坐着,喝茶聊闲天,等‘里头’随时‘叫’吗?”
“内廷行走”原该如此,有些王公还巴结不到这一步,但对恭王来说,这样子是太屈尊了。文祥知道他是发牢骚,便把他拉到一边。这番密谈连曹毓瑛都避开,自是腑肺之言,恭王听了他的劝,第二天开始,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去办事。关于洋务交涉,或者报闻,或者请旨的奏折,一个接一个递了上来,很快地引起了两宫太后的注意。
“我要说句良心话,”慈安太后对慈禧说:“老六办事是好的。能干,又勤快。”
“谁说不是呢!就怕他太傲。”
“这一回把他折腾得也够受的,我看……。”
“姐姐!”慈禧太后赶紧拦着她说,“你的意思我知道,慢慢儿来。”
“我是不放心大工。我看还是得让老六管着一点儿。”
“我已经想到了。这件事得要交给宝鋆,等他出了闱再说吧!”
两宫太后谈这些话的时候,已有无数人在琉璃厂看“红录”。闱中已在填榜,聚奎堂上,总裁贾桢、副总裁宝鋆南向正坐,左首是“钤榜大臣”、右首是“知贡举”,十八房官,东西列坐,提调和内外监试,则面对总裁,坐在南面,堂下拆卷,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琉璃厂的书铺笔墨庄,早就跟闱中的杂役接头好的,出一名新贡士便从门缝中塞一张纸条出来,一面报喜讨赏,一面在自己店铺门口贴出红报条,这就是‘红录“。
“红录”所报的新贡士,照例从第六名开始。闱中填榜也是从第六名开头,前五名称为“五魁”,要到最后才揭晓,也是从第五名往上拆。拆到五魁,总在深夜,誊录、书手、刻工、号军、杂役,还有考官带入闱中的听差,总有数百人之多,人手红烛,围着写榜的长桌子,照耀得满堂华辉,喜气洋洋,称为“闹五魁”。然后鸣炮击鼓出榜。
这就该出闱了。天亮开“龙门”,贾桢和宝鋆率领着所有的内帘官,在外帘官迎接慰劳之下,结束了历时一个月的抡才大典。等宝鋆回到私邸,已有许多新贡士来拜“座主”,大礼参拜,奉上“贽敬”,一口一个“老师”,既恭敬,又亲热,就象得了个好儿子一样。这原是当考官最得意,最开心的时候,但宝鋆心不在焉,吩咐门上,凡有门生来拜,贽敬照收,人却不见。自己略问一问家事,随即换了便衣,传轿到恭王府。
恭王是早在盼望这一天了。他与宝鋆的交情,是常人所想象不到的,那或者可以说是缘分,否则就无法解释了。因为他们之间——至少在恭王是如此,不涉丝毫名位之念,或许这正是恭王与宝鋆的交情,所以特殊的原因。在宫廷以外的任何人面前,他都是第一人,举止言语,自然而然地有着拘束或顾忌,那就象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靴子似地不舒服,惟有与宝鋆在一起,他才可以忘却自己的身分,放浪形骸,领略“人贵适意”的真趣。
这也就是知己了!一个急着要来探望,如饥如渴,一个也知道他出闱以后便会来,早就预备着尽一日之欢。宝鋆也可以算作“老饕”,最爱吃鱼翅,恭王府的鱼翅,就是他当浙江学政,道出山东,从穷奢极侈的河工上学来,转授给恭王府的厨子的。那鱼翅的讲究,还不仅在于配料,发鱼翅就匪夷所思,干翅不用水泡,用网油包扎上笼蒸透发开,然后费多少肥鸡,多少“陈腿”,花几天的工夫,煨成一盂。这天恭王就以这味鱼翅迎候宝鋆.
如果是平日相见,而座无生客,往往口没遮拦,任何谐谑都不算意外,但这天不同,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恭王所遭受的打击太重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放开一切的轻松心情。
小别重逢,仿佛陌生了似的,相对添许多周旋的形迹,首先问到闱中的情形,“许星叔最得意。”宝鋆答道:“得士二十一人。”
“我也没有打听‘红录’,那些人中了?”
“杭州的汪鸣銮、湖南的王先谦、广西的唐景崧。”宝鋆屈着手指,一个个数给他听。
“吴汝纶呢?”
“那自然是必中的。”
“还好!”恭王笑道:“可免主司无眼之讥。”
“不过他吃亏在书法。”宝鋆摇着头,“殿试只怕会打在‘三甲’里面。”
“今年不知会出怎么一个状元?上一科的状元,谁会想得到是个病人?”
那是指翁同和的侄子翁曾源,身有痼疾——羊角风,经常一天发作四五次,偏偏殿试那天,精神抖擞,写作俱佳,一本大卷子写得黑大光圆,丝毫看不出病容。这样才点了元,造成一段叔侄状元的佳话。
“凡事莫如命。唉!”恭王重重叹着气,“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宝鋆知道他感慨的是什么。闱中消息隔绝,急于想探听详情,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便也叹口气说:“闱中方一月,世上已千年!如今这局棋是怎么样了呢?”
“反正输定了。”
“输定了?”宝鋆皱着眉问:“不能找个‘劫’打?”
“怎么没有‘打劫’?五爷跟老七全帮着打。总算亏他们。”恭王停了一下,说了连跟文祥都不肯说的心底的话:“前天还打赢了一个劫,这一关一过,我才松口气。现在只望少输一点儿了!”
于是在妙龄侍儿,殷勤照料之下,置酒密谈。恭王把这一个月来波诡云谲的变化,细细倾诉。在宝鋆固然一扫多少天来,不得事实真相的郁闷,就是恭王,能把心头的委屈烦忧,一泻无余,也觉得轻松得多了。
“这一个月,几乎步门不出,倒正好用了几天功,有几首诗,你给改一改。”
恭王叫人从书房里拿了诗稿来,宝鋆刚接在手里,丫头传报,说是文祥来了。他来得正好,宝鋆实在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替恭王改诗,一心盘算着要去看文祥,商量“正事”,所以这时便乘机把诗稿放下,起身迎了出去。
“辛苦,辛苦,这一个月多亏你。”宝鋆拱拱手说。
“也亏你在闱中。这一个月滋味如何?”文祥安闲的问:“只怕是‘闷损’二字!”
“是啊!不过一晃眼的工夫,‘流水落花春去也’!”
“也不见得。”文祥答道:“‘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咱们赶一赶!”
“对!”宝鋆看一看里面的恭王问:“咱们在那儿谈?”
“回头就在这儿谈好了。”
两人商量好了,声色不动,入座饮酒,文祥便谈了些各地的军情。恭王已得默悟,知道他们两人有不便当着他谈的话要说,所以借故避了开去,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我实在不明白,这一场风波到底是怎么起的呢?”宝鋆不胜扼腕地问。
“说出来你不信,‘小鬼跌金刚’,是小安子捣鬼!”文祥又说,“当然罗,也怪六爷自己,平日不检点偏偏那天又沉不住气。五爷的话说得好,‘把老好人的东边,也给得罪了’,这是最不智的一举。”
“听说蔡寿祺的那两个折子,跟小安子有关,那么,是怎么压下来的呢?”
“无非四个大字:”威胁利诱‘!“文祥放低了声音说,”蔡寿祺那儿可以不管他了。现在的情形大有转机,我把伏笔都安下了,只等你出闱,问问你的意思。“
“你说!”
“你知道小安子是怎么说动了西边的?这一番折腾,为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快说吧!”
“一言以蔽之,其志在此,”文祥拿筷子蘸着酒写了个“内”字:“你明白了吧?”
宝鋆怎么不明白?慈禧太后一直就想把内务府拿过去,好予取予求;而宝鋆以内务府大臣“佩印钥”,主要的就是承恭王之命,裁抑“西边”的需索。他想了想,很快地问道:“我明白。你有什么主意?我照办!”
“我已面奏,请辞内务府大臣。”
这就是答复,在宝鋆听来,显然是希望他采取同样的步骤,他也早料到文祥是如此措置,特意一问,原是宕开一笔,得有考虑的时间。此时盘算未定,便站起身来,踱了过去,又斟一杯酒喝。
文祥并不急于得到答复。他知道宝鋆的考虑,为自己的成分少,为恭王的成分多,因而又说:“虽同是内务府大臣,你跟我又不同,我不强人所同。”
“不是这话。”宝鋆转过身来,端着酒急匆匆走过来,放低了声音问:“刚才我还跟六爷在说,咱们要找‘劫’来打。
没有把握,咱们不能随便把好好一个劫糟蹋掉。“
“这就很难说了。”文祥徐徐答道:“咱们不打这个劫,别人也许就不会苦苦相逼了。”
“你有把握吗?”
“有那么六、七成。”
“喔!”宝鋆点点头,喝着酒,眨着眼问:“当时西边怎么说?”
“她说要‘想一想’。”
“在想找什么人来干吧?”
“对了!”文祥很平静地回答。
“那么找到了没有呢?”
“还怕找不到吗?”文祥笑着指宝鋆腰带上的荷包:“不知多少人在想你的那把‘印钥’。”
“我知道。”宝鋆捏着荷包说,“唯其如此,我不能轻易出手。我先问问,西边找的是谁啊?”
“八成儿是崇纶。”
“啊!”宝鋆失声而呼,“这可找着财神爷了!”
内务府出身,当过监运使,织造、税关监督,现任户部侍郎的崇纶,颇有富名,所以宝鋆说他是“财神爷”。
“这一下,小安子可以吃饱了。”
“哼!”宝鋆冷笑,“总有一天‘吃不了,兜着走’!”
谈了半天,尚无定论,文祥还有许多事要办,客要会,没有工夫跟他慢慢磨,便即旁敲侧击地问了句:“你是要跟六爷商量一下?”
“不!不能跟他提。一提,就办不成了。”
“好!”文祥站起身来说,“我先走。明儿在宫里见吧!”
第二天黎明,宝鋆先到午门行礼,与本科会试总裁及十八房同考官,率领新贡士叩谢天恩。然后来到军机处,与李棠阶及曹毓瑛寒暄了一阵,自鸣钟正打八下,苏拉来通报:
“叫起了!”
在养心殿“见面”,宝鋆随班行礼以后,又单独请两宫太后的“圣安”。慈禧太后问了些闱中的情形,也嘉勉了一番,最后提到大工,很明白地宣示:“定陵工程,让恭王跟你‘总司稽查’。派别人,我们姊妹俩不能放心!”
这话中见得慈禧太后对恭王几乎已不存芥蒂,天意已回,恩宠可复。宝鋆很佩服文祥的眼光,果然有“六、七成把握”。
于是宝鋆磕头谢恩,同时正好提出请辞内务府大臣的要求。慈禧太后的答复,跟对文祥的表示一样,她要想一想再说。
接下来是文祥以暂领枢务的地位,呈上两张名单,一张是翰林院教习庶吉士期满大考的阅卷官,一张是新贡士殿试的读卷官,都照规定名额加一倍开列名衔,等候两宫太后钤印钦定。慈禧太后也说要“想一想”,把单子留下了。
等退出养心殿,文祥一面吩咐军机章京写旨进呈,一面亲笔写了一封短简,遣人骑一匹快马,专程投递恭王府。到了日中,消息外传,王公大臣复又纷纷趋贺,这一次恭王不象以前那样一概挡驾,大部分亲自接见,小部分请熟客代为招呼。一时仆从传呼,衣冠趋跄,门前轿马沿着王府围墙,从东到西摆满了一条胡同,恭王府恢复了一个多月以前的臣门如市的盛况。
到了下午,文祥、宝鋆和曹毓瑛,直接从宫里来到恭王府,这时只有极少数关系特殊的客还在那里,熟不拘礼,恭王道声“失陪”,把他们引入小书房中,闭门密谈。
“看样子水到渠成,”文祥说了这一天召见的经过,又加上一句,“现在全瞧六爷你的了!”
“怎么呢?”恭王环视座中,以豁达而沉着的声音说,“我早就想过,事情不能由着我的脾气办。你们大家说吧,只要于大家有益,你们怎么说我怎么做。”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依旧由文祥发言:“第一步,当然得上个谢恩的折子。”
“嗯。”恭王点点头,“这用不着说的。第二步呢?”
“第二步,请六爷明儿一早进宫,预备召见。”
从罢黜以来,恭王从未进宫,就复了“内廷行走”的差使,仍然如故,这原是他跟两宫太后赌气,事到如今,这口气已赌不下去,而且也没有再赌下去的必要了。恭王虽觉得这么做,总有于心不甘之感,但既然已答应了大家维持大局,言犹在耳,无可推托,终于又点点头表示勉为其难。
“等召见的那会儿,全在六爷自己。反正一句话:你多受委屈。”
说着,以眼色示意,曹毓瑛便从身上掏出一个空白信封来,抽出里面的一张纸,递给恭王。
这是个谢恩的奏折稿,恭王看不到三、五行,脸色就变了。
“六爷!”宝鋆急忙递了句话过去,“你也别辜负了大家的一番苦心。”
“天恩浩荡,臣罪当诛!”恭王容颜惨淡地苦笑着,把折稿递还给曹毓瑛。
三个人都有同样的感觉,对恭王抱歉!但走到这一步,不能不狠下心来逼一逼:“怎么样呢?”文祥问道,“是不是递了上去?”
“水不到、渠不成,我能说不递吗?”
三个人都微微低着头,无言以解,更无言以慰。终于文祥向曹毓瑛说道:“琢如,请你马上就办吧!”
“是。”曹毓瑛起身告辞,为恭王去缮递这道奏折。
这个“谢恩”的折子,实在是一通悔过书。自从慈禧太后发那篇手诏以来,尽管严旨谴责,群臣交议,恭王自己始终不辩,暗中便显得有一分不屈的傲气在,意思也就是说:什么贪墨、徇私、骄盈、揽权,都是欲加之罪。但这个谢恩折子一上,便等于在屈打成招之下画了供,恭王岂能甘心?
而大势所迫,非如此不足以打开僵局。除非如他自己一个人在灯下窗前,所千百通盘算过的,大不了连爵位都可以不要,以“皇六子”的身分,终身闲废。但考量大局,顾念许许多多牵连着他人功名得失的关系,总觉得对自己下不了弃富贵如敝屣的重手,那就只好听文祥、宝鋆和曹毓瑛他们去摆布了。
在曹毓瑛,恭王肯如此做,真有如释重负之感。派肃亲王华丰会同刑部、都察院审问蔡寿祺指参薛焕行贿一案,慈禧太后交下的一纸回避名单,他人嫌疑较轻,几乎都是陪笔,真正要回避的,只有自己一个。这一点曹毓瑛心里明白,所以对恭王的复起,他也格外关切而卖力。拿回那通奏稿,复回军机处,找着值班的“达拉密”——军机章京领班,立即誊正,扣准时刻,递了上去。
所扣准的这个时刻,就是两宫太后看完奏折,在一起传晚膳的时刻,这样,慈安太后才有机会表示意见。果然,内奏事处依照军机处传来的话,把照例谢恩的不急之件,夹在传递紧急军报的黄匣子中,一起送进宫去,多少年来立下的规矩,凡遇紧急军报,随到随送。等安德海递上膳桌,慈禧太后打开一看,头一件就是恭王的折子,不由得就说了句:
“老六有了折子了!”
现在慈安太后也颇了解办事的规章制度了,便问:“那是谢恩的折子吧?”
“不错。”慈禧太后口中回答,目光却注在奏折,一面看,一面便渐渐展开了得意的神色。
隔着桌子的慈安太后,看这神情,自然关切,“仿佛长篇大论的。”她又问,“倒是说些什么呀?”
慈禧太后真想这样回答:我到底把老六给降服了。但这话露了自己的本心,话到喉头才改口:“老六也知道他自己错了。”
于是她连念带讲地说了给慈安太后听。这道奏折是曹毓瑛的苦心经营之作,悔过之忱,极其深挚,而字里行间,又处处流露出惓惓忠爱,同时文字也不太深,所以慈禧太后讲得非常透彻。心软的慈安太后听得眼圈都红了。
“唉!”她叹口气揉着眼说,“说来说去,总是骨肉。老爷子当年最宠他,把他的脾气惯坏了,咱们这一番折腾,也给他受的了!我看,还是让他回军机吧!”
“迟早要让他回军机的。等明儿召见了再说好了。”
十七
第二天一早,恭王进宫,不到军机处,在南书房坐。依然气度雍容,跟值南书房的翰林,潘伯寅、许彭寿闲谈那些名士近况,也问起张之洞、李端棻、黄体芳那些快“散馆”的庶吉士,对于朝政,只字不提。
在养心殿,军机大臣奏对完毕,跪安之先,文祥踏上一步,庄容说道:“恭亲王想当面叩谢天恩,在外候旨。”
两宫太后相互看了一眼,接着慈禧太后便问:“还有几起?”
召见通称“叫起”,一批或者一个人称为“一起”,问“几起”即是问预定召见的还有几批?这须问御前大臣才知道,而军机奏对,关防极严,御前大臣照例远远地回避。等找了来一问,说只有户部侍郎崇纶一起。
“那就撤了吧!”
“撤”了崇纶的“起”,自然是叫恭王的起。那些侍卫和太监,揣摩的工夫都相当到家,一看这样子,知道这天对恭王必有“恩典”——由红发紫,由紫发黑,现在又要红了,所以纷纷赶到南书房来报消息。其实他们也见不着恭王的面,只在南书房外面探头探脑,与恭王的侍从打交道。不久,醇王的好朋友,新调了右翼前锋统领,奉派御前行走的托云保亲自来通知召见。
进了南书房,他一面向恭王请安,一面说道:“王爷请吧!
上头叫起。“
“噢!”恭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立刻有名听差把他的帽子取了来,戴好又照一照手镜,出门之先,回头对潘伯寅说道:“我新得了两方好砚,几时来瞧瞧,说不定能考证出一点儿什么来!”
“是!”潘伯寅答道:“回头我给王爷来道喜。”
恭王仿佛不曾听见,慢慢踱了出去。从南书房到养心殿,一路都有侍卫、太监含着笑容给他行礼。但是恭王却是越走脚步越沉重,在南书房聊了半天,还是把胸中的那口气沉稳不下来。他一直在想,见了面两宫太后第一句话会怎么说?自己该怎么答?或者不等上头开口,自己先自陈奉职无状?
念头没有转定,已经进了养心殿院子。太监把帘子一打,正好望见两宫太后,这就没有什么考虑的工夫了,趋跄数步,进殿行礼。
那略带惶恐的心情,那唯恐失仪的举动,竟似初次瞻仰天颜的微末小臣,恭王自觉屈辱,鼻孔已有些发酸,等站起身来,只见两宫太后都用可怜他的眼色望着他,便越发兴起无可言喻的委屈,连眼眶也发热了。
是慈安太后先开口,她用一种埋怨的语气说:“六爷,从今以后再别这样子吧!何苦,好好的弄得破脸?你想,划得来吗?”
这句话一直说到恭王心底,多少天来积下的郁闷,非发泄不可。于是一声长号,扑倒在地!这一哭声震殿屋,比他在热河叩谒梓宫的那一哭还要伤心。新恨勾起旧怨,连他不得皇位的伤痛,都流泻在这一副热泪中了!
“好了,好了,别伤心!”慈禧太后安慰着他,随又向殿外的太监大声喝道:“你们倒是怎么啦?还不快把六爷给扶起来!”
这一骂便有两名太监疾趋进殿,一面一个把恭王搀扶起身,慈安太后便吩咐:“拿凳子给六爷!”太监不但拿了凳子,还绞了热手巾给恭王,他掩着脸又抽噎了好一阵才止住眼泪。
等他坐定下来,慈禧太后才面不改色地说道:“六爷,你也别怨我们姊妹俩。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这一点你总该明白?”
“是!”恭王答应着,要站起身来回话。
“坐着,坐着!”慈安太后急忙摆着手说。
恭王是受了教训的,如果坐着回话,又说是“妄自尊大,诸多狂傲”,所以还是站起身来答道:“臣仰体两位太后保全的至意,岂敢怨望?”
“你能体谅,那就最好了。”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说,“你的才具是大家都知道的,不过,耳朵根子也别太软。”
这等于教训他不可信用小人,恭王依然只能答应一声:“是!”
“定陵的工程,你要多费心。”慈安太后说,“奉安的日子也快了。”
“今年有个闰月,算起来还有半年的工夫。一定可以诸事妥帖,两位太后请宽圣虑。”
“还有皇帝念书的事。现在虽派了七爷总司稽查,有空儿,你还是到弘德殿走走。”
“是。”恭王答道,“醇王近来的阅历,大有长进。派他在弘德殿总司稽查,最妥当不过。”
“唉!”慈禧太后忽然叹口气,“提起皇帝念书,教人心烦。下了书房,问他功课,一问三不知,简直就是‘蒙混差事’。
总还得找一两位好师傅。“
“翰林中,人才甚多,臣慢慢儿物色。”
“对了,你好好儿给找一找。年纪不能太大,怕的精神有限。”慈安太后说。
“可也不能太轻。”慈禧太后立即接口,“年纪轻的欠稳重。”
“是!”恭王总结了两位太后的意思:“总要找个敦品励学,年力正强,讲书讲得透彻,稳重有耐性的才好。”
“对了。”两宫太后异口同声,欣然回答。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照常例这就是恭王该跪安告退的时刻,但他意有所待,因此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你先回去吧。”慈禧太后说,“我们姊妹俩再商量一下。”
恭王不无怏怏之意,但不敢露在脸上。等退了出来,依旧回到南书房来坐。这时隆宗门内,挤满了人,就表面看,似乎各有任务,正在待命,实际上都把眼光落在恭王身上,要打听他为两宫太后召见以后,有何后命?恭王明白他们的意思,心里说不出的歉然与惭愧,尤其在发觉自己双眼犹留红肿时,更觉局促不安,于是吩咐“传轿”一直回府。
到了府里,他什么人都不见,换了衣服,亲手把小书房的门关上,一个人悄悄坐着,只觉一颗心比初闻慈禧手诏时还要乱,好久,好久都宁静不下来,自觉从未有过象此刻这样的患得患失。
于是他想到倭仁,还有从他一起“学程朱”的徐桐、崇绮——大学士赛尚阿的儿子,据说都有富贵不动心的养气工夫,果然能练到这一步,倒是祛愁消忧的良方。
心潮起伏,绕室徘徊,恭王自恨连杜门谢客的涵养都不够,一赌气自己又开了门,门外有五、六名听差,鸦雀无声地在守候着,使他微感意外。略一沉吟之间,听得垂花门外,脚步声、说话声,杂沓并起,接着是一名专管通报的侍卫,轻捷地疾步出现,看见恭王,就地请了一个安,高声说道:“文大人、宝大人来了!”
宝鋆在前,文祥在后,恭王先看见宝鋆的脸色,是那种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安然到达地头,疲乏中显得无限轻松,微笑着不忙说话,先要歇一歇,好好喘口气的神情。文祥虽依旧保持着惯有的从容沉着,但眼中也有掩不住的欣悦。
一看这样子,恭王舒了口气,回身往里走去,宝鋆跟着进门,先把大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然后便去解补褂的扣子。两名听差赶来侍候,接过他的帽子,他才能腾出手来,取出一张纸递向恭王:“六爷,你看这个!”
是曹毓瑛的字,也有文祥勾勒增删的笔迹,一看开头,便知是明发上谕的草稿,他很用心地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谕内阁:联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本日恭亲王因谢恩召见,伏地痛哭,无以自容。当经面加训诫;该王深自引咎,颇知愧悔,衷怀良用恻然。自垂帘以来,特简恭亲王在军机处议政,已历数年,受恩既渥,委任亦专;其与朝廷休戚相关,非在廷诸臣可比。特因位高速谤,稍不自检,即蹈愆尤。所期望于该王者甚厚,斯责备该王也,不得不严。今恭亲王既能领悟此意,改过自新,朝廷于内外臣工,用舍进退,本皆廓然大公,毫无成见;况恭亲王为亲信重臣,才堪佐理,朝廷相待,岂肯初终易辙,转令其自耽安逸耶?恭亲王着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毋庸复议政名目,以示裁抑。王其毋忘此日愧悔之心,益矢靖共,力图报称;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诿,以副厚望!钦此。”
这道上谕对恭王有开脱、有勉慰,而最后责成他“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诿”,则是间接宣示于内外臣工:恭王重领军机,虽未复“议政王”名目,而权力未打折扣,朝廷仍旧全力支持。命意措词,绵密妥当,特别使恭王满意的是“位高速谤”和“朝廷相待,岂肯初终易辙,转令其自耽安逸”的话,颇为他留身分,而这两处都是文祥所改,恭王自然感激。
一场风波,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总算是化险为夷,但回顾历程,倍觉辛酸,恭王此时才真正起了愧悔之心,向文祥和宝鋆拱拱手说:“辛苦,辛苦!不知何以言谢?”
“言重了!”文祥正色说道,“六爷,大局要紧!”
“是!”恭王也肃然答说,“明儿我就到军机。”
“唉!”这时宝鋆才抹一抹汗,叹了口欢喜的气,“我算是服了西边了!”
※※※
喧腾了一个多月的话题:恭王被慈禧太后逐出军机的前因后果,自从那道天恩浩荡的煌煌上谕一发,迅即消寂。这并不是因为恭王复领枢务,没有什么好谈的,而是有了一个更有趣的话题:前科翰林“散馆”授职和本科的状元落入谁家?
“散馆”大考,一等第一名是张之洞,他原来就是探花,不算意外。紧接着便是殿试,照例四月二十一在保和殿,由皇帝亲试。天下人才,都从此出,关系国运隆替,所以仪制极其隆重,由贾桢、宝鋆主考。会试及第的一榜新贡士共计二百六十五名,天不亮就都到了午门,各人都有两三个送考的亲友,在晓风残月下东一堆、西一堆小声交谈着。到卯正时分,唱名进殿,单数从左掖门进,双数从右掖门进,齐集殿前,由礼官鸣赞着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礼部散发题纸,然后各自就座,尽平生所学,去夺那名“状元”。
殿试照例用策论,一共问了四条,先问“正学”源流,次问吏治,再问安民弭盗之法和整顿兵制之道,说是“凡兹四端,稽古以懋修途,考课以厘政绩,除莠以清里、诘戎以靖边陲,皆立国之远猷,主政之要务也。多士力学有年,其各陈谠论毋隐,朕将亲览焉!”
名为“亲览”,其实只看十本卷子。殿试的考官,称为“读卷大臣”,看得中意的,卷面上加一个圈,这一次一共派出八名“读卷大臣”。所以最好的一本卷有八个圈,那便是压卷之作。以下九本的次序,也是按圈多寡来排。然后进呈御前,朱笔钦定。有时照原来的次序不动,有时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原试列入二甲的,变了第一,全看各人运气。
殿试一天,“读卷”两天,到了四月二十四一早,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临御养心殿,宣召军机大臣和八名读卷大臣,八臣以协办大学士瑞常为首,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十本卷子,捧上御案。慈禧太后已经在同治元年壬戌和二年癸亥,亲手点过两次状元,所以不看文章,只看圈圈。很熟练地拿起第一本卷子,用长长的指甲挑开弥封,看状元是什么人?
一看之下,不由得失声轻呼:“是他!”接着便怔怔地望着慈安太后。
“谁啊!”
“赛尚阿的儿子崇绮。”
这一宣示,最感惊异的是那班军机大臣,但遇到这样的场合,唯有保持沉默,看两宫太后的意思如何?
“怎么办呢?本朝从来没有这个规矩!”慈禧太后看着瑞常说。
看大家依旧没有表示,慈禧太后颇为不悦。自从满、汉分榜以来,旗人不管是满州、蒙古,历来不与于三鼎甲之列。因为旗人登进的路子宽,或者袭爵,或者军功,胸无点墨亦可当到部院大臣,为了笼络汉人起见,特意把状元、榜眼、探花这三个人人艳羡的头衔,列为唯有汉人可得的特权。祖宗的苦心,读卷大臣岂能不知?虽说弥封卷子不知人名,但这本卷子出于“蒙古”,卷面却有标示,然则这样选取,岂非有意藐视女主不能亲裁甲乙,存心破坏成法?
慈安太后也不以为然,不过她并不以为读卷大臣有什么藐视之心,只是一向谨慎,总觉得“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从来鼎甲都点汉人,不能忽而冒出一个“蒙古状元”来!
所以神色之间,对慈禧太后充分表示支持。
“怎么办呢?”慈禧太后低声问她,“我看……。”
“我看让军机跟他们八位再商量一下吧?”
这是无办法中的办法,慈禧太后恨自己在这些上面魄力还不够,懂得也不够多,不能象前朝的皇帝——特别是“乾隆爷”,可以随自己的高兴而又能说出一番大道理来,更动进呈十本的名次。那就只好同意慈安太后的主张了。
卷子仍由瑞常领了下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瑞常是蒙古人,不便讲话,恭王惊弓之鸟,不肯讲话,其余的人心里都在想,“状元”是读书人终生的梦想,而崇绮在事先连梦想的资格都没有,一旦到手,这一喜何可以言语形容?如果打破了已成之局,另定状元,得了便宜的人,未见得感激,而崇绮那里一定结了个生死冤家。这又何苦来?
于是相顾默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僵局。到底是年纪轻些的沉不住气,内阁学士延煦便说了句:“只论文字,何分旗汉?”
“不错!”大家同声答应,如释重负。
当时便由曹毓瑛动笔,拟了个简单的折片,由恭王和瑞常领衔复奏,事成定局。
消息一传出去,轰动九城,有的诧为奇事,有的视为佳话,当然也有些人不服气,而唯一号啕大哭的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新科状元崇绮。
从他父亲赛尚阿在咸丰初年,以大学士军机大臣受命为钦差大臣,督办广西军务,负责剿办洪杨而失律革职以后,崇绮家一直门庭冷落,于今大魁天下,意料之外地扬眉吐气,自然要喜极而泣。
略略应酬了盈门的贺客,崇绮有一件大事要办:上表谢恩。这又要先去拜访前科状元翁曾源——有这样一个相沿已久的规矩,新科状元的谢恩表,必请前一科的状元抄示格式,登门拜访时要递门生帖子,致送贽敬。这天下午他到了翁家,翁曾源正口吐白沫,躺在床上发病;而人家天大的喜事又不便挡驾,只好由翁曾源的叔叔翁同和代见。
翁同和也是状元,所以平日与他称兄道弟的崇绮,改口称他“老前辈”,一定要行大礼。
“不敢当,不敢当!”翁同和拚命把他拉住。
主客两人推让了半天,终于平礼相见。翁同和致了贺意,少不得谈到殿试的情形,崇绮不但得意,而且激动,口沫横飞地说他平日如何在写大卷子上下功夫,殿试那天如何似得神助。又说他得状元是异数,便这一点就可不朽。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把下了十年工夫的“程、朱之学”,忘得干干净净,假道学的原形毕露,翁同和不免齿冷。
抄了谢恩表的格式,又请教了许多第二天金殿胪唱,状元应有的仪注,崇绮道谢告辞,回家商量请客开贺,兴奋得一夜不曾合眼。而就在这一天,蒙古的文星炳耀,将星陨落,僧王在山东中伏阵亡了。
※※※
僧格林沁自从上年湘军克复金陵,建了大功,其后朝命曾国藩移师安徽、河南边境,会同剿办捻军,认为有损威名,大受刺激,越发急于收功。其时捻军张总愚流窜到河南邓州,僧王初战不利,幸亏陈国瑞及时赴援,反败为胜,穷追不舍。那一带多是山地,不利马队,屡次中伏,僧王更为气恼,轻骑追敌,常常一日夜走一两百里。宿营时,衣不解带,席地而寝,等天色微明,跃然而起,略略进些饮食,提着马鞭子自己先上马疾驰而去,随行的是他的数千马队,把十几万步兵抛得远远地。
就这样,半年工夫把捻军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由河南确山窜汝宁,经开封、归德,往北进入山东省境,自济宁、沂州,绕回来又到曹州,捻军表示只要官军不追得那么紧,让他们能喘口气,就可以投降。僧王不理这一套,在曹州南面打了一仗。
这一仗在捻军是困兽之斗,官军失利,退入一座空堡。捻军重重包围,沿空堡四周,挖掘长壕。一旦挖成,官军便无出路,因而军心惶惶,兼以粮草不足,整个部队有崩溃之虞。
那些将官一看情形不妙,会齐了去见僧王,要求突围,僧王同意了。于是分头部署,僧王与他的部将成保作一起,派一个投降的捻军,名叫桂三的前驱作向导。
心力交瘁的僧王,那时全靠酒来撑持,喝得醉醺醺上马,一上鞍子就摔了下来。这倒不是因为他喝醉了的缘故,马出了毛病,钉掌没有钉好,一块马蹄铁掉了,马足受伤,怎么样也不肯走,只好换马。
那夜是下弦,二更天气,一片漆黑。跌跌冲冲出了空堡,谁知桂三与捻军已有勾结,带了他的一百人,勒转马头直冲官军。外围的捻军,乘机进击,黑头里一场混战,也不知谁杀了谁?人惊马嘶,四散奔逃。到了天亮,各自收军,独不知僧王的下落。
当时乱哄哄四处寻查,只见有个捻军,头戴三眼花翎,扬扬得意地从远处圩上经过。那个战场上一共十几万人,只有一支三眼花翎,既然戴在捻军头上,僧王头上就没有了。于是全军恸哭:“王爷阵亡了。”一面哭,一面去找僧王的遗体,找了一天也没有找着。
僧王对汉人,尤其是南方的汉人有成见,部下多为旗将,独对陈国瑞另眼相看,他的提督,就是僧王所保。这时一方面感于知遇之恩,一方面主帅阵亡,自己亦有责任,所以召集溃兵,流涕而言,他个人决心与捻军决一死战,愿意一起杀贼的,跟着他走,不愿的他不勉强。说完,随即就上了马。
这一下号召了几百人,人虽少,斗志却昂扬,所谓“哀师必胜”,大呼冲杀,居然把大股捻军击退,杀开一条很宽的血路,同时也找到了僧王的遗体。
僧王死在吴家店地方的一处麦田里。身受八创,跟他一起被难的,只有一个马僮。陈国瑞与部卒下马跪拜,痛哭一场,然后他亲自背负僧王的遗体,进曹州府城,摘去红顶花翎,素服治丧。
消息报到京城,朝野震惊。两宫太后破例于午后召见军机,君臣相对,无不黯然。首先商议僧王的身后之事,决定遣派侍卫随同僧王的长子伯彦讷谟诂赴山东迎丧,辍朝三日,恤典格外从优,由军机处会同吏部、礼部、理藩院商定办法,另行请旨。
其次要商议继任的人选,这才是真正的难题所在!朝廷在军务上本来倚重三个人,东南曾国藩、西北多隆阿、而中原驰驱靠僧王。多隆阿在上年四月,战殁于陕西,整整一年以后,僧王又蘧尔阵亡。旗营宿将虽还有几个,但论威名将才,无一堪当专征之任。而流窜飘忽,诡谲凶悍的捻军,如果不能及时遏制,乘大将损折,军心惶恐之时,由山东渡河而北,直扑京畿,那时根本之地震动,可就要大费手脚了。
因此自恭王以次的军机大臣,内心无不焦灼,但怕两宫太后着急,对兵略形势,还不敢指陈得太详细,但无论如何轻描淡写,山东连着河北,就象天津连着北京那样,是再也清楚不过的事。所以慈禧太后也知道,如今命将代替僧王,主持剿捻的全局,是必须即时决定的一件大事。
说了几个旗将,这也不行,那也靠不住,慈禧太后不耐烦了,“别再提咱们的那班旗下大爷了!”她向恭王说,“我看,还是非曾国藩不可。”
这是每一个人心里都想到了的人。但刚刚发生过蔡寿祺那件隐隐然曾指责恭王植党,结曾国藩和湘军以自重的大参案,谁也不肯贸然举荐。恭王尤其慎重,一接僧王阵亡的消息,就考虑过此事,他认为曾国藩是接替僧王万不得已的人选,能够不用,最好不用。现在虽奉懿旨,却仍不能不陈明其中的关系,万一将来曾国藩师老无功,也还有个分辩责任的余地。
“回奏两位皇太后,”他慢吞吞地答道:“曾国藩今非昔比了。他也有许多难处,怕挑不下这副千斤重担。”
“怎么呢?”
“金陵克复,湘军裁掉了许多。他手下现在也没有什么兵。”
“兵可以从别地方调啊!而且李鸿章不也练了兵了吗?”慈禧太后又说,“就照去年秋天那个样子办好了。”
“是!”恭王口中答应,心里不以为然,但目前已无复过去那种犯颜直奏,侃侃而谈的胆气了,所以先延宕一下,作为缓冲:“容臣等通筹妥当,另行请旨。”
在奏对时一直不大发言的文祥,觉得此时有助恭王一臂的必要,因而也越班陈奏:“请两位皇太后,准如恭亲王所请。僧王殉难,关系甚大,除了军务以外,以僧王威望素著,凶信一传,民心士气,皆受影响,都得要预先设法弥补。谋定后动,庶乎可保万全,此时不宜自乱步骤。”
“对了!安定民心也很要紧。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从长计议的工夫,你们连夜商量吧!明儿上午‘见面’,就得‘寄信’了!”
恭王退出宫来,立即派人把吏部尚书瑞常和朱凤标,户部尚书罗惇衍,兵部尚书载龄和万青藜请了来,就在军机处会谈。找了这些人,要谈的自然是调将、筹饷和练兵。未入正题,先有无数嗟叹,瑞常尤其伤感,不断挥涕,讲了许多僧王的遗闻逸事,然后又谈恤典,又说捻军所经各省的地方官,未能拦截迎剿,以致僧王轻骑追敌,身陷重围,应该有所处分。
这样扯到旁枝上谈了好半天,暮色已起,宫门将闭,恭王不得不拦住话头,宣示了懿旨,问大家有何意见?“也只有曾涤生的声望,才能压镇得住。”瑞常问道,“那么,江督谁去呢?”
“上头的意思,照去年秋天的样子办。”
去年秋天朝命曾国藩赴安徽、河南边境督师会剿,是由江苏巡抚李鸿章署理两江总督,漕运总督吴棠兼署江苏巡抚,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吴仲宣已调署两广,目前虽未离任,不过说起来以粤督兼署苏抚,体制似乎不合。”
大家都点点头,但谁也不开口,吴棠是慈禧太后的人,他的出处以不作任何建议为妙。
“博川!”恭王看这样子,便问文祥,“你看苏抚该找谁?”
“内举不避亲,刘松岩。”刘松岩名郇膏,现任江苏藩司,与文祥是同年,所以他这样说。
这一说,大家也都点头,刘郇膏一直在江苏,颇有能名,现任巡抚升署总督,则藩司升署巡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文祥又谈到吴棠。他已调署两广,但以彭玉麟继他的遗缺,却一直不肯到任,因而吴棠也就走不了,两广总督一直由广州将军瑞麟署理着。这个虚悬之局,不是长久之计,而关键在彭玉麟。他问:“彭雪琴到底怎么个意思呢?如果他一定不干漕督,不如趁此另作安排。”
“你看如何安排?”
文祥不曾开口,宝鋆说了:“吴仲宣在江苏多年,现在曾涤生移师北上,粮台还要靠他。不如奏请留任吧!”
“话是不错。你要知道,同为一‘督’,价钱可不一样。”恭王低声说道:“把吴仲宣那个煮熟了的鸭子给弄飞了,上头未见得依!”
看到恭王畏首畏尾,锐气大消,李棠阶颇为不耐,当时就把水烟袋放了下来,纸煤儿扔在痰盂里,那模样是有番紧要话要说,大家便都注目了。
“王爷!”李棠阶的声音很大,“大局动荡,兵贵神速,如何援山东,保京畿,该有个切实办法谈出来。今日之下,何暇谈人的爵禄?”
话锋是对着吴棠,而锋芒毕露,在座的人都有被刺了一下的感觉,只是这一刺就象下了针砭,精神一振,都朝“援山东,保京畿”的大局上去想了。
“文翁责备得是。”恭王略带惭愧地说,再要有话却已被李棠阶打断。
“王爷言重!我岂敢有所指责?不过,谈维持大局,在外既然少不了曾涤生,在内就少不了王爷。内外相维,局势虽险无虞!王爷仍旧要不失任事之勇,才是两宫太后不肯让王爷‘自耽安逸’的本意!”
这番话说得很精辟,而且是所谓“春秋责备贤者”之义,恭王深为敬服,谦抑而恳切地点着头。同时也真的受了他的鼓励,摆脱各种顾虑,很切实地谈出了一些办法。
会议未终,宫中又发下来几道军报,是山东巡抚阎敬铭和直隶总督刘长佑奏报僧王阵亡,捻军流窜,防区告警的情形,山东自曹州以北数百里间,一片紧张气氛。阎敬铭已经由东昌赶回省城济南去部署防守,此外就只有山东藩司丁宝桢的三千人,扼守济宁,奏折中特地声明“能守不能战”。
“济宁过去就是曲阜,圣迹所在,地方自然要出死力保护,捻匪也不敢冒这个大不韪,西面大概不要紧。”
大家都同意曹毓瑛的看法,然则东面和北面呢?曹州东北就是直隶省界大名府一带,刘长佑亲自在那里督剿,但兵力也很单薄。
“曾涤生打仗,一向先求稳当,等他出兵,恐怕缓不济急。”恭王沉吟了一下,面色凝重地说:“又非大动干戈不可了。”
这表示调兵遣将,很有一番斟酌,天色已晚而非片言可尽,大家都主张一面商议,一面下旨。于是先把派曾国藩即行“前赴山东一带督兵剿贼,两江总督着李鸿章暂行署理”的上谕拟好,由军机章京敲开宫门,送了进去。
两宫太后正在悼念僧王,慨叹旗将后起无人,当年进关,纵横无敌的威风,尽扫无遗。看到进呈的旨稿,不免又提到曾国藩,亏得罢黜恭王一案,没有上蔡寿祺的当,把曾国藩牵连进去,不然此刻就很尴尬了!且不说曾国藩自己的想法如何,朝廷也不好意思再责以重任。两宫太后心里都这么在想,却都未说出口来,只是很快地钤了“御赏”和“同道堂”两方图章,仍旧送了出来,由军机以“廷寄”的方式,交兵部连夜派专差,飞递金陵。
军机处的会议,移到了恭王府,但与会的人,除了军机大臣以外,只有一个兵部尚书载龄。这个被慈禧太后讥为“笔帖式”的大臣与会,只因为他数字记得熟,那里有多少兵马?问他便知,省得去查。
经过彻夜的会商,大致算是部署停当。那时已交丑时,在内廷值日的官员,平常在这时刻也就该起身,预备进宫,此时自不必再睡,更不必回府。恭王派人煎了极浓的参汤,备下极滋养的点心,加上一遍一遍的热毛巾把子送来擦脸,所以虽然辛劳了一昼夜,精神倒都还能支持。
一早进宫,值班的军机章京已经把例行的事务都料理清楚,预先知道今日召见,要在御前敷陈军务,并已预备了一张直、鲁、豫、皖、苏五省的地图。恭王亲自仔细看过,另外加上了一些记号,卷起备用。
平日军机进见,总在辰正时分,这天特别提早,自鸣钟上七点刚过,苏拉就来禀报:“上头叫起。”见了面,慈禧太后先就讶然问道:“怎么?你们脸上的气色都不大好!”
“臣等因为军情紧急,商量了一夜,到现在不曾睡过。”
“哦!”两宫太后异口同声地,虽未再说什么,但感动嘉慰的神色,相当明显。
“臣等商议,京畿重地,务须保护,总要教捻匪一人一马不入直隶境界,才是万全之计。现在拟定了三方面兜剿的方略,请旨施行。”
接着恭王便在御案前展开了地图,其余四枢臣也立近御案,帮着讲解。由两江北上的军队,虽由曾国藩统带,其实“淮军”已代“湘军”而起,所以李鸿章的责任甚重,除了刘铭传一军,原已奉旨由徐州北上,应该严饬加紧赴援以外,另外责成李鸿章在所属各军内,抽调劲旅,由上海乘轮船循海道北上,或者由胶州登岸,西趋济南,或者由天津登岸,南下山东,这样就可赶在捻军前面,迎头痛剿。
慈禧太后心中一直存着一个疑问,曾国藩出省会剿,由南往北袭捻军的后路,岂非把他们由山东往直隶撵?这时一听恭王的解释,才算明白,“对了!”她欣快地说,“是要这样在前面拦住才是办法。可是李鸿章的队伍赶得上吗?”
“火轮船走得快,只要刘长佑和阎敬铭能把捻匪挡一挡,有那么半个月的工夫,淮勇就可以占先。”
“那么,刘长佑、阎敬铭能挡得住挡不住?我看直隶和山东的兵力都单薄。”
“臣等已经都核计过。”恭王从容答道,“能够抽调精兵增援直、鲁。”
恭王口中的“精兵”,是号称知“洋务”,以兵部侍郎参赞直隶军务,并在总理通商衙门行走的崇厚,所统带的“洋枪队”,预备抽调一千五百名,由崇厚亲自率领,开赴前线,归刘长佑节制。并再饬署理吉林将军皂保、黑龙江将军特普钦,各派五百马队,星夜驰入关内,会同剿贼。“洋枪队”器利,马队轻捷,人数虽少,效用极大。
此外还要分会河南巡抚吴昌寿带兵出省会剿,湖广总督官文抽调楚北九营赴直东交界之处支援,漕运总督吴棠派属下炮艇夹攻。诸路会师,厚集兵力,真正是恭王所说的“大动干戈”。
慈禧太后对恭王的陈奏,非常满意,不断点着头对慈安太后说:“妥当得很。”
于是恭王乘机提到吴棠的留任,“吴棠在两淮多年,督办粮饷,甚为得力。”恭王停了一下,看慈禧太后倾听而无所表示,才接下去又说:“曾国藩、李鸿章都要靠他作帮手,现在曾国藩督兵北上,更非吴棠替他办粮台不可。臣的意思,彭玉麟情愿办理长江水师,几次恳辞漕督,不如就让吴棠留任,人地比较相宜。”
慈禧太后沉吟了,不过也不太久,“如果非吴棠不可,那就让他留任好了。”她说。
看她的意思,似乎还有些替吴棠抱屈,恭王便又加了一句:“吴棠这几年很辛苦。等局势稍微平定些,看那里总督该调该补,再请旨简放吴棠。”
这是因为他两广总督不能到任,预先加以安慰。慈禧太后当然懂恭王的意思,心里觉得他很知趣,但表面上却不便表示,只说:“都照你的意思办好了。今天的旨意很多,先分两三位出去,让他们写旨吧!”
恭王也正想如此办,随即作了个分配,由文祥、李棠阶、曹毓瑛先退回军机去“述旨”,他自己和宝鋆还有关于僧王的善后事宜要请旨,仍旧留在养心殿。
等文祥他们一回去,军机章京可真大忙而特忙了。诚如慈禧太后所说,这天的“旨意很多”,指授方略,向来越详越好,但以军情机密,除非方面大员、专征将帅,得以明了全盘部署,否则为求保密,措词详简不同,因人而异。所以同为一事,发往山东的廷寄不能发往河南,而又有一事须分饬数省遵行,便得分抄数份。这都不能假手于人,全靠军机章京的笔快。
等拟好旨稿,进呈核可,军机大臣的曹毓瑛,分别缓急,吩咐先发“两江”的廷寄,这是给曾国藩和李鸿章的谕旨。洋洋两千余言,情词殷切,如果一个人抄缮,得要好一会工夫,所以用“点扣”的办法。
上谕的行款是有规定的,明发每页六行,廷寄每页五行,每行二十字,点明全文字数,扣准每页起讫,分开抄缮,即名为“点扣”。等抄好校对,一字不误,方始粘连在一起,随即加封钤上军机处的银印,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发出。
这样一直忙到中午,犹未完毕。在养心殿也还未退朝,僧王生前的战功,看来并不如何辉煌,但一死便让大家乱了手脚,才知道他真是国之干城,因此两宫太后悼念元勋,指示恤典特别从优。于是又召见礼部尚书,当面商定,除了发帑治丧、子孙袭爵以外,特谥为“忠”,配享太庙,那都是安邦定国,第一等功臣才能得到的殊荣。
此外还要筹划财源。定陵工程,已费了一笔巨款,现在军事逆转,为激励士气,欠饷一定得发一发,这又是大费周章的事,商量的时间便久了。
这时已错了传膳的时刻,都是天色微明吃的早饭,至此无不饥肠辘辘。君臣为国,枵腹从公,等退朝下来,刚回到军机处,立刻便有小太监来传旨:两宫太后赏恭亲王江米酿鸭子一大碗、三丝翅子一大碗、一品锅一个、菠菜猪肉馅包子一大盘,由御膳房伺候。同时声明:不必谢恩。
虽说“不必谢恩”,恭王还是必恭必敬地站着听完。随后御膳房便来开饭,照例的四盘四碗以外,加上太后所赏的菜,摆满了一张大理石面的圆桌。恭王看在眼里,感在心中,久矣没有这样的恩典了!不想一番挫折之后,复蒙眷遇,所不同的,从前传旨是“赏议政王”,而今是“赏恭亲王”,转念到此,越觉悲欢不明。
‘咱们五个人那吃得了这么多?“宝鋆提议:”给他们拨一半儿去吧!“
“他们”是指对面屋里的军机章京,恭王接口便说:“何必那么费事?让他们一块儿过来吃好了。”
“怕坐不下吧?”文祥说。
“不要紧,挤一挤,倒热闹。”
这下真是热闹了!满汉章京各十六人,分成四班,满汉各一班间日轮值,也有十六人之多,加上军机大臣一共二十一个人,就换了特大号的圆桌面来,也还是坐不下。但恭王愿与军机章京会食,不便辜负他那番礼贤下士的美意,文祥便与李棠阶、宝鋆,曹毓瑛,以及两个“达拉密”坐一桌,让其余的陪着恭王在一起坐。
这顿饭吃得很香,一则是饥者易为食,再则是颇有“大团圆”的那种味道。恭王一高兴之下,告诉宝鋆,每人送二百两银子的“节敬”。前方的士气不知如何?军机章京却是感于恭王的体恤,人人效命,案无积牍,部署详明。朝野之间,原以僧王阵亡,匪势复炽,人心颇有浮动不安的迹象,现在看到恭王和军机大臣指挥若定,总算把那些无稽的流言平息下来了。
但是曾国藩未曾带兵出省,总是件不能叫人放心的事。连两宫太后也已明白,自金陵一下,曾国藩唯恐位高谤重,凡有措施,无不以持盈保泰,谦让退避为宗旨,宁愿“求阙”,不愿全美,尤其是蔡寿祺放了那一把野火,虽没有烧到曾国藩身上,而以他的谨密深沉,必具戒心,未见得肯担此重任。如果等他上疏一辞,再责以大义,宠以殊荣,虽可挽回,终嫌落了痕迹,于民心士气,大有关系。这样就不如“先发制人”,所以一连又发了三道措词十分倚重的上谕,催他出兵。同时也知道曾国藩笃于手足之情,对他的那个“老九”,曲尽维护,唯恐不周,所以特别提到请假回籍的曾国荃,希望他销假,“来京陛见”,以便起用,作为暗中的一种笼络。
这还不够,大家商量的结果,认为曾国藩可能还会以湘军裁撤,无可用之兵,难当重任作为推辞的理由,因又面请两宫太后,明发上谕:“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毅勇侯曾国藩,现赴山东一带督师剿贼,所有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旗绿各营,及地方文武员弁,均着归曾国藩节制调遣,如该地方文武,不遵调度者,即由该大臣指名严参。”
旨稿一送上御案,慈禧太后看了好一会,不能定夺。慈安太后在侧面望去,见那道上谕不过三、五十字,不解何以疑难如此?
她还未发问,慈禧太后却先向她开了口:“有了这道旨意,曾国藩就跟‘大将军’一样了!”
“大将军”是唯有近支亲贵才能担当的重任,曾一度让年羹尧挂过这颗印,终以跋扈被诛。因为大将军可以指挥督抚,若有不臣之心,便可酿成巨患,所以汉人从未拥有此头衔。在咸丰初年,“老五太爷”以惠亲王的身分,被授为“奉命大将军”赐“锐捷刀”,其实等于一个虚衔。如今曾国藩受命节制三省,“地方文武不遵调度者,指名严参”,那把直隶总督刘长佑、山东巡抚阎敬铭、河南巡抚吴昌寿都包括在内,才真正是大将军的职权。
慈安太后明白了她踌躇的缘故。想想也是,两江总督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得意门生,陕甘总督杨岳斌替曾国藩办过水师,闽浙总督左宗棠虽说与曾国藩不睦,但到底是一起共过患难的同乡,加上陕西巡抚刘蓉,湖南巡抚李瀚章,广东巡抚郭嵩焘,都与曾家有极密切的关系,看起来曾国藩的羽翼遍布天下。自开国以来,不要说是汉人,亦从无这样一个臣子拥有这样的势力,倘或要造反,这反一定造得成!
曾国藩要造反?慈安太后自己都觉得好笑了:“盖图章吧!”她催着慈禧太后,语气轻松,显得把这道上谕不当一回事似的。
※※※
深宫枢庭,盼望曾国藩带兵出省会剿的奏报,如大旱之望云霓,那知倏忽半月,音信毫无。这时山东的捻军,已由曹州往北流窜,正盘踞在“梁山泊”一带。自从咸丰四年铜瓦厢决口,黄河夺大清河由北道出海,这里便成了运河与黄河交会之处,地形复杂,防剿两难,而最吃重的是寿张到张秋那一段,刘长佑就在这里沿北岸布防,苦苦撑持。倘或再无援师,捻军一渡了河,自东昌而北,无险可守,虽有崇厚的一千五百洋枪队,亦恐挡不住捻军的马队。
终于曾国藩的奏折到了,江苏的提塘官早已接到命令,江宁折差一到,便须报信,所以亲到恭王府来通知。恭王便找了文祥等人,赶进宫去,等候召见,而且期待着会听到极好的消息。
这时是下午三点多钟,夏至已过,白昼正长,恭王坐了一会,未见宫里有话传出来,也还不急。文祥心里有些不安,急于想知道曾国藩奏报些什么?便劝恭王“递牌子”请见,正在商议着,值日的军机章京来说:“上头有折子发下来,到内奏事处去领了。”
果然是曾国藩的奏折,打开一看事由:“遵旨前赴山东剿贼,沥陈万难迅速情形”,恭王倒吸了一口冷气。
宝鋆心最急,开口便问:“怎么说?”
“‘金陵楚勇裁撤殆尽’,要‘另募徐州勇丁,期以数月训练成军’,此其不能迅速者一;”恭王一面看,一面说:“捻匪‘积年战马甚多,驰骤平原,其锋甚锐’,要到古北口采买战马,加以训练,此其二;‘拒贼北窜,惟恃黄河天险’,兴办水师,亦须数月,此其三。”
说到这里,恭王住了口,双眼紧盯在纸上,而眉目也舒展了,显然的,曾国藩以下的话是动听的。
“他也有他的道理。不过……”他把奏折递了给文祥,“你们先看了再说。”
文祥看着便点头,同时为宝鋆讲述内容:“曾涤生只肯管齐、豫、苏、皖四省交界十三府州的地方,以徐州为‘老营’。你听他的话:”此十三府州者,纵横千里,捻军出没最熟之区,以此责臣督办,而以其余责成本省督抚,则泛地各有专属,军务渐有归宿。‘“
“那好!”宝鋆欣然答道:“只要他肯管这十三府州就行了。”
“你慢点高兴!”恭王接口说道,“听博川念下去。”于是文祥便提高了声音念:“‘此贼已成流寇,飘忽靡常,宜各练有定之兵,乃可制无定之贼!方今贤帅新陨,剧寇方张,臣不能速援山东,不能兼顾畿辅,为谋迂缓,骇人听闻,殆不免物议纷腾,交章责备。然筹思累日,计必出此。谨直陈蒭荛,以备采择。”
“这也没有什么!无非……。”
“莫忙!”恭王又说:“还有个附片。”
附片奏称:“臣精力日衰,不任艰巨。更事愈久,心胆愈小,疏中所陈专力十三府州者,自问能言之而不能行之。恳恩另简知兵大员,督办北路军务,稍宽臣之责任。臣仍当以闲散人员,效力行间。”
这一念出来,不但宝鋆,连文祥都觉得诧异。奏折与附片的语气颇有不同,前面已答应了的话,到后面忽又变卦,说是“能言不能行”,那么到底是责成他“督办”十三府州呢,还是“另简知兵大员,督办北路军务”?
三个人反复推敲,才把曾国藩的吞吐的词气弄明白,照他的意思,最好让他坐镇徐州,练兵筹饷,居中调度,临阵督师,应另有人。大家觉得他的打算也不错,而且非如此不足以见其所长,无奈此时就找不出一个善于驭将而能亲临前敌,且在资望上可以成为曾国藩副手的人。
“真正是爱莫能助!”恭王苦笑道:“唯有催他早日出师,请他‘挺’一下!”
商定了这个结论,只待明日请旨办理,此刻就不必惊动两宫。那知正要出门上轿,听得后面有人大喊:“六爷请留步。”
回身看时,是春耦斋的一名首领太监,恭王便站住了脚等他。那名太监气喘吁吁地请了安,好半晌才能说出话来。
“两位太后刚刚才知道六爷进宫来了。传旨让六爷到春耦斋见面。”
等见了面,慈禧太后一开口就问:“曾国藩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臣已经仔细看了他的折子了。”恭王很谨慎地回答:“曾国藩办事,向来讲求扎实。现在盛名之下,更加小心,请两位太后体谅他的心境。”
“六爷!曾国藩的事,咱们作个归结,你看该怎么办呢?”
“自然是催他早日出师。”恭王答道,“其实曾国藩出省北上,无非借重他的威名,打仗要靠淮勇,李鸿章办事一向周密明快,也最知好歹,君恩师恩,都不容他不尽心。让他抽调劲旅,坐海船北上,也许已经出海,加上崇厚的洋枪队,京畿重地,可保无虞。两位太后,请宽圣虑。”
其时前方的局势,已经可以令人松口气了。因为李鸿章所派的五千人,已由潘鼎新率领,从上海下船,经海道到大沽口,登岸南下,拦剿捻军。据见过这一支兵的人说,“淮勇”器械精良,精神饱满,如新铏初发,颇具锐气。此外刘铭传一军亦已到达济宁,虽然一到山东就跟素以蛮横出名的陈国瑞所部,先打了“一仗”,而从声势上来说,到底是官军增援。不过最重要的,还在曾国藩力任艰巨,终于在五月二十三,江宁全城鸣炮恭送声中,乘船出省,到山东督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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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二日慈安太后万寿,宫里唱了三天的戏。但两宫太后的兴致并不好,因为天气太热,小皇帝率领王公大臣在慈宁门行庆贺礼,多晒了一会太阳,便有中暑的模样,却又惦念着春耦斋的好戏,不肯安静下来,又哭又喊,在养心殿闹得不可开交。慈安太后一遍一遍地派人去问,自然不能安心听戏。
慈禧太后则除了惦念小皇帝以外,还惦念着东陵。清朝自世祖以下,都葬在关内,世祖的孝陵,圣祖的景陵,高宗的裕陵在京东遵化县西北的昌瑞山,总称东陵。世宗的泰陵,仁宗的昌陵,宣宗的慕陵在京西易县的永宁山,总称为西陵。文宗的定陵也定在昌瑞山,还有两个月就要恭行奉安大典。而关外的马贼,居然由喜峰口窜入关内,自遵化而西,过蓟州逼近三河县,离梓宫暂时安置的隆福寺,只有三四十里路。
那怪谁呢?多少年来京兵守关,只是虚应故事。南逦长城,就延安到遵化来说,大小关口就有五十六处,而仅仅喜峰口驻有旗兵二百,加上沿线的绿营兵丁一共不会超过五百人,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儿,却与士兵的数目,相差无几,因此,马贼才得来去自如。
接到奏报,慈禧太后又急又气,急的是马贼骚扰陵寝,怕坏了风水,而且不日就要为文宗奉安山陵,如果马贼胆敢犯跸,看样子官兵一样地无计可施,这怎么能叫人放心得下?
气的是旗人真不争气!也不过三、五百马贼,就已无计可施。她相信有湘军在北方,最多调一千人,便可把这些马贼“收拾”下来。于今只见从吉林将军到直隶总督,无不张皇失措。因此,她对军机大臣说的话,措词相当尖刻。
恭王跟大家商议,认为除了严饬地方文武官员,各就辖区加意防守以外,得要动用器械精良的神机营方可收功。但是领兵的非一员大将不可。倒有一个旗营宿将在京里,那是明末袁崇焕的后裔,江宁将军富明阿,不过他在扬州一带与洪杨军作战,腿伤颇重,现在奉旨回旗养伤,实在无能为力。
于是文祥挺身而出,负起剿治京东马贼的全责。
文祥所倚重的一个人名叫荣禄。此人字仲华,出身八旗世家,隶属上三旗的正白旗。他的祖父与父亲都在洪杨初起时,战殁于广西,荣禄以荫生补为工部主事,管理银库,这是个肥缺,却不知怎么得罪了肃顺,差点以贪污的罪名下狱。等到文祥当工部尚书,荣禄的机敏颇受赏识。以后醇王接管神机营,大加整顿,荣禄由于文祥的推荐,当了“专操大臣”兼“翼长”。如鸟之两翼,这“翼长”的职位,便等于醇王的左右手,神机营的兵权,至少有一半在他手里。
文祥受命之日,与神机营掌印管理大臣醇王商议,决定挑一千马兵出发,这挑选的责任,就落在荣禄身上。
在禁军中,神机营的身价特高,是就满洲、蒙古、汉军八旗的前锋营、护军营、步军营、火器营、健锐营中,特选精锐,另成一军,总计马步二十五营。但禁军的腐败,已非一日,所以名为精锐,不过与那老弱残兵,一百步与五十步之分而已。慈禧太后也听见过许多禁军的笑话,平时摆摆样子,还不要紧,现在要出队去打仗,非同小可。所以特地嘱咐安德海,悄悄到南苑去看一看,到底是何光景?
南苑离着京城好几十里路,等安德海赶到,挑选已经完毕。只见满街的兵,有的架着鹰,有的提着鸟笼,三五成群,或者在树荫下谈得兴高采烈,或者围着小贩吃豆汁、凉粉,也有些马兵在溜马、刷马,却是光着膀子戴一顶红缨帽,形象越发不雅。
安德海是穿了便衣去的,也不便露出身分找神机营的章京、管带去打听什么,只好把在茶棚子里歇足时所看到、听到的情形,向慈禧太后回奏。
“这怎么能打仗呢?”慈禧太后忧心忡忡地说。
“奴才还听人念了两句诗,也是挖苦咱们神机营的,叫做‘相逢多下海,此去莫登山。’奴才问他,这两句诗,头一句的‘下海’,当然是指下巴颏上留的胡子。”
“什么?”慈禧太后打断他的话问:“都留了胡子了?”
“是的。奴才也见了几个。”
她颇有不信之意,又问:“‘此去莫登山’是什么意思呢?”
“那个人说,下一句一个‘山’字,上一句一个‘海’字,指的是山海关,意思是说如果出山海关去剿治马贼,要当心才好。”
“嗐,神机营叫人损成这个样子。”慈禧太后不胜感慨地。
“奴才还听见好些新闻……”
那确是“新闻”,说山东曹州六月里下雪,杭州在闰五月间百花齐放。这些“新闻”不知真假,但钦天监奏报,说立秋那天风从兵地起,主有暴乱。天象示警,而人事如此,慈禧太后的心情十分沉重。
“奴才在想,不有出戏叫《斩窦娥》吗?”安德海自作聪明地,“大概僧王爷在曹州死得冤枉,所以那儿也跟《斩窦娥》一样,六月里下雪。不过杭州闰五月百花齐开,该是个好兆头。”
“什么好兆头!”慈禧太后很不高兴的斥责,“你不懂就少胡说。”
夏行春令,决不是什么好兆头。第二天慈禧太后忍不住要跟军机大臣们谈论。恭王说他也听见了这些“新闻”,完全是谣传。如果雨雪失时,气候不正,地方大员必有奏报,如今时隔多日;未见山东巡抚阎敬铭,浙江巡抚蒋益澧有何报告。另外可以专折言事的驻防将军和学政,亦从未提及此事,可见得是荒诞不经的谣言。
慈禧太后认为虽是谣言,亦可看出民情好恶,人心向背。又说谣言起于局势不稳,关外的马贼,窜入关内,侵扰畿辅,百姓何能不起恐慌?然后又提到神机营,不断摇头叹息,表示失望,说是所谓“整顿”,徒托空言,并无实效,这一次文祥带队剿贼,能不能成功,大成疑问。
她一个人说了许多话,又象责备,又象牢骚,语气中还牵连着醇王。恭王如今是事事小心,除了唯唯称“是”以外,不便多说什么,倒是文祥,越次陈奏,颇有几句切实的话。他说旗营的暮气积习,由来已久,京城繁华之地,不宜练兵,现在派队出京,恰是一个历练的机会,他向两宫太后保证,此去必有捷报。
果然,等文祥领兵一到,窜扰遵化、玉田一带的马贼,闻风先遁,他一面派兵驻守隆福寺,保护梓宫,一面派荣禄带队搜捕零星马贼。同时查明了防务疏忽的情形,参劾直隶提督徐廷楷。经此一番整顿部署,东陵一带,可保无虞,这才回京复命。
一到京,两宫太后立即召见,大为奖勉。谈到剿治马贼的经过,文祥坦率陈奏,只是把马贼驱出关外,如不能彻底清剿,难保不卷土重来。
慈禧对此特感关心。山东、河南、安徽的捻军;陕西、新疆的回乱;以及福建、广东的洪杨军残部;到底离京师还远,只有关外的马贼,一窜入关内便是畿辅重地,倘有疏虞,即成心腹之患。因此,听了文祥的陈奏,她已在作派兵出关的打算。
但是,眼前已在三处用兵,再要清剿关外马贼,既无可调之兵,亦无可筹之饷。这就非通盘筹划不可了。
筹划的结果,认为剿捻的军务,非早日收功不可。曾国藩坐镇徐州,以有定之兵,制无定之寇,主张坚决,拿他无可如何,那就只有在李鸿章身上打主意。于是九月初下了一道密旨给曾、李,说是:“河洛现无重兵,豫省又无著名宿将可以调派;该处居天之中,空虚可虑。因思李鸿章谋勇素著,且军力壮盛,可以亲历行间。着即亲自督带杨鼎勋等军,驰赴河洛一带,扼要驻扎,将豫西股匪,迅图扑灭,兼顾山陕门户,俾西路张总愚等股匪,不致闯入,保全完善。一俟西路剿匪事竣,即行驰回两江总督署任。”
这就是暗示,李鸿章如果不能消灭西路捻军,就不用想再署理两江总督。所以又有这样的安排:“至两江总督,事繁任重,李鸿章带兵出省,不可无人署理;吴棠办事认真,且在清淮驻守有年,于军务亦能整顿,即着吴棠署理两江总督,其漕运总督印务,即交与李宗羲暂行署理。江苏巡抚与洋人交涉事件颇多,丁日昌籍隶粤东,熟悉洋务,以之署理江苏巡抚,可期胜任。曾国藩等接奉此旨,彼此函商,如果意见相同,即着迅速复奏,再明降谕旨。”这最后一段话,明明白白地显示了朝廷以名位作威胁的意思,倘或曾国藩依旧师老无功,他们师弟就不必再盘踞要津。
这时奉安大典已迫在眉睫,京城及近畿各地,大为忙碌。在京各衙门,有职司的不说,没有职司的也要派出行礼人员,近畿地方官,则以护跸为第一大事,尤其因为闹马贼的缘故,格外加强警戒。直隶总督刘长佑,兼署顺天府府尹万青藜,直隶提督徐廷楷,热河都统麒庆,原已因此案得了很严厉的处分,倘或跸道所径,再发生什么盗案,惊了大驾,非丢官不可,所以都下了极严厉的命令,大捕盗贼。抓到盗首,立刻请旨正法,割下脑袋传示犯案的地方,一时宵小匿迹,颇为清静。
一过九月十五,车马纷纷出东便门,在定陵有职司的官员,都取道通州,先赶去伺候。到了十七启銮那天,除去肃亲王华丰,大学士贾桢、倭仁,军机大臣文祥奉旨留京,分日轮班进宫办事以外,其余王公大臣,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以及福晋命妇,都随扈出京。两宫太后的黄轿出宫,先到朝阳门外东岳庙拈香,然后循跸路缓缓行去。第一天驻跸烟郊行宫,第二天驻跸白涧行宫,第三天到了蓟州,隆福寺在城北半山上,小皇帝率同文武百官叩谒梓宫。
第四天移灵,第五天皇帝谒东陵,第六天奉安定陵地宫,由大学士周祖培、协办大学士瑞常恭题神主,生于安乐,死于忧患的咸丰皇帝,一生大事,到此结束。
大葬礼成,两宫太后在隆福寺行宫召见恭王及军机大臣。由于定陵工程,办得坚固整齐,典礼亦部署得十分周到,两宫太后都很欣悦,所以照例的恩典,格外从宽,承办陵工的大小官员,个个加官晋级。随扈当差以及沿途护卫的兵丁员弁,各赏钱粮。一道道的谕旨发下去,无不笑逐颜开。
等处理了这一切,慈禧太后便向慈安太后笑道:“大工真是办得好!多亏六爷,一点儿不肯马虎,咱们倒是怎么谢谢六爷?”
听得这一说,恭王赶紧说道:“臣不敢!”接着便跪了下来,“臣受恩已深,欲报无从,先帝的大事,臣理当尽心,决不敢再叨恩光。”
“你不必辞!”慈安太后答道,“大大小小都有恩典,你功劳最大,反而例外,叫人瞧着不是不大合适吗?”
“两位太后如此礼恤,臣实在感激。只是这半年以来,臣扪心自问,总觉得恩典太重,报答太少,深怕器满易盈,遭人妒嫉。臣近来也很读了几本书,才知道‘人贵知足’,真正是至理名言。不但臣本心如此,就是臣女蒙两位太后,恩宠逾分,封为固伦公主,臣也是想起来就不安,怕是福薄,当不起这个尊号。所以臣求两位太后,不必为臣操心,再加恩典,就是臣女的封号,亦请收回成命。这都是臣肺腑之言,决不敢有一字虚假。”说罢,又免冠磕了一个头。
两宫太后为难了,不知如何处置?低声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暂时搁下,回头先找个人来问一问再说。
找的这个人就是固伦公主——恭王的大格格。“大妞啊!”慈安太后问道,“你每趟回去,看你阿玛的意思,有什么不足的没有?譬如房子嫌不好啊,护卫不够使唤啊,什么的?”
已长得亭亭玉立的大格格,听得这话,一双极灵活的眼睛,顿时沉静了,垂着眼皮,微微咬着手指不开腔。
“怎么啦?”慈禧太后问。
“我在想嘛!”大格格抬起眼摇一摇头,两片翡翠秋叶的耳坠子直晃荡。
“从没有说过?”
“没有。”大格格嘟着嘴说,“每一趟回去,只听见他叹气。”
“这是为什么?”慈安太后显得很诧异地。
“从三月里到现在就是这个样,总是说:自己做错了事,留下一个不好的名声,现在懊悔也晚了!”
两宫太后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哦……!”显然地,她们都立即会意了。
等大格格不在面前,慈禧太后便问慈安太后:“你懂了老六的意思了吧?”
“我懂。可是怎么替他挽回呢?”
“找宝鋆来问一问再说。”
于是传懿旨召见宝鋆. 慈禧太后有些疑心大格格的话,是受了教导,让她找机会进言的。所以先不透露自己的意思,只问宝鋆,有什么适当的办法来加恩恭王。
宝鋆奏对得非常干脆:“恩出自上,臣不敢妄拟。”
“不要紧,”慈禧太后的语气极柔和,“你说说!”
宝鋆想了想答道:“恭亲王蒙两位太后栽培,时时以盈满为惧,实在不敢再妄邀恩典。这是臣所深知的。两位太后果然看得恭亲王襄办先帝大事,必恭必敬,有条有理,那怕是一句话的天语褒奖,恭亲王就终身感戴不尽了。”
慈禧太后完全明白了恭王心里所希冀的东西,点点头说:“恭王爱惜名誉。只要他能象这几个月一样,事事小心,谨慎当差,我们姐妹自然保全他。看看三月初七那一道谕旨,怎么能消掉,你们商量定了,写旨来看。”
宝鋆一退出来便向恭王去道贺,这道优诏,少不得要曹毓瑛动笔。此外恭王坚持原意,要请两宫太后撤销大格格的固伦公主的封号。这一则是表示他向两宫太后的奏陈,确为“肺腑之言”,再则他也真的不愿在自己府里出一个公主,在仪制上惹出许多麻烦。
巡幸在外,办事不按常规,有事随时可以进见,那怕在路上亦可请旨。等拟好了旨,看看时候还早,恭王“递牌子”说要谢恩,同时把旨稿放在黄匣子里一并送了进去。
两宫太后立即召见,恭王磕头说道:“臣蒙两位太后,逾格保全,覆载之恩,粉身难报。只是臣女滥叨非分之荣,不怕臣及臣妻五中不安,亦恐臣女折福,仰恳两位太后,鉴察微衷,收回成命!”
“我看,”慈安太后望着右首说:“六爷的意思很诚恳,把封号改一改吧!”
两宫太后当时便商议停当,撤销“固伦”的名号,改封为“荣寿公主”,一切仪制服色,与丽太妃所出的大公主一样。
听得这样的宣示,恭王不便亦不必再辞,便由曹毓瑛即时拟呈上谕,两旨并发。
不久,大驾回京,接着便是奉文宗神牌入太庙的升祔典礼。奉安大典,一切顺利,偏偏最后出了花样,豫亲王义道,礼部尚书倭什珲布,派充恭送神牌的差使,不想竟误了到京的时刻,以致钦天监所选的吉时,不曾用上。此非寻常的疏忽可比,新近接替肃亲王华丰而为宗人府宗令的惇王,具奏参劾。然后又是升祔礼成,颁发恩诏,虽都是例行公务,却平白地替军机上添了许多麻烦。
别人都还不在乎,身体衰弱的李棠阶,却经不起旅途辛劳,公务繁杂,终于病倒了,而且来势甚凶,颇有不起的模样。延到十一月初,终于去世。
十八
李棠阶一死,出了两个缺,一个是军机大臣,一个是礼部尚书,看起来只不过补两个缺,但有人与事两方面牵连不断的关系,所以朝局又有一番变动。
李鸿藻的补军机大臣,是恭王早就与文祥及宝鋆商量好的,预先立定一个宗旨,要起用新进,一则年富力强,勇于任事,再则科名较晚的后辈,比较易于指挥。当然,象曹毓瑛那样,以举人入参密勿,是因为他辛酉政变,立了大功,而且出身军机章京,熟于枢务的缘故,似此特例,不可援以为法。所以起用新进,亦要有几个条件:第一是要翰林出身;其次,官位不能太低,总要二品以上;第三,须为谨饬君子;最后,总要有一层特殊关系,或者能取得两宫太后的信任,倘非如此,就算力保成功,一定又有人说恭王徇私。因为翰林出身,官位不低的谨饬君子,可以数得出来的,起码也有四五个,则又何所甄别?李鸿藻最占便宜的,也正是这一点,身为帝师,受两宫太后的尊礼,不说别项,只说酬庸师傅,两宫太后便当欣然许诺。
礼部尚书决定由万青藜调补,这是为了好空出他的兵部尚书的缺来给曹毓瑛。曹毓瑛原任左都御史,这个缺虽居“八卿”之末,但总领柏台,号为“台长”,须得科名与道德同高,行辈与年齿俱尊的耆宿来干,所有纠弹,才能使人心服。曹毓瑛当初补这个缺,完全是为了要替他弄个一品官儿,别人看他不象凤骨棱棱的台长,他自己在都察院,声光全为副都御史潘祖荫所掩,干得也颇不是滋味。同时兵部尚书,却又非他不可,如今遍地用兵,调军遣将,筹饷练勇,只有在军机多年的曹毓瑛最清楚,所以调补兵部尚书,是再适当不过的。
曹毓瑛空下来的缺,恭王要给董恂。董恂字韫卿,扬州人,人极聪明,博览群籍,而在讲理学的人来看,他搞的是“杂学”。当然象他这样的人,必定自负,与人交接,傲慢不礼,所以有个外号叫做“董太师”,是把他比做董卓。“董太师”以户部侍郎在总理通商衙门行走,有一套“正人君子”所不屑为的花样跟洋人打交道,颇受恭王的赏识,所以趁这机会拉他一把。
董恂的遗缺,以湖北巡抚郑敦谨内调。他还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的翰林,这一科的科运,先红后黑,咸丰初年,声势赫赫,于今只剩下一个年纪最轻的罗惇衍在当户部尚书。郑敦谨年纪大了,而湖北正在剿捻,未免力有不逮,调他来当户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算是一种“调剂”。至于湖北巡抚,因为直隶按察使李鹤年,这几个月对剿治马贼,颇著劳积,恭王决定保他升任。
对于这番调动,恭王觉得很满意,相信一定可以获得两宫太后的批准。但是,“兰荪一入军机,虽兼弘德殿的行走,皇上的功课难免照顾不到。”文祥这样提醒恭王,“还得另外物色一位师傅吧?”
“现在稽查弘德殿的是老七,得问问他的意思。”
大家都同意恭王的主意,等问了醇王再说。“还有我,”文祥又说,“我这次出关办马贼,不是几个月可以了事的。呈请开缺,还是找人署理?”
大家都不主张文祥开缺,那就得找人来署理。工部虽居六部之末,但对宫廷来说,是个极重要的衙门。不但陵寝宫殿的修建,都归工部承办,而且京兵的军需,亦由工部供应。近年来神机营改用火器,总理通商大臣,号称懂洋务的崇厚又在天津练洋枪队,所有采办军装,制造火药等事,就是工部的急务。必得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来署理。
商量的结果,找满缺左都御史全庆承乏。全庆字小汀,满洲正白旗人,他是道光九年的翰林,在朝的大老,除却贾桢,行辈就数他最高。所以这样安排,还有尊老之意在内,就象调郑敦谨为户部侍郎一样,借此“调剂”全庆,工部亦是阔衙门,堂官的“饭食银子”,相当优厚。
把一张名单拟好,由恭王收藏,当夜又由文祥、宝鋆去见醇王,商定了添派师傅的人选。第二天两宫太后召见,首先谈礼部为李棠阶请恤的奏折。李棠阶是慈安太后听先帝嘉许其人,默识于心,特加简拔的,所以他的“谥”,慈禧太后特意请她来圈定。
翰林出身的大臣,第一个字照例用“文”;第二个字,内阁拟了四字:“端、恪、肃、毅”,听候选用。慈安太后肚子里墨水有限,对这四个字的涵义,还不能分得清清楚楚,手里拿着那方“御赏”的图章,迟疑难下。但又不愿跟慈禧太后商议,怕她会笑,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了。这样想了半天,忽然省悟,这四个字都不中意,何妨另挑?
于是她问:“有‘文清’没有?”
“有!”恭王答道:“乾隆年间刘墉刘石庵,就谥文清。”“那就用文清好了。李棠阶真正一清如水,我知道的。”说着,慈安太后亲拈朱笔,很吃力地写了一个“清”字。
此外恤典中还有命贝勒载治——宣宗的长孙,带领侍卫十员,往奠茶酒,追赠太子太保,赏治丧银二千两,以及赐祭等等,都照礼部所拟进行。
“他的缺补谁啊?”慈禧太后问道:“你们总商量过了。”
“是!”恭王答道:“臣等公议,拟请旨,命内阁大学士李鸿藻,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仍兼弘德殿行走。”
“嗯,嗯!”慈禧太后不断点头,看一看身旁的慈安太后亦表示首肯,便又说道:“这一来,弘德殿得要添人。”
“臣等已会同醇郡王公议。弘德殿添一位师傅,詹事府右中允翁同和,品学端方,请旨派在弘德殿行走,必于圣学大有裨益。”
“啊!翁同和,我知道。”慈禧太后对慈安太后说:“这个人是翁心存的小儿子,咸丰六年的状元。”
“不就是那‘叔侄状元’吗?”慈安太后说:“既然是状元,想来学问是好的。不知道他为人怎么样?”
“此人跟李鸿藻一样,纯孝,为人也平和谨慎。”
“那好!”
慈安太后已有了表示,慈禧太后不便再说什么。其实也不能说什么,又是状元又孝顺,加以平和谨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等殿中有了决定,殿外的军机章京已经得到消息,方鼎锐跟翁同和是换帖弟兄,立刻派人到翁府去面报喜信。
这个喜信在翁同和并不算太意外,他平日所致力的就是这条路子,人臣高贵,无如帝师,而能造就一位贤君,更是千古不磨的大事业。并且翁心存几度充任上书房总师傅,肃顺诛后复起,亦曾受命在弘德殿行走,继志述事,对他的孝思是一大安慰,而父子双双启沃一帝,更是一重佳话。所以信息之来,虽非意外,真是大喜!
厚犒了来使,翁同和第一件事是去禀告病中的老母。接着便有消息灵通的人来贺喜了,他心里喜不可言,却记着崇绮中了状元,那番小人得志,轻狂不可一世的丑态,为士林传为笑柄的教训,所以力持镇静,说是未奉明旨,不敢受贺,而且把话题扯到金石书画上面,倒使得来客自惭多此一贺。
白天不见动静,到晚上才忙了起来,起更出门,悄悄去拜访李鸿藻。早了不行,入军机无异拜相,李鸿藻家的贺客,比他家又多得多,去早了,主人没工夫跟他深谈。
平日很熟的朋友,此时是以后辈之礼谒见,翁同和先道了喜,然后说到他自己身上,自道骤膺艰巨,唯恐力有未逮:
“一切要请兰公指点。”
“那当然。”李鸿藻不肯假客气,“说实在的,这份差使的难处,你亦非问我不可。”
于是他把小皇帝的性情资质,目前的功课,细细讲了给翁同和听。自然也谈到同为弘德殿行走的倭仁和徐桐,暗示他要好好敷衍。倭仁是“理学名臣”,为人也还算方正,翁同和还持有相当敬意。汉军的徐桐,当初不知怎么靠他父亲尚书徐泽醇的力量,点上了翰林,近年又依附倭仁讲理学,不过妆点道貌,平日不去手的,是些《太上感应篇》、《袁了凡功过格》这类东西,这自然教翁状元看不上眼,不过李鸿藻是一番好意,他自不便有所批评。
“你请回府吧!”李鸿藻说,“早早进宫,递了谢恩折子,说不定头一起就召见。”
“是!”翁同和又请教:“兰公,你看折子上如何措词?”
“不妨这么说:朝廷眷念旧臣,推及后裔。”
于是翁同和一回家就照李鸿藻的指点预备谢恩折,一面拟稿,一面叫他儿子誊清。翁同和是天阉,他这个儿子原是他的侄子。
也不过睡得一惚,子夜初过,便为家人唤醒。整肃衣冠坐车到东华门,门刚刚开,一直到内奏事处递了折子,然后在九卿朝房,坐候天明。
十一月十二的天气,晓寒甚重,翁同和冻得发抖,也兴奋得发抖。心里一遍一遍在盘算,两宫太后召见会问些什么话?该如何回答?这样不知不觉到了天亮,头一起召见的依旧是军机大臣,然后是万青藜、全庆等等新蒙恩命的尚书,轮到翁同和已经九点多钟了。
这天恰好归醇王带领,引入养心殿东暖阁,小皇帝也在座,等醇王把写了翁同和职衔姓名的“绿头签”捧呈御案,他便跪下行礼。
两宫太后等他磕完头,抬起脸时,细细端详了一番,才由慈禧太后发问:“你是翁心存的儿子吗?”
“是。”
“翁同书是你什么人?”
“是臣长兄。”翁同和答道,“现在甘肃花马池,都兴阿军营效力。”
“那个翁曾源呢?可是翁同书的儿子?”
“是。”
“叔侄状元不容易。”慈安太后问,“你放过外缺没有?”
“臣前于咸丰八年奉旨派任陕西乡试副考官,此外未曾蒙放外缺。”
“噢,噢!”慈安太后似乎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却又象找不出话,只这样点着头,转脸去看慈禧太后,是示意她接下去问。
“你在家读些什么书?”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有些书名说出来,两宫太后未必知道,想一想,提了些《朱子大全》、《纲鉴易知录》之类,宫中常备的书。
“现在派你在弘德殿行走,你要尽心教导。”慈禧太后说,“李鸿藻在军机上很忙,皇帝的功课,照料不过来,全靠你多费心!”
这番温谕,使得翁同和异常感激,便又免冠磕头:“臣才识浅陋,蒙两位皇太后格外识拔,深知责任重大,惶恐不安,唯有尽心尽力,启沃圣心,上报两位皇太后的恩典。”
“只要尽心尽力,没有教不好的。”慈禧太后说到这里,喊一声:“皇帝!”
坐在御案前的小皇帝,把腰一挺,双手往后一撑,从御榻上滑了下来,行动极快,似要倾跌,醇王急忙上前扶住。
“你要听师傅的话,不准淘气。”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问:“听见我的话没有?”
侍立在御案旁的小皇帝答道:“听见了。”
看看两宫太后别无话说,醇王便提醒翁同和说:“跪安!”
等跪安退出,翁同和把奏对的话回想了一遍,暗喜并无差错。于是转到懋勤殿,弘德殿行走人员都以此为起坐休息之处,只见着了徐桐,寒暄数语,告辞而去。
为了怕两宫太后或者还有什么吩咐,同时也想打听一下召见以后,“上头”的印象如何,所以翁同和且不回家,一直到詹事府他平日校书之处息足。
半夜到现在,水米不曾沾牙,又渴又饥,且也相当疲倦。坐下来好好息了一会,等詹事府的小厨房开出饭来,刚拿起筷子,徐桐来告诉他一个消息,说是原派进讲《治平宝鉴》的李鸿藻,在军机上学习行走,怕他忙不过来,毋庸进讲,改派翁同和承乏其事。
听得这个消息他非常欣慰,这不但证明两宫太后对他的印象不坏,而且也意味着他接替了李鸿藻所遗下的一切差使。
“你预备预备吧,”徐桐又说,“明天就是你的班!”
明天?翁同和讶然自思,这莫非两宫太后有面试之意?等送走了客,重新拈起筷子,一面吃饭,一面思量,明天这一番御前进讲,关系重大。两宫太后面试,自然不是试自己肚子里的货色,那是她俩试不出来的,试的是口才、仪节,顶重要的是,要讲得两位太后能懂,能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仪节不错,那就算圆满了。
啊!他又想:明天讲那一段呢?倒忘了问徐桐了。这也好办,到徐桐那里去一趟,细问一问,一切都可明白。
估量徐桐此时必已下值回家,他家在东江米巷西口,出宫不远就到。因为有求而来,语言特别客气,问起明天讲什么?徐桐告诉他,该讲《宋孝宗与陈俊卿论唐太宗能受忠言》一节。
“是了!”翁同和说,“还想奉假《治平宝鉴》一用。”
听这一说,徐桐面有难色,但终于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取出一个抄本来,郑重交付:“用完了即请掷还,我自己也要用。”
翁同和虽觉得他的态度奇怪,依旧很恭敬地应诺,然后又细问了礼节,起身告辞。
送到门口,徐桐说道:“叔平,你去看了艮老没有?”
这一下倒提醒了他,“这就去!”他说。
“礼不可废!”徐桐点点头,“弘德殿虽不比上书房有‘总师傅’的名目,不过艮老齿德俱尊,士林宗镜,在弘德殿自然居首,连醇王也很敬重的。”
“是,是,”翁同和连声答应,心里有些不明白,他这番话到底是好意指点呢,还是为“师门”揄扬?但也不必去多问,反正在礼貌上一定少不得此一行。于是吩咐车伕:“到倭中堂府里去!”
一见了“艮老”,他以后辈之礼谒见。倭仁的气象自跟徐桐不同,颇有诲人不倦的修养,大谈了一番“朱陆异同”,又批评了王阳明及他的门弟子,然后又勉励翁同和“力崇正学”,意思是今后为皇帝讲学,必以“程朱”为依归。
这一谈谈了有个把时辰,话中夹杂了许多“朱子语录”中的话头,什么“活泼泼地”之类。翁同和虽然规行矩步,往来的却都易些语言隽妙的名士,从不致如魏晋的率真放诞,却尊崇北宋的渊雅风流,所以觉得“艮老”的话,听来刺耳,但仍旧唯唯称是,耐心倾听着。
回家已经不早,而访客陆续不绝,起更方得静下来预备明日进讲。打开借来的那册《治平宝鉴》,见是抄得极大的字,有许多注解,不少注解是多余的,因为那是极平常的典故,莫说翰林,只要两榜出身的进士,谁都应该懂得。
怪不得他不肯轻易出示此“秘本”!大概也是自知拿不出手。翁同和对徐桐算是又有了深一层的了解。
看完该进讲的那一篇,又检宋史翻了翻,随即解衣上床,但身闲心不闲,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得刚有些怡适的睡意,突然听得钟打四下,一惊而起,唯恐误了进宫的时刻。
进宫到了懋勤殿,倭仁、徐桐,以及教授《国语》——满洲话,地位次于师傅,称为“谙达”的旗人奕庆,都比他早就到了。
翁同和是第一次入值,一一见礼以外,还说了几句客气话,刚刚坐定下来,只见安德海疾步而来,一进懋勤殿便大声说道:“传懿旨!”
大家都从椅上起身,就地站着,翁同和早就打听过的,平日两宫太后为皇帝的功课传旨,不必跪听,所以他也很从容地站在原处。
“两位皇太后交代,今天皇上‘请平安脉’,书房撤!”安德海说完,就管自己走了。
于是奕庆告诉他,小皇帝因为感冒,已有十几天没有上书房。就是平日引见,原来总要皇帝出来坐一坐的,这一阵子也免了,那天召见翁同和,是因为要见一见师傅的缘故,所以特为让小皇帝到养心殿。
这也算是一种殊荣,翁同和越觉得自己的际遇不错。进讲还早,正好趁这一刻闭目养神。他的记忆力极好,闭着眼把今天要讲的那一节默念了一遍,只字无误,几乎不须看本子也可以讲了。
到了九点钟叫起。这天是六额驸景寿带班,进殿行了礼,开始进讲。是仿照“经筵”的办法,讲官有一张小桌子,坐着讲,陪侍听讲的恭王,特蒙赐坐,其余的便都站着听。
等讲完书,两宫太后有所垂询,便要站着回答了,慈禧太后先问:“宋孝宗是宋高宗的儿子吗?”
“不是。”翁同和回答。
“那他怎么做了皇帝了呢?”
宋孝宗如何入承大统,以及宋朝的帝系,由太宗复又回到太祖一支,情形相当复杂,一时说不清楚。翁同和略想一想,扼要答道,“宋高宗无子,在宗室中选立太祖七世孙,讳眷为子,就是孝宗。”
“喔!”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他的庙号叫孝宗,想来很孝顺高宗?”
这话就很难说了,反正说皇帝孝顺太上皇总不错,翁同和便答一个:“是!”
“那宋孝宗,”慈安太后开口了,“可是贤主?”
这一问在翁同和意料之中,因为平日也常听人谈进讲的情形,慈安太后对历代帝王,类皆茫然,要问他们的生平也无从问起,只晓得问是“贤主”还是“昏君”。
“宋室南渡以后,贤主首推孝宗,聪明英毅,极有作为,虽无中兴之业,而有中兴之志。”翁同和停一停接下去说:“譬如陈俊卿,本是很鲠直的臣子,孝宗能容忍,而且能够用他。倘非贤主,何能如此?”
“嗯,嗯!”两宫太后都深深点头,不知是赞成宋孝宗的态度,还是嘉许翁同和讲得透彻?
不论如何,反正这一次进讲,十分圆满。事后翁同和听人说起,两宫太后曾向恭王和醇王表示,翁同和讲书,理路明白,口齿清楚,“挺动听的”。
等小皇帝病愈入学,翁同和也是第一天授读,先以君臣之礼叩见皇帝,皇帝以尊师之礼向他作了个揖。然后各自归座。师傅是有座位的,教满洲文的“谙达”却无此优待,只能站着,或者退到廊下闲坐。
等一个授读的是倭仁,他教尚书。翁同和冷眼旁观,只见小皇帝愁眉苦脸,就象在受罪——本来就是受罪,十岁的孩子,怎能懂得三代以上的典谟训诂?倭仁在这部书上,倒是有四十年的功夫,但深入不能浅出,他归他讲,看样子小皇帝一个字也没有能听得进去。
接着是徐桐教大学、中庸,先背熟书,次授生书。读完授满文。这是所谓“膳前”的功课。小皇帝回宫传膳,约莫半个时辰以后,再回懋勤殿读书。
“膳后”的功课才轮到翁同和。等他捧书上前,小皇帝似乎精神一振,这不是对翁同和有什么特殊的好感,而是对他所上的书有兴趣。这部书叫《帝鉴图说》出于明朝张居正的手笔。辑录历代贤主的嘉言懿行,每一段就是一个故事,加上四个字的题目,再配上工笔的图画,颇为小皇帝所喜爱。
未曾上书,翁同和先作声明:“臣是南方人,口音跟皇上有点儿不同,皇上倘或听不明白,尽管问。”
“我听得懂。”小皇帝问道,“你不是翁心存的儿子吗?”
翁同和赶紧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是!”
“你跟你父亲的声音一样,从前听得懂,现在自然也听得懂。”
这话不错!倒显得自己过虑,而小皇帝相当颖悟。这使得翁同和越有信心,把书翻开来说:“臣今天进讲‘碎七宝器’这一段。”
小皇帝翻到他所说的那一段,不看文字,先看图画,见是一位状貌魁梧的天子,拿着一把小玉斧,正在砸那“七宝器”。随即指着图上问道:“这是什么玩意?”
所谓“七宝器”是一把溺器,但御前奏对,怎好直陈此不雅之物?翁同和颇为所窘,只好这样答道:“等臣讲完,皇上就明白了。”
于是翁同和讲宋太祖平蜀的故事,说后蜀孟昶,中年以后,如何奢靡,以致亡国。当他被俘入宋,蜀中的宝货,尽皆运到开封,归于大内。宋太祖发现孟昶所用的溺壶都以七宝装饰,便拿来砸碎,说蜀主以七宝装饰此物,当以何器贮食?所为如此,不亡何待?
那不雅之物在讲书中间,说出来不觉碍口,故事本身的趣味,加上翁同和讲得浅显明白,小皇帝能够始终专心倾听,而且能够提出许多疑问,什么叫“七宝”?为什么宋太祖手里常拿一把“柱斧”?翁同和一一解答清楚。这课书上得非常圆满。
当天宫里就知道了,翁同和讲书讲得好。两宫太后自然要问小皇帝,翁师傅是怎么个情形?他把“碎七宝器”的故事讲了一遍,有头有尾,谁都听得明白。这就是翁同和讲书讲得好的明证。
不过小皇帝最亲近的还是李鸿藻,启蒙的师傅,感情自然不同。他一直记得在热河的那一年,到处是哭声,到处是惶恐的脸和令人不安的窃窃私议,在谈“奸臣”肃顺,随时都好象有大祸临头,只有在书房里跟李鸿藻在一起,他才能安心。这是什么道理?他从来没有想过,到现在也还是这样,只有见了李鸿藻的面,他才比较高兴。
而李鸿藻少到弘德殿来了!小皇帝常有怏怏不足之意。等过了年,越发受苦,慈禧太后认为他已过了十岁,快成“大人”了,读书应该加紧,面谕总司弘德殿稽查的醇王,皇帝上书房,改为“整功课”。
整功课极其繁重,每天卯初起身,卯正上书房,初春天还未明。读生书、背熟书、写字、默书、温习前两天的熟书。最要命的是默写尚书,半天想不起来,急得冒汗,连别的师傅都觉得于心不忍,而倭仁只瞪着眼看着,从不肯提一个字。此外还要念满洲文。除却回宫进膳那半个时辰以外,一直要到午后未时,功课才完。小皇帝没有一天不是累得连话都懒得说,偶尔一天轻松些,想说几句开心的话,或者画个小人儿什么的,立刻便惹出师傅一番大道理。
也许比较舒服的是生病的那几天,生病不舒服,但比起上书房来,这不舒服还是容易忍受的。
两宫太后对小皇帝的身体不好,自然也有些忧虑,但这话不能向臣下宣示,怕会引起绝大的不安。每次逢到翁同和一进讲,也都会问起皇帝的功课。又说他易于疲倦,胃口不开,太医院开了什么药在服。翁同和有些知道,是功课太繁重的缘故,但是决没有那个师傅敢于提议减少功课,而况他在弘德殿又是资望最浅的一个。翁同和只有自己设法鼓舞小皇帝读书的兴趣,遇到他心思阻滞不通,念不下去时,或者改为写字,或者让他下座走一走。这倒有些效果,但靠他一个这么办,无济于事。
小皇帝终于得到了三天的假期,那是他生日的前后三天。文宗的山陵已安,宫中庆典可以略微恢复平时的盛况了,慈禧太后答应在重华宫给他唱两天戏,好好让他玩一玩。
扫兴的是军机大臣上出了缺,万寿节的前一天,曹毓瑛积劳病故。慈禧太后对于补一个军机大臣,自然比替小皇帝做生日看得重,连日召见恭王,也不断跟慈安太后谈论大臣的调动,不免冷落了小皇帝。
有件事使他高兴的,张文亮告诉他,“李师傅升了官了!”,去掉了“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学习”字样,也可以说是升了官。新补的军机大臣,象焦佑瀛、曹毓瑛一样,是由“达拉密”超擢,这个人叫胡家玉,江西人,道光二十一年的探花,照例授职编修,而入翰林再来当军机章京,却是很罕见的事。
曹毓瑛另外空下来的一个缺,兵部尚书由左都御史董恂调补。于是左都御史,户部右侍郎,刑部右侍郎,连带调动,引见谢恩,都要小皇帝出临,越发加重了他的负担。
于是小皇帝的精神和脾气,都越来越坏了。而师傅和谙达,偏又各有意见和意气,徐桐一向依傍倭仁,在翁同和面前,却又对倭仁大为不满,说小皇帝的功课耽误在他手里。谙达则以急于想有所表现,而且认为改“整功课”所加的都是汉文的功课,颇有不平之意,因此加多了教满洲语的时间,常常费时六刻——一个半钟头之久,连带迟延了传膳的时刻,两宫太后不能不枵腹等待。
听得小皇帝常有怨言,慈禧太后还以为他“不学好,不长进”,慈安太后却于心不忍。正好醇王对此亦有所陈奏,于是商定了改良的办法,由两宫太后面谕李鸿藻传旨,满洲语功课改在膳后,时间亦不必太长,同时希望李鸿藻能抽出工夫来,常到书房。
说也奇怪,只要他到弘德殿的那天,小皇帝的功课就会不同,倦怠不免,却能强打精神,顺顺利利地读书写字。只是刚有些起色,李鸿藻因为嗣母得病告假,接着又以天热亢旱,小皇帝在大高殿祈雨中暑,整整闹了个把月的病,一直过了慈安太后的万寿,到六月底才上书房。李鸿藻传懿旨,眼前暂且温习,到秋凉再授生书。
未到秋凉,出了变故,李鸿藻的嗣母姚太夫人病殁,因为是军机大臣,而且圣眷正隆,一时吊客盈门。李鸿藻一面成服,一面报丁忧奏请开缺。两宫太后看见这个折子,大为着急,弘德殿实在少不得这个人,便召见恭王和醇王,商量变通的办法。
接着便由醇王带领,召见倭仁、徐桐和翁同龢。慈禧太后温言慰谕,说皇帝的功课,宜于三个人轮流更替,不必专定一个人上生书。显然的,这是专指倭仁而言,接下来便索性挑明了说。
“倭仁年纪也太大了。朝廷不忍劳累老臣,以后在书房,你可以省一点儿力!”
“是!”倭仁免冠磕头,表示感激两宫太后的体恤。
“至于李鸿藻丁忧,”慈禧太后说道,“不必开缺!让他百日以后,仍旧在书房当差,这一阵子你们三个,多辛苦一点儿。”这番宣示,出人意外,倭仁随即答道:“奏上两位太后,父母之丧三年,穿孝百日,于礼不合。”
“国有大丧,也是这样,也没有谁说于礼不合。”
“人臣之礼,岂敢妄拟国丧?”
慈禧太后语塞,便问徐桐和翁同和:“你们两个人倒说说!”
明知事贵从权,但谁也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徐桐磕头不答,翁同和便说:“臣所见与大学士倭仁相同。”
事情谈不下去了,慈禧太后便示意醇王,让倭仁等人跪安退出。翁同和随即又到李家代为陪客,同时把召见的情形告诉了李鸿藻,要看看他本人的意思,倘或李鸿藻心思活动,他就犯不着像倭仁那样固执了。
“此事万万不可!”哭肿了眼睛的李鸿藻,使劲摇着头说。
一回家便听门上告诉他说:“军机上徐老爷来过了。”接过名帖来一看,上面的名字是“徐用仪字小云”。翁同和知道这个人,籍隶浙江海盐,是个举人,考补军机章京以后,颇得恭王的赏识,兼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他跟翁同和平日绝少往来,突然相访,必非无因。当时就想去回拜,但累了半天,一时懒得出门,且先静一静再说。
不久倭仁遣人送了封信来,约他明天一早在景运门相见,有事商议,这当然是为了李鸿藻的事。这时翁同和才想到,徐用仪的见访,大致亦与此有关,必得跟他见个面,问一问清楚。
到了徐家,恰好徐用仪正要派人来请。见面并无寒暄,徐用仪告诉他,是转达恭王的邀约,请三位师傅明早入宫商谈此事。话中又透露,慈禧太后是怕醇王的力量还不够,特地命恭王出面斡旋。
翁同和心里颇有警惕,这件事看起来是个很大的麻烦,同在弘德殿行走,无法脱身事外。李鸿藻以孝母出名,不肯奉诏的决心已很明显,而两宫太后挽留他的意思又极为殷切,其间如何是调停之计?将来不说,照眼前这样子,恐怕先已就招致了醇王的不满。慈禧太后命恭王出面,对总司照料皇帝读书事宜的醇王来说,是件很失面子的事,倘或迁怒,必是怨到倭仁、徐桐和自己头上。
那该怎么办呢?他心里在想,好在自己资望最浅,只要少说话,视倭仁的态度为转移,便获咎戾,亦不会太重。打定了这个主意,才比较安心。
第二天依旧是入直弘德殿的时刻,翁同和便到了景运门,借御前侍卫的直庐坐候。不一会倭仁和徐桐结伴而至,谈不了三、五句话,军机处的一个苏拉来说,恭王请他们在养心殿廊下相会。等他们一到,恭王、宝鋆和胡家玉接着便来,除掉文祥在关外剿马贼,李鸿藻居丧在家,全班枢臣都在这里了。
大家就站在走廊上谈话,“两位太后说,留李鸿藻实在是皇帝的功课要紧,有不得已的苦衷,面谕由军机上与侍读诸臣斟酌。”恭王说到这里,便把手上拿的文件,递给倭仁:
“艮翁你看,这是我让他们从旧档里面找出来的。”
两件都是有关夺情的诏旨,一件是雍正四年,文华殿大学士朱轼丁父忧;一件是乾隆二十三年刑部侍郎于敏中丁本生母忧。这两案的经过,倭仁都知道,随即答道:“于敏中先丁本生父忧,归宗侍服,逾年复起署刑部侍郎,又以嗣父病殁,回籍治丧。不久,又丁本生母忧,于敏中隐匿不报,为御史朱嵇所参劾,责他两次亲丧,矇混为一。纯庙特旨原宥,此是恩出格外,与诏令夺情不同。且于敏中贪黩营私,辜恩溺职,纯庙晚年,深悔错用其人,为盛德之玷。乾隆五十一年拿于敏中撤出贤良祠,六十年又削其轻车都尉世职。祖宗勇于补过,仰见圣德如天。如于敏中者,热中利禄的小人,又何足道哉?”
“那么朱文端呢?”宝鋆提出质问:“清德硕望,一时无两。纯庙御制诗中,称之为‘可亭朱先生’而不名。难道不足为法?”
朱轼谥文端,他不但是一代名臣,而且精研礼记,亦是一代经师,立身处世自然循规蹈矩。他的奉诏夺情,留任办事,确有其不得不“夺”其“情”的原因。
“朱文端真是大儒!”倭仁慢吞吞地答道:“他雍正四年丁内艰,那时正襄助怡贤亲王,经营畿辅水利,此是关乎亿万生灵祸福的大事,不能不移孝作忠,当作别论。”
“皇上典学,弼成圣德,难道不是大事?”
“当然是大事。但此大事,与当时非朱文端不可的情形有别,当时朱文端治畿辅水利,倘或因循敷衍,半途而废,则九城滔滔,化帝京为泽国,那成何体统?”倭仁说到这里,转过脸来,看着徐、翁二人:“荫轩、叔平,你们亦何妨各抒所见!”
“古人墨绖从军。”
“唉!”徐桐刚开了个头,便让宝鋆打断。对他来说,倭仁是前辈,徐桐和翁同和是后辈,此时正好借对后辈措词,可以比较率直的话来驳前辈:“明朝那些迂腐方严的习气,往往不中事理,想来诸公必不出此!”他停了一下,索性说痛快话,“什么礼不礼的,都是空谈。今天只问诸公之意,是愿与不愿?”
他的态度武断,而语意暧昧难明,“愿与不愿”是指谁而言呢?难道是说眼前的这三个人不愿意李鸿藻在弘德殿行走?
这不是诬人忒甚了吗?
正这样踌躇着不知如何表明态度时,宝鋆自欺欺人地对恭王说:“好了,他们三位都无异议,可以入奏了!”
这一入奏,便又发了一道上谕,除了重复申言皇帝的功课重要,以及“机务殷繁,尤资赞画”以外,特再温谕慰勉:“第思该侍郎,哀痛未忘,不得不稍示区别,前有旨令朝会不必与列,尚不足以示体恤,李鸿藻着遵照雍正年间世宗宪皇帝谕旨,二十七月内不穿朝服,不与朝会筵宴;遇有祭祀典礼咸集之处,均无庸与列。该侍郎当深感朝廷曲体之情,勉抑哀思,移孝作忠,毋得再行陈请,以副委任。”
李鸿藻又何能不再“陈请”?但如果仍由自己出面,请吏部代奏,则不奉诏的意思,过于明显,怕两宫太后心里越发不快。所以找了翁同龢来商议,他的意思是想请弘德殿的同事,代为出面陈情,比较得体。
“我自然义不容辞。”翁同和答道:“就不知道倭、徐两公如何?宝佩公对我们三个,颇有成见。”
“且先不谈这一层。叔平,劳你大笔,先拟个稿再说。”
于是翁同和以倭仁领衔的口气,拟了个奏稿,两人斟酌妥善,由李鸿藻收了起来,自己求倭仁和徐桐帮忙。
代为陈情的折子,经过倭仁、徐桐和翁同和一再斟酌,其中警句是,“欲固辞则迹近辜恩,欲抑情则内多负疚”,但接上“请仍准其终制”这句话,就变成宁可“辜恩”,不愿“内疚”,岂非独善其身,有失臣下事君之道?所以这篇文章实在没有做好,但改来改去,越觉支离,结果还是用了原来的稿子,誊正递上。
第二天膳前功课完毕,养心殿的太监来传谕,两宫太后召见。
到了养心殿外,依旧是醇王带班,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悻悻然地,好象吃了绝大的哑巴亏,大家都明白,他是为了什么不满。
等召见时,颇有御前对质的意味。垂帘玉座,本在东暖阁坐东朝西,此时与军机大臣一起召见,南面是恭王、宝鋆和胡家玉,北面便是弘德殿行走三臣。两宫太后的神色,也是迥异平时,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
慈禧太后面前展开一道奏折,她指一指问道:“怎么还会有这么一个折子?你们是不体谅上面的苦衷,还是另有缘故?”
“臣等依礼而言。”倭仁这样回答。
“那里可以事事拘礼?”慈禧太后说,“象垂帘,难道也是礼吗?”
以垂帘亦是非礼来作譬仿,这话相当坦率,更可见出两宫太后挽留李鸿藻的诚意,倭仁讷讷然,好久都无法说出一句答语来。
“我们姊妹难道不知礼?不过事贵从权。你们只拚命抱住一个礼字,事情就难办了。”
“是!”恭王转脸正对北面说道:“你们三位总要仰体圣怀,前后说的话为什么不同呢?”
这话责备得没有道理,本来就是宝鋆一厢情愿,飞扬浮躁搞出来的麻烦,不过殿廷之上,不是作此指责的地方,倭仁正在踌躇时,宝鋆却抢在前面说了话。
“此事总要局中人来劝导。”他说,“倘或反唇讥刺,岂非使人难堪?”
这话尤其武断诬赖,他的意思是说倭仁等人不体谅李鸿藻,故意用一番名教上的大道理,逼得他非出此举动不可,倭仁本来拙于词令,听得这话,心里生气,话越发说不俐落了。
“臣等岂不愿李鸿藻照常入直,俾臣等稍轻负担。”徐桐翼言声辩,“无奈李鸿藻执意甚坚,苦劝不从。决无讥刺之意。”
“那么,你们怎么替他代奏呢?”
慈禧太后这句话很厉害,问得徐桐哑口无言。倭仁便接着徐桐的意思说道:“圣学关系甚重,李鸿藻侍读,颇为得力,臣等亦望李鸿藻回心转意,只是亲见该侍郎哀痛迫切,势处万难,是以代为陈请,并无他意。”
“你们也该替朝廷设想,朝廷不也是势处万难吗?”
太后用这样的语气质问,臣下根本无话可答,一时形成僵局,于是慈安太后以解围的姿态说道:“这样吧,你们依旧劝一劝李鸿藻,顾念先帝,就让他自己委屈些!”
“是!”倭仁答道:“臣等遵懿旨办理。”
跪安起身,醇王带出殿外,走到门前他终于忍不住说了:“你们也该跟我商量商量,不管怎么样,我总领着稽查弘德殿的差使。象这样的事,我竟丝毫不知,你们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过得去吗?”
倭仁在生闷气,根本不理他的话,回到懋勤殿,愤愤地说了句:“宝佩蘅可恶,亏他还是翰林!”
“现在该怎么办呢?”徐桐问。
“你们两位劳驾到兰荪那里去一趟吧!”倭仁说,“我是无法启齿的。”
“是呀!”徐桐说,“出尔反尔,现在变得我们局外人进退失据了。”
各人都有一腔无从诉说的抑郁,此事便没有再谈下去。到了晚上,翁同和总觉得不能放心,细想一想,还是得把这天的情形去告诉李鸿藻,万一第二天再召见,问起来也有个交代。
到了李家,李鸿藻首先就表示歉意,这就可以知道,慈禧太后的诂责,他已经得到消息了,接着他便拿出一道“六行”来。只见上面是这样责问:“倭仁等既以夺情为非礼,何妨于前次召见时,据实陈奏,乃尔时并无异议,迨两次降旨慰留后,始有此奏,殊不可解!”接着并引用倭仁和徐桐在这天上午面奏的话说:“是倭仁等亦知此次夺情之举,系属不得已从权办理。想中外大小臣工,亦必能共谅此意。李鸿藻当思圣学日新,四方多故,尽忠即所以尽孝。前降谕旨,业已详尽,其恪遵前旨,毋得拘泥常情,再行吁恳。”
“那么,”翁同和问道:“现在作何打算呢?”
“此时不宜再有所陈奏。好在有一百天的工夫,到时候再说了。”
翁同和心想,目前也唯有搁置的一法。便苦笑着把那道上谕交了回去。
“叔平!”李鸿藻再一次致歉,“为我的事,连累你们三位,真是无妄之灾,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不过我在想,倘或我如安溪相国之所为,你们一定不会再拿我当个朋友,是吗?”
这话也未见得,但翁同和此时只有顺着他的意思,很认真地点一点头。
“那就对了——我做得对了。”
他是做对了,翁同和觉得自己这方面做得太不对,大错特错是那天在养心殿走廊上,对宝鋆的武断,应该有断然决然的表示。怪来怪去怪倭仁不善于词令,看来孔门四科,“语言”一道,着实要紧。
“宝佩公确是有点儿岂有此理,难怪艮峰先生对他有微词。”
“艮峰先生怎么说?”李鸿藻很注意地问。
翁同和想了想,终于说了出来:“骂他可恶,说他居然也是翰林。”
李鸿藻很深沉地笑了一下,“现在……,”他说,“你可以看出文博川的分量来了吧?”
这话倒是真的,如果有文祥在这里,事情决不会弄得这么糟。翁同和把前后经过的情形细想一想,竟有不能相信之感。柄国的枢臣,行为如此荒唐轻率,正色立朝的大臣,望之俨然,一遇上这种事,亦竟不能据理力争。看起来还是李鸿藻最厉害。
朝士的议论,亦和翁同和的想法相似,倭仁的无用,在前后三道谕旨表现得明明白白,“艮峰先生”的声望,在大家心目中,大打折扣了。
相反地,李鸿藻的大节和孝思却颇得士林嘉许,物望益高,在李棠阶、祁隽藻相继下世,老辈凋零的嗟惜声中,他隐隐然成为“正学”宗师了。
恭王和醇王都在担心,李鸿藻百日服满以后,未见得肯如诏谕所示,销假视事。但深宫不明外间的情形,却虑不及此,好在小皇帝对翁同和已渐渐悦服,尤其是对写字,更有兴趣,两宫太后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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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多暇,喜欢热闹的慈禧太后,想起来要办一桩喜事,为公主及诸王的女儿择配。清朝的制度,王公子女的婚事,由太后决定,称为“指婚”。她第一个心愿是要为大格格荣寿公主拣一个好女婿,其次是丽贵太妃所出的荣安公主,再下来是醇王的长女和惇王的两个小女儿,年纪都到了该指婚的时候。
总管内务府大臣奉了两宫太后的面谕,把满洲、蒙古的贵族子弟合于“额驸”条件的,开列了一张名单,经两宫太后核可,定期召见。懿旨一传,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是希望借此希荣固宠,愁的是齐大非偶,尚主的婚姻,每非良缘。
到了九月初三,两宫太后在御花园钦安殿召见。一共是二十三个人,都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年,有俊俏的,也有蠢笨的,由御前大臣带领,一个个自报履历,听候两宫太后物色垂询。
其中有少数是两宫太后所认识的,或者说是她们早就中意了的。一个是六额驸景寿的儿子一品荫生志端,他是恭王同母的姐姐,寿恩公主所出,跟大格格是嫡亲的表兄妹,生得文静好学。一个是僧王的孙子多罗贝勒那尔苏,跟志端正好相反,将门虎子,十分英武。
等召见过后,两宫太后避人密议,首先谈荣安公主的婚事。
慈安太后已在名单上做了记号,“这个瑞煜,我看倒挺有出息的。”她说,“就不知道什么出身?”
“他是太宗的十额驸辉塞的子孙。”慈禧太后说,“原出于费英东之后,费英东是太祖爷爷手下第一位功臣。”
“那,就指配给大公主吧!”
慈禧对此没有意见,其实也是故意让慈安太后作主,她看中的是志端和那尔苏,要配给大格格和醇王的长女。看中志端是人才,看中那尔苏一半是门第,醇王跟蒙古第一世家结了亲,将来对她的事业有帮助。
“就是这个名字不好念。”慈安太后又念了两遍:“瑞煜,瑞煜,不响亮。”
“那不要紧,叫他改名字好了。”
于是两宫太后商量着替瑞煜改名字,叫安德海取了本《礼记》来,选取了十来个适合取为名字的字,写成方块,拼拼凑凑好半天,拼成“符珍”二字,两宫太后都很满意。
提到志端,慈安太后问道:“要不要问问六爷的意思?”
“那还要问吗?”
慈禧太后的意思是,他们是中表至亲,而且志端温文尔雅,读书极好,恭王得此快婿,万无不中意之理。这些,慈安太后也知道,她觉得志端样样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子单薄。但在此时,自然是往好的地方去想,十三岁的大格格已是亭亭玉立,长得真是个大妞儿了,十六岁的志端却还在发育之中,将来自会转弱为强。
两头亲事决定了,第三个是将那尔苏指为醇王长女的额驸。接下来再为惇王挑两个女婿,一个是公爵堃林,为圣祖的外家佟国纲之后;一个是男爵恩铭,开国功臣苏拜的后人。
指配停当,颁发上谕。第二天当事的贵族,都带着儿子入朝谢恩,在内廷行走的王公大臣,听得喜信,纷纷前来道贺。各宫各殿执事的太监和苏拉,则是抱着看新郎官的心情来看额驸,把个王公朝房,挤得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深宫之中,也是如此,惇王和醇王的福晋,都带着女儿来向两宫太后谢恩,恭王福晋也来了,表面欢欣,内心不以为然,她和恭王与慈安太后的心思相同,觉得志端的身子单薄,怀有隐忧。但木已成舟,只好什么话都不说,甚至也不敢问一问大格格,她对慈禧太后的安排,可觉得称心?怕一问问出麻烦来。
真是“知女莫若母”,大格格对她的这位表兄,并不欣赏,嫌他瘦弱无丈夫气,不过她极懂事,心中委屈,在场面上不肯显露,唯有暗中垂泪而已。
小皇帝却不知她的心事。他跟两个姐姐的感情极好,但相处的态度不同,对荣安公主,有时要欺侮她,跟她拌嘴,对大格格却是服服帖帖,有了不痛快的事,总找她去细诉,从她那里得到抚慰。因此一听说礼部已在筹办“荣寿公主厘降事宜”,不久就要出宫下嫁,心里顿觉慌慌地好象失落了什么,急急忙忙要去看大格格。
十一岁的小皇帝也颇懂人事了,心里虽依依不舍,却也知道不宜说那些伤心的话。看见大格格在绣花,便取笑着说:
“嗨,给你自己办嫁妆是不是?”
大格格不理他,把脸绷得如绣花绷子上那块软缎一样地紧,站起身来叫了声:“皇上!”坐下来接着说道:“你看看,这色儿是谁用的?”
那块软缎是明黄|色,只有太后和皇帝才能用。大格格的服色赏用金黄,小皇帝是知道的,再细看绣的花样是一条火红色的龙,越发明白,惊喜地喊道:“啊,是我的!”
他生在咸丰六年丙辰,生肖属龙,又听徐师傅讲过五行之说,丙丁为火,所以他要大格格替他做一个书包,指定绣上火红色的龙。这话说了有几个月,他自己早已置诸脑后,大格格却不曾忘记。
“你别跟我搅合!”大格格拈起针说,“快完工了!”
“我不闹。”小皇帝问道,“我坐在你旁边看行不行?”
“那你就乖乖儿坐着!”
小皇帝听她的话,乖乖地坐在一旁,瞅着大格格好半天不说话,他心里空落落地,说不出的不得劲,初次领略到离愁的滋味,却不知道这就叫离愁。
大格格先没有理他,只低着头管自己绣花,等发觉好半天没有动静,不免奇怪,抬起头来看见小皇帝两眼直勾勾地只发愁,越觉诧异,“怎么啦?”她问。
“说你要成亲了!是不是?”他答非所问地。
大格格有些窘,也有些恼:“怎么想起来问这么一句话?”
她问:“谁说的?”
“张文亮。”
“你听他瞎说。”
“六额驸不是带着志端谢恩来了吗?皇额娘把他指给你,张文亮说快办喜事了,又说府第都找好了,在大佛寺后身,大佛寺在那儿啊?”
“谁知道在那儿啊?”大格格蹙着眉说:“你别问了!我不爱听。”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爱听。”
“我知道了,”小皇帝忽然机伶了,“一定是你不喜欢志端。”
大格格让他无意间道破心事,越觉委屈,而且有些着急,怕他随口乱说,传到两宫太后耳朵里会闹出事来,赶紧拦着他说:“我的小祖宗,你少管点儿闲事行不行!谁告诉你这些话?等我查明白了,面奏太后,非处罚那一个人不可。”
“没有谁告诉我。”小皇帝说,“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想得不对!”
“那你是喜欢志端哪?”
“越说越好听了!”一向对小皇帝最有办法的大格格,此时大感困扰,无以应付,只好吓唬他了,站起身来装得很生气地说:“我要到长春宫去回奏,说皇上不用功念书,在这儿胡说八道欺侮我!”
这一下很有效,小皇帝急忙拉住她说:“不,不!我不说了。说别的。”
“好!”大格格这才坐下来,“说别的可以。”
“大姐!”小皇帝想起一件事,“你跟六叔说一说,叫载澂跟我在一块儿念书。”
“我不去说。”
“为什么?”
“载澂不学好,不能让他跟皇上在一起。”大格格又说,“而且说了也没有用,这得有懿旨才行。”
“那,那你跟皇额娘求一求。”
“为什么要我去求?又不是我的事。”
小皇帝觉得她的话说得不对,却不知怎么驳她?就这时一名宫女来说:“请皇上启驾吧!长春宫传膳了。”
于是小皇帝坐着软舆到长春宫,跟慈禧太后一起用膳,同时要把这一天的功课作个交代。慈禧太后也常有许多话问。
每一问到功课,小皇帝先就心慌,功课太多,常常摸不着头绪,回答得慢些,慈禧太后便会沉下脸来。这样心越慌,口中便越迟钝。安德海又每每在一旁讨好太后,装出那异常忠心的样子,苦苦劝小皇帝要记着太后的话,少嬉戏、多用功,而就在这些谏劝中,透露了小皇帝许多淘气的举动,变成火上加油,更惹太后生气。因此,小皇帝恨极了安德海,不止一次跟张文豪说:“等我大了,一定要杀小安子!”这些话,也不仅张文亮一个,伺候皇帝的小太监,无不知道。只是张文亮和总管太监深知这话一传到安德海耳朵里,让慈禧太后知道了,会兴起一场层层追究,株连甚广的不测之祸,所以严厉告诫,不准乱说,否则就一顿板子打死!是这样硬压着,才得把安德海瞒住。
这一天在膳桌上问功课,小皇帝先把翁同和教的几首唐诗,念得琅琅上口,慈禧太后深为满意。再问到别样就不大对劲了,她心里明白,关键还是在师傅的教法如何。算一算日子,李鸿藻穿孝百日快满了,要早早传谕,让他遵旨销假。
心里是这样在想,但第二天召见军机,竟没有工夫来谈此事,这一阵子的大事特别多,主要的还是在军务方面。陕西的回乱,杨岳斌没有处理得好,特地调了刚在广东肃清了洪杨残余的闽浙总督左宗棠接替,腾出来的那个缺,由吴棠调补。但是,依然象放了两广总督一样,他还不能到任。因为曾国藩剿办捻军,虽已定下以静制动的宗旨,在安徽临淮、河南周家口、江苏徐州、山东济宁四镇驻兵,另外筑长墙、置栅栏,沿黄、运两河,分段防守,这样“长围圈制”,使得捻军处处碰壁,不能如以前那样旋风似地卷来卷去,但出没不定,遽难扑灭。吴棠的那个漕运总督,在防务吃紧之时,一时难以交卸,就无法到福建去接那有封疆的总督。
为了这个缘故,慈禧太后心里很不痛快,加以有些御史,对曾国藩的师老无功,不断有所弹劾,所以她曾跟恭王提过,不妨另易主帅。可是捻军正在作困兽之斗,自山东沿黄河南岸窜至河南,在荣泽地方,决堤二十余丈,官军一面要堵塞缺口,一面要追击捻军,搞得手忙脚乱。但总算打了个大胜仗,捻军的四大股被击溃了,张总愚一股窜入陕西,任柱、赖汶光两股回窜山东,还有个牛老洪死在乱军之中,所部星散。
现在是到了易帅的时刻。朝廷如此想,曾国藩却也有此打算,上了一个奏折告病,请开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的缺,请另简钦差大臣接办军务,自愿以“散员留营效力,不主调度。”同时有个附片,说是“剿捻无效,请将臣所得封爵,暂行注销。”字里行间,看得出有满腹牢骚。而就在这时候,改调了湖北巡抚的曾国荃,以极严厉的措词,参劾大学士湖广总督官文,贪庸骄蹇,还牵涉到新任军机大臣胡家玉,说他上年出差经过湖北时,受了官文的贿,而官文所行的贿,是提了粮台上的公款。
慈禧太后虽未见过曾氏兄弟,对他们的性情却很了解。曾国藩虽失之迂缓,但老诚谋国,谦退谨慎,仅止于偶有牢骚,曾国荃却不象他老兄那样有涵养,奏劾官文正所以表示他和湘军的不服气,在他那个折子以外,仿佛可以听到这么一句话:“象官文那样的饭桶,也没有好好打过一天仗,凭什么也得一个伯爵?”
意会到此,慈禧太后反觉歉然。同时也了解到这是一个不可疏忽的麻烦,处理不善,不说激起兵变,至少也会影响士气。所以在把曾国荃的折子发下去时,特地亲手封缄,批了“恭亲王开拆”的字样,表示是要他亲自处理的密件。
这天召见军机,预先传谕,只召恭王一个人进见。此是所谓“独对”,恭王心里有数,带着曾国荃的那个奏折,也盘算好了两个办法,看上头的意向,择一回奏。
“曾国荃那个折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慈禧太后先这样问。
“现在也难以揣测。”恭王很谨慎地答道,“官文虽然因人成事,到底还能持大体。不过驭下不严,也是有的。”
“怎么的驭下不严?”
“他宠……。”恭王想说:他宠一个姨太太,凡事听她作主。话到口边,想起大犯忌讳,立即顿住,改口说道:“宠一个门丁、一个厨子,这两个人不免招摇。”
“曾国荃参官文,说他是肃顺一党。”慈禧太后很认真的问:“可有这话?”
“那个厨子就是肃顺荐的。”
“怪不得他那厨子那么可恶!这得查办。”
“是。”恭王答道:“督抚不和,是一定要派大员查办的。”
“派谁呢?”
照正常的例规,因为官文的官爵特高,至少也该派一个协办大学士,但这一来便很明白,被查办的一定是官文,会引起许多惊扰。因此恭王说明理由,建议派刑部尚书绵森、户部侍郎谭廷襄到湖北。慈禧太后同意了。
“胡家玉呢?是怎么回事?”
“臣已经找他来问过。他承认收了官文送的二千两程仪,说是先不肯收,后来官文告诉他,并不是私下送的,是提的公款,好让他沿途雇车马,犒赏夫役。”
“不论私下也好,公款也好,反正是受贿!他这样子,在军机上也叫人看不起。”
“是!”恭王看慈禧太后的态度随即答道:“臣请旨,是不是叫胡家玉先退出军机?”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征询慈安太后的意见,她也认为胡家玉以退出军机为宜,说是:“这也算给曾国荃一个面子。不过,也别太过分了。该叫他明白回奏——到底不过二千两银子。”
这一案有了结果,接着便谈曾国藩自请开缺的那个奏折。
这时又是慈安太后先开口,“我有点儿不明白,曾国藩为什么连他那个爵位都不要了呢?”她以微带忧虑的声音说,“我总觉得他这一次的折子,说的话跟以前不同,仿佛心里挺不舒服似的。六爷,你说是不是呢?”
“太后圣明!”恭王以颂扬的语气答说,“曾国藩是有点儿闹意气。”
“这不象他的为人呀!咱们得好好儿想一想,有什么委屈他的地方没有?把好人逼急了,会出乱子!”
慈安太后这句话,说得恭王悚然心惊,慈禧太后却大不以为然。不是为了“出乱子”这三个字:“也不能说是朝廷逼他,更不能说是委屈他!东南几省,都付托在他手里,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能说委屈他吗?”
看她有些负气的样子,恭王觉得不安,深恐两宫太后生意见,他夹在中间为难。于是赶紧把话岔了开去,“臣请懿旨,”
他说,“曾国藩自请注销封爵,应无庸议。”
“那当然。”慈安太后显示了极好的风度,神色自若地看着慈禧太后说,“趁这儿没有外人,咱们平心静气,好好儿商量一下。”
“是呀!”慈禧太后也发觉自己失态了,带些忸怩地微笑着。
“我看,咱们先得想一想,到底曾国藩还能用不能用?”慈安太后旋即补充:“我是说带兵打仗。如果不能再办军务,他还可以干别的。曾国藩的长处不是很多吗?”
恭王很佩服她的看法,而且颇有惊异之感,想不到平日婆婆妈妈,似乎不大明白外事的人,会提纲挈领,抓住局势的关键。“为难的正是这一层,”他一面深深点头,一面答道:“竟看不出来,曾国藩还能不能带兵打仗?说他师老无功吧,现在‘长围圈制’的法子也见效了。”
“不错!”慈禧打断他的话说,“曾国藩就是能稳得住,得有个人帮他,从前是他弟弟,现在是他门生。既然他力保李鸿章,就叫李鸿章接钦差大臣的关防好了。”
“那么曾国藩呢?”慈安太后很快地又说:“让他到京里来一趟吧!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这个主意好!”慈禧太后欣然附和。
“是!”恭王心里在想,曾国藩如能内用,可以抵销倭仁的滞而不化,对于洋务的开展,大有裨益,照这个打算,便不宜让他回任,所以这样答道:“既然曾国藩来京陛见,一时不便开钦差大臣的缺,可否让李鸿章暂时署理?”
两宫太后都同意他的办法。恭王退了出来,随即拟上谕进呈,同时找了宝鋆来,把派绵森和谭廷襄到湖北查案,以及叫胡家玉退出军机的决定告诉了他。
宝鋆有些惊心!一个是大学士,一个是军机大臣,处置如此严厉,不免骇人听闻,因而建议,不必下明发上谕。恭王一向最听他的话,依言入奏,两宫太后亦无不可。但纸包不住火,官文和胡家玉立刻就被人在谈论了。
第二天两宫太后召见军机,只有恭王和宝鋆两个人。慈禧太后首先交代,李鸿藻百日将满,应该照常入值。然后商量胡家玉空出来的那个军机大臣缺,找谁来补?
从两宫太后垂帘以来,立下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两名汉军机大臣以地域分配,一北一南,最初是李棠阶和曹毓瑛,李棠阶是河南人,算是北方,他死后补了直隶的李鸿藻。曹毓瑛是江苏人,江西的胡家玉补了他的遗缺。现在胡家玉出了事,仍旧得找一个南方人来补他的缺。
这个人很难找,又要资望够,又要操守好,而且还要谨饬自持,象潘祖荫那样,名士气味极重,座上客常满,交游甚广的人,就不适宜入参枢机。因此商量了半天,竟无结果。
退朝以后,恭王亲自到李鸿藻寓所去传旨,亲王驾临,仪从甚盛,李鸿藻是早有准备的,不便再执着于礼法,便以病来推托。特地装得形容憔悴地接待恭王,自陈哀迫忧煎,精神恍惚,心跳气喘,难胜艰巨。然而谈到胡家玉的遗缺,李鸿藻却又保荐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左都御史汪元方,字啸庵,浙江余杭人,道光十三年的翰林,久任京官,庸庸碌碌。但正由于这个缘故,一保就准,上谕颁发,无不出于意外。
两宫太后实在是很给面子了,而李鸿藻抱定主张,决不可象李光地那样贪位忘亲,所以依然哀词告病,慈禧太后颇为不悦,派宝鋆去传旨,大大地训斥了一顿,无奈李鸿藻不为所动,宝鋆也就只好据实复奏。
“好在翁同和也很得力。”恭王这样劝道,“就让李鸿藻在家休养吧!”
“这些人的意气,真叫人头疼!”慈禧太后忽然问道:“六爷,你知道不知道,曾国藩跟李鸿章也有意见?”
恭王只知道新练的淮勇与未裁撤的湘军,势如水火,这也是曾国藩在周家口调度吃力的原因之一,却不知他们师弟之间也有意见,一时竟无从回答。
“曾国藩的家眷从四月里就搬出江督衙门,回湖南去了。”慈禧太后说,“船到武昌,曾国荃留他嫂子在那里过夏。曾国藩跟郭嵩焘做了亲家,嫁女儿从船上发的轿。赔嫁只有二百两银子,曾国荃不相信,亲自打开嫁妆来看,压箱底儿的可不就是二百两银子?”
恭王大为诧异,一则不知此事,再则不知慈禧太后何以知道此事?正在错愕无从回答时,慈安太后开口了。
“这些话都不假。唉!也难怪曾国藩心境不好。又封侯、又拜相、又是两江总督钦差大臣,谁知道境况这么窘!”
“我就不明白,曾国藩为什么把家眷搬出衙门?他以为朝廷不会叫他回任了?还是李鸿章急于想接他老师那个缺,逼得他师母待不住了呢?六爷,”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说:“朝廷不能待功臣这个样子,让曾国藩回两江!叫李鸿章去打仗,由曾国藩替他筹饷,这才是正办!”
十九
两江总督回任与江苏巡抚李鸿章特授为钦差大臣的上谕,专差递到周家口时,曾国藩正在下围棋,就在棋枰边上拆阅了廷寄,他不作一声,继续打棋上的一个“劫”。
午饭后一局棋是曾国藩唯一的嗜好,心越烦棋下得越起劲,然而黑白之间并不能使他忘忧,拈子沉吟时,棋枰往往变成了地图。这一条“大龙”是运河、那一条“大龙”是黄河,而着着进逼,到处流窜的是捻军。他不善于下“杀棋”,从僧王殉难以后,他更体悟出知拙善守,稳定待时的道理,然而旁观者都不以为然,包括他一手提携,认为可付以衣钵、畀以重任的李鸿章在内。
现在要让李鸿章来下这局棋了!他分辨不出自己的感觉,是忧是愤,是委屈还是寒心?自己也觉得三十多年持志养气,不该有这样的不平之情,然而他用尽克制的功夫,只能拿一个“挺”字诀来应付,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释然于怀。
“子密!”他下完了棋,问他的幕友钱应溥,“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从江宁动身跟李少荃说的话?”
钱应溥自然记得,上年五月把两江总督的关防交给署理江督的李鸿章,登舟北上时,他曾说过,“决不回任!”为了表示决心,这年四月请彭玉麟派了船,把欧阳夫人送回湖南,而李鸿章也当仁不让,一心就等待真除。现在看样子有了变化,钱应溥不知如何回答?只含含糊糊地点一点头。
“少荃来接我的钦差,我依然一本初衷。”曾国藩揸开五指当作一把梳子样,理着他的花白胡须,“钦差大臣的关防,明天就派人送到徐州交少荃收领,我呢,请你仍照原意,替我拟个折稿。”说着他把上谕递了过去。
钱应溥不想他真的如此固执!以他的身体,实在应该回江宁,好好休养,但是拿这些话来劝是无用的,且先依他,回头大家商议了再说。
“就这样措词,”曾国藩慢慢念道:“自度病体,不能胜两江总督之任,如果离营回署,又恐不免畏难取巧之讥。所以仍在军营照料一切,维系湘淮诸军军心,庶不乖古人鞠躬尽瘁之义。”
“大帅!”钱应溥觉得有个说法,或者可以使他重作考虑,“钦差大臣的关防是交出去了,又不回任接督署的关防,以何作为号令?”
“这话有理!”曾国藩想了想说:“有个权宜之计,先刻一颗木质关防,文曰:”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侯行营关防‘,等奉旨开了缺再截角缴销。“
手中不能无印,事实上也只好如此。钱应溥拿着上谕悄悄去找曾纪鸿——曾国藩的第二个儿子,刚到营中来省亲,曾国藩原来打算第二年正月进京陛见,带着曾纪鸿一起北上。现在有了这道上谕,指明毋庸陛见,曾纪鸿因为免了老父一番长途跋涉,自然觉得欣慰。
“二世兄,你慢高兴!老人家不肯回任,李少荃就来不了,事情会成僵局,麻烦大得很呢!”
二十一岁的曾纪鸿楞住了,好半晌才说:“钱大哥,你知道的,老人家不准我们跟他谈公事。”
“这不是公事!朝廷体恤大臣,处以善地,老人家是公忠体国,做后辈的应该有做后辈的想法。”
曾纪鸿何尝不希望父亲回任?全家都是这样希望,他母亲甚至在筹划搬出督署以前,表示宁可住周家口,不必回湖南,用意就在一有回任的消息,便可半途折回。如今消息来了,岂可不苦劝一劝?
于是两人商量着约齐了幕友,一起去见曾国藩。他人虽方正,却最喜谈天说笑话,所以饭后在他卧室或书房聚谈是常有的事。谈来谈去谈入正题,你一句他一句都是劝他打消原意的话,曾国藩方始明白,大家是有所为而来的,便静静地只是听着。
反复譬解的道理都说完了,他才开口:“你们的话都有理,无奈不知我的苦心。决不回任的宗旨,是我深思熟虑所定下来的,今天我的心境如何且不说,执持原意,决不是负气。子密,我刚刚自己拟了一段话,你可以把它编排在奏稿里头。”
说着,他从抽屉中取出一页纸来,交给钱应溥,大家围在一起看,只见他写的是:
“若为将帅则辞之,若为封疆则就之,则是去危而就安,避难而就易。臣平日教训部曲,每以坚忍尽忠为法,以畏难取巧为戒;今因病离营,安居金陵衙署,涉迹取巧,与平日教人之言,自相矛盾,不特清议之交讥,亦恐为部曲所窃笑!臣内度病体,外度大义,轻减事权则可,竟回本任则不可。”
部曲是不会窃笑的,不论湘军还是淮军,谁不知道“大帅”的为人?至于清议交议,或恐不免,然则为来为去为的是他真道学的名声。曾纪鸿心想,义正辞严的话,正面来辩,徒劳无功,得要走一走偏锋。
“爸爸!”他说:“儿子觉得‘每以坚忍尽忠为法’这句话,似乎还有斟酌的余地。”
曾国藩最喜欢儿子跟他谈论文字学问,虽有辩驳,不以为忤。他的教子,亦是因人而施,老二纪鸿的格局不如老大纪泽宽宏,所以每每教他,作文“总须将气势展得开,笔仗使得强,才不至于束缚拘滞”。现在明明一段说理圆满的文章,却道有瑕疵可摘,这就是平地起楼台,“笔仗使得强”,正见得他已有进境,所以欣然问道:“如何欠斟酌,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说完,便是半望空中,慢捻胡须,大有侧耳细听的样子,这使得曾纪鸿倒有些紧张了,略想一想,大着胆说:“忧谗畏讥,似非‘坚忍’,而‘尽忠’亦不在不避艰危。朝廷为地择人,照儿子的看法,在后路筹饷,亦并不比在前方打仗容易。”
曾国藩点着头笑了:“前面的意思还不错。可惜后面露了马脚。所以你须切记,”他正一正脸色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强以为知,立论就会站不住脚。你说朝廷为地择人,意思是要我回任去替李少荃筹饷,这就是你少不更事,说了外行话!李少荃用得着我替他去筹饷吗?”
这句话一说,所有的幕友,都浮现了会心的微笑;最年轻的李鸿裔,说话比较率直,“大帅的话真是一针见血。”他说,“不过大帅‘自愿以闲员留营效力’,李宫保怕不肯来!有位‘太上钦差太臣’在,如何办事?”
“不错!这就是我的苦心。”曾国藩用低沉的声音说,“你们去想一想我十一月初二的折子,是如何说法?就不难体会。照日子算,发这个回任上谕的时候,还没有看到我的折子,现在当然看到了,所以再辞一辞,大概天意可回!”
这样一点穿,无不恍然大悟,也无不感动!十一月初二的那个奏折,主旨在申论“统兵大员,非身任督抚,有理财之权者,军饷必不能应手,士卒即难用命,”接着又说:行军太钝,精力日衰,等病体稍痊,“约腊尾春初入京陛见,”意思就是保李鸿章实授两江总督充任剿捻的钦差大臣——照此看来,八月间奏请“饬令李鸿章带两江总督关防出驻徐州,会办军务”,便是有意让他先成为“统兵大员”,好为以后建言作张本。
“大帅!”李鸿裔激动地说,“这样子为李宫保绸缪周至,实在罕见!”
“不然,不然。我是为大局着想。环顾海内,西北未必非左季高不可;东南却非李少荃不可。而要李少荃剿捻收功,自然要依他的盘算。有封信,你们都不曾看过,到今天非让你们看了,才知道其中的委曲关键。”
曾国藩说完,自己亲手开了他那个存放密件的箱子,取出一封信来交给李鸿裔。信是李鸿章的,看日子是“同治四年九月十四日”——是一年以前,李鸿裔不看信,先定神想一想,那时候有什么大事?
一想就想起来了,那时有一道密谕,派李鸿章带兵到河南洛阳一带,负责剿捻的西路军务,同时让曾国藩与李鸿章、吴棠“彼此函商”,同意不同意这样一个安排:漕运总督吴棠署理两江总督,江宁藩司李宗羲署理漕督,两淮监运司丁日昌署理江苏巡抚?
果然,李鸿章的信,就是谈的这件大事,他不等主持函商的曾国藩先征询,抢先表示了他的意见。信中一开头就说河洛一带是“必战之地”,一面要防备陕西的回乱蔓延,一面要剿治捻匪,非有重兵不可,因而向曾国藩提出第一个要求,“拟恳将刘省三、杨鼎勋两军给还。”刘省三——刘铭传是淮军第一员大将,杨鼎勋是四川人,原为他的同乡鲍超部下,以多战功为同事所妒,在鲍超面前进谗,被迫改投淮军。因为是客将,怕淮军轻视他,所以作战特别勇敢。李鸿章克复江苏,最得力的就是自洪杨军投诚,原隶湘军,由曾国藩遣去支援李鸿章的程学启和这个杨鼎勋,他的装备全是洋枪,在目前曾国藩所辖的剿捻各军中,强劲第一。
然后是谈饷,“朝命吾师弟各当一路,兵与饷似于合办之中,略分界画,目前不致推诿,日后亦易报销。”李鸿章提出的办法是,安徽和江宁藩司所辖的江宁、淮安、徐州等地的收入归曾国藩,而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仓等地和上海的关税收入归他。
大营的幕友,把这封长达二十页的密信,传观到此处,无不悚然动容!李鸿章的聪明识时务,会做官、善经营,是大家都知道的,不过他的勋业富贵,由曾国藩一手所提拔调护,因而认为他逢人必提“老师”的尊师一念,出于至诚,亦决无可疑。谁知如今才发见他对“老师”的面目是如此狞厉!既要精兵良将,又要膏腴饷源,倘使照他所说,“老师”在周家口就只好象“空城计”中的武侯,抚琴退敌了!
心里虽个个愤慨,只以曾国藩最重大体,而且在大庭广众之间,一向只誉人之长,不论人之短,所以都不敢有什么话说,只尽力把自己的心情平抑下来,凝神往下看他这封措词“当仁不让”的信,还有些什么花样?
下面谈到上谕的正题,也就是李鸿章率师“驰赴河洛”以后的两江的局面。慈禧太后一心为了报恩,要破格提拔吴棠,以及恭王与军机大臣不以为然,而不便公然反对,特意用“朝中大政,密咨重臣”的传统手法,借曾国藩来作个推托,所谓彼此函商,就是要曾国藩提出异议,这也是大营幕友无不了解的。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恭王是不得已把难题推到曾国藩头上,而李鸿章竟亦忍心在千斤重担以外,另又出些难题,让“老师”去做。
他的主旨在反对吴棠接他的手,署理江督。同时又表示丁日昌熟于洋务,才堪大用,而擢任苏抚,资望却还不够,李宗羲的才具也不过任江宁藩司为宜。还有护理江苏巡抚刘郇膏,必因丁日昌的摧升而引病告退,也是安排未妥,令人难以心服的事。
这些说法无非旁敲侧击,说朝廷的拟议,窒碍甚多,接着又出以后方变动,影响前方军饷的危言,以为“藩运易人,大营后路,恐不顺手”,而吴棠“满腹牢骚”,一旦署理江督,“用人行政,或多变局”,请曾国藩“熟筹密陈”,挡吴棠的驾。
但是,他既率师西征,也总要有人来接他,吴棠既不可,则又该谁来呢?李鸿章在这里,便用“或谓”的语气,为他“老师”出了新的难题:“或谓宜调筱兄”为江苏巡抚兼五口通商大臣:“或筱兄署江督”,而仍以丁日昌兼江苏巡抚——
信看到这思,李鸿裔到底忍不住了!
“李宫保真是内举不避亲!”他冷笑道,“亏他怎么想出来的?难道江苏的督抚,注定了非他合肥李家的人来干不可?”
这是说李瀚章——李鸿章的长兄,字筱荃,拔贡出身,分发湖南当知县,以替湘军办粮台起家。这三、四年由于李鸿章的“圣眷”,朝廷推恩,连番超擢,同治元年还是一个道员,如今已升到湖南巡抚,如果再调署江督,他的官运就好得不能叫人相信了。
其时信已看到结尾,钱应溥大有意会,不断点头:“噢,噢!原来真意在此!”
还没有传观到下文的人,心急便问:“真意是什么?”
看到曾国藩面色凝重,对轻率的议论有不以为然的意思,李鸿裔不敢造次,话到口边,复又咽住,支吾着敷衍了过去。好在李鸿章的真意何在,虽有知有不知,曾国藩的用意却是大家都明了的,他要推荐李鸿章以两江总督兼钦差大臣,但以过去一直向朝廷这样表示:“庙堂之黜陟赏罚,非阃外诸臣所宜干预,”不能出尔反尔,同时也碍着“牢骚满腹”,虎视眈耽,虽已奉调闽督,却还不能赴任的吴棠,更不便指名密保,因而以不肯回任作侧面的挤逼,希望挤出慈禧太后一句话来:“既然曾国藩说什么也不肯干,那就叫李鸿章去!”
于是大家各散,钱应溥照曾国藩的意思,拟了一个折稿,细核清缮,派定专差,第二天午间辕门鸣炮“拜折”。曾国藩依然围棋一局,寄烦忧于黑白之间。
但奉到的上谕,措词恳切而严峻:“曾国藩为国家心膂之臣,诚信相孚已久,当此捻逆未平,后路粮饷军火,无人筹办,岂能无误事机?曾国藩仰体朝廷之意,为国家分忧,岂可稍涉疑虑,固执己见?着即廪遵前旨,克期回任,俾李鸿章得以专意剿贼,迅奏肤功。该督回任以后,遇有湘淮军事,李鸿章仍当虚心咨商,以期联络。毋许再有固请,用慰廑念。”这“毋许再有固请”六字,已指明再无商量的余地,否则就会在面子上搞得很不好看。
曾国藩无可奈何。安排琐务,过了年自周家口动身,由陆路到徐州,走了十天才到。从李鸿章手里接了印,师弟二人,细谈西北的局势——陕甘总督左宗棠尚未到任,剿西捻的责任,还在曾、李身上,而张总愚一大股已经逼近西安,朝命督催赴援,急如星火。
※※※
西路紧急,东路亦不轻松,任柱、赖汶光、牛洪、李允那些“太平天国”的“王爷”,落草为寇的捻军,纠合马步精锐,不下十万之众,在湖北安陆、德安之间,古云梦泽一带盘旋,狼奔豕突,拚命想打开出路。原为湘军后隶淮军的郭松林一军,中伏大败,李鸿章嫡系的“树军统领”,广西右江镇总兵周树珊在德安阵亡。东捻屯兵臼口——钟祥县南九十里,臼水入口之处。据哨探谍报,正计议分兵三支,一支渡襄河入蜀,一支出武关会合西捻,一支屯在湖北声援各路,只待过了年便要大干一场。
不过,比较起来还是西路吃重,而且陕西巡抚又已换了恭王的好朋友乔松年,格外可以得到朝廷的支持,所以密旨不断严催,要曾国藩兄弟,督促鲍超的“霆军”,即速援陕。一到了陕西,不久就要归陕甘总督左宗棠节制,曾左不和,并且左宗棠跋扈任性,看不起行伍出身的武将,为此,鲍超不愿西去,托词待饷,逗留在湖北不走。同时湖北巡抚曾国荃,一个折子参倒了官文,革去湖广总督,由谭廷襄署理,痛快倒是痛快,可是湖北的军务便只有独任其艰,也希望把鲍超留在省境。这一来,唯有另派援军入陕。
曾国藩和李鸿章先顾眼前要紧,商量的结果,决定调老湘军刘松山“寿军”援陕。刘铭传的“铭军”二十营约一万人,鲍超的“霆军”二十二营约一万六千人,此时都驻河南南阳一带,限令克日南,分路进剿屯臼口的东捻。
鲍超接到命令,知道可以不必去受左宗棠的气,大为兴奋,当时下令开拔,由樊城渡河到襄阳,沿汉水往南扫荡。
“霆军”的打仗,与众不同,这是由于鲍超的性格所形成。他是四川夔州人,跟宋朝党进是一路人物——他的胸无点墨的笑话,与党太尉也差不多。有一次从捻军那里俘获四幅屏条,是董其昌写的《江赋》和《海赋》,下款署着“臣董其昌奉敕敬书”,原为明朝大内的珍物。有个幕友欺他不识字,意存吞没,骗他说这四条字没有上款,不便张挂。鲍超认为不要紧,补一个上款好了。于是那幕友奋笔直书:“春霆军门雅蜀”,见了的人,无不是想笑不敢笑。
这样的人,自然只有胡林翼、曾国藩才能欣赏重用,而鲍超的报答知遇,也真是一片血诚。他带兵只有八个字:“身先士卒,生死相共”,每次出阵,将官在前,士兵在后,也无所谓“戎装”、“行装”,红顶子、双眼花翎、黄马褂,穿戴得极其辉煌,打仗就如上朝一般。也因此形成一种特殊的威势,洪杨军只见了翎顶辉煌,疾驰而至的部队,便奔走相告:“霆军来了!”随即鼠窜。甚至有些官军被围无法脱身时,冒用“霆军”的旗号,居然亦能化险为夷。
因为鲍超有这样的威名,所以遭妒,刘铭传就是其中之尤。他与鲍超同时领军南下,但路线不同,铭军由枣阳沿汉水东岸挺进,一路也打得很好。铭、霆两军在钟祥会师,逼得东捻退保杨家洚、尹隆河一带。
于是霆军进驻臼口,铭军进驻臼口之东的下洋港,与南面尹隆河两岸的匪垒成鼎足之势。方圆二、三十里之间,更鼓相闻,旌旗蔽日,在暗沉沉的冻云下,弥漫着一片惊心动魄的杀气。
这样的战局,真是到了短兵相接的生死关头,自然维持不到好久的。霆、铭两军信使往还,秘密约定第三日辰刻——早晨八点钟进军夹击。刘铭传心想,东捻的全部兵力都已集中在此。这一仗打胜,便是呈献新任钦差大臣的一份大大的贺礼。但转念想到鲍超,顿时又意兴阑珊了。
其实也难怪鲍超,以湘军宿将,十年之间,大小数十战,出生入死,威名远播,现在与淮军后起的刘铭传,比肩作战地位相等,自不免由不平而有轻视的意思。在刘铭传,看鲍超目不识丁,有勇无谋,不过偏裨战将,只因为受胡林翼、曾国藩逾格的宠遇,才有那么大的名气!自己那一点不如他?声名处处落在他后面!每一想起,便有无限的抑郁。
就为了这一份不甘心,刘铭传盘算了又盘算,想定一个主意,他把所有的营官都找了来会议,首先说明这一仗关系重大,非胜不可,接着便问:“胜是胜了,有面子的不是我们!
面子叫谁占了?“
这还用说吗?自然是鲍超。他的部下虽未开口,但神情之间,已经作了回答。
“不错,鲍春霆!”他自问自答地说:“我们拚命,别人首功,这种傻事不能干!”
然则计将安出?有人提醒他说:“已经跟霆军约好了,不能说了不算。”
“那个说了不算?”刘铭传说,“不过淮军决不能让人说一句,因人成事。我们各干各的,不能落在别人后面,要赶在前面。我想不如早一个时辰出发,等我们把捻匪打垮了,叫霆军来看看,到底谁行?”
说到这里,他太阳|茓上的青筋,不断跳动,这是连他自己都为未来那份扬眉吐气的痛快情绪所激动了。部下看长官如此,谁不喜功?个个心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互用眼色认可了这个胆大的决定。
于是,接下来便是商量战法。捻军跟僧格林沁捉了好几年的迷藏,而且也从官军那里俘获了许多马匹,加以熟于地形,所以飘忽如风,诡诈百出,常用的是两种战法,一种是用老弱诱敌,而精锐利用天然形势遮蔽,官军贪功深入,必中埋伏;一种是以前队挑战,另选精骑,绕出官军后路,施行突袭,所以官军总是凭借村堡,先求不败,再求获胜。如今既非以自保为足,而且要想一举击溃人数数倍之多的东捻,就非扬弃过去那种为捻军所熟悉的战法不可。
当时议定,全军尽出,留五营守辎重,其余十五营尽皆渡河,分为左、中、右三军,每军五营,齐头并进。这样出其不意地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全面出击,为以前官军剿捻很少有的举动,先予敌人以一种先声夺人的感觉,在气势上就占了上风。
会议妥当,诸将辞出,各自去作准备。到了约定的那天,大家半夜里便都起身,一到卯正,刘铭传一马当先,冲出营门。
于是前后马队,夹护步兵辎重,浩荡南下。刘铭传是不打算回下洋港了,东捻蚁聚,连眷口不下十万之众,一仗“剿洗”不完,怕乘胜追击之际,还要派部队回来照料辎重,未免耽误时机,所以倾师全出。
到了一处名叫宿食桥的地方,刘铭传驻马等候谍报。两三拨哨探接踵报告,说是捻军仍在尹隆河对岸,未见动静,似乎对官军出击,尚无所知。
这还等待什么?刘铭传立即下令,以步兵五营留在宿食桥守护辎重,余下的依照原来的计议,全数渡河。原来的计议是分作三路,齐头并进,右军先扑尹隆河北岸的杨家洚,任务特重,刘铭传特派他手下最得力的唐殿魁担当。左军统带是刘成藻,中军则由他自己亲自率领。
这一带是真正的古云梦泽,湖泽纵横,楚天辽阔,又当冬季水浅,更便驰驱。刘成藻的左军先到河边,人马涉水而过,接着中军也渡了河,拉开队形,向前直冲。
捻军自然已得到了警报,也分作三路迎敌,牛洪在西、任柱在东,赖汶光和李允居中策应。铭军是刘成藻的部队较弱,而东捻以任柱一股最强悍,所部全是马队,跟僧王周旋过很长的时间,转战数千里,能够人自为战。这最强的正好碰着最弱的,而且首先遭遇,刚一接触,刘成藻那五营就稳不住阵脚向后转了。
左军一转,带动中军,刘铭传一看这情形,恨不得把刘成藻抓来手刃于马前。此时无奈,唯有硬拚,下令冲锋。
长号筒“呜嘟嘟”地吹得好响,马队一路冲锋,一路开洋枪,乒乒乓乓,夹杂着万蹄杂沓,加上后续步兵“杀呀,杀呀”的喊声,声势十分惊人。东捻中军的赖汶光和李允,颇有惮意,正在有些踌躇,想先避一避锋头,忽见东面尘烟大起,遥遥一望,喜逐颜开,那些喽罗们亦无不精神大振。
东面来的是任柱的马队,一部分渡过尹隆河去追击刘成藻的部队,一部分由任柱亲自领着来攻刘铭传的中军。拦腰侧击,形势最利,等刘铭传发觉,已颇难应变——任柱的马队飘忽如风,转眼迫近,拦腰被冲为两段。
后一段溃散,前一段恰好遇着赖汶光和李允,迎头痛击。刘铭传此时方寸大乱,只由两百亲手训练的亲兵保护着,在乱军中夺路而走。
中、左两军都垮了,右军唐殿魁却打得很好,轻易夺下杨家洚,渡河击退牛洪一股,正遇着任柱侧攻中军,飞马来援,阻遏了攻势。
然而这一挡却使他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中、左两军死的死、逃的逃,捻军三路合而复分,一半渡河去追官兵,一半对付唐殿魁一军。他只得两千五百人,捻军则有两三万,重重包围,渐渐逼紧,唐殿魁和两名营官吴维章、田履安力战阵亡。
铭军整个儿崩溃了。刘铭传和他的幕僚及亲兵,陷在重围之中,无法逃生,索性脱下冠服,坐待就擒。
这时捻军两翼的马队,渡河的还不多,大部分在尹隆河南岸对付唐殿魁一军,以及追杀四下溃散的官军,但中路捻军,渡河而北的人数已有一两万,乌合蚁聚,遍野皆是,忽然间有人惊惶地喊道:“霆军,霆军!”
但见北来的霆军,仿佛大海潮生,初看不过一线,等听出人喊马嘶,已如怒潮澎湃,转眼迫近。霆军的排面拉得极广,那凌厉无比的气势,急风骤雨般慑人心魄,捻军先就有了怯意。
霆军大敌当前,情况也还不甚明了,只从铭军的溃卒口中,得知友军吃了败仗,到底败到如何程度,先得弄个明白。因此,鲍超下令暂停,会合他手下的主要将领,娄云庆、宋国永、孙开华、杨德琛,策马上了一处小冈,大家拿望远镜四处搜索,怎么样也望不见铭军的帅旗。
“坏罗,坏罗!”鲍超着急地说,“刘省三怕的是完蛋了!
怎么搞的嘛?“说着,拨缰就走。
等下了小岗,他才发令,分兵三路击敌,而以杨德琛的马队为游击之师,迂回包抄后路。他自领中路,又以骁勇善战,曾经与敌周旋了两昼夜不进饮食而始终不懈,外号“孙美人”的孙开华,居中策应。
诸将接令,各回本部,看着差不多了,鲍超亲自用左手发炮,巨响一声,哨烟四起,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杀”声,三路齐发,如排山倒海般压制捻军。霆军纪律虽不佳,赏罚极其分明,那些兵一上了战场,只有一个念头:“不死就享福。”所以此时个个奋勇争先,挺矛舞刀,迅如疾风,当者披靡。
中路因为有炮队,行动比较慢,左右两路最先接敌,往中间逼紧,把捻军挤得不是后退,就只好拚命向前。向前的来得正好,鲍超亲自率领的洋枪队,正在等着,看捻军将到射程以内,便即跪倒放排枪,一排放过,另一排接着来,放过的那一排一路跪,一路装弹药,到了前面再放。如是周而复始,名为“连环枪”,运用得法,威力极大。
两排枪放过,中路的捻军就已支持不住。这时任柱和牛洪的马队,已渡河驰援,马队要靠马,而马有“西马”、“北马”之分。西马在多少年前称为“代马”,嘶风追月,固海内一世之雄,但比起生长在蒙绥大草原中的“北马”,又不免相形见拙。官军的马自然是北马,而捻军的马因为都夺自官军,所以也是北马,喂养得却比官马好。只是马虽胜过官军,武器不堪匹敌,捻军的马队多用长矛,官军的马队是用洋枪,另外还有炮队支援,这一来捻军就要倒霉了。
“开炮!”鲍超亲自下令。
炮也是“连环炮”,左右交替着往疾驰而来的捻军马队中轰,顿时人仰马翻,捻军的阵法大乱。负策应之责的孙开华,一直按兵不动,这时遥遥看见杨德琛的马队,已从远远两侧兜了回来,包抄捻军后路,怕玉石不分,轰了自己人,急急奔到鲍超面前报告:“霆公!不必再开炮了!该冲锋了!”
鲍超举起左手,用望远镜扫了一周,大声说道:“要得!
火候够了。“
鲍超用兵,最讲究一个“势”字,但这个“势”,有时只是他“存乎一心”,旁人莫名其妙,往往平地扎营,一无依傍而四面受敌,问起来说是“得势”。此时临敌察势,他说“火候够了”,果然够了!但见杨德琛的马队,两翼齐张,千枪并发,捻军前面迫于炮火,后面又有归路被断之虞,纷纷回窜,孙开华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鲍超也由亲兵护卫着,亲自踏阵。
掌帅旗的那名亲兵,是千万人中特选出来的,个子生得不高,而膂力惊人,在马上把丈余高的一面紫色帅旗,举得极高,马疾风劲,旗面尽展,斗大一个白丝绣成的“鲍”字,老远就能望见。他的部队都以这面旗为指引,奔驰冲杀,呐喊的声音,传到十几里外。
两翼杨德琛的马队,不久便合而为一,终于隔断了捻军的归路,前后夹击,而西面是汉水,唯一的出路,只有东面一条。东面就是古称竟陵的天门,四面皆湖,形成天然的屏障,捻军无法进城,折而往北,霆军却冲过了尹隆河,变成主客易位。
捻军的巢垒多在尹隆河南岸,东起洪水转折之处的多宝湾,以西是拖船埠、张截港,一望无边,亦不知内中虚实。于是鲍超暂且驻马,一面分兵翻回尹隆河北去追敌,一面扫荡贼垒,东捻数年的积聚,除掉毁于炮火,便都落在霆军手里了。
战局到了清理战场的阶段,各军纷纷呈报战果。鲍超最关心的是铭军将领的下落,派出亲兵到各路去查询,战场辽阔,一时未得结果,却有人送来一个珊瑚帽结子,珊瑚四周绕着一串细珠,鲍超一看,眼圈便红了。
“省三殉难了!”他凄然向他的幕友说。
“何以见得?”那幕友不解。“有珊瑚帽结子的也多得很,不见得就是刘省帅。”
“你不知道,红顶子多了,不值钱了,省三另外搞了个名堂,喏!”他指指围绕珊瑚的那串细珠。
那幕友想起僧王殉难,也是先发现了他的三眼花翎,因而才找到遗尸,于是便问送帽结子来的人:“这是在那里找到的?”
“杨家洚以北,叫不出地名的地方。”
“快派人去找铭军刘大帅的尸首。”
“不忙走!”鲍超站起身来,“我自己去。”
“这不必!”另有个幕友劝他,“此刻有多少事要大帅裁决。
多派见过刘省帅的弟兄去找,一定可以找到。“
“这话也有理。就多派人去找,找到了马上给我送信。”
尸首没有找到,却有了个好消息,刘铭传、刘成藻还有好些幕僚,因为霆军的及时赶到,已经脱出重围,回到下洋港去了。
“还好,还好!”鲍超很欣慰地,却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查一查,那些东西是铭军的?”
清点结果,夺还铭军在宿食桥所失去的骡马五千余头,洋枪四百支,号衣八千多套,还有各种杂色军械,再加上十几颗红蓝顶子,二十多支花翎、蓝翎。另外两千多名陷入重围的铭军,也被救了回来。至于霆军自己的战果,夺得捻军的辎重,照例不计,鲍超也不问,由各军自己去分配,只计成功,照各路所报,算起来杀敌两万,生擒八千有余,这里面自然有虚头,但照这一天这一仗来说,虚头不算多。
乱糟糟忙到天黑,才算略微有个头绪,各路收兵的收兵,暂驻的暂驻。捻军已往北朝大洪山一带逃窜,追剿还是待命?
各军纷纷前来请示。
“为啥子不撵?”鲍超断然决然地下令:“今天撒锅罗,明天统通给我开拔!”
霆军向来越打越勇,听说明天开拔,不以为奇,各回本营去部署。坐镇中军的鲍超却上了心事,铭军所以致此大败的原因,他已从脱围的铭军将官口中,得知大概,“唉!”他重重地叹口气,“叫我做了刘省三,心里也难过噢!”
如何不难过?原想露一手给霆军看,谁知一败涂地,不是霆军,几乎全军覆没。再往深一层看,本来会师夹击,可操胜算,因为兵分力弱而致败,那时捻军势如狂飚,一下子把如期践约的霆军也卷在里面,跟铭军落得个两败俱伤,这笔帐怎么算?
“大大小小的仗,我都记不清了,跟别军一起打也常有,我大胜,别人小胜,我败罗,别人也讨不了好,算起来总差不多,从没有今天这个样,大胜大败!老夫子,”鲍超请教他的幕友,“我倒问一问,从前有没有这种事?”
鲍超的幕友没有什么好脚色,腹笥不宽,无以为答。欺侮他没有吃过墨水,使劲摇着头说:“没有!从来没有!”
“我倒想起来了,”鲍超突然问道:“韩世忠黄天荡大败,那时候,岳飞在那里?”
幕友答不出来,反问一句:“霆公,你问这话,是何用意?”
“学个样嘛!”他说:“譬如说,韩世忠大败,岳飞大胜,两个人见了面,有些啥子言语?明天我见了刘省三,照样好说。”
“原来如此!这也不必以古人为法,可以想得出来的。”
“好!我请个教。”
“当然不可以得意。”
“这我知道。”
“更不可以怪他。”
“我倒不怪他,我还要谢他。”鲍超得意地笑道,“他简直就跟李少荃拿下常州不打江宁一样,让功给九帅嘛!”
“霆公,”那幕友正色说道:“这话万不宜出口!传到刘省帅耳朵里,会结怨。”
“不错,不错,”鲍超深深点头,“自己人说说笑笑,没有那个要挖苦他。”
“不能挖苦他,也不必安慰他。霆公就只当没有这回事好了!”
鲍超虽理会得不必安慰刘铭传的意思,却是大有难色,踌躇了一会问道:“你看我不去行不行?”
“不行!”幕友答得极干脆,“刘省帅已经在说,霆公自居前辈,看不起他,这一来显得架子是真的大,不妥,不妥!”
“我也觉得不妥。唉!打仗容易做人难。”
这一夜鲍超辗转思量,怕见了刘省三难以为情,竟夕不能安眠。无独有偶,刘铭传亦复如是!胜败兵家常事,而这个败仗打得不但不能为将,并且不能做人。一千遍捣床,一千遍捶枕,只是想不出明天见了鲍超,该持怎样一种态度,该说怎样一句话,才能使自己下得了台?
除了鲍超还有李鸿章——刚刚接钦差大臣的关防,就给他来这一下,如何交代?然而那究竟是以后的事,眼前就是一个难关,鲍超不必说别的,只拉长了四川腔问一句:“省三,你怎么搞的?”那就连有地洞可钻都来不及了。
想来想去,唯有希望鲍超自己不来,才得免了这场羞辱。再不然就只好托病不见。这样在无办法中想出一个办法,心里略微定了些。但到了第二天中午,听说鲍超亲自押着铭军失去的辎重和两千多被救的弟兄到营,他才发觉自己的想法行不通,这样的“恩德”,那怕病得快死了,都不能不见一见他,道一声谢。
这一见彼此都是面无人色,忸怩万状。相互招呼得一声,双方都象喉头堵着一样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刘铭传才开了口:“恭喜霆公!”
鲍超想了一晚上,一路来在马上也不断在想,把刘铭传可能会说的话,以及自己如何回答才合适,都想到了,就没有想到这一句。打了这么一个大胜仗,不能不说是一喜,照平常的情形,遇到别人道喜,只有两种回答,不是“彼此,彼此”就是“多谢,多谢”,而这两种回答都不适宜,一时却又想不出第三种答语,那就只好报以微笑了。
他不答腔,话便接不下去,当然也不能瞪着眼对看,刘铭传避开了他的视线,偏偏一眼就看到鲍超送回来的,那个失而复得的珠围珊瑚的帽结子,顿时心如刀割,脸色大变。
看这样子,鲍超觉得不必再逗留了,站起身说:“走罗,走罗!”一面拱拱手,一面已向外移动脚步。
刘铭传茫然送客,直到营门口才突然清醒,“霆公!”他说,“改日我到你营里道谢!”
“不必客气!”鲍超答道,“弟兄已经拔营,我现在也就往这面走罗!”说着,用手指一指北面。
往北面自是乘胜追击。刘铭传心想,剿捻四镇,自己独以淮军首席,屯四镇之首的周家口,一年半以来,转战千里,大小数十战,所向有功,为了想聚歼捻匪,克竟全功,创议扼守沙河,谁知为山九仞,这一篑之功竟让给了鲍超!转念到此,又妒又恨,心里那股酸味,怎么样也消减不掉。
就由于这股冤气的激荡,刘铭传把心一横,找了他的幕友来会谈。他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但即使是在亲信的幕僚面前,这个主意也有些不容易出口。沉吟了好一会,决定先套一套大家的口气。
“事情要有个归结。”他用低沉的声音,徐徐说道:“我有个看法,要跟大家商量,我不晓得我这个看法,大家想到过没有?淮军现在责任特重,爵帅又新近接了钦差大臣的关防,我们不能不替他着想,顾全大局。各位看,我的话可是与不是?”
说了半天,不着边际,亦不知他的用意何在?不过这时自然只有顺着他的口风,有的应声:“是!”有的点点头,静听他再说下去。
“鲍春霆占便宜的,就因为他是‘客军’,没有什么责任,胜也好,败也好,反正就要到陕西去了,无所谓!各位看,是不是这话?”
这叫什么话?带兵剿匪,朝廷瞩望,百姓仰赖,都殷切地在盼望捷报,如何说“胜也好,败也好,无所谓”?因此,有些不以为然的,便保持沉默。
“我在想,”刘铭传硬着头皮说下去,“爵帅的威望要维持,本军的士气尤其要紧。不能让一时之挫,损害全局。请各位想一想,可有什么善策?”
大家都不作声。开口以前,先要把他的意思弄明白。要说“善策”,只有不服输,整顿人马,跟霆军一样追了下去,打个大胜仗,庶几功过相抵,可免咎戾。但这是将略,何劳问计于动笔墨的幕友?
这样一想,旋即恍然,所谓“善策”就是要在笔墨上动手脚,出花样。多少年来军营的风气,打胜仗则铺陈战功,打败仗则诿过他人,此刻不妨如法泡制。
于是管章奏的幕友,点点头说:“这一仗是先挫后胜。”
“不错,不错!”大家纷纷附议,“先挫后胜”四个字确是个好说法。
“不过,”那幕友又说,“也不宜率尔入奏,应该先具牍呈报,请爵帅作主。”
“对!高明得很。”刘铭传说:“那就拜烦大笔。我想,今天一定得报出去,决不可落在人家后面。”
这“人家”是指鲍超,他除了专折奏捷以外,当然也要咨报李鸿章,如果落在他后面,李鸿章先入为主,信了鲍超的话,自己一番心机或会落空,所以要抢在前面。
于是那名幕友,立即动笔,以“先挫后胜”这句话作为主旨,把战役经过大改而特改,说是“相约黎明击贼”而非原定的“辰刻”,是“黎明”则铭军便是按时出发而霆军“未能应时会师”。责任属谁,不言可知。
接着便说铭军孤军独进,“先获小胜,忽后路惊传有贼,队伍稍动”,下面那一句是那幕友的得意之笔:“不知实霆军也!”霆军不但后来,而且惊动了铭军,妙在不直接说破,仿佛是一句不忍直指霆军过失的恕词,便显得格外有力量。
至于留五营守护辎重,也改了说法,是因为“后路惊传有贼”,不能不抽五营过河,“还保辎重”,由于这样一调动,阵线有了缺口,“贼瞷暇来扑,以致大败”,但仍旧全力撑持,“会合霆军迎击,遂获全胜”。这个弥天大谎,编得有头有尾,入情入理。报到徐州钦差大臣行辕,李鸿章的幕友据以转奏时,又加重了扬刘抑鲍的语气,彼此的功过便越发明显了。
这是一面之词,还有鲍超的一面之词。他倒是存心厚道,只叙自己的战功,并说援救了铭军,对于刘铭传卸甲丢盔,坐待被擒的狼狈惨状,略而不提。同时叙事亦不够明晰,所以湖北巡抚曾国荃,荆州将军巴扬阿都只知道尹隆河、杨家洚大捷,究竟是霆军的功劳还是铭军的功劳?不甚了了。但李鸿章一看,与刘铭传所说颇有不符,不免怀疑,仔细一打听,才知道铭军所报不尽不实——他的想法跟刘铭传一样,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兼以新拜湖广总督之命,正当有所答报,说不得只好顾全自己的顶戴,委屈鲍超了。
鲍超的奏折先到,发了一道嘉勉的上谕。等李鸿章的奏折到京,慈禧太后看出其中有接不上头的地方,便把折子发了下来,当面关照恭王,要查一查明白,究竟是霆军救了铭军,还是霆军未能应约会师,以致铭军先有挫败。
远在数千里外的战役,而且疆场之间,不是身历其境的人,不能道其真相。恭王与宝鋆都认为无法查,也不必查,因为虽有先挫,毕竟大胜,李鸿章既未指名参劾鲍超失期,朝廷乐得不问,问了反而多事。
但新任军机大臣汪元方的看法不同,“鲍春霆一向骄横,最近左季高有个折子,还提到这话。”他说,“刘省三淮军新进,虽然官位相等,鲍春霆未见得把他放在眼里,失期之事,我看不假。”
恭王比较沉着,笑笑不作声,宝鋆却是一向说话随便,顺口答道:“管他真假呢?争功诿过,原是兵营积习,谁也搞不清他们是怎么回事?以后看李少荃有何表示,再来斟酌,也还不迟。”
“不然!佩翁,”汪元方平日唯唯否否,不大有主张,独独对这件案子,侃侃而谈,“李少荃与鲍春霆有旧,而且新接钦差大臣关防,宗旨在调协湘、淮两军,不便指名题参,朝廷既赋以重任,该当体谅他的苦衷,为他出面,整饬军纪。”
“整饬军纪?”宝鋆微吃一惊,“啸翁,此事莫非还要大张旗鼓?”
“纪纲要紧!”汪元方越发摆出煞有介事的神态,“骄兵悍将,非痛加裁抑不可。”
恭王看他这样子,似乎有些闹意气,也不知是跟鲍超还是跟宝鋆?反正此时不宜再谈这一案,便敷衍他说:“这自然是正论。我们再等一两天看,这一两天总还有军报来,看情形再商量吧!”
这就一两天,鲍超、李鸿章、曾国荃、巴扬阿都有奏折到京,鲍超连战皆捷,战果辉煌,李鸿章则是据情转奏,说刘铭传以尹隆河一役,先遭挫败,自请参处。
鲍超拔营穷追捻军,在安陆以北的直河、丰乐河、襄河等处,连番克敌,杀敌一万余,生擒四千,解散胁从一万人,另外有两万难民脱出捻军的掌握,又在大洪山区捉住任柱和赖汶光的眷属。目前已追至河南枣阳、唐县地界。
“鲍春霆名不虚传!”恭王十分欣慰,“应该有所奖励。”
“不然!”汪元方打断他的话说,“王爷不可为此人所蒙蔽。”
“怎么?”恭王愕然,“何以见得是蒙蔽?”
“王爷请看湖北来的奏折。”
湖北来的奏折是曾国荃所上,补叙尹隆河一役的经过。这个奏折不知出于他手下那个幕友的手笔,糟不可言,原意是在为铭军的败绩有所卫护,说霆军与铭军约期会师,分路进剿,霆军所剿的是赖汶光,铭军所剿的是任柱,赖弱而任强,所以霆军胜而铭军败,但鲍超的原奏是,击破了东捻的主力任柱,始获大胜,彼此的说法,有明显的抵触。
“鲍春霆功不抵过。”汪元方说,“他虚张战功,言不符实,误期于先,又惊动铭军,以致大败,如果科以失机与掩饰的罪名,应该斩决!”
“啸翁!”宝鋆大声说道,“此论未免过苛。”
“我是就事论事,无所偏袒。”
“我亦不是偏袒鲍春霆,无非从激励士气着想。”
两个人又有起争执的模样,恭王便作调停:“且等上头有了话再说。”
“上头”还是那句话,鲍超的功过要细查,两宫太后看着来自各方,同奏一事而说法纷歧的奏折,颇为困惑,慈禧太后说道:“有功的该奖,有过的要处罚,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把人都闹糊涂了!”
“这都是因为鲍超所报不实之故。”汪元方越次陈奏,“请旨该交部议处。”
“这不大好吧!”慈安太后说,“不管怎么样,鲍超总是打了胜仗。”
“他说胜仗,不尽可靠。为了申明纪律,臣以为非严办不可。”
这时恭王不得不说话了,“汪元方所说的虽是正论,不过湖北军务正在吃紧之际,朝廷似乎不得不放宽一步。”他说,“事在疑似之间,不宜作断然处置。”
“事无可疑的……。”
“这样吧!”慈禧太后不让汪元方再说下去了,“拟个上谕,申饬几句好了。”
“是!”恭王又问,“李鸿章代奏,刘铭传自请参处一节,请旨办理。”
“那当然也不必问了。”
于是拟旨进呈,说是“刘铭传于尹隆河之败,进退失机,其自请参处,本属咎有应得,惟误由鲍超未照约会分路进剿,致令刘铭传骇退挫败,鲍超更不得辞咎。姑念刘铭传果敢有素,鲍超屡获大胜,过不掩功,均加恩免其议处。”
谴责的旨意,已经由兵部专差,飞递在途,鲍超却还兴高采烈,有着好些为人为己的打算。他平生打过许多胜仗,但自觉这一仗最得意,最重要,也最痛快,自下洋港与刘铭传一晤以后,亲追穷寇,接连五昼夜,纵贯湖北南北,追到鄂北枣阳、唐县一带,东捻经桐柏山区窜至河南泌阳,鲍超方始松了口气。
其实他还可以追,只是有一番报答知遇的私意。平生意气感激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尽瘁而死的胡林翼,一个忧谗畏讥的曾国藩,而后半段的事业,尤以得曾国藩的庇荫为多,因此他对“九帅”亦别有一番爱戴之意。曾国荃自复起为湖北巡抚,不甚得意,屡奉朝旨,说他剿捻不力,与左宗棠、李鸿章的飞黄腾达,相形之下,益发令人不平,鲍超为人打算,想留在湖北,帮“九帅”的忙,所以不肯追东捻到河南。
为自己打算,他实在不愿入陕,听左宗棠的节制,“我是豹子,他是骡子,打伙不到一起!”他这样说。夔州话念鲍为豹,所以他自称豹子,而“湖南骡子”自是指左宗棠。
左宗棠这时正在湖北招兵买马。他是功名之士,任劳可以,任怨不干,而任劳亦必先较量利害得失,陕西是个烂摊子,他不肯贸贸然去收拾,要练马队,要造炮车,要肃清中原,确保饷源不断。好在他有个杭州的大商人胡光墉能替他在上海向洋人借债,不要户部替他筹款,就乐得随他去搞了。
在湖北,左宗棠跟鲍超见过面,朝廷一直有旨意,催调鲍超一军入陕,所以左宗棠虽未入关,已以鲍超的上司自居,当面指责他的部下骄横不法,习气太重。在客地尚且如此,一到陕西,正式隶于部下,以“左骡子”的脾气,决没有痛快日子过,所以他千方百计拖延着不肯入陕。
为人为己,有这个大胜仗,便有了留在湖北的理由,而此一仗亦足以为曾氏兄弟扬眉吐气,因而他老早就对部下表示过:陕西可以不去了,同时必膺懋赏。他没有期望自己再晋爵,但打算着他的部下都可以换一换顶戴,升一升官。
这天屯兵在唐县,正在筹划回樊城休养补充,亲兵来报:“徐州有差官到,说是来传旨。”
“等到了!”他很高兴地说:“先摆香案,找大家一起来听恩旨!”
于是先把差官接进来招待,同时分遣快马,把他部下的骁将,宋国永、娄云庆、孙开华、杨德琛、苏文彪、段福、谭胜达、唐仁廉、王衍庆都找了来,恭具衣冠,红顶子、蓝顶子跪了一地,静候宣旨。
一听就不对!开头一大段,全系指授方略,饬令鲍超一军,兼程东下,会同曾国荃所部,剿办窜至麻城的一股捻军。接着提到刘铭传尹隆河之败,差官读到“误由鲍超未照约会分路进剿,致令刘铭传骇退挫败,鲍超更不得辞咎”这几句,他浑身发抖,冷汗淋漓,几乎昏厥。
“这搞的啥子名堂?”他惶蘧四顾,大声问道:“你们大伙听见了没有?”
他的部下都不开腔,一个个脸色铁青,眼中仿佛冒得出火来。那差官看情形不妙,草草念完,把上谕往封套里一塞,摆在香案上,然后走到侧面,甩一甩马蹄袖,要以他的记名参将的身分,替鲍超请安行礼。
鲍超却顾不得主客之礼,把拜垫一脚踢开,招着手大声说道:“你们都来,都来!出鬼罗。”
不但召集将领,还找来幕友,把上谕又细读一遍,鲍超紧闭着嘴,侧耳静听,双眼不住闪眨,听到一半,猛然把桌子一拍,霍地站了起来,定睛不语。
“九帅回武昌了没有?”他问。
“还没有。”娄云庆答说:“还在黄州。”
“马上到黄州去看九帅。”鲍超对娄云庆说,“刘省三搞啥子鬼?淮军整我就是整湘军,你跟我一起去看九帅!”
“霆公,”娄云庆比较持重,这样劝他:“现在底细还没有摸清楚,去了也没有用。铭军那里我有条路子,先把刘省三的原奏,抄个底子来看看再说。”
鲍超想了半天点点头:“要得!”又指着幕友说:“马上替我修起两封书信来!一封给九帅,一封给大帅。给九帅的信,问他把霆军的战功朗个报的?给大帅的信……?”
给曾国藩的信,应该如何措词,颇费踌躇,倘发怨言,于心不忍,不发怨言,又无用处。就这沉吟不语之时,宋国永冷冷地开了口。
“免了!”他也打着四川腔说,“大帅又不会跟人家拿言语,何必教他老人家心烦?”
“对头!大帅的信不要写了。”
于是幕友为他写好致曾国荃的信,询问上谕中所谓“未照约会,分路进剿”这句话的由来,指派专差,星夜驰往黄州,信封上写明“鹄候回玉”,而且关照专差,不得复信,不必回来。
这样一来一去,起码得有四、五天工夫,鲍超满怀抑郁,加上部下各营,议论纷纷,群情愤慨,怕有哗变之虞,因而忧心忡忡,夜不安枕,惹得咸丰十年初,在安庆以西小池驿大破陈玉成所受的旧伤复发,右臂、左膝,形同偏废,但仍力疾起床,等候消息。
两处的消息,几乎同时而至,刘铭传呈报李鸿章的原信,底子已经抄来,鲍超听幕友念完,手足冰冷,浑身发抖,再听念到曾国荃的信,劝他顾全大局,不与淮军计较。这才知道自己所受的委屈到了家,仿佛孤儿受人棱辱,呼吁无门似的,一时悲从中起,放声大恸!
“刘省三龟儿子!”他一面哭骂,一面拿左手把桌面都快捶破了,“你整老子不要紧,有功不赏,你教我朗个对得起弟兄?”
这一哭惊动了全营官兵,有的来劝,有的躲到一旁去生闷气,还有些鲍超从三峡带出来的子弟兵,认为刘铭传忘恩负义,狗彘不食,决心跟铭军开火,缴他们的洋枪。
消息传到鲍超耳中,悲愤以外,又添一层忧虑,他把宋国永和其他数名四川籍的将领找了来,劝导不可如此,但自觉愧对部下,因而措词极难,讷讷然无法出口。幸好持重稳健的娄云庆,以曾国藩作为借口,说是果然闹出事来,朝廷一定责成曾国藩查办,岂不害他为难?而且本来有理,一闹变成无理,尤为不智。就这样说得舌敝唇焦,才算勉强把他们压制下来。
由于连番刺激,五内震动,鲍超复发的伤势,突然加重,便奏请解职调理。这时正由徐州回驻江宁的曾国藩,在旅途中得知鲍超愤郁成疾,引发旧伤,大为焦急,派人带着吉林人参,兼程赶了去慰问,同时分别写信给李鸿章和曾国荃,虽无责备的话,但语气中亦颇表不满,希望赶紧有所补救,慰抚霆军。
于是曾国荃派了人把鲍超接到武昌,到汉口请了名医来替他诊治。在周家口的李鸿章,自觉此事做得有欠光明,无奈已经入奏的事,不好更改,唯有设法从别的地方,替鲍超多说好话,请朝廷优予奖护。同时也怕御史参他欺罔冒功,得要赶快派遣亲信,到京里去多方活动。
二十
鲍超开缺调理的奏折到京,汪元方认为他别具用心,批复的上谕,还有“鲍超一军,追剿正当吃紧之时,遽请开缺调理,未免近于要挟;该提督素知大体,所向奋勉,何以亦沾军营习气”的话。也就是这通廷寄发出的第三天,宝鋆接到南方的来信,彻底了解了尹隆河之役的内幕。
事无巨细,宝鋆无不告诉恭王,这样一件“异闻”,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处理不善,可能激起霆军的哗变,也关联着恭王所庇护的李鸿章的前程。所以虽然接信已经在晚饭以后,他仍旧坐车赶到恭王府去。
看完信,恭王半晌作声不得,心里懊恼万状,好半天才说了句:“这要怪谁啊?”
李鸿章偏袒部属不足为奇,责任是在枢廷失察,如果不是那样偏听一面之词,或者派员密查真相,或者不了了之,都不致于会引起这样的麻烦。
“咳!”他又叹口气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好悔!”
宝鋆知道,是失悔于不该听信李鸿藻的话,举荐汪元方入军机。不过用汪元方也有好处,他除了无缘无故找上鲍超的麻烦以外,其他都能将顺意旨,不露棱角,有这样一个人“备位”充数,并不是一件坏事,所以这样答道:“汪啸庵也不过一时之误。好在事情已经明白,曾氏兄弟和李少荃总有弥补的办法,大家心照就是了。”
恭王想了想,把信还了给宝鋆:“你给汪啸庵去说一说,请他以后多节劳吧!我也没有工夫来管这件事。一个‘同文馆’已经够我头疼的了。”
‘呃!“宝鋆突然想起一件事,但转念又觉得不宜说给恭王听,所以欲言又止。
“怎么回事?”恭王的神色很认真,“外面有什么话,你别瞒我!”
“也没有别的,无非文人轻薄而已。”宝鋆答道,“有人做了两副对联,一副是:”孔门弟子,鬼谷先生。‘“
“还有一副呢?”
“也是四言句,”宝鋆念道:“‘未同而言,斯文将丧!’”
“挺好!”恭王冷笑道,“还是嵌字的!”
嵌的就是“同文”两字。同文馆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拟定章程,奏准设置,这是恭王自觉办洋务以来的一大进境。从同治五年开始,最初是派遣官生赴欧洲各国游历,接着在福建马尾设厂造火轮船,并且特别打破省籍回避之例,简派沈葆桢为船政大臣,得以专折奏事,此外曾国藩、李鸿章先后在上海等处设立机器局、制造局,讲求坚甲利兵,“师夷人之长技以制夷”,这样就必须自己培养人材。因此在恭主看,设立同文馆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想会遭致守旧卫道之士,群起而攻!
也许是章程订得不妥。原奏是“咨取翰林院并各衙门正途人员,从西人学习天文算法”,在正途人员看,这是极大的侮辱。两榜进士出身是正途,而翰林则金马玉堂,更是清贵无比,三年教习期满,开坊留馆,十年工夫就可以当到内阁学士,内转侍郎,外放巡抚是指顾间事。不然转为言官,翰林出身的“都老爷”,王公勋戚也得卖账。至不济大考三等,放出去当州县,也是威风十足的“老虎班”。现在说是要拜“鬼子”为师,把“正途人员”真糟蹋到家了。因此老早就有一副对子,把军机大臣连恭王一起骂在内,叫做:“鬼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同时又有个御史张盛藻奏谏,说是“天文算法宜令钦天监天文生习之,制造工作宜责成工部督匠役习之,文儒近臣,不当崇尚技能,师法夷裔”,在京朝士大夫间,传诵甚广,认为是不可易的“玉论”。
这些笑骂反对,原也在恭王意料之中,使他动肝火的是,倭仁领头反对,“你看看,”他对宝鋆说,“不都是讲理学的吗?
为什么曾涤生就那么通达,倭艮峰就那么滞而不化?“
“也不能怪倭艮峰。”
“怎么不怪他?”恭王抢着说道,“有些都老爷哗众取宠,不足为奇,他是大学士,不就是宰相吗?一言一行关乎大计,怎么能这么糊涂——真是老糊涂!”
“也别说他,七爷年纪不是轻吗?一样也有那么点儿不明事理。”
“哼!”恭王冷笑一声,不说下去了。
“说正经的。”宝鋆又说,“倭艮峰那个折子,已经搁了两天了,听说还有一个折子要上,该怎么办?得有个定见。我看先要驳他一驳!”
“当然要痛驳!”恭王想了一会,嘴角浮起狡猾而得意的笑容,“他不是说:”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吗?那就让他保举好了!“
“妙!”宝鋆抚掌笑道,“请君入瓮,看他如何?”
“还应该这么说,他如以此举为有窒碍,当然另有制敌的好办法,请他拿出来,我们追随就是了。”
“这个说法也甚妙。不过,我看此事要跟博川仔细商量一下。”
文祥此时已从关外回京,他不但剿平了马贼,而且把所带去的,那些久已成为笑柄的神机营的士兵,磨练得换了副样子,原来白而瘦,现在黑而壮,吃得苦,耐得劳,为人视作奇迹,因而圣眷益隆,声望益高。设立同文馆一事,实际上即由他一手策划,命太仆寺正师徐继畬开缺,“管理同文馆事务”,亦出于他跟沈桂芬商量以后的保荐,所以,宝鋆才这样说。
“当然。”恭王答道,“你那里派人通知他,明儿早些个到里头,大家先谈一谈。”
第二天刚亮,恭王就已进宫,而文、宝、汪三人比他到得更早,看样子已经谈了一会。汪元方面有惭惶之色,想来刘铭传讳败冒功,鲍超愤郁致疾的内幕,他已尽悉。恭王秉性厚道,不忍再作责备,便只谈同文馆的事。
这一谈又谈出许多新闻,正阳门城墙上,居然有人贴了“无头榜”,什么“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之类谩骂的文字,而各衙门正途出身,五品以下的官员,都不愿赴考,翰林院编修、检讨各官,更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恭王一听,益发动了肝火,只不便破口大骂,一个人坐着生闷气,脸色非常难看。
“这里面情形复杂得很。”文祥皱着眉说,“也不尽是功名利害之念,还有门户之见、意气之争,加上艮翁门下有位守旧守得莫名其妙的人在,事情自然更难办了。”
大家都意会得到,那“莫名其妙的人”是指以《太上感应篇》为大学问的徐桐,“此人何足挂齿!”恭王满脸不屑的神情,“翁叔平怎么样?”
“他?”宝鋆轻蔑地说,“只看李兰荪不肯夺情那件事就知道了,凡是可以标榜为正人君子的事,他是没有不赞成的。再说,他那清华世家,叔侄状元,肯‘拜异类为师’吗?”
“这就不去谈他了。”恭王转脸又问文祥,“怎么说还有‘门户之见’,什么‘门户’?”
“‘朱陆异同’不是‘门户’吗?”
“啊!”大家同声而呼,说穿了一点不错。理学向来以程、朱为正统,视陆九渊、王阳明为异端,学程、朱的只要能排斥陆、王,就算卫道之士。倭仁是程、朱一派的首领,而徐继畬是讲陆、王之学的,博览通达,不肯墨守成规,无怪乎那班“卫道之士”跟他水火不相容。
“事情总要设法办通。徐牧田是肯受委屈的,不妨另外找人管理同文馆,作为让步,如何?”文祥说。“牧田”是徐继畬的号。
恭王勃然作色:“这叫什么话?打我这里就不能答应。程、朱也好,陆、王也好,贵乎实践,请他们来试试看!”
宝鋆和汪元方也认为既要考选编检入馆,非徐继畬这样一个前辈翰林,笼罩不住,而且除他也别无一个前辈翰林肯干这差使。所以文祥的让步之议,不能成立。
文祥的建议虽归于空谈,而文祥的态度却为恭王所接受了。众议纷纭,且不论是非,要消除阻力,亦不是一味硬干所能济事的。而且倭仁是慈安太后秉承先帝遗旨,特简入阁的大臣,不到万不得已,亦不宜予以难堪,因此忍一口气,听凭文祥采取比较和缓的办法。
商定的办法是希望倭仁能够不再固执成见,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关于设立同文馆的原奏,以及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还有其他各省督抚赞成此举的奏折及致军机大臣的函件,交给倭仁去看,让他知道疆臣的意见与眜于外势的京官,大不相同。至于倭仁的原奏,不妨发交总理衙门议复,如果倭仁不再作梗,也就算了,否则就照恭王的意思,出个难题目给他去做。
这番策划,可进可退,而目的在使事无扦格,大家都觉得很妥当。当天便由恭王照此入奏,慈禧太后立即点头认可,她对这方面完全信任恭王,因为她虽讨厌洋人,但总理衙门原奏中“夫天下之耻,莫耻于不若人”,以及“今不以不如人为耻,而独以学其人为耻,将安于不如而终不学,遂可雪其耻乎”,这几句话,却很合她那争强好胜的性格。而且洋人枪炮,足以左右战局的情形,她也非常了解,所以赞成“师夷人之长技以制夷”的宗旨。
从养心殿退了下来,文祥、汪元方两人,衔命到懋勤殿去访倭仁,传达旨意,把一大堆文件交了过去。倭仁拙于言词,开口“人心”,闭口“义理”,谈了半天,不得要领。如果换了急性子的宝鋆,早就不耐烦了,但文祥通达平和,汪元方刚刚为尹隆河之役,受了“烦恼皆因强出头”的教训,特具戒心,所以都还敷衍了半天才走。
转眼半个月过去,倭仁依旧受那班卫道之士的拥戴,“力持正论”,而“加按察使衔”的“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为了襄助筹办同文馆的事,却起劲得很,天天穿了三品官服到总理衙门去“回禀公事”,请教习、选教材、定功课等等,一样样次第办妥,不久就可开馆,但各省保送的学生未到,京里投考的人寥寥,恭王大为着急,文祥亦不得不同意采取他原来的办法了。
于是奏准两宫太后,颁了一道明发上谕:“谕内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遵议大学士倭仁奏:”同文馆招考天文算学,请罢前议‘一折,同文馆招考天文算学,既经左宗棠等历次陈奏,该管王大臣悉心计议,意见相同,不可再涉游移,即着就现在投考人员,认真考试,送馆攻习。至倭仁原奏内称:“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该大学士自必确有所知,着即酌保数员,另行择地设馆,由倭仁督饬讲求,与同文馆招考各员,互相砥砺,共收实效。该管王大臣等,并该大学士均当实心经理,志在必成,不可视为具文。”
等上谕发抄,卫道之士大哗,有人说恭王跟倭仁开玩笑,视国事为儿戏,有失体统。倭仁本人当然也是啼笑皆非。
但也有少数人,看不出这道上谕的皮里阳秋,那是比较天真老实而又不大熟悉朝局的一批谨饬之士,他们把煌煌天语看得特别尊严,从不知夹缝里还有文章。
再有极少数的人,别具用心,虽知是恭王在开玩笑,但既是上谕,谁也不敢公然说它是开玩笑,那就可以不当它玩笑看,真的“酌保数员”,真的“择地设馆”,要人要钱,弄假成真,不是“死棋腹中出仙着”吗?
徐桐就有这样的想法,所以等倭仁来跟他商量时,他把从阮元的“畴人传”里现抄来的名字,说了一大串,接着便转入正题:“老师的话一丝不假,‘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真正是‘必有精其术者’,宣城梅家父子、祖孙、叔侄,一门精于历算且不说,我请教老师,有位明静庵先生,老师知道不知道其人?”
“是我们蒙古正白旗的。久任钦天监监正,曾亲承仁皇帝的教导——这是古人了,你提到他也无用。”
“提到其人,见得老师的‘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八个字,无一字无来历。康熙年间的事过去了,只说近年:从前胡文忠幕府里就有两个人,一个叫时曰淳,江苏嘉定人;一个叫丁取忠,湖南长沙人,都是此道好手,大可访一访。”
这就让倭仁大感困扰了!想不到徐桐竟真个把“博采旁求”四个字看实了,转念一想,又觉内愧,言必由衷,无怪乎徐桐信以为真!自己原就不该说没有把握的话,所以此刻无法去反驳徐桐。
而徐桐却是越说越起劲,“还有一个人,老师去问李兰荪就知道了。”他说,“此人是兰荪的同年,也是翰林,江西南丰的吴嘉善,撰有一部‘算书’。现在不知在何处,但可决其未死。老师如果没有工夫去拜兰荪打听下落,我替老师去打听。”
倭仁一听他的口气,麻烦怕会越来越大,还是另请高明的妙,于是想到翁同和。徐桐对翁同和颇怀妒意,这是连倭仁这样方楞折角的人都知道的,所以当时无所表示,避开徐桐,把翁同和邀到他家里去商量。
“你听荫翁的话如何?”
翁同和对徐桐一直腹诽,却从不肯在倭仁面前说他一句,此时亦依然不愿得罪“前辈”,只问:“要看中堂的意思,是不是愿以相国之尊,去提倡天算之学?”
“我怎么能?其势不可!再说,恭王有意相厄,难道你也看不出来?”
“我也知道中堂必不屑为此,必已看出恭王有意如此。”翁同和答道:“此事照正办,中堂决不可有所保举,只说‘意中并无其人,不敢妄保’就是了。”
“不错!”倭仁深深点头:“就照此奏复,托你替我拟个稿子。”
“这容易。”翁同和说,“不过最好请兰荪前辈看一看奏稿。”
一客不烦二主,倭仁索性就请翁同和代为去请教李鸿藻。纸面文章,并无麻烦,李鸿藻叫人取支笔,就在陪客的座位上,更改数字,让语气显得格外简洁和婉,然后再由翁同和派人把折稿送回倭仁,当夜誊清,第二天一早进宫递了上去。
这天徐桐请假,只有倭仁和翁同和授读。倭仁教完《尚书》,匆匆先退,去打听消息,留下翁同和一个人对付小皇帝。万寿节近,宫里有许多玩乐的花样,小皇帝照例精神不佳,熟书背不出,生书读来极涩。翁同和便设法多方鼓舞,改为对对子,“敬天”对“法祖”,“八荒”对“万国”,都是些简单的成语,但小皇帝心不专注,不是字面不协,便是平仄不调。再改了写字,却又是一会儿嫌笔不好,一会儿骂小太监偷懒,磨的墨不够浓。这样好不容易糊弄到午后一点钟,草草完功,君臣二人都有如释重负之感。
这时小皇帝的精神倒又来了,响响亮亮地叫一声:“翁师傅!”
“臣在。”翁同和站起身来回答。
“明天你来不来听戏啊?”
听到皇帝那拖长了的、调皮的尾音,翁同和知道是“徒弟考师父”。皇帝十二岁了,不但颇懂人事,而且有自己的想法,常出些为人所防不到的花样。这一问就有作用在内,如果欣然表示愿来,说不定接着就有一句堵得人无地自容的话,说是不来,则更可能板起脸来责备一两句。
其实,皇帝万寿赐“入座听戏”,岂有不来之理?不过君道与师道同其尊严,无非要找个两全的说法。翁同和想了一下答道:“明天原是听戏的日子,臣蒙恩赏,岂可不来听戏?”
小皇帝笑一笑,仿佛有些诡计被人识穿的那种不好意思。接着,便由张文亮等人,簇拥着回宫,翁同和也就套车回家。
车出东华门不远,便为倭仁派人拦住,就近一起到了东江米巷的徐桐家,倭仁先到,下车等待,见了翁同和便抢着说道:“且借荫轩这里坐一坐,有事奉商。”
有事商量,何以迫不及地在半路上便要借个地方来谈?所以翁同和答道:“请见示。何以如此之急?”
“自然是很急的事。莫非你还不知道?”
“实在还不知为了什么,想来是‘未同而言’?”
“唉!‘斯文将丧’!”倭仁叹口气道,“已有旨意,命我在‘总理衙门行走’。叔平,你说,可是岂有此理?”
真是岂有此理!翁同和诧异不止。但在人家大门口,又岂是谈朝政之地?恰好徐桐迎了出来,一起到了他书房里,翁同和特意保持沉默,要听徐桐作何说法?
“这明明是拖人落水!”徐桐很愤慨地说,“老师当然非辞不可!”
“当然。”
“折子上怎么说呢?”
“正要向你和叔平请教。”
“你看呢?”徐桐转脸看着翁同和问。
翁同和谦谢,徐桐便又絮絮不休。倭仁的本意是借徐桐的地方,与翁同和商量好了,随即便可以写折子,就近呈递,却没有想到在人家家里,不能禁止主人不说话,此时听徐桐大放厥词,只好默不作声地听着。翁同和当然更不便阻拦,但看见倭仁的神气,心里大有感触,讲道学的人,不经世务,一遇到麻烦,往往手足无措,同时也觉得京朝大老不易为,必须有一班羽翼,象倭仁这样,看起来是理学领袖,其实只是为人利用,不能得人助力,孤立无援,可怜之至。
这样一想,动了恻隐之心,便打断徐桐的话说:“荫翁该为中堂筹一善策,如何应付,始为得体?”
刚说到这里,倭仁的跟班,从内阁抄了邸抄送来,除了命大学士倭仁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以外,批复倭仁的原折,则俨然如真有其事,说“倭仁现在既无堪保之人,仍着随时留心,一俟咨访有人,即行保奏,设馆教习,以收实效。”可见恭王要把这个玩笑开到底,如再有任何推托,措词千万不能节外生枝,否则麻烦越来越大。
到这时候,徐桐也才看出,“弄假成真”的如意算盘打不得!便改了放言高论的态度,“只好找个理由,请朝廷收回成命。”他说,“以宰相帝师之尊,在总理衙门行走,似非体制所宜!”
照他的说法,是蔑视总理衙门。翁同和以为不可,却不便去驳他,幸好倭仁在这方面的修养,倒是够的,从不肯以宰相帝师自炫,所以这样答道:“不必在这上面争。我想措词仍应以不欺为本,洋务性非所习,人地不宜,故请收回成命。”
说到“不欺,”假道学的徐桐,不便再多说。翁同和以觉得实话直说,不失以臣事君之道,或者能邀得谅解,当时便照此意思,写好辞谢的奏折,派跟班送到内阁呈递。
第二天是皇帝万寿节的前一天,没有书房功课,两宫太后特为皇帝唱两天戏,地点在乾隆归政后,颐养天年的宁寿宫,翁同和奉旨“入座听戏”。从早晨八点钟一直到下午三点钟才散,倭仁特为又把他找到,告诉他说:“上头不准。由恭王传旨,非我到总理衙门不可。叔平,你看,我怎么办?”
“怎么办呢?仍旧只有力辞而已!”翁同和说。
“是啊!只是措词甚难。”
翁同和想了想答道:“中堂昨日所说‘不欺’二字是正办。
照此而言,或者可以感悟天心。“
这就是说,昨日所拟的那个折子,自道“性非所习”四个字,说得还不够,倭仁很难过地答道:“那只好这样说了,说我素性迂拘,恐致贻误。”
说到这样的话,恭王仍旧放不过他,立刻便有一道明发上谕:“前派大学士倭仁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旋据该大学士奏恳请收回成命,复令军机大臣传旨,毋许固辞,本日复据倭仁奏,素性迂拘,恐致贻误,仍请无庸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等语。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关系紧要,倭仁身为大臣,当此时事多艰,正宜竭尽心力,以副委任,岂可稍涉推诿?倭仁所奏,着毋庸议。”
对宰辅之任的大学士来说,这道上谕的措词,已是十分严峻!再把先前那道令倭仁酌保天算人员,择地设馆的上谕,说设同文馆一事,“不可再涉游移”的话并在一起来看,参以近来报考同文馆人数寥落这一点,明眼人都可看出,恭王的饶不过倭仁,有着“杀大臣立威”的意味在内。事情演变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辞“总理衙门行走”那么单纯,而是到了乞请放归田里的时候了!
翁同和心里就是这么在想,倭仁应该“上表乞骸骨”,侃侃而谈,以去就争政见,才是正色立朝的古大臣之风。至于倭仁自己,不知是见不到此,还是恋位不舍,依然只想辞去“新命”。这一次是求教于李鸿藻,李鸿藻又派人来请翁同和,原是商量不出结果的事,他这样做,只是希望多一个人在座,省得宾主二人默然相对,搞成僵局而已。
一个无办法当中的办法:倭仁“递牌子”请“面对”。两宫太后自然立即召见,带领的却是恭王,倭仁心知不妙,先就气馁。到养心殿跪下行礼,步履蹒跚,等太后吩咐“起来说话”时,他竟无法站得起身,两宫太后优礼老臣,特意召唤太监进殿,把他扶了起来。
“两位皇太后明见,”他道明请面对的本意,“臣素性迂拘,洋务也不熟悉。恳请收回派臣‘总理衙门行走’的成命。”
两宫太后还未开口,恭王抢着说道:“这一层,前后上谕已有明白宣示。”
“是啊!”慈禧太后接着说道:“左宗棠、曾国藩、李鸿章,都说该设同文馆,他们在外面多年,见的事多,既然都这么说,朝廷不能不听。现在章程已经定了,洋教习也都聘好了,不能说了不算,教洋人笑话咱们天朝大国,办事就跟孩子闹着玩儿似的。你说是不是呢?”
倭仁不能说“不是”,只好答应一声:“是!”但紧接下来又陈情,“不过臣精力衰迈,在总理衙门行走,实在力有未逮。”
“这倒也是实话。”慈安太后于心不忍,有心帮他的忙,但也不敢硬作主张,看一看慈禧太后,又看着恭王问道:“六爷,你看呢?”
“跟母后皇太后回话,”恭王慢条斯理地答道:“这原是借重倭仁的老成宿望,为后辈倡导,做出一个上下一心,奋发图强的样子来。倭仁是朝廷重臣,总理衙门的日常事务,自然不会麻烦倭仁,也不必常川入直,只是在洋务上要决大疑、定大策的那一会儿,得要老成谋国的倭仁说一两句话。除非倭仁觉得总理衙门压根儿就不该有,不然,说什么也不必辞这个差使!”
这一番话挤得倭仁无法申辩,慈安太后更是无从赞一词,慈禧太后便问:“倭仁,你听见恭亲王这番话了?”
“是!”倭仁异常委屈地答应。
“我看你就不必再固执了吧!这件事闹得也够了。”慈禧太后又说:“你是先帝特别赏识的人,总要体谅朝廷的苦衷才好!”
倭仁唯唯称是,跪安退出。走到养心殿院子里,让扑面的南风一吹,才一下想到,刚才等于已当着两宫太后的面,亲口答应受命,这不是见面比不见面更坏吗?不见两宫的面,还可以继续上奏请辞,现在可就再也没有什么话好讲了!
这一想悔恨不已,脚步都软了,幸得路还不远,进了月华门,慢慢走回懋勤殿。这时恰好是皇帝回宫进膳休息的那一刻,懋勤殿也正在开饭,正面一席,虚位以待,翁同和空着肚子在等他。徐桐三天两头茹素,替皇帝讲完《论语》回家吃斋去了。
倭仁实在吃不下,但为了要表示虽遭横逆,不改常度的养气工夫,照平日一样,吃完两碗饭。看他那食难下咽的样子,翁同和知道“面对”的结果不如意,便不肯开口去问。
反是倭仁自己告诉他说:“恭王只拿话挤我!”
“喔,”翁同和低声问道:“他怎么说?”
倭仁无法把恭王的话照说一遍,那受排挤的滋味,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得到,想了半天,实在无法答复他的话,唯有摇摇头不作声。
这也就“尽在不言中”了。翁同和大有所感,亦有所悲,讲理学讲到倭仁这个样子,实在泄气!程、朱也好,陆、王也好,都有一班亲炙弟子,翼卫师门,而倭仁讲理学讲成一个孤家寡人,那些平时满口夷夏之别、义利之辨的卫道之士,起先怂恿他披挂上阵,等到看见恭王凌厉无前的气势,倭仁要落下风,一个个都躲在旁边看笑话。倘或倭仁的周围,有一两个元祐、东林中人,早已上疏申救,何致于会使得倭仁落入这样一个进退两难的窘境?
看来党羽还是要紧!不过讲学只是一个门面,要固结党羽非有权不可。如果倭仁今天在军机,恐怕同文馆那一案,早就反对掉了。翁同和正这样在心里琢磨,只见苏拉来报:“皇上出宫了。”
于是倭仁、翁同和与那些“谙达”,急忙走回弘德殿。饭后的功课,首先该由倭仁讲《尚书》,未上生课,先背熟书。皇帝在背,倭仁在想心事,有感于中,不知不觉涕泪满面。
小皇帝从未见过那个大臣有此模样,甚至太监、宫女有时受责而哭,一见了他也是赶紧抹去眼泪陪笑脸,所以一时惊骇莫名,把脸都吓白了,只结结巴巴地喊:“怎么啦,怎么啦?”
这一喊,翁同和赶紧走了进来,一时也不知如何奏答,倭仁自己当然也发觉了,拿袖子拭一拭眼泪,站起身来,带着哭声说道:“臣失仪!”
“倭师傅干什么?”小皇帝走下座位,指着倭仁问翁同和。
“一时感触,不要紧,不要紧!皇上请回御座。”
“那,那……,”小皇帝斜视着倭仁说:“让倭师傅歇着去吧!”
“是!”翁同和向倭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遵旨跪安。
倭仁退了出去,而小皇帝仿佛受了极深的刺激,神色青红不定,一直不曾开笑脸。
回到宫里,两宫太后见他神色有异,自然要问,小皇帝照实回答。慈禧太后颇为诧异,也深感不快,看着慈安太后问道:“那儿委屈他啦?”
慈安太后倒是比较了解倭仁的心理,‘他心里有话,说不出来。唉!“她摇摇头,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这班迂夫子,实在难对付。”慈禧太后对倭仁还有许多批评,但以他是慈安太后当初首先提名重用的,所以此刻也就隐忍不言了。
那一位太后当然也有些看得出来,新旧之争她倒不怎么重视,只觉得大臣之间,意见不和,闹成这个样子,不是一件好事。这天召见过了,原以为倭仁已经体谅朝廷的苦衷,会得跟恭王和衷共济,现在听说他自感委屈,竟至挥泪,只怕依旧不甘心到总理衙门到差,看来以后还有麻烦。
慈安太后看得很准,倭仁确是不甘心到总理衙门到差。在卫道之士看,这个衙门的一切作为,都在“用夷变夏”,是离经叛道的,所以倭仁认为只要踏进这个衙门一步,就是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变成假道学。而不到差其势又不可,总理衙门的章京来了几次,催问“中堂那天到衙门,好早早伺候”,倭仁不见亦不答,私底下却是急得夜不安枕,胡子又白了许多。
原来还有些舍不得文渊阁大学士那个荣衔,自从用易经占了一卦,卦象显示在位不吉,便决意求去,但他也知道,此时连求去都不易,倘或奏请开去一切差使,便成了要挟,必获严谴。这样就只好以殉道之心,行苦肉之计了。
机会很好,有个地方最适宜不过,太庙时享的日子快到了。太庙时享,一年四次,孟夏享期,定在四月初一,以樱桃、茄子、雏鸡等等时新蔬果,荐于列祖列宗。期前一日,皇帝亲临上香,倭仁以大学士的身分,照例要去站班。
他是被赏了“紫禁城骑马”的,名为骑马,其实可坐轿子,而这天他真个骑了一匹马去。这匹马还是他从奉天带回来的,马如其主,规行矩步从不出乱子。倭仁却有意要出个乱子,等皇帝上了香回弘德殿,他让跟班扶着上了马,走不到几步,自己身子一晃,从马上栽下来,如果一头撞死在太庙前面,便是殉道,没有摔死,就是一条苦肉计,可以不去总理衙门到差了。
有那么多人在,自然不容他撞死,跟班的赶紧抢上前去扶住,醇王离他不远,赶了过来问道:“艮老!你怎么啦?”
“头晕得很!”他扶着脑袋说。
“嗐!不该骑马。”醇王吩咐跟在他身后的蓝翎侍卫说:“赶紧找一顶椅轿来,把倭中堂送回去。”
于是借了礼亲王世铎的一顶椅轿,把倭仁送了回家。这一下便宜了小皇帝,倭仁不能替他讲《尚书》,免了他一番受罪。
※※※
其时三月不雨,旱象已成,两宫太后和恭王的心境极坏,因为这一旱,不独本年丰收无望,明年的日子难过,而且这一旱使得运河干涸,人马可行,以致回窜在湖北麻城、黄州,河南南阳、信阳、罗山一带的东捻,突破长围,由叶县、襄城、许昌、兰封、考城,长驱入鲁,恰好到了梁山泊,等于恢复了僧格林沁力战阵亡那时的态势,由此进逼泰安等处,连济南都受威胁了。
京畿旱象已成,设坛祈雨,已历多日,而每天骄阳如火,偶尔有一阵轻雷,几点小雨,连九陌红尘都润湿不了,自然更无助于龟坼的农田。所以召见恭王,一谈天气,两宫太后都是忧形于色。
“小暑都过了,”慈安太后说,“再有雨也不行了。”
“庄稼大概总是不济事了。不过,下了雨,人心可以安定。”慈禧太后叹口气说,“天神、地祗、太岁、龙王都派人拈了香了,雨不下就是不下!怎么办呢?”
“我看要‘请牌’了吧?”慈安太后问。
“还不到‘请牌’的时候。”
“为什么呢?”
这就让恭王无法回答了。风雨无凭,祈而不至,有伤皇帝的威信,所以根据多少年来的经验,订定了一套保全天威的程序,“请牌”是最后一着。以谕旨迎请邯郸县龙神庙的铁牌来京,供奉在都城隍庙,说是一定会下雨。如果请牌不灵,等于龙神不给皇帝面子,此事非同小可,所以不到观风望色,快将下雨的时候,决不请牌,而到了可以请牌的时机,不请也会下雨。其中妙用,慈安太后不懂,恭王也不便拆穿。正在无以为答时,想起有件事可以代替。
“汪元方出了个新鲜主意,倒不妨试一试。”
“什么新鲜主意?”慈安太后很感兴味地问。
恭王实在不赞成这个主意,但此时为了搪塞,只得说了出来:“汪元方说,找一个老虎头,扔在黑龙潭,可以起雨。”
“这主意可真新鲜了!”慈禧太后因为刘铭传冒功一案,把鲍超整得旧伤复发,一病几殆,都是汪元方的过失,所以对他印象太坏,他的话不容易让她相信,因而又问:“他这个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为什么能起雨呢?”
“大概那本书上有这个说法。”恭王答道,“臣在琢磨,《易经》上有‘潜龙勿用’的话,把老虎头扔下去,惊它一下子,也许就能惊潜起蛰,云腾致雨了。”
“啊,我明白了!”慈安太后脸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那不是‘龙虎斗’吗?”
说穿了果然不错!但龙为帝王的表征,虎则“矫矫虎臣”,所以附会其说,龙虎斗可以看作武将反叛之象。恭王怕两宫太后多心,含含糊糊地答道:“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唉!”果然,慈禧太后说话了,“还是不要斗吧!总要上下一条心,才能兴旺起来!”
慈安太后却完全没有能理会她和恭王的转弯抹角的心思,对汪元方的新鲜主意,深为欣赏,很起劲地说:“龙,本来有痴龙、有懒龙,必是它睡着了,忘了该兴云布雨。现在扔一个虎头下去,就跟在马槽上拴一只猴子一样,让它一淘气,就偷不了懒啦!这个主意可以试。就一件,那儿去找个虎头啊?”
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不作声,这是以沉默表示异议,但也不妨看作是为了找不着虎头而为难。
“我听先帝说过,康熙爷和乾隆爷在木兰行围,都亲手用鸟枪打过老虎。”慈安太后看着恭王说,“让内务府马上在库里找一找!”
慈安太后难得有所嘱咐,所以,再为难的事,恭王也得答应,慈禧太后当然亦不好意思反对。于是李鸿藻所荐的军机大臣汪元方,总算又有了一番献替。
等退回军机直庐,文祥和宝鋆都还在,提到汪元方的祈雨之方,文祥颇不以为然,认为一方面讲求天算格致之学,一方面弄这些匪夷所思的玩意,将为有识者所笑。但已奉旨照办,好歹得想办法敷衍,于是决定让内务府去找一个虎头,派两名侍卫赍到黑龙潭一扔了事,不必声张,更不必发上谕。
这一下,内务府的官员可又着忙了,好在皮货库正在翻晒皮统子,趁此机会大大翻检了一遍,虎皮褥子倒多的是,就找不到一个完整的虎头。
找不到虎头便无法向慈安太后交差,内务府大臣明善和崇纶,都很着急,亲自到敬事房找了年老的太监来问。有个老太监在嘉庆末年就已进宫当差,见多识广,想了半天,记起御药房为了取虎骨作伤药,浸药酒,在道光年间开剥过一头老虎,也许会有虎头。
于是传了御药房的首领太监来,命他查档细检,费了整整一天的工夫,终于找到了一个虎头,是照西法剥制,安在一块木板上面,张牙怒目,死有余威。内务府大臣如获至宝,特为捧到军机处,请汪元方过目,然后请领侍卫内大臣“六额驸”,景寿,派定两名乾清门侍卫,把它投入西山深处黑龙潭。
谁知龙虎不斗,云霓不兴,但知道其事的人,也没有拿它当笑话讲,实在也没有讲笑话的心情。久旱不雨,且莫说秋收无望,就眼前粮价飞涨,日子便很艰难,加以保定东南一带,发现盐枭杀人放火,抢了三十多个村庄,裹胁到二千余人之多,拥有八百匹马,二百多辆大车,以致人心越发浮动。
将次入伏,天气慢慢在变了,本来每天骄阳如火,此时也常有阴天,以后或者城外有雨,或者城内有雨,虽然不大,亦足安慰。礼部、太常寺和钦天监的官员,看看大降甘霖的时机快要到了,于是奏请祭方泽。这是大祀,冬至南郊祭于天坛,夏至北郊祭于地坛,就是方泽。在此以前,为祈雨祭过社稷坛,派恭王恭代致祭,祭方泽在祀典上比祭社稷又高一级,所以特派惇王代替皇帝行礼。
期前斋戒三日,九城断屠,宫内从皇太后开始,一律茹素,身上挂一块玉牌,上刻满汉合璧的“斋戒”二字。那知祭过方泽,一连两天,溽暑难当,两宫太后,大为失望,慈禧太后一向对惇王印象不佳,这时便有了怨言:“一定是老五心不诚!”
那怎么办呢?刚刚行过北郊大典,不能接着就南郊祭天,于是慈安太后重申“请牌”之说。
钦天监的官员细细商量,认为天气闷热,不久一定有大雨,“请牌”不妨。这面铁牌悬在邯郸龙神庙的一口井里,邯郸离京师一千里,如果星夜急驰,三天可到,但“请牌”的规矩,一向按驿站走,宁慢勿快,最好未请到京,即有甘霖沛降,才算神灵助顺,面子十足。因此这面铁牌,在路上走了八天才到良乡。
也真巧,铁牌真个带了雨来,但虽大不久,片刻即止。雨是半夜里下的,两宫太后从枕上惊醒,无不欣然色喜,提早起身。天气凉爽如秋,慈禧太后吩咐把吴棠所进的苏绣旗袍取来,挑了一件月白缎绣大红牡丹的,对着穿衣镜穿好,安德海便另捧一面大镜子,在她身后左照右照,慈禧太后手中握着一块同样颜色花样的手绢,扭过来,扭过去,顾盼之间,极其得意。
看够了自己,她才想起天气,“去看看!”她说:“天儿怎么样了?”
“喳!”安德海放下镜子,到殿外去观望天色。
雨早停了,但天黑如墨,把一钩下弦月,遮得影子都看不见,而且有风,看样子还有雨。
于是安德海兴匆匆地回来复奏:“天黑得象块墨,云厚得很,风也大。还要下大雨,非下不可。”
“下吧!”慈禧太后扬着脸,轻盈地笑着,倒象年轻了十来岁,“痛痛快快下吧!”
“主子这片诚心,感召神灵,那能不下?一定下够了才算数。”
“看吧!看邯郸的那方铁牌,灵验到怎么样?”慈禧太后吩咐:“去看看那一边,起来了没有?”
“那一边”是指慈安太后。两宫太后此时同住长春宫,慈安住绥履殿在东,慈禧住平安室在西。太监、宫女私底下便用“东边”、“西边”的称呼来区别。但慈禧太后却不愿说那个“东”字,所以安德海他们,也跟着她用“那一边”来指慈安太后。
慈安太后已经出殿了,她也穿着夹旗袍,依旧是明黄|色,正站在檐前观望,一见安德海便问:“你主子起床了没有?”
安德海先给她请早安,然后答道:“早起来了。特地叫奴才来看一看。”
“你就请她来吧!”
“喳!”安德海匆匆回去禀报。
于是慈禧太后袅袅娜娜地,从平安室来到长春宫后殿,一见慈安太后便笑盈盈地说:“姐姐大喜!”
“可不是大喜事吗?”慈安太后跟她一样高兴,“现在还是给个喜信儿,铁牌还在良乡,等一请到京拈了香,那时候才真有大雨。”
“说得是。”慈禧太后这天特别将就,顺着她的口气说,“今儿就把它请到京。”
“派谁去拈香呢?”
“老五、老六都派过代为行礼的差使了,老七不在京里。
派老八去吧!“
“好,回头就说给他们。传膳吧!”
这时已近卯正——早晨六点钟,依夏天来说,早该天亮了,但只有从浓云中透下来的微弱光芒,所以殿里殿外灯火通明,两宫太后心情舒畅,加以天气凉爽,越发胃口大开。吃完饭,慈禧太后照例要绕弯儿消食,从前殿到后殿,一面走,一面思索着这天召见军机,有些什么话要交代?
走到后殿,大自鸣钟正打七点,突然间,闪电如金蛇下掣,接着霹雳一声,小钱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洒了下来。安德海为凑她的趣,便不怕喧哗失仪,领头欢呼:“下了,下了!”
他这一嚷,便是个号令,太监、宫女纷纷跟着他欢呼,两宫太后觉得热闹有趣,格外愉悦,双双坐在殿前望着溟濛的雨气,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痛快。
可惜,雨下得仍不够多。铁牌还是要赶快请进京,供奉在都城隍庙,派定钟王拈香祈雨。他也知道这是两宫廑念,万民瞩望的大事,一天工夫去上了三次香。雨虽未下,但云气蓊郁,闷热特甚,这仍旧是个好兆头。
这样过了两天,天气终于大变,一早就阴沉沉地飘着小雨,一上午未停,到了午后,狂风大起,黑云越堆越浓,夹杂着轰隆隆的闷雷,终于落下倾江倒海似的大雨。一下便下到夜,九城百姓,无不欢然凝望,望着白茫茫的雨气出神。
这一场快雨,解消了旱象,也移去了压在恭王心头的石块,加以江浙等省奏报,入夏以来,雨水停匀,丰收有望,便越发放心。两宫太后当然也是喜不自胜,一再向大臣表示,神灵庇佑,于是分遣诸王,到各处坛庙,拈香报谢。
※※※
也就是这一场快雨,似乎把大家心头的火气浇灭了,倭仁已经销假到弘德殿入直,批评同文馆的话,也不大再听见。这对恭王是一种安慰,也是鼓励,他与文祥相约,希望文祥多关注各地的军务,他要把全副精力投注在洋务上。
同文馆的事是不碍了,另一项“船政”却还有麻烦。在福州马尾山麓,沿江设厂造轮船,原是左宗棠的创议,未及开办,左宗棠调督陕甘,上奏荐贤,说非丁忧在籍的沈葆桢不能胜任,沈葆桢诚然是人才,但说非他不可,则是左宗棠的私意。左、沈二人都与曾国藩不和,而沈葆桢在江西巡抚任内,生擒洪福瑱,给了左宗棠一个足以攻击曾国藩的口实,以此渊源,最喜闹意气的左宗棠,才力保沈葆桢当“总理船政大臣”。
但是,沈葆桢虽用公款结交御史和同乡京官,他本人却象继阎敬铭为山东巡抚的丁宝桢一样,以清操为人所称,因此与新任闽浙总督吴棠,气味不投。船政大臣衙门,每月有五万两银子的经费,而且指定由关税拨付,是最靠得住的来源。一切造船器材,甚至燃煤,都自外洋采办,如果浮报价款,连查都没处去查的。吴棠看准了这是个“利薮”,却苦于沈葆桢不让他染指,而船厂的提调是福建藩司,为吴棠的属下,他拿沈葆桢没奈何,迁怒到藩司头上,必欲去之而后快。沈葆桢自然不让,他也是可以专折奏事的,于是上疏力争。这样,吴、沈冲突的形迹就非常显然了。
慈禧太后为此又生苦恼。她当然要回护吴棠,但也决不能说沈葆桢不对,刚刚接事,何来功过可言?所以朝廷只能以调人的立场,劝他们“和衷商办”。
这时吴棠已另有打算,他认为福建地方太苦,还要受沈葆桢的气,竟还不如当漕运总督。因此托安德海进言,活动调任。他念念不忘的是两广总督,而恰好两广总督瑞麟参劾左宗棠所保的广东巡抚蒋益澧,“任性妄为,劣迹彰著,署理藩司郭祥瑞,朋比迎合,相率欺蒙”,于是慈禧太后趁此机会,先把吴棠调离福建,命他“驰赴广东,秉公查办”。
督抚同城,往往不和,若有彼此参揭的情事,总是由京里特派大臣前往查办,改派另一个疆臣去处理,是罕见的事例。但吴棠的关系不同,了解内幕的人,都在替瑞麟担心,怕的是两败俱伤,便宜了查案的钦差。
但这个“内幕”,在极少数真正了解满洲八大贵族渊源的人看来,却是可笑的。瑞麟的情形跟吴棠相仿佛,如果吴棠能够不倒,瑞麟也一定不会垮。
他跟慈禧太后是同族,都姓叶赫那拉氏,笔帖式出身,在主管一切典礼的太常寺当个“读祝赞礼郎”。道光二十七年,太庙祫祭——岁暮对祖宗的大祭,瑞麟读满洲话的祝文,声音宏亮,精神十足,宣宗最注意这些小节,一高兴之下,赏了他五品顶戴和花翎。不久,又升太常寺少卿,再下一年春天升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由九品官儿跳到二品大员,前后只有十五个月的工夫,而所得力的只是一条宜于唱黑头的嗓子。
瑞麟后半世的富贵,得力于他的慷慨憨厚。当慈禧太后在清江浦,受了吴棠的无心之惠,扶柩回京,母女姊弟,寡妇孤儿,不大有人理睬。瑞麟念于同族之谊,常有周济。在慈禧太后看,这虽不比吴棠的援手于穷途末路之中,也是雪中送炭的情意。其时慈禧太后的娘家,只有两个人照应,一个是瑞麟,一个是宗室奕劻,但奕劻自己也穷,只能替她娘家帮些代笔写写信之类的忙,自然比不上瑞麟那样令人心感。
因此,文宗即位,慈禧太后——那时的懿贵妃,得宠于圆明园“天地一家春”时,瑞麟的官运,便越发扶摇直上,入军机,署直督,咸丰九年正月就是一品当朝的文渊阁大学士了。
那时正是英法联军入侵,以后由海道北犯,进据天津,京师大震。瑞麟奉旨率领京兵九千人守通州,朝廷和战之议不决,而僧格林沁已一路败退,联军前锋,抵达通州张家湾,瑞麟和胜保在八里桥拒敌,接战即溃,退守京师,在安定门外又打了一仗,依旧大败,因此瑞麟被革了职,跟着文宗逃难到了热河。
等和议一成,被革职的官员,纷纷起用,瑞麟以侍郎衔派到僧格林沁军中效力,在山东剿捻,攻巨野羊山集匪巢不利,
而且马失前蹄受了伤,逃到济宁。这一下又被革职。
第二年文宗崩逝,接着发生“辛酉政变”,瑞麟由于慈禧太后的提携,以镶黄旗汉军都统,调为热河都统,不久又调为广州将军。毛鸿宾降调,瑞麟更兼署两广总督,在广州卖缺纳贿,毫无顾忌。公事都交给一个幕友徐灏,他自己躲在衙门里,除了讲究饮食和欣赏顺德女佣的天足以外,便是不断闹笑话,为广州人上茶楼“一盅两件”之余,平添许多有趣的话题。
旗人的笑话,以认白字为最多,瑞麟的官大名气大,所以认白字的笑话更出名。有一次遇到广州的米价大涨,他问属员,是何缘故?那人答了四个字:“市侩居奇。”居奇是听懂了,市侩二字却不懂,他诧异地问道:“四怪‘是什么人哪?”
不过他为人憨厚,颇有自知之明,所以一个姓宓的同知,分发到省,初次谒见总督时,他拿着“手本”老实说道:“老兄的姓太僻,我不知道是个什么字。请你自己说吧!”听见的人都想笑不敢笑。
瑞麟的这些笑话,朝廷当然有所闻,他在广州的“官声”,朝廷更有所闻。但是他“好官自为”,能屹然不倒,这不仅因为内有慈禧太后的眷顾,而且从恭王以下,凡是满洲的王公大臣,都愿意维持瑞麟。这固然由于他出手大方,人缘极好,而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开国至今,两百年来,汉人势力之大,前所未有,十五省巡抚,只有一个安徽巡抚英翰是满洲人,包括“漕运”、“河道”在内的十个总督,亦只有湖广总督官文和两广总督瑞麟是满洲人。及至官文为曾国荃不顾一切,断然奏劾,由查案的谭廷襄接署以后,瑞麟更成了一名硕果仅存的督臣。倘或再由吴棠接替,则天下总督,尽为汉人,满洲臣民,自然不服,所以不管瑞麟如何贪墨,仍旧要维持在位。诚然,瑞麟不足以胜任此职,但满洲大员,几乎都是一丘之貉,倒不如顺从慈禧太后,把他留在任上的好。
这是内幕中的内幕,了解的只有极少数的人,而此“极少数”的人,连安德海都未包括在内,包括在内的,自然有恭王。
奉到赴广州查案的上谕,吴棠知道自己决不会再回任了,所以离开福州时,就象奉调那样,把眷属行李,扫数带在身边,并且亲笔点派两百名兵丁护送。由福州坐轮船到上海,派人把眷属先送回安徽盱眙老家,然后由上海再坐轮船到香港,转道广州去查案。
在上海的时候,吴棠才知道瑞麟得慈禧太后眷注的原因跟自己一样,而且他是旗人,比自己更占便宜,所以已不存取而代之之想。也因为如此,他把广州查案,当作珠江揽胜,从容不迫地慢慢行去,到了广州,也不讲钦差大臣应有的“关防”,虽然表面上不便公然与总督酬酢,暗地里却是轻车简从,日日欢叙快饮。
瑞麟和吴棠都是天生福人,健于饮啖,瑞麟家厨所烹调的鱼翅,是连“食在广州”的富家都自叹不如的,所以吴棠大快朵颐之余,对瑞麟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案子当然也要查,查明的原因是蒋益澧有左宗棠撑腰,借裁陋规与总督争权,而杯酒言欢之间,得知瑞麟亦无意与蒋益澧为难,只要他离开广州,余非所问,于是吴棠奏复:
“蒋益澧久历戎行,初膺疆寄,到粤东以后,极思整顿地方,兴利除弊;惟少年血性,勇于任事,凡事但察其当然,而不免径情直遂,以致提支用款,核发勇粮及与督臣商酌之事,皆未能推求例案,请交部议处。”
吏部议复,请将蒋益澧降四级调用,慈禧太后知道蒋益澧在这一案中有所委屈,改了降二级,由巡抚变为候补按察使,发往陕甘总督左宗棠军营差委。
不久,四川总督骆秉章病故,不用说,当然由吴棠调补。空出来的闽浙总督一缺,由浙江巡抚马新贻升任,他是山东的荷泽人,李鸿章的同年。在陕甘回教内部大起纠纷之时,马新贻的新命,颇为人所瞩目,因为他是清真。
对于这番调动,大家的看法是,吴棠的终身已定,而蜀中的百姓却要遭殃。以吴棠的出身、才具和抱负来说,不可能拜相封侯,也不可能会调两江或两广总督,这样以天高皇帝远的四川总督终老,尽不妨大事搜括,所以说蜀中的百姓要遭殃。
但在李鸿章来说,让他暗暗惊心的,却是与此同时的另一个疆臣调动的消息,曾国荃的湖北巡抚垮了,说“因病辞职”,是朝廷看他长兄曾国藩的分上,为他留面子。直隶总督刘长佑就没有这么便宜,硬是革职的处分。曾、刘二人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都是因为剿匪无功的缘故。专责剿治东捻,现驻山东济宁的李鸿章知道,倘或再不打一场切切实实的大胜仗以上慰朝廷,只怕将会成为刘长佑第二。
※※※
捻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集中在寿光以北的王胡城,北面是海,西面是防备严密的黄河,南面是断层错综,突兀峻拔的沂、蒙诸山,唯有往东南走,却又为一条源出临朐县沂山西麓的弥水所阻断,如果不肯投降,便只有死战,而四面重重被围,死战的结果,多半是战死。
在官军,各路人马都汇齐了。铭军和武毅军会师于弥河两岸,外围自东徂西,由潘鼎新、杨鼎勋和“东军”布成一条防线,作为接应。如果这一次再让东捻突围而走,不但从此不必再谈剿捻,也从此不必再谈军功,等着“革职查办”好了。
形势对双方来说,都到了生死存亡,在此一役的最后关头。决战必须谋定后动,所以刘铭传和郭松林都不急,调兵遣将,务求稳当。在部署将近完成时,李鸿章派了他的幼弟,也是他的“营务处”总办李昭庆,专程赶到前方。此来的任务有两件,一件是宣达“温谕”,嘉奖刘铭传“忠勇耐劳,追贼迅速,加恩赏给白玉柄小刀一把,火镰一个,大荷包一对,小荷包两个。”善庆和温德勒克那两个因僧格林沁阵亡而连带倒霉的副都统,也时来运转,除去“开复原官”,另有恩典。
李鸿章个人有所奖赏,每人一包,或是珍玩、或是现银,看各人的需求爱好而定,铢两相称,毫无偏颇,光是安排这几份礼物,就很花了他一些心血。
“家兄原来期望在明年能够克竟全功,想不到诸公用命,看样子年内就可凯旋。”李昭庆停了一下又说:“等大功告成,家兄预备步曾侯的前尘,裁撤淮军,让大家先好好过两年舒服日子。”
一听这话,除了郭松林以外,无不大感兴奋。裁军是裁兵不裁将,当提督的依旧当提督,当总兵的依旧当总兵,补成实缺,各归建制,看看操,吃吃空,出入绿呢大轿,不必披星戴月,终年无一天不在马上,那不是舒服日子是什么?
“不过家兄有句话,特别嘱咐我一定要转达:将来的舒服日子,全靠眼前的艰苦去换取。眼前这一仗非同小可,特意命我来向各位请教。”
“此刻的东捻已成瓮中捉鳖之势,请转禀少帅,不必操心。”刘铭传拍胸大言:“‘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现在不是空口说白话的时候,请等着好了!”
“是的,一定等得着好消息。只请问省帅,有何破敌的妙策?”
刘铭传心里明白,这是李鸿章不放心,特意要问的一句话。这句话的意思,不见问破敌的计策,而是在问对敌的态度,是尽力所及,打到那里算那里,还是下定决心,非尽歼顽敌不可?
因此,他想了一下,这样答道:“论地利、人和,是我剿捻三年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好机会,不敢说有何‘妙策’,只不过抱定宗旨,硬打、苦打,无论他上天入地,铭军周旋到底!”
“铭军周旋到底,武毅军奉陪到底!”郭松林紧接着他的话说。
一听这两个头品顶戴的大将,都有这样的决心,李昭庆喜悦之色,现于眉宇,“有两公这句话,东捻必平无疑!”说着,他仰脸抱拳,仿佛感谢上苍庇佑似的。
“省三!”郭松林的神色很认真,“我有句话要说在前面,官军往往跑不过捻匪,多是为辎重所累,这一次既然要追到底,就是先打定主意,辎重不能打算要了!”
刘铭传连连点头:“这才是一针见血的话。”说着,他抬眼望着李昭庆。
李昭庆当然懂他们的意思,心里在想,只要打了胜仗什么都好办,管你们把辎重如何处理?不过弃辎重而吃败仗,要想照样补充就很难了。这话似乎也应该说在前面,却是甚难措词。
其势不容多作考虑,他硬起头皮来答道:“凡是两公作主,怎么说怎么好。我把两公的意思转达一声就是了。”
刘、郭二人对他的答语都表示满意。等把李昭庆送到了行馆去休息,他们便细谈里粮出击的细部计划。刘铭传这三年转战千里,有个极深刻的印象,打仗一定要靠老百姓帮忙,老百姓肯帮忙,消息灵通,处处措手,否则就总落在捻军后面。其实,老百姓也不是帮捻军,只袖手观望,官军便成孤立之势。因而这一阵他特别严申军纪,禁止骚扰,现在既然预备弃去辎重,不如送了给老百姓,一则示惠于众以争取民心,再则也免得资敌。
“这个主意好!”郭松林大为赞成,“不过要办得切实,不可让人中饱。”
“那个敢中饱,我枪毙了他。”
就这样一直谈到深夜,两情融洽,彼此都觉得九转丹成,就在眼前。谈得投机,忘了时刻,直到寒鸡高唱,郭松林方始起身告辞。
“子美!”刘铭传拉住他,指着桌上御赐的珍玩说:“这几样东西得来不易,我想分给大家,表表我的寸心。两对荷包,潘、杨、善、温各一,余下的两样,让你先挑。”
余下一把吃肉用的白玉柄小刀,一个打火用的麂皮火镰包,郭松林觉得却之不恭,便伸手拿了个火镰包,“我要这玩意吧!”他说,“我那支旱烟袋,是难得的方竹,一个翡翠嘴子,花了我二百两,配上这玩意就越发讲究了。”
“好吧,你要了它。”刘铭传看他双眼发红,便又说道:“不过我劝你少抽些烟,火气太大!”
“与抽烟什么相干?”郭松林苦笑着说。
那么与什么相干呢?刘铭传看着郭松林壮硕的身体,忽然意会。湘军将领沾了曾国藩的一点道学气,生活比较朴实检点,淮军将领内则功名富贵,外则吃喝嫖赌,一应俱全,郭松林这几年也染了淮军的习气,颇好声色。这一次复出领军,志在报仇雪耻,所以颇肯刻苦,但他的禀赋过人,可能跟传说中的纪晓岚那样,一夕孤眠,百骸不舒,这要替他想个办法才好。
心里有这样的念头,却不必说出口来。等送走了郭松林,刘铭传一个人在灯下独酌,把李昭庆的来意,以及里粮决战该当有的部署,又一一细想了一遍,发现有件事不妥。
这件事就是弃辎重示惠于民。如果就地以余粮和多下的军服散放贫民,在这数九寒天,着实可以博得一些欢声,但附近县民必然闻风而至,那一来会搞得秩序大乱。而且捻军狡诈百出,说不定就混在百姓队伍里,乘机突袭,那时的局面就不堪设想了。
他决定改变一个办法,随即找来一个材官,吩咐第二天晚上备两桌酒,再备帖子把临近各村在办团练的绅士都请了来。同时又交代,把粮台派驻前线的委员传来,有紧要公事要办。
粮台派驻铭军大营的委员,是个佐杂出身的候补知府,姓吴,为人极其能干,忙到半夜,刚刚上床把被子睡暖,听说刘铭传召唤,赶紧披衣起床,衣冠穆肃地来谒见。
看他冻得瑟瑟发抖,刘铭传便叫他一起喝酒,吴知府只说:“不敢,不敢,大帅请自己用。”
“不必客气!在营里都是弟兄,坐下来好说话。”
“是!”吴知府在下首坐下,先提壶替刘铭传斟了杯酒。
“这一趟非把赖汶光那一伙干掉了不可。我跟郭军门已经商量好,辎重不打算要了。你别着急,没有你的责任。”
“是!有大帅在担待,我怕什么?”吴知府心想,不要辎重便有好处,心里一高兴,替刘铭传又斟了一杯酒。
“不过,你也别高兴!‘刘铭传笑着又说,”辎重可以不要,饭不能不吃。你要想办法,在三天以内,赶出五万斤干粮来!“
吴知府心里为难,表面不露,盘算了一下,陪笑答道:“我想跟大帅多要一天限期。”
“可以,就是四天,”刘铭传又说,“还有件事,郭军门这一次没有带姨太太来,看他这两天眼睛都红了你得想办法给他败败火!”
“那好办,交给我,包管妥当。”
“好了。请你明天一早就动手吧!”
“是!我跟大帅告假。”吴知府起身请个安,退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吴知府带着人进城去办干粮,刘铭传约了郭松林一路去视察防务,顺便把这天晚上请附近的绅士吃饭的作用告诉了他,约他一起来当主人。
“不必了!你一个人出面也一样。”
“来吧,来吧!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为了要打听匪情,一向跌宕不羁,惮于应酬的郭松林,到底还是赴了席。上灯时分,客人络绎而至,名为“绅士”,自然都有功名,不过大多数都是拿钱买来的,有些是捐班的佐杂官,有的只捐了个监生,不是想下场乡试,只为上得堂去,见了县官,不必跪下磕头,作个揖口称“老公祖”的这点便宜。其中最体面的两个绅士,一文一武,文的是个举人,在浙江做过学官,姓赵;武的是个河工同知,姓李。论官位是姓李的高,但那一个是举人,出身不同,所以连一品大员的两个主人都另眼相看,称他“赵老师”,奉为首座。
赴宴的客人都怀着心事,“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年近岁逼,两位“提督”下帖子请吃饭,这顿饭岂是容易下咽的?
所以大家事先在李同知家商量了半天,凑了两千银子作为“炭敬”,公推赵老师致送,等酒过三巡,他咳嗽一声,把两个红封套取了出来,起身离席,要来呈递。
刘铭传倒很沉着,虽知是怎么回事,要等他开了口再说,在另一桌做主人的郭松林却忍不住了,大声问道:“嗨,赵老师,你那是干什么?”
“回两位大人的话,附近这几个荒寒小村,幸托荫庇,特为预备了一点点敬意,请两位大人赏收。”
“哎呀,真窝囊死了!”郭松林把眉毛眼睛都邹在一起,“省三!你快跟大家说了吧!”
“赵老师请坐!”又好笑,又好气的刘铭传,叫戈什哈把愕然不知所措的赵老师扶回席上,说明了以辎重相赠的本意,接着又声明:“不过目前还不能散发,等我们把这一仗打下来,留着那些粮秣被服,请各位为地方办善后。今天备一杯水酒,先向各位说一下,心里有个数,好早早筹划。我再拍胸向各位说一句:”要不了十天工夫,寿光就看不见一个捻匪了。“
这番话出口,被邀的客人,无不大感意外,那李同知人极能干,随即高声说道:“两位大人真正是爱民如子,忧民如伤。赵老师,我们得要为地方叩谢两位大人的恩德。”
“应该,应该!”
客人都站了起来,赵老师和李同知走到下方替两位主人磕头,刘、郭二人逊谢不遑。乱过一阵,各回席次,刘铭传乘机提出要求,不得收留捻军,不得供给捻军粮食,不得把官军的情形泄漏给捻军!各人守住自己的圩子,不与捻军打交道,如果发现大股捻军,随时来报告,以便出队攻剿。
他说一句,大家答应一声,看得出是各人真心愿意听从。郭松林十分高兴,也十分佩服刘铭传,这一手干得很漂亮。
宾主尽欢而散,只有李同知一个人留了下来,说有机密奉陈。刘铭传便把他和郭松林邀入卧室,关起门来密谈。
“有句话,本来我怕惹麻烦不敢说,两位大人局量如此宽宏,我想说了也不要紧。”李同知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要看他们两人的意思再作道理。
“不妨!”刘铭传鼓励着他:“你尽管实说。”
“是这样,有人传来一句话——这个人也不必说了,反正决非通匪,说李允有意投降。我不知他这话真假,而且也不敢干预戎机,所以没有理他。如果两位大人觉得不妨一谈,那条线我还可以接得上。”
“李允?”刘铭传看着郭松林沉吟,似乎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郭松林是恨极了捻军,也极不相信捻军,但这里凡事到底要听刘铭传作主,所以虽不赞成,也不开口。
“李允跟赖汶光是曾九帅下金陵以后,一起投捻的,这两个什么‘王爷’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跑也跑不动,是也该投降了。不过,”刘铭传问道,“赖汶光怎么样呢?”
这句话,前几天“接线”的人来,李同知就曾问过。据说赖汶光决不投降,尤其不肯投降李鸿章,因为李鸿章克复苏州,用程学启的计谋,招降伪纳王郜云官,杀了伪慕王谭绍光,开齐门迎降。结果那些“王爷”、“天将”,为程学启关闭营门,杀得光光,有此一段往事,赖汶光宁死不降。但程学启杀降,李鸿章纵非指使,亦是默成,所以淮军颇讳言其事。李同知知道这个忌讳,当然不肯说实话。
“赖汶光如何,倒未听见说起。”
如果赖汶光肯投降,刘铭传倒愿作考虑。李允虽也是东捻中的一个头目,却无甚作用,垂成之功,刘铭传不愿多生枝节,而且也知道郭松林决不赞成。不过官军总应该予匪贼以自新之路,有人投诚,拒而不纳,这话传出去不好听,所以他便用了一条“缓兵之计”。
“这样,拜托你老兄跟前途联络一下看,赖汶光怎么说法?
最好一起过来。“
“是!”李同知也看出来了,刘铭传并无诚意,便站起身预备告辞。
“老兄等一等!”刘铭传很郑重地告诫他说,“这件事就我们三个人知道。同时,传话过去的时候,请你也不必说得太肯定。”
李同知一番热心,至此消失无余,根本不会再去传什么话,接什么线。所以连声答应:“遵命,遵命!”
他是走了,郭松林却有些担心,怕李同知跟捻军有什么勾结。刘铭传说他不敢,安慰了几句,一个劲催他早早回去休息。
二一
郭松林住在两里路外,是借用当地富户的一重院落。疾驰到家,卸了长衣,只觉烦躁难耐,想找本闲书来看,定定心。刚取了本《七侠五义》在手里,只听门帘一响,顿觉眼前一亮。
进来的是个黑里俏的丽人,不过一看她那双眼睛,就知道是什么路数。正要开口问她,她身后又闪出一个人来,是办粮台的吴知府。
他浮着满脸的笑,却不跟郭松林说话,叫着她的名字说:“小红鞋,跟大帅磕头呀!”
郭松林看到她脚下,果然穿着一双红鞋,听“小红鞋”这个名字,不知是那里的流娼?难为吴知府办这种差,盛情着实可感。
那小红鞋一面请安,一面飞媚眼,烛光闪烁之下,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把郭松林的“火气”越发勾了上来,一伸手就捏住了她的左臂说:“我看看你!”
看就看!小红鞋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抿一抿嘴唇,摸一摸鬓脚,低垂着眼皮,作出极沉着的神情。那吴知府便凑到他面前陪笑低声,先表歉意:“昨儿个晚上,上头才交代有这么件差使,一早赶到潍县,把她给‘逮’了来。小地方,顶儿尖儿的人材,也就这个样儿了。中吃不中看,你老将就吧!”
郭松林虽是木匠出身,却读得懂孙吴兵法,也会做几句不失粘、不脱韵的诗,与刘铭传都算是儒将。儒将一定风流,所以很洒脱地说:“多谢关爱!很好,很好。”
有了这番嘉纳的表示,使得吴知府大感兴奋,悄声又说:“她还是个诗妓,语言不致可憎。”
这一说,郭松林越发中意,拱拱手说:“费心,费心,请为我拜复省帅,说我知情。”
到此地步,再多说废话便不知趣了,吴知府只向小红鞋说得一声:“好好伺候!”随即哈一哈腰,倒走着退了出去。
这个一退出去,便另有人走了进来,是个贴身服侍的马弁,一托盘送来了酒肴点心。那小红鞋十分机灵,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很熟练自然地帮着他把托盘里的东西,移到炕几上,然后把明晃晃的一支红烛也挪了过来。
“总爷,你请吧!这儿交给我了。”小红鞋向那马弁说,顺便付以表示慰劳的一笑。
她那副牙生得极好,又白又整齐,衬着一张黑里俏的脸,格外惹眼,所以这一笑,百媚俱生,害得那个才十八、九岁的马弁,赶快把个头低着,转身退了出去。
小红鞋便斟了酒,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绢,擦一擦筷子,回身说道:“郭大人,你请过来喝酒吧!”
郭松林一直坐在旁边,双眼随着她扭动的腰肢打转,这时才抛下手中的那本《七侠五义》,一面起身,一面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姓郭?”
“这儿谁不知道郭大人的威名呀?”
明知是句空泛的恭维话,只因为她也知道“威名”二字,使得郭松林大为高兴,心想,“诗妓”之名不假,寒夜寂寞,倒有个可谈的人了。
有此一念,愈添酒兴,盘腿上炕一坐,喝了口酒说:“看你人倒不俗,怎么起个名字叫‘小红鞋’,真正是俚俗不堪!”
“都是人家叫出来的嘛!”小红鞋作个无奈的表情,“你老不欢喜,替我另起个名字好了。”
“好!”郭松林略略一想,就有了主意,“把那个‘鞋’字拿掉好了,就叫小红。‘小红低唱我吹箫’,不是现成的一个好名字吗?”
“小红,小红!”她低声念了两遍,眉花眼笑地说,“真好!
谢谢郭大人,赏我这么个好名字!“
说着就要请安道谢。郭松林不让她这么做,顺手一拉,使的劲也不怎么大,小红就好象站不住脚,一歪身倒在他怀里。
在郭松林看,是她自己投怀送抱,须得领她的情,乘势一把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端起酒杯,问道:“小红,你是那里人?”
“西边,”她说,“淄川。”
“原来跟蒲留仙同乡。”
“你老说的谁呀?”小红问,“说我跟谁同乡?”
“蒲留仙,蒲松龄你总该知道?”
“没有听说过。”她使劲摇着头。
郭松林也摇摇头把酒杯放下了。岂有诗妓而连蒲松龄都不知道的?于是问道:“小红,你也懂诗?”
“诗呀?”小红笑道,“我那儿懂!”
“那,”郭松林诧异,“怎么说你是‘诗妓’?”
“你老别听他们胡诌!”小红答道,“是前年夏天,在济阳遇上个书呆子,赶考没有考上,回南遇上涨水,在店里住了半个月,每天捧着书本儿念诗,有一天我说了句‘听你念得有腔有调的,倒好听,那一天教我也念念。’谁知道那书呆子当真了,一个劲磨着我,要教我念什么《琵琶行》。这条道儿上,我认识的客人多,拿我取笑,给我安上个诗妓的名儿。干我们这一行,出名儿总是好的,就随他们叫去。还真有些文诌诌的老爷们,指着名儿点我。我可不敢骗你老。”
郭松林爽然若失,酒兴一扫而空,不知不觉把揽着她腰的那只手松开了。
小红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你老怎么不喝酒?”她把酒杯捧到他面前。
“喝不下。”
“你老喝一杯!”小红用央求的口气说,“赏我个面子。”
再要峻拒便煞风景了,郭松林在想,寻欢取乐,原要自己去寻取,便即问道:“你会唱曲不会?”
“我会唱鼓儿词。可惜忘了带鼓来了。”小红略想一想说:“这么样,我小声哼一段给你老下酒。”
“对了,就哼一段儿好了。”
于是小红靠在他肩头上,小声唱道:“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单,你可给人家夜夜做心肝……”
“好!”她刚开口唱了两句,郭松林便脱口赞了一声,打断了小红的声音:“你慢一点,我来想想,这该是闺中少妇,怨责她那浪子丈夫的话。倒有点意思,你再往下唱!”
这一说,小红的劲儿来了,坐起身子,斜对着他,一条腿盘坐在炕上,一条腿撑着地,把手绢绕着右手食指,冲着郭松林先道一句白口:“强人呀!”接着便雨打芭蕉似的,一口气唱:
“只说我不好,只说我不贤!不看你那般,只看你这般,没人打骂你就上天!”
接着便是眼一瞪,恶狠狠骂一声:“强人呀!”却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随后便又飞媚眼,又害羞地带着鼻音哼道:
“你吱吱呀呀,好不喜欢!”
她那发腻的声音,冶艳入骨的眼波和笑靥,搅得郭松林意乱魂飞,但是他到底不比胸无点墨的草包,除了小红的一切以外,也还能领略非她所有的曲词,便即问道:“这是谁教你的曲子?”
“也没有人教,听人家这么在唱,学着学着就会了。”
“可惜,不知道这曲子是谁做的?”
“曲子好,”小红问道,“我唱得不好?”
看她那不服气的神情,郭松林赶紧一叠连声地说:“都好,都好!曲子做得真不做,也得你唱才行。”
这一说,小红才回嗔作喜,举着杯说:“那么你老喝一杯。”
郭松林欣然接受,把一小杯烧刀子灌入口中,入喉火辣辣一条线,直贯丹田,加上火盆烧得正旺,觉得热了,便即解开胸前的钮子。
“当心受凉!”小红说,伸手到他胸前,原意是替他掩复衣襟,不知怎么,伸手Сhā入他的衣服下面,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把脸覆在他胸前。
她那头上的发香和花香,受了热气的蒸散,一阵阵直冲鼻孔,越发荡人心魄,他便也把她搂得紧紧地。
这样温存了好一会,心才又定下来,觉得小红别有韵致,所以还想再聊聊天,“小红,”他问,“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你老问这个干吗?”
“问问也不要紧。”
“还是别问的好。”
“怎么呢?”郭松林说,“有什么说不得的么?”
“不是什么说不得。”小红抬起头来看着他,“我说了伤心,你老听了替我难过,不扫兴吗?”
“你说话倒干脆!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对了,你老喜欢我就行了。”她又靠在他胸前,“你老多疼疼我吧!”
于是郭松林又抱紧了她。过不多久,听得有人叩门,悄悄喊道:“小红,小红!”
“这是谁?”郭松林问。
小红没有回答他,只抬起身子,向外大声说道:“门没有闩,进来吧!”
门一开,进来一个鸨儿,有四十来岁,擦一脸白粉,簪满头红花,怪模怪样地,先给郭松林请了个安,然后管自己去替他们铺床。
这提醒了郭松林,想看看时刻,等掏出那个李鸿章送他的金表,不开表盖,只揿了一下按钮,顺手放到小红耳边,里面叮叮地响了起来。
小红从没有见过打簧表,大为惊异,象个小女孩似的,磨着郭松林再为她试一遍,又问长问短要弄清楚其中的道理。只是郭松林自己也不懂,何以表能发声?正在有些发窘,那鸨儿已铺好了床,请个安说道:“请大人早早歇着吧!”又虎起了脸对小红说:“你可好好儿侍候!”
等她退了出去,郭松林便问:“她可是你的亲人?”
“我那里有什么亲人?我的亲人在这儿!”说着,小红又一把抱住了郭松林。
明知是“米汤”,他也被灌得晕陶陶如中酒似地,因而也起了一番怜惜的心。他的性格是豪迈一路,也读过几句书,平时颇为向往唐宋那些武将的风流豁达。此时有了几分酒意,放纵想象,想到此番与捻军是作最后的周旋,弃去辎重,裹粮深入,已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枪子无眼,说不定就此阵亡,而生死莫测之际,有今宵一段意外的因缘,不可不为可人的小红留下一点“去思”。倘或阵亡,自然有一番哀荣,朝廷赐祭,督抚亲尊以外,还有一夕之缘的红粉雪涕,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于是他起了拔她于火坑的心思,推着她说:“小红,你坐好了,我有话跟你说。”
小红听他语气郑重,便真个放开了手,离得他远一些,含笑凝视着他。
“你家里到底有些什么人?”
察言观色,知道非老实回答不可,小红收敛了笑容,垂着眼皮说道:“就有一个疯瘫在床上的娘!”
“你可是自由的身子?”
“不!”她摇摇头,“若是自由的身子,何苦还吃这一碗饭?”
“对了!就是这话。”郭松林欣然地说,“你以前嫁过人没有?”
“没有。不过……。”
“话怎么不说完?”
“我不敢瞒你老。”小红低着头说,“有个五岁的孩子。”
“男孩?”
“嗯!”小红忽然觉得想吐一吐心事,抬起头,掠着鬓发,以兴奋而忧伤的声音说:“就为的这个孩子,我愿意再苦两年,等攒够了钱,自己把身子赎了出来,带着孩子也下关东。”
“下关东干什么?”郭松林诧异地问。
“孩子他爹在关东。”
“喔!”他又问,“在那儿干什么?”
“还不是开垦吗?”小红又说,“他在那冰天雪地里,苦得很,也就是为了有一天熬得出了头,巴望着能够父子团圆。”
郭松林点点头,心里在作盘算,关外是禁地,也不知道她“下关东”是怎么走法?想来大概是由胶、莱出海到辽东。然而弱质伶仃,风波涉险,又带着孩子,能不能如愿以偿,实在大成疑问。
他的心事,小红怎么猜得透?见他面色忧郁,她心里懊悔,不该谈自己的事,扫了贵客的兴,所以便又笑着埋怨:“我早说了,还是别问的好。可不是吗,到底,害得你老心烦!”她斟着酒又说:“郭大人,都是我的不好,罚我再唱一段曲子。”
“不!”郭松林握着她那执着壶的手说,“小红,我再问你一句,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这话问得太认真了,小红反倒无从回答,愣了一下才说:“当然是真的,无缘无故我编一套瞎话骗你老干什么?”
“真的就好。”郭松林没有再说下去。
小红实在困惑,真不知道他的态度是什么意思?不过她阅人甚多,什么奇奇怪怪的客人都遇见过,如果象这样每一个都要去细想,那是自讨苦吃,所以练就了一套本领,随便什么事,能够在心里说丢开就丢开。这时依旧娇笑软语地陪着郭松林饮酒作乐。
郭松林的心情也轻松了,喝酒喝到鸡鸣方罢,一上床便鼾声大起,真个一宵无话。这才是小红少遇见的事,而且也不象别的烦恼能够轻易抛掉,心里嘀嘀咕咕,不知道什么地方不中郭大人的意?所以伺候得格外小心,不时窥伺着他的颜色。
郭松林宿酲犹在,懒得开口,而窗外虽然声息甚低,人影却多,显然的,那都是有公事要向他请示,只是怕惊扰了他,不敢高声而已。
“你开门吧!”
“是!”小红轻手轻脚地去开了一扇房门,自己把身子缩在门背后。
门外那个小马弁早就在伺候了,此时把洗脸水端了进来,小红便帮着他照料郭松林漱洗。等诸事妥帖,郭松林一面向外走,一面向小红说道:“我得去料理料理公事。你别走!”
有这句话,小红才算放了心,自己琢磨着,大概还要留一天。于是她趁郭松林用过的那盆脸水,没有撤走以前,匆匆忙忙擦了把脸,打开梳头匣子,好好修饰了一番,端然静坐,等郭松林回来。
这一等等到日中,还不见踪影,倒是那小马弁带着厨子,替她送了饭来。小红闷在屋里好半天,一见了他仿佛遇着救星,赶紧陪笑道谢,然后问道:“总爷,我求你点事行不行?”
“你说吧!”
“不知道跟我来的那个人在那儿?”
“你是说那个老娘儿们?在大门外等了半天了,上头没有交代,不能让她进来。”
“那就拜托总爷跟她说一声,郭大人让我别走,大概还得留一天,叫她放心好了。”
“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小马弁说,“好了,我替你把话带到就是了。你快吃!吃完了好收家伙。”
小红自出娘胎,没有这样子吃过饭,实在有些食不下咽,所以拿了两个馒头,放在一边说:“劳驾,劳驾!我这就行了。
请厨子大爷收了去吧!“
刚说到这里,只听窗外靴声、人声,是郭松林回来了,带着一名随从,却只候在窗外,小红慌忙退到一边,很恭敬地站着。
“你还没有吃饭?”郭松林接着又说,“我也还没有。正好,你就陪着我一起吃吧!”
小马弁一听这话,便退了出去,向厨子吩咐:“把大帅的饭开到这儿来。”
这开来的饭,自然大不相同,肥鸡大鸭子以外,还有一大碗狗肉,异香扑鼻,把小红的食欲勾了起来。但是她不比北道上那些“生葱生蒜生韭菜,那里有夜深私语口脂香?开口便唱‘冤家的’,那里有春风一曲杜韦娘”的“蛮娘”,当着窗外那些官长“总爷”,何敢跟统驭上万兵马的“大帅”,对桌而食?只守着她的规矩,站在桌旁替郭松林舀汤撕饼地伺候着。
吃得一饱,郭松林很舒服地剔着牙、喝着茶说:“现在要跟你谈正事了。”
“是。”小红答应是这样答应,心里又万分困惑:红顶子的大官儿跟我们这种人有什么正事好谈?
“是谈你的正事。小红,”郭松林说道:“我想拔你出火坑。”
“这……。”
“你听我说完,不是我想接你回家,现在打仗,我没得那份闲心思。我替你还了债,把身子赎出来,另外再送你几两银子。喔,”郭松林停了一下问:“小红,我又要问你了。倘或你那口子攒够了钱来接你们呣子俩,你把你疯瘫的老娘怎么办呢?”
“那……,”小红听了他的话,心思极乱,所以得先想一想才能回答:“自然是一起接了去。”
“你别看得那么容易!汉人若非充军,出关也不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那么容易。果真你娘去不了,可能送几个钱,托人照应?”
“有钱就行。”小红答道,“我把我娘送回淄川。”
“那就行了。”
刚说到这里,只见刘铭传和杨鼎勋,相偕来到,郭松林顾不得再跟小红说话,起身迎了出去。
“省三,你来得正好!”他一见面就说:“我跟你要件公事。”
“行!什么公事?”
“用你的关防出一角公文:派遣差官一名,出山海关公干,随携妇女、小孩各一名。名字都空在那里,回头我自己来填。”两名来客相顾愕然,“这是干什么?”刘铭传问,“你不是自己也有关防吗?”
“我是福建提督,你是直隶提督,虽在这里打仗,说起来山海关也管得着,所以要用你的关防。”
“慢来!”杨鼎勋笑道,“我这个湖南提督要管一管闲事。
为何随携妇女一名?是何许人?“
“喏,在屋里!”
这时小红已经把郭松林的话想明白了,有这样天外飞来的奇缘,真是爱做梦的人也梦不到,所以反有点不大相信。但看到那两位贵客的头上,她心里踏实了,都是红顶子的大官,那能开这样的玩笑?
因此,一见贵客进门,她精神抖擞地连请了两个双安,盈盈笑道:“小红给两位大人请安。”
郭松林和杨鼎勋又相视而笑了。杨鼎勋跟郭松林是至交,戏谑惯了的,所以指着小红向郭松林笑道:“子美,她替你‘败火’,你怎么反倒要充她的军?莫非伺候得不够痛快,火上加火?”
小红人既伶俐,兼以这些古里古怪的风情话,听得多了,所以一下就懂了杨鼎勋话中的意思,顿时黑里俏的脸上,泛出红晕,变成紫酱色。她同时也在想,这些“大帅”们在一起,开起玩笑来,比平常老百姓还随便,那里有一点儿官派?
因而不免深深讶异。
心有所感,脸上不免流露了狡黠的笑容。杨鼎勋正跟刘铭传哈哈笑着,一眼瞥见,立即忍住了笑,指着小红说:“不对!看她这笑,昨儿晚上一定还有新鲜花样?说吧,”这是直接对着小红来的:“你笑的什么?”
“什么花样也没有。”郭松林接着说:“你们自己问她好了。”
小红不愿搞出误会来,又看来的两位“大人”也是好说话的人,所以轻盈地笑道:“我是想起鼓儿词上的话好笑,没有别的。”
“怎么呢?”杨鼎勋问,“说出来让我们也笑一笑。”
“鼓儿词上提起那些个元帅,叫人害怕!一发了脾气,把胡子一吹,公案上摔下一支令箭来,马上推出辕门,人头落地。敢情这都是哄人的话!眼前就三位元帅,跟鼓儿词上说的全不一样。”
“那么,你看是象好呢,还是不象的好?”刘铭传问。
“这我可不知道了。”小红笑道,“反正我看得出来,三位大人全是菩萨心肠。”
“不容易。”刘铭传笑中有牢骚:“从京里到南边,到处挨骂,在这儿才落得一声好。”
“好了,闲话少说吧!我先办完了她的正经再说。”郭松林问刘铭传:“跟你要的公事怎么样?”
“那还用问吗?派个人说给我那里的人就是了。”
“这就行了。”郭松林转过脸来看着小红:“我也不知道你欠了多少债,反正一定够,我送你一千银子,另外派人帮着你办事。赶快还了债,把你老娘送回淄川,到关外找你那口子团圆去吧!”
这一说,简直让小红愣住了,世间真有这样的事?不但没有经过,也没有听说过,所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心中又酸又甜、又热,浑身发抖,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等哭出声就又立刻警觉,这是什么地方?眼前是什么人?怎能放声大哭?赶紧拿手掩住了嘴,一头扑倒地上在抽噎。
“我明白了!”杨鼎勋点点头,轻声说道:“子美这番豪情快举,倒真是菩萨心情。”
“这一千两银子值,无论如何比花一千两银子买副对联来得值。”
刘铭传的话是有所指的,据说郭子美的大同乡,翰林出身的何绍基,书法名满天下,他用一副自撰自写的对联向郭松林打秋风,自道是副巧对,也是绝对,非要一千两银子不可。那副对联的句子是“古今双子美,先后两汾阳”,用杜甫和郭子仪来与郭松林相拟,马屁拍得极足,所以郭松林欣然送了一千两银子。
这番快举,欣赏的人少,不以为然的居多,刘铭传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有那样的说法——事实上也说得很对,郭松林亦觉得,小红的感激涕零,比何绍基的掀髯大乐值钱得多。
“你别哭了!”他说,“我叫了人来,让他陪着你去办事。”
接着便喊进一名亲信差官来,一一交代清楚,小红哭着向三位“大人”叩了头,对郭松林一步三回首地跟着那差官去了。
※※※
“我们谈正事吧!”刘铭传这样说,同时亲手去关上了房门。
这不用说,“正事”是关于剿捻的机密。三个人在屋角聚在一起,并头促膝,低声密商,未入正题以前,刘铭传先取出一个信封,冷笑着递给郭松林说:“你先看看这个!”
打开信封一看,是一道“廷寄”的抄本:“李鹤年奏:豫军马队追贼,枪毙任逆,并西北两路防堵情形,暨襄城匪徒滋事,现饬查办各折片。善庆一军,前同刘铭传在赣榆地方,剿捻叠胜,枪毙逆首任柱,已据李鸿章奏报获胜情形,并将该副都统奖励矣。”
看到这里,郭松林停了下来,皱眉说道:“这我就不懂了,枪毙任逆,完全是淮军的事,跟豫军什么相干?要河南李中丞去奏报?”
“不就是报功吗?”杨鼎勋说。
“那又怎么扯上善庆呢?”
“李中丞的原奏不知道怎么说的?不过也猜想得到。”刘铭传说,“不扯一个当时在火线的人,怎么能够报功?”
“喔,我明白了,是一出‘十八扯’!”郭松林笑道,“先把善庆扯上,那一支蒙古马队算是豫军,再把任柱跟善庆扯上,当时他在火线上,打死任逆,他自然有分。如是一扯再扯,就算成豫军的功劳了。”
“对了!”刘铭传说,“我反正挨骂受气,经历得多了,象这样的事,无所谓。现在我把你们两位老大哥拉在一起,我得有个交代,拚命打来的胜仗,倘或让人冒了功去,教我怎么对得起两位?所以该有个办法。这话先不谈,你再往下看!”
下面这一段提到西捻的头目张总愚:“张逆现盘旋于延绥一带,非东走晋疆,即南入豫境。该抚务令马德昭等,择要扼扎,以备不虞。枭匪近扰定州,豫省彰卫各属,相距非遥,河北之防,尤为吃紧。”
“啊!”郭松林吃惊地说,“西捻如果回窜,倒是件很麻烦的事!西捻、盐枭,倘或再加上东捻,那样一合流,可就再不容易制服了。”
“就是这话!”刘铭传说:“西捻回窜,怎么样跟直隶的盐枭合在一起,淮军管不着!淮军只管办东捻。不过东捻要突破运防,窜入河北,那……,”他神色异常严肃地:“那是可以掉脑袋的事!”
“话再说回来,”郭松林说,“等西捻回窜河北,即使不能跟东捻合流,声气相应,我们这里的仗也很难打了!”
刘铭传与杨鼎勋都不作声,但微微颔首,深深注视,彼此目语之间,取得了一致的看法,情势摆明在那里,对捻军的这一仗,如果办得不够痛快,不够干净,将会引出许多麻烦。
郭松林在想,这一次刘铭传可真是大彻大悟了!要论将材,此人智勇双全,且有远略,带兵驭将亦有他自己能得士卒效死的一套做法,不愧为大将之器。但他就跟李鸿章一样,功名心太盛,喜欢用手腕,甚至也不无纵寇自重的情事。于今历经顿挫,朝旨严督,舆论讥评,在他都成了鞭策的力量,激出他一个决心,要奋力自效,急于剿平东捻,替他自己、替李鸿章、替淮军挣个面子。更难得的是他已了解到,面子要大家一起来挣,胜仗更要大家一起来打,所以一心一意讲求和衷共济,不但不象过去那样争功诿过,甚至宁愿委屈自己,结欢友军。光是派粮台上的委员,替自己去找窑姐儿这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他的推心置腹。这样的朋友,得要捧捧他!
于是他慨然说道:“省三!这一仗的关系重大,我完全明白。自己弟兄,不必客气,怎么打法,你说吧!我全听你的。”
“子美,少铭!”刘铭传激动地分握着郭、杨二人的手,“有你们两位老哥捧我,这一仗非打胜不可。生死关头的交情,才是真正的交情!我太高兴了。”
“彼此一样。”杨鼎勋说,“省三,你把今天所得的谍报先跟子美说一说。”
“现在各方面的情势是如此,”刘铭传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手画的山东地图,指着西南方说:“运河一入东境,到利津出海,一共八百多里,目前最紧要的是从张秋到东阿鱼山的六十多里,因为这一带已经冻得很结实了。少帅已调树字三营增防,可保无虞。现在就怕捻匪西窜,扑齐东一带的运河,所以我请潘琴轩,专守西面,一面防运,一面接应。”
“这样,形势就很明白了!”郭松林接口说道:“北面是汪洋大海,东面登、莱两州是个‘口袋’,大军由南面往北挤,不是挤入那个‘口袋’,便得往西面突围,我们各当一路。”
“是!”刘铭传又说,“子美,此中有天意!”他指点寿光东、西两面的两条河说:“东面是弥河,既深且阔;西面,你看,清水泊连看北洋河,两河如带,束住了捻匪,这是他的一个绝地!往东西两面突围都很难,要想逃生就得往南面。”
郭松林瞿然而惊,“说得不错!”他在想,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之斗,就象血海深仇的冤家相逢于狭路,谁打倒了谁,谁才能过得去,其间毫无闪避的余地。
“捻匪那面的情形,今天早晨也有确实的消息来了。”刘铭传又说,“任柱虽死,仍旧数他的‘蓝旗’强。”
“任柱死了,谁带他的部队?仍旧是他的一兄一弟?”
“是的,任定和任三厌,还有个刘三猫。”
“赖汶光呢?”郭松林问。
“赖汶光在白旗的时候居多。”刘铭传说,“目前捻匪的部署是,蓝旗在东,白旗在西,子美,我想请你……。”
他的话没有完,郭松林便摇手拦住了他:“不用提那个‘请’字!等我先跟少铭商量一下。”
杨鼎勋跟郭松林配合成“一大枝”,而以郭松林为主,他要跟杨鼎勋商量,自然有他们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打算,所以刘铭传很知趣地起身,预备避开些好让他们私下谈话。
“你不用躲开!”郭松林却拉住了他,“我只问问少铭,愿意担当那一路?”
杨鼎勋打仗勇敢,私底下却喜欢跟十几岁的少年似的闹着玩,于是笑道:“你先别说出来!我们俩,每人在手掌心里写个字,看看想法可相同?”
“这也好!”郭松林别有意会,欣然赞同,取了支水笔来,递给杨鼎勋。
两人背着身子各自写了字,杨鼎勋先伸手,掌上写的是个“蓝”字。郭松林一看,笑嘻嘻地也把手掌一翻,上面是个“东”字,“东”就是“蓝”,捻军蓝旗在东面。蓝旗较强,郭松林打算攻坚,倘或杨鼎勋表示愿意担当西路,攻捻军白旗,郭松林便要另作考虑,不肯伸出手掌来,明显地与杨鼎勋示异。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刘铭传极其欣慰,他也希望郭、杨能担当东路,这倒不是为了避强就弱,主要的是潘鼎新在西路,彼此呼应配合,比较适宜。
“倒不是什么英雄!”郭松林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打这儿看,少铭跟我是一条心。”
“其实跟省三、琴轩又何尝不是一条心?”杨鼎勋很兴奋地笑着,“‘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这下子东捻非垮不行。”
刘铭傅紧接着说:“就为了大家一条心,我有十二分的把握,所以,”他很谨慎地回身看了一下,低声说道:“我想把出队的日子提前。”
“喔,提前到那一天?”郭松林问。
刘铭传不答他的话,先解释提前的理由:“我责成粮台四天以内办齐干粮,一半也有先声夺人的作用在内。现在外面都知道起码得四天以后才有一场恶战,今天谍报回来也说,捻匪也相信这话,作的都是四天以后迎战的打算。还有捻匪惊魂丧胆,饥寒交迫,都想好好儿歇一歇,这两天根本没有戒备,各人都在想办法,怎么能吃一顿饱的?兵法有云:”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我们提前开一宝,打他娘的一个措手不及。
子美,你干不干?“
“怎么不干!什么时候,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来不及。准备明天晚上,起更出队。”刘铭传又说,“行动务须机密!”
郭松林和杨鼎勋深深点头。三个人又谈完了一些必要的联络配合的步骤,各自散去,召集营官秘密下达命令。
刘铭传综领全局,格外辛劳,一样样检点交代,直忙到深夜,方始休息。
身体虽累,精神亢奋,刘铭传辗转反侧,不能入梦,夜静更深,忽然想起家乡,神魂飞越,心里是说不出的那股如渴如饥,要去看看儿时钓游之地的欲望。这样直到寒鸡初唱,一颗乡思如火的心,才能渐渐冷下来。
睡不到多少时候,便即惊醒。这一天有许多事要办,依照预定的计划,首先要找赵老师和李同知这两个乡绅,给他们一个信息。巧得很,刚要派人去请,赵、李二人带了一个人来谒见。
这个人才是真正对刘铭传有用的,是个秀才,名叫杨锡龄,乡团实际上是他在办。那天刘铭传、郭松林联名请客,他正好到省城里去采办军需,未能赴约,这天特地来致谢,顺便要请示乡团该如何帮助官军来打捻军?
有些乡团可靠,有些乡团不可靠,这一带的老百姓,跟捻军没有什么乡情友谊的瓜葛,而且一直吃捻军的亏,自然可靠。但任何乡团有个改不掉的毛病,那些年轻小伙子爱出风头,倘或得知一桩机密,会到处去说,自炫消息灵通,所以刘铭传不肯把这天就要出队的决定告诉杨锡龄。只问他那个圩子强,那个圩子弱,以便了解能够得到多少助力?
杨锡龄人很能干,也很诚恳,原就开好了一张单子,预备面报刘铭传,这时便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单子上开着各个圩子的名称、方位、有多少人、有多少刀、矛、白蜡杆子、多少土枪,光是看人与武器的比例,就可以察知强弱。
“很好,很好,”刘铭传对他很满意,“总在这几天就要见仗了,请老兄早早作个预备。”
“是!”杨锡龄说,“各圩日夜有人巡逻看守,其余的只要锣声一起,个把时辰,就能成队。现在要请大人的示,官军一开了仗,各圩光是自保呢,还是出圩开火?”
“问得好!”刘铭传点点头说,“以自保为主。如有零星逃散的捻匪,自己量力处置,不过,务必要慎重,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贪功远出。有句话,我此刻必得跟三位言之在先,倘或那个圩子为捻匪攻破盘踞,官军是无所姑息的。”
这就是说,官军要攻入圩子剿捻,大战之下,势必玉石不分。赵、李、杨三人悚然动容,彼此商议着,立刻把他的命令传达下去。
“对了,请各位赶快把我的话,通知各处。”刘铭传又说,“我有样小玩意相赠。”
他送了他们每人一支洋枪,名为“后膛七响”,亲自教了他们用法。赵、李、杨三人无不高兴,因为,一则这是洋枪中的利器,再则是“刘大帅”所送,足以夸耀乡里。
等送走了三名乡绅,刘铭传出发视察各营,官兵的士气极好,行动沉静迅速。到了初更时分,各营悄悄移动,最先出发的是副都统善庆和铭军中由记名总兵陈振邦所率领的马队,其次是郭、杨两军,最后才是刘铭传,亲领中军压阵。
善庆和陈振邦的马队,照预定的计划,是要抄东捻的后路,这是一支奇袭的部队,所以马蹄上都包了草,好减低声音。士兵虽未如古时候那样“衔枚”——用枝竹片勒紧在双唇之间,让人讲不了话,但也下达了严厉的“禁声”的命令,所以一路由西转北,直抵清水泊附近,都没有什么惊动。
马队将到清水泊时,东路已经发动了攻击。蓝旗捻军,仓皇迎战,从任柱死后,蓝旗捻军由他的兄弟分领,任定带的是“步贼”,这时亲自持着长矛,率领三千多人,敌住了武毅军和勋军的先锋,接着任柱的胞弟任三厌,带着马贼,一阵风似地卷了过来,抵挡郭、杨两军的马队。
在西面的白旗捻军,为善庆和陈振邦的马队一冲,上来就吃了亏,但白旗人多,而西路的官军因为鼎军在外围,铭军又因为刘铭传要照应郭、杨两军,有意偏东,以致在人数上众寡不同,但也还能够扯个平。
东西两路,都成了相持不下之势,捻军人多肯拚命,官军士气也旺,又占了洋枪的便宜,人数虽少,仍能稳得住阵脚。但听杀声震天,洋枪劈劈啪啪,一阵阵地响,每响一阵,便有一排火光在暗空中闪耀,彼此象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涨而复退,总在那一带拉来拉去。
西路铭军的步队,由总兵唐定奎、刘克仁率领,唐定奎的胞兄唐殿魁,是刘铭传手下第一个得力的将领,上年尹隆河一役,力战阵亡,那时唐定奎方在合肥省亲。湘军和淮军都是子弟兵的格局,兄死弟继,视为当然,所以唐定奎接统了他哥哥的部队。跟郭松林一样,唐定奎打捻军,也是要报仇雪恨,当然特别打得扎实。
他的对手是牛洪,捻军都叫他牛喜子,机警而慓悍,唐殿魁正就死在他手里。仇人虽未相见,听说是牛洪的部众,唐定奎越加奋发,下定决心非打垮他不可。
于是他跟刘克仁商量,要选拔敢死之士冲锋——就称为“选锋”。挑个空旷隐蔽的地方,在灯笼火把照耀之下,宣达命令,征募勇士。
这是玩儿命的勾当!其实打仗谁又不是玩儿命?既然都是玩儿命,得要玩出个名堂来,“选锋”只要不死,便有极厚的奖赏,而且马上可以领“委札”,当上一个官儿,即令阵亡,家属亦有优恤,何乐不为?所以一宣布了命令,举手的举手,开口的开口,站出来的站出来,立刻便有许多人应征。
唐定奎非常高兴,照花名册点一点人数,共有五百余名之多,临时编组成三队,卸下洋枪,各持大刀,靴页子里或者腰上Сhā一把匕首,各用白手巾缠臂,以便于黑头里辨认。等部署停当,随即分道前扑。
两军相峙之中,有一座小小的山岗,“选锋”悄悄摸了上去,月黑天高,捻军并无所知,但居高临下的选锋,却影绰绰地把捻军集中的地点,大致都已看清。这样屏息以待,只听后面连放两排枪,枪声极其整齐,这是一个讯号,第二排枪的余响犹在,选锋们都已一起冲了下去。后队随即往前移动,一面压住站脚,一面好相机进攻。
选锋乘下坡之势,飞奔直前,等捻军发觉时,已是短兵相接,凡是选锋,一定气壮,裹入敌阵,见人就砍,牛洪的阵脚,顿时就松动了。
其时刘铭传的中军亦已赶到,一路呐喊而来,声势极盛,牛洪要分队抵御,就有些兼顾不到,唐定奎和刘克仁的后队,往前猛扑,西路的捻军,终于被击溃。这一下牵动了全面,刘铭传本来就打算着支援郭、杨二军,一见西路得手,不愿把兵力置于无用之地,麾军偏东,合力去对付蓝旗。
蓝旗虽狠,能力敌郭、杨,但也讨不了便宜,这时加上装备极好的铭军精粹,虽有牛洪的部众合流,亦无济于事,被冲成几截,各不相顾。另一面善庆和陈振邦看白旗的马队,向西南逃散,并不穷追,照预定的计划,沿北洋河而上,越过清水泊去抄东捻的后路。
后路是随军流窜的老弱妇孺,因为官军势盛,东捻仓皇应战,倾巢而出,所以后路极其空虚。那些老弱妇孺,这一两个月让官军由山东追到江苏,江苏追到山东,沿路不知死了多少人?剩下的也都筋疲力竭,一息奄奄。在这样的数九寒天,没有多少人身上有棉袄,加以山东对他们来说是“客地”,找粮食相当困难,本就啼饥号寒,怨地恨天。这时让官军马蹄奔腾,洋枪乱放,吓出一片哭声,实在是濒于绝境,自觉生不如死而又不甘于死的哀号,那凄厉的自恨生不逢辰的怨声,随着呼啸的北风,散入火光闪烁的平畴暗空,入耳的感觉就象有把刀子在刮心,酸得要叫人掉眼泪!
捻军心酸,官军也心酸。但这不是发善心的时候,那些哭声传到前面可以瓦解捻军的“士气”,所以陈振邦下令放火,他这里一放,那面善庆的部队如法泡制。火光中马队往来驰骤,把老弱妇孺都逼了出来,披头散发,衣破露肉的妇人,拖着泥人儿似的孩子,一面跑,一路哭,跑不动的拖,拖不动了便都覆身在孩子身上,使劲拿手捶着地面,哭得抬不起头来。
于是前面的捻军整个儿垮了!背水而战,置之死地而不生,长矛敌不过洋枪,根本无法扑,捻军只好一路丢辎重、丢马匹、丢随身所带的东西,有金子、有珠宝首饰。有个营官想捡便宜,让刘铭传发现了,派人抓到马前,亲手拿马刀砍掉了他的脑袋。
阵前执法,其效如神,官军就此对地上的东西,看都不看。看了心里难过,只是争先立功,人人都象多长了两条腿,撵得飞快。
撵到水深且阔的弥河西岸,捻军还能成队形的,只有一支马队,向南逸出,除去投降,被擒的以外,不是被杀,就是落水,再就是伏身在尸骸堆中装死,以求逃过这一劫。当然也有少数逃散了的。
这一场血战下来,天已经亮了,只见弥河中漂满浮尸,但也有水淋淋爬上东岸,急急逃命的。在弥河以东的,官军无法追,弥河以西,北洋河以东,在寿光这一带的零星股匪,官军还在扫荡。
当官军酣战的那一夜,寿光一带的村庄圩寨,处处鸣锣,聚集团练壮丁,彻夜防守,有那胆大的,爬上圩墙作“壁上观”,替官军呐喊助威。杨锡龄等人没有想到刘铭传说干就干,当夜就会动手,急忙带上那杆“后膛七响”,骑马到各处传话:务求自保,千万不可轻举妄动。等天亮大局已定,无所顾虑,杨锡龄自己就首先开圩,领着团练,到处拦截搜索,收拾漏网的零星捻军。
这时郭松林和杨鼎勋已往南追了下去,刘铭传留在寿光,清理战场,杀敌几何,俘获多少,都还在其次,首先要查明的是那些匪首的下落?
第一个报到的消息是,赖汶光下了弥河,生死不明。接着来报,找到了任定的尸体,还有不大相干的,洪秀全所封的“列王”徐昌先、“首王”范汝增的遗尸和“印信”。至于最要紧的任三厌、牛洪、李允三个人,就不知去向了。
一听如此,刘铭传不敢耽搁,当夜率领亲军,往南追击,同时报捷。捷报到了李鸿章那里,飞章入奏,少不得铺张扬厉,大叙战功。说寿光大捷,阵斩捻军两万余,弥河“乱尸填溢、水为不流”,俘虏一万多人,夺获骡马两万匹,赖汶光堕马落水,已在弥河淹毙,残匪数百人往南流窜,不难一鼓荡平。
实际上残匪还有数千人,领头的就是赖汶光,由山东往南,窜入江苏沭阳。此时各路统兵将领,都已得到大捷的消息,眼看功成在即,无不踊跃争援,要在这要紧开头出一把力,不肯让淮军独收全功。于是漕运总督张之万的“漕标”;安徽巡抚英翰的皖军;江南水师提督黄翼升的炮艇,都大起忙头。淮军系统的山西布政使刘秉璋和李鸿章的幼弟李昭庆,亦统兵拦截。一时八方风雨,都会集在两淮了。
※※※
沭阳以南就是六塘河,这条河在明朝叫拦马河,起自宿迁的骆马湖,东流入海,经过康熙朝治河名臣靳辅的整理,递建六坝,筑堰成塘,改名六塘河。对于调节运河水位,具有极大的功用,所以在堤堰上,一向防护严密。但河阔可以拦马,军务部署就不免掉以轻心,此时守六塘河的,正是李鸿章向他同年至好,浙江巡抚马新贻借调来的几千浙军,人地生疏,有隙可乘,赖汶光在一个大雪后的黄昏,悄悄偷渡过六塘河,直扑清江浦。
漕运总督张之万驻清江浦,深夜得到消息,大惊失色,舍却姨太太的香衾,一面派兵迎击,一面召集幕友,商议奏报。
“大帅!”管奏折的幕友看他脸色青黄不定,便安慰他说,“捻匪强弩之末,不足为患。这一窜过六塘河,浙军要倒霉,我们这里倒好了。”
“怎么说?”张之万问道:“有点儿什么好处?”
那幕友凑到他面前,低声说道:“李少帅的心太狠了一点儿,丝毫不给人留余地,现在机会来了。”
“慢慢!”张之万打断他的话问,“何以见得,李少荃不给人留余地?”
“大帅请想,李少帅入奏,说在寿光歼敌两万多,生擒万余,这‘花帐’也报得太过分了。报花帐还不要紧,不该说残匪只有数百。照此而论,东捻不全是淮军所平的吗?”
“啊,啊,吾知之矣!”张之万深深点头,“他是作个伏笔,为叙功留余地。不过,这个余地留得太宽,挤得别人无处容身了。”
“正是这话。”那幕友又说:“如果东捻南窜途中溃散,则正符‘数百’之言,现在有数千之多,而且赖汶光未死,我们这里是遇到了‘强敌’了!”
“嗯!”张之万沉吟了一会问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出奏?”
“我拟个稿子,向大帅求教。”
象这种飞报军情,一向简单扼要,才能显得情势紧急,所以那幕友想都用不着想,一挥而就,送了上去——大致照实奏报,不过捻军的人数加多了,几千变成“万余”。
“高明之至!”张之万递回折稿,顺便拱拱手:“马上就拜发吧!”
这里一天亮已经鸣炮拜折,李鸿章在徐州还不知道,直到午后才接到消息,先是在六塘河北岸,协同防守的刘秉璋告警;接着防守六塘河南岸的浙军统兵官李耀南有了正式报告,说是沿河岸的长墙,有一处炮位,因为炮身发热,弹药无法装得进去,就因为这么一个空隙,才让捻军得了手。接获报告,李鸿章好半天作不得声,心里在想:“天意!”若非天意,决不能在算无遗策之下,偏偏出这么一个纰漏。诚如张之万和他的幕友所判断,李鸿章奏报弥河一役,只逸出数百残匪,是为独吞大功留余地,而这余地虽留得太宽,却是反复思考过的。照他的想法,捻匪势穷力蹇,再经此巨创,残众非投降不可,就算死不投降,一路为官军拦截打散,亦难成大股。到最后,还有一条六塘河,河上有长墙、墙上有枪炮,炮后有军队,还有什么可忧的?
谁知捻军居然在这天寒地冻的腊月里,能够人马并下,凫水而过,偏偏浙军又是如此不中用!最让李鸿章有苦难言的是,浙军是客卿,碍着马新贻的面子,他们闯了祸还不能责备。就是责备,人家也不受,他把刘秉璋摆在北岸,还有歼敌立功的机会,浙军在南岸,守住了是分内之事,守不住就有处分。一样打仗卖命,何以他自己的淮军摆在易于见功之地,特地请来的客军替人垫背?这话付之公评,是自己的理亏。
心里万分抑郁,还得打起精神来应变。东捻一向是“任勇赖智”,看赖汶光的打算还想突破运防,再有疏虞,让捻军到了运河西岸,由苏入皖,则是放虎归山,贻患无穷。因此,他一连发出上十封信,分别严饬各军,合力兜剿。
当然,淮军中最着急的是刘秉璋,不待李鸿章的命令到达,已派出亲军马队叶志超、杨岐珍,由六塘北河岸渡河,沿着运河向清江浦、淮安追击,而特以赖汶光个人为目标。
捻军一路逃,一路为官军拦截,人数越打越少,但几个主要的头目,仍有脱身之法。大势已去,逃也逃不远了,然而投降也得找地方,任三厌、李允、牛洪还存着希冀之心,决定设法偷渡到运河西岸,向驻扎在洪泽湖以南的李世忠投降。这个胜保的“知己”,原是早期太平军投降过来的,旧时伙伴,希望还能够予以庇护。赖汶光则从李鸿章以下,淮军将帅中,没有一个是他看得起的,唯一的例外是一个吴毓兰,他也是安徽合肥人,办团练当县丞起家,积功升到道员,颇得民心,此时正带兵屯守扬州,赖汶光认为投降了他,比较能得到公平的处置,所以决定奔向扬州。
于是东捻残众,在高邮附近,分为两股,一股越过运河,窜天长、六合一带,由李昭庆派马队追击,另一股就是赖汶光的十几骑,沿运河西岸南下,但扬州虽已在望,却因为刘秉璋的亲军叶志超和杨岐珍追得太紧,看样子到不了扬州就会被杀或者被擒。
于是赖汶光心生一计,弄了几套“行装”暖帽,扮成官兵,选个卢州府口音的捻军,戴上一支蓝翎,冒充淮军军官,装得吃了败仗,落荒而逃的模样,每过运河闸口,仓皇喊道:
“快把闸板去掉,捻匪来了!”
这一来,真的官军一到,得重新放下闸板,让他们过去,自然耽误工夫,以致距离越拉越长。到了黄昏时分,赖汶光一行抵达扬州以北四十五里的邵伯镇,这是个水陆冲要的码头,有一名专司河防的巡检驻在那里,官儿虽小,是个肥缺。看看晚来欲雪,关津清闲,正弄了四盘一火锅在那里喝洋河高粱。就这时,赖汶光他们几个到了,一下马就用马鞭子打门。
门是开着,故意要摆官派,巡检慌忙赶了出来,一见领头的“军官”,脑后拖着蓝翎,那起码是“游击”、“都司”之类的官儿,便口称“大人”,接待到里面动问来意。
来意是要吃饭,现成就是,装了几大盘馒头来,连四盘一火锅一起吃得光光,抹抹嘴道声“叨扰”。那“军官”接着又说:“我们得赶路去见吴大人,捻匪已抄小路,直扑扬州来了!”
“啊!”那巡检大惊失色,“请问,捻匪离这里多远?”
“不会太远。”那“军官”放低了声音说,“本来不管你的事。我们叨扰了你一顿,透个消息给你,捻匪鬼得很,从俘虏身上剥了衣服穿上,冒充官军。你最好想办法不让他们过闸,拖延他一下子,好等吴大人派兵来痛剿——这一场功劳都是你的,吴大人报上去,起码保你一个县大老爷。这是因为我们吃了你一顿好的,不然,不告诉你!再跟你说一句,捻匪既然冒充官军,你只要不拆穿,他们决不敢行凶,你只想办法留难他们,不要紧!”
“是,是!”那巡检请了个安,笑容满面地说:“多谢大人栽培!”
等赖汶光他们一走,那巡检随即吩咐手下,关闭闸口,任何人不准通过。
这一来,叶、杨两军与邵伯镇巡检,必有纠纷发生,使得赖汶光更能从容处置,沿途打听到确实信息,吴毓兰带兵驻扎在扬州城外瓦窑铺,于是问清了路,冒着大风雨,直投瓦窑铺而来。
一到了那个运河东岸的小镇上,要找“吴大人”就容易了。赖汶光一行先投旅店,换去湿衣,略略休息一下,雨也住了,便即上街望着灯火明亮之处走去。到那里一看是座庙,门口架着两盏三脚竹架的大灯笼,一面是栲栳大的一个“吴”字,一面标明吴毓兰的头衔:“三品顶戴江苏即选道华字营统带”。灯笼旁边,站着数名持刀的卫士,见有一群人来,随即大声喝住。
“你们,”为头的一名把总问道,“七八个人成群结队,深夜在街上游荡,是干什么的?”
“特为来见吴大人。”仍旧是曾冒充武官的那名捻军,用卢州府口音回答。
“你有什么事要见我们大人?”
“奉叶大人之命,见吴大人有机密军情禀报。”
“是那位叶大人?”
这时赖汶光开口了:“有紧要书信在此,请递了进去,看吴大人是不是传见?”说完,贴身取出一个封缄严密的信封递了过去。
那把总说一声:“等着。”拿了书信去呈递。
吴毓兰接到手一看,封面上只写着一行字:“吴大人印毓兰密升。”拆封往外一抽,一张名刺掉在地上,把总替他捡了起来,顺便看了看,就象被黄蜂螫了手似的,身子一哆嗦,失声喊道:“唷!”
见他神色有异,吴毓兰赶快抢到手里一看,名刺上写着三个字:“赖汶光”,不由得也是一惊,急急问道:“来了有多少人?”
“七八个。”
“这封信是谁交给你的?”
“一个老百姓打扮的,有五十岁左右。”
“是什么口音?”
“是,”那把总想了想答道:“两广口音。”
“那就是了。”吴毓兰说:“你别忙!”他定神想了想说:“请进来!”
“是!”
“慢着!”吴毓兰摇摇头,“你办不了这件事。赶快去请杜参将来!记住,不准你多言多语。听清了我的话没有?”
那把总也知道这是极要紧的一件事,连声答应着,去把参将杜长生请了来。
匆匆说了经过,吴毓兰认为事太突兀,交付杜长生两件任务:第一件是立即出队,巡查水陆关口,防着赖汶光后面还有大股捻军混进来;第二件是赖汶光的来意莫测,看样子是来投降,但亦难保没有别的企图,需要预先防备。等杜长生一走,吴毓兰才吩咐那把总,将“来客”先让到守卫的屋子里休息,茶烟招待,他要借这一刻工夫先看完赖汶光的“禀帖”。
打开来看不到几行,吴毓兰便觉耳根发烫,就象为人说中了隐病那样……淮军将领的毛病,纵兵殃民,争功诿过,假报胜仗,吃空自肥,以及贪生怕死,无不在赖汶光的措词尖刻的指责之下。
最后提到他的投降,自道不指望还能留下一条命来,只望吴毓兰能够把他投降的经过,据实上达朝廷,同时也提出了“不受辱”的要求。
越是如此,越见得他的投降有诚意,而多少红顶花翎的大官,他不屑一顾,独许自己为贤,这出于穷寇的“青眼”,使得吴毓兰自己都辨不出是何滋味?定神细想一想,唯有公事公办,法内施仁,照这八个字来处理这一场始料所不及的功劳。
于是他一面派人召请幕友来商议,一面传令把赖汶光带上来。
“赖汶光投降。请吴大人替我作主。”赖汶光和他的从人都跪下磕头。
吴毓兰站着受了他的头,同时伸手虚扶了扶,“起来,起来。”他说,“你的禀帖我看过了。我不难为你!”
“谢谢吴大人。”赖汶光的神情很激动,“汶光唯求速死!”
“我知道你的心境,你先好好息一息。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给你一个痛快!”说到这里,吴毓兰喊道:“来啊!给带下去,好好安置!”
于是赖汶光被安置在一座与外隔绝的跨院里,吴毓兰派了他的亲信看守,关防极其严密,而起居特别优待。一宵过去,第二天早晨拿了笔砚来,让他写“亲供”,赖汶光趁此机会,又把淮军大骂了一通。
吴毓兰把他的一个禀帖,一份亲供拿在手里,颇感为难。照幕友的建议,这两个文件不必报上去,免得“上头”看了不高兴。同时也不必说老实话,赖汶光“就擒”,东捻就算平服了,九转丹成,那是多大的战功?何苦有机会而不铺张?
“话是不错!”吴毓兰心想,如果照此办法,不也就跟赖汶光所痛骂的那些人一样了吗?因而欲言又止地,极费踌躇。
商量的结果,吴毓兰先办了个简单的公事,飞报李鸿章。
这时禀帖和亲供的内容已经泄漏了出去,各营官兵都以此为话题,议论纷纷,吴毓兰得知这种情形,觉得隐瞒真相,甚为不妥,决定照实呈报。
很快地,李鸿章派了一名文案到扬州,传达秘密命令,要吴毓兰重新呈报,主要的是要湮没赖汶光的禀帖和亲供,同时也不能说他自行投降,是为官军四路兜剿,力竭就擒。
到此地步,他也就不必再坚持原意,反正已经照赖汶光的话做过,可以问心无愧。于是跟派来的文案商量着另拟了一通公文,让李鸿章据以出奏。
当然,等李鸿章奏报出去,又有一番改动。吴毓兰的原禀是说,赖汶光一到扬州东北湾头地方,他接得消息,立即出队迎击,捻匪四散溃逃,官军分兵四路追截,亲自督饬游击梅宏胜、吴辅仁,参将杜长生,沿运河追杀,遇贼於瓦窑铺,其时正大风雨,昏黑莫辨,混战到五更时分,捻匪看见官军四面包围,无路可逃,于是“纵火焚屋,冀乘之以逸”。官军冒火冲进,吴毓兰在火光中看见一个“骑马老贼手黄旗指挥”,知道他是捻匪头目,就连发数枪,把他连人带马,击倒在地。擒获一问,才知是逆首伪遵王赖汶光。
如果照此一报,生擒赖汶光的功劳以吴毓兰为首,就会冲淡了刘铭传他们的战功,所以李鸿章出奏,极力表扬刘铭传等人的战功,以及一路南追,如何奋勇,以致赖汶光穷无所归,然后把吴毓兰轻描淡写提一笔,仿佛刘铭传打到那个样子,赖汶光已经半死不活,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把他抓住。
到了年底,京里赏功的谕旨颁到了,膺懋赏的第一个是刘铭传,赏给三等轻车都尉,其次是李鸿章、郭松林、杨鼎勋、善庆,都赏次轻车都尉一等的骑都尉世职。所不同的是,李鸿章原已封了伯爵,加给骑都尉的世职,便有两个儿子可以承袭,同时伯爵并有别的世职,承袭的次数便可加多,只要大清朝皇祚绵长,李鸿章的第十九代子孙,也还是“肃毅伯”,不过此刻他连一个儿子都还没有。
最“实惠”的是潘鼎新和张之万等人,都赏了头品顶戴。此外淮军出力将领,以及与剿治东捻直接有关的大员,无不连带叨恩。曾国藩和安徽巡抚英翰,也是赏给世职,丁宝桢和曾国荃都开复了革职的处分,比较委屈的是刘长佑,当过“疆臣之首”的直隶总督,被革了职降为三品官儿,此刻亦不过赏加二品顶戴。
但最委屈的却是吴毓兰,上谕上根本就不提他的名字,更谈不到奖赏。这使得李鸿章很不安,他心里明白吴毓兰虽未生擒赖汶光,而赖汶光却非吴毓兰不降,倘或赖汶光潜逃无踪,或者悄悄自尽,生死成谜,东捻就不能算是全部肃清,这一层关系到全局的结果,他不能不承认吴毓兰的功绩。于今赏功诏令,独独吴毓兰向隅,怕他心里不平,把实际情形散播出去,会引起很大的纠纷,所以急着要加以安抚。
于是他又派了一名幕友,专程到扬州去看吴毓兰。出人意表的是,吴毓兰的态度异常平静,丝毫没有怏怏不满之意。
屏人密谈,那名幕友表达了李鸿章的关切和安慰,说吴毓兰受了委屈,希望不必介意,等一过了年,李鸿章就会保他,好歹要给他弄一个实缺。
“多谢爵帅的美意。”吴毓兰答道,“我亦不敢贪天之功。
反倒是这样子,能让我安心过个年。“
还怕他是矫情,那幕友不能不问一问明白:“这倒有请教。”
“说句实话,赖汶光总算看得起我,拿他的性命来换我的顶戴,自觉不是滋味。”
李鸿章的幕友,自然都是很读了些书的,能够体会吴毓兰的心境,此中有个“义”字在内,所以深深点头称是。好在他此来是衔命安抚,只要吴毓兰心无不平,不会闹出事来,他非所问,因而敷衍一阵,第二天就赶了回去复命。
这时李鸿章已回驻山东济宁。腊鼓声中,将星云集。从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十岁那年最后一次出巡,登泰山、谒孔陵以后,济宁城内,从末见过这么多的红顶子,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兵,好的是打了胜仗,不会象溃败官兵那样骚扰。
又是胜仗,又是过年,当然要发恩饷。不论湘军、淮军士兵饷多饷少,要看长官用度的奢俭,手面的松紧。带兵官还有一个彼此相传的心法,士兵的饷就算全数领到了,也不可发足,说是弟兄一有了钱,喝酒打牌逛窑子,就不肯拚命打仗了。至于那些扣着的饷,要留在紧要关头,作为招募死士选锋之用。现在东捻剿平,李鸿章已立即开始裁遣的计划,仗不必打了,发饷不该再打折扣,传谕粮台,每人发欠饷两个月,恩饷一个月。还有三个月欠饷,他已经找新任江苏巡抚丁日昌,仿照左宗棠的办法,在上海“借洋帐”。关税已为左宗棠捷足先登,奏准作为借洋帐的担保,亏得还有水陆关卡,见货抽税的厘金可用来还债,所以这笔洋帐一定可以借到,供他以发欠饷作路费来裁撤淮军。
驻在济宁四周的军队,过了很热闹的一个年,钦差大臣行辕,也是日日大排筵宴,慰劳庆功。李鸿章表面上兴致很好,暗地里心事重重。第一件是李允、任三厌等人,逃到盱眙,正为李昭庆包围,将次就歼时,忽然李世忠开圩收容,说是奉了安徽巡抚英翰的命令招抚。接着,果然是英翰派了差官,拿着令箭把李允、任三厌这几个匪首捉了去,据说要由李世忠带着他们到山西,去招降由陕西逸出的西捻张总愚。李鸿章深知李世忠就靠不住,怕英翰受愚,别生枝节,依然要牵连到他身上。
第二件是裁遣淮军尚未奉旨,刘铭传却已坚决求去,酒后的牢骚极多。此外郭松林、潘鼎新也要请假回籍,变成把办理善后的一副千斤重担,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
转眼就是同治七年,大年初一上午,淮军将领正替李鸿章拜完了年,突然兵部“六百里加紧”的专差到了,打开廷寄一看,不准李鸿章缴销关防,裁遣淮军亦只准了一半,淘汰老弱,得力可用的,仍当留营,接下来又说:
“河北防务吃紧,刘铭传所部,最为得力,着饬该提督将所部稍微休养整顿,即移得胜之帅,驰赴豫省,相机防剿,毋令晋捻得以奔突。至将士久役于外,敌忾同仇,朝廷既悯其劳,且嘉其勇,未可遽萌退志,着该大臣加意拊循,以示体恤。”
淮军大将中,就是刘铭传去意最坚,偏偏朝中就挑上了他,然而这又不是铭军一支的调动,不准缴销钦差大臣的关防,则意味着打了东捻还要打西捻,这在李鸿章也是万分不愿的事。
“还是饶不过我,饶不过淮军!”他向部将问计,“大家看,如何才搪得过去?”
“这个仗不能打!”
是刘铭传第一个发言,他解释了这个仗不能打的道理,第一是事权不专——张总愚已由山西窜河入南卫辉一带,预备由大名府进窥河北。此刻奉诏保卫京畿的军队,有直隶的直军、河南的豫军、安徽的皖军、山东的东军、山西的晋军、黑龙江的马队、崇厚的洋枪队、神机营荣禄的威远炮队。而被李鸿章指为“放贼出山”的陕甘总督左宗棠,由陕西追到山西,却又精神抖擞地上了一道奏章,说山西泽潞一带,积雪难行,决定不避艰险,由平阳向西,横越太岳山,出峻极关这一条捷径,直趋邢台等地,往南迎击。这么许多将帅在大河南北,论资望,接刘长佑而任直隶总督的官文为首,论办事,左宗棠跋扈而不替人留余地是出了名的,此外那些旗营的统领,没有一个没有来历,谁也惹不起,所以淮军一去,吃力而不讨好。
“还有饷!”刘铭传说,“打东捻跟两江有关,两江筹饷,犹有可说,此刻去打西捻,跟两江风马牛不相及,所以两江筹饷,一定不会痛快,饷源不继,这个仗怎么打法?”
这一层,李鸿章比刘铭传更清楚。不过他只谈别人,不谈自己。刘铭传是奉旨驰赴河南会剿,粮饷用不着他担心,不论来自何处,总有粮台替他在办,然则他何以不谈自己?开拔到河南的事,到底如何了呢?
这只要稍微多想一想,就可明白。刘铭传不但不愿到河南,甚至谈都不愿谈,以他现在的功名勋绩,说是要去受刚刚才蒙赏了头品顶戴的河南巡抚李鹤年的节制指挥,这不是笑话吗?
因此,李鸿章就不必再问他了。心里打算,张总愚还未进入河北,有各路人马,分道勤王,总可以把他挡住,贼势一缓,朝廷不追,便可不了了之。所以对于那道“六百里加紧”的廷寄,决定置之不理。照旧让那些将领们纵饮豪赌。
但除他以外,各地督抚和统兵大臣,却是奉命唯谨,至少表面是如此,一个个都是飞章奏报,奉到诏旨,克日启程勤王。朝廷也几乎无一日没有指授进剿方略的廷寄,这些密谕,大多有“各谕令知之”的字样,所以李鸿章对于局势的演变以及朝廷处置的经过,相当了解。
终于有一天,他发觉情势不妙,不但剿西捻的各路人马,都已兼程赴援,相形之下,自己变得很落后,而且剿平东捻的善后事宜,自己也管不到了!赖汶光奉旨正法,是漕运总督张之万所经办。任三厌、李允、牛喜子在安徽巡抚英翰那里,朝旨以此“三犯流毒数省,生灵受害无数,被剿后穷蹇无路,始行投诚,势难再事姑容”,特命英翰“审讯明确,就地尽法处治,以快人心而申国宪”,不说“正法”而说“尽法处治”,于是李世忠玩了花样,说服英翰,只杀了一个李允,把任三厌改名为“任三应”,说是在扬州河里淹死了,牛喜子则说他“从逆未久,首先投诚,情稍可原”,得以免死。
“这些话是怎么来的,我竟不知道!”李鸿章对他的幕友表示,要敷衍敷衍朝廷,免得孤立。然而,已经晚了!
二二
东捻虽平,宫中的新年过得并不热闹,因为西捻已由河南窜入河北。两宫太后封咸丰年间那次逃难到热河,创巨痛深,一想起来就会心悸,所以对京畿的刀兵战乱,特别重视。其实张总愚还远在数百里以外,但两宫太后总觉得捻军一到了河北,就仿佛到了通州、良乡似地,寝食难安。
为此,从元旦受贺以后就召见军机开始,新年里没有一天不临驭养心殿,也没有一天不发调兵遣将,指授军略的上谕。半夜里有军报,慈禧太后也是丝毫不敢耽搁,披衣下床,叫宫女剔亮了灯,拨旺了火,比照着“方略馆”所绘进的地图,细细阅看,西捻到了那里,围剿的官军又到了那里?各路勤王之帅,或者已经开拔,或者因事逗留,大致都有个下落,独独李鸿章那里,消息沉沉,慈禧太后最盼望的刘铭传一军,也不知动身了没有?
“主子,主子!”
慈禧太后一惊而醒,听得宫女在帐子外面轻声喊着,知道又有军报,便问:“那儿来的?”
“直隶总督衙门来的。”
这一说把她的残余的睡意,撵得干干净净,直隶总督驻保定,相去极近,一切奏报总是在下午送了进来,如今深夜递折,可知必是极紧急的消息。于是霍地坐起身来,连声吩咐:“拿来我看!”
四名宫女,一个挂帐子,一个替她披衣服,一个掌灯,一个把黄匣子打开,拿奏折送到她手里。事由是“贼势北趋,请飞调客兵入直”说大股捻匪由平乡等境狂窜,直向北趋,而客兵未集,蔓延甚广,恐有震及近畿一带之虞。
忧心忡忡的慈禧太后,就此一夜不曾合眼。等宫门一开,随即把折子发了下去,又叫安德海到军机处去传旨,催恭王早早进宫。
平日军机见面,总在八点钟左右,这天提早了一个钟头,滴水成冰的天气,养心殿地方又大,生上四个炭炉还不大管用,所以君臣们的脸色都冻得发青,看来格外阴沉抑郁。
“一个年也不曾好生过,今儿都初十了。”慈禧太后的声音跟天气一样冷,“李鸿章打了胜仗,眼睛长在头顶上,把我们娘儿三个给忘掉了!”
恭王一向回护李鸿章,到此地步,也不敢替他辩解,只这样答道:“军机上再寄信催他,如果铭军尚未启程,限他即日开拔,兼程并进。”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跟他说好的没有用,倒象求他似的,越发端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他有良心没有?要什么给什么,东南膏腴之地,尽供养了淮军,朝廷那一点儿对不起他?他就忍心这样子置之不理?六爷,我看不用跟他客气了,让他亲自带队到直隶来!再要问问他,催提铭军的上谕下了好多天了,何以到现在没有消息?该怎么处分?你们说吧!”
“自然是交部议处。”恭王说。
“要严议!”慈禧太后这样加上一句。
“也不能光办李鸿章一个人。”慈禧太后说了句公平话:“捻匪由山西到河南,李鹤年躲在开封不理那个碴儿,也可恶!如果河南能够出力拦一拦,捻匪不能就这么容易到了河北。”
“这话一点不错。”慈禧太后深深点头。
看样子她还有话,恭王不容她往下说,赶紧拦在前面:“李鹤年也派张曜、宋庆追了,不过豫军力量单薄。”
“反正李鹤年也是没有尽力,一起交吏部严议。”
李鹤年跟恭王走得很近,但剿捻不力的事实俱在,而且两宫太后异口同声地表示不满,恭王不便再为他卫护,唯有遵旨办理。
在京各衙门,凡是本身能够处理的公事,一向办得很快,头一天交议,第二天就有了复奏,吏部拟议的处分是:钦差大臣李鸿章和河南巡抚李鹤年“降三级留任”。照一般的处分,“降级”是可以用“加级”的纪录来抵销的,所以吏部特别陈明:“事关军务,应不准其抵销。”这是一个鞭策的处分,如果李鸿章肯照朝廷的旨意,起劲去干,“开复处分”,指顾间事,否则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留任”二字取消,立刻就会象刘长佑那样,以总督之尊,一降而为“三品顶戴”,红顶子都保不住了。
就在吏部的复奏,尚未定夺之际,局势迅速恶化了。官文飞奏,西捻北窜衡水、定州一带。定州就是保定府属的完县,这已经可令人惊骇了,而实际上,官文还隐瞒着情况,西捻已直扑保定府治的清苑——这是安德海打听来的消息,慈禧太后没有理由不信。
经过彻夜的思考,她的态度变得很平静了,“你们都说官文不能不用,他在湖北的功劳,都教曾家兄弟跟胡林翼给盖了,现在你们说吧!”她说,“官文是不是独当方面的人才?”
恭王、文祥和宝鋆都不作声。官文为曾国荃严劾落职,那班从未出过直隶省境一步的“旗下大爷”,无不愤愤不平,因此才让官文去当直隶总督。事实上直隶的一切军事调度,都出于军机的指挥,所以慈禧太后的指责官文,恭王不宜申辩,也无可申辩,唯有付诸沉默,静等天颜转霁。
于是,上年十月汪元方病殁,出于文祥的保荐而奉旨“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沈桂芬,越次陈奏:“启奏两位皇太后,今日的局面,亦未可完全归罪于官文。朝廷并用恩威,一秉大公,该处分的处分,该激励的激励,是非分明则将士用命。如今须有严旨,振饬疲玩。”
“我也是这么想。”慈禧太后点点头,“功名富贵来得太容易,就不拿朝廷当回事了。六爷,你说,前些日子让李鹤年是怎么办来着的?”
“是让他派豫军,绕道到直隶,‘迎头压剿’。”
“现在呢?”慈禧太后有些激动了,“豫军是从捻匪后面撵,由南往北,把捻匪撵到京城里为止。”
语言已经相当冷峻,而神色更为可畏,慈禧太后每遇震怒时,额际的青筋就会凸起,此时天颜咫尺,清晰可见。恭王心想,不必让她亲Kou交代了,自己知趣吧!
于是他说:“疆臣互相推诿,有负委任,其情亦实在可恶。如今非请旨严谴,不能让他们生警惕之心。臣等几个商量好了,再跟两位皇太后回奏。”
“好吧,你们去商量。”慈禧太后又说:“外面的情形,我都知道,官文是个自己拿不出主张的人,左宗棠跟李鸿章可又喜欢自作主张。果然把事情办妥了,也还好说,又不办事,又不听话,那可不行!”
这番话听入恭王耳中,深有所感,第一是警惕;第二是领会——慈禧太后看得很清楚,左宗棠和李鸿章的自作主张,确是令人心烦,看起来一味迁就,亦非善策。
因此回到军机直庐,他愤愤地把帽子一摔,大声说道:“撕破脸干吧!”
“六爷!”文祥正一正脸色劝他,“局面很扎手,打你这儿先得沉得住气。”
“这话得两说。朝廷没有一点儿声色,何以激励人心?”宝鋆顺着恭王的意思说:“咱们商量处分吧!”
该受处分的人是很明白的,官文、左宗棠、李鸿章、李鹤年。官文和左宗棠比较好办,有二李的现成例子在,不妨交部严议,费踌躇的是已经有了“降三级留任”处分的二李。
河南一李由恭王自动提议,革去新近赏加的头品顶戴。只剩下一个李鸿章,照李鹤年的例子,自然是革去骑都尉的世职,但怕慈禧太后还会嫌处分太轻,回奏上去或许要碰钉子,所以商量的结果,除掉革骑都尉以外,另外褫夺双眼花翎及黄马褂,四个人当中,获咎独重。
于是即刻拟了明发上谕,当面奏准后由内阁发抄。在内廷办事的官员,首先得到消息,原以为捻军只不过刚过黄河,而明发上谕上叙明“捻匪北窜衡水定州一带”,那是已经到了保定府,照这样子看,要不了三天工夫,捻军就能扑到京城,怪不得刚刚平了东捻的李鸿章会获此严谴,实在是误了大局。
这一下,平白比较留心时局的官员,无不大起恐慌,纷纷打听进一步的消息。消息最灵通的是军机上的人,所以这一夜沈桂芬家,突然来了许多访客。
主人在恭王府,到二更天还不曾回家。有些等不到的,索性丢开烦恼,上东四牌楼,地安门,或者前门外大栅栏看灯去了。这天正月十三上灯,民间还不知道匪氛已经迫近,依然熙熙攘攘,“看灯兼看看灯人”,二更天还热闹得很。
但另有些人,看沈桂芬在恭王府议事,到此刻还不回家,可见得局势严重,越不肯走,好在这几天金吾不禁,再晚也能通行,不怕回不了家。
二更打后打五要——这跟宋朝四更打后打六更一样,另有道理在内。灯节的五更实在是三更,暗示夜分已深,张灯的该熄灯,看灯的该回家,所以这个三更打五更的梆锣,名为“催灯梆”。
※※※
灯市以东四牌楼为最盛,连“催灯梆”都能打出花样来。京师内外城治安,由步军统领及巡城御史负责,五城八旗,各有辖地,东城北面属于镶黄旗,旗下又分满洲、蒙古、洪军三营,以东四北大街和东直门大街交会的北新桥为界限,西满北蒙东洪军,各有自己的更夫。更夫都是花钱雇来的乞儿,到了该打“催灯梆”的那一刻,三营更夫数十名,不期而集在北新桥,时候一到,呼啸声起,顿时梆锣齐鸣,能够象曲牌一样,打出极动听的“点子”,沿着东四北大街南下,这面一套打完了,那面一套接着打,斗妍斗胜,成为看灯以外的一项余兴。
就在“切儿卡察、嘡、嘡”的梆锣点子中,沈桂芬回家了。访客中的翁同和跟他很熟,迎上来直道来意,沈桂芬是个极沉的人,不慌不忙地寒暄着,心里在想,纸包不住火,消息是瞒不住的,正好利用在座这班声气甚广的人来安定人心。
于是他用低沉而诚恳的声音,透露了真相,捻军不仅已出现在衡水、定州一带,其实在前两天的拂晓时分,已包围了保定。“边马”——捻军的前哨,一度到过固安。
固安就在永定河南岸,离京城只有百把里路,真正是“天子脚下”了,所以客人一听这话,相顾变色。
“危险过去了,神机营很得力,保定之围已解。”沈桂芬说,“豫军的宋庆,张曜已经绕出贼前,左季高所辖的刘松山、郭宝昌两军,马上也可以赶到。局势已经稳定下来,诸公可以高枕无忧了。”说着,便拱一拱手,催客回家睡觉。
他这后半段话,并不实在。保定解围,无非捻军怕攻破了城,反为各路官军所包围,自动退去。实际上各路勤王之师,人马未到,咨呈先来,都要直隶总督和顺天府尹两衙门,替他们准备粮草,比较起劲的是山东的丁宝桢,带了他的得力将领王心一,已经出省,李鸿章自然还没有消息,左宗棠则行踪不明,只知道他在山西。为此,民间的人心虽已稳定下来,慈禧太后却还急得夜不安枕,食不甘味。
但她急是急在心里,表面却不太看得出来。元宵那天,召集近支亲贵,在漱芳斋吃饭听戏,以家人之礼,作新年团聚。宣宗属下那一支的王公贝勒和额驸都到了,只有醇王未到。
“七爷呢,怎么还不来?”慈安太后在问。
“已经派人去催了。”安德海回答。
一句话未完,醇王已匆匆赶到,走得太急,额上都有了汗。他向两宫太后和皇帝行了礼,说明迟到的原因:“神机营抓住了一个奸细,臣要亲自审问明白了,好来跟两位太后回奏。”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奸细怎么说?”
“说是捻匪趁这几天民间看灯热闹,预备化装成商民,混进城来闹事。”
“那……,”两宫太后尚未有所表示,惇王在旁边喊了起来:“那得让步军统领衙门,加紧巡查!”
这简直等于废话,慈禧太后不理他,但他的另一位嫂子为人忠厚,怕他面子上下不来,便敷衍着说:“王爷的话不错。”
听得这一声,惇王便起劲了,“如今局势紧急,京城要讲防守之道,臣与好些人商量过,要跟两位皇太后上个条陈。”
他说,“臣的条陈,一共三条。”
看他说得郑重其事,慈禧太后觉得不妨听听,便点点头:“你说吧!”同时看了看恭王与醇王,意思是让他们也仔细听着。
“第一条,城外要添兵驻扎,以备侦探救应之用。”
这叫什么条陈?他那两个弟弟都几乎笑出声来,慈禧太后却故意损他:“嗯,嗯,不错!”
惇王不知眉眼高低,依旧提高了声音往下说:“城内宜乎添派各旗,续练枪兵,分门防守。”
“怎么叫‘添派各旗’?”慈安太后问。
“臣的意思是,把驻扎在城外各地的,譬如香山的健锐营啊什么的,调到城里来。”
一则说城外要添兵,再则又说把城外的兵调进城来,岂非自相矛盾?但谁也不愿意徒费口舌去揭穿他,只有十三岁的皇帝,理路已颇清楚了,接着他的话说:“五叔,我跟你算个帐。”
“是!”
“把城外的兵调进城——你刚才不是说,城外也要添兵驻扎吗?那从那儿来呀?我看,把原来在城里的兵调出去,两面兑换一下儿,就都算添了兵了!”
两后两王无不莞尔,惇王却是面不改色,“城里的兵当然不调出去,”他说,“城外要添兵驻扎,当然得要兵部查一查;
那儿有可以挪动的兵,拨一支过来。“
“好了,好了!”慈禧太后不耐烦了,“还有一条你说吧!”
“第三条是臣亲眼得见,近来城里要饭的,比以前又添了许多,得想办法收容,给他们饭吃。”
“这一条还差不多。”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看着恭王和醇王说:“你们哥儿俩商量着办,看那儿一有敷余的款子,多办几个粥厂。不然,倒是会闹事。”
醇王管理神机营,步军统领衙门也归他稽查,京师地面治安的责任一大半落在他肩上,不肯承认乞儿过多的说法,“我看要饭的也不算多。”他说。
“你看?”惇王立即抗声相讥:“你每天坐在轿子里,‘顶马’在前头替你喝道,早就把闲杂人等给撵走了,你到那儿去看去?”
醇王被驳得无话可说,大家也都相信惇王的话,因为他别无所长,就是对外不摆王爷的架子。夏天一件粗葛布的短褂子,拿把大蒲扇,坐在十刹海纳凉,能跟不相识的人聊得很热闹。冬天也往往会裹件老羊皮袄,一个人溜到正阳楼去吃烤羊肉,甚至在“大酒缸”跟脚伕轿班一起喝“二锅头”。所以阛阓间的动态,在无潢贵胄之中,谁都没有他知道得多。
“我可又不明白了!”在沉默中,皇帝又提出疑问,“为什么要饭的,一下子添了许多?是打那儿来的呢?”
“对啊!”慈安太后夸奖皇帝,“这话问得有理!”
这下把惇王问住了,但恭王却可以猜想得到,这件事说出来也不要紧,“怕有一半是省南逃过来的难民。”他说。
“这得想法子安顿才好。”
“也不光是安顿这些难民。”慈禧太后以低沉抑郁的声音说,“年已经过完了,转眼就得下田,捻匪尽这么冲过来、冲过去地闹,误了春耕,今年的直隶又是一个荒年。去年旱荒,今年又是刀兵,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
看见两宫太后忧心国计民生的深切,醇王有个想了好几天的主意,这时便忍不住要说了出来:“启奏两位皇太后,局势这么坏,上烦两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廑忧,臣心里实在不安。臣这两天在想,捻匪流窜无定,保定再过来就是易州,陵寝重地,必得保护,臣愿意带一支兵出京,防守西陵。请两位皇太后的旨意!”
这一说,恭王心里就是一跳,知道麻烦又来了,刚要设法阻止,发现两宫太后都有嘉许的神色,心中越生警惕,这件事不宜在这里谈,万一两宫太后点头应许,便难挽回,所以抢在前面说道:“醇王所见甚是。不过兹事体大,最好由军机会同醇王商定了章程,再面奏请旨。”
办事的程序本该如此,两宫太后都表示同意。就这空隙之间,安德海疾趋而前,请示开戏的时刻。
一听这话,皇帝第一个就坐不住,慈安太后便说:“叫他们预备吧!”
说着,便站起身来,于是所有的王公贝勒都到殿前来站班,等两宫太后驾临御座,才各自找着自己的位子坐下。这天的戏,无非是些由升平署伺候节令承应的吉祥戏,行头簇新,唱得热闹,懂戏的慈禧太后却不甚欣赏。唱到一半传膳,她另外点了两出戏,一出是《宫叹》;一出是《廉颇请罪》。
《宫叹》扮起来方便,四名宫女引着一个公主上场,便唱了起来。在座的人,连恭王都不知道这是出什么戏?但他身旁的醇王,是昆曲行家,于是他小声问道:“老七,这个‘公主’是谁啊?”
“长平公主。”
“啊!”恭王虽未看过这出戏,却读过《倚睛楼七种曲》,想起其中有一本《帝女花》,写的就是明思宗当李自成破京之日,引剑砍断长平公主于寿宁宫的故事,心中困惑,不知慈禧太后为什么要点这么一出凄凄惨惨的戏。
就这时,已换了《金络索》的曲牌,恭王因为读过这本曲,所以凝神细听,字字分明:
“生恐长安似弈棋,五更残魄归消歇;三月花幡紧护持,空悲切!帝王家世太凌夷,闹轰轰几个兵儿,醉昏昏几个官儿,伤尽了元阳气!”
听得这几句,恭王心里很不是味,莫非慈禧太后就借着这几句戏词骂人,他一直这样在想。
再看到下面那出《廉颇请罪》,感慨就更多了!朝廷倚为长城的左宗棠和李鸿章,一个目空一世,誉己成癖,一个私心特重,见利忘义,等而下之,凡是统一路之兵的大员,无不横行霸道。要有廉颇那样勇于认过,和衷共济的气度,局面就不致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为了这种种感触,恭王这天的兴致很不好。从宫中散出来,很想找个人谈谈,一抒积郁。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宝鋆.
他是宝鋆家的常客,一到便被迎入书斋。每次来都由宝鋆夫妇所宠爱的一个丫头五福伺候,五福是苏州人,却说得一口极爽脆的京片子,对于旗下大家的礼数娴熟无比。一见面就请了个双安,见面问好之外,又为元宵佳节祝贺。接着便从六福晋问到大公主、大少爷、二少爷,一个不漏。最后斟了酒来,恭王有些洋派,五福用水晶杯子替他斟了一杯红酒当茶喝。
“吃饭了没有?”宝鋆问。
“想喝碗粥。”恭王说,“只要酱菜就行了。”
“巧了。”五福笑道:“正好熬了香梗米粥,也有锦州酱菜。”
除了酱菜以外,还有一碟虾米拌黄瓜,瓜细如指,浅浅一碟,就这样小菜,便抵得一桌盛馔,恭王一见吟了两句竹枝词:“黄瓜初见比人参,小小如簪值数金。”吟完了摇摇头,颇有不以为然的神情。
“怎么啦?”五福问道:“那一年正月里来,都有黄瓜,总是吃得挺香的,就今儿个不中意了!”
“唉!”恭王忽发感慨,“你们那儿知道外面的时世?”
一提到这些事,五福便不开口了。大家的规矩严,凡是不知道的情形,从不许胡乱Сhā嘴议论。
“今儿宫里很热闹吧?”
“很热闹。”恭王吃了一口粥苦笑道:“老五上条陈,老七又要带兵保护西陵。”
“那不是又给地方上添麻烦吗?”宝鋆皱着眉说,“要钱可是没有!户部穷得要命。”
“哼!看他劲儿还足得很。今天是让我搪过去了,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
“明天怎么样?”宝鋆想了想问:“就算让他去,有将无兵,可也不管用呀。”
“决不能让他去!”恭王很有决心地说,“各路人马,齐集京散,就为剿张总愚那一股匪,已经很丢人了。再去一位郡王,不太长他人的志气吗?”
“对了!明儿七爷再要提到这话,就拿这个理由劝他好了。”
“嗐!不提这些事儿了。找点乐子!”
“看灯去吧?”宝鋆提议,“今年工部的灯,很有点儿新鲜花样。”
恭王心想,去看“六部灯”,自然是微服私行,只怕有些言官知道了,说时世如此艰难,亲贵大臣居然有闲情逸致出游看灯,岂非毫无心肝?无缘无故挨顿骂不上算,还是安分些的好。
就这时候,内务府总管崇纶,派人送了一封信来,说工部的书办送了许多花灯,兵部的司官又送了许多烟火花炮。他又叫了一班杂戏,有宝鋆最爱听的“子弟书”,特意飞笺,请他去“同谋一夕之欢”。
“乐子来了!”宝鋆指着信,把崇纶的邀约,告诉了恭王。
崇纶有大富之名,这些玩的花样,终年不断,恭王也去过几回,每一回都是尽兴而归。但此时忽然意兴阑珊了。
“算了吧!这是什么年头儿?传出去不好听。”
“那我辞了他。”宝鋆走到书桌面前,揭开墨盒,取枝水笔,站着写了一个回帖,叫听差告诉崇家来人,说是有贵客在,无法分身,心领谢谢。
“五福,”恭王站起身走到火盆旁边坐下,“替我再倒杯酒来。”
等五福把酒和果盘拿了来,他把双足一伸,她替他脱了靴子,取了张红木凳子来搁脚,接着又去捧来一床俄国毯子,围住他的下半身,把毯子掖一掖紧。
“这不也很舒服吗?”恭王取杯在手,想谈谈正事,“我不明白,李少荃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也有他的难处。第一,不愿跟左季高共事;第二,怕吃力不讨好。李少荃是从不做徒劳无功的事的。”
“话是不错。不过朝廷待他不薄,就算勉为其难,也不能不买朝廷一个面子。一味置之不理,这叫什么话?”
“为了一个张总愚,三位爵爷会剿,外加两位一品大员,说起来也实在是笑话,再加上一位王爷,越发热闹了。”
“老七当然不能叫他去。”恭王停了一下说:“官、左、李三位,将来到底让谁总其成呢?”
“官文办粮台,左宗棠指挥前线。”
“李鸿章如之何?”
“只有劝他委屈一点儿。”
“能劝得听,倒也好了。”
宝鋆想了想说:“有个人的话,他也许会听。”
“曾涤生?”
“对了。”宝鋆又说,“明天我来写封信给我这位老同年。”
“也好。不过你别许下什么心愿。”恭王提出警告:“现在上头的主意大得很,而且小安子替她做耳目,什么道听途说的话,都在上头搬弄,事情是越来越难办了。”
宝鋆默然。息了一会才说了句:“等皇上亲政就好了。”
这一下提醒了恭王:“皇帝很象个大人了。”他很兴奋地说,“我看找机会跟上头提一提,每天军机见面,让皇帝也听听,学着一点儿。”
“嗯!”宝鋆又问:“听说两宫太后,在打算立皇后了,可有这话?”
“提是提过,预备在皇帝十六岁那年册立皇后。还有三四年的工夫,不忙。”
“我看皇帝的身子单薄,大婚不宜过早。”
“你正说反了。”恭王放低了声音:“皇帝的智识开得早,早早大婚的好,省得那班小太监引着他胡闹,搞坏了身子。”
“听说‘西边’那一位,防宫女跟皇上亲近,跟防贼一样。
小安子就奉派了这桩‘稽查’的差使。“
“小安子么,”恭王很随便地说,“总有一天要倒大霉。”
由这里开始,大谈宫内的近况,凡是恭王想要知道的,宝鋆都能让他满意。就这样正谈得起劲时,听差来报:“崇大人来了。”
人影未到,先见冰灯,用整块的坚冰,镂刻而成,据说加了一种独得之秘的“药”在里面,能够日久不消。这冰灯共是四盏,刻成春、夏、秋、冬四季景致的花样,是崇纶随身携来的。
“你不在家看灯,听”什不闲“、”子弟书“,跑这儿来干什么?”
崇纶七十多岁了,养生有道,腰腿依然轻健,给恭王请了个干净俐落的安,笑嘻嘻地答道:“听说六爷在这儿,特为赶来伺候。”
“你别以为没有到你家看灯,是瞧不起你。实在是乱糟糟的,没有那份闲心思。”
“其实,那些灯年年一样,也没有什么看头,不过借个因由,陪着说说话。”崇纶又说,“我本来也在想,时世不好,这些照例的玩意,不如蠲免了吧!可也有人说,年年玩儿惯了的,今年忽而改了样子,必是捻匪闹得太凶的缘故。想想是安定人心要紧,所以照常弄了些灯来挂。”
恭王知道,这是崇纶心有未安的解释,听听就是,不必再往下谈,不然倒象真个耿耿于怀,未能释然似的,所以换了个话题。
“听说这几天,地面儿上要饭的,比平时添了许多。可有这话?”
“那是一定的。上灯以后,家家都要出来逛逛,这时候不‘做街’,还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做街’?”宝鋆Сhā进来问了一句。
“那是他们的‘行话’。”崇纶笑道:“上街来要饭,就叫‘做街’。”
“不是有难民夹在里头?”
“不会吧,”崇纶答道,“他们那一行,虽是末等营生,规矩可大得很,各有地段,谁也不许胡来,更不容外人Сhā足。再说,能够逃难到京城,不是手里有俩钱儿,就是有至亲好友可以倚靠,何致于要饭?”
恭王听着不断点头,向宝鋆说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斯之谓也。“
“怎么啦?”崇纶困惑地,“好端端的,六爷提起这个!”
“五爷今儿在上头面奏,说最近京城里要饭的多了,得想办法。”恭王又说:“你有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使,地面儿上的事,也有你一份!”
崇纶兼署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东半城地面归他所管,这时很轻松地说:“那好办。多不敢说,就这个大正月里,我包管五爷上朝,看不见一个要饭的。”
他说得到,做得到,当夜派人去找“杆儿上的”——丐头的俗称,说是给五百吊京钱,这半个月,不准在内城“做街”。
“杆儿上的”又称“赶儿上的”,据他们自己说,正名叫做“赶上吃”,是明太祖所封。意思是奉旨吃白食,那家有红白喜事,赶上了便有残羹剩饭好吃。当然,作为丐头的“杆儿上的”,既不必“做街”,也不会吃讨来的饭,坐享孝敬,日子过得很宽裕。
这时京城里那个“赶儿上的”,姓丁,外号“丁判官”,家有一妻二妾,安享余年,已不大管事,但权威仍在。听崇纶所派去的那个笔帖式,说了究竟,丁判官表示正月里庙会甚多,是“做街”的好时机,不过:“既然崇大人吩咐,那就认了!”
果然,第二天起内城看不见一个要饭的,都被撵到九门以外去了。对付乞儿是如此,那些统兵大员对付捻军也是如此,尤其是革职留任的直隶总督官文,向以一个“撵”字为用兵的心诀,只望能把捻军逐出直隶省境,往东到山东、往南到河南、往西到山西,均无不可,就是不能往北,因为北面是京城。
这时各路勤王之师,山东巡抚丁宝桢首先赶到,奉旨嘉奖。接着李鸿章也有了很切实的复奏,除刘铭传“患病属实,暂难成行”以外,其余各军已分遣驰援,他自己不久也要“由东入直”,来赴“君父之急”。这一来,加上南面的豫军;西面自娘子关来的,左宗棠的军队;以及由京中所派的神机营,由天津所派的崇厚的洋枪队,四面包围的形势将次形成,而官文的逐捻军出直隶省境的希望,看来是要落空了。
照慈禧太后的想法,大军云集,除却铭军以外,所有的精锐都已集中,合围进剿则西捻如釜底游魂,不难一鼓荡平。
于是好整以暇地想起有件很有趣的事,应该要办一办了。
※※※
这件事就是“挑秀女”——八旗官员人家不论满洲、蒙古、还是汉军,生了女儿,不能私下婚配,要准备宫内挑选秀女。照规矩分为两种,一种是一年一次,挑内务府“包衣”的女儿作宫婢,一种是三年一次,挑选八旗秀女,凡是文职笔帖式以上,武职骁骑校以上,年满十三岁的都要报名候选,挑中了便等着指配王公宗室的子弟为妻。
这一次挑的是八旗秀女,也是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以来的第一次,前两次都因洪、杨未平,道路不靖,停止举行。所以这一次的挑秀女,两宫太后都很重视,早在上年十月间,就由户部行文各省旗官,开列名字年岁,报部候选。一开了年,各省合格的秀女,都已到齐,连同在京的一共有一百二十多名,年龄都在十三、四岁之间。户部早就具奏,请示挑选日期,因为西捻猖獗,延搁了下去,既然局势已可稳住,应该及早挑定,让不中选的才女,各回原处,也算是一种体恤。
这天是二月初四,神武门前一早就有户部和内务府的官员在当差,太监更多,有的是有职司,有的是受托来照料熟人,有的是来看热闹。
候选的秀女都是豆蔻梢头的小姑娘,在剪刀样的春风中,鼻尖冻得通红,瑟瑟发抖。有的是要俏丽,不肯多穿衣服,受寒所致;有的却是深怕“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关入空旷幽深的宫中,心生恐惧;也有的是往好处去想,能够指配给那家王公的子弟,兴奋得不能自已;而更多的只是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想到天颜咫只,唯恐失仪,紧张得不住哆嗦。
从天不亮就到神武门前来报到,直到近午时分,还没有“引看”的消息,彼此都在询问:“到底什么时候看哪?”
“快了,快了!”户部的官员这样安慰着她们,其实他亦没有把握,“反正今天一定会看,而且一定看完。”他只能这样说。
旗下的女孩子虽是大脚,但穿着“花盆底”,就靠脚掌中心那一小块着力之处,站上几个时辰,这份罪也不是好受的。这时候就是宫内有熟人的好了,引到僻处,找个地方坐着休息,然而那只是少数,大多数的只有硬挺着,有那脾气不好的,口中便发怨言,父兄劝慰呵止,到处嘈嘈切切,愁眉苦眼,把三年一次的“喜事”,搞得令人恻然不欢。
秀女初选不是一个个挑,十个一排,由户部官员带领着向上行礼。如果看不上眼,便什么话也没有,秀女们连太后皇帝的脸都还没有看清楚,就被“刷”了下来。
这样的挑选,有名无实,纵使貌艳如花,但含苞初放,十分颜色只露得七分。天寒地冻,翠袖单寒,神情瑟缩,要减去一分,乍对天颜,举止僵硬畏怯,失却天然风致,再要减去一分,而殿廷深远,犹如雾里看花,剩下的五分颜色,又得打个折扣,所以匆匆一顾,了无当意。只见写着秀女姓名年籍、父兄姓名的绿头签,一块一块,尽往安德海所捧着的银盘里撂。
坐在上面的皇帝,初经其事,仿佛目迷五色,茫然不能所辨。就算能够辨别,也不能有所主张,他的入座只为引见臣工,完成仪注而已。主持挑选的是两宫太后,东边的那一位,倒想放出眼光来挑,但心思太慢,觉得那一个不错,想再看一看时,人已经过去了。她又不肯随意留下“牌子”,因为一留牌子,就等于留下人来听候复选。虽说秀女赴选,户部照例发给车价饭食银两,其实不过有此名目,决不够用,京里的开销大,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赔累,慈安太后于心不忍,所以没有几分把握,总是撂牌子放了过去。
慈禧太后却有些神思不属,眼望着殿下,心却飞回到十七年前。咸丰元年的冬天。她记得那天也是这样子冷得牙齿都会发抖的天气,地点不是在御花园,是在慈宁宫以西的寿康宫,由先帝奉恭王的生母康慈皇贵太妃主持挑选。她只记得那天唯一使她关心的一件事,是家里欠了一个“老西儿”三十两银子,这天非归还不可,此外的记忆都模糊了,这时怎么样苦苦追索,都难记得起来。
回到眼前却又有无穷感慨。十七年之前,谁曾想得到有此一天?一晃眼的工夫,真跟一场梦一样,如今想来,真不知为何在“梦”中会有那许多希奇古怪的波澜曲折,更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够经历了那许多希奇古怪的波澜曲折,而有安然坐在钦安殿上挑秀女的今天?
就这样幽渺恍惚地抚今忆昔,她一直不曾留下牌子,直到慈安太后开口说话,她才惊省。
“快看完了!”
“喔,”慈禧太后定一定神,回头问安德海:“还有多少?”
“还有三十多。”
已看过三分之二了,自己面前一块牌子都不曾留下,看慈安太后那里,也不过留下十几个人。她不愿让人看出她心不在焉,便故意这样问道:“怎么办呢?竟不大有看得上眼的!”
“宁愿严一点儿。”慈安太后说到这里,忽然指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说:“看那个怎么样?”
“留下吧!”慈禧太后第一次留下一块牌子。
从这里开始,她打起精神,细细挑选,一挑也挑了七、八个,两下合在一起,恰好是二十个人。
于是宣召户部尚书宝鋆上殿,宣示了初次入选的人名。宝鋆问道:“那一天复选?请两位皇太后旨,好早早预备。”
两位太后商议了一下,决定在二月初十复选。宝鋆领旨退出,皇帝问了问时刻,仍旧赶到弘德殿去补这一天的功课,两宫太后便在御花园内随意浏览了一会,回到漱芳斋去闲谈休息。
所谈的自然还是脱不开秀女,两宫太后都感叹着没有出色齐整的人才,好在该指婚的王公大臣的子弟,都不过是跟皇帝差不多的年龄,再等三年也还不妨。
“妹妹,”慈安太后忽然说道,“我在想,孩子们成亲,还是晚一点儿的好!”
听见她这句话,慈禧太后立刻就想到了大格格,心中便是一痛。大格格从前年指配给她嫡亲表兄,六额驸景寿的长子志端,不久成亲,新郎才十五岁,生得瘦弱,兼以早婚,不过一年多的工夫,弄出个咯红的毛病,看样子怕不能永年。设或不幸,这一头自己一手所主持的姻缘,竟是害了大格格的终身!
“唉!”她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由衷地点着头:“说得是。”
“那么,我看皇帝大婚,也不必那么着急。晚两年吧?”
原来是定了后年,皇帝才十五岁。晚两年到十七岁,实在也不能算迟,慈禧太后同意了,“晚两年也好。”她说,“日子宽裕,可以慢慢儿找。”
“对了!”慈安太后又说,“咱们俩把这话搁在肚子里,先别说出去。要暗底下留心,才能访着真个是好的。”
这个宗旨慈禧太后却不能同意,她认为皇帝立后,不愁觅不着德容俱茂,可正中宫的名门闺秀,不必在暗底下私访,应该通饬内外大臣留意奏闻,千中选一,才是正办。不过时候还早,此刻用不着跟她争执,所以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不置可否。
“皇帝挺象个大人的样儿了。”慈安太后以欣慰的声音提出劝告,“咱们也不能老拿他当孩子看待。前儿六爷提过,每天召见军机,让皇帝也在场听听,这件事儿倒可以办。”
“还是书房要紧。”慈禧太后不以为然,“总要能看折子!现在可又不比从前了,兴了洋务,添出来许多花样,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丁日昌他们的折子,不能不仔细看。要是看不懂折子,光听军机说,也还是不懂。”说到这里她觉得也不便把慈安太后的话,完全驳回,便又加了一段话:“等过几天,问问大家的意思,还有弘德殿的师傅们,如果大家认为该让皇帝一起召见军机,自然也可以。”
※※※
说是这样说,慈禧太后一直不曾咨询大臣,慈安太后也不便再提。转眼到了二月初十,复选秀女的日子到了。
因为复选只有二十个人,无须钦安殿那么大的地方,所以改在漱芳斋引看。这天是个日暖风和的好天气,而且复选的秀女,再度进宫,不似第一回那么羞怯退缩,于是场面气氛也都跟初选大不相同了。
初选行礼是十个人一班,复选改了五个人一班,磕过头要报履历,为的是听她们的声音。驻防各地的旗人,尽有几辈子在一地,与土著无异的,但一口京片子始终不敢丢下,不过有的圆转,有的尖锐,有的低沉,好听不好听却大有分别。
因为跪得很近,而且自报履历时,有好一会工夫,所以两宫太后和皇帝把每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第二班最后那一名,瓜子脸上生了一双很调皮的眼睛,皇帝一见便有好感,因而格外留心听她的履历。
“奴才旺察氏,咸丰六年生人,满洲正白旗,杭州驻防。曾祖福舒,正蓝旗汉军副都统,祖父伊纳,陕西同谷县知县,父赫音保,现任镶红旗蒙古协领。奴才恭请圣安!”
她的声音清脆无比,在皇帝听来,仿佛掉在地上能碎成几截,心里在想,这个人一定会被留下。
“你的小名叫什么?”他听见慈安太后在问。
“奴才小名桂连。”
“是那两个字啊?”
“桂花的桂,连环的连。”
皇帝心里在想,身后传下来的一句话,必是“留下”,但他所听到的却是两位太后在小声商量。
“怎么样?”慈安太后问。
“长得倒不赖,就是下巴颏儿太尖了。”慈禧太后又说,“才看了一半,已经留下七个了。我看,撂下吧!”
已经“撂牌子”了,皇帝脱口喊道:“慢一点儿!”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的语气不恭,急忙起身,向上请了个安说:“两位皇额娘,把这个桂连留下吧!”
这是皇帝第一次挑人,神色不免忸怩,两宫太后对看了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的神情。终于是慈安太后允许了他的要求,向安德海吩咐:“把桂连的牌子拿回来!”
“喳!”安德海从银盘里取出一枝绿头签,放回御案,接着便向桂连吆喝:“谢恩!”
于是桂连磕头说道:“奴才桂连,叩谢两位皇太后天恩!”
“怎么不跟皇帝谢恩呢?”慈安太后用一种教导的语气说。
这是失仪,也是不敬。桂连一半惭愧,一半惶恐,顿时满脸飞红,赶紧答应一声“是”,向皇帝补磕了一个头:“奴才桂连,叩谢皇上天恩。”
“伊里!”
这是句满洲话,意思是“起来”,皇帝对在旗大臣向他磕头时,照例回答这么一句。而桂连却听不懂,依旧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清澈明亮如寒泉般的眼光,飞快地在皇帝脸上一绕,跟着把头低了下去。
“起来吧!”安德海用那种大总管的神态呵斥:“别老跪在那儿了!”
于是桂连才站起来,倒退数步往后转身,视线又顺便在皇帝脸上带过。
接着是第三班行礼。因为已经挑中了八个人,额子有限,所以这一班只挑了两个,第四班也是如此。总计二十名复选的秀女,入选了十分之六。
那十一个都不关皇帝的事,他只关心一个桂连,早就打好了主意,觑个便走到慈安太后那里问道:“皇额娘,今儿挑中的人,怎么办哪?”
慈安太后知道他的来意,故意问道:“你看,该怎么办?”
照他的意思,最好把桂连封做妃子。他知道这是做皇帝的一项特权,但自己觉得行使这项特权,就跟行使另一项特权——杀人那样,都还嫌早了些,所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挺喜欢她的是不是?”
明明已说中了心事,他偏不肯承认,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不!”
“那你为什么挑上了她呢?倒说个缘故我听听。”
“我看她可怜。”
“唷!原来是为了行好儿。”慈安太后有意逗他,“谁也不可怜,就可怜她。这又怎么说呢?”
这时皇帝已想好了一个理由,神态便从容了,“她不是杭州驻防吗?”他说,“也许家里死过好些人。”
想不到是这样一个理由!杭州在第二次陷于洪杨时,旗营精壮,伤亡甚众,城破之日,将军瑞昌举火自焚,旗营次第火起,男女老幼,死了四千多人,为有旗兵驻防以来最壮烈的一举。两宫太后这几年,与王公大臣一谈到此,总是咨嗟不绝。慈安太后心想,皇帝必是听得多了,所以才会想到桂连家里,怕她是劫后余生,另眼看待,这倒是仁君之心,不可不成全他。
“对了,这一次倒是没有看见多少杭州驻防的秀女。不过,不知道桂连家,老底儿是杭州驻防,还是从荆州调过去的?”
“皇额娘把她留在宫里,慢慢儿问她好了。”
到底吐露了真意,也在慈安太后意料之中,便点点头说:“好吧,我把她要过来。”
一听如愿以偿,皇帝十分高兴,笑嘻嘻地请了个安:“谢谢皇额娘。”
“咦!”慈安太后笑道,“这道的是那门子的谢?我挑了桂连来,跟你什么相干?”
一说破,皇帝又不免受窘,恰好荣安公主来问安,才算遮掩了过去。到第二天,户部正式具折,奏报入选名单,请旨办理,两宫太后在早膳时商量,决定暂时不指婚,十二名秀女,两宫太后各留四人,还多下四个,拨到各宫。
“把那个杭州驻防的,叫什么名儿来着的,拨给我好了。”
慈安太后故意这样说。
“叫桂连。”因为慈安太后一向不会作假,所以慈禧太后没有想到其中存有深意,毫不迟疑地用朱笔在桂连的名字上,做了一个记号。
皇帝也在侍膳,见事已定局,暗暗心喜。从这天起,一下书房,便注意着新选的秀女,可曾入宫?等了两天,不见动静,忍不住问张文亮:“那些秀女,都到那儿去啦?”
“奴才不知道。”张文亮答道,“大概是在内务府。”
“又不是包衣的秀女,怎么会在内务府?不对!”
“奴才是这么想,每一趟挑了秀女,都由户部送到内务府,学习宫里的规矩,等规矩都懂了,才能送进宫来当差,所以猜想着在内务府。”
“去打听!”
张文亮很快地有了回话,新选秀女还有三天就要进宫到差了。到了那一天,皇帝醒得特别早,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便觉扫兴。但一想到那张瓜子脸上的一双调皮的眼睛,陡觉精神一振,张口便喊:“来人!”
小太监小李早就在伺候了,看了几遍钟,正打算去喊醒他,此时便急快奔到床前,一面揭帐子,一面请安说道:“万岁爷睡得香!”
“今儿有‘引见’没有?”他问。
“昨儿有,明儿也有,就是今儿没有。”
小李喜欢耍贫嘴逗皇帝开心,但这天却碰了钉子,“混帐东西,好噜苏!”皇帝又问,“外头冷不冷?”
这一次小李不敢噜苏了,跪下答道:“跟昨儿个差不离。”
没有引见就不须穿袍褂。皇帝有套心爱的衣服,特意传“四执事”太监把它取了来,是一件枣儿红的灰鼠皮袍,配上浅灰贡缎的“巴图鲁”背心,平肩一排金刚钻的套扣,晶光四射,把人的眼睛都闪得花了。腰间系根明黄的丝绦,拴上平金荷包、彩绣表袋,又是叮玲啷当的许多汉玉佩件。头上是珊瑚结子的便帽,前面镶一块绿得一汪水似地“玻璃翠”,辫子梳得油光闪亮,只是头发不多,还不够长,皇帝叫小李在辫梢缀上极长的丝线。打扮好了,取穿衣镜来前后照看,自己觉得比载澂还漂亮,心里十分得意。
一到书房,师傅谙达,无不注目,只有倭仁大不以为然,那脸色便不大好看了。
原该他讲《礼记》,摊开了书却问起别的话:“皇上在宫内,可常省览《启心金鉴》?”
这是倭仁特为皇帝编制的一册课本,辑录历代帝王事迹,以及名臣奏议,加上注解,读完以后,倭仁请皇帝携回宫中,时时温习。但皇帝嫌它文字枯燥,不如另一本《帝鉴图说》——明朝张居正为神宗授读所编的课本,有图有文,来得有趣,所以坦率答道:“我常看《帝鉴图说》。”
“那也好。”倭仁徐徐说道,“请皇上告诉臣,汉文帝在宫中,穿的什么衣服?”
皇帝心里在说:“老古板又来了!”但其势又不容闪避,随即答道:“弋绨。”
“请问什么叫弋绨啊?”
“黑的,很粗的绸子。”
“是!”倭仁便把皇帝从上至下又打量了一遍,“天子富有四海,汉文帝又何必穿得那么朴素?臣再请问皇上,‘安史之乱’是怎么来的呢?”
《启心金鉴》和《帝鉴图说》都指出“安史之乱”是由唐玄宗骄侈淫逸而来,但皇帝不肯如此回答,“那是因为用于李林甫这个奸臣的缘故。”他紧接着问道:“倭师傅,今儿该上生书了吧?”
倭仁拙于词令,连个十三岁的学生都说不过,到底让他“顾而言他”地闪了过去,把倭仁一肚子的话都封住了。
这天《礼记》的生书是匠人篇,一听开头四句:“匠人建国,水地以县,置槷以县,视以景,”皇帝就有三句不懂,还有两个字从未见过,他的头就痛了。读倭仁教的书,几乎没有一次不头痛,他用各种方法去对付,精神好就故意找些麻烦,扯东扯西,磨到了时候完事,精神不好就只得垂头丧气地一味苦苦忍受。有时也想听从师傅的劝谏,用些心思下去,从书中“啃”出点味道来,无奈那些书实在太古老了,硬得象石头一样,枉费气力,只是啃它不动。
幸好倭仁在内阁中有个会议,就只教了那四句生书,再背了两课熟书,便算结束。接下来的功课是写字,归翁同和“承值”。平常遇到这时候是皇帝比较轻松的一刻,看看帖,听翁同和讲用笔的方法,都不费心思。而最主要的是唯有这片刻可以借磨墨为名,把小太监找来说说话。心里不甚舒服,亦可以嫌墨磨得太浓太淡,把小太监骂几句出出气。
但这天他一改常态,规规矩矩写完两篇大楷,一篇小楷,送了给翁同和看过,随即吩咐:“进去吧!”
一天的功课分做两节,一早六点上书房,读到九点钟,进宫用膳,如果有“引见”,便提早离去,然后到十点左右,复回书房,先读满书,再读汉文,一直到午后一点半左右,才能放学。
中间还休息用膳的一个钟头,是在养心殿,那里没有宫女,只有太监。皇帝惦念着桂连,却苦于不能无缘无故到慈安太后宫里去看一看,同时他也不愿意透露心事,所以不便叫张文亮或别的小太监去打听,桂连进宫了没有?
想来一定进宫来了,张文亮的话一向靠得住。只不知她此刻在干些什么?转念到此,发觉一件他从未想过的事,“小李,”他问:“你们闲下来的时候,干些什么?”
“奴才那儿敢偷闲哪?不整天伺候万岁爷吗?”
小李误会了他的意思。“我不是说你,你当差挺巴结,好得很!”他故意这样说,好教小李宽心说实话,“我是说别的人怎么样?”
“那可不一定了。”小李答道,“喝酒、下棋、赌钱、喂猫喂狗,或者养个雀儿什么的,各人找各人的乐子。”
“那些丫头呢?”
“她们?”小李撇撇嘴,“还不是聚在一起,谁长谁短的说是非,要不就拌嘴,说急了还许打一架。”
皇帝大为诧异:“她们也打架?”
“怎么不打?打得可凶呢,拳打脚踢嘴咬,外带拉头发。”
说到拉头发,皇帝笑了,他就喜欢拉宫女的长辫子。吃过苦头的宫女,一听见后面脚步响,总是先把辫梢捞在手里,此刻想想,那是小孩子的玩意,以后不能再玩这一套了。
“那么,”他又问,“她们打架也没有人管吗?”
“管也管不得那么多。问起来怕受罚,都说没有打,就吃亏的也只好认了。”
“那可不行!”皇帝不假思索地说:“谁欺侮人罚谁!”
小李是个不安分的人,一听这话,正好借机报复,把平日仗着自己聪明伶俐,得太后喜爱,不大爱理人的几个宫女,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于是想了想说:“万岁爷圣明,有些个霸道的丫头,说话行事,好不讲理,连奴才都常吃她们的亏。”
“噢!”皇帝好奇的问,“连你们都欺侮?”
“是啊。”
“怎么样欺侮你们?”
“譬如说吧,那一次万岁爷吩咐奴才,去要六爷进的外国糖,明明还有,庆儿愣说没有了。奴才跟她说‘你可弄清楚了,不是我嘴馋,假传圣旨,是万岁爷要。’庆儿回我一句‘谁要也没有。不给就是不给!’奴才心想,要不来外国糖,不能跟万岁爷交差,只好跟她苦苦央求。到后来庆儿算是点头了,可有一件,要我爬在地上装三声哈吧狗儿叫。”
皇帝大笑:“你装了没有?”
“不装也不行。”小李用万分委屈的语气说:“万岁爷只知道外国糖好吃,那里知道这外国糖是怎么来的?奴才想起‘谁要也没有’那句话,心里就不服!是仗谁的势,连万岁爷都不放在眼里?”
这几句话把皇帝挑拨得勃然大怒,“对了!”他脸色铁青地问,“庆儿是仗谁的势?”
“还不是小安子吗?”
提到小安子,皇帝越发恼怒,咬着牙说,“好!让他等着吧!”
为了小李的一番话,皇帝的胃口便不好了,草草用过午膳,仍旧回到书房。小李在殿外廊上,小声把刚才奏对的那番话,告诉了别的小太监。正谈到得意之处,有人来叫:“小李,张首领找你。”
张首领就是张文亮,小李一向怕他,所以这时便问了句:“干什么?”
“大概是让你到内务府去要东西。”
凡是到外廷需索物件,都是好差使,第一可以看机会多要;第二能够到各处散散心,或者找相好的去聊聊天,因而小李精神抖擞地答应着:“我这就去!”
等皇帝一上书房,张文亮便在弘德殿以西,凤彩门旁一间板屋里承值待命,小李一走到那里,看见张文亮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受了骗了。
“你那两条腿,还打算要不要?”张文亮劈头就问。
“怎么啦?”小李哭丧了脸问,“我那儿犯了错啦?”
“你还嘴凶!”张文亮提脚就踹。
小李不敢逃,也不敢躲,只把身子一扭,让他踹在肉厚的ρi股上,然后借势赖倒,当作是为他踹倒了的。
“我问你,你刚才跟万岁爷胡说些什么?”
他也想到了,必是这重大公案,要赖无法赖,早就想好了答语:“我说的是老实话。”
“不错,老实话。”张文亮冷笑,“还有句老实话,你怎么不说?你摸庆儿的脸,挨了一嘴巴,你怎么不告诉万岁爷?”
说穿了底蕴,小李才哑口无言。张文亮叫他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痛骂。太监骂人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务必把人保留在心底深处的那最后一丝自尊,也剥了下来,才算完结。但他们自己挨骂,却不当一回事,有的人能练得充耳不闻,小李就有这样的功夫,所以尽着张文亮骂,心里只在想着庆儿那腻不留手的,剥光鸡蛋似的脸。
“我可告诉你最后一句话,”张文亮提出严重警告:“你要是再敢在万岁爷那儿,无事生非,瞎造谣言,惹出祸来,我就把你调戏庆儿的事,全给抖露出来,你就等着她干哥哥收拾你吧!”
庆儿的干哥哥是安德海,而且,她最近在慈禧太后面前得宠,这件事要一败露,皇帝也救不了自己,小李这一下才着慌了,往下一跪,哀恳着说:“张大爷,我不敢了!你老包涵。”
“我包涵不了你。”张文亮说,“你还说人家庆儿,庆儿挺厚道了,没有把你那档子不要脸的事,告诉她干哥哥。可保不定那一天,会有人到小安子那儿去搬嘴,你小心等着好了。
滚!“
小李这时候才发觉闯了祸,话已经在皇帝面前说出去了,皇帝最恨安德海,非找机会发作不可。到那时候慈禧太后一定会追查。是谁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而张文亮又未见得肯为自己遮盖,据实奏陈,后果不堪设想。
转念到此,立刻回身,直挺挺地又往张文亮面前一跪:“都怪我的嘴不好!胡说八道。打,打!”他一面左右开弓打自己的嘴巴,一面又说,“张大爷,我替你老责罚了小李了。”
“怎么样呢?”
小李的意思是要请张文亮设法去阻止皇帝,不必找安德海或者庆儿的麻烦,但这层意思,不易措词,结结巴巴地好半天才说清楚。
张文亮原就有这样的打算,正好小李自己先说了出来,便趁势又训诫了一番,问得他心服口服,才答应了他的要求。
等皇帝一下了书房,张文亮已候在弘德殿外。这就是皇帝玩儿的时刻了,照例先去看他养在御花园的狗和猴子,张文亮便打算着在那时候相机进言。
不想皇帝吩咐:“到宫里!”
慈安太后这时住长春宫绥寿殿,慈禧太后住翊坤宫平康室,两宫只隔着一条西二长街。皇帝随意往来于东西之间,所以说“到宫里”不专指长春宫或翊坤宫,两处皆可。张文亮只当他是到翊坤宫,预备跟安德海或者庆儿去找麻烦,所以赶紧阻拦:“万岁爷先回寝殿吧,奴才有话面奏。”
“什么话?这会儿说好了。”
“是!”张文亮扶着软轿,悄悄跟皇帝说道:“万岁爷别听小李瞎说,庆儿在圣母皇太后那儿当差,一向挺谨慎的,没有什么错,也没有仗势欺人。她是圣母皇太后跟前得宠的人,万岁爷该有一份孝心,皇太后面前一只猫,一只狗,都得另眼相看。”
皇帝一向很听张文亮的话,点点头说:“知道了!”张文亮还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万岁爷体恤奴才,千万别跟那些人生气。”
“那些人啊?”
张文亮原就是不肯说出口来,无奈皇帝不知是有心要逼着他说,还是真的不知道?反正这时不能不挑明了,但还只是说了半句:“圣母皇太后跟前的那些人。”
说到这话,皇帝心里越发不舒服。他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慈禧太后心里是疼他的,但以安德海挡在中间,做娘的想疼亲生的儿子也不行。安德海不仅常常搬弄是非,只要他在书房里稍微有些不规矩,或者师傅们词色不耐,安德海无不悄悄去奏诉。最使得皇帝气忿不平而又说不出口的是,安德海只要有机会就要显得他比皇帝更有“孝心”,甚至打着慈禧太后的招牌,以一种长兄教导幼弟的神态或语气跟皇帝说话。同时,他也总是处处在提醒“主子”,太后跟皇帝的关系,应该重于呣子的情分,于是皇帝所见到的,不是慈母,而是一位督子甚严的“阿玛”。
皇帝从小就是张文亮提抱扶掖长大的,对他自另有一种敬爱之情,所以这时便忍着自己的不快,安慰他说:“好了,我不理他们就是了。”
“这才是!”张文亮极欣慰地说,“量大福大!”
说到这里,软轿已将进西二长街,皇帝便说:“绥寿殿!”
“这会儿不合适吧?”张文亮提了他一句:“母后皇太后,正在歇午觉。”
“嗯,嗯!”皇帝一心想着桂连,竟把慈安太后这个习惯也忘记掉了,“那,还是看看大福、二福去!”
大福、二福是皇帝养在御花园的两条哈巴狗,调教得极可人意,一见皇帝便甩着尾巴,摇摇摆摆地扑了上来。在平常日子,总是皇帝蹲下身去,那狗兄弟俩一跳上身,驯顺地伏在他怀中,等着喂食。但这天皇帝怕弄脏了他那一身漂亮衣服,只喊:“小李,抱着!去看看小秃子。”
小秃子是一只小猴子的名字,极其淘气,有一次拉住一个宫女的辫子荡秋千,把人吓得大哭,于是安德海献议,慈禧太后下令,把小秃子用个笼子关起来。现在皇帝只有在笼子外面看,小秃子学会一样本事,见了皇帝就会垂着手请安,然后吱吱乱叫,照小李说,“是小秃子讨赏。”照例有栗子、花生什么的,扔到笼子里去。
这天的皇帝,却无心逗着狗和猴子玩,他心里所一直在想的,是如何逗小安子在大庭广众间,大大地出一回丑?这件事不能跟张文亮商量,只有找小李。
小李诡计多端,专会想些希奇古怪的花样来供皇帝开心,这时眉头一皱,龇牙一笑,“奴才有个主意,万岁爷看看行不行?”他说,“不行再想。”
“不好玩儿的,不是叫他哭不得、笑不得的,你就别说!”
“还不止这些个。”小李得意地说,“奴才这一计,智赛萧何,包管连两位皇太后都会乐。”
于是小李悄悄耳语了一番,皇帝大喜,连声说道:“快去办,快去办!”
“是!”小李说道:“奴才请万岁爷降旨,好去要东西。”
“好吧,我马上写。”
于是群从簇拥,回到了皇帝所住的养心殿西暖阁,等张文亮有事走了开去,小李才悄悄溜入殿内,铺纸磨墨,把一管牙杆笔递到皇帝手里。
“怎么写呀?”
小李想了想,便一个字、一个字念道:“着小李取大翡翠一块。钦此!”
“这会给吗?”
“谁敢不给?”小李很快地答道:“不给就是违旨。”
皇帝踌躇了一会,忽然很高兴地说道:“不用了,拿那块镇纸去吧!”他把笔搁了下来。
小李也略略迟疑了一下,终于从多宝格上,取下一个碧绿的翡翠狮子,摆在皇帝书案上说道:“怕张文亮会查问,奴才可就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了。”
“不要紧,你让他来问我好了。”说着,他把翡翠狮子递了给小李。
有皇帝一肩承当,小李还怕什么?接过东西来,揣入怀中,便要跪安退出。
“到绥寿殿去吧!”
“是!”小李极精灵,心里在想,这是第二次提绥寿殿了,这么急着要去,是为了什么?倒得留神看一看。
一看到绶寿殿新来的宫女,小李恍然大悟。慈安太后不喜欢用太监,寝宫中使唤的都是宫女,所以小李也只是在院子里跪了安,便即退了出去。绥寿殿有自己的小厨房,主要的是为慈安太后供应甜咸点心和茶水,旁边有间空屋子,小李每趟去都在那里歇脚听招呼,有时便直接闯入厨房。
他的嘴甜,又会说笑话,所以虽有象庆儿那样讨厌他的,但也有许多宫女跟他合得来,接替双喜的位置,在慈安太后面前“一把抓”的玉子,就跟他很对劲。
小李管玉子叫“玉子姐姐”。那是名符其实的称呼,玉子今年二十五岁,照宫中规例,应该放出去了,但以慈安太后驭下宽厚,玉子情愿耽误自己的已晚春光,“再伺候主子一年”。而小李只有十九岁,叫“姐姐”不错,只是叫得特别亲切,旁人刺耳,玉子会心。虽然每一趟见着小李都要骂几句,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东西,都悄悄给小李留着。有时候小李赌输了钱,只要到玉子面前垂头丧气一坐,定是一顿骂过,便有银锞子摔到他怀里。
这天的小李,却是精神抖擞地,“玉子姐姐,”他招招手,“你请过来,我有要紧话说。”
一番“要紧话”说过,玉子亲手取上用的明黄|色的盖碗,沏上一碗君山茶,喊道:“桂连儿啊,你过来。”
怯怯的桂连,其实很机警,学着小李叫一声:“玉子姐姐!”
“用托盘把这碗茶送给万岁爷。端着茶会请安吗?”
“会!”
“好!去吧。头一次当差,可看你的造化了!”
桂连沉得住气,走到皇帝面前,不慌不忙请了个安,把一碗茶送给皇帝,嘴里还说一句:“万岁爷请用茶。”
“噢!”皇帝没话找话:“你知道我爱喝什么茶?”
“奴才不知道。”
“谁让你把茶端来的?”
“玉子姐姐。”
“嗐!”慈安太后笑着皱眉,“谁教给你这么个称呼?玉子就是玉子,不兴叫什么姐姐、妹妹的。你在这儿弄错了还不要紧,如果在翊坤宫也是这么着,准挨一顿骂。记住了没有?”
“是!”桂连把一双眼皮垂着,胀红了脸,不断咬着嘴唇,仿佛有眼泪不敢掉下来似的。
皇帝好生不忍,他猜想着她在家一定受父母疼爱,要什么有什么,从未听过一句重话,如今第一回当差就挨了训,必是想着在父母跟前的光景,自觉委屈。适得用句什么话,把她的心思扯了开去,不然一个忍不住掉了眼泪,轻则受一顿呵斥,重则撵到终年没有人到的冷宫去当苦差,从今以后再也到不了太后跟前,那有多可惜?
于是他也教她规矩:“如果真的要提姐姐、妹妹,得先按上你自己的称呼,说‘奴才的姐姐’才对。”
“是!”桂连抬头看了看皇帝说:“皇上的茶,是奴才的玉子姐姐叫奴才端了来的。”
“又弄错了。”慈安太后大为摇头:“看你的样子,倒是挺聪明的,怎么教不会啊?玉子又不是你亲姐姐,不该那么叫!”
“她头一天当差,不懂宫里规矩。”皇帝赶紧看着慈安太后说,“过两天就好了。”
慈安太后看见皇帝起劲卫护桂连的神情,觉得有趣,但皇帝到底是皇帝,不能逗着他取笑,因而平静地点点头,向桂连吩咐:“你叫玉子来替我装烟!”
“是!”桂连请了个安,退了出去。
皇帝颇有怏怏之意。想到复选那一天,回眸一视,猛然想起《西厢记》中的曲文:“临去秋波那一转”,衷心若有意会,但领略得这句曲文的美妙,却说不上来妙在何处?于是他又想到翁师傅讲过而不甚了了的那句陶诗,这就教“欲辨已忘言”!
一下子懂了一句词曲一句诗,完全是自己领悟得来,皇帝有着从未经验过的得意和欣悦,恨不得就找着翁师傅,或者南书房的什么翰林,把自己的心得告诉他们,问他们“讲得对不对”?
自然对罗,翁师傅会高兴得掉眼泪。就象那次对对子,用“大宝箴”对“中兴颂”那样,把翁师傅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只捧着自己的手,不停地说:“天纵圣明,天纵圣明!”
只有想到那样的光景,才觉得读书有些别样东西所带不来的乐趣,他自我陶醉得出了神。慈安太后却是又好笑,又好气,还有些警惕,看样子皇帝象他父亲,将来在女色这一关上看不破。
“你一个人在笑什么?”
这一问才惊醒了皇帝,愣了一下才能回答:“我在想书房里的事。”
慈安太后怎肯信他的话?只当他为桂连神魂颠倒,心想告诫他几句,但说得浅了他不懂,说得重了又怕他脸上挂不住,只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你简直跟你阿玛一样!”
这话让皇帝困惑,象父皇有何不好,怎用这样怏怏的语气来说?在这位皇额娘面前,他是无话不可说的,所以立即问道:“我不该象阿玛?”
“胡说!”慈安太后尽力要装出生气的神情,“怎么说不该象阿玛?”
皇帝自觉这话没有问错,不该受此呵斥,但对慈安太后,他是愿受委屈的,想起谙达的教导,急忙站起身来,往地上一跪,以微带告饶的语气说:“皇额娘别生气,我说错了。”
这就是慈安太后最感到安慰之处,皇帝虽非己出,孝心却如亲子,便将他一把拉了起来,心里想解释自己所说的那两句话,却苦于无法表达,只好这样说:“不是说你不该象阿玛,不过有些地方,可也别跟你阿玛一样。”
这话在皇帝听得懂,为讨慈安太后的欢心,便很机灵地说:“就象阿玛身子不好,我可要养得壮壮儿的。”
“对了!”慈安太后大为高兴,“这你算是明白了。阿玛是好皇上,就吃亏在身子单薄。”她的脸色和声音变得沉重了,“你可要自己当心!年岁也不小了,康熙爷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办了好些大事。现在凡事有你六叔在外面挡着,你只管好好儿念书,到你自己能自立了,要什么有什么,这会儿别胡思乱想!”
最后一句话又使得皇帝困惑,不知道“胡思乱想”四个字指的是什么?但他不愿再问,因为问下去不会有好听的话。
在一旁拿着烟袋伺候了半天的玉子,却了解慈安太后的深意,说出口来,传出殿外,便是是非。所以急忙打个岔,把一枝翠镶方竹的旱烟袋伸了过去,接着便吹燃了纸煤儿,让慈安太后口中腾不出空来说话。
玉子的意思是不教提到桂连,偏偏皇帝要问:“玉子,”他说,“桂连跟你很好是不是?”
“是!”玉子含着笑问,“皇上怎么知道?”
“我看她叫你姐姐叫得好亲热。”
“对了!”慈安太后接口说道,“桂连还不懂规矩,你得好好儿跟她说一说。”
“奴才已经跟她说过了。”玉子答道,“今天刚来,凡事还摸不大清楚。她挺机灵的,有那么十天半个月,就全都懂了。”
慈安太后想了一会,慢吞吞地说道:“我看那,桂连就是太机灵了,教人不能放心。”
这是为什么?皇帝正在这样想着,慈安太后和玉子的眼光都瞟到了他脸上,不用说,“教人不能放心”这句话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有些羞,也有些恼,便把脾气发到玉子身上。
“你笑什么?”他瞪着眼骂玉子:“没有规矩!”
无故挨骂在玉子不是第一次,她早就知道,既非“无故”,亦不算“挨骂”,反正皇帝的身分与年龄不配,似讲理非讲理的事,不知多少,无理要装得有理的样子,更是习惯。经验多了,遇到这样的情形,玉子有许多应付的方法,现在得跟太后凑合着,把皇帝的脾气压下来。
于是她收敛了笑容,毫无表情地作出很有规矩的样子,静静地站着,然后慈安太后虎起了脸斥责:“真是好没有规矩!
下次不许这个样子!“
“是。”
“皇上待你们好,你们就不知道轻重了!看皇上年纪轻,性情随和,就敢这个样子,下次再让我瞧见了,皇上不罚你们,我也饶不了你们。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玉子看着皇帝说:“奴才再也不敢了!”
“去!”慈安太后又说,“问问皇上,要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
“是!”玉子便走近一步,请个安说:“奴才请旨,皇上想吃点儿什么呐,还是想喝点儿什么?”
这样子一吹一唱,往往会把皇帝弄得老大过意不去,恨不得拉着人家的手说:“没有那么了不得,你别把皇太后骂你的话,放在心上。”这时也是如此,很想给玉子一个笑脸看,但抹不下这张脸来,只是摇摇头:“不要!”
“不吃什么也好,快传膳了。”玉子又问:“皇上打算在那儿用膳哪?”
这两三年的惯例,除了初一、十五,多半由皇帝侍奉两宫太后临幸漱芳斋,听戏侍膳以外,平常日子的晚膳,大致一天在长春宫,一天在翊坤宫。但在长春宫的时候要多些,这天有种种缘故,便更舍不得走了。
“在这儿吃。”皇帝说,“我要吃南边的春笋。”
“哎唷,那还不知道有没有了?”玉子略有疑难之色。
“浙江巡抚李瀚章,不是进得不少吗?”慈安太后问。
“一共十篓。”玉子答道:“除了赏各位王爷以外,还剩下四篓,一面分了两篓,倒有一大半是烂了的,奴才看样子,禁不住再搁,做了笋脯了。”
“我就吃笋脯。”皇帝的脾气变得非常好了,“只要是笋就行。”
慈安太后看着玉子笑了,而玉子却不敢再笑。即令如此,皇帝也觉得不大对劲,便有些坐不住了。
“我去绕个弯儿再回来。”
“别走远了。”慈安太后吩咐。
“不远,”皇帝答道:“我到后院看金鱼。”
等皇帝一走,慈安太后换了副神色,“玉子,”她把声音放得很低:“你看出来了没有?皇上对桂连有了心思了。”
“奴才也看出来了。”
“你替我留点儿神。”慈安太后想了想又说,“最要紧的,叫桂连得放稳重一点儿!可不能在我这儿闹出笑话来。”
其实就有那回事也不算闹笑话。玉子虽是未嫁之身,但当宫女“司床”、“司帐”,对男女间事,无不明了,没有见过也听说过。皇帝看中了那个宫女,不但不是笑话,雨露承恩,且是美事。不过皇帝到底只有十三岁,还在读书,倘或真的为桂连着迷,慈禧太后一定归咎于这一边。为了避免是非,玉子很重视“主子”的话。
于是她退了出来,把桂连悄悄找到僻处,告诫她说:“你在皇上跟前,可当心点儿,少笑!”
“嗯!”桂连答应着,很快地瞟了她一眼,就象黑头里闪电一亮。
“要命的就是你这双眼睛!”
“怎么啦?玉子姐姐!”这一次不瞟了,却瞪大了一双眼怔怔地望着玉子,桂圆核似的两粒眼珠,不断在转。
玉子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妹妹,有些话不便说,说了她也不懂,想了想答道:“宫里不兴象你这个样子看人,别老是瞟来瞟去,也别瞪着眼看。你,你那两眼珠,别老是一刻不停地转,行不行?”
“这……,”桂连低着头,嘟着嘴说:“这我可管不住我自己!”
想想也是实话,玉子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那么,”她问:“你自己的那两条腿,你管得住,管不住?”
“那当然管得住。”
“好,你就管住你那两条腿好了。第一、要离开长春宫,不管是谁叫你,你得先告诉我。”
“嗯,”桂连点点头,“我知道。我一定先跟你说。”
“第二、看见皇上来了,你得躲得远远儿的。”
这句话一出口,桂连的脸色变了,“玉子姐姐!”她惊慌地问,“我第一天当差,可是出了什么错儿?我自己不知道啊!
你,你得教给我,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儿的当差。“
“你当差当得挺好的。”玉子看她神态惹怜、语言娇软,心里有七分喜爱,但也有三分醋意,摸着她的脸说:“你就是当差当得太好了。”
这叫什么话?桂连要去细细想一想,反正眼前照玉子的话,管住自己的两条腿总是不错的。因此,一见皇帝的扈从,立刻就避了开去。
越是这样,皇帝到长春宫来的次数越多,终于,慈禧太后不能不派安德海来找了。
皇帝还恋恋不舍,问道:“有什么事吗?”
“请皇上去试一试龙袍可合身?”
“拿到这儿来试!”
“不!”慈安太后接口说道:“你去!”
有了慈安太后的吩咐,皇帝才回到翊坤宫。“四执事”太监已经伺候了半天,由宫女帮着,七手八脚地把一袭新制的龙袍,替皇帝穿好。
“请皇上往亮处站站!”安德海说。
这是为了好让慈禧太后仔细看一看,但安德海的声音,就象跟个不相干的人说话那样,既无礼貌,亦无感情,皇帝心里非常不舒服。
因此,皇帝很想借故骂安德海一顿,但转念想到不久就可以发生的,要安德海啼笑皆非的妙事,顿时把气平了下去,乖乖地走向亮处。
慈禧太后也跟了过来,前后左右端详着,这袭明黄缎子的龙袍,在五色云头之中,绣着九条金龙,前胸后背,是蟠着的正龙,肩臂之间,是夭矫的行龙,另外加上“五福捧寿”、“富贵不断头”等等花样,下摆绣出石青色的海浪,称为“八宝立水”,配上朱纬东珠顶的朝冠,益发显得威仪万千,眩人心目。
慈禧太后非常满意,点点头说:“挺好的!”
怎么好法,皇帝却还不知道,他只能俯身下视,看到胸前的衣服,到底穿在身上是何形相?无从想象。便忍不住大声喊道:“拿镜子来!”
两名宫女拿了大镜子来为皇帝照着,前前后后看了半天,他在得意中有些忸怩和拘束,不由得就扭肩摆手,作出不大得劲的样子。
“穿上龙袍更不同了。”安德海说,“皇上得要更守规矩才好。”
“是啊,要稳重!”
从这句话为始,慈禧太后大开教训,说正面的道理的同时,每每把皇帝“不学好”的地方拿来作比。皇帝每应一声:
“是”,心里便说一句:“杀小安子!”
于是一件原该很高兴的事,变得大杀风景,害得皇帝的胃口不开,侍膳时勉强吃下一碗饭,托词第二天要背书,跪安退出翊坤宫。
慈禧太后的心思却还在那件龙袍上。膳后一面在前廊后庭“绕弯子”消食,一面跟随在身后的东德海发感慨:“皇帝也委屈,接位七年了,才有一件龙袍!”
委屈多由变乱而来,先是洪杨未平,以后又闹捻军,廷臣交谏,时世未靖,须当修省克己,力戒糜费。恭王、文祥等人,也常常哭穷,就这样内外交持,抑制了她的想“敞开来花一花”的欲望。连带使得安德海,也总觉得不大够味,枉为掌实权的太后面前的第一号红人。
所以,这时候见她有此表示,自然不肯放过进言的机会。
“其实,”他紧追两步,凑在慈禧太后身边说,“受委屈的倒不是皇上。”
“是谁呢?”
“是主子!”安德海说,“大清朝的天下,没有主子,只怕早就玩儿完了。主子操劳,千辛万苦,别人不知道,奴才可是亲眼得见。按说,外头就该想办法把圆明园修起来,让皇太后也有个散散心的地方。不说崇功报德,就说仰体皇上的孝心,不也该这么办吗?奴才常在想,人人都见得到的事,怎么六爷他们想不到?要就是想到了,故意不肯这么办。那都是欺负皇上年纪轻,还不懂事,如果皇上肯说一句,为皇太后颐养天年,该怎么怎么办,孝母是天经地义,谁敢说个‘不’字?”
这番话,慈禧太后都听入耳中,因为话长,她觉得有对的,也有不对的,一时想不完,所以也就没有开口。
不过,她的神态,在安德海是太熟悉了,他一面说,一面偷窥,始终没有不以为然的表示,就知道自己的话有了效用。于是接着又往下说:“奴才常想,在热河的时候,肃顺克扣主子,不错,不过有一句说一句,肃顺对大行皇帝的孝心,那可是没有得批驳,要什么有什么,供养得丝毫不缺。如今内务府跟户部,手这么紧,可又供养了谁呢?如果说是为了供养皇上,皇上才十三岁,可怜巴巴的,当了七年皇上,才有一件龙袍。这不教人纳闷儿吗?”
“哼!”慈禧太后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又似苦笑,又似冷笑。
“再说,”安德海越起劲了,“那时候逃难在热河,发匪也还没有剿平,日子是苦一点儿,现在跟当年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再说时世艰难,大库的入项不多,不是骗人的话吗?”
“这你不知道!”慈禧太后说,“剿捻花的钱也不少。”她突然住口,觉得国家的财政,不宜告诉太监。
“是!”安德海很快地又说:“不过奴才也听了些闲话,不知道真假,不敢跟主子说。”
“什么闲话?”
“都说朝廷拨了那么多军费,真用在打仗上的,不过十成里头的三成。”
“呃!”慈禧站住了脚很仔细地问:“都用到那儿去了呢?”
“还不是上上下下分着花。”
带兵官克扣军饷,慈禧太后早就知道,方面大员,除了曾国藩和丁宝桢以外,其余的操守,她也不敢相信,至于京中大僚,在逢年过节,或者各省监司以上的官员到京,照例有所馈赠,更不足为奇。但十成中有七成落入私囊,未免骇人听闻,她不能不注意了。
“你说的上上下下,倒是谁呀?”
“这奴才就不敢说了。”安德海很谨慎地,“只听说六爷他们,都在外国银行有存款。”
“噢!”慈禧太后诧异地,“把钱都放在洋鬼子那儿啦?”停了一下她喊:“小安子!”
“喳!”
“你倒去打听打听,他们放在洋鬼子那儿的款子有多少?”
“是!”安德海说,“洋鬼子的事儿难办,主子得宽奴才的期限。”
“期限倒不要紧,就是得打听实在。”慈禧太后很严厉地说:“你可不许胡乱谎报。”
“奴才不敢!”安德海接着又陪笑说道:“奴才还有件事,叩求天恩,可是……。”
“怎么啦?”慈禧太后斜睨着他,“有话不好好儿说,又是这副鬼样子!”
“奴才上次也跟主子求过,主子吩咐奴才自己跟皇上去求,奴才怕跟皇上求不下来,还是得求主子的恩典。”
“又是那回事!”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摇摇头:“你还是得跟皇上去求。”
“是!”安德海委委屈屈地答应着。
看他的神气,慈禧太后于心不忍,便安慰他说:“你先跟皇上求了再说,倘或不成,再跟我说。”
有了这几句话,安德海有恃无恐,心情便轻松了。细细盘算了一下,正好有个机会,三月二十三皇帝生日,借万寿讨赏,也是个名目。而且日子还有个把月,也来得及好好下一番工夫。
于是安德海一改常态,对皇帝特别巴结,一见面便先陪笑脸,也常在慈禧太后面前,颂赞皇帝的书读得好。这样一到了三月初,他找个机会,提议今年皇帝万寿要大大热闹几天。得到了慈禧太后的许诺,他亲自到升平署去接头,准备了好几出皇帝所喜爱的武戏和小丑、花旦合作的玩笑戏,然后到皇帝面前来奏报献功。
“办得好!”皇帝很高兴地笑道:“我可真得赏你点儿什么!”
一听这话,安德海喜在心里,表面却很恭顺地答道:“奴才伺候皇上,是应该的。只要皇上高兴,比赏奴才什么都好。”
“总得赏点儿什么。”皇帝沉吟了一下问道:“小安子,你父母还在世不在世?”
“跟皇上回话,奴才父母已经故世了。”
“有了封典没有?”
“前年蒙皇太后赏了四品封典。”
“喔,你是四品。”小皇帝问,“按规矩怎么样啊?”
“奴才请旨,皇上问的是那一个规矩?”
“你们的品级啊!”
安德海不慌不忙地答道:“按规矩是四品。有特旨那就可以不按规矩了,规矩本来就是皇上定下来的。”
“噢!”皇上又沉吟了一会,踌躇着说,“我想另外赏你个顶戴,不知道行不行?”
“奴才不敢!”安德海赶紧跪下说道,“奴才决不敢邀赏。不过,皇上要另定规矩,没有什么不行。奴才说这话,决不是取巧儿。”
“我知道你不是取巧。只要能另定规矩就行了。”皇帝指着安德海的头说:“蓝顶子暗,太难看了,我给你换个顶戴。”
世上真有这么称心如意的事!自己想换个红顶子,偏偏皇帝就要赏这个。安德海几乎从心底发出笑来,但无论如何得要做作一下,这个顶子才来得漂亮。
于是他免冠碰头,口中诚惶诚恐地说道:“奴才受恩深重,来世做牛做马都报答不来,实实在在不敢再邀皇上的恩典。求皇上体念奴才的一点诚心,收回成命!”
小皇帝有些穷于应付了,极力思索,想起上谕上对大臣的任命,常用的一句话,随即说了出来:“毋许固辞!”
“皇上已经吩咐了。”小李在旁帮腔,“你就谢恩吧!”
“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奴才不知怎么样报答。”安德海说,“奴才感激天恩,实在不知怎么说才好。”他故意装出那讷讷然的忠厚样子。
皇帝笑笑不响。安德海亦是心满意足,抖擞精神,帮着去照料皇帝万寿的庆典,尽可能把排场铺展开来,搞得花团锦簇,十分热闹。
这是为了讨皇帝的欢心,但也是迎合慈禧太后的心意。盛年孀居的太后,最怕的是月下花前,悄无人声,那兜上心来的寂寞凄凉,无药可治。唯一的办法是别寻寄托,不让这份寂寞凄凉的心情出现。安德海在她看来重要,就因为他总能想些花样出来,为她打发闲处光阴。但是要热闹一番也不容易,第一要有个名目,免得外面说闲话;第二更要有那份闲情逸致——象岁尾年头那样,捻军扰及西陵,直逼京畿,弄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想热闹也热闹不起来。
这些日子不同了,西捻已越过滹沱河南窜,李鸿章由冀州移驻直、豫、鲁三省枢纽的大名府,指挥郭松林、潘鼎新,以及改隶左宗棠的老湘军刘松山,还有豫军张曜、宋庆,以及善庆的蒙古马队,分路拦截追剿,打得极其起劲。不但京畿之围已解,而且依慈禧太后这几年天天看军报的经验,官军只要不是以屯守为名,专驻一地,养得师老,能够不怕辛苦,穷追猛打,收功的日子就不远了!因此,以轻松的心情,借皇帝万寿好好热闹几天,在她可以弥补“这个年没有过好”的遗憾,是非常需要的。
万寿前后七天,七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穿蟒袍,称为“花衣期”,当暖寿及正日在高宗养老的宁寿宫赐大臣入座听戏之前,宫中已经热闹了两天了。
二三
是三月二十那天,平日不容易喊得醒的皇帝,很早就起身了。这天仍旧要上书房,因为有好玩的花样在后面,皇帝打起精神应付功课。到了九点多钟告一段落,安德海到弘德殿来传懿旨,说这天的功课就到此为止。于是皇帝进宫,伺奉两宫太后,临御漱芳斋传膳听戏。
近侍的太监和宫女,就在饭前先替皇帝拜寿,皇帝各有赏赐,每人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一两重的一个金锞子,唯有安德海与众不同。
“小安子!”皇帝响亮地喊。
“喳!”安德海答得更响亮。
“你过来,我有赏。”
“喳!”安德海踩着恭敬中不失潇洒的步伐,走到皇帝面前,撩袍往下一跪,那姿态就象演戏,十分边式。
“你想要换换顶戴,行!我替你换。来,把他的帽子取下来!”
说到这一句,小李立刻上前去摘安德海的帽子。皇帝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顶子来,除却小李和皇帝自己,包括两宫太后在内,都以为皇帝掏出来的,必是一个珊瑚红顶子,谁知不是!
“小安子,赏你一个绿顶子!”皇帝大声说道。
接着把手一扬,一颗用那个翡翠狮子的镇纸改琢而成的顶子,绿得着实可爱。
“胡闹!”慈禧太后大笑。
慈安太后也笑了。宫女、太监几乎无不想笑,但此是何地?只准“主子”笑,不准“奴才”笑,否则便是“大不敬”。虽然情有可原,究属礼所不许,所以一个个瞪着眼,鼓着嘴,满脸胀得通红,使尽吃奶的气力要憋住自己的笑声。那副样子极其滑稽,惹得两宫太后,越发笑个不止。
就象遇见紧张沉重的场面,皇帝会变得很笨拙那样,在此轻松愉快的时候,皇帝特别显得聪明,他大声说道:“你们敞开来乐吧!逗得两位皇太后笑一场,也是你们的孝心。笑!”
这一下就如皇恩大赦,顿时春雷乍破一般,爆发了震动殿廷的笑声,有的捧腹而笑、有的弯着腰奖、有的闭上了眼睛笑、有的掩口而笑,奇形怪状,变得以笑逗笑,越发没个完结。
两宫太后笑得腰痛,便有玉子、庆儿等人,赶来为“主子”捶背,一面捶,一面还是笑,连安德海自己也笑了。
他不能不笑,不但借此掩饰窘态,而且也为了化戾气为祥和。太监定制,四品就是“极品”,连想戴个三品明蓝顶子都为法所不容,何况是红顶子?如果严格追究,祸事不小。尤其是慈禧太后只笑着骂了皇帝一句“胡闹”,看样子是觉得他自取其辱,这个态度,更加可虑,自己得见机些,凑合着当一场笑话看,这极可能有的一场大祸,便可以消弭在笑声中了。
因此,别人都是开心的笑,而他是伤心的笑,事后越想越不是滋味。出了这场丑,好几天抬不起头来,暗中打听,是小李出的花样,把他恨入刺骨。但小李有皇帝护着,要动他不容易,除非“连根拔”,让慈禧太后见皇帝讨厌,然后设法告小李一状,说他尽教唆皇帝不学好,这就至少可以一顿板子把小李打个半死。
心里打定了主意,表面却是绝口不提“绿顶子”的事,而且相反地,老赶着小李叫“兄弟”,仿佛是怕了他递了“降表”,希望他不要再在皇帝面前说他坏话似地。
小李的心计,那里斗得过安德海?他是个妄人,真的以为安德海怕了他,再也想不到安德海时时刻刻在窥探皇帝和他的一言一动,抓着了错处好动手。皇帝更是如此,没有把安德海放在心上,他的一颗心,都在桂连身上。
去了几次长春宫,总不见她的影子,皇帝到底忍不住了,装得随便问问的神气跟小李说:“那个叫桂连还是什么来着的,还在不在长春宫,怎么老没见这个人?”
皇帝的心事,小李早已察破,只是受了玉子的告诫,不敢再提桂连。这时见皇帝故意装得把“心上人”的名字都记不清似地,暗中好笑,但自然不敢说破,只这样答道:“奴才也老没见这个人,不知道还在不在。”
“去打听!”皇帝还要假撇清,又补上一句:“这个桂连,是杭州驻防,怪可怜的!”
小李可不知道为什么杭州驻防就可怜?只知道这是皇帝的托词。“打听到了怎么办哪?”他问。
这一问似乎直抉皇帝的心事,他的脸皮薄,有些挂不住,但有个掩饰的诀窍,就是发脾气。
“混帐东西!”皇帝虎起脸骂,“谁知道怎么办哪?”
小李挨骂不算回事,不动声色地说:“奴才马上去打听了来回报万岁爷。”
“不要又满处去逛!”皇帝看了看钟说:“这会儿三点钟,限你三点半回来!”
“奴才多要半点钟,万岁爷看行不行?”
“为什么?”
“也许桂连不在长春宫了,奴才得到别的地方去打听。”小李又放低了声音,笑嘻嘻地说,“奴才这一去,必有好消息带回来。”
是什么好消息?皇帝想了一下,才觉察出他的语气,自己的心事,小李必是知道了。这也不必再瞒他,便点头许可,却又神色凛然地提出警告:“你要是说瞎话,看我饶得了你!”
“奴才不敢。万岁爷交下来的差使,奴才那一回也没有办砸。”
但是,这一趟的差使却不容易,他的打算是要说动玉子,让桂连能够有侍候皇帝的机会,而玉子守着慈安太后的告诫,说什么也不行。
于是小李问道:“明年你就出宫了,你要找婆家不要?”语气涉于轻佻,玉子不悦,冷冷地答道:“管你什么事?”
“我是替你着想。你别以为总是两位太后掌权,万岁爷快亲政了。你可想过了没有?”
“怎么着?万岁爷就为这个宰了我?”
“咦!”小李做个鬼脸,“怎么回事?尽给人钉子碰。我是好话,明摆着一条图富贵的路子你不走?你不想想,你替万岁爷办了这件事,将来有多大的好处?你娘家、你婆家,要万岁爷照应不要?”
这番话把玉子说动了心。宫女情如姊妹的,往往私下密约,富贵毋相忘,这个承恩得宠的,就得设法提拔那一个,皇帝年纪太轻,玉子不作此想,但照小李所说,确是另一条可以让皇帝见情的路子。她已经有了婆家,未来的夫婿就是她的表兄,在内务府当差,这个衙门能发大财的差使多得很,只要皇帝记得起名字,随便交代一句话,就终身受用不尽了。
“好吧!”玉子毅然答应,“不过,可千万别闹出事来。”
“不会,不会。”小李答道:“闹出事来,第一个就是我倒霉,我能不留神吗?”
于是第二天慈安太后午睡的时候,皇帝悄悄到了长春宫,装作看金鱼,到了后殿偏西的乐志轩,坐定不久,小李便把他的同事都唤了出去,只有他自己守在院中。
接着桂连便捧了茶和蜜饯来,手有些发抖,脸有些苍白,小李赶紧安慰她说:“你别怕!万岁爷对女孩子的脾气最好。
你好好儿当差,别跟万岁爷别别扭扭的。“
桂连点点头,一个人进了乐志轩。她忸怩,皇帝也忸怩,却特意装得不在乎似的,喝着茶,吃着蜜饯,问道:“你今年几岁啊?”
她记得皇帝是知道她的年纪的,何以有此一问?但也不能不答:“奴才今年十三。”
“你的生日在那个月?”
“奴才是八月里生的。”
“比我小。”皇帝又变得聪明了:“怪不得你的名字有个‘桂’字!”
桂连用极轻的声音答了声:“是。”然后垂着眼皮,轻轻咬着嘴唇,那模样既非深沉,亦非腼腆,倒象是她自己忽然有满腔心事要想。
皇帝也有些窘,甚至可以说是着慌,因为他已感觉到僵局正在形成,必须得说句话来挽救,但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就找不到适当的一句。这样越是冷场越着慌,到最后反是桂连开了口。
“万岁爷可还有什么吩咐?”她说:“没有吩咐,奴才可要走了。”
这样说话,根本不是奏对的措词与语气,但皇帝丝毫不以为忤,只脱口阻止,“你别走!”
“是!”桂连答应着,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绢,擦一擦鼻尖上的汗。
这也是在主子面前不许可的动作,不想反倒给了皇帝一个话题,“我看看,”他说,“你那块手绢儿。”
桂连迟疑了一下,想起小李的“不要别别扭扭”的告诫,只好双手把那块手绢捧了过去。
手绢上有幽幽的香味,皇帝真想闻一闻,但自己觉得这样做有失尊严,只能看一看。雪白的杭纺,用黑丝线锁了边,角上绣一朵小小的红花,用一片绿叶托着。皇帝看过的绣件,无不是色彩繁复,绣得不留余地的花样,所以看到桂连的这方手绢,反觉得少许胜多许,清新悦目。
“这是谁绣的?”
“奴才自己绣的。”
“绣得好!”皇帝又说,“给我也绣点儿什么。”
“请万岁爷吩咐!”
皇帝一时想不出什么,于是问她:“你看呢?”
“奴才给万岁爷绣一对荷包。”
“不好!”皇帝摇摇头,“要别致一点儿的,不然就是天天用得着的。”
“那么,奴才给万岁爷绣个书包。”
“也不好!”皇帝忽然想到了,“你替我绣一对枕头。就象你的这块手绢儿似的,中间不要绣什么,平平整整的,那样子枕着才舒服。你想想绣什么花样?”
“嗯。”桂连微翘着嘴,一双灵活的眼珠,不断转着,“自然得用明黄缎于。绣两条龙,用黑丝线绣,这么沿着边上绕过来,”她用双手比划着,“上面正中间,绣一颗红丝线绣的火灵珠,这叫‘二龙抢珠’,万岁爷看行不行?”
这个花样不新鲜,但看她讲得起劲,皇帝不忍扫她的兴,便这样答道:“好!绣一对‘二龙抢珠’,再绣一对什么?不要用明黄的了,就白缎子好,花样不要多。”
这下把桂连考住了,想了半天想不出,窘笑着说:“奴才不知道绣什么好。”
“那就慢慢儿想。”皇帝记起书房中的光景,遇到背书或者考问什么,越逼得紧越答不出来,自己深受其苦,所以能够体会桂连心里的着急,安慰她说:“不要紧,不要紧!”
这一连两个“不要紧”,使得桂连大为感动。她听宫女们谈过皇帝的许多故事,说他喜怒无常,十分任性,每每想些“拿鸭子上架”的花样。为了教小太监翻斤斗,不知道多少孩子摔得吐血或者断了骨头,现在看来,那些人的话怕靠不住。不然就是小李的话不错:“万岁爷对女孩子的脾气最好。”
女孩子也很多,何以单单对自己好呢?这样想着,顿时脸上发热,飞快地瞟了皇帝一眼。就这一眼中,把皇帝的面貌看得很清楚,大眼、高鼻梁、颧骨很高,白净的脸皮上,淡红的嘴唇,漆黑的眉毛,长得异常清秀,忍不住还想看一眼。
等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再瞟过去时,皇帝也心跳气喘了,“桂连!”他没话找话,“你一直住在杭州吗?”
“是!”桂连答道,“奴才那儿也没有去过,是第一回到京城。”
“跟我一样。除了热河、东陵、西陵,那儿也没去过。”皇帝又问:“西湖好玩儿不?”
“满营就在西湖边上,天天看,也不觉得什么好。”
“对了!天天看都看厌了。外面没见过的,不知道宫里怎么样的了不得,照我看一点儿都不好!你看呢,宫里好不好玩?”
“奴才怎么能说不好?”
“是啊,你不能说不好。”
就这样,皇帝不自觉地总是附和着桂连说话,十分投机,他从不曾有过这样好的谈兴,也从不曾谈得这样痛快过。
就从这一天起,长春宫中无不知道皇帝对桂连情有独钟,就只瞒着慈安太后,这是玉子特别有过告诫的。她告诉大家,少谈论皇帝与桂连的事,同时要善待桂连,“听我的话,将来有你们的好处!”她说,“不听我的话,将来有你们懊悔的时候。”
这话人人都懂,桂连将来一定会封为妃嫔,而且以她的模样和性情来说,一定会得宠。不巴望有什么好处到自己身上,至少也不能得罪她,自招祸尤。
日子一天一天长了,传晚膳的时刻便得往后挪,慈安太后睡了午觉起身,还有一大段时间,可以做点什么。这天,想起来要到各处去看看,带着宫女从前殿开始,一间一间屋子看过去,一面口中吩咐,这里该修,那里的布置如何不合适。走到乐志轩,远远就望见窗口有人低头坐着,便问:“那是谁啊?”
玉子知道瞒不住了,老实答道:“是桂连。”
“在干什么?”
“绣花。”
“喔,”慈安太后颇为嘉许:“这孩子倒挺勤快的。”
进入乐志轩,等桂连跪了安,慈安太后便走过去看她的绣花绷子:四尺长,一尺多高一块白缎,只两头绣着花样,一头是一条天骄的金龙,一头是一只翩翩起舞的彩凤。
既然有龙,自是“上用”的绣件,而龙翔凤舞的花样,又决非太后可用,这样一想,桂连为谁在刺绣?是不问可知的了。
但慈安太后明知又必须故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是枕头。”
“谁叫绣的?”
“万岁爷叫奴才绣的。”
平平常常两句话,而桂连的声音,听得出来有些发抖,慈安太后心有不忍,不肯多说什么,只朝玉子看了一眼,眼色中带着明显的诘责之意。
玉子有些不安,也颇为懊悔,应该把这件事,早早找个机会透露,现在等慈安太后发觉了再来解释,话就很难说得动听,而且还不便自己先提,只能在慈安太后问到时,相机进言。
慈安太后当然会问到。每天傍晚时分,她跟玉子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的话,都在这时候谈。
“桂连跟皇帝是怎么回事?”她问,微皱着眉。
“请主子责罚奴才!”玉子是一条苦肉计,自己先认罪,“不关桂连的事,她也没有做错了什么!”
一听这话,慈安太后先就宽了心,“你起来!”她平静地说,“慢慢儿说给我听。”
“是!”玉子站起身说:“那天主子吩咐了奴才,奴才当时把桂连找了来,告诉她要稳重,最好避着皇上。桂连很听话。”
“怪不得!”慈安太后深深点头,“我说呢,好几回了,桂连一看见小李他们的影子就躲。以后呢?”
“以后皇上到这儿来得更勤了,来了也不言语,东张西望的,奴才知道皇上是在找桂连。奴才心想,皇上现在功课要紧,如果心里存着什么念头,嘀嘀咕咕的丢不开,那可不大好。”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先看一看慈安太后的脸色,是深为注意和深以为然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对了,索性再添枝添叶,说得象样些。
“奴才也私下问过小李,皇上在书房里的功课怎么样?果不其然,小李回答奴才,说皇上好象有心事,也不跟人说,他也很着急,不知道该不该跟两位皇太后回奏?瞒着不敢,不瞒也不敢。”
“这是怎么说?”
“要瞒着,怕皇帝真的耽误了功课,两位皇太后知道了,他是个死!要不瞒,老实回奏,皇上一定骂他多事,也要受罚。所以小李尽发愁。”玉子停了一下接下去说,“奴才心想,皇上喜欢桂连,实在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就象皇上喜欢狗、喜欢猴子一样,给了皇上不就没事了吗?”
“嗯!”慈安太后吩咐:“你往下说。”
“是!”玉子又跪了下去,“奴才斗胆,自作主张,有一天皇上来了,奴才叫桂连端茶,皇上跟她说了好半天的话,后来就让她绣枕头。”
“说了好半天的话?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玉子低着头说,“主子正在歇午觉。”
“原来全瞒着我!”
这句话中,责备之意甚重,玉子觉得必须申辩:“皇上全是那个时候来,吩咐不准惊醒皇太后,奴才不敢不遵旨。”
“那么,皇上叫你们怎么样,你们全依他的?”“奴才不敢那么大胆。”玉子觉得跪得久了,膝盖生疼,便挪动一下身子,缓一缓气,还有一番道理要说。
慈安太后素来体恤下人,当然会发觉玉子跪着不舒服,便说一声:“起来!”
“是!”玉子起身揉一揉膝盖,却又不忙说话,转身取了根纸煤儿来为慈安太后装烟点燃,借这延挨的工夫,她想好了一番很动听的话。
“奴才心里在想,”她徐徐说道,“主子跟皇上真正是母慈子孝。皇上的孝心,别说奴才们天天得见,就是西边也都在说,亲得比亲的还亲。主子疼皇上,也是比亲的还疼。皇上喜欢桂连,脸皮子薄,还不好意思跟主子开口要,而且,也还不到那个时候。奴才仰体主子疼皇上的心,过两年一定把桂连赏了给皇上,这会儿让桂连陪着皇上说说话什么的,省得皇上心里老放不下去,耽误了功课,不也挺不错的吗?”
“原是!”忠厚的慈安太后到底说了实话,“打从挑桂连那天起,我就有这个心了。就是你说的,‘还不到那个时候’,年纪都还轻,所以我不说破,怕的桂连那孩子太机灵,自以为得了脸,不免骄狂。”
“奴才防着这一层,总是压着桂连,拿宫里的规矩拘着她。”玉子又说:“桂连也挺好的。看模样儿调皮,心地倒是挺老实,一步也不敢乱走。主子尽管放心好了。”
“好吧!我知道了。”慈安太后沉吟了一会说,“你还是照样,教导桂连守规矩,可也别让她跟皇帝太亲近了,叫她要劝皇帝多用功念书。”
“是!奴才会跟她好好儿说。”
就从这天起,桂连便可以公然为皇帝执役,在长春宫凡是皇帝有所呼唤,都是她的差使。本来皇帝跟桂连接近,由于玉子的告诫,宫女们都是守口如瓶,安德海还被瞒在鼓里,这一下形迹公开,而皇帝的默默眷注,固然很容易看得出来,就是桂连对皇帝,虽在严格的宫规拘束之下,不容有何轻狂的举动,但眉梢眼角,总有消息透露,特别是桂连的那双眼睛,到那里都令人注目,只要稍微留些心,就不难发觉她跟皇帝之间的荡漾着的微妙情愫。
“怪不得,”安德海跟他的亲信,小太监马明说,“尽往那边跑,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去打听,打听,谁拉的纤!”
只要真的去打听,自然可得真相。事实上也可以想象得出来,玉子跟小李姊弟相称,感情极厚,是大家都知道的,而小李是皇帝的心腹,那么,由小李跟玉子商量好了,有意安排桂连去亲近皇上,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小李,你个王八羔子。”安德海在心里骂,“你等着我的,看我收拾你!”
安德海已非昔比了,虽不是如何工于心计,但已能沉得住气,要慢慢筹划好了再动手。
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绝口不提桂连,只是旁敲侧击,有意装作无意地说皇帝每天在长春宫的时候多,到翊坤宫来,不过照例问安,应个景而已。
这话一遍两遍,慈禧太后还不在意,说到三遍、五遍她可忍不住了,把安德海找来问道:“皇帝每天在那边干些什么呀?”
“奴才还不清楚。奴才也不敢去打听。”安德海答道:“那边的人,见了奴才全象防贼似的。”
“那都是你为人太好了!”慈禧太后挖苦他说,“所以皇上要赏你一个绿顶子戴。”
他自以为赤胆忠心,结果落得这么幸灾乐祸的两句讥嘲。一半真的伤心,一半也是做作,把眼睛挤了几下,挤出两滴眼泪。
“怎么啦!”慈禧太后又诧异,又生气,但也有些歉然,扬起双眉问道:“你哭什么?”
如果直诉心中委屈,这眼泪反倒不值钱了,安德海揉一揉眼说:“奴才没有哭。是一颗沙子掉在眼里了。”
使不肯承认,慈禧太后自然没有再加追问的必要,也没有再让他“为难”。去打听皇帝在长春宫干些什么,这样的结果在安德海意料之中,他把慈禧太后的脾气,揣摩得极深,要这样三番两次顿挫蓄势,才能引起一场连慈安太后都劝解不了的大风波。
※※※
慈禧太后当然也知道皇帝这样子留恋“东边”,一定有些什么花样在内。但此时她还没有工夫来管,因为剿捻的军务,正在紧要关头。西捻一直流窜无定,朝廷主张追剿,而李鸿章以剿治东捻的经验,认为“办流寇以坚壁清野为上策”,嘉庆年间川楚教匪,因用此策而收功,东捻流窜数省,畏圩寨甚于畏兵。同时又上疏指出:西捻“自渡黄入晋,沿途掳获骡马,每人二三骑,随地掳添,狂窜无所爱惜,官军不能也。又彼可随地掳粮,我须随地购粮;劳逸饥饱,皆不相及。今欲绝贼粮,断贼马,惟赶紧坚筑圩寨,如果十里一寨,贼至无所掠食,其技渐穷,或可克期扑灭”,因而提出八个字的方针,叫做“防守黄运,蹙贼海东”。
这八个字快要做到了,各路官军四面兜剿,把西捻张总愚所部,撵到了沧州以南,运河以东的地区。西面运河,东面是海,南面黄河阻隔,象个朝天的口袋一样,如果能够把北面锁住,西捻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恰好有一处地形可以利用,沧州南面有一道坝叫做“捷地坝”,连接一条河叫做“减河”,这条河的作用,本来是在调剂运河的水位,运河水涨则启捷地坝宣泄洪流,通过减河,往西由“牧猪港”入海。但是减河久已淤塞,不能发生作用,李鸿章的办法,就是加紧疏浚减河,趁四、五月间涨水之时,灌满了减河,同时在减河北面筑墙,限制西捻北窜。
限制西捻北扰畿辅的任何办法,朝廷都是全力支持的。这年有个闰四月,雨水特多,天时配合地利,收功在望,李鸿章格外起劲,因为朝廷隐隐然悬了一个“赏格”在那里,如果他不起劲,这个“赏格”就会落到左宗棠手里。
这个“赏格”就是一名协办大学士。从同治元年以来,军机处和内阁都建立了一个不成文的制度,军机大臣五员,除掉恭王领班以外,其余四员,两满两汉。两汉则又分为一南一北,汉人当军机大臣的,此时只有沈桂芬一个,他虽生长在京城,但寄籍宛平,原籍是江苏吴江。王公宗室对汉人,一向亲北而疏南,所以把实际上是北方人的沈桂芬,抵用“南缺”,还留着一个“北缺”等李鸿藻丁忧服满补用。
内阁大学士历来是两殿两阁,一共四员,协办大学士两员,都是旗汉各半。上年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出缺,遗缺由曾国藩以协办大学士升补,空出来一个协办,给了四川总督骆秉章。到了年底,骆秉章病殁,于是吴棠终于如愿以偿,当到了方面大员,而另一个协办大学士的遗缺,以资望推论,由吏部尚书朱凤标升补。他的官运很好,不久就有了一个大学士的缺——武英殿大学士贾桢告病,当悬缺未补之际,慈禧太后和恭王商量,决定拿一个协办大学士作为“赏格”,在左宗棠和李鸿章之中,谁收平西捻的全功,就是谁当协办,因而便宜了为醇王启蒙授读的朱凤标,得以早日“扶正”。
为了“入阁拜相”之荣,李鸿章一面请他老师曾国藩劝刘铭传销假赴援,一面督饬潘鼎新、郭松林、杨鼎勋的部队,会同征发来的民伕,日夜赶工疏浚那条从捷地坝到海边,全长九十里的减河。而且他自己也不时轻装简从,到沧州去视察开河筑墙的工程。
这年初夏的雨水特多,运河涨水一丈三四,等减河疏掘完工,打开捷地坝,顿时洪流滚滚,半天工夫就灌满了减河,加上北岸的长墙,从此可以限制西捻北窜。就这一番“拱卫神京”的功劳,便知道左宗棠争不过李鸿章了。
减河沿岸由潘鼎新、杨鼎勋两军扼守,但还有西面自山东到河北六百里长的一段运河,由李鸿章主持,议定淮军、皖军、东军及直军分段防守。由于黄河水亦大涨,于是浚深张秋一段的运河,引黄入运,使得楚军的水师炮船,亦能由张秋、临清,驶入运河,直抵德州。这一来圈制西捻的部署,全部告成。
张总愚所部,真是成了瓮中之鳖,局促在黄、运相交的张秋北面,济南以西、临清以东的禹城、高唐一带。李鸿章估计形势,早则三月,迟则半年,一定可以扑灭西捻。论兵力也可以够用了,但将来的功劳,必为各省援军所分,想独建大功,无论如何先要造成淮军倾全力以当艰巨的声势。而淮军的大将,人人知道是刘铭传,如果刘铭传不出,以后铺叙战功,就很难着笔。一定会有人说:“淮军大将亦未出,即能收功,可知西捻并不如传说中那样难办!”这一来,心血就一半虚掷了。
为此,李鸿章下定决心,非把刘铭传找出来不可。刘铭传对他有意见,他是深有所知的,所以除了请老师帮忙以外,特别又上一道奏折,请旨“令刘铭传总领前敌马步各军。”
李鸿章的奏折中说:“刘铭传与臣生同乡里,少负不羁之材,血性忠勇,智略明达,近时武将中实所罕见。苏省肃清非臣之功,刘铭传与程学启之功为多;任、赖捻股,蔓延数省,幸而殄灭,亦非臣之功,刘铭传一人之功也。”又说:“现在营中生擒贼党,皆供称张逆惟恐刘铭传复出,时时探问。微臣文弱,办贼之才,自愧不如。”这样大棒刘铭传,一方面是为将来铺叙战功作张本;另一方面是有意贬斥左宗棠,意思是说,左宗棠自以为威望盖世,而西捻怕的是刘铭传,不是以诸葛亮自命的左宗棠。尤其请旨以刘铭传总领“前敌马步各军”,原是朝廷赋予左宗棠的任务,现在由淮军部将接手,等于表示左宗棠只好做供李鸿章驱遣的部属。
这道奏章,除了如请降旨以外,照例抄发有关的统兵大臣“阅看”。左宗棠第一个看不起的就是李鸿章,所以看了这个“抄件”,那一气非同小可,但眼前无奈其何,只好先忍口气,找机会翻本。
机会很快地来了。刘铭传自蒙“恩旨”,曾国藩又派人“劝驾”,加以李鸿章另有密札,动之以情以外,词气间隐隐表示,收功在即,不可放弃此可能封爵的难逢之机。于是刘铭传心动了,延聘名医,把两只脚上的湿气治得略微好些,勉强能上马了,随即动身到山东德州去见李鸿章,出动铭军助剿西捻。
十万大军,四面河海,围剿万把人的西捻,自无不能收功之理。就在刘铭传到达前线的一个半月,张总愚所部投降的投降,被斩的被斩,最后左右只剩下八骑,逃出重围,被阻于山东聊城东面,运河支流的徒骇河。
等官军赶到,张总愚不见踪影,那八个人被杀了六个,留下两个活口,白刃加颈之下,那两个人说,张总愚在徒骇河畔,与他们八个人诀别,自道罪孽深重,然后悲呼涕泣,投水而死。
这天是六月二十八,李鸿章以六百里加紧的专差,飞章报捷,朝廷在七月初一就得到了消息。国有大庆,王公大臣及内廷行走人员,照例要“递如意”祝贺,两宫太后加上皇帝,一递就是三柄。珠市口的珠宝店、玻璃厂的古玩铺,各式各样的如意,被搜购一空,拜受张总愚之赐,凭空做了一笔好生意。
于是论功行赏,李鸿章的一切处分,悉行开复,还赏双眼花翎,另外赏加太子太保衔。而那个“赏格”,也毫不吝惜地颁了下来,李鸿章步官文的后尘,以湖广总督当了协办大学士,封爵拜相,读书人的第一等功名,李鸿章都有了。
对左宗棠的“恩典”,跟李鸿章一样,只是没有那个“赏格”。最气人的是,刘铭传到前线不过一个多月,因为湿气未愈,不良于行,几乎没有上过火线,结果由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晋为“五等爵”中的一等男。此外淮军将领,皆膺懋赏,在左宗棠看,都是侥幸。
相形之下,以刘松山自陵西回师,首先入援畿辅的功劳,只得了一个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显失其平,更令人不服。
同时,左宗棠也不相信张总愚已经投水自杀,因为并无尸首为证。淮军以时值盛暑,尸首必已腐烂,作为找不到的理由,这样对朝廷作交代,太便宜了李鸿章。“淮军善于冒功诿过,天下知名。”他对刘松山和原隶陈国瑞的郭宝昌说,“我倒不信邪!你们好好搜一搜,谁把张总愚搜出来,我保谁封爵。”
于是刘松山和郭宝昌部下的马队,在河北、山东边境一带,展开搜索,大乱虽平而防线不撤,大家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同在直隶布防的神机营,要求撤防,左宗棠置之不理。又上了一个奏折,说是“追剿无功”,恳恩收回奖励的成命。
这个奏折到京,直隶总督官文和率领洋枪队驻扎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把左、李失和,形成纠葛的情形,也报到了军机处。大家都知道他难惹,无奈西北祸乱,犹待平定,而曾国藩久萌退忠,李鸿章不肯出关,唯有倚重左宗棠,不能不好好笼络他一番。
于是恭王与文祥、宝鋆、沈桂芬一连谈了好几天,统盘筹划大局,有了初步的成议。捻军既平,西北的军务,列为大政之首,而有西捻回窜的前车之鉴,则平西北与保京畿,又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决定调动直隶总督,并且也商定了人选。至于西征的兵力,不妨从平捻各军中遴选,但这要先听听左宗棠的意见。因此,奉召入觐的,不是新建大功的李鸿章,而是自称“追剿无功”的左宗棠。这给了左宗棠一个“翻本”的机会,亲自挥汗动笔,洋洋洒洒写了一道复奏,把淮军将领,批评得一文不值。
他用讥刺的语气写了一笔:“淮皖诸军皆新立功,其将领皆富贵矣!”毫不客气地指出,以淮军西征,是移“隐患于秦陇”。接着谈饷,说淮军一年只发九个月,每人不过三两多银子,陕甘粮价比内地贵得多,“穷年累月,势何能支”?倘或因此发生叛乱情事,朝廷一定责备他不善驾驭。所以他不能不预先顾虑,提出这样的看法和做法:
“现在各营将领营求入陕者,未必即为忠勇奋发,无须招之使来。各省挑军入陕之举,必将有之,未必容臣挑选。臣拟俟回陕后,将陕甘饷事,悉心考究,度可养兵若干?再择营哨各官,赴安徽、河南开募。此时诚未敢草率从事。”
接下来便是力保刘松山。刘松山在左宗棠确很得力,而出于曾国藩的派遣,这一层,左宗棠在心里是见情的,这时为了攻击李鸿章,更不得不暂忘前嫌,大捧曾国藩:
“刘松山本湖南已故道员,赐谥壮武王鑫旧部。臣十余年前,即知之而未之奇也。嗣由湖南从征入皖,为曾国藩所赏拔,虽论功按阶平进,而属望有加。臣尝私论:曾国藩素称知人,晚得刘松山,尤征卓识。刘松山由皖豫转战各省,曾国藩尝足其军食以相待,解饷至一百数十万两之多,俾其一心办贼,无虑缺乏,用能保垂危之秦,救不支之晋,速卫畿甸,以步卒当马贼为天下先。即此次巨股荡平,平心而言,何尝非刘松山之力?臣以此服曾国藩知人之明,谋国之忠,实非臣所能及。特自各省言之,不能不目之为秦军,以各军言之,不能不目之为臣部。臣无其实而居其名,抚衷多愧。合特仰恳天恩,将曾国藩之能任刘松山,其心主于以人事君,其效归于大裨时局,详明宣示,以为疆臣有用人之责者劝。”
奏折达于御前,慈禧太后大为赞赏,“左宗棠这支笔真行!”她微笑着向恭王说:“总算对曾国藩也说了一句良心话。”
于是,恭王就在这时候提出调曾国藩为直隶总督的建议。直隶总督,虽为疆臣的首领,但地近京畿,上有政府,下有顺天府尹,位尊而权轻,所以不算好缺。慈禧太后对官文久已不满,在吴棠入觐时,曾想把他留下,但吴棠不愿,认为四川总督天高皇帝远,可以为所欲为,因而陛见事毕,匆匆出京。现在调曾国藩为直隶总督,一则利用他的威望,坐镇京畿,再则要让他来练兵筹饷,整饬吏治。同时朝廷有疑难的大政,可以就近咨询,所以两宫太后都觉得这是最适当的安排,欣然表示同意。
“那么,两江呢?”慈禧太后说,“这是个很要紧的地方,得有个能干的人去才好。”
“除了曾、左、李以外,现在各省督抚,最能干的莫过于马新贻。”
“马新贻?”慈安太后有些不以为然,“资格太浅了吧?”
马新贻是山东荷泽人,跟李鸿章同榜,道光二十七年的进士。不曾点翰林,也不曾补京官,榜下即用,分发到安徽当知县,进士出身的知县班子,其名叫做“老虎班”,最狠不过。马新贻头一天到省,第二天谒见长官,第三天藩司衙门就挂牌,补了广德州所属的建平知县。从此一直在安徽做官,打洪杨,打捻军,由县而府,由府而道,一直做到安徽藩司,有“能员”之称,历任巡抚都很赏识他。
洪杨平定,马新贻调升为浙江巡抚,上年十二月,接吴棠的遗缺,继任闽浙总督。不过半年工夫,移督两江,升得是太快了些,所以慈安太后说他资望不足。
“臣等几个也商量过,实在是马新贻最合适。”恭王从容陈奏:“马新贻精明强干,操守亦好。他在安徽服官多年,对两江地方最熟悉。剿捻的大功告成,淮军裁遣回籍,要马新贻这样的人,才能把那些骄兵悍将,妥为安置。”
“这是要紧的。”慈禧太后问道,“马新贻跟李鸿章同年,他们的交情怎么样?”
“他们是同年至好。”
“那好,就怕他们面和心不和。”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慈安太后:“我看,两江就叫马新贻去吧。”
“马新贻的那个缺呢?”
“臣等公议,”恭王接口答道,“仍旧由福州将军英桂兼署。”
“英桂行吗?”慈安太后表示怀疑。
“不行也没有办法了。”慈禧太后说,“就这样定了吧!还有,李鸿章也得让他进京来见个面。”
“是,臣也是这么打算,有许多洋务上的事,找李鸿章来问一问,就清楚了。”
“好!马上写旨来看。”
于是恭王回身向沈桂芬使个眼色,他先跪安退出,找“达拉密”去述旨写廷寄。
“刚才当着沈桂芬在这儿,我不便说。”慈禧太后这时才向慈安太后解释,“连漕运、河道在内,一共十个总督,汉人倒占了八个,如果闽浙总督不教英桂兼署,再放一个汉人,就剩下两广一个瑞麟了!”
慈安太后这下才明白,感慨地说:“谁教咱们旗人不争气!
就是瑞麟在广东,也够瞧的!“
※※※
话虽如此,眼前的威风,却尽归于汉人。冠盖京华,都不如大将入觐的令人注目,首先奉召的是左宗棠,八月初五到了天津,崇厚特地请他阅兵——神机营的洋枪队。八旗子弟供汉大臣校阅,这几乎是第一次。左宗棠也当仁不让,戴了副大墨晶眼镜看洋枪队打靶,老实地批评他们的“准头”不好,但也放了赏。然后八月初十由芦沟桥入崇文门,崇文门税吏的可恶,天下闻名,然而不敢难为“左骡子”——左宗棠新得的绰号,是神机营喊出来的。
一进城先到宫门递折请安,然后由打前站的差官和办差的官员陪着,到贤良寺休息。贤良寺在东华门的冰盏胡同,本来是雍正年间怡亲王允祥的府第,舍宅为寺,世宗题名“贤良”。其地精致而清静,又近禁城,所以无形中成为封疆大吏入觐述职的下榻之处,现在做了陕甘总督的行馆。
人还没有坐定,顺天府属下的首县,大兴知县的手本递了进来。大员过境或莅止,照例由首县作东道主,备办一切供应,所有费用或由地方摊派,或者先挪用公款,务使贵宾满意,则无事不可商量。所以至首县的,必须长于侍应,有“十字令”的歌诀:“红、围融、路路通、认识古董、不怕大亏空、围棋马吊精工、梨园子弟殷勤奉、衣服齐整语言从容、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这些人物,左宗棠看得多了,有他自己的一套与众不同的处理方法。
“我们大帅跟贵县道乏!”奉命去“挡驾”的差官,跟大兴知县说,“再要跟贵县说一句,我们大帅向来不扰地方,贵县不必预备什么,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办,不劳费心。”
“是,是!”那知县也知道左宗棠的作风,一年上百万的军饷过手,要什么有什么,不肯沾地方上的小便宜,所以根本也就没有预备。
接着,左宗棠换去行装,穿上一品服饰,吩咐套车拜客,第一个是拜恭王。封疆大吏中,恭王唯一没有见过的,就是左宗棠,但倾慕已久,所以一见了面,等他刚一跪下,便赶紧亲手相扶,拉着他的手,细细端详了一番笑道:“季高,神交已久!今天得睹丰采,让我想起一个人,林少穆。”
左宗棠并不觉得自己象林则徐,便这样答道:“林文忠公经世之才,可惜鞠躬尽瘁,赍志以殁。”
“幸而继起有人,苍生之福。”接下来,恭王问起他的行程,转入寒暄,当面约他晚上吃“便饭”。
名为“便饭”,其实是一桌满汉全席,而宾主一共只有五个人,恭王只邀了军机三大臣作陪,以便谈西征的部署。左宗棠逸兴遄飞,把陕甘的形势,进兵的方略,参以乾隆“十大武功”中平回部一役的史实,口讲指画,头头是道。虽然满口湘阴土腔,恭王不大听得明白,但光看他那份气势,已令人心折。
谈到最后,左宗棠的老脾气发作了,开始攻击李鸿章和淮军,这时军机三大臣的态度不同。宝鋆颇感兴趣,沈桂芬虽跟李鸿章同年,却能声色不动,只有文祥觉得不妥,便找个空隙打断他的话问:“季翁,请训的折子预备了没有?”
“这……”左宗棠不大懂入觐的规矩,愕然不知所答。
“想来还不曾预备。”文祥说道,“我叫人替季翁递吧!”
“费心,费心!”左宗棠拱拱手道谢,“那一天召见,请博翁事先给我个信。”
“当然。”文祥又问:“今年贵庚?”
“我跟胡润芝同岁,今年五十七。”
于是文祥转脸看着恭王说:“季翁进宫,该先请个恩典。”
恭王懂他的意思,这个“恩典”是“紫禁城骑马”,又称“朝马”。按定制,大臣六十五岁以上,才能奏请,但军兴以来,名器甚滥,所以五十七岁也够资格了。
等宴罢茶叙,谈到起更时分,左宗棠起身告辞。军机三大臣却仍留在那里,有所商谈。当然要谈左宗棠,“你们觉得这个当代诸葛亮如何?”恭王笑着问。
“自然远胜王昭远。”宝鋆这样回答。王昭远是后蜀孟昶的宠臣,一个极无用的人而跟左宗棠一样,好以诸葛亮自命,所以宝鋆拿他来作比。
“凡是此辈,都好大言,用奇计。”沈桂芬以极冷峭的语气说:“召见那天,须防他信口开河,万一上头不明究竟,许了他什么,交下来办不到,岂不麻烦?”
“顾虑得是。”文祥深深点头,“召见那天,六爷自己带班吧!”
“可以。”恭王又说,“不过最好找人先跟他打个招呼,比较妥当。”
“这个人倒不好找。”
“有一个。”沈桂芬打断宝鋆的话说,“左季高一定会去拜潘伯寅,托他相机转告好了。”
大家都认为他的办法很好,就托他走一趟,当夜去访潘祖荫,道明来意,请他第二天不必入值,在家等左宗棠来拜访,潘祖荫自然一口应承。
果然,沈桂芬料事甚确,第二天左宗棠专诚登门拜访,潘祖荫于左宗棠有恩,所以他一见面就跪了下去,但论官位,主人只是一个侍郎,连忙口称:“不敢当,不敢当!”随即也跪下还礼。
等听差把两个人搀扶了起来,左宗棠说道:“寅公!我今日一拜,拜的是你那两句话。”随即朗声念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那是咸丰九年,左宗棠为永州镇总兵樊燮所控,湖广总督官文上折参劾,奉旨讯办,潘祖荫在南书房入值,受同官郭嵩焘所托,上疏救左宗棠的。潘祖荫便即笑了,“实告爵帅。”他说,“我那个奏折里面的话,无一句不是郭筠仙所说。”
这一下把左宗棠说得愕然不知所答。潘祖荫和郭嵩焘合力救了他,而他的报答不同,因为他对潘祖荫有知遇之感,对郭嵩焘则恩怨纠结,终于反目成仇。现在照潘祖荫的话看,知己应该是郭嵩焘,这是从何说起?
看见客人有窘色,潘祖荫倒有些自悔孟浪,便把话扯了开去,说了许多伸慕的话,顺便向他道谢每年所送的巨额“炭敬”。
最后谈到沈桂芬所托的事,他问:“爵帅定在那天鄞见?”
“要等军机处替我安排。”左宗棠答道:“总要先谈出个大概来,才好入奏。”
“是,是!”潘祖荫趁机说道:“恭邸和军机诸公,对爵帅都极推重。”
“理当如此!”左宗棠毫不考虑地答说。
这有点大言不惭的味道,潘祖荫觉得很难说得下去,但受人之托,不能不勉为其难,便很婉转地说道:“枢府诸公无事不可商量,只望内外相维,有为难之处,大家和衷共济,从长计议。不必率尔上闻。”
吴人京语,舌头有弯不过来的地方,但他说得很慢,所以左宗棠听得很清楚,立即答道:“只要枢府协力,我亦无事不可商量,原就说过,‘总要先谈出一个大概来,才好入奏。’
不过,枢府诸公如果有所轩轾偏爱,那就很难说了。“
言外之意,潘祖荫自然明白。李鸿章说朝廷优容左宗棠,左宗棠又说军机偏爱李鸿章,恭王和文祥等人,调停将帅,心力交瘁,结果落得两面不讨好,想想有些不平。他虽是名士领袖,但却不是一味摩挲金石碑版的人物,有时也敢言肯言,因而率直说道:“爵帅这话,未免辜负了朝廷的苦心。诸公固然栉风沐雨,百战功高,殊不知朝廷在事大臣,得失萦心,食不甘味,加以通盘调度军务政事,处处要求其妥帖,其中况味,也够受的。”
“是,是!”左宗棠立即引咎:“我失言了。”
“不敢!”潘祖荫拱拱手,话锋一转,谈到湘阴文庙出灵芝的事。
外面有这样一个传说:同治三年,湘阴的文庙,忽生灵芝,而这年郭嵩焘放广东巡抚,他家人说是应了瑞兆。左宗棠听得这话,大为不悦,认为要应也要应在他封爵这件事上,所以在向郭嵩焘道贺的信上表示,平洪杨的将帅,百战艰难,始得封疆,“而足下安坐得之”,此为郭、左两亲家失和的主要原因。照公论其曲在左,而左宗棠不肯承认,不过此时此地,不宜谈论此事,所以笑笑不答。
于是话题谈到京里的那些名士,这在潘祖荫是最熟悉不过的,说翁同和葬父回乡,许彭寿早已病殁,高心夔潦倒不堪。左宗棠跟肃顺所最赏识的高心夔很熟,怜念故人,问得特别仔细。
等兴尽告辞,回到贤良寺,已有一名军机章京,奉命送信,在那里等着。当面向左宗棠报告,两宫太后及皇帝,定于八月十五召见,同时也赏了“朝马”。道谢过后,送客出了中门,材官接着便拿了一大把请帖进来,左宗棠看了一遍,决定只应文祥之约,其余的一律辞谢。
请的是晚饭,他却很早就到了文祥那里,因为他知道这天的饭局,人数不会太多,席间要谈西征的大计,而且必有沈桂芬在座。他认为沈桂芬事事偏袒他的同年李鸿章,早去的用意,就是要避开沈桂芬跟文祥密谈。
“曾涤生、李少荃都是在好地方打仗。打西捻,李少荃有十万之众,数省饷源,我只得五千人马,协办自然该归他得。”左宗棠先发了一顿牢骚,接着又说:“陕、甘地瘠民贫,所以谈西征,第一就要谈筹饷。我想先请教博翁,朝廷是怎么个意思?”
“那得先请教季翁,每年要多少饷,可曾计算过?”
“陕、甘地方,跟各省大不相同。”左宗棠屈指数道:“第一、地瘠民贫;第二、舟楫不通;第三、汉回杂处,互相仇杀,百姓逃得光光;第四、牛马甚少,种子、农具,两皆缺乏,田地多荒废了;第五、各省在地丁钱粮以外,还有厘金杂税,可以弥补,陕西则每年厘金只收十万两,甘肃连这戋戋之数亦没有;第六、长毛、捻子投降,只要给他盘缠,资遣回籍,各地自会安顿;陕甘乱民,皆是土著,得要另筹经费,帮他们自安生计。”
等左宗棠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一停的空隙,文祥追问一句:“季翁,你还没有谈到军饷?”
“这就要谈到了。”他又先把淮军将领克扣军饷的情形,骂了一通,然后说道:“陕甘缺粮,转运亦难,粮价比他省贵好几倍,一名兵勇每天吃细粮二斤,就要一钱银子,如果照淮军的办法,每月关三两银子的饷,刚好喂饱肚子,而且只能吃白饭。”
“那当然得另有津贴。季翁先说个总数,我们再筹划。”
“我仔细算过。”左宗棠很快地回答:“陕西每年缺饷一百五、六十万两;甘肃每年缺饷二百余万两。”
文祥吓一大跳:“每年缺饷三百五、六十万两?”“是啊!”左宗棠又说:“办屯田,以及招抚乱民的费用还不在内。”
“那是第二步的事。”文祥想了想问道:“这笔巨数,自何所出?季翁总也筹划过?”
“当然。若无筹划,何敢贸然当此大任?幸喜西捻已平,李少荃不必再视两江为禁脔了。以东南之财赋,赡西北之甲兵,且看老夫的手段!”说罢哈哈大笑。
文祥这两天正在看《晋史》,心想,世间真有桓温、王猛这样的人物!唯有耐心跟他细磨。于是解释大乱平后,各省善后事宜,极其繁重,办洋务、造轮船,讲求坚甲利兵,更非巨款不可。最后答应,一定不会让他空手而回,白来一趟,但“军饷”的确数,要户部仔细筹议了再说。
左宗棠当然也知道朝廷的难处,同时他也信任文祥是个实事求是的人,所以有此结果,已经相当满意。当天宾主尽欢而散。
到了中秋那天,一大早骑马入宫,先在军机处休息,等照例的军机“见面”以后,第一起召见的,就是左宗棠,由恭王亲自带班。左宗棠还是初次进入内廷,九重禁闼,肃静无哗,一路上侍卫和太监都紧靠着墙边走路,看见恭王,无不垂手请安,那份敬慎恐惧的天家威仪,别有慑人之处,把个从来见了什么人都不在乎的左宗棠,也搞得心里七上八下,自觉肩背之间的肌肉,有些发紧发冷。
就这样默想着觐见的仪注,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养心殿,太监打起门帘,由正殿进东暖阁,他眼中已看不见恭王,只记得幕友所教的礼节,三步走过,双膝一跪,口中奏称:“臣左宗棠恭请圣安。”然后免冠磕头。照规矩帽子先放在地上,而赏过双眼花翎的,得把翎尾朝上,这一点左宗棠倒记得,但磕过头起身跪近御前时,却忘了再把帽子戴上。
他这时只看到前面数步的一个垫子——这是优遇,也是提示,须跪在那里奏对,左宗棠光着脑袋跪在垫子上。
“左宗棠,”第一个开口的是慈禧太后,“这几年你辛苦了。”
“臣蒙先帝知遇之恩,应该竭忠尽力。”
“你是那一天动身到京的?”
“臣八月初二从连镇动身,初五到天津,初十到京。”
“一路上可安静啊?”
“大乱以后,民不聊生,眼前看起来倒还安静,全靠疆臣实心办事,整顿吏治,百姓不吃苦就不会乱了。”
“朝廷也是这么想。”慈禧太后接着又说,“所以把曾国藩调了来当直隶总督,你们要和衷共济才好。”
“是!”左宗棠答道,“曾国藩的知人之明,臣是佩服的。”
这时慈安太后问了:“你跟曾国藩讲过学没有?”
“臣跟故降补河南布政使贺长龄讲过学。那时曾国藩做京官,臣不曾跟他有交游。”
“喔!”慈安太后又问:“你是那一科的?”
“臣是道光十二年壬辰,湖南乡试中式第十八名。”
这时慈安太后才想起来,左宗棠是个举人,不是进士,连问两问都没有问对,她不愿再说话了。
于是慈禧太后接着问:“你出京多少年了?”
“臣在道光年间,三次进京,最后一次是道光十八年出京,算起来整整三十年了。”
“道光十八年?”慈禧太后看着恭王问道:“曾国藩不是那年点的翰林吗?”
“是!”恭王深知左宗棠的一生憾事,就是不能中进士,入词林,偏偏两宫太后触及他的隐痛,所以趁机捧他一下:“左宗棠的学问,不输于翰林,他是讲究实学的人。”
慈禧太后非常机警,立刻便接口说道:“朝廷用人唯才,原不在科名上头讲究。左宗棠,你看,西北的军务,得要多少时候才能成功?”
这问到要紧地方来了,左宗棠不敢疏忽,想了想答道:“西北的军务,须剿抚兼施,一了百了,总得五年的工夫,才能班师。”
五年的工夫似乎太长了,但“一了百了”这句话,慈禧太后深为喜悦。心里在想,五年以后就是同治十二年,皇帝十八岁,可以亲政了。那时以一片太平天下,手付皇帝,大清朝的中兴,出于女主,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四海苍生,说什么“女中尧舜”?要做女中的汉武帝、唐太宗,才真正是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圣后!
转念到此,飘飘然象做了仙人,凌云御风般轻快!“你总要格外出力,能早日收功最好。”她说,“这几年百姓很苦,全靠你们几个同心协力,早早平乱,大家才有太平日子好过。”
“是!”左宗棠不知不觉地引用了《出师表》上的话:“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提到这话,慈安太后便又问了:“你快六十了吧?”
“臣今年五十七岁。”
“精神倒还挺好的。”
“托庇圣恩,残躯顽健。”左宗棠说,“那都是这几年在军营里练出来的。”
“左宗棠,”慈禧太后又提到西征,“你剿贼,总要由东往西,一路打过去!”
这话的意思很容易明白,必须由东及西,京畿始可确保安宁。事实上左宗棠的进兵方略亦是如此,所以随即答奏:“臣谨遵慈谕。臣已饬部将在洛阳整军待命,等臣陛辞出都,拔营到山西,再渡河入陕。”
“这样子很好。”慈禧太后又说:“前天恭王面奏,说西征的军饷,每年得要三百五十万两,这得好好筹划。”
“西征军饷,每年实须四百万两。臣仰恳天恩,交部筹拨。
饷有着而军心稳,臣无后顾之忧,才能专心注意前方。“
“话是不错。”慈禧太后踌躇了一下,看着恭王问道:“六爷,你看怎么样啊?”
恭王微有不悦,原说三百五、六十万两,现在又说“实须四百万两”,兹事体大,无法在这一刻商量定规,所以这样答道:“让左宗棠写个折子上来,臣跟户、兵两部,仔细议定章程,请旨办理。”
“好!”慈禧太后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于是恭王跪安。左宗棠知道奏对已毕,跟着也磕了头,站起身来,退后数步一转身,依旧光着脑袋,跟在恭王身后退出,把顶大帽子遗忘在养心殿砖地上了。
安德海在一旁伺候,眼明手快,疾趋而前,把帽子收了起来,慈安太后便喊:“小安子!”
“喳!”安德海跪下答应。
“你把左宗棠的帽子,叫人给他送了去。”
“喳!”安德海答应着,退了下去。
于是两宫太后又商量,因为这天过节,特意又赏了左宗棠“四色月饼一盘十三个”。颁赏到贤良寺,谢了恩,开发赏号,头一起太监刚走,第二起太监又到了,提着一个帽盒,要见“左大人”。
“左大人的红顶子跟双眼花翎都丢了,”那太监跪着说道:“我特地来送还。”
“喔!”左宗棠正为此不安和懊恼,所以很高兴地说,“真难为你。”
“跟左大人回话,这件事外面还不知道。”
知道了便怎么样呢?左宗棠还在寻思,左右的幕友机警,赶紧凑到他耳际,低声说了两句,他点点头说:“可以,你看着办。”
幕友把安德海派来的太监,请到别室,先套交情,再问来意,那太监要三千两银子,一文不能少。
不给怎么样?后果可想而知,必有满洲御史劾奏左宗棠“失仪”,必定蒙恩免议,但劾奏的折子也必定“发抄”,见于邸报,通国皆知。
这一下就会“闹”成笑话,元戎西征,威望有关!那幕友替左宗棠作主,接受了太监的要求。而左宗棠本人,只知道又发了一次赏,并不知道是受了勒索。他丢开这份小事,亲自动笔;上了一个“疏陈陕甘饷事艰难”的奏折,两宫太后发交户部议奏,结果奉旨:在海关洋税项下,每年指拨陕甘军一百万两。
要四百万只得一百万,左宗棠自然失望。但此时争亦无用,等带兵出关,军务部署见了实效,那时有多少人要多少饷,照实计算,指明来源,不怕朝廷不允,否则就奏请“另简贤能”接办。这套要挟的方法,人人知道,所以他决定学得聪明些,一句话不说,“递牌子”觐见两宫太后及皇帝,辞行出都。
这天是八月二十,他出京,李鸿章到京,两人在贤良寺还有一番酬酢。然后李鸿章就“接收”了左宗棠的行馆,一住住了差不多一个月。
这因为他是来办善后,第一要谈“撤勇”;第二要谈报销。这两件事都非常麻烦。朝廷的意思,首先要让刘铭传的部队进驻京畿,刘铭传的职务是“直隶提督”,带兵到任,名正言顺。而且曾国藩调为直隶总督,论私人情谊,他亦不能不想办法让刘铭传来帮曾国藩。无奈那位爵爷,名成利就而身心交疲,只想解甲归田,坐拥爵衔巨资,先享两年福再说,这已使得李鸿章左右为难,而且他自己还有“泥菩萨过江”之虞。
“少荃!”恭王这样对他说,“上头的意思,怕左季高独力难支,将来还有借重你的地方。所以淮军应该汰弱留强,作个预备。”
李鸿章是决不愿再领兵打仗了!一方面是打仗太苦,一方面“军功”也够了。尤其是跟左宗棠在一起打仗,不但受苦,还要受气,上头这个“意思”,无论如何要把它打消。
“王爷!”他以十分郑重的语气答道:“军国大计,不敢不据实奉陈。平洪杨、平捻军,十几年苦战的心得,只得一句话:事权必须归一。以平西捻而论,若非朝旨以王爷节制各军,直隶有那么多将帅督抚,各自为政,只怕治丝愈棼,局面会糟不可言。”
这番话以恭维恭王来说明“事权必须归一”,自然很动听,因而恭王点点头说:“这是很实在的话。尤其季高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如果西征不顺手,必须易帅,朝廷自然有妥善的处置。”
这一说更不得了!如果留淮军以备助剿,还可以派部下大将入陕,照现在恭王的话,西征无功而易帅,是由自己去代左宗棠,那就得亲临前敌,怕十年都不能收功,非死在秦陇不可。
“王爷!”他说:“左季高大才槃槃,对经营西北,视为平生志事之所在,如果他犹无功,更无人可。何况淮军将领,不是我在王爷面前说句泄气的话,百战艰难,锐气都尽,真正是‘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
“那……,”恭王看着在座的文祥说:“撤军之议,只怕谈不出结果来了。”
“在京里本来就谈不出结果来的。”文祥从全局着眼,提出建议:“善后事宜要通盘筹划。汰弱留强是一事,粮饷从何而出?又是一事。裁勇资遣一事,另外练兵又是一事。大乱敉平,百废待举,尤其洋务急待开展,更要大笔款子,而况西饷才筹出一百万,不足之数着落在何处?也得先作个准备,等左季高请饷的折子来了,才可以应付。”
“唉!”恭王有些心烦,感慨着说:“为来为去为的一个字:钱!”
“对了!正是一个钱字。所以天下的命脉在东南财赋之区的两江,而京畿为腹心,湖广为股肱。让他们三位总督见个面,好好谈一谈,事情就有眉目了。”
“好!”恭王当即作了决定:“少荃,你到金陵走一趟,约了马谷山跟曾涤生谈个章程出来。朝廷的意思,反正你也知道了,只要大局能够在稳定中有开展,你们怎么说,怎么好!”
“跟王爷回话,我本来的打算,也是出京以后,先到两江,见我老师,开了年到武昌接事。不过,我那老师,只怕不肯接直督的印。”
提起这一点,恭王又心烦了。曾国藩调任直督的谢恩折子中,虽没有明白表示,不愿到任,但有个“附片”说:“丁忧两次,均未克在家终制;从公十年,未得一展坟墓,瞻望松楸,难安梦寐。”又说:“剿捻无功,本疚心之事;而回任以后,不克勤于其职,公事多所废弛,皆臣抱歉之端,俟到京时,剀切具奏。”意思是尽过忠,现在该尽孝了,进京陛见时,一定会面奏,请假回籍扫墓,就此辞掉直督。现在听李鸿章一说,那“附片”的言外之意,越发明白。这件事得要早早疏通。
于是恭王作了很坚决的表示:“少荃!平心而论,你那老师,也该休息几时,不过局面摆在那里,谁是可以高蹈袖手的?更何况你老师的德望才具,国家万万少不得此人!你们师弟的感情极好,我请你代为劝驾,不肯接直督的话,最好不要说出来,一说,于事无补,徒伤感情。”
李鸿章的心思一直很活动,打算着“老师”真的坚辞直督,而上头不愿强人所难,他就要设法劝曾国藩“荐贤自代”,所以到处宣扬他老师有倦勤之意。现在听恭王的口风,非其人不可,他算是在眼前死了这条心了。
于是,他非常恳切地答应:“王爷请放心!我一定把我那老师,劝得遵照朝廷的意思,来接直督。”
恭王很见他的情,说了好些拜托的话。但是李鸿章有件事,却无法拜托恭王斡旋。平捻的军费,前后用去四千万两银子,虽出于两江,却要向户部报销。他的想法是最好象平洪杨的军费一样,免予奏销,为此,特地去看户部尚书宝鋆和罗惇衍,提出暗示,而宝、罗两人,默然不应,那就只好另外想办法了。
第一步是托人跟户部的书办拉交情,请到饭庄子小酌,探问口气,要怎样才能把这四千万两银子的报销,顺利过关?
六部的实权,操在司官手中,司官又必须依赖书办,所以要“过关”的关键,还在书办身上,而户部的书办与吏部的书办,比其他各部的书办又不同。本来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有六个字的比拟:富贵威武贫贱。吏、户两部的书办,占个“富”字,却真是当之无愧。
但户部的司官和书办,在内部又有区分,十四个“清吏司”的职掌各各不同。这天李鸿章方面的人,邀请的主客是“江西司”和“贵州司”的书办,就因为江西司稽核各省协饷,贵州司稽核海关税收,这都与淮军平捻的军费报销,有密切关系。
再有一个主客,越发要紧,这人是户部“北档房”的笔帖式。户部的总帐,归北档房所管,国家岁出、岁入的确数,只有北档房知道,那里的司官胥吏,历来不准满人Сhā足。同时北档房负复核的责任,报销的准与不准,最后就要看北档房,因而这个名叫乌克海的笔帖式,被奉为首座。
代作主人的是一个山西票号的掌柜,姓毛行三,他这家票号跟淮军粮台有往来,李鸿章在京里有什么应酬馈赠,常由他出银票过付。跟户部的人极熟,三天两头在一起,不是酒食征逐,就是听戏“逛胡同”,下馆子吃饭,照例要“叫条子”。但这天却只是“清谈”,因为要商量“正事”,而这件正事的关系出入甚巨,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
酒过三巡,毛三开口了,“乌大爷,”他说,“都不是外人,敞开来谈吧!‘那面’托我先请教、请教各位的意思。”
“这也用不着我说,部里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乌克海说,“我们哥儿几个,倒不妨先听听那面的意思。”
这话很难说,毛三只受托探问口气,不能放下什么承诺,想了想自作聪明地说:“从前曾大人……。”
刚提了这一句话,乌克海就打断了他的话,“嗐,还提那个!”他痛心疾首地说,“那时候倭中堂‘管部’。这位道学老夫子,根本就不懂什么叫人情世故,也不跟大家商量商量,糊里糊涂就上了个折子,平洪杨的军费免予报销。这倒也不是便宜了曾大人,是便宜了他下面的粮台。都要照倭中堂这个样,我们家里的耗子都得饿死了。”
“那么,”毛三问道,“乌大爷,你也别管部里的规矩不规矩,反正托的是我,也总不能说是非按规矩办不可。这话是不是呢?”
“当然,熟人是熟人说话。等我们商量、商量再说。”
三个人坐到一边,悄悄低语了一番。其实这是做作,应该开个什么“盘子”早就在部里商量好了来的。
“别人来说,是这个数,毛三爷,看你的面子,这个数。”
乌克海比着手势,先伸一指,再伸三指。
“一三?”毛三问道:“一厘三毫?”
“对了,一两银子一厘三。报多少算多少。”
“这个……,”毛三问道,“能不能再少一点儿?”
“一厘不能少。”乌克海斩钉截铁地回答。
由于乌克海的口风甚紧,无可通融,毛三也就不必多说。散了席随即赶到贤良寺。李鸿章对此事特别关切,降尊纡贵,特别找了毛三来亲自问话。
磕过头起身,毛三斜签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把乌克海的话,照实说了一遍。李鸿章心想,两江地方,前后数年为平捻所支出的军费,总在三千万两左右,照一两一厘三毫扣算,一千万就得十三万;三千万左右,就得四十万两银子,这笔数目不小了。
“部里原来是什么规矩?”李鸿章问道:“你可晓得?”
“回中堂的话,这没有准规矩的,看人说话。”
“噢!”李鸿章要弄明白,是看报销的人说话,还是看居间的人?这得弄清楚:“如何叫看人说话?”
“象中堂这样,他们不敢多要。”毛三又说,“再要看各人的做法怎么样?我们这面漂亮,他们那面也漂亮。”
“嗯,嗯。”李鸿章虽没有说什么,心里在估量毛三到底是为自己说话,还是为对方说话?
“再有句话,不敢不跟中堂回,那班人真正是又臭又硬,事情越早办越好,晚了还花不进钱去。”
“为什么呢?”
“人防虎,虎也防人。”毛三低声说道,“晚了,那班人只当另有布置,就不敢要了。”
由这句话,李鸿章知道毛三相当忠实,因为他说的话很中肯。这件事一起了猜疑之心,不敢要钱,那就一定公事公办,尽量挑剔,事情就会很棘手。
“你倒是个肯说老实话的人,很好!辛苦你了。”
说罢,李鸿章手扶一扶茶碗,廊上的戈什哈便喊“送客”,毛三赶紧站起身来要叩别,李鸿章已经哈一哈腰,往里走了进去。
“搞他娘的!”他走到幕友办公的那间屋子里,坐下来便骂:“真正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李鸿章与左宗棠的脾气不同,左宗棠是讨厌谁骂谁,而李鸿章骂人,不一定就表示他对被骂的人不满,所以他的幕友,明知他是骂户部的胥吏,都不接口,要听了他的意思再说。
“我十几年不曾进京,来一趟也不过花了十万银子,那些小鬼要我四十万,那里来?”
四十万两银子,诚然是个巨数,但幕友中各人的想法不同。有的吓一跳,那是不明淮军军饷支出的人,明了的,就不觉得多了。
“大帅!”管章奏的幕友,很平静地说:“江宁的折差刚到,涤相有封信,只怕里头有谈到报销的话。”
那是一定的!此事与曾国藩密切有关,而且调任直督,在两江经手的大事,必须作一交代。从西捻平后,他与他老师函牍往还,一直就谈的是撤军与报销。果然,曾国藩的这封信中,提出了他对报销的处理办法,打算“实用实销”。
一看这四个字,李鸿章便觉刺心,知道又有麻烦了。
再取信中附来的奏折草稿,看出是曾国藩的亲笔。笔划之间,直来直去,跟他方正的性情一样,少波磔顿挫的捭阖摇曳之姿:
“从前军营,办理报销,中外吏胥,互相勾结,以为利蔽。此次臣严饬属员,认定‘实用实销’四字,不准设法腾挪,不准曲为弥缝。臣治军十余年,所用皆召幕之勇,与昔年专用经制弁兵者,情形迥异;其有与部例不符之处,请敕部曲为鉴谅,臣初无丝毫意见,欲与部臣违抗也。”
“我那老师,真正是可欺其以方的君子。”李鸿章顺手把奏稿递了给幕友,“你们看看!”
“话是说得再好都没有,招呼打在前面,户部的堂官,心里会很舒服,不过,司官以下的人,看了就不舒服了。”
“‘中外吏胥,互相勾结,以为利薮’,骂得倒也痛快!”李鸿章就在这片刻间,心思又已一变,心想让老师骂一骂也好,有人在表面骂,自己在暗地里做人情,相形之下,便越发会令对方心感。所以他接下来说:“事缓则圆,留着慢慢再说。”
这是在大庭广众间说的话,私底下他另有处置。派人告诉毛三,托他转告乌克海,说这件报销案,于公于私,都得听曾国藩主持,目前他还不能有确实的答复,但他个人,将来无论如何一定会有一番“意思”,请他们放心。这样先把部里的胥吏稳住了,然后写信给曾国藩,隐约表示,即使有这道奏折,部中怕仍旧要照例挑剔驳复,与其以后“随驳随顶”,不胜其烦,不如早作部署为妙。当然,劝是这样劝,曾国藩听不听又是一回事,反正他已经准备花钱了,就不听也无所谓。
于是,过了重阳,摒挡出都。一路思量,这趟入觐之行,公私两方面都还算顺手。到金陵看了老师,然后回合肥过年,等年初五做过生日,奉母到武昌接任,从此以后,又另是一番境界了。
“我半生事业,尽在两江、山东。江苏从上海到常州,这一片膏腴之地,是我从长毛手里拿回来的,我那里还对不起江苏人?江苏的京官丧尽良心!”李鸿章这样对他的幕友说,想起江苏京官对他的种种为难,越说越愤慨,“不是我,翁叔平那里去回乡葬父?我们在前方出生入死打仗,他们在京里升官玩古董,结果是以怨报德,真正叫人寒心。”
大家都不明白他这样大发牢骚,是何用意?只有默然听着。
“安徽骂我的人也不少,不过总是家乡。山东,虽然丁宫保处处掣我的肘,百姓对我是不错的。我这一走,总得留下点去思才好。”
原来如此!立刻便有幕友献议,说曲阜的孔庙丹漆剥落,尼山书院自军兴以来,久已荒废,如果能筹一笔款子把孔庙修起来,不但山东的老百姓高兴,凡是读书人亦无不心许。
对此建议,李鸿章击节称赏,立刻就商定了办法。
办法并非他自己捐几万银子,这不是舍不得,更不是拿不出来,只是一不愿过于沾丁宝桢的面子;二怕有人骂他沽名钓誉。所以只上了一个奏折,请在撤军完毕以后,由两江、湖广各筹两万银子,解送山东,并由山东巡抚自筹两万,一共六万两银子修孔庙。
再有一个奏折,是由为安徽留去思,扩大到为匪患各处的百姓请命,凡安徽、江苏、山东、河南、湖北五省,捻军所流窜盘踞的各地,同治六年以前的钱粮,请旨概行豁免。
这两个奏折就在旅途中拜发。然后到江宁与曾国藩见面,谈好了撤军、报销两件大事,衣锦荣归到合肥过年。曾国藩接着也动身进京。
二四
他不象李鸿章,不须别留去思,上船那一天,城里城外,轿子所经的大街,摆满了香案,各营一齐鸣炮致敬,好不热闹。平日善于养气,自期不以荣辱动心的曾国藩,不由得也动心了。回想初克金陵,兄弟俩“名满天下”,几乎“谤亦随之”,从来功臣的结局,多不堪闻问。那时亦有许多忌功的人,在朝中挑拨离间,祸福在不测之中,因而又记起当年为他九弟四十一岁生日,所作的三首七绝,悄然吟道:
“九载艰难下百城,漫天箕口复纵横,今朝一酌黄花酒,始与阿连庆更生。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童稚温温无险巇,酒人浩浩少猜疑;与君同讲长生诀,且学婴儿中酒时。“
他就是这样持着“婴儿中酒”的心情,一路流连,直到十二月十三日才到京城,跟左宗棠和李鸿章一样,住在贤良寺。
左宗棠的名气不及李鸿章,李鸿章又不及曾国藩。他出京已十七年,所以在咸丰年间才登科补缺的大小官员,几乎都不曾见过他,也几乎都想看一看这位戡平大乱的名臣,是如何一种大英雄的丰采?所以第二天等他进宫,内廷外廷各衙门的官员嗐役,纷纷招邀:“看曾中堂去!看曾中堂去!”
一看之下,有的失望,有的诧异。失望的是曾国藩的丰采实在不能动人,既不如李鸿章的长身鹤立,顾盼生威,也不象左宗棠的圆脸大腹,一副福相,甚至也没有倭仁那种道气盎然的理学家的派头。如果不是头上的红顶花翎,胸前的朝珠补子,一定会错认他是个乡下土老儿。
诧异的是懂些麻衣相法的人。曾国藩三角眼,倒吊眉,照相法上来说,是“刑杀”之相,谁知不死于菜市口,居然封侯拜相。到了现在这个地位,又立过大功,等于赐了“丹书铁券”,除非谋反,决无刑杀的可能。而曾国藩一向戒慎恐惧,只怕位高招忌,名高致谤,那里会起谋反的心思?看些来,修心可以补相。曾国藩做梦也不曾想到,他的相貌也能教人为善!
曾国藩进宫,先到军机处拜恭王。除了恭王和宝鋆是同年以外,其他军机大臣论官位、科名,都是后辈。十月间母丧服满,回到军机处的李鸿藻,更是晚辈,他是咸丰二年的翰林,而那年曾国藩已当到礼部侍郎,奉旨派充会试的“搜检大臣”,如果愿意拉关系,套交情,也可以叫老师。因此,文祥、沈桂芬和李鸿藻,对曾国藩都是长揖,执礼甚恭。恭王请他“升炕”,盛道仰慕。曾国藩当然也有一番周旋。谈不了多久,军机“叫起”,接下来便是召见曾国藩,由伯彦讷谟诂带班。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优礼勋臣,特别吩咐:“站着说话!”
于是曾国藩又免冠磕头,谢了恩,很从容地戴上大帽,肃立在伯王下首。
“你江南的公事,都办完了?”
“都办完了。”
“兵勇都撤完了?”
“都撤完了。”
“撤散了多少人?”
“遣散了两万人。”曾国藩答道:“留下的还有三万。”
“遣散的人,是那省的多啊?”
“安徽人多。湖南也有,不过几千。”曾国藩又加了一句:“安徽人极多。”
“没有闹事吧?”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
“很安静。”
“各省撤勇的经费,都照数拨了没有?”
“都照数拨了。”曾国藩答道:“奉旨:浙江、江西两省各借拨二十万两,湖北借拨十万两,都照数拨到两江。遣散要发的欠饷,还差一点,臣会同李鸿章,筹措补足,所以撤勇很安静。”
“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你一路来,路上可安静?”
“路上很安静。臣先怕有散兵游勇闹事,谁知一路看过,倒是平安无事。”
“这倒也难得。”慈禧太后问道:“你出京多少年了?”
“臣出京十七年了。”
“你从前在京,直隶的事,自然知道?”
“直隶的事,臣也晓得些。”
“直隶很空虚。”慈禧太后加重了语气说:“你要好好儿练兵。”
“是!”曾国藩肃然答道,“以臣的才力,怕办不好。”
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去,往旁边看了一下。于是慈安太后问道:“你的身子怎么样?不大闹病吧?”
“还好。”曾国藩答道:“前年在周家口很闹了一阵子的病,去年七八月以后,才算好了。”
“现在还吃药吗?”
“还吃。”
接着,慈禧太后又谈直隶,曾国藩因为还不十分明白恭王他们的意思,所以回答得很谨慎。
“直隶地方要紧,一定要把兵练好!”慈禧太后加重了语气说,“吏治也废弛得久了,得要你认真整顿。”
“臣也知道直隶要紧,天津海口尤关紧要,如今跟外国虽和好,也是要防备的。”曾国藩慢条斯理地答道:“臣要去了,总是先讲练兵,吏治也该整顿。但是现在臣的精力不好,不能多说话,不能多见属员,这两年臣在江南见属员太少,臣心里一直抱愧。”
“在江南见什么太少啊?”慈禧太后没有听清楚,向伯彦讷谟诂问。
伯彦讷谟诂有个毛病,象猴子一样,刻刻要活动,每次在御前当差,垂着手站半天,浑身便不得劲。这时明明已听清楚是“属员”二字,却不即答奏,转过身来走两步,先舒散舒散筋骨,然后问明了曾国藩,再走回来向慈禧太后说道:“跟圣母皇太后回话,曾国藩奏的是:见文武官员,就是属员。”
“喔!”慈禧太后对此并无表示,只说:“你实心实力去办。
有好的将官,尽管往这里调。“
“是!臣遵旨竭力去办,只怕办不好。”
“只要尽心尽力,没有办不好的。”
曾国藩答应着,又等了一下,见两宫太后没有话,知道是跪安的时候了,便在正中免冠磕头,仍旧由伯彦讷谟诂带领出殿。
“你听出来了没有?”慈禧太后在传膳之前闲谈时,对慈安太后说:“曾国藩怕还要辞直隶总督。”
“我也听出来了,他老说办不好,又说精力差,不能多说话,多见部下。”慈安太后答道,“得有个人劝劝他才好。”
那当然只有让恭王去劝他。过了几天,恭王复奏,说曾国藩已到内阁和翰林院上任,分别就了武英殿大学士和翰林院掌院学士,答应过了年到开印的时候,出京到保定接直督的关防。听这一说,两宫太后才算放心。
“今年可得好好儿过个年了。”慈禧太后终于把存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原来就因为洪杨、捻军两大祸患消弭,决定自军兴以来暂停的若干庆典筵宴,一概恢复。现在有了慈禧太后这句话,宫内踵事增华,特别显得热闹。但是,皇帝的功课,两宫太后仍旧查得很紧,因为李鸿藻已经照常入值,翁同和亦已由常熟回京销假,升了国子监祭酒,依然值弘德殿。师傅既已到齐,正该加紧用功,所以直到腊月二十七,才传懿旨放年学。
※※※
每年这难得有的七八天自由自在的日子,皇帝总是漫无目标地东游西逛,与小太监在一起耗费掉,而这年不同了,变得文静了。一早起身,先到慈禧太后宫里问安,然后到了慈安太后那里,就留着不走了。
绥寿殿上上下下都有默契,一见皇帝来了,便让桂连去当差,连磨墨伺候皇帝写字读书,都是她的差使。
“今天我要做诗。”皇帝老气横秋地说,“师傅留下来两个题目,一开年就要交卷。”
桂连还是第一次看见皇帝做诗,也不知道诗是怎么做法,该如何伺候?便笑着问道:“该替万岁爷拿什么呀?”
“先替我把书包拿来!”
于是桂连把皇帝的黄缎绣龙的书包拿了来,放在书桌上,打开它。皇帝取出一本黄绫面,红绫题签的“诗稿”本子来,翻开第一页,自己轻轻念着,摇头晃脑地,颇为得意。
“你看!”他指着一行字说,“李师傅给打的圈。”
接着便念他开笔做的第一首诗,是首五绝,诗题叫做《寒梅》,李鸿藻在“百花皆未放,一树独先开”这两句上,打了密圈。
打密圈自然是功课好,桂连便说:“那得给万岁爷叩喜!”
她一面说,一面蹲下身去请安。手中一块月白绣花绸子的手绢,自然而然地一扬,散出一股极浓的香味。
“好香!”皇帝有些心神飘荡,“你那手绢儿上是什么香味?”
“是外国来的香水。”桂连答道,“大格格赏的,说不能多用,大格格说她今年夏天打破了一瓶,到现在屋子里还是香的。”
皇帝诧异:“大格格进宫来过了?多早晚的事,怎么我不知道?”
“有七八天了,那天午间来的,万岁爷在书房里。”
“哭了没有?”
“怎么不哭?额驸的病又重了!”桂连皱着眉说。
“太后呢,跟她怎么说?”
“太后没有说什么,只陪着大格格淌眼泪。”
“唉!”皇帝的神情异常不愉,“你别说了!”
桂连很不安,深深懊悔,不该谈到大格格,把皇帝很好的兴致,一扫无余。于是怯怯地问道:“万岁爷没有生奴才的气?”
“我生你什么气?”
“那……,”桂连指着诗稿说,“万岁爷就高高兴兴做诗吧!”
这一说却把皇帝惹笑了:“你说得倒容易!那能想高兴就高兴,要做诗就做诗?”
桂连抿着嘴唇不作声,自己也觉得有些不甚得劲,便搭讪着去拨炭盆中的火,加了两块“银骨炭”在上面,轻轻用嘴去吹,想把火吹得旺些。
“别那么着!”皇帝警告她说:“回头会闹喉疼。”
这是皇帝的体贴,她也从没有见他对别的宫女,说过这样的话,心中不由得浮起无限感激,站起身来,眼光瞟过,带着那种无可言喻的、受宠若惊的神色。
皇帝最心醉于她这种眼神,就那么一瞬的工夫,可以惹得他想好半天,而每次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拉着她的手坐在一起,低声谈些什么。无奈小李他们虽不在屋内,却在廊下,一举一动都让人悄悄地看着,他不能没有顾忌。
定下心来做诗吧!他自己对自己说,然后喊道:“小李!
把诗韵牌子取来。“
“喳!”小李这样答应着,一时想不起什么地方有这玩意?
“快去!”皇帝催促。
“快去啊!”皇帝大声催促。
“喳!”小李响亮地回答,而且把胸脯挺得很高,但脚下却不动。
这就表示遵行旨意有了窒碍。皇帝很明白,如果再呵斥督促,小李就要想办法搪塞了,那些希奇古怪的搪塞,能教人吃了亏还不能骂他,只有气得摔东西。所以,最实惠的处置,是先问一问他有何难处?
这当然不会有好言好语。皇帝偏着头,皱着眉,用表示不耐烦的重浊的声音问:“怎么啦?”
小李是在等着他这一问,不慌不忙地答道:“奴才在想,快去不管用!奴才只有两条腿,跑得再快,路远了,还是快不了,怕万岁爷等得心烦,所以奴才在想,近处那儿有?想定了一拿就是。”
“想到那会儿?你就想躲懒,没话找话。快!上养心殿取。”皇帝告诫,“别拿错了,要‘平声’的,看那‘一东、二冬’,‘一先、二萧’的就是。”
“喳!”小李无奈,只好移动脚步了。
“慢着!”是桂连的声音,因为清脆无比,所以室内室外无不注意,等小李站住脚,回头来望时,只见她比着手势在问皇帝:“是不是那么大,那么高的小柜子,有好些个小抽屉,上面刻的字,什么‘一东、二冬、三江、四阳’的?”
“对了!”皇帝有意外的欣喜,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不过,不是‘四阳’,是‘七阳’。”
“奴才也闹不清是四阳还是七阳?反正一东、二冬是记得挺清楚的。”桂连答道,“奴才在库房里见过这个东西。”
“那好!你带着小李,跟玉子去要。”
不多片刻,取来两个花梨木的小柜,每个柜子有十五个小抽屉,每屉一韵目“上平”从“一东”到“十五删”,“下平”从“一先”到“十五咸”,都在抽屉上刻着字。
“是这个不是?”桂连很平静地问。
“就是这个。”皇帝说道,“你把‘十一真’打开。”
打开上平那个柜子的第十一个抽屉,里面有许多叠得很整齐的牙牌。桂连掀一块来看,是个“真”字,再掀一块来看是个“因”字。
“这干吗呀?”她问。
“这你就不懂了!”皇帝骄傲地说:“跟你也说不明白。你把字牌都取出来,让我看。”
桂连尽眨着眼,一块一块把字牌取出来,取一块看一块,手脚甚慢,皇帝等得不耐烦,将抽屉一拉,“哗啦”声响,把所有的字牌都倾倒在桌上。
“来!给掳齐了!”
说着他自己先伸手去理,桂连自然更要动手。四只手在一起理牌,少不得要碰到,头两次还好,理到后来,皇帝故意把她面前叠好了的牌顺手打乱,又趁势把桂连的手,摸一把、捏一把,嘴里还吆喝着:“快一点!把字顺过来!”而眼睛不时看着窗外,怕小李和其他太监在注意他的动作。
窗外当然在注意,但都装作不曾看到,刻刻躲避着他的眼光。这使得皇帝的心情轻松了些,拿起她的手闻了一下,看她没有什么表示,便趁窗外小李转过身子去的那一刻,很快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这一摸把桂连的脸摸红了,想起玉子嘱咐过的话:要多劝皇上念书。便即说道:“万岁爷不是要做诗吗?”
“嗯、嗯,做诗、做诗!”皇帝象做了什么亏心的事,自己都觉得有些忸怩。
看皇帝静了下来,桂连的心也定了,一个人把字牌理好。
她很聪明,这不多的工夫,已经领略到了字牌的用处,把“十一真”中她所认得的字排在前面,仿佛见过而不认得的,放在中间,最后是那些她心目中的“怪字”:忞、歅、紃、奫之类。
这个安排,大可人意,皇帝有着小小的、意外的惊喜,“桂连!”他指着前面那些常见的字问:“你怎么知道我就要用这些个字?”
桂连想说,那些“怪字”,万岁爷一定认不得,所以撂在后面。但这话要说出来,可能就是一场大祸。所以甜甜地笑道:“奴才是胡猜的。想不到就猜中了万岁爷的心思。”
这让皇帝想起《四郎探母》中的戏词,随即说道:“好,你就猜猜我这会儿,心里想的是什么?”
“奴才猜不着!”
“猜不着也不要紧。”
“那,奴才就胡猜了。”桂连偏着头,斜着上望,含着笑容两只手指轻轻捻着她自己的耳垂,这副姿态,在皇帝看来极美。尤其动人的是,她那因为思索得出了神的眨眼,长长的睫毛就象无数小精灵,不断在跳跃闪动。
“奴才猜万岁爷,这会儿心里在想的是,”她顽皮地笑着,“要赏奴才一个宝石戒指。”
这真猜得有点儿匪夷所思了,但是皇帝很高兴。真的,为什么不赏桂连一点东西?“你猜得不错!”他说,同时探头望着窗外,仿佛要叫人似的。
真的当了真,桂连却又不安了,“不!”她赶紧拦着,“奴才胡猜的,逗万岁爷一个乐子,不敢跟万岁爷讨赏。”
皇帝也醒悟了,如果传小李取宝石戒指来赏桂连,敬事房一定要“记档”,闹得人人都知道,说不定传到倭师傅耳朵里,又绷起脸来说一番大道理,多么无趣?所以不再呼唤小李,凝神想了想问道:“你喜欢那一种宝石?我悄悄儿找一个来给你!”
情窦已开的桂连,对“悄悄儿”三字,听得特别清楚,心里念了几遍,感到一种无可形容的甜醉的滋味,于是不好意思地答道:“奴才喜欢蓝的。”
“可以,过年我给你一个。”
当天也不做诗了,皇帝特意到丽贵太妃宫里去看大公主。娇憨的大公主,跟皇帝最好,姊弟交谈,往往脱略礼节,所以她一见面就说:“嘿!稀客。”
“跟皇上不准这样说话!”丽贵太妃呵斥女儿。
丽贵太妃也不过三十刚刚出头,但已憔悴不堪,文宗宾天的那头两年,几乎日夕以泪洗面,一半是思念先帝,一半是受了慈禧太后的气。这几年看样子象是想开了,其实心如槁木,只以供佛念经打发日子。如说还有放不下心的事,就是膝前的一个娇女,也就因为如此,大公主虽指配了太宗朝十额驸辉塞的后裔符珍,她却悄悄跟慈安太后要求过,希望把女儿在身边多留两年。慈安太后一向很照应她,自然允许,慈禧太后则根本不爱理这件事,所以大格格早就出降,大公主的喜事在那年办?却从未有人提过。
不过皇帝不象他生母,很敬重丽贵太妃,这位庶母对他也极重视。她常在想: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总有终了的一天,等皇帝成年亲政,凡事可以自己作主了,那她后半世还有几天比较舒服的日子好过。而且女婿、女儿也要靠皇帝的恩典。由于这样的想法,她对皇帝虽不是刻意笼络,却总是处处企求他有好感,甚至对皇帝左右的人,张文亮、小李等等,也很客气,每一次都要叫宫女拿茶、拿点心。也常有赏赐——
据说丽贵太妃因为文宗在日得宠,手里很有点东西。
但是,皇帝与先朝的妃嫔见面,行迹上应该是疏远的,所以照例的几句问答过后,丽贵太妃向大公主嘱咐了一句:“好好儿陪着皇上说话,不许没有规矩。”便即退回自己的屋子。
这时皇帝才道明来意:“我跟你要样东西,你给不给?”
“倒是要什么呢?我没有的也不行啊!”
“当然是你有的。我跟你要个宝石戒指。”
“干吗用呀?”大公主问道,“我真不懂,皇上要我的戒指干什么?”
“你小气我就不要了。”
“谁小气来着?”大公主的声音提高了,“我不过……。”
“别嚷嚷!”皇帝赶紧摇着手说,“我跟你闹着玩儿的,你就急了。”
“当然要急了!我最恨人说我小气。皇上倒看我小气不小气?”
大公主还真大方,很快地把她的首饰箱捧了出来,打开盖子,推到皇帝面前。
“你的嫁妆还真不少!”皇帝笑道,“你别心疼,我只要一个蓝宝石的。”
“不管蓝的、红的,由着性儿挑吧!”
“也甭挑了,反正都是好的,你给一个不大不小的好了。”
大公主有些赌气,挑了个最大的送到皇帝手里:戒面有蚕豆那么大,色泽极纯,其名叫做“蓝桂玉”,是翡翠的变种。
“我拿是拿了,可有一句话,你能不能答应?你要不依,我就不要。”皇帝接着又说:“我跟你要了这个戒指,你可别告诉人,要是看见什么人戴在手上,你就装作没有瞧见,也别跟人说。”
“行!”大公主答得很爽脆,但有一个条件:“皇上得告诉我,这个戒指给谁?”
皇帝略一踌躇,点点头说:“你把手伸出来!”等大公主摊开手心,他写了“桂连”两字。
“我猜也是她。”
皇帝笑笑走了。第二天又到绥寿殿,找个机会把那戒指给了桂连,她给他请安谢赏,把玩着那样珍饰,脸上一直浮着笑容。皇帝看在眼里,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那种踏实舒坦的感觉。
但桂连的笑容终于消失了,眼中依稀有怅惘之色。这时候的皇帝,对她的一颦一笑,无不注意,不知道她为何不高兴?想问问她,却似乎有些碍口,因而他的脸色也阴沉了。
桂连很机警,知道是为了自己的缘故,立即又绽开了笑容,轻声问道:“万岁爷怎么又不高兴了?”
皇帝正在想一句适当的话,要反问她为何不高兴?只见小李匆匆出现在门口,屈着一条腿,高声说道:“启奏万岁爷,圣母皇太后找!”
这是不常有的事,而且看见小李脸色惊惶,不由得也有些着慌,站起来就走,听见桂连喊道:“万岁爷!帽子!”
他站住了脚,只见桂连一手托着他那顶貂皮便帽走了过来,于是把头一低,让桂连替他戴好,匆匆忙忙坐上软轿,由小李扶着轿杠,抬向翊坤宫。
“怎么回事?”皇帝忍不住问了一句。
“圣母皇太后不知道为什么发脾气?”小李低声答道:“把茶杯都摔了!”
这一说,皇帝越发提心吊胆,一到翊坤宫,就发现慈禧太后脸上象罩了一层霜,便硬着头皮进殿请安,怯怯地喊一声:“额娘!”
慈禧太后不响,一面剔着指甲,一面斜着身子,把皇帝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冷笑说道:“哼!上书房的日子,倒还见得着人,不上书房,连影儿都瞧不见了。”
皇帝不敢响,把个头低着,只拿脚尖在地毯上画圈圈。
“什么样子!有一点儿威仪没有?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用功,要学规矩,走到那儿,象个皇上的样子。反正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满处乱逛,跟外面的野孩子,有什么两样?”
“野孩子”三字,太伤皇帝的自尊心,虽不敢争辩,却把头扭了过去。
“你看你!我跟你说话,你跟我这个样!”慈禧太后把炕几一拍,“你心里可放明白些,别以为有人护着,就敢爬到我头上来!”
“主子何必跟万岁爷生气?”安德海不知怎么一下子出现了,“好了,好了!万岁爷给赔个罪吧,说‘下次不敢了。’”说着便来扶皇帝的身子,意思是要把他的身子转过来,面朝着慈禧太后好磕头。
※※※
皇帝最恨安德海以这种欺压他来讨好太后的行径,顿时怒不可遏,就想反手一掌打在他脸上再说,皇帝的身体羸弱,但常跟小太监在一起练劈砖之类的玩意,手劲甚足,这一掌要打了过去,非把安德海牙齿打掉,外带摔个跟斗不可。但就在要出手的刹那,想起母后正在火头上,说不定再受一顿训斥,反教小安子心里快意,这是无论如何划不来的事!因而硬忍住了,只瞪着眼问:“你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慈禧太后看在眼里,心中明白,安德海如果不知趣,皇帝正好把怨气发在他头上,为了回护他,便即大声申斥:“你走开!没有你的事。”
安德海变成两面不讨好,讨了个老大的没趣,但他脸皮甚厚,不动声色地答应着:“喳!”然后垂手退到一旁。
“过了年就是十四岁了!”慈禧太后接着又训示:“到现在连个亲疏远近都分不出来,也不知道你的书是怎么念的?”说到这里,她突然吩咐安德海,“把跟皇上的人找来!”
“喳!”安德海响亮地答应一声,疾趋而出,走到廊上大声问道:“跟皇上的人在那儿?”
他明明看见小李他们一班人远远站着,却故意这样问,这便表示来意不妙,张文亮不在,小李只得挺身而出,跑上来问道:“干吗?”
“奉懿旨找!只怕有赏。”
小李心想,糟了!说不定就得挨顿板子。跟安德海没有什么好说的,唯有硬着头皮进殿,在门口报名请安。
“你过来!”慈禧太后说。
“喳!”小李急行数步,跪在她面前。
“下了书房,你们带着皇上到那儿去了呀?”
“奴才不敢带看皇上乱走。皇上吩咐到那儿,奴才只有小心伺候。”
“嗯!”慈禧太后的语气,意外地柔和,反带着讥嘲的意味:“你们很好,伺候得很小心,我全知道。你们就再小心一点儿好了!”
说完,她把头扭了过去。小李不敢多说,只有唯唯称是,连连磕头。
“传膳!”
这一声真如皇恩大赦,不然小李跪在地上,太后不叫“起来”便不能起身,因而他机警地代为应声,接着便磕个头,起身退出,高呼:“传膳!”
皇帝侍膳已完,请了晚安,回到养心殿西暖阁。小李便来密奏:已经打听到了,慈禧太后因为皇帝这一阵子总在慈安太后那里盘桓,大为不悦,这天大发脾气,完全是听了安德海的挑拨。
“我就知道是这个王八蛋干的好事!”皇帝一怒之下,把个成化窑的青花花瓶,狠狠砸在地上,“非杀这个王八蛋不可!”
“万岁爷息怒!”小李跪下来抱着皇帝的腿说,“打草惊蛇犯不着。”
皇帝醒悟了,想了半天,咬一咬牙说:“听说小安子在外面干了许多坏事,你悄悄儿去打听了来!”
“是!”小李答道,“这容易打听。不过打听到了,也没有用。”
“怎么说没有用?”
“没有证据也不行,有了证据还是不行。”
“胡说八道,有证据就能办他!”
“万岁爷!”小李的声音越发低了,“小安子的靠山硬,万岁爷这会儿还办不动他。就让他再多活三、四年吧!”
这话重重撞在皇帝的心头,他不由得要对自己的处境作一番考量。站起身来,在窗前细细思量,还真是拿安德海没有办法。虽然眼前召见军机,有时候也能说几句话,但如说安德海横行不法,命军机严办,这话没有人会听。除非等三、四年以后亲政,自己真正做了皇帝,那时一朝权在手,说什么就是什么,才能置安德海于死地。
于是他又想到倭师傅讲过的《帝鉴图说》,多少次谈到列朝的宦侍之祸,又说本朝裁抑宦官,是一大贤明的措施。“乾隆爷”的办法最好,奏事处的太监都用姓王的,这是第一个大姓,教那些想打听消息的,搞不清“王太监”是谁?另外的太监也都改了“秦、赵、高”三姓,后世应该警惕,凡是太监都会象秦代的赵高那样乱政祸国。自己有一天杀了安德海,就象“嘉庆爷”杀和珅那样,必是人人称快。
但是,这还得三、四年!这口气忍不到那么久。“不行,”他回身对小李说,“你得想办法,早早把这个王八蛋宰了!”
“万岁爷,万岁爷!”小李有些着急了,“万岁爷这么沉不住气,一定会让圣母皇太后知道,那时候小安子没有死,奴才一条命先保不住了。”
“照你说,就尽让他欺侮我?”
这话问得小李无言以答,心里盘算,既然皇帝的意志如此坚决,倒不妨认真来想一想,但现在做这件事,无论如何是个冒险,不能不万分慎重。因而他特意把双眼张得极大,声音放得极低,作出那极端郑重和机密的神态,好让皇帝格外注意他的陈述:“奴才也听说过这一句话,君辱臣死!小安子欺侮万岁爷,奴才恨不得咬他一块肉。不过,说实在话,这会儿奴才真正不是他的对手。万岁爷这么吩咐,奴才尽力去想法子,可是有句话,万岁爷得先准了奴才的,奴才方能放心办事。”
“好,你说!”
“奴才请万岁爷,从此不提小安子,逆来顺受,要教他一点儿都不防备。”
皇帝想了想说道:“得有个日子!不能老教我这个样,那不把人憋死?”
“万岁爷答应了奴才的,奴才一定在明年这一年把事情办成。”
“好!明年一年办不成,你就甭跟我了。”
密议已成,小李一个人在肚子里做文章。他的第一步,也是下得最深的功夫,就是把安德海种种揽权纳贿的劣迹,有意无意地在几位王爷,特别是恭王面前透露。他的措词异常谨慎,同时言之有物,决不胡说一句,所以安德海在宫内的一言一行,在外面的招摇勒索,军机大臣们无不了如指掌。
尽管安德海已成了王公大臣侧目而视的人物,他自己却还洋洋得意。实在也怪不得他,趋炎附势的人太多了,只遇着他从宫里回家,顿时其门如市,有的来营谋请托,有的来聊络感情,有的来送礼,有的来下帖子请赴宴。不是为了眼前有求于他,就是为即将到来的大工大差,先铺一条路子。
这大工大差就是皇帝的大婚典礼。日子虽还没有定,却也可以计算得出来,早则两年,到同治十年,皇帝十六岁可以册后了,至晚不会过同治十二年。从“康熙爷”以来,几乎快两百年了,才有一位皇帝在位大婚,而况是戡平大乱,正逢承平之世,这还不该大大地热闹一下子?
最起劲的当然是内务府的官员。修圆明园的念头一时不能实现,但三大殿、乾清、坤宁两宫、养心殿,自然得修,皇帝、皇后的宫殿修了,太后的慈宁宫、宁寿宫不能不修,里面修了,外面不能不修,光是修一座“大清门”好了,起码就能报销十万两银子。
这些都要慈禧太后拿主意,而慈禧太后必得先问一问安德海。那真正是一言九鼎,随便一句话,安上一个名字,就有好大的一笔油水好捞。当然,眼前最要紧的,第一是替安德海出主意,有钱也得会花才行。其次,要安德海记住自己这个人,那就只有多跑他家,多跟他说好话,好让他一想就能想到。
※※※
等恭王和宝鋆会同内务府大臣、工部堂官充当“恭办大婚事宜官”的诏旨一下,内务府有张单子,由安德海转呈慈禧太后,上面列明筹办大婚事宜,各项事务的先后次序,第一款就是修葺宫殿;第二款是采办物件。同时由安德海进言,说民间大族富户,为儿女婚事,亦须筹备数年,现在大婚期近,应该宽筹经费,及早着手。
慈禧太后深以为然,因而召见内务府大臣兼工部侍郎的明善,首先谈到的也是在宫内兴工修缮。
但是慈安太后却有不同的想法,“宫里一年到头,那一天也短不了修修补补、油漆粉刷。”她说,“我看动大工可以不必。”
“坤宁宫做新房,那总得重新修一修。”慈禧太后说。
这无可驳回,慈安太后点点头:“这当然要修。”
“还有这里养心殿。”慈禧太后又说,“亲政以后,是皇帝日常视朝的地方。总也得拾掇、拾掇。”
慈安太后又点点头,于是明善奏道:“皇上亲政,承欢两位皇太后膝下,慈宁、宁寿两宫,总得好好修一修,才能略尽皇上的孝心。”
“那不必!”慈禧太后抢在前面说,“非修不可的地方才修,能缓的就缓一缓再说。”
“启奏闻位皇太后,照规矩,各宫宫门,出入观瞻所系,理应重修。”
“喔!”慈禧太后不容慈安太后开口,紧接着问,“查一查,各宫宫门是那一年修过的?”
“奴才已经查过了。”明善掏出一张单子念道:“嘉庆元年,修葺内外大城,二年重修乾清宫、交泰殿;六年,重修午门;七年重修养心殿等宫、太和门、昭德门、贞度门、重华门。到现任已经七十年了。”
“七十年?该修一修了!你先派人去看一看再说。”
有了这句话,明善立刻就派司员找了工匠来,到宫内各处去勘察估价。这事传到宝鋆那里,大为着急,那一张单子开出来,一定是几十万两银子,就算打个折扣,也还是一笔巨数。他是户部尚书,首先就会遭遇麻烦,所以急急赶到恭王那里去报告消息。
“岂有此理!”恭王拍案大怒,“马上把这个老小子找来。
等我问他。“
明善是内务府世家,对于伺候帝王贵人,另有一套手法,最着重的是笼络下人,窥探意旨,所以等恭王派了个侍卫来请时,他不慌不忙,先以酒食款待,然后探问恭王何事相召?
“宝中党一到,谈不到几句话,王爷就发了挺大的脾气。
吩咐马上请明大人到府。“
“喔!”明善问道:“可知道宝中堂说了些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
虽未探听明白,也可以想象得到。明善不敢延搁,派人陪着那侍卫喝酒,自己也不坐轿,骑了一匹马,带着从人赶到大翔凤胡同鉴园来见恭王。
“听说派了你‘勘估大臣’的差使,军机上怎么不知道啊?”
“六爷!”明善知道事已不谐,非常见机,极从容地笑道:“我是替六爷跟宝中堂做挡箭牌。”
这话令人觉得意外,而且难以索解,恭王便问:“怎么回事?你说!”
“修各处宫门,是上头的意思。”明善把声音放得极低,“我不能不装一装样子,把工料的单子开上去,一看钱数不少,这事儿就打销了。倘或上头跟六爷交代下来,那时候既不能顶回去,更不能不顶回去,不是让六爷你老为难吗?”
“总是你有理。”宝鋆开玩笑地说,“照你的话,六爷还得见你一个情?”
明善跟宝鋆极熟,听得这话便针锋相对地答道:“户部不也该见我一个情吗?”
“那好!”宝鋆趁势双手一拱,半真半假地说:“我正要拜托。大婚典礼,户部筹款,内务府花钱,务求量入为出,那就算帮了军机上的大忙了。”
“说实话,”明善收起笑容,摆出不胜头痛的神情,“凡有庆典,有一部《大清会典》在那儿,按谱办事,差不到那儿去。现在有个小安子在里头胡乱出主意,事情就难办了。”
这一说,恭王和宝鋆都不开口。安德海已经“成了气候”,相当难制,“咱们先不提这个。”宝鋆看着恭王问道,“大婚用款,该定个数目吧?”
这件事,军机大臣已经谈过好几次,决定了数目,宝鋆说这话的用意,是暗示恭王,告知明善,好教他心里有数,不敢放手乱花。
于是恭王报以一个领会的眼色,转脸向明善伸了一个指头:“这个数儿都很难!你瞧着办吧。将来花不够,你自己在内务府想办法。”
一指之数,自然不会是一千万两,是一百万两。这与内务府原来的期望,大不相同,内务府估计大婚费用,起码会有三百万两,如今只有三分之一,因而明善大失所望。但表面上丝毫不露,满口答应:“是,是!我那儿请六爷放心,不该花的,一个镚子也不行,该花的也还得看一看,能省就省,凡事将就得过去就成了。”言外之意是慈禧太后交代下来,内务府就无能为力了。
宝鋆想了想笑道:“这些地方就用得着倭艮峰了!”
这与倭仁何干?明善困惑而恭王会意,但他不愿在这时候多谈,因而很快地把话扯了开去,谈到选秀女的事。
这是一次特选,目的是要从八旗世族中选出一位德容并茂的皇后,所以明善对这件大事,特别留心。当时把初选的日期,备选的人数,那家的女儿如何,如数家珍似地都说了给恭王听,其中特别提到蒙古状元崇绮的女儿,触发了恭王的兴趣。
“我老早就听说了,”他瞿然而起,“崇文山那个女孩子是大贵之相,念书一目十行。可惜我没有见过。”
亲王位尊,八旗世族的婚丧喜庆,很少亲临应酬,因此,恭王没有机会见到崇绮的女儿。但宝鋆跟崇绮家很熟。崇绮的父亲赛尚阿,贵极一时,在咸丰初年,他不曾因剿治洪杨;兵败获罪以前,宝鋆是他家的常客。同治四年会试,宝鋆奉派为总裁,所以崇绮又算是他的门生,自然见过这个门生的爱女,这时便接着恭王的话说道:“说她一目十行,不免过甚其词,不过崇文山对女儿的期许甚高,亲自课读,有状元阿玛做老师,或者可以成为才女。”
“长得怎么样?”
“长得不算太美。气度却是无人可及。”
“那就有入选之望了。”恭王点点头,“不过,也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可惜有一层不大合适,”明善接口,“已经十六岁了。”这就是比皇帝长两岁,“那有什么关系?”恭王不以为然,“圣祖元后,孝诚皇后就比圣祖长一岁。皇上年轻,倒是有位大一两岁的皇后,才能辅助圣德。”
“就不知道将来立后是谁作主?”宝鋆说道:“如果两宫太后两样心思,皇上又是一样心思,那到底听谁的?”
“你们想呢?”恭王这样反问。
自然是听慈禧太后的。恭王此问,尽在不言,这个话题也就谈不下去了。等明善一走,恭王才跟宝鋆谈到“用得着倭艮峰”那句话,为了扫一扫慈禧太后的兴致,压一压安德海和内务府的贪壑,恭王同意宝鋆的建议,由他以同年的关系,说动倭仁建言:大婚礼仪,宜从节俭。
这用不着费事,方正的倭仁原有此意,不过他因为反对设立同文馆一案,开去一切差使,对实际政务,已很隔膜,所以只向宝鋆细问了问内务府近年的开支,立即答应第二天就上奏折。
第二天是三月初八,皇帝头一次开笔作短论,公推齿德俱尊的倭仁出题,他也当仁不让,正楷写了四个字:“任贤图治”,由翁同和捧到皇帝座前,讲明题意。皇帝点点头,打开《帝鉴图说》,找到有关这个题目的那几篇文章,把附在后面的论赞细看了看,东套两句,西抄一段,凑起来想了又想,慢慢有了自己的意思。
门生天子在构思,师傅宰相也在构思。倭仁端然而坐,悄然而思,他在想,这道奏折是给慈禧太后看的,不宜引叙经义,典故倒可以用,但必须挑她看得懂的,最好在《治平宝鉴》上找。
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治平实鉴》上,汉文帝衣弋绨、却千里马的故事,为了是讽劝太后,他又想到汉明帝马后的节俭。再叙两段本朝的家法,这开宗明义的一个“帽子”就有了。
于是他提笔写道:“昔汉文帝身衣弋绨,罢露台以惜中人之产,用致兆民富庶,天下乂安;明帝马后服大练之衣,史册传为美谈,此前古事之可征者也。我朝崇尚质朴,列圣相承,无不以勤俭为训,伏读世宗宪皇帝圣训:”朕素不喜华靡,一切器具,皆以适用为贵,此朕撙节爱惜之心,数十年如一日者。人情喜新好异,无所底止,岂可导使为之而不防其渐乎?‘宣宗成皇帝御制《慎德堂记》,亦谆谆以’不作无益害有益‘示戒。圣训昭垂,允足为法万世。“
写完一段,搁下笔看了一遍,接着便考虑,是从内务府写起,还是开门见山提到宫内的奸佞小人?正在踌躇不定,打算找翁同和去商量一下时,皇帝的文章交卷了。
那真是短论,一共十句话不到,倭仁一看,暗暗心喜,捧着皇帝的稿本,摇头晃脑地念道:
“治天下之道,莫大于用人。然人不同,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必辨别其贤否,而后能择贤而用之,则天下可治矣。”
看一看钟,这八句话花了皇帝一个钟头。但总算难为他,虽只有八句话,起承转合,章法井然,虚字眼也还用得恰当。
可是倭仁还守着多少年来督课从严的宗旨,不肯夸奖“学生”,怕长他的虚骄之气,只点点头,板着脸说:“但愿皇上记着君子、小人之辨,亲贤远佞,那就是天下之福了。”
听这两句话,皇帝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他自己觉得费了好大的劲,一个字一个字,象拼七巧板那样,摆得妥妥帖帖,一交了卷,必定会博得大大的一番称赞,谁知反听了两句教训!想想实在无趣。用什么功?用功也是白用,不如对付了事。
这一来,皇帝读“生书”便显得无精打采了,倭仁也不作苛求。下了书房,跟翁同和商议上那道奏折,费了两天工夫,才定稿缮清,递了上去。
奏折送进宫,慈禧太后正在审核内务府奏呈的大婚典礼采办的单子,安德海在旁边为她参赞,迎合着“主子”的意思,“这个太寒碜”,“那个不够好”地尽自挑剔。单子太多,一时看不完,谈不完,慈禧太后有些倦了,揉揉眼说:“先收起来,留着慢慢儿看吧!”
“时候可是不早了。”安德海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说道:“东西都要到江南、广东采办,运到京里,主子看着不合适,还来得及换。不然,内务府就可以马虎了。”
“这是什么道理?”慈禧太后问。
“到了日子,要想换也来不及了,明看着不合适,也只好凑付着。”
“他们敢吗?”慈禧太后怀疑,“他们还要脑袋不要?”
“大喜的事,主子也不会要人的脑袋。”安德海冷冷地答道。
想想也是,这样的大典下来,照例执事人员,不论大小,都有恩典。办事不力,充其量不赏,除非出了大纰漏,那也不过交部议处,不会有什么砍脑袋、充军的大罪。就算自己要这么子严办,总有人出来求情,到头来,马虎了事,不痛快的还是自己。
于是她问:“那么你看怎么办呢?”
一直在窥伺脸色的安德海,知道自己的话说动了慈禧太后。打铁趁热,便走近一步,躬身低语:“主子不问,奴才不敢说,主子问了,奴才不说,倒象帮着内务府欺瞒主子,那不是神鬼不容?奴才在想,最好主子派一个信得过,而且能干的人,先到江南、广东去一趟,摸一摸底儿。”
“摸一摸底?那倒是什么呀?”
“价码儿啊!”安德海指着单子说:“这里面的虚价,不知有多少!”
“对,对!”慈禧太后不住点头,“可是……,”她踌躇着说:“你也不能出京啊!”
唯一的窒碍就在此!安德海先不作声,然后慢吞吞地说道:“那全得看主子的意思。主子说一句话,谁敢驳回?”
“那也不是这么说。慢慢儿再看吧!”
事情虽未定局,但还留着希望,安德海不敢操之过急,所以闭口不语。到了上灯,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看到一半,只见慈禧太后,额上青筋跃动,不知道为什么又生气了?
为的是倭仁的那道奏折。他在那段引叙汉朝帝后和本朝圣训的“帽子”以后,这样写道:
“近闻内务府每年费用,逐渐加增;去岁借部款至百余万两。国家经费有常,宫廷之用多,则军国之用少;况内府金钱,堵闾阎膏血,任取求之便,踵事增华,而小民征比箠敲之苦,上不得而见也!咨嗟愁叹之声,上不得而闻也!念及此而痌癅在抱,必有恻然难安者矣。方今库款支绌,云贵陕甘,回氛犹炽;直隶、山东、河南、浙江等省,发捻虽平,民气未复。八旗兵饷折减,衣食不充,此正焦心劳思之时,非丰亨豫大之日也。大婚典礼繁重应备之处甚多,恐邪佞小人,欲图中饱,必有以铺张体面之说进者,所宜深察而严斥之也。夫制节谨度,遵祖训即以检皇躬;崇俭去奢。惜民财即以培国脉。应请饬下总管内务府大臣,于备用之物,力为撙节,可省则省,可裁则裁。总以时事艰危为念,无以粉饰靡丽为工。
则圣德昭而天下实受其福矣!“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文章倒做得不坏。”
但想到倭仁原是个“迂夫子”,便觉得为他生气大可不必,这一转念间,脸色便和缓了。安德海也松了口气,因为慈禧太后生气的样子,实在教人害怕。
不过倭仁提到“邪佞小人,欲图中饱”,下面又有“饬下总管内务府大臣”如何如何的话,这跟安德海所说的意思差不多。内务府中饱是免不了的,但也不能太过分,这得想个办法,让内务府的人适可而止。
于是她对安德海说:“你倒去打听打听,内务府的人怎么说?这几张单子是谁经手开的?”
安德海知道必出于明善父子之手,但正好借此出宫去办一天的事,自不宜在此时回奏,因而这样答道:“现在内务府的人,知道奴才是主子的耳目,所以一见奴才都躲得远远儿的。不过奴才自有法子去打听,就是得多花点儿工夫。奴才请旨,明儿一早就去找人,当天就可以打听确实了来回奏。”
“可以。”慈禧太后又说:“顺便看看,有新样儿的鞋没有?”
于是第二天等慈禧太后一到养心殿,安德海就从他自作主张,新近开启的中正殿西角门出宫,一直坐车回家。
※※※
安德海将他家的房屋大修过了,从乡里把他的叔叔、妹妹,还有个侄女儿都接了来住,在原来的两个听差以外,另外擅自从宫里把他一个亲信的同事,名叫王添福的,找了来管家。管家不管杂务,只管替他联络各方,说人情的、谋差使的、放账的,彼此勾结着搞钱的都归王添福接头,所以等安德海一回家,他立刻派那两个听差,分头去通知,有那要当面见“安二爷”的,赶快都来!
不久,各色各样的人,纷纷都到了安家,他们的来意,已听王添福说过,安德海很干脆,但也很嚣张,“行”或“不行”只有一句话。不行的怏怏而去,能帮忙的,由王添福陪同到一边去谈细节,主要的是“谈价钱”。
忙到下午该吃晚饭了。他家跟宫里的规矩一样,四点钟就吃晚饭,安德海自己高高上座,他那个六十多岁名叫安邦太的叔叔和王添福左右相陪。席间只有安德海一个人的话,左一个“太后”,右一个“太后”,谈得兴高采烈,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钟头。
好不容易安邦太才有开口的机会:“皇后选定了没有?”
“早着哪!”他说,“复选留下六十二个。再选一次,起码还得刷掉一半,那一半记上名字,等过一两年再挑。”
“大婚到底是那一年呢?”
“还有三年。”
“日子定了没有?”安邦太问,“那该钦天监挑日子吧?”
“当然得钦天监挑。要等皇后选定了,跟皇上的八字合在一起看一看,才知道那一天大吉大利。”
“原来跟外头百姓家也没有什么分别。”
“谁说没有分别?大婚的用款,户部就拨了一百万,还有内务府的钱,还有‘傅办’的东西呢?”安德海数着手指说:“长芦盐政、两淮盐政、粤海关、江海关,这些个有钱的衙门,谁也跑不了。”
“德海啊,”听得眉飞色舞的安邦太,一脸的向往之情。
“你不是说,太后要派你到江南去制办龙袍吗?多早晚动身啊?”
安德海在新年宴请亲友,酒酣耳热之际,曾经大吹其牛,欺侮大家不懂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衙门干些什么,说慈禧太后要派他到苏州去制办龙袍。安邦太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暗底下不知道琢磨了多少遍,太后派出去就是“钦差”,那番风光,着实可观,一心在想,要沾侄子的光去玩一趟,也享一享富贵荣华,所以这时候忍不住又提了起来。
“快了!快了!”安德海答得极爽利,就象已奉了懿旨似地,“到时候,大家一起跟我去!”
真的获得了承诺,安邦太反而不肯相信,怯怯地问道:“行吗?那时候你是钦差的身分。”
“对了,钦差!”安德海抢过来说,“钦差不要带随员吗?”
“喔,随员,随员!”安邦太连连点头,知道了他自己的“身分”。
他们叔侄俩在交谈,王添福一句话不说。等安邦太有事离座,他才低声问道:“二爷,你真的要下江南?”
在他面前,不能吹得太离谱,安德海略想一想答说:“我跟上头提过了。上头没有说不教去,看样子有个七成账。”
“如果真的能去一趟,那可是个挺大的乐子。”
那还用说?安德海心里在想,这一趟抽丰打下来,起码也捞它个十万、八万,等把一切大婚典礼采办各物的价钱打听清楚,回来再跟内务府算账,好便好,不好就泄他们的底,“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二爷!”王添福另有想法,“咱们可以做一趟好买卖。”
“做买卖?”这是安得海所没有想到的,“什么买卖?”
“珠宝买卖。”
王添福自己就有许多珠宝,几乎全是从宫里偷出来的。但在京城里无法脱手,因为那家王公府第的福晋、格格,有些什么奇珍异宝,那位贵官的夫人,有些什么出色的首饰,珠宝市的那些行家,能够源源本本,道明来历。而官眷所用的首饰,跟民间所流行的款式又不大一样,珠宝市怕惹事,不大敢销这些黑货。但到了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多的是富家大户,只要东西好,不怕价钱贵,而且听说是大内的珍品,还可以多卖几文。
“果然好买卖!”安德海的心思也很灵活,“这笔买卖咱们有两个做法:一个是把他们的货色买过来转手;一个是让他们跟了去,先说定规,咱们得抽成,三七、四六,或是对开。”
“一点不错。”王添福说,“我就知道有好几个人手里有东西,急于想脱手。二爷,你就管想办法,把这趟差使讨下来。
别的噜苏事儿全归我,包你办得滴水不漏。“
安德海紧闭着嘴唇,极认真地考虑这件事,下了决心非把它办成不可。
王添福替安德海办的第一件事,是替他找个太太。清朝的太监跟明朝的太监不同,明朝的太监和宫女有几万人之多,长日无事,太监和宫女配对儿“做夫妻”,但除了极少数六根未净的以外,总是只有饮食,没有男女,所以那些一对对的假夫妻,称为“菜户”,或者叫做“对食”。最大的一户“菜户”,就是魏忠贤和客氏,对食之际想出来的花样,荼毒六宫,把座大明江山都给搞垮了。
这个坏榜样,清朝的皇帝最着重,雍正、乾隆两朝,尤其认真,太监和宫女,不准“妹妹、哥哥”地乱叫,但宫外的事,皇帝就不管了。而那些太监又是京东、京南的人居多,积了几个钱,便在近在咫尺的家乡买田买地,有些在京里安了家,便从家乡带个女人来服侍,就算娶亲,为法所不禁。
当然,缙绅门第,殷实人家决不会跟太监结亲,就是略堪温饱的,也决不肯把女儿嫁给太监,因为这不但名声不好听,而且断送了女孩子的终身。跟太监做夫妻,等于守活寡,不是万不得已,不会走上这条路。
因此太监娶亲,往往是花钱买个老婆。安邦太早就在替侄子打算这件事了,所以一听王添福提起,便力表赞成,“我劝过德海不知多少回了,”他说,“去年我从南皮上京,还带了个女孩子来,人是再老实都没有,模样儿也过得去,德海嫌人家土气,不要,这就难了。”
“那自然是在京城里找。”
“京城里我可不熟了,不知道上那儿去找。”
“我知道。”王添福说,“这事本来倒不急,现在要上江南,路上总得有个体己的人照应才方便。安大叔,咱们先托说媒的找几个来看了再说。”
于是找了媒婆来说,也看了几家穷家的女儿,等安德海回家,便向他一个一个地形容,那个瘦、那个胖、那个调皮、那个忠厚。安德海仔细听完,踌躇着说:“姓马的那家,看样子倒还合适。”
“对了。”王添福说,“我也觉得马家那妞儿好,今年十九岁,不大不小正配得安二爷,安二爷今年二十五?”
“不!”安邦太说,“德海是道光二十四年生人,今年二十六。先把马家的八字拿来合一合,合上了再看。”
“不对!看不中,合上了也没有用。”
于是决定由安德海先相亲,王添福说道:“今天是来不及了。你那天能出宫?”
“总得十天以后。”
“今天三月二十九,再过十天就是初九,那就约了在隆福寺吧!”王添福说。
东四牌楼的隆福寺,逢九、十之期庙会,约了在那里相亲,也很适当,安德海点点头表示同意。
“下江南的事,怎么样?”
“有八成儿了。”安德海很兴奋地说,“上头这么交代:得跟皇上说一声。”
“那么你跟皇上提了没有呢?”
安德海不即回答,想了想才说:“我不打算跟皇上提。”
这不大妥!王添福想起皇帝去年赏安德海绿顶子戴的妙事,便提醒他说:“二爷!皇上跟你仿佛不大对劲,你可得当心一点儿!”
最后一句话,安德海认为是藐视,很不服气,“哼!”他冷笑一声:“十来岁一个毛孩子,怕的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
“好了,好了!”安德海扭着脸,摇着手,颇不耐烦地,“我自己的事儿,自己不知道?何用你来教训?”
王添福知道他是“狗熊脾气”,便不再多说,心里在想,他现在是仗慈禧太后的势,这在风头上,一旦失宠,必有杀身之祸。自己得多留点心,看出风色不对,要早早抽身。不过,那总也是皇帝亲政以后的事,眼前倒还不忙。
看见王添福不作声,安德海倒有些不安了,不管怎么样,总是帮着自己做事,他心里不舒服,口中不说,暗底下在银钱进出上捣鬼,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立刻又换了一副脸嘴来敷衍王添福。
“王哥,”他叫得极亲热,“你见得事多,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打算给小李一点儿甜头,让他在皇上面前,探探口气。”
王添福是老狐狸,对于安德海的词色,没有不接受的道理:立刻以丝毫不存芥蒂的平静声音答道:“对!这一着儿挺高。”
“小李嘴馋,爱吃甜的,我就拿这些东西塞他的嘴。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不过……,”王添福说,“最好再实惠一点儿。”
“给钱?”
“给钱得有个给法。”王添福教了他一个法子。
于是安德海这天回宫,特意去找小李,手里提着几个木头盒子,一进门就往上扬了扬。一望而知,盒子里装的是饽饽,贪嘴的小李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
“兄弟,”安德海得意地说,“你看看,哥哥我给你捎了什么来了?”
等把盒子一放下,小李就高兴地喊道:“嘿!滋兰斋的。”
说着打开盒子,拈了一块江米桃仁的水晶糕往嘴里塞。
“怎么样?”
“真不赖。”小李的声音含含糊糊,不断点着头。
“你看这一个,”安得海念着招贴上的一首诗:“‘南楂不与北楂同,妙制金糕数汇丰;色比胭脂甜若蜜,鲜醒消食有兼功!’汇丰斋的山楂蜜糕,你尝尝!”
“谢谢你哪,二叔!”小李笑嘻嘻地请了个安,站起身来在衣服上擦一擦手,又吃山楂蜜糕。
一面吃,一面闲谈,安德海说些什么,他全不在意,等甜食吃得腻了,把皇帝喝剩下,他带了回来的一壶普洱茶,嘴对嘴喝了个畅快,这才有工夫跟安德海答话。
因为吃的是南食,话题便落入江南,安德海把康熙、乾隆南巡的故事说了些,然后突然一转,谈到来意。
“兄弟,”他问,“你可曾听见有人说起,太后要派我一件差使。”
那话儿来了!小李恍然大悟,不敢造次回答,略想一想答道:“太后派二叔的差使很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那一件?”
“不就是要派我到苏州吗?”
“喔!”小李作出恍然意会的神气,“是这一件。是派二叔到苏州去制办龙袍?”
“对了!”安德海说,“两位太后的,还有皇上的。太后的好办,织造衙门当差当惯了的,皇上的就费事了,不能按现在的尺寸做。”
“是啊,大婚还有三年,到那时候穿,得按那时候的尺寸办。”
“你明白了!”安德海很欣慰地说,“大婚那年,皇上十七岁,身材有多高,织造衙门不能胡猜,所以太后的意思,要我去看着,先做个样子,琢磨合适了,穿起来才好看。”
“对,是非得这么办不可。二叔,你什么时候动身啊?我得求你捎点儿东西回来。”
“那还用说吗?吃的、穿的、用的,你开单子给我,包你一样不少。不过,”安德海略停一停,接着往下说,“皇上虽然还没有亲政,咱们尊敬主子的心,万不可少,太后是这么说,皇上看我当差的一番孝心,也点个头不更好吗?”
“这个……,”小李问道:“二叔,你交办的事,没有什么说的。你就吩咐吧,是让我去代奏,还是先让我在皇上跟前提一提,说你有事面奏,请皇上召见?”
“也不是代奏,也不是请皇上召见。兄弟,我的意思是,我虽是太后面前的人,不过皇上也是主子,请你给我探一探口气。”
小李心中冷笑,到此刻为止,安德海还有这样的表示,听命于太后,对皇帝不过尊重体制,说一声而已!只要照实回奏,立刻就能激起皇帝的震怒。
果然,一听小李的奏报,皇帝便拉长了嗓子说:“好啊!
他真的不要脑袋了!“
小李大为着急,双膝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带着埋怨的声音说:“万岁爷千万别嚷嚷!一嚷,事情就办不成了。”
皇帝也醒悟了,点点头,放低声音说:“来!咱们核计核计。”
于是,小李把皇帝引入极僻静之处,把他所打听到的,关于安德海的消息,都说了给皇帝听。安德海预备到江南去贩卖珠宝,这话已经在宫里悄悄传开了,皇帝听了,只不住声冷笑。
“奴才请旨,怎么回答小安子?”
“你说呢?”
“奴才就说万岁爷已经点头了。”
“不!”皇帝还很天真,“我点头答应了,将来怎么办他?”
“这怕什么?”小李答道,“将来他还敢说是奉旨的吗?证据在那儿?万岁爷又没有写手诏给他。”
“那……,”皇帝想了想说:“你就这么告诉他,说我没那么大的工夫,管他的闲事。”
“喳!”小李立刻就感觉到,这是一个最好的回答。说是“点头”了,显得皇帝对安德海还很不错,那跟平常的情形不符,仔细想一想,就会发觉,事有蹊跷,唯有这样回答。正合皇帝的性情,装得才象。
“小李啊,”皇帝又说,“你再去打听,小安子还出了些什么花样?”
“奴才一定遵旨去打听,打听到了,随时来回奏。不过奴才要请万岁爷,最好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小安子鬼得很,说不定暗中在瞧万岁爷的脸色。让他识破了,江南不去了,那就不好玩儿了!”
最后那句话,提醒了皇帝,也打动了他的心,想着有一天把安德海抓住,降旨正法,人人叫好称快,那真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因此,小李说什么,他依什么。而小李也真的很巴结,不断有“新闻”去说给皇帝听,最使他感到兴趣的是,说安德海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作妻子。
“一百两银子就娶个媳妇儿?”皇帝惊讶地问:“这么便宜?”
“那是现在太平年月,荒年的女孩子,更不值钱。”
“那个女孩子长得怎么样?”
“奴才不知道,听说还挺齐整的。”
“唉!”皇帝叹口气说,“谁不好嫁,嫁给小安子?马上就得做寡妇了。”停了一下,皇帝又说:“你倒去看看,到底长得怎么样?”
小李很奇怪,不知道皇帝何以对那个女孩子如此关切?这话自然不便开口动问,只是在想,怎么样才能去看一看,好回来交差?
“只有一个法子,”小李觉得这是个出宫去找朋友的机会,“奴才请主子赏两天假,到处去打听。”
“为什么要两天?给你一天假。先去打听了再说。”
第二天,小李被赏了一天假,大清早出宫,先到内务府,找着一个素日相好的笔帖式,名叫瑞年,跟他打听安德海的事。
“我不知道啊!”瑞年扬着脸说了这一句,又四面看了看,才低声说道:“兄弟,你在这儿少提小安子。”
“为什么?”小李讶然,也有些不悦,“连提都提不得?”
“不是提不得,是不愿意提他。”瑞年的声音越发低了,“眼看他要闯大祸,躲远一点儿,少提这个人的好。”
这一说,那里是“不知道”?是知道得很多的语气。不过安德海一向跟内务府有勾结,少不了也有亲密的朋友,象瑞年,小李就知道他也很巴结安德海,何以此刻忽有此冷漠的态度,倒不能不问个究竟。
“小安子要闯祸,你们也不劝劝他?”小李试探着问。
“你怎么不劝他?”
“我?”小李笑道,“我要劝他,不是狗拿耗子吗?”
“都一样。”瑞年答道,“内务府都齐了心了,随他怎么样,只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啊!”小李明白了。
“你明白了?”瑞年也向他试探,“你倒说给我看看,你明白了什么?”
“小安子不怀好心。他真的要下了江南,将来有你们受的。”
瑞年听了他的话,先不作声,慢慢地笑了,终于点点头说:“你真的明白了。”
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小李大为兴奋,“那么,”他问,“你们怎么治他呢?”
一句话没有完,瑞年急忙拉他的衣服,埋怨着说:“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喔,”小李吐一吐舌头,放低了声音说,“你告诉我,你们预备怎么治他?我决不说出去。你知道的,我跟他是冤家对头,势不两立。”
这最后一句话把瑞年说动了心,他眨着眼很郑重地:“我跟你实说了吧,这件事连六王爷都知道了,该怎么办,得看他的眼色。眼前是三个字:装糊涂!所以谁也不提他。兄弟,几时你跟文大爷见个面,怎么样?”
他所说的文大爷就是文锡,小李知道了,内务府如何对付安德海,都由文锡在发号施令,而文锡又承恭王的意旨办理。治安德海这么个人,竟要惊动亲王亲自过问,可以想见,此事关系甚大,就象打一条毒蛇那样,不是打在“七寸”上而是打草惊蛇,必被反噬。转念到此,觉得自己的警惕还是不够,得要好好当心。
因此,他觉得此时跟文锡见面,有害无益,所以很诚恳地答道:“不是我不愿意去见文大爷,怕走漏风声不大合适。请你先跟文大爷说,我给他请安,彼此心照。等那小子走了,我去见文大爷,有几句要紧话说。”
“好,就这么着!我一定把你的话说到。”
从内务府辞了出来,小李颇为高兴,自觉此行大有收获。想不到内务府上下一条心,安德海为“公敌”,更想不到恭王亦参与其事!照此看来,即使有慈禧太后这样硬的靠山,安德海寡不敌众,仍然非垮不可。
他越想越得意,急于要把跟内务府搭上了线的经过,回宫面奏,好博得皇帝的欢心,因而打消了原来在外面找朋友听听戏,吃吃小馆子,好好逛一天的打算。掉转身来,沿着宫墙,往北而去。
二五
回到弘德殿,只见师傅们已散出来了,这就表示皇帝已下了书房,自不必再进去。小李因为走得乏了,先回到自己屋里休息,刚坐下在喝茶,只是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奔了来,从窗口探头一望,便即大声说道:“嘿,你倒舒服,出了大乱子了!”
太监大都胆小,最怕突如其来,不明事实的惊吓,所以小李听见这话,再看到他的神气,不由得一哆嗦,“豁朗”一声,把个茶杯掉在地上,滚烫的茶直溅到脸上。
“什么大乱子?你,你快说。”
“万岁爷把只手压伤了。”
听得这一句,小李上前抓住他的手,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事起偶然,也很简单,皇帝下了书房,在御花园跟小太监举铜鼓,举到一半举不上去,皇帝要面子,不肯胡乱撒手,想好好儿放回原处,谁知铜鼓太沉,缩手不及,压伤了右手食中两指。
闯祸的经过,几句话可以说完,等祸闯了出来,可就麻烦了。皇帝还想瞒着两宫太后,只叫传“蒙古大夫”来诊视。蒙古大夫不一定是蒙古人,只是上驷院的骨科大夫,官衔就叫“蒙古医士”,凡是内廷执事人员,意外受伤,都找他们来看。这些人师承有自,手法高超,另有秘方。皇帝让他敷了药、裹了伤,痛楚顿减。但这不是身上的隐疾暗伤,两宫太后面前是无论如何瞒不住的,所以张文亮决定硬着头皮去面奏两宫太后。
想法不错,可惜晚了一步,而更大的错误是,他就近先到了长春宫!正当他在跟慈安太后面奏经过时,翊坤宫中的慈禧太后已得到了消息,要找张文亮,等听说他在长春宫,慈禧太后便教传敬事房总管。
“坏了!”小李跌脚失声,“他,他怎么这么老实啊?”
换了小李一定先奏报慈禧太后。张文亮按着规矩办,刚好又触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小李心里在想,这一下张文亮要糟糕,连带所有跟皇帝的人,都有了麻烦了!
那小太监还不大懂事,不了解小李所说的。张文亮“老实”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奉命来找小李,找到了便尽了责任,所以只催着他说:“快去吧!慈禧太后等着你问话哪。”一面说,一面拉着他飞跑。
一进了翊坤宫,便觉得毛骨竦然,因为静得异样!太监在廊下,宫女在窗前,其中有玉子和长春宫的宫女,一个个面无表情,眼中却流露出警戒恐惧之色,仿佛大祸将要临头似地。玉子一见小李,先抛过来一个责备的眼色,似乎在怪他不当心,然后伸两只指头,按在唇上,又摇摇手,作为警告。
小李很乖觉,贴墙一站,侧耳静听,无奈殿廷深远,听不出究竟。好久,只见安德海走了出来,在殿门前问道:“跟慈安太后来的玉子呢?”
“在这儿!”玉子提着一管旱烟袋,奔了上去。
“跟我来!”安德海说,“有话要问你。”
是谁问?问些什么?皇上举铜鼓伤了手,跟玉子什么相干?小李心头浮起一连串的疑问,困惑了一会,想起一个人,不由得一惊!急忙向窗前那一堆宫女细看,还好,他要找的那“一个人”不在。
这该轮到我了!小李对自己说。心里七上八下地在盘算,慈禧太后怎么问?慈安太后是何态度?玉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自己该如何随机应变?
果然,安德海又出现了,这一次没有说话,只迎着小李的视线招一招手。他疾趋数步,想先探问一下,谁知等走上台阶,安德海掉头就走,明明是发觉了他的来意,有心避开。
“这小子!”小李在心里骂,同时也省悟了,今天这件事,多半又是安德海在中间兴风作浪。
转念想到安德海这几天正有求于己,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为何不从旁相助,教自己见情,那是惠而不费的事,何乐不为?这样一想,小李的胆便大了。未进殿门,先遥向朝里一望,只见两宫太后并坐在正面炕上,西边站着安德海,东边站着玉子,正替慈安太后在装烟,可是脸上的表情不甚自然,仿佛担着心事似的。
地上跪着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正在回话,小李便在他身旁一跪,等他的话完了,才高声报告:“奴才李玉明恭请两位主子的圣安。”说着,取下帽子,“崩冬”一声磕了个响头。
“小李,”慈禧太后一开口就是揶揄的语气:“你好逍遥自在啊!”
小李愣了一下,才省悟到那是指他奉旨出宫这回事,随即竦然答道:“奴才不敢躲懒,奴才奉万岁爷的旨意,出宫办事去了。”
“办什么事?”
小李撒了个谎:“万岁爷命奴才到琉璃厂,买一本小本儿的诗韵,说带在身上方便。”
“噢!”慈禧太后似乎信了他的话,但接下来却问得更严厉:“奉旨出宫办事,是怎么个规矩?你知道不?”
这下糟了!照规矩先要到敬事房回明缘由,领了牌子才能出宫,小李是悄悄溜了出去的。可是,安德海不也常常从中正殿的西角门溜出去吗?他怎样想着,便瞄了安德海一眼,意思是要他出言相救,不然照实陈奏,追问起那道方便之门是谁开的?彼此都有不是。
谁知安德海把头一偏,眼睛望着别处,这是懂了他的眼色而袖手不理的神情。小李暗中咬一咬牙,真想把那道便门的底蕴揭穿,但话到口边,终觉不敢,只好又碰响头。
“奴才该死!”他说,“都因为万岁爷催得太急,奴才忙着办事,忘了到敬事房回明,是奴才的疏忽。”
“此非寻常疏忽可比!”慈禧太后不知不觉地说了句上谕上习见的套语,“这是一款罪,先处分了再说,拉出去掌嘴五十!”
“喳!”总管太监答应着,爬起身来拖小李。
小李还得“谢恩”,刚要磕头,安德海为他求情:“奴才跟主子回话,李玉明是万岁爷喜欢的人,求主子饶了他这一次。”
这那里是为他求情?是火上加油,慈禧太后立即发怒,“怎么着?皇上喜欢的人,我就不能处罚?”她说:“我偏要打,打一百。”
安德海不响了,神色自若地退到一边,小李在心里骂:果不其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咱们走着瞧!
就这时候,玉子悄悄拉了慈安太后一把,她原来也就打算替小李说情,因而转脸说道:“既然还要问他的话,就在这儿让他自己掌嘴好了。”
这些小事,慈禧太后自然听从,点点头:“好!”她望着小李说,“你自己打吧!看你知道不知道改过?”
打得轻了,就表示并无悔意,要打得重,才算真心改过。
于是小李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打得既重且快。
小李自责,安德海便在一旁为他唱数,打得快,唱得慢,小李又吃了亏,多打的算是白打。慈安太后久知安德海刁恶,但都是听人所说,这一来,却是亲眼目睹,心中十分生气,便看着他大声说道:“不用你数!”接着又对慈禧太后说:“也差不多够数儿了,算了吧!”
慈禧太后这下不如刚才答得那么爽利,慢吞吞地对小李说道:“听见没有?饶你少打几下。”
第一款罪算是处分过了,还有第二款罪要问。慈禧太后吩咐敬事房总管和安德海都退了出去,同时传谕:不准太监和宫女在窗外窃听。小李一看,独独还留着一个玉子,显见得要问的话,也与她有关,那就更证明了自己的推测不错,桂连的事发作了!
窗外人影,迅即消失,殿廷深邃,有什么机密要谈,再也不虞外泄,但慈禧太后却不说话,有意无意地瞟着左方,意思是要等慈安太后先开口。而她,只尽自抽着烟,那份沉寂,令人不安。小李一直以为有慈安太后挡在前面,安德海也会侧面相助,可以放心大胆,谁知安德海存着落井下石的心,现在看慈安太后似乎也没有什么担当,果真如此,可就完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有些发抖,微微抬头,以乞援的眼色去看玉子,她却比他要镇静些,还报眼色,示以“少安毋躁”,然后推一推慈安太后轻轻说道:“该问什么,就问吧!”
“也没有什么话好问。”慈安太后考虑了好半天了,说这么一句话,是有意要把事情冲淡,“小李,你说实话,皇帝在别的地方召见过桂连没有?”
全心全意在对付这件事的小李,一听就明白了,心里真是感激慈安太后,这句话问得太好了,在他看,这简直就是在为他指路。“跟两位主子回奏,奴才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有三百五十天跟在万岁爷身边,就是偶尔奉旨出外办事,或是蒙万岁爷赏假,离开一会儿,回来也必得找人问明了,万岁爷驾幸何处,是谁跟着。奴才不敢撒谎,自己找死,确确实实,桂连除了在母后皇太后宫里,跟万岁爷递个茶什么的以外,没有别的事儿!”
他这样尽力表白,语气不免过当,特别是最后一句话说坏了。慈禧太后捉住他的漏洞驳问:“什么‘别的事’?谁问你啦?也不过随便问你一声,你就噜噜苏苏说了一大套,倒象是让人拿住了短处似地。哼,本来倒还没有什么,听你这一说,我还真不能信你的话!”
小李懊丧欲死,恨不得自己再打自己两个嘴巴,为的是把好好一件事搞坏了,不过他也很见机,知道这时候不能辩白,更不能讲理,唯有连连碰头,表示接受训斥。
玉子也是气得在心里发恨,但她比小李更机警,词色间丝毫不露,只定下心来在想,这就该问到自己了,可不要象小李那样,道三不着两,反倒让人抓住把柄。
她料得不错,果然轮到她了。慈禧太后对她比较客气,声音柔和地问:“玉子啊,你说说倒是怎么回事儿?”
她不慌不忙地走出来,斜着跪向慈禧太后,心里已经打算好了,越描越坏事,所以决定照实陈奏。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玉子的声音极沉稳,“桂连生得很机灵,万岁爷对她挺中意的。做奴才的总得孝敬主子,万岁爷喜欢桂连,所以等万岁爷一来,奴才总叫桂连去伺候。”
这番话说得很得体,慈禧太后不能不听,但也还有要问的地方:“是怎么个伺候啊?”
“无非端茶拿点心什么的。有时候万岁爷在绥寿殿做功课,也是桂连伺候书桌。”
“喔!”慈禧太后心想:这样子皇帝还会有心思做功课?但这话到底没有问出来,换了一句:“桂连在屋里伺候,外面呢?”
小李这时嘴又痒了,抢着答了一句:“外面也总短不了有人伺候。”
“谁问你啦?”慈禧太后骂道:“替我滚出去!”
这就等于赦免了,小李答应一声,磕个头退出殿外。
“玉子,”慈禧太后的声音越发柔和了,“我知道你挺懂事的,你可不能瞒我!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一瞒反倒不好了。”
“奴才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瞒两位主子。”玉子斩钉截铁地为她自己,也为皇帝和桂连辩白:“万岁爷喜欢桂连,拉着手问问话是有的,别的,决没有!奴才决不是撒谎。”
“也许你没有看见呢?”
“那不会!”慈安太后接口说道:“我那一班丫头,都让玉子治服了,一举一动她都知道。”
“那么,”慈禧太后对玉子点点头,表示满意:“你起来吧!”
等玉子站起身来,慈禧太后提议去看看皇帝的伤势,慈安太后自然同意。于是太监、宫女一大群,簇拥着两宫太后到了养心殿西暖阁。那里的太监和首领太监张文亮,都在寝殿中照料,跪着接了驾,回奏说皇帝刚刚服了止疼活血的药睡着。
“能睡得着就好!”慈安太后欣慰地说,“咱们外面坐吧,别把他吵醒了。”
到了外面,慈禧太后把张文亮极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又吩咐严格约束小李。最后追究出事的责任,平日陪着皇帝“练功夫”的小太监,一共有五名,每人打二十板子,这是从轻发落,因为慈禧太后决定把皇帝伤手的事,瞒着师傅们,所以处罚不便过严,免得惹人注意。
这重公案算是料理过了,对桂连跟皇帝的亲近,慈禧太后始终不能释然。从上年年底,皇帝经常逗留在长春宫,问起缘故,听安德海说起是为了桂连,她就决定要作断然处置,只以碍着慈安太后,很难措词,所以一直隐忍不言。现在事情既然挑明了,正不妨就此作个明白的表示,把桂连撵出宫去。
但是,这总得有个理由。桂连似乎没有错处——桂连有没有错处,对她本人来说,无关紧要,要顾虑的是,对慈安太后得有个交代。
“有了!”她自语着,想起有件事,大可作个“题目”。
于是第二天在召见军机以后,慈禧太后特意问起书房的情形。这该归李鸿藻回奏,启沃圣聪,他自觉责任特重,只要两宫太后问到,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皇帝常有神思不属的情形,功课有时好,有时坏。圣经贤传,不甚措意,对于吟咏风花雪月,倒颇为用心。
这番陈奏,慈禧太后恰好用得着,退朝休息,她悄悄对慈安太后说道:“姐姐,有句话,我今天可不能不说了,这样子下去,不是回事!”
见她神色肃然,慈安太后不由得诧异:“什么事啊?”
“我跟你实说了吧,桂连的事,都瞒着你,我听得可多了!
皇帝才这么大岁数,不能让那么个丫头给迷惑住了!“说得好难听!慈安不由得有些皱眉,”什么事瞒着我?“她问:”你又听到了什么?“
“可多了!”慈禧太后想了想说:“只说一件吧,桂连跟皇帝要了个宝石戒指,你知道不?”
“这……,”慈安太后有些不信:“不会吧?”
“我本来也不信,从没有这个规矩,桂连不敢这么大胆,谁知道真有那么回事。你知道,皇帝跟谁要了个戒指给她?”
“谁啊?”
“大公主。”
这下慈安太后不能不信了,“我真不知道!”她不断摇头,显得不以为然地。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我再跟你说了吧,桂连那么点儿大,人可是鬼得很!她拿那个戒指,当做私情表记。”
“啊!”慈安太后失声而呼,不安地说:“怎么弄这些个鼓儿词上的花样?刚懂人事的男孩子最迷这一套。”
“可不是吗!李鸿藻的话,就是应验。”
“你是说皇帝爱做风花雪月的诗?”慈安太后紧皱着眉:“这样子下去,念书可真要分心了。”
“已经分心了!”慈禧太后的神色,异常不愉,“前些日子让他念个奏折,结结巴巴,念不成句,这,怎么得了呢?”
慈安太后不响,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扶着椅背沉吟。
慈禧太后也不作声,看出她已落入自己所安排的圈套中,落得不作表示。
“我得问一问这回事儿!”
“问谁啊?”慈禧太后说,“问她自己?”
“不!我叫玉子问她。”
“问明白了怎么着?”
“真要有这回事儿,可就留不得了!”
“哼!”慈禧太后又微微冷笑,“只怕问也是白问。”
“不会!”慈安太后很有把握地说,“戒指的事,大概玉子也不知道,不然,定会告诉我。”
“这就可想而知了!”慈禧太后说,“连玉子都不知道,那不是私情表记是什么?”
“啊!我倒想起来了。如果真的有了‘私情’怎么办?那决没有再打发出去的道理!”
这确是个疑问,也是个麻烦。照规矩来说,宫女如曾被雨露之恩,就决不能再放出宫去。那一来就得有封号,最起码是个“常在”或“答应”,既然如此,也就不能禁止皇帝与桂连“常在”,或者不准桂连“答应”皇帝的宣召,反倒是由暗化明,正如皇帝所愿。
于是慈禧太后想了一会,徐徐说道:“就有这回事,也算不了什么!”
“这不能这么说,也得替人家女孩子想一想。”慈安太后听出她有置之不理的打算,忍不住不平,“我听先帝告诉过我,康熙爷手里就有这么回事,有个宫女也就是在康熙爷十四、五岁的时候,伺候过他老人家,一直到雍正爷即位,问出来有这么个人,才给了封号。你想想,那五六十年在冷宫里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
“当然罗,”慈禧太后很见机地说:“真的有那么回事,咱们也不能亏待人家。不过,我想不至于。”
“好了,等我好好儿问一问再说。”
※※※
慈安太后回到长春宫,顾不得先坐下来息一息,先就把玉子找来,屏人密询。问起宝石戒指的事,玉子的回答,大出她的意外。
“是有这回事。”
“啊!”慈安太后迫不及待地问,而且大表不满:“你怎么瞒着我不说呢?”
“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奴才不敢胡乱奏报,惹主子心烦。”
“还说不要紧!”慈安太后皱起了眉,显得有些烦恼,“据说桂连拿这个戒指,当做私情表记。”
“这……。”玉子不免诧异:“谁说的?”
“你别问谁说的,你只说有这回事没有?”
“大概不会。”玉子也有些疑疑惑惑了,“等奴才仔细去问一问桂连。”
“对了!你都问清楚了来告诉我。还有,”慈安太后想了一下又说,“有一件事非弄明白不可,桂连到底在别的地方伺候过皇上没有?你……懂我的意思吗?”
玉子怎么不懂?不过这话要问桂连,却有些说不出口,见了面反倒是桂连很关切地问皇帝的伤势。
“你少问吧!”玉子有些责怪她,“外面已经有许多闲话了。”
“说我吗?”桂连睁大了一双眼,天真地问:“说我什么?”
“说你……,”玉子忽然想到,不妨诈她一诈,“说万岁爷叫小李偷偷儿把你带了出去,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过了一宵。”
“那有这回事?”桂连气得眼圈都红了,“谁在那儿嚼舌头?”
“真的没有?”
“我发誓!”
桂连真的要跪向窗前起誓。玉子赶紧拦住她说:“我信,我信。我再问你,皇上赏的那个戒指,你当它是什么?”
“当它什么?这话我不懂。”
“我是说,你可觉得皇上赏这个戒指,有什么意思在里头?”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皇帝喜欢这个人,才有珍赏。不过桂连害羞,这话说不出口,只这样答道:“这我可不知道了!”
“戒指不是你跟万岁爷讨的吗?”
“那是说着好玩儿的。”桂连笑道,“谁知道万岁爷真的赏下来了。”
“那么你呢?”玉子毫不放松地追着问:“万岁爷赏你这个戒指,你心里不能不想一想,是怎么个想法?”
这想的可多了!尤其是半夜里醒来,伸手到枕头下面,摸着那个用新棉花包裹的戒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熨贴舒服,什么忧虑都能弃在九霄云外。她总是这样在想:天下只有一位皇上,而八旗的女孩子成千上万,单单就是自己得了赏!光是这一点,就让她有独一无二,谁也比不了的骄傲与得意。然而这些话,跟玉子也是说不出口的,不过她也不愿意骗她,明明是骗不过的,偏要说假话,显得对玉子太不够意思了!所以她只是笑笑不响。
看到她那掩抑不住的笑容,发亮的眼睛,以及那些莫名其原因而起的小小的动作,一会儿轻轻咬着嘴唇,一会儿乱眨一阵眼,一会儿又摸脸,又捻耳垂,仿佛那只手摆在什么地方也不合适似的神态,玉子心里在想:说她把那个戒指当作“私情表记”,这话倒真也不假。
“唉!”她叹口气:“是非真多!”
“怎么啦?”桂连最灵敏,一听这语气,顿时惊疑不定,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
看她这害怕的样,玉子却又于心不忍,摇摇头说:“跟你不相干。你不必多问,只小心一点儿好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桂连急忙一把拉住:“什么事小心?
怎么小心啊?“
“少乱走!少提万岁爷!还有,你把你那个戒指给我,我替你收看。”
这又为的是什么?桂连越发惊疑,但她不敢再问,怕问下去还有许多她不敢听的话,就这几句话已够她想好半天的了。
从桂连手里接过了戒指,玉子随即回到慈安太后那里去复命。她的回奏,跟慈禧太后所说所想的一样,那可就真的“留不得了”!
这句话是慈安太后自己所说的,说时容易做时难,她从来没有撵过宫女,尤其是这个宫女。一撵,不但桂连会哭得泪人儿似的,也伤了皇帝的心。不撵呢,还真怕皇帝会因此分心,不好好念书,这关系实在不轻!
一个人在灯下想了半天,始终觉得左右为难,委决不下。
于是她重新叫人开了殿门,召玉子来商量这件事。
玉子比慈安太后有决断,“看样子,不撵也不行,”她说,“西边既然有这个意思,主子把她留着,往后挑眼儿的事一定很多,桂连那日子也不好过。”
“对了!”慈安太后马上被说动了,“替桂连想一想,也还是出去的好。”
“桂连伺候了主子一场,也没有犯什么错,总得求主子恩典。”说着,玉子跪下来为桂连乞恩。
“起来,起来!”慈安太后很快地说,“当然得好好打发她出去。”
于是慈安太后决定为桂连“指婚”。一时虽不知道把她嫁给什么人,但商量好了,要挑这样一个人:年轻有出息,家世相当而有钱,婆婆脾气好,免得桂连嫁过去吃苦。同时最好不在京城里,嫁得远远地,省得有人知道了,当作一件新闻,传来传去,令人难堪。
桂连的出处倒商议停当了,但还有皇帝这一面,让他知道了怎么办?他一定会寻根问底地追索遣嫁桂连的原因,那时又何词以答?慈安太后觉得这才是最大的难题。
“当然得瞒着万岁爷。”玉子答道,“就怕瞒不住。”
“瞒是瞒得住的。谁要走漏了消息,我决不轻饶!看谁敢多嘴?”慈安太后又说,“可是,桂连这个人到那儿去了呢?得编一套说词,能教皇帝相信,不怎么伤心才好。”
“伤心是免不了的。”玉子接口,“就说桂连得了急病,死了!万岁爷伤心也就是这一回。”
慈安太后接纳了她的意见。第二天朝罢,跟慈禧太后商量,自然同意。当时召见敬事房总管太监,秘密地作了指示,让他到内务府传旨明善,为桂连找适当的婆家,密奏取旨。
“这件事,当然不是三两天办得了的,得先把桂连挪出去。”慈禧太后问道:“你跟内务府商量,看挪到什么隐秘一点儿的地方?”
“这样,”慈安太后深怕桂连受委屈,很快地说,“就挪到明善家。你告诉他,我说的,桂连是他家的贵客,好好儿接待。”
“是!奉懿旨交下去的人,明大臣决不敢疏忽。”敬事房总管又说:“奴才请旨,桂连那儿,是不是让玉子去传谕,比较合适?”
“可以。你就听我那儿的招呼,到时候把她接出去好了。另外传旨各处,不准提这件事!谁要是说一句,活活打死!”
慈安太后从未说过如此严厉的话,所以敬事房总管,懔然领旨,退了出去,立即召集各宫首领太监,很郑重地交代了下去。但要太监宫女守口如瓶,就象瓷瓶摔在砖地上能不碎一样地难,所以当天就有人去告诉桂连,说她要被“撵出去了”!
这是为了什么?桂连不能相信,却不能置之度外,她心里在想,果有此事,玉子一定知道,不妨到她那里去探探口气。
“嗨,你来得正好!”玉子显得特别亲热,也特别客气,从来当她小妹妹看待,总是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说话,这时却破例站起身迎接。
这就是不妙的征兆!桂连不由得心一酸,眼圈便红了。
“咦!怎么啦?莫非谁欺侮了你?”
“我也不知道谁欺侮我,”桂连使劲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玉子姐姐,你得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太后要撵我?”
一听这话,玉子就气了,“谁在那儿嚼舌头?”她神色严肃地问。
“你甭管。你只说有这么一回事没有?”
玉子省悟到自己错了,如果自己先就发脾气,又如何能平心静气来劝桂连?因而她定一定神答道:“事情是有的,可不是什么撵出去。两位太后的恩典,要替你找一份好好的人家,管教你嫁过去称心如意。”
桂连以先入之见,认定了是被撵,所以一听她的话,就觉得胸膈之间有股气直往上冲,顾不得害羞,胀红了脸问:
“这又怎么想起来的呢?总有个原因在那儿。”
“咦!男大不当婚,女大不当嫁吗?”
桂连心想:若说女大当嫁,你二十多了,怎么不嫁?但虽在气头上,她也知道这话说出来,就不用再打算谈下去了。
因而换了句话说:“我才十四岁。”
“十四岁就不能嫁吗?”
这话强词夺理,桂连越发不服:“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挑上我?”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怎么叫偏偏挑上你?”
尽是这样不着边际,叫人听不进,却又驳不倒的话,桂连又受屈、又生气,真的要掉眼泪了!
“那怕让我死,总也得跟我说个缘故。现在到底为的是什么呢?这么多人,偏偏两位太后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她一句重一句地说:“为什么?”
“嗨!”玉子正色答道,“你说这话,就算没有良心。西边的不说,光说咱们太后,待你好,可不是一天的事了!”
桂连原有些自悔失言,听得玉子这一番指责,更觉无话可答。而越是如此,心中越有抑郁难宣之感,胸脯起伏着好半天,忽然横下心来,起身就走。
“你怎么走了呢?”玉子一把拉住她,“我还有好些话没有说呐!”
“你也不用说了。反正我就知道,总有人看我不顺眼,我让他们顺了心意就是了。”
看她残泪荧然,容颜惨淡,语言中又隐隐含着决绝的意味,玉子顿时会意,同时大吃一惊,立刻放下脸来,神色严重地训斥。
“你心里可放明白一点儿!你自己死不足惜,别害了你一家子!”
她猜对了桂连的心思。气愤不平,打算着去跳井或者上吊,但那也不过凭一股子不顾一切的勇气,现在让玉子迎头一拦,想想不错,宫女在宫中自杀,父母一定会被治罪。这一下,立刻就泄了气了。
“天底下就有那种蠢人,好好的日子不想过,自己作死!”玉子也有些生气,切齿骂道:“你倒说说,嫁出去,一夫一妻过日子,有那些儿不好?你就愿意一辈子守在那儿,”她用手往东一指,指清冷寂寞的“东六宫”,“跟那些个老妃子一样,捡些零绸子什么的,绣个荷包做双鞋,叫老太监偷偷儿的拿到外面去换零用钱?你怎么这么喜欢自己找罪受啊?”
说也奇怪,这一骂反倒把桂连骂得安静了下来,坐在那里低着头不响。
玉子发泄过了,气也平了,“我跟你说的可是好话。”她说,“我在宫里十年,什么惨样儿没有见过?”
看桂连此时已有受教的模样,玉子不肯放过解劝的机会,拉着她一起坐在榻上,为她细说后妃的苦楚,虚荣一时,哀怨无穷!什么天家富贵,都是骗人的话,只是受了骗的人,还要自己骗自己,不肯说破,以致于他人又受了骗。
“你看,丽太妃就是一个榜样!你没有见过咸丰爷在日,她是怎么个样子?我见过。”玉子摇着头说,“想想从前,看看今天,简直不能比了。”
话是说得不错,可是桂连觉得她有些无的放矢,“我可没有什么痴心妄想。”她说,“你这些话跟我说不上。”
“不存这些妄想最好。”玉子很欣慰地,“既然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放不下的事很多,第一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他知道不知道?如果知道,他是怎么说?这些都是桂连想知道的,但无法开口向玉子探问。
“好了,话也说明白了。你这下总该知道,不是给撵了出去,简直就是超生了。”玉子又动以家人的感情,“我敢说,你家大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喜欢得会掉眼泪。再说,两位太后一再吩咐,务必替你找一份好人家,这是‘指婚’,比平常说的媒又不同,你嫁了过去,婆家决不敢亏负你,你想那有多好?”
桂连不答,但神色间明白表示出来,心神飞越,在向往家人团圆,乐叙天伦的光景了。
“我在想,”玉子又款款深情地说,“明年我就出去了。从此只怕再没有进宫的日子,天天在一起的姊妹,除非梦里见面。现在总算还有你一个,而且还是你先出去。将来有了女婿,可别忘了姐姐,好歹也捎个信儿给我。”
这番话把桂连说得脸红了。原是带着些戏谑,不便一本正经地谈论,只是这样用埋怨的语气问道:“倒是往那儿给你捎信啊?谁知道你在那儿?”
“我有家啊!”玉子答道,“等你明天走的时候,我写个字给你。”
“明天就走?”桂连失声问说。
“是这样,”玉子很婉转地说,“咱们太后特别交代了,说你是内务府大臣明大人家的贵客……。”
“玉子姐姐!”桂连用很冷静,但也很固执的声音说:“你一定得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桂连已接受劝告,话中也在作出宫的打算了,问往那里给自己捎信,就是一个明证,所以玉子决定跟她说实话。
“那么,我跟你说真的吧!是要让你避开万岁爷,趁万岁爷这两天伤了手,先把你挪了出去。”
桂连到此时才算真正明白,顿时脸色大变,原来皇帝对自己是如此眷注,以致于必须把自己出宫的事瞒着他!这一夜思前想后,总觉得于心不甘,皇后、贵妃的尊荣,虽不敢妄想,妃嫔的身分,将来是一定会有的。但一出宫什么都完了。如果皇帝知道了这件事,还可挽回,无奈如此迫促,不知道怎么才能见皇帝一面?
一面想,一面掉眼泪,整整一夜不曾睡着。
她终于发现,这完全是枉费工夫的妄想。见不着面,只有想想别后的光景,等皇帝手伤好了,他自然会到长春宫,那时替她端茶的,也许是玉子,也许是别人,反正不会是自己。于是他会问:“桂连呢?”这话不知怎么回答他,想是编一套说词骗他。而他会不会相信,她就不知道了。
她所知道的,差不多可以断定的,皇帝会伤心!想起他那白皙的额头下,那双重重压着的,难得舒展的浓眉,桂连不由得心就酸了。皇帝难得有开朗的心情,只有她最清楚,要上书房、要“坐朝”、要到这里、那里去行礼、来回到两宫太后那里问安侍膳,象个木头人儿一样,为御前大臣和太监摆布来、摆布去,还有许多礼节束缚着,象个小老头儿似的,那些好几个大人做着都嫌累的事,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仿佛把他的背都压得弯了。
到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皇帝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才显得象个孩子?同时她也明白了每次皇帝拉着她的手时,她总愿意让他多看一会?这不是求荣希宠,只是可怜他而已。
以后呢?桂连流着眼泪在想,巴望再能有个人让皇帝喜欢,可以象自己这样伺候他。然而,那个人可千万不要象自己这样,又被遣出宫去,让皇帝又伤一回心。
“桂连、桂连!”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时竟听不清楚是谁?她迷惘地朝外一望,才发觉已经大天白亮了。回想一下门外的声音,才辨出是玉子。急忙掀开帐子,趿着鞋去打开了门。
“睡到这会儿!”一句话未完,玉子的表情和声音都变了:“你的样儿好怕人!一定是一夜没有睡,你看你,眼睛都洼下去了。”
桂连不响,也不拿镜子照一照,坐下来扶着头,什么事也不想做。
“把精神打起来,别这个样子!”玉子带些感叹和羡慕的声音说:“红墙绿瓦黑阴沟,你算是放出去了。”
这句话使桂连想到宫墙外面的天地。平时在家总说京城里是如何繁华热闹?一到了那里,必得舒舒畅畅逛几天,等一进宫,这些念头自然而然地都收了起来。此刻一想,不由得浮起了无限的向往之情,顿时精神一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你快收拾收拾吧!明大人家的大鞍车快来了。桂连,”玉子又说:“上头特别交代,不用上去磕头了,免得伤心。等你到了明大人那里,上头自然还有恩典。喏,这是我送你的。”
说着,她从身上取出一个锦盒,塞到桂连手里。
打开来一看,是玉子最心爱的一样首饰,一朵珠花,另外有张纸条,写着她家的地址,在四川成都。
“玉子姐姐!”桂连不知道怎么说,眼泪滚滚而下,也不去擦拭,让它流到嘴角,掉在珠花上。
“干吗这个样?有什么好伤心的!”说到最后一个字,玉子声音也哽咽了,急忙转过脸去,用手背抹掉眼泪。
玉子不但自己抹掉了眼泪,也警告桂连不能哭,在宫里这是犯忌讳的,桂连当然知道。同时她也是一副争强好胜,不愿以眼泪示人的性格,所以心里尽管悲苦,也还能听从玉子的劝言,匆匆擦了把脸,让玉子帮她打好辫子,换上衣服,开始收拾行李。
这时已有要好的姊妹,得到消息,赶来慰问,其实倒还是羡慕的多。当然也有人失望,打算着桂连将来能成为皇帝的宠妃,好靠她提携的这个希望落空了。
正在大家七手八脚帮着她整理箱笼什物时,小李也赶了来凑热闹,男人的力气大,恰好为玉子抓差,让他帮着捆铺盖卷。小李一面使劲拿绳子勒紧,一面说道:“桂连啊,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己心里可要有个数!”
一句话未完,为玉子喝住:“死东西,你又来胡说八道!
好好一件事,到了你嘴里就变样儿了!“
“你也别骂小李。”桂连在一旁接口,“我心里有数。”
“你别听他的,听他的话惹是非。”玉子又转身向那些宫女说:“都散散吧!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
玉子跟总管一样,她的话就是命令,于是宫女们纷纷散去,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桂连真想问一问皇帝,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时,玉子又在训小李了。
“桂连好好儿出宫,有了归宿,是件喜事,你何苦又来多嘴!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你可当心你那冤家,他治得了你,你治不了他。”
这是指安德海,小李冷笑一声:“走着瞧吧!”
“对了,走着瞧,少开口。”
“玉子姐姐!”桂连拦着她说:“别为我的事,跟小李拌嘴。”
于是把安德海丢开,谈到皇帝,小李说他手伤好得多了,只是还不能上书房,对师傅们说是皇帝受了外感发烧。桂连默默地听着,神思惘然,想跟小李说一句:“如果万岁爷问到我,就说我得了急病死了,来生做犬做马,报答万岁爷!”但却是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大概车来了,”玉子指着远远走了来的敬事房总管说,“你走吧!”
说到“走”字,彼此都觉心酸,桂连拉着玉子的手,恋恋不舍,直到敬事房总管催得有些不耐烦了,她们才放手。相偕走到廊上,桂连忽然站住脚,朝慈安太后住的绥寿殿跪下,碰了个响头。
慈安太后这天没有上朝,因为慈禧太后忽感不豫,所有的“起”都“撤”掉了。她的心肠软,几次想把桂连找了来,安慰她几句,终以怕桂连会淌眼泪,不忍相见,只是在殿里走来走去,等玉子来回话。
“走了?”一见玉子,她这样问。
“走了!”玉子低声回答。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忽然叹口气说:“她真的‘伺候’过皇上,倒又好了!”
“奴才不大明白主子的意思。”
“那样子不就可以留下来了吗?”
原来是慈安太后舍不得桂连离去。就不知是她自己喜欢桂连呢?还是她疼爱皇帝,觉得撵走了他喜欢的一个人而心怀疚歉?或者两种心思都有?在玉子看来,桂连这样子走了最好,不过这话她不敢说,只觉得慈安太后连一个宫女都庇护不了,得听“西边”拿主意,未免忠厚得可怜。
由这个念头,想到慈安太后处处退让,固然有些事是她办不了,或者秉性谦和,情愿让慈禧太后作主,可是人家硬欺压到头上来的回数也不少。一时感触,又是快要辞宫的人,觉得此时不说,将来或许有失悔的一天,所以决定要谏劝一番。
“主子真正是菩萨,好说话!”她用喟叹的声音说,“有些事儿,奴才看在眼里,实在不服,不过主子心软量大,情愿吃亏,奴才又怎么敢说?说真个的,让人一步,能叫人见情,吃亏也还值得,自己这面总是让,人家那面得寸进尺,一步不饶,可也不是一回事!”
慈安太后不作声,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好久,叹口气说:“不让又怎么办?跟人家争吗?”
“该争的时候自然要争。”
“你倒说说,那些事该争?”
“名分要争!现在是两位太后,当初可不是两位皇后。”
“那是她福分好,肚子争气。”
“主子也不必老存着这个念头。万岁爷虽不是主子生的,主子到底是嫡母。再说,宫里谁不是这么在想,万岁爷孝顺主子,倒比亲生的还亲。”
“这就是我的一点儿安慰!”慈安太后欣然答说。
“话又说回来,”玉子趁势说道,“万岁爷孝顺主子,主子也得多护着万岁爷一点儿!”
慈安太后的笑容,顿时收敛,定睛看着玉子,仿佛要发怒的神气,这神气一年难得见一两回,玉子倒有些害怕了。谁知她不但没有发怒,而且颇为嘉许,“你说得不错,”她深深点头,“我要多护看他一点儿。”
但桂连出宫这件事,总是无可挽回的了,唯有谨慎应付。所以第二天看见皇帝到长春宫来问安,玉子便亲自递茶,同时很小心地窥伺皇帝的脸色。
皇帝似乎有些困惑,不解何以不见桂连来伺候?但也没有开口问,不断注意着窗外往来的人影,坐了一会,起身辞去。
坐在软轿上,他就问扶轿杠的小李:“怎么不见桂连的影子?”
“桂连?”小李很轻松地说:“死了!”
皇帝大惊,但三、四岁就开始学的规矩,把他拘束住了,不会张皇失措,只是在心里怀疑,急着要回到宫里,好好问一问小李。
“桂连怎么死的?”到了养心殿,他问。
“是急病。奴才也闹不清是什么病。”
“也不去打听打听!而且也不告诉我,真正混帐,白养了你们这班废物!”
一看皇帝又气急,又伤心的样子,小李双膝一弯跪了下来,“都只为万岁爷手疼,怕万岁爷心里烦,不敢奏报。”
“那么,什么急病,你怎么也不去打听呢?”
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错处。就算不咎既往,此刻便去“打听”,捏造“病况”来回奏,虽能搪塞一时,但皇帝如果从别人那里得知真相,问起来固可用敬事房总管传懿旨,不许泄漏实情的话来搪塞,可是皇帝一定会这样说:你帮着别人来瞒我,我要你何用?那一来立时失宠,说不定皇帝还会随便找个错,传谕敬事房打顿板子,调去当打扫茅房之类的苦差。那岂是好玩的事?别的不说,起码安德海的仇就报不成了。
这样一想,小李计上心来,而皇帝已经不耐烦了,用脚踢着他的膝盖说,“怎么啦?你是哑吧?”
小李听说,便把脸孔拉长,嘴一撇,眼睛挤两挤,挤出几滴眼泪,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皇帝大惊,而且疑虑极深,当他这副眼泪,是为桂连而洒,然则桂连一定死得很惨,所以急急喝道:“哭什么?快说!”
小李一面哭,一面委委屈屈,断断续续地说:“奴才心里为难死了!不说是欺罔,奴才不能没有天良,说了,马上就是个死!”
“为什么?”
“母后皇太后传谕,谁要说了,活活打死!别人的话,奴才不怕,两位皇太后的懿旨,奴才不能不怕,万岁爷救不了奴才。”
皇帝越发诧异,定一定神细想,第一,如果是急病死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第二,慈安太后从未说过如此严厉的话。
照这样看来,内中一定有隐情。
皇帝对太监的性情也很了解,叫他们办什么事都行,就是不能要他们的命。只要能够不“活活打死”,小李自然肯吐实话。所以他很沉着地说:“你别哭!我先问你一句话。”
“是!”小李抹抹眼泪,把头抬了起来。
“要怎么样,你才敢说实话?”
“主子体恤奴才,奴才说了实话,主子装作不知道,奴才方始敢说。”
皇帝有些答应不下,考虑久久,迫于情势,咬一咬牙说:“好!你说吧。”
于是小李把桂连出宫的经过,细说了一遍,当然是不尽不实的,最主要的一点改变是,说她已指配给黑龙江当差的一名蓝翎侍卫,已经动身出关了。因为如果说了实话,皇帝不肯死心,就要惹出很大的麻烦。
“那么,”皇帝从紧闭着的嘴唇中吐出声音来,“圣母皇太后怎么会知道,我给了桂连一个戒指?是不是小安子搬的嘴?”
“万岁爷圣明。”
“好!留着算总帐!”皇帝咬牙说这一句,接下来又问:“桂连呢?哭了没有?”
“整整哭了一晚上。”
“你怎么知道?”
“桂连的两眼肿得桃儿那么大。奴才帮她拾夺行李的时候,亲眼得见。”
“喔,你还帮她拾夺行李?”
“是!奴才心想,桂连是万岁爷心爱的人,奴才该尽点儿心。”
“你倒还有点良心。”皇帝又问,“她走的时候怎么样?”
“走的时候可不敢哭。宫里的规矩不许。”
“那么,”皇帝似有怏怏之意,“她就这么走了?一点都不留恋,说走就走?”
这话如何回答,就有考虑了。小李在想,若要皇帝死了那条心,最好说得桂连如何绝情,但那不是皇帝爱听的话,此刻总得要想办法哄哄他,才不致有意外的麻烦出现。
于是他说:“桂连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走的时候,她远远儿的朝绥寿殿碰了个响头。”
“怎么?”皇帝打断他的话问,“没有给母后皇太后当面磕头?”
“是!”小李答说:“母后皇太后叫玉子传谕,不必上去了,免得见了伤心。”
皇帝默然。他原知道慈安太后一向喜欢桂连,临别时如此传谕,更见得她心有不忍。然则何以不说句话,把她留下来,为何事事听慈禧太后摆布?
这样想着,他对两位太后都有些怨恨,但随即自谴,起这个念头便是不孝。只是一口怨气总有些咽不下,因此这个念头也就横亘在胸中消不掉,唯有再问小李些话,借以排遣。
“她……。”皇帝总觉得桂连还该有些表示,不会这样心甘情愿地扬长出宫,可是这个想法,不知如何表达?而小李却看出来了。
“桂连心里实在有许多委屈,不过说不出来,她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情,走的时候,不肯掉一滴眼泪,把个头扬得高高地,仿佛什么不在乎。其实呢……,唉!”小李自恃得宠,居然在皇帝面前叹气。
这有未尽之语,而皇帝无从想象,便紧接着他的话问:“其实怎么样呢?”
“其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万岁爷的恩宠。那怕头发白了,牙齿掉了,儿孙满堂,心坎儿里还有万岁爷这会儿的模样在。”
小李这段话,说得“情文并茂”,皇帝大受感动,一下子想起许多诗句,也一下子懂了什么叫“情”,什么叫“恨”,什么叫“痴情”,什么叫“终生之恨”!
于是他眼眶有些发红,心里酸酸地、甜甜地、热热地,分辨不出是难受还是好过?只觉得想写点儿什么,把自己心里这份奇妙的感觉抓住了,说出来。
说做就做,立刻就不自觉地开始构思,坐立不安地在殿里走来走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手扶着茶碗叫“拿茶”,换了热茶却又不喝。小李见这神气,大起恐慌:“万岁爷别是想偏了心思,着入魔了?”他不断这样在心中自问,却又不敢言语。
到了晚上,该安置了,皇帝忽然说道:“我要做诗!”“跟万岁爷回话,”小李跪下说道:“今儿晚了,明儿再做吧!”
“怕什么?明儿又不上书房。”皇帝说:“我想了半天,腹稿已经有了。”
原来皇帝刚才在想诗,怪不得书呆子似的,小李这下放心了。反正做诗也是做功课,不怕“上头”责备。因而欣然伺候书案。
皇帝的诗,在他这个年纪而论,算是做得过得去了。不久以前的“窗课”,倭仁出了个“松风”的题目,皇帝的结句是:“南薰能解愠,长在舜琴中”,揉合《史记》上的“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及《礼记》上的“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这两个典故。师傅们无不欣然色喜,走告传观,倭仁说是蔼德仁君之言;徐桐认为是太平有道之象,将重见尧天舜日;李鸿藻觉得皇帝能活用经史的典故,且出语见得是帝者的身分,读书确是有长进了;而最得意的是翁同和,因为做诗的功课,归他“承值”。而这位“门生天子”的诗,已经开窍了,说的是“道学话”,字面却无“道学气”,在诗的天分上来说,似乎比乾隆把“之乎者也”都搬入诗中还要高明些。
五言绝句已经学会,皇帝现在正学七绝。照他原来的想法,这个题目最好做两首七律,题目就叫“无题”。但律诗要讲对仗,要用典,而风花雪月,旖旎缠绵的典故,师傅们从来没有教过,自己偷偷儿看了些在肚子里,究竟不多。因而有自知之明,做七律还不到时候,决定仿照唐诗上的宫词,做四首或者六首七绝。
刚才琢磨了半天,意思大致有了,但跟小李说已有“腹稿”,却是欺人之谈,腹稿中只是些断句,得要在笔下把它联缀起来。
头一句现成,皇帝提笔就写:“一别音容两渺茫。”一面写,一面念,音节倒还浏亮,但有些做挽诗的味道,自己觉得丧气,而且“别”字也不对,跟桂连又不曾话别,因而提笔把“别”字涂掉改为“去”,却又嫌“一去”两字不响,一不耐烦,索性把整句都勾掉了。
“挺好的词儿嘛,”小李在旁边说,“怎么不要了呢?”
“你不懂!”皇帝呵斥着,“少在我旁边噜苏!”
碰了个钉子的小李退远了些。皇帝一个人又翻书,又查韵,一首诗不曾做完,只见张文亮匆匆奔了进来,喊一声:
“万岁爷!”
“干吗?”皇帝头也不抬地问。
“母后皇太后来瞧万岁爷来了。”
这一说,立刻把皇帝的诗兴打断,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慈安太后看到自己的诗,于是,一手抓着诗稿往抽屉里塞,一面向小李喊道:“快,快,把书都收起来。”
“万岁爷,”小李疾趋而前,低声说道:“这么晚还做功课,母后皇太后一定会夸奖。”
小李的意思,是书不必收起来。因为一收书,慈安太后一定会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请皇上安置?那时没有理由解释,侍候皇帝的人一定会挨骂。
皇帝被提醒了:“好,不收。”不但不收,他自己还又拿了几本书在桌上摊开,然后跟着张文亮出殿迎接。
西一长街,两行宫灯,自北冉冉南来,皇帝远远地就迎了上去,对着软轿请了个安,然后用右手扶着轿杠问道:“这么晚了,皇额娘还来?”
“白天睡得多了。”慈安太后说,“说你还不曾睡,我不放心,来看看。你在干吗呀?”
“我在看书。”皇帝陪笑说道,“我也是白天睡得多了。明儿又不上书房,舍不得睡。”
到了养心殿东暖阁,慈安太后先去看皇帝的寝宫,找了张文亮和坐更的太监来问皇帝的起居,也交代了好些话,诸如天气渐渐炎热,当心皇帝贪凉之类的告诫。奏对完了,太监都退了出去,宫女也都在廊下伺候,屋中只剩下太后、皇帝和玉子,三个人都觉得该说什么私话,这就是时候了。
慈安太后原是有所为而来的。她跟玉子商量过,桂连这件事,迟早瞒不住皇帝,与其等事情闹开来再哄着皇帝说好话,倒不如事先加以抚慰。玉子认为她的主意极好,说皇帝孝顺,能这样子办,皇帝就有委屈,也一定会仰体亲心,隐忍不言,所以极力怂恿此行。但此刻看皇帝神态如常,并无不快,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慈安太后不作声,皇帝为顾虑小李会被“活活打死”,自然也不敢先问。但想起安德海,心境却又不能平静,所以口中陪着慈安太后在说闲话,心里却一直在盘算,要不要趁今天这个机会,告安德海一状,如果要告,该怎么样才能说动慈安太后,照自己的心愿来处治安德海?
盘算好了,等闲话告一段落,他突然问道:“皇额娘,当皇上到底干点儿什么?”
一句话把慈安太后问得发愣,“真是!”她大感不悦,“你的书都念到那儿去了?师傅没有教过你?”
“教过。师傅们说,当皇上得要治天下,教黎民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可是靠谁来治呢?外面靠督抚,里头靠军机、各部院,最重要的是靠六叔。皇额娘,是不是这样子?”
“怎么不是?你不全都明白了吗?”
“有一点儿不明白。”皇帝问道:“是不是六叔说什么,就得听什么?”
这话问得奇怪,慈安太后感到言外之意,十分严重,因而板着脸问:“你听了什么话来着?你六叔是贤王,这几年全亏他!你没有接手办事,就在听小人的话了。是谁在背后挑拨?断断不容!”
皇帝听出慈安太后误会了,这个误会非同小可!倘或追究,一定疑心到小李头上,那无妄之灾能害他掉脑袋,所以心里着慌,急忙分辩:“没有人挑拨,我也不是说六叔不好,正好倒个过儿,六叔太好了,心太软了,什么人也不敢得罪。”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慈安太后慈爱地责备:“你今天尽说些教我听不懂的话。”
看见慈安太后神色趋于缓和,皇帝算是放了一半心,定一定神,很谨慎地答道:“我再往下说,皇额娘就明白了。师傅们说,治天下最要紧的是用人,要亲贤远佞,可是谁该用,谁不该用,得要六叔请旨。有那不该用的小人,六叔做好人,不说话,那该怎么办呢?”
这话问得也还在理,但必有所指,慈安太后问道:“你倒是说谁啊?”
“皇额娘,您甭管是谁。就算有那么个人吧,连六叔都有点儿忌他,所以明知道他坏,不敢动他……。”
慈安太后蓦地里会意,轻声喝道:“你别往下说了!”
“皇额娘明白了!”皇帝逼着问:“该怎么办哪?”
慈安太后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亦不能说。同时她也希望皇帝少谈此事,但这样的告诫,必不能为皇帝所乐从,因而她只是抓住儿子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这一握,在皇帝是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与鼓励。不但慈母手中的温暖,一直传到他的心头,而且也让他感到了一位太后的力量和支持!他放心了,他知道自己对安德海如有什么严厉的措施,慈安太后是站在他这一面的。
二六
敬事房的总管太监,到内务府来求见明善,屏人密谈,说是安德海已经跟他说过,奉慈禧太后懿旨,到江南公干,要带几个人走。
“喔!”明善问道:“他的话到底是怎么说的?是传懿旨,还是来跟你商量?”
“既不是传懿旨,也不是跟我商量,仿佛就是告诉我一声。”
“那么,你现在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是跟我说一声呢,还是怎么着?”
“太监不准出京。现在小安子胡闹,我不能不跟明大人回一声。”
“好,我知道了。”明善答道,“小安子告诉你一声,你听听就是了。你现在来跟我回,我也是听听。”
“这……!”那总管太监很老实,有些莫名其妙,“明大人,”他着急地说,“这要出事的啊!一出事,吃不了兜着走,怎么行呢?”
“没有什么不行!”明善看他老实,教了他一着:“小安子说奉懿旨,你就‘记档’好了!”
那总管太监明白了,一记了档,将来不出事便罢,一出事就有话好说,安德海是翊坤宫的人,来传慈禧太后的懿旨,还能不遵办吗?
于是他如释重负地笑着,给明善恭恭敬敬请了个安:“多谢明大人指点。”
“你懂了就行了。回宫告诉你的同事,小安子的靠山硬,少说他的闲话。”
“是。我马上告诉他们,就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儿。”
“一点都不错。”明善又问,“他到底那一天走啊?”
“挑的是七月初六。宜乎长行的好日子。”
“好日子!对,对,好日子!”明善冷笑着,停了一下又问:“万岁爷知道这回事儿不?”
“那倒不清楚。我没有跟万岁爷回,大概小李总会说吧!”
“嗯。”明善随随便便地说:“我托你捎个信给小李,有空到我这儿来一趟,我有点小玩意,进给万岁爷。”
敬事房总管辞出内务府,回到宫里,第一件事就是叫小太监取过“日记档”来,把安德海的话当做“传懿旨”,据实笔录,然后坐下来细想经过。他人虽老实,却颇持重,心想太监之中,十个有九个与安德海不和,但也有些是他一党,如果自己把明善的话,跟大家一说,必定有人会去告诉他。他可能会想,说这话的意思何在?如果他聪明的话,必定会想到,这是唯恐他出京不速,显见得不怀好意。这样心生警惕,安德海必定有比较妥善的安排,甚至打销此行,而不论如何,他一定会设法报复。那一来岂非弄巧成拙,自招祸害?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键筋节,他觉得装糊涂最妙。反正只要自己将来有卸责的余地,安德海的一切,大可不管。于是他什么话都不说,只叫人把小李找来,悄悄告诉他说,明善要见他一面。
“大叔,”小李问道:“明大人找我,总还有别的事吧?”
“没有听说。”
“那么,大叔,”小李又问:“小安子的事儿,你总知道了吧?”
“我知道。”总管太监神色自若地反问一句:“咱们得尊敬主子是不是?”
怎会说出这句话来?小李细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态度,连连答道:“是,是!怎么能不尊敬主子?那不遭天打雷劈吗?”
谈到这里,不必再多问什么。第二天一早,等皇帝上了书房,小李兴匆匆地赶到内务府求见明善。请安站起,只见明善开了保险柜,取出一具装饰极其精致的小千里镜,交到他手中说:“刚得的一个小玩意,托你进给万岁爷。”
小李答应着,当时就把千里镜试了一下,明善的影子,在他眼中忽大忽小,十分好玩。
“这个给你。”铮然一声,明善把一块金光闪亮的洋钱,往桌上一丢。
小李大喜,笑嘻嘻地先请安道谢,然后取过金洋来看,只见上面雕着个云鬟高耸、隆鼻凹眼的“洋婆子”的脑袋,便即问道:“明大人,这是谁啊?”
“是英国的女皇帝。”明善又说,“英国金洋最值钱,你好好留着玩儿,别三文不值两文的卖掉了,可惜!”
“不会,不会。明大人的赏赐,我全藏着。”
“我问你,”明善放低了声音问道:“小安子的事,万岁爷知道不知道?”
“知道。”
“万岁爷怎么说?”
小李不即回答,很仔细地看了看窗外,然后伸手掌到腰际,并拢四指往前一推,同时使了个眼色。
“喔,这个样!”明善想了好一会又说:“打蛇打在七寸上,要看准了!”
“是,我跟万岁爷回奏。”
“不,不!”明善使劲摇着手说,“你不必提我的名字,你心里有数儿就行了。我知道万岁爷少不了你。”
这句话把小李恭维得飘飘欲仙,同时也助长了他的胆气,觉得他应该替皇帝拿主意。但是这个主意怎么拿?倒要请教明善。
“明大人,你老看,什么时候动手啊?‘出洞’就打,还是怎么着?”
这一问,明善煞费思量。他昨天回去就跟他儿子商量过——文锡的手腕圆滑,声气甚广,当夜就打听到,山东巡抚丁宝桢,早就对人表示过,如果安德海胆敢违制出京,不经过山东便罢,经过山东,可要小心。以丁宝桢清刚激烈的性情来说,此言可信。而安德海如果从天津循海道南下,则又无奈他何,现在从通州沿运河走,山东是必经之路,无论如何逃不脱丁宝桢的掌握,只要疆臣一发难,军机处便有文章好做。拿这话说给小李听,自然可以使他满意,就怕他年纪轻,得意忘形泄漏出去,或者皇帝处置不善,为慈禧太后所觉察,都会惹出极大的祸事。想来想去,总觉得是不说破的好。
于是他这样答道:“沉住气!这条毒蛇一出洞,又不是就此逃得没影儿了,忙什么?”
看样子明善是有了打算,不过不肯说而已。小李也不便再打听,回到宫里,把那小千里镜进给皇帝,又悄悄面奏,说就怕安德海不出京,一出京便犯了死罪,随时可以把案子翻出来杀他。又说恭王和军机大臣必有办法,劝皇帝不必心急,静等事态的演变。
“好!”皇帝答应了,“不过,你还得去打听,有消息随时来奏。”
于是小李每天都要出宫,到安家附近用不着打听,只在那里“大酒缸”上一坐,便有许多关于安德海的新闻听到。到了七月初六那天,亲眼看见十几辆大车,从安家门前出发,男女老少,箱笼什物,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
“小安子走了!”
“真的走了?”皇帝还有些不信似的,“真有那么大胆子?”
“小安子的胆子比天还大。”小李答道:“好威风!就象放了那一省的督抚,带着家眷上任似的。”
“还有家眷?倒是些什么人哪?”
小李不慌不忙地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奴才怕记不清,特意抄了张单子在这儿。”接着便眼看纸上,口述人名:“有他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媳妇儿马氏,有他叔叔安邦太,族弟安三,有他妹子和侄女儿——名叫拉仔,才十一岁。外带两名听差,两名老妈子。”
“哼!”皇帝冷笑,“还挺阔的。”
“听说到了通州,还得雇镖客。”
“什么?”皇帝问道:“什么客?”
“镖客。”小李接着解释镖局子和镖客这种行业,是专为保护旅客或者珍贵物品的安全:“小安子随身的行李好几十件,听说都是奇珍异宝,所以得雇镖客。”
“喔!”皇帝问道,“他真的带了人到江南去做买卖?是些什么人?”
“陈玉祥、李平安……。”小李念了一串太监的名字。
“这还了得?”皇帝勃然动容:“非杀了他不可!”
小李想奏劝忍耐,但话到口边,突然顿住。在这一刹那,他的想法改变了,安德海一出京,罪名便已难逃,皇帝就这时候把他抓回来砍脑袋亦无不可。所以他的沉默,意味着并不反对皇帝这么做。
但是,皇帝却只是一时气话,并不打算立刻动手,实际上他也还不知道如何动手。有慈禧太后在上,不容他自作主张,安德海所以有恃无恐,道理也就在此。
皇帝一直到这时候才发觉,这一关不设法打破,要杀安德海还真不易。想来想去,只有跟慈安太后去商量。
“皇额娘,”他说,“宫里出了新闻了!”
慈安太后一听就明白,先不答他的话,向玉子努努嘴,示意她避开,然后问道:“你是说小安子?”
“是!”皇帝很坚决地表示:“这件事不严办,还成什么体统?什么振饬纪纲,全是白说!”
慈安太后不作声,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始终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皇帝满意?
“皇额娘,”皇帝愤愤地说,“这事儿我可要说话了。”
“你别忙!”慈安太后赶紧答道,“等我慢慢儿琢磨。”
“琢磨到那一天?”
“你急也没有用。”慈安太后陪着听了八年的政,疆臣办事的规矩,自然明白:“他不是说要到江南吗?两江地方也不能凭他口说要什么,便给什么,马新贻或是丁日昌,总得要请旨。等他们的折子来了再说。”
这句话提醒了皇帝,他找到了症结,“折子一来,留中了怎么办?”他问,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如果有这样的奏折,慈禧太后一定会把它压下来。
“对了!”慈安太后说,“我就是在琢磨这个。办法倒有,不知道行不行?等我试一试。”
她的办法是想利用慈禧太后最近常常闹病的机会,预备提议让皇帝看奏折,一则使得慈禧太后可以节劳休养,再则让皇帝得以学习政事。慈禧太后不是常说,皇帝不小了,得要看得懂奏折?而况现在书房里又是“半功课”,昼长无事,正好让皇帝在这方面多下些工夫。
慈禧太后深以为然,当天就传懿旨:内奏事处的“黄匣子”先送给皇帝。不过慈禧太后又怕皇帝左右的太监,会趁此机会,从中舞弊,或者泄漏了机密大事,所以指定皇帝在翊坤宫看奏折。这样,她才好亲自监督。
皇帝这一喜非同小可。每天下了书房就到翊坤宫看折子,打开黄匣,第一步先找有无关于安德海的奏折?十天过去,音信杳然,皇帝有些沉不住气。
“怎么回事?”他问小李,“应该到江南了吧?两江总督或是江苏巡抚,该有折报啊!”
“早着呐!”小李答道:“小安子先到天津逛了两天,在天齐庙带了个和尚走。”
“那儿又跑出个和尚来了?”
“那和尚说要回南,小安子很大方,就带着他走了。”小李又说,“到通州雇镖客又耽误了一两天。这会儿只怕刚刚才到山东。”
小李料得不错,安德海的船,那时刚循运河到德州,入山东省境。
德州是个水陆冲要的大码头,安德海决定在这里停一天。两艘太平船泊在西门外,船上的龙凤旗在晚风中飘着,猎猎作响,顿时引来了好些看热闹的人,交相询问,弄不明白是什么人在内?
“大概是钦差大臣的官船。”有人这样猜测。
“不对!”另一个人立刻驳他:“官船见得多了,必有官衔高脚牌,灯笼上也写得明明白白。怎么能挂龙凤旗?”
“那必是宫里来的人。”有个戏迷,想起《法门寺》的情节,自觉有了妙悟,极有把握地说:“对了!一定是太后上泰山进香。”
“你倒不说皇上南巡?”另一个人用讥笑的语气说,“如果是太后到泰山进香,办皇差早就忙坏了!赵大老爷也不能不来迎接。”
“你知道什么?”那戏迷不服气,“不能先派人打前站?你看,”他指着船中说:“那不是老公?”
“老公”是太监的尊称。既有老公,又有龙凤旗,说是太后进香的前站人员,这话讲得通,大家都接受了他的看法。
“咱们还是打听一下再说。”有人指着从跳板上下来的人说。
那人是安德海家的一个听差,名叫黄石魁,撇着一口京腔,大模大样地问道:“你们这儿的知州,叫什么名字?”
“喔!”想要打听消息的那人,凑上去陪笑答道:“知州大老爷姓赵,官印一个新字,就叫清澜,天津人。”
“你们的这位赵大老爷,官声好不好啊?”
“好,好,很能干的。”
“既然很能干,怎么会不知道钦差驾到?”黄石魁绷着脸说,“还是知道了,故意装糊涂?他是多大的前程,敢端架子!”
“那一定是赵大老爷不知道。”那人大献殷勤,“等我去替你老爷找地保来,让他进城去禀报。”
“不用,不用!”黄石魁摇着手说,“看他装糊涂装到什么时候?”
“请问老爷,”那人怯怯地问道:“这位钦差大人,是……?”
“是奉旨到江南采办龙袍。”黄石魁又说,“除非是皇太后面前一等一的红人,不然派不上这样的差使。”
“是,是!请问钦差大人的尊姓?你老爷尊姓?”
“我姓黄。我们钦差大人,是京里谁人不知的安二爷。闲话少说,”黄石魁问道:“这儿什么地方能买得到鸭子,要肥,越肥越好!”
“有,有。我领黄老爷去。”
“就托你吧!”黄石魁掏出块碎银子递了过去,“这儿是二两多银子,买四只肥鸭,多带些大葱。钱有富余,就送了你。”
钱是不会有富余的,说不定还要贴上几个。那人自觉替钦差办事,是件很够面子,可以夸耀乡里的事,就倒贴几文,也心甘情愿,所以答应着接过银子,飞奔而去。
※※※
这时在知州衙门的“赵大老爷”,已经得到消息,丁宝桢下了一道手令,叫德州知州赵新注意安德海的行踪。
手令上说得很明白,安德海一入省境,如有不法情事,可以一面逮捕,一面禀报。因此赵新早就派出得力差役,在州治北面边境上等着,一发现那两条挂着龙凤旗的太平船,立即驰报到州。及至船泊西门,黄石魁托人去买鸭子,旁边就有人听得一清二楚,也是立刻就报到了赵新那里。
“怎么叫‘不法’呢?”赵新找他的幕友和“官亲”来商议,“按说挂龙凤旗就是不法。凭这一点就能抓他吗?”
“抓不得!”姓蔡的刑名老夫子,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个姓安的太监,当年诛肃顺的时节,立过大功,恭王都无奈其何!东翁去抓他,真正叫‘鸡蛋碰石头’!”
“话是不错。”赵新问道:“对上头怎么交代?”
“也没有什么不好交代,姓安的并无不法情事,连鸭子都是自己花钱买的,并未骚扰地方,何可谓之‘不法’?”
“不然!”有个“官亲”是赵新的远房侄子,人也很精明,“他们自己花钱买鸭子,正见得他们没有‘勘合’。”
“勘合”是兵部所发,凡奉准出京的官兵,每到一个驿站,必须缴验勘合,证明身分,同时取得地方的一切供应。所以出示勘台,不但是应尽的义务,也是应享的权利,如果安德海有勘合,吃两只鸭子就不必自己花钱了。
大家都觉得他的看法不错,只有蔡老夫子独持异议:“就算没有勘合,也不能证明他不法,谁敢说他没有懿旨?你又不能去问他!”
赵新决定不抓安德海了,但是,“禀报总得禀报啊!”
“也不行!”蔡老夫子又摇头,“丁宫保刚介自许,做事顾前不顾后,倘或根据东翁的禀报入奏,太后只说一句:一路都没有人说话,何以那赵某无事生非?东翁请想,丁宫保圣眷正隆,而且是据禀出奏,不会有处分,东翁可就做了太后的出气筒了!”
这话说得很透彻,赵新深以为然,但也因此遇到了难题,这样不闻不问,虽不会得罪宫里的太后,却要得罪省里的巡抚,不怕官只怕管,得罪上司,马上就会丢官。因而赵新皱着眉在那里踱来踱去,不知何以为计?
幕友们不能眼看东家受窘,悄悄商量了半天,总算有了个结论,禀报一定要禀报的,只看用什么方式?有人提议上省面禀,蔡老夫子认为这万万使不得,倘或丁宝桢当面交代一句:把安德海抓了起来!不奉令不可,奉令办理则出了事口说无凭。那就糟得不可救药了!
“我倒有一计,”仍旧是赵新的侄子出的主意:“用‘夹单’如何?”
下属谒见上司写履历用“红手本”,有所禀报用“白手本”,但有些事不便写明在手本上,譬如孝敬多少银子作寿礼之类,就另纸写明,附在手本内,称为“夹单”。夹单不具衔名,所以向来由上官随手抽存,不作为正式公文。
踱了半天方步的赵新停住脚说:“我刚才琢磨了半天,把道理想通了,上头要出奏,天坍下来自有长人顶,祸福不见得与我有关。就怕不出奏,留个禀帖在那里,不晓得那天翻了出来,我非受累不可。用夹单这个主意,好就好在可以不存案。准定这么办,不过,也不必忙,这不是什么捻匪马贼到了,用不着连夜飞禀。”
“东翁说得是。”蔡老夫子答道:“不妨再看看,等他们动身那一刻再禀报,也还不迟。”
“对,对!送鬼出了门,就没有我们德州的事了。”赵新的侄子附和着。商量停当,各自散去。赵新总觉得还有些不放心,把他侄子和蔡老夫子找了来,提议换上便衣,悄悄到西门外去窥探一番,到底是何光景?
蔡老夫子比较持重,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侄少爷”年轻好奇,全力怂恿,拗不过他们叔侄,蔡老夫子也就答应了。
三个人都只穿着一件纱衫,各持一把团扇,用作遮脸之用。到了西门外运河旁边,只见岸上在看热闹的,总有三、五百人之多。那天是七月二十,月亮还没有上来,岸上一片漆黑,但船上却是灯火辉煌,船窗大开,遥遥望去,舱中似乎女多于男,正在品竹调弦,玩得很热闹。
“怎么,还弄了班女戏子?”
赵新刚问得一声,一阵风过,果然听得弦索叮咚,只是他怕人发觉真面目,站得太远,听不真,看不清,便叫他侄子去细看一看。
挤到人丛前面一看,非常好玩,八个浓妆艳抹,二十来岁的女子,团团坐着,有的弹琵琶,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笛子。一样乐器,两个人伺候,弹琵琶的自己只用右手轻拢慢捻,另有个人替她按弦,那个人一手按弦,另一只手又拉着自己的胡琴,又有另一个人替她按弦。这样交错为用,居然并未纠缠不清。把岸上的人都看得傻了。
赵新的侄子,却是另外有所瞩目,看到上首正中坐着个太监,二十来岁,生得白白净净,一张带些女人气的脸,另有些男女老少,围坐在他左右。心想这就是安德海了,看样子不象个坏人,怎会如此胆大妄为?
“你瞧见没有?”他听见旁边有人指着船上说:“那里挂着件龙袍!”
“对了,看见了。”
“听船下的人说,明天是安二爷生日,要让大家给龙袍磕头。”
“这是什么规矩?”有人在问:“老公生日,给龙袍磕头干什么?”
“就是啊,我也奇怪。一问,据说安二爷是这么说的:你们大家替我拜生日不敢当。为人总要不忘本,我有今天,全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你们朝龙袍磕头行礼,也算替我尽了孝心了。”
这算什么礼数?无非挟龙袍以自重而已!赵新的侄子想,这就是大大的不法!于是赶紧又挤了出去,把所见所闻都告诉了赵新。
“那两个人伺候一件乐器的玩意,叫‘八音联欢’,现在少见了。”蔡老夫子说。
什么“八音联欢”,都是闲话。赵新心里在想,看这样子,安德海出京,到底奉了旨没有?着实难说。于今只巴望他不生是非,早早离境,否则这场麻烦不小。所以回到衙门,立即找了捕快来,吩咐一面监视那两条太平船,一面在暗中保护,如果安德海手下的人,与当地百姓发生了什么纠纷,务必排解弹压,不要闹出事来。
第二天一早,派去监视的人,回来报告,说安德海的船走了。所报的情形与赵新昨夜所见,又自不同。船上有两面大旗,一面写着“奉旨钦差”,一面写着“采办龙袍”,两面大旗上又有一面小旗,画的是一个太阳,太阳下面一只乌鸦,这只乌鸦样子特别,是三只脚。
“啊呀!”赵新失声说道:“只怕真的是奉懿旨的钦差了!”
“这……,”蔡老夫子不解地问道:“东翁何所见?”
赵新是举人出身,肚子里有些墨水,“老夫子,”他说:“《春秋》上有句话,叫做‘日中有三足乌’,你记不记得?”
蔡老夫子细想了一会,想到了:“啊,啊,原来是这么个出典!”
“还有个出典。”赵新吩咐他侄子,“你把《史记》取来。”
取来《史记》,翻到《司马相如传》,赵新指着一处给蔡老夫子看:“幸有三足乌为之使”,下面的注解是:“三足乌,青鸟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
“看见没有?”赵新很得意地说,“这就很明白了,‘为之使’者钦差,‘西王母’者西太后也!”
“还有这样深奥贴切的出典,”赵新的侄子笑道:“看来他倒是经高人指点过的。”
腹笥是赵新宽,脑筋却是办刑名的蔡老夫子清楚,当时冷笑一声:“哼,一点不高!就凭这只三只脚乌鸦,此人就罪无可逭了!”
赵新一愣:“这是怎么说?”
蔡老夫子看一看周围,把赵新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东翁请想,为‘西王母取食’,不就是说,奉西太后的懿旨来打秋风,来搜括吗?明朝万历年间这种事很多,本朝那里有这种事?就算有其事,如何可以挂出幌子来?诬罔圣母,该当何罪?真正是俗语说的,要‘满门抄斩’了!”
“啊!老夫子,”赵新兜头一揖,心悦诚服地说:“你比我高明。照此看来,他这个钦差还是假的。慈禧太后十分精明,就算教他出来打秋风,决不会教他把幌子挂出来。明明是安德海的招摇。”
“东翁见得是。事不宜迟,赶快禀报。这面小旗比那些龙凤旗更关紧要。现在不必用夹单了,用正式禀帖,三足乌这件事一定要叙在里头。不过不必解释,丁宫保翰林出身,幕府里名士又多,一看就懂,一懂就非杀安德海不可!杀了还要教慈禧太后见情,因为这是替‘西王母’辨诬。”
赵新自然受教,当时就由蔡老夫子动笔,写了一个禀帖,即时交驿站递到省城。
安德海却是懵然不知,拜过龙袍,吃过寿面,过了他自出娘胎以来最得意的一个生日,然后扬帆南下,当天到了直隶的故城县。由此往西的一段运河,出名的弯曲,本地人称为“三弯三望”,十里路走了一天,到达了一个极大的镇甸,名叫郑家口,两岸都是人家,防捻军的圩子高得跟城墙一样,也是个水陆冲要的大码头。
泊舟吃饭,安德海刚端起酒杯,只见黄石魁走来说道:“二爷,果不其然,到临清就过不去了。”
过不去是因为运河水浅。咸丰五年,铜瓦厢决口,黄河“神龙掉尾”,由南甩到北,在寿张、东河之间,冲断了运河,山东境内的运河原靠汶水挹注,自从分成两截,汶水到不了北运河,而黄河挟泥沙灌入,以致河床日久淤积,只有春夏间水涨时,可通轻舟。最近天旱水涸,从临清到张秋这一段河道,成了只有尺把水的阴沟了。
“那就起旱吧!”安德海说:“除了‘逛二闸’,我从来就没有坐过船,还真嫌它气闷。”
他是轻轻松松的一句话,黄石魁却上了心事。这么多人,这么多行李,从京里到通州,陆础续续忙了两三天才走完,这时一下子要找二、三十辆大车,着实吃力。
“怎么啦?”安德海不解地问。
黄石魁不即答话,转脸看着他的一个同事问:“你看呢?”
这个人小名叫田儿,也是安家的听差,他是山东人,所以黄石魁向他问计。但田儿也是皱着眉,苦着脸,想了好一会才说:“要能‘抓差’就好了。”
“为什么不能抓?”安德海立即接口,声音很大,显得有些生气似的,“你们俩就是我的‘前站官’!”
“对!”有个太监李平安说:“你们俩就照二爷的吩咐去办。”
看样子不办不行,同时也怕一时办不好,安德海会生气,因而黄石魁出了个主意:“这样吧,船还是照样走,咱们到临清起旱。我跟田儿沿路抓车,抓到了在临清等。”
“这倒可以。”安德海点点头。
黄石魁还要说什么,田儿悄悄拉了他一把,于是两个人走到船头上去密密商议,田儿埋怨他说:“你也不弄弄清楚,随便就答应了下来。这个差使麻烦得很,弄不好会闯大祸!”
黄石魁吓一大跳,急急问道:“闯什么祸?”
“你只看这个,”田儿指着圩子说,“就知道这里的老百姓不好惹。散兵游勇如果不安分,不是给活埋了,就是砸碎脑袋,扔在河里。”
黄石魁越发心惊,但也有些不信:“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
“哼!”田儿冷笑道:“这还算好的,离临清四十里地的油房镇,去年一下子就杀了六、七百官兵。”
越说越玄了,黄石魁疑心他有意吓人,便故意问一句:“那么,你说应该怎么办呢?差使已经揽下来了,也容不得你打退堂鼓!”
田儿愣了好一会,无可奈何地答道:“也只好往前闯了。
不过得找那五个镖手一起去。“
“这个主意不错,就算摆样子也用得着。”黄石魁说了这一句,转身又回中舱去作商量。
安德海还没有表示,随行的有个六十岁的老太监郝长瑞,先就面有难色。黄石魁心里明白,他们带着许多珠宝,需要保护,镖手一走,放不下心。
“你老看,”黄石魁指着岸上的圩寨说,“这一带家家有火枪,地方最平静不过。而且挂着‘钦差’的旗子,谁瞎了眼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
“对!”安德海深以为然,断然作了决定,“你们把老韩他们带去好了。”
老韩叫韩宝清,是他们五名镖手的头脑。当黄石魁去雇他们保镖时,他就提出疑问,说既是奉旨出京,沿途自有官兵护送,何用雇人保镖?黄石魁笑而不答,只拿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交了过去。每人二百两银子的酬劳,算是很优厚的,而且保的是不起眼的“暗镖”。谁也不会想到,太监会带上那么些值钱的细软,决不会出事,因此,是不是真的奉旨,也就不必去管他了。
由于有这样的默契,所以黄石魁和田儿冒充“前站官”去抓车,韩宝清也就不以为怪,好在抓车还是“给官价”,麻烦不大。那五名镖手的主要用处,是对付关卡上的小官儿,如果有人表示怀疑,想盘问底细,韩宝清便领着他的同事,一拥而上,揎臂握拳,作出预备揍人的样子,这一下便能把对方吓得缩项噤声,放他们扬长而去。
一路走,一路抓,抓了有二十多辆大车,声势浩荡地直奔临清南湾,等安德海一到,舍舟登岸,打发走了那些“女戏子”,还有三十多人,坐车沿着干涸的运河南下。
※※※
这时在济南的丁宝桢,已经接到了赵新的密禀,处置的办法,跟幕中名士,早已商量妥当。一看安德海入网,双管齐下,一面拜折,一面缉拿。缉拿的原因很简单:有安姓太监“自称奉旨差遣,招摇煽惑,真伪不辨”。他的幕友,在叙引赵新的原禀之后,用连慈安太后都可以看得懂的浅近文字禀道:
“臣接阅之下,不胜骇异。伏思我朝列圣相承,二百余年,从不准宦官与外人交结,亦未有差派太监赴各省之事。况龙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织造谨制,倘必应采办,但须一纸明谕,该织造等立即敬谨遵行,何用太监远涉糜费?且我皇太后、皇上崇尚节俭,普天钦仰,断不须太监出外采办。即或实有其事,亦必有明降谕旨,并部文传知到臣。即该太监往返,照例应有传牌勘合,亦决不能听其任意游行,漫无稽考。尤可异者,龙凤旗帜系御用禁物,若果系太监,在内廷供使,自知礼法,何敢违制妄用?至其出差携带女乐,尤属不成体制!似此显然招摇煽惑,骇人听闻,所关非浅。现尚无骚扰撞骗之事,而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词私出,真伪不辨。臣职守地方,不得不截拿审办,以昭慎重。现已密饬署东昌府知府程绳武,暨署济宁州知州王锡麟,一体跟踪,查拿解省,由臣亲审,请旨遵行。”
用仅次于紧急军报的“四百里”驿递,拜发了奏折以后,丁宝桢立刻又用快马分下密札,其中一通送聊城,给东昌府署理知府程绳武,命令他马上抓安德海。
程绳武字小泉,是江苏常州人,剿捻时正当山东单县知县,因为守城有功,保升到道员。但军功所得的功名,过于浮滥,所以道员的班子,仅得署理东昌知府,有山东第一能吏之称。
能员之能,就在什么棘手的差使,都能办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未接巡抚密札以前,他就已得到安德海起早南下的消息,大车二十余辆,随从三十余人,一个个横眉怒目,歪着脖子说话,就知道不大好惹,所以只派人跟在后面,秘密监视,把他送出东昌府,便算了事。
等接到巡抚的密札,他第一个就去找驻扎东昌府的总兵王心安。此人是湖北襄阳人,曾当过多隆阿的部下,后来在胡林翼那里,调到山东为那时的巡抚阎敬铭所赏识,以后丁宝桢继阎敬铭的遗缺,对他倚重如故。李鸿章剿捻时,淮军跋扈异常,丁宝桢和王心安的所谓“东军”,受尽了李鸿章和淮军的气。淮军大将刘铭传的部队,现在由他的侄子刘盛藻带领驻张秋,所以丁宝桢让王心安驻东昌,彼此隔了开来,才可以相安无事。
“治平大哥,”程绳武向王心安说,“宫保下令,不能不办,办也不难,但只要有句闲话落在外面,我这趟差使就算办砸了。”
“你凡事都有个说法。”王心安笑道,“你说你的,我听着。”
“第一、安德海到底是不是奉了懿旨,实在难说得很。宫保清刚勤敏,圣眷正隆,我做属下的,无论如何不能替他闯祸,这件案子一出奏,面子上是一定好看的,但西太后心里是怎么个想法,不能不顾虑。”
“这话说得透彻。”王心安问:“你总还有第二吧?”
“不但有第二,还有第三。”程绳武说,“第二是我爱惜你的威名,不想请你派兵抓太监。”
“承情之至。”王心安又拱手、又摇手,“出队抓太监,真正是胜之不武,一传出去,刘省三他们还不当做笑话讲?”
程绳武不愿动用王心安的军队,又怕王心安心里不舒服,一番招呼打过,反教王心安见情,这就是能吏之能。这时便接着又说:“不能仰仗麾下,于是就有第三,安德海的镖手不少,要抓他未必肯就范,两下动手,必有死伤。传了出去,人家说一声:程某人连个太监都治不了!这个面子我丢不起。”
“你与众不同,人家不算丢面子的事,在你就算丢面子了。
那么,你现在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的打算是宁愿智取,不必力敌。我自己带小队跟了下去,见机行事。今天来跟治平大哥商量的是,好不好借我几支短枪?”
“那还用得着‘商量’二字?你要多少,派人来说一声,我还能不给吗?”
其实,程绳武有自己的亲兵小队,一共二十多人,每人一支火力其强的“后膛七响”。他特意跟王心安借枪是有意套亲近,当时写了张借枪八支的字据,面交王心安。等他回到衙门,已有一名把总将枪送到,额外有两百发“子药”,说明是王心安所奉送。程绳武派人点收,厚犒来使。然后查问安德海的行踪。
“已经打过尖,走了。”为他带领亲兵的一名姓余的千总告诉他。
“出东门,还是出南门?”程绳武问。
“出东门。”
由东昌府南下有两条路,出南门是走阳谷、郓城。出东门则又有两条路,一条是正东,经平阴、肥城到泰安,折而往南,为自古以来的南北通衢,一条是东南,由东阿、东平、汶上,经兖州入江苏。不知道安德海走的是那一条?“大人!”跃跃欲试的余千总问道:“是不是要抓那一帮太监?”
程绳武微微一惊,要逮捕安德海是个绝大的机密,如何消息已经外泄?但他深有经验,已泄漏的机密,越是重视,传播得越快,最好的办法是淡然处之,因而他用信口答话的语气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不是,就该护送他出境,倘或是——是要抓这一帮太监,杀鸡焉用牛刀,今天夜里就可以一网打尽。”
“喔!”程绳武的脸色变得很“正经”了,他觉得这个余千总,不能视之为老粗,便有意跟他作个商量,于是问道:“护送是大可不必。我先问你,你怎么知道要抓这帮太监?”
“有人从济南来说——很靠得住的一个人,说宫保大发雷霆,非抓这个人不可。”
“那个人?”程绳武的话声十分峭急。
“是,是个姓安的总管太监,说是太后面前的红人。”
程绳武不答话,只点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必护送,也不必抓他,不过差使比抓还难,我不知道你办得了办不了?”
这是激将法,余千总当然要上当,满脸不服地说:“大人的差使还没有派下来,如何就说人办不了?”
“别人办不了,你当然能办。”程绳武慢条斯理地说:“他们中午在这里打的尖,今晚必宿桐城驿,由此分途,所以要到明天,才知道他们是投正东,还是往阳谷?你今夜就走,把他们的行踪打听清楚,连夜赶回来告诉我。”
“是!”余千总答道,“我马上就走,明天天一亮一定赶回来禀报大人。”
“好!”程绳武又问:“你是怎么样子去打听?”
余千总想了想答道:“我不带人。就我自己,换上便衣,到桐城驿一问那些脚伕就知道了。等打听清楚,即时回来,大人明日起身,就有确实消息听见。”
“就这么说。等事情完了,我保你换顶戴,不然就托王总兵给你补实缺。你快走吧!明天一早,我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消息果然来了,安德海是往东阿的这条路走。程绳武是早就准备好的,穿便衣、戴凉笠,带着十几个人追了下去,临行之前,先上一通密禀,说明情况。
在烈日下跟踪了两天,突然发觉安德海的行程变了,由汶上县动身,本应直下兖州,却折而往东到了宁阳,又往北走。程绳武派人去一打听,才知道安德海兴致不浅,要迂道去一游泰山,再由泰安南下。
就这时候,王心安奉到丁宝桢的命令,带着一小队人,赶了下来,追着程绳武,彼此商量。照王心安的意思,就要动手,而程绳武依然力主慎重,说泰安知县何毓福极其能干,一定有办法可以“智取”。否则就等安德海从泰山下来,派兵拦截,也还不迟。
王心安同意了他的办法,秘密商量了一番,特为遣派余千总,持着程绳武的亲笔信,抢先到了泰安。等安德海的车队一到,天色将晚,进了南关,先投客店。最大的一家,字号叫做“义兴”,巧得很,正有两个大院子空着,等安德海歇了下来,刚刚掸土洗脸,坐着在喝茶,黄石魁进来告诉他说:
“泰安县派了人来。见不见他?”
一路都不大有人理,不想这里与众不同,安德海似乎很高兴,“见,见!”他说:“怎么不见?”
于是领进来一个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的“底下人”,向安德海请了安,自己报名:“小的叫张升,敝上特为叫张升来给安钦差请安。敝上说,本来该亲自来迎接的,因为未奉到公事,不敢冒昧,不过晓得安钦差是奉太后差遣,也不敢失礼。”说着,打开随身携来的拜匣,取出一张名帖,双手捧上。
“喔!”安德海看了看名帖,“原来是何大老爷!”
“是!”张升说道,“敝上叫张升来请示,敝上备了一桌席,给安钦差接风,想屈驾请过去。如果不便,就把席送过来。”
这是有意带些激将的意味,安德海一听就说:“没有什么不便!既然贵上知道我的身分,倒不能不叨扰他一顿。”
“是!安钦差赏脸。”张升请了个安说,“还有几位老爷,也请一起过去。”
“好!你等一等。”
于是安德海找人来商量了一下,决定带着陈玉祥、李平安,一起赴席,黄石魁随行伺候。由张升带路,坐车直奔泰安县衙门。请到花厅,张升退了出去,另有个听差,拿个托盘,捧来三杯茶——不是什么待客的盖碗茶,安德海一看,脸色就变了。
“黄石魁,黄石魁!”他大声喊着。
外面没有回音,黄石魁不知道到那里去了?安德海亲自走到廊下来看,只见回廊上、假山边,影影绰绰好几条人影。
“怎么回事?”陈玉祥赶了过来,小声问说。
“岂有此理!”安德海发脾气骂道:“这算是什么花样?”“别是……。”陈玉祥刚说了两个字,便有人拉了他一把,回身看时,是李平安在向他摇手。
彼此面面相觑,好半天,安德海才说了句:“沉住气!”
所谓“沉住气”实在是束手无策。很显然地,安德海此时最要紧的是,依旧摆“钦差”的架子唬人,所以拉起京腔,大发牢骚。但陈玉祥、李平安却真是吓坏了,一见有人持烛进来,赶紧上去抓住他的手问道:“何大老爷说请我们吃饭,怎么人面不见?”
那听差皮笑肉不笑地答道:“总快出来了吧!”说着,把蜡烛放在桌上,管自己退了出去。
“你们少说话!”安德海板着脸说,“凡事有我。”
教太监不说话是件很难的事,陈、李两人到底忍不住了,躲在一边,悄悄低语,不时听得怨恨之声。这当然会把安德海搞得很烦,在花厅砖地上来回走着,一有响动,便朝外看,当是何毓福到了。
何毓福终于到了,他在等着程绳武和王心安商量处置办法。“义兴”栈那两座大院子,原是特意命店家腾出来的,一入陷阱,往外封住,加以“蛇无头不行”,那些镖手不敢自讨没趣,乖乖地守在院子里,不敢胡乱行走。等处置好了这些人,程、王二人也到了。就在“义兴”栈商量停当,程绳武仍回东昌,王心安分一半人驻守“义兴”栈,他自己带着另一半,护送安德海到济南。
于是何毓福赶回县衙门,一进花厅便抱拳说道:“失迎,失迎!东城出了盗案,不能不赶了去料理。以致说给安钦差接风,变成口惠而实不至。”他接着便大喊一声:“来啊!”
还是那持烛的听差,对主人态度自然大不相同,进了门垂手站着,听候吩咐。
“快摆酒!”他说,“只怕钦差已经饿了,看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点心,先端来请贵客用。”
“喳!”那听差答应着,退出去时,还给“贵客”请了个安。
这一下搞得安德海糊里糊涂,不辨吉凶。反正伸手不打笑脸人,替陈玉祥、李平安引见以后,坐下来跟何毓福寒暄,先是请教功名,然后便说如何奉慈禧太后懿旨,到苏州采办龙袍,接下来大谈宫内的情形,自然都是外面听不到的秘辛。
谈了一会,席面铺设好了,听差来请主客入座。安德海大概心里还有些嘀咕,酒也不敢多饮,怕醉后失言,陈玉祥和李平安却是没脑子的人,看何毓福的态度,疑虑一空,开怀畅饮。
“老爷!”听差走来向何毓福说道,“省里有人来。”
“谁啊?”
“是抚台衙门的‘戈什哈’。说有紧要公事,跟老爷面回。”
“喔!”何毓福说道:“安钦差不是外人,你把他请进来。”
王心安的卫士所扮的戈什哈,进来行了礼,拿出一封程绳武所写的信,递了上去,何毓福匆匆看完,随即扬脸说道:
“安钦差,得请你连夜上省。”
安德海脸色一变,强作镇静地问道:“怎么啦?”
“省里送信来,说内务府派了人来,有要紧话要跟你当面说。”
安德海和陈、李二人的脸色,都不再是那么又青又白地难看了,“必是京里有什么消息。”陈玉祥自作聪明地说。
“当然是传消息来!”安德海微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少开口,自己又接着自己的话说:“必是两位太后,传办物件。
不知道信上说明了没有,是内务府那一位?“
“你看!”何毓福把信递了过去。
他接信一看,上面写的是:“分行东昌府、泰安州、济宁州暨所属各县:顷以内务府造办处司官,驰驿到省,言有要公与出京采办钦使面洽。奉宪台面谕:飞传本省各县,转知其本人,并迅即护送到省。毋忽!合函录谕转知,请惠予照办为盼。”
下面盖着一个条戳,字迹模糊不清,细看才知是“山东巡抚衙门文案处”九字。
“信上催得很紧,当然也不争在这一晚。”何毓福说:“安钦差尽管宽饮,等明天我备车送你去。”
“不!”安德海虽是沉着,但很重视其事的神情,“还是今夜就走的好。白天坐车,又热,灰沙又多,实在受不了。”
“悉听尊意,我马上叫他们预备。”
于是把听差找了来,当面吩咐备车,车要干净,马要精壮,反复叮咛着,显得把安德海真的奉为上宾。
“你们俩呢?”安德海问他的同伴,“也跟我走一趟济南,去逛一逛大明湖吧?”
听他有邀陈、李作伴的意思,何毓福便怂恿着他们说:“一交了秋,济南可是太好了,‘一城山色半城湖’。两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机会为什么不去逛一逛?”
“好啊!”陈玉祥向李平安说:“咱们跟着二爷走。”“那么,”何毓福紧接着说,“回头就从这儿走吧。安钦差也不必回店了,我会派人去通知。”他看着安德海问:“有什么话要交代?我一定给说到。”
安德海有些踌躇,照理应该回去一趟,但想想回去也没有什么话,无非说要到济南一行,很快就会回来。就这样一句话,托何大老爷转达也是一样。
于是他说:“没有别的话,就说我三两天就回来。”
“是了,我马上派人去通知。”
“劳驾,劳驾!”安德海放下酒杯说,“请赏饭吧!”吃完饭,安德海又改了主意,“不必麻烦了。”他说,“我还是自己回店去一趟。”
一回店,底蕴便尽皆泄露,何毓福是早就筹划妥当的,毫不迟疑地答说:“都听安钦差的意思。回头上了车,先到南关弯一弯,也很方便。”
等上了车,先是往南而去,然后左一转,右一转,让安德海迷失了方向。八月初二没有月亮,夜色沉沉,不易辨认东西南北。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车子已经出城了。
“喂,喂!”他在车中喊道:“停一下,停一下!”
不喊还好,一喊,那御者扬起长鞭,“刷”地一响,拉车的马泼开四蹄,往前直冲,跑得更快了。接着,听得蹄声杂沓,有一队人马,擎着火把,从后面赶了上来,夹护着马车,往西而去。
※※※
初秋气爽,正是“放夜站”的天气,而且大乱已平,百业复苏,所以这条路上,晚上亦是商旅不绝,一望见灯笼火把,军队夹护,都当是什么显宦,不知因为什么要公,星夜急驰,谁也没有想到是丁宫保捉“钦差”。
天一亮,名城在望,王心安一马当先,直入南门,要投巡抚衙门。这个衙门很有名,原是前明洪武年间所建的齐王府,其中许多地方,沿用旧名,二堂与上房分界之处,就叫“宫门口”。因此,“宫保”亦几乎成了山东巡抚专用的别称。巡抚恩赏了“太子少保”的“宫衔”,都可称为宫保,不过总不如有宫衔的山东巡抚,唤作宫保来得贴切。
丁宫保已经在半夜里接到程绳武专差送来的密禀,知道安德海将在泰安落网,计算途程只百把里路,一早可到,所以早就交代抚标中军的绪参将,派人在南门守候,等王心安把安德海押到,立即带着他去见丁宝桢。
王心安是丁宝桢的爱将,特假词色,亲自站在签押房廊前迎候,等他一进“宫门口”,先就喊道:“治平,你辛苦了!”
总兵巡抚品级相同,但巡抚照例挂兵部侍郎的衔,以便于节制全省武官。因而王心安以属员见“堂官”的礼节,疾趋数步,一足下跪,一手下垂请了个安说:“心安跟大人交差。”
“人呢?”丁宝桢一面说,一面往里走,“进屋来谈。”
“一共四个人,安德海,一陈一李两个太监,还有个安德海的跟班。都交给绪参将了。”
接着是绪参将来回禀,说把那四个人看管在辕门口,请示在何处亲审?
“不忙!”丁宝桢说,“等我先听一听经过情形。”
于是王心安尽其所知,细细陈述。谈到一半,听差来报,泰安县知县何毓福赶来禀见,随身带着一只箱子,是安德海的最要紧的一件行李。
“请进来,请进来。”
连人带箱子一起到了签押房,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是簇新的一件龙袍和一挂翡翠朝珠。
“该死!”丁宝桢这样骂了一句,“真的把宫里的龙袍偷出来招摇。这挂朝珠也是御用之物,疏忽不得。”他向绪参将说,“加上封条,送交藩司收存。”
这就该提审了。丁宝桢吩咐把文案请了来,说明经过,邀请陪审,有个文案看了看他的同事说:“我们还是回避的好!”
“是,是!理当回避,请宫保密审吧!”
这一说,丁宝桢明白了,他们是怕安德海在口供中,难免泄漏宫禁秘密,不宜为外人所闻。便点点头说:“既如此,我回头再跟各位奉商。”
“大人,”何毓福站起来说,“我先跟大人告假,回头来听吩咐!”
“好!你一夜奔波,先请休息。午间我奉屈小酌,还有事商量。”丁宝桢说到这里,拉住王心安的手,“你别走!”
于是,只剩下王心安一个人,在抚署西花厅陪着丁宝桢密审安德海。
绪参将说把安德海看管在辕门口,其实是奉为上宾,招呼得极其周到,只是行动不能自由而已。等丁宝桢传令提审,绪参将亲自带人戒备,从辕门到二堂西面的花厅,密布亲兵,断绝交通,然后把安德海“请”了进去。
他很沉着,也很傲慢,微微带着冷笑,大有“擒虎容易纵虎难”,要看丁宝桢如何收场的意味。同时也仿佛有意要摔一番气派,那几步路走得比亲王、中堂还安详,橐橐靴声,方步十足,威严中显得潇洒自如,真不愧是在宫里见过世面的。
“安德海提到!”在丁宝桢面前,绪参将又另有一种态度,掀开帘子,这样大声禀报。
“叫他进来!”
由听差打起帘子,安德海微微低头,进屋一站,既不请安,也不开口,傲然兀立。
王心安忍不住了,怒声叱斥:“过来!你也不过是个蓝翎太监,见了丁大人,怎么不行礼?谁教你的规矩?”
“原来是丁大人。”安德海相当勉强地让步,走过来垂手请了个安。
丁宝桢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方始用他那口一板一眼的贵州口音问道:“你就是安德海?”
“是的。我是安德海。”
“那里人哪?”
“直隶青县。”
“今年多大岁数?”
“我今年二十六岁。”
“你才二十六岁,”丁宝桢说,“气派倒不小啊!”
“气派不敢说。不过我十八岁就办过大事。”
那是指“辛酉政变”,安德海奉命行“苦肉计”,被责回京,暗中与恭王通消息那件“大事”。丁宝桢当然明白,却不便理他,只问:“你既是太监,怎么不在宫里当差,出京来干什么?”
安德海念着那两面旗子上的字作答:“奉旨钦差,采办龙袍。”
“采办龙袍?”丁宝桢问,“是两宫太后的龙袍,还是皇上的龙袍?”
“都有!”安德海振振有词地答道:“大婚典礼,已经在筹办了。平常人家办喜事,全家大小都得制一两件新衣服,何况是皇上大喜的日子?”
“你说得有理!不过,我倒不明白,你是奉谁的旨?”
“是奉慈禧皇太后的懿旨。”
“既奉懿旨,必有明发上谕,怎么我不知道?”
“丁大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安德海很轻松地答道:“那得问军机。”
“哼!”丁宝桢冷笑,“少不得要请问军机。你把你的勘合拿出来看看!”
安德海的脸色变了,“又不是兵部派我的差使,”他嘴还很硬,“那里来的勘合?”
“没有勘合不行!”丁宝桢直摇头,仿佛有些蛮不讲理似的。
安德海软下来了,“丁大人,”他说,“你老听我说。”
“你有啥子好说的?尽管说嘛!”丁宝桢又补了一句:“总要说得象话才行。”
“丁大人!”安德海双手一摊,作出无可奈何之状,“这就说不到一处了。我说奉了懿旨,你老跟我要兵部勘合。这是两码事嘛!”
“怎样叫两码事?你归内务府管,譬如内务府的官员出京办事,难道就象你这个样,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只凭你一句话?”
“这……,丁大人,我说句不怕你老生气的话,你老出了翰林院,就在外省,京里的情形不熟悉。”安德海把脸仰了起来,说话的神气,显得趾高气扬,“内务府的人,不一定能当内廷差使,就是内廷差使,也还有讲究,有‘内廷行走’,有‘御前行走’。不奉圣旨,那怕是王爷,也到不了内廷。”
他卖弄的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管事的太监这个身分。丁宝桢心想,到此刻这样的地步,他的神态、语气,还是如此骄狂,那么,平日是如何地狐假虎威?可以想见。这样转着念头,反感愈甚,打定主意,非要问他个水落石出不可。
“我是外官,不懂京里规矩。我倒问你,御前行走怎么样?
凭你口说钦差就是钦差吗?“
“凭我口说?嘿,丁大人,我算得了什么?不都是上头的意思吗?”安德海振振有词地说,“你老请想,如果不是上头的意思,我出得了京吗?就算溜出京城,顺天府衙门,直隶总督衙门,他们肯放我过去吗?”
“对了!就是这话,在我这里就不能放你过去。”
“那么,”安德海仿佛有些恼羞成怒了,“丁大人,你预备拿我怎么样,难道还宰了我?”
一听这话,丁宝桢勃然大怒,但他还未曾发作,王心安已经愤不可遏,抢上前去,伸手就是一个嘴巴,把安德海的脑袋打得都歪了过去。
“混帐!”王心安瞪着眼大喝,“你再不说实话,吊起来打!”
看样子安德海是气馁了,捂着脸,好久才说了句:“何必这样子?有话好说嘛!”
“跟你说好的你不听,偏要歪缠,不打你打谁?”
“哼!”丁宝桢冷笑着接口:“你别想错了,你以为我不敢宰你?”
“听见没有?快说。”王心安揎一揎臂,又打算着要挥拳。
“要我说什么呢?”
“说实话!”丁宝桢问道,“你是怎么私自出京的?”
“我不是私自出京。”安德海哭丧着脸说,“我在慈禧太后跟前当差,一天不见面都不行,私自出京,回去不怕掉脑袋?”
这话实在是说到头了,但丁宝桢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他这个说法,“你说来说去就是这一点,”他驳得也很有道理,“在慈禧太后面前当差的人也多得很,象你这样,全成了钦差了,那还成话吗?再说,太监不准出京,早有规矩,慈禧太后有什么差遣,什么人不好派,非得派你不可?”
“丁大人明见,”安德海紧接着他的话答道,“宫里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派别人,单单挑上我?这有个说法儿,上头有上头的意思,不是天天在跟前的人,就说了也不明白。”
“慢着!”丁宝桢终于捉住了他话中的漏洞,毫不放松地追问:“原来你也不过是揣摩皇太后的意思!啊?说!”
安德海依然嘴硬:“上头交代过的。还有许多意思,我也不便跟丁大人明说。”
“你还敢假传圣旨?”丁宝桢拍着炕几,厉声说道,“你携带妇女,擅用龙凤旗帜,难道这也是上头的意思?”
“这,这是我不对!”
“还有那面小旗子,上面画的那玩意,我问你,那是什么意思?也是上头交代过的?”丁宝桢有些激动,怒声斥责:“你一路招摇,惊扰地方,不要说是假冒钦差,就算真有其事,也容不得你!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凌迟处死,亦不为过!”
直到这地步,才算让安德海就范,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认罪了:“我该死,我该死!求丁大人高抬贵手,放我过去吧!”说着,人已矮了一截。
下跪亦无用,丁宝桢大声喊道:“来啊!”
站在廊下的戈什哈有四五个,闻声一起进屋,最后是绪参将赶了过来,直到丁宝桢面前,请个安听候指示。
“搜他!”
“喳!”绪参将答应着,回身把手一招,上来两名戈什哈,一个如老鹰抓小鸡似的,捏住安德海的衣领往上一提,另一个就解开他的衣襟,亮纱袍子里面,雪白的一件洋纱衬衣,小襟上有个很深的口袋,摸出一个纸包,随手交给绪参将。他捏了一下,发觉里面是纸片,便不敢打开来看,转身又呈上丁宝桢。
“哼!”丁宝桢看完那两张纸片,冷笑着说:“太监不准交结官员,干预公事,凭这个,就是一行死罪!”说完,他把那两张纸片揣入怀中,谁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跟大人回话,”绪参将报告,“他身上别无异物。”
“先押下去,找僻静地方仔细看守。不准闲人窥探。”
“是!”绪参将又挥挥手,示意把安德海押下去。
“丁大人!”被挟持着的安德海,尽力挣扎着,扭过头来说道:“是真是假,你老把我送到京里一问就明白了。”
丁宝桢不理他,等他出了花厅,才向王心安低声说道:“这家伙在做梦,还打算活着回京里!”
“大人!”王心安喊了这一声,迟疑着似乎有什么逆耳之言要说。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丁宝桢又对绪参将说:“把另外两名太监提上来!”
陈玉祥、李平安都是面无人色,瑟瑟发抖,一进花厅,双双跪倒,取下帽子,把头在青砖地上碰得咚咚作响,然后自己报着名,只是哀恳:“丁大人开恩!”
“你们说实话,是谁叫你们跟着安德海出来的?”
“是!”年纪大些的李平安说:“是安德海。”
“你们俩都归他管吗?”
“不归他管。”
“既然不归他管,他怎么能指挥你们?叫你们出京就出京?”
“回丁大人的话,”李平安怯怯地,但谨慎地回答:“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宠的人,他的话,我们不能不听。”
“那么,他为什么不找别人,偏要找你们俩呢?”
“不止我们两个,”陈玉祥Сhā嘴答道,“一共是五个人。”
“为什么单找你们五个?”丁宝桢问,“总有个缘故在内。”
“这……,”李平安迟疑地说,“想来是我们平常很敬重他的缘故。”
那就不用说,都是安德海的同党了。丁宝桢又问:“你们一起来的,共有多少人?”
“总有三十多个。”
“都是些什么人?”
于是李平安和陈玉祥查对着报明各人的身分,除了安德海的亲属和下人以外,从车伕、马伕、到剃头、修脚的,流品甚杂。这些人将来都可以发交属员去审,丁宝桢就懒得问了。
押下那两个太监,又提审黄石魁。宫里的情形,他不会清楚,问到安德海出京的经过,却答得很详细,道是早在四月里,就有出京之说,但一直到六月下半月,才忽然忙了起来,那些跟随的人,大半都是黄石魁去找来的。
“安德海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丁宝桢不解地问。
“因为,”黄石魁答道,“小的主人,喜欢闹气派。”
丁宝桢认为他答得很老实。不安分的人,多喜欢来这一套,包揽是非、招摇跋扈,即由此而起。接着,他又问起黄石魁如何假充前站官抓车,所得到的答复,也能令人满意。初步的“亲审”,到此结束。
这时臬司潘霨、济南府知府、首县历城县知县,都已闻信赶来伺候。丁宝桢只传见了首县,把安德海等人发了下去,严加看管。其余臬司和济南府一概挡驾,因为他在没有跟文案商量妥当以前,不便对掌理一省刑名的臬司有何表示。
回到“宫门口”签押房外的厅上,已设下一桌盛撰,但丁宝桢无心饮啖,把文案们都请了来,说明案情,征询各人的意见。
“宫保,”有人这样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着,有一层疑义,提出来跟宫保请教。安德海的随从中,有天津的一个和尚,说是愿意回南,安德海喜欢招摇,带着他一起走,也算是做好事,这在情理上讲得通,然而,何以有绸缎铺和古董铺的掌柜,而且各带一名伙计随行?其中怕有隐情。”
“这话说得是。”丁宝桢深深点头,“我还觉得安德海带那些太监,必有作用。他本人胆大妄为,跟他来的那五个太监,总有明白事理的,难道不知道太监不准出京,犯了这个规矩,非同小可,就不顾自己的祸福,贸贸然跟了他来?”
“是啊!”王心安建议:“我看还得严加拷问,真相才会大白。”
“问不妨问,无须用刑。”丁宝桢这样表示,随即派了一个差官到历城县下达口头的命令,设法问明实情具报。
历城县的知县也很能干,把陈玉祥、李平安二人隔离开来,个别询问。话里套话,终于摸到了底蕴,刘同意和王阶平都是跟着去做买卖的,只是性质正好相反,一个卖,一个买。有珠宝要带到江南去卖,所以带着古董铺的人去估价,以免吃亏;又想从苏杭等地,买一批绸缎运到北方销售,这自然要请教绸缎铺的掌柜。
珠宝是从那里来的呢?陈、李二人虽不肯说明,但从话风中可以推想得到,是窃自宫中。丁宝桢接获报告,大起戒心,他只要杀安德海,不愿兴起大狱,现在牵出一件宫中的大窃案,可能是几十年的积弊,如果认真究办,株连必广,而未见得会有结果,于公,非大臣持重处事之道,于私,只会惹来麻烦,徒然挨骂。
因此,丁宝桢决定把这陈、李二人的这一段口供,连同从安德海身上搜出来的那两张纸片,一起销毁。但木本水源,推论到底,无非安德海的罪状,益见得此人该死!
“安德海罪不容诛!”他神色凛然地说,“决不能从我手上逃出一条命去。我想,先杀掉了他再说。”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彼此相顾,无不失色,“宫保,”有个文案提醒他说:“不论如何,安德海决不会无罪。等朝旨一下,他就是钦命要犯了,交不出人,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就是不愿意交人。地方大吏,象这样的事,该有便宜处置之权。”
“说得是。不过出奏的时节,有‘请旨办理’的话,既然如此,就不能擅自处置了。”
丁宝桢略一沉吟,慨然说道:“我豁出去了,就有严谴,甘受无憾。”
大家都认为犯不着为了安德海,自毁前程,苦苦相劝,丁宝桢执意不从。谈到后来,泰安县知县何毓福,越众出座,向上一跪说道:“大人,我有几句话,请鉴纳。”
“有话好说,不必如此,请起来!”
何毓福长跪不起,“大人,”他说,“照我的看法,安德海一定处死。到了该明正典刑的时候,却提不出人来,绑到刑场,这是莫大的憾事。”
这一层,丁宝桢不能不考虑,同样一死,逃脱了“显戮”,便是便宜安德海了。
“而且,可能有人不以大人此举为然,只是义正辞严,不得不依国法处置,如果大人不依律办,岂不是授人以柄,自取其咎。”何毓福又说:“大人,恕我言语质直!”
这一层,尤其说中了要害,都道他说得有理,但口头上不便明说,“不以此举为然”的人,自然是慈禧太后,正好抓住丁宝桢擅杀钦命要犯的错处,为安德海报仇,那不是太傻了吗?
“为此,务求大人鉴纳愚衷,请再等两天,看一看再说。”
“你是说等朝旨?”丁宝桢说,“不杀安德海,我无论如何不甘。”
“宫保必能如意。”居于末座,一个素以冷峭著称,为丁宝桢延入幕府的朱姓候补知县,慢条斯理地说道:“人在历城监狱,宫保要他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
语气涉于谐谑不庄,却真正是一语道破!朝旨下达,安德海处死,自然最好,不然,擅杀钦命要犯是严谴,违旨擅杀一样也不过是严谴。而且在处分以外,还有个说法:“因为朝廷不杀,我才杀他。”否则,有人问一句:“是不是疑心朝廷会庇护此人,所以迫不及待地先动手?”这话会成为“诛心而论”,倘或言官参上一本,降旨“明白回奏”,还真无以自解。
“好!”丁宝桢亲手扶起何毓福,“诸公爱我,见教极是。
我不能不从公意,就让此獠延命数日。“
二七
延也延不久了。当丁宝桢作此决定时,四百里加紧的奏折,已递到京城。皇帝一个月的奏折看下来,已摸着窍门,对各省的形势,也有了个了解,安德海一路南下,先过直隶,后经山东,然后入江苏。但临清到张秋水路不通,可能会绕道河南,所以有关他行踪的消息,必出于这四省的折报,至多再加上一个漕运总督衙门。此外各省的奏折,决不会提到安德海三字。
当然,照行程计算,最该留心的便是山东、江苏两巡抚和两江总督衙门,所以他每天等内奏事处将黄匣子送到,首先就挑这几个衙门的奏折看。
“好啊!总算等到了!”皇帝看完丁宝桢的折子,在心中自语,多少日子以来要办的大事,到了能办的时候,他反而不急了。这时急于要办的一件事,是找小李商量,偏偏小李又不在跟前。
怎么办?他在想,首先不能让慈禧太后知道,这样转着念头,他立即发觉自己该怎么办才妥当。回身望了一下,没有太监或宫女在注意,机会正好,他匆匆忙忙把那通奏折往书页中一夹。对母后来说,这是偷了一个折子,忍不住怦怦心跳,好久才能定下神来。
为了要表示从容,他依旧端然而坐,把奏折一件一件打开来看,但看了第一行,一下会跳到第三、四行,看了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从头开始,这一下,自然慢了。幸好这天的奏折不多,勉强对付完毕,叫人把黄匣子送了上去,偷偷儿取出丁宝桢的那通折子,藏在身上,传谕回养心殿。
“小李呢?”他在软轿上问。
“到书房里,替万岁爷收拾书桌去了。”张文亮这样回答。
“快找他来,”皇帝又说,“回头你也别走远了!”“是!”张文亮看一看皇帝的脸色问道:“万岁爷今儿个仿佛有点儿心神不定似的?”
皇帝不理他。等到了养心殿,就站在廊下等,等到了小李,随即吩咐:“快找六爷,带内务府大臣进宫。”说着把手里的折子一扬。
“喳!”小李喜在心里,脸上却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奴才请旨,在那儿召见?”
“就在这儿!”皇帝向地面指了一下,意思是在两宫太后常朝的地方。
“喳!”小李心想:偏有那么巧,每天都跟在皇帝身边,就今天离开了一会儿,恰好事情发作,到底是谁上的奏折,怎么说法?皇帝看到奏折,可曾告诉慈安太后?这些情形都得弄个清楚,才好着手,因而走上两步,躬身问道:“请万岁爷的旨,可是跟两位太后一起召见六爷?”
“你怎么这么噜苏?”皇帝不耐烦地,“什么事儿都得惊动两位太后吗?”
“喳!喳!”小李一叠连声地答应,“不宜惊动两位太后。”
“你也知道!那还不快去?”
“奴才这就去了。”小李缓慢地答道:“奴才骑马去,先到内务府明大人家,让他到六爷府里等,然后奴才去找六爷传旨,伺候六爷一块儿进宫。这一来一往,至少得一个时辰。”
小李是有意细说,好教皇帝心里有个数,然后才能沉着处置。他最怕的是,九转丹成的这一刻,有风声漏到翊坤宫,只要慈禧太后出面一干涉,那就象推牌九似的,掀出一副“至尊宝”来,就真正是“一翻两瞪眼”了。
因而,他又加了一句:“万岁爷请回屋子里坐着,念念诗什么的,不用急!奴才尽快把六爷找来。”
“知道了!”皇帝顿着足骂,“混帐东西,你是存心气我还是怎么着?你再噜苏,我拿脚踹你。”
“这不就去了吗?”小李极敏捷地请了个安,转身就走。
一出养心殿,他犹有片刻踌躇。这件事办得妥当,不但去了个眼中钉,而且以后在皇帝面前,说什么是什么,有一辈子的舒服日子过,搞不好则虽不至于掉脑袋,充军大概有份。是祸是福都在这一刻,不能乱来。
细想一想,自己先得把脚步站稳,安德海就因为自恃恩宠,行事不按规矩,才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前车之鉴,即在眼前,岂可视而不见?
因此,他急匆匆找到了张文亮,哈着腰低声说道:“张大叔,我跟你老透个信,小安子快玩儿完了!刚才万岁爷叫我上去吩咐,马上找六爷进宫,事情是万岁爷当面交代我,你老很可以装糊涂。万一出了事,我也认了,是我一个人倒霉,决没有什么牵扯。不过,万岁爷是你老一手抱大的,今儿这件事,万岁爷蓄心多年了,你老瞧着办吧!”
张文亮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中大惊,紧闭着嘴,想了半天,咬一咬牙说:“好吧!小子,你算是个脚色。我只好跟着走!你快去,越快越好,这里我来维持。”
所谓“维持”,就是接应。有了张文亮这句话,小李可以放心,笑嘻嘻地请了个安,出宫而去。
未出神武门,他又变了主意。一个人先到明善家,再到恭王府,纡道费时,所以抓了个靠得住的人,叫他到明善家通知,说有旨意,赶快进宫在隆宗门外等候,然后他自己找了一匹马直奔大翔凤胡同鉴园去见恭王。
小李也知道,恭王对太监一向是不假词色的,求见未必就能见得着,因此他早就盘算好了,到鉴园门口一下马,就向王府护卫说明,来传密旨,得要亲见恭王。
这一着很有效,恭王正约了文祥、宝鋆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官员,在商谈俄罗斯商船停泊呼兰河口,要求与吉林、黑龙江内地通商的事。听说是传密旨,便单独出见。等小李请过安,他站着问:“什么事?”
小李不便真摆出传旨的款派,哈着腰说:“六爷请坐,有两句话跟六爷回。”一面说,一面左右张望,怕有不相干的人听了去。
“喔!”恭王坐了下来,挥挥手把捧茶来的丫头挡了回去,“你说吧,这儿没有人。”
“是!”小李轻声说道:“不知道那儿来了一个折子,是奏报小安子的事,万岁爷叫让六爷带同内务府大臣,立刻进宫。”
恭王瞿然抬眼,略想一想问道:“在那儿见面?”
“养心殿。”小李又说,我怕耽误工夫,另外找人通知明大人直接进宫,在朝房等六爷。“
“我就去。”恭王起身又问:“两位太后,知道这件事儿不?”
“东边不知道怎么样?西边大概还不知道。”
恭王把脸一沉:“下次不许这样子说话!什么东边、西边的?”
“是!”小李诚惶诚恐地答应着。
“来啊!”
恭王一喊,便有个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括的洋蓝布长衫的年轻听差,走了进来,很自然地在他侧面一站,听候吩咐。
“拿二十两银子赏他。”
于是小李又请安道谢,同时说道:“我伺候六爷进宫?”
“不必!”恭王想了想又说:“你先跟皇上回奏,请皇上也召见军机。”
“是!我马上回去说。”
等小李一走,恭王立刻把文祥和宝鋆请了来,悄悄说道:“小安子快完了!必是稚璜有个折子来,上头立等见面。等我下来,大概军机还有‘一起’,你们先跟我一块儿走,我再派人通知兰荪和经笙。”
文祥很沉着,宝鋆则是一拍大腿,大声说了一个字:“好!”
“你们看,”恭王又问,“还得通知什么人?”
“内务府啊!”宝鋆很快地接口。
“已经通知了。”
“我看,趁这会儿风声还不致走漏,先通知荣仲华预备吧!”文祥慢条斯理地说。
恭王懂他的意思,安德海一定会得个抄家的罪名,所谓预备,是派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荣禄,先派兵看住安家。这是很必要的处置,不但是为了防止安家得到消息,隐匿财产,而且要防他们湮灭罪证。别人犹可,要治安德海的罪,非有明确的罪证不可。
“你的思虑周密!”恭王点点头表示嘉许,“这么样吧,就是你辛苦一趟,办妥了赶快进宫。我跟佩蘅先走。”
于是恭王更换公服,传轿与宝鋆进宫,明善已先在军机处等候,一见面便疾趋而前,低声说道:“上头催了好几次了。
六爷,到底什么事啊?“
“小安子的事儿犯了!”恭王低声答道,“回头你少开口。”
“是!”明善顺势请了个安,“六爷,什么事儿瞒不过你,你老得替内务府说句公话。”
恭王未及答话,只见小李气喘吁吁地奔了来,一面请安行礼,一面以如释重负的声音说道:“六爷可到了!快请上去吧,脾气发得不得了啦!”
一听这话,恭王倒还不在意,明善心里却嘀咕得厉害。但此时也不便向小李多问什么,只是一路盘算,皇帝会说些什么话,自己该如何回答?光是应付皇帝的脾气还好办,无奈碍着位慈禧太后在内。看样子讨了皇帝的好,会得罪“上头”,此中利害关系,得要有个抉择。
抉择未定,人已到了养心殿,进东暖阁两宫太后常朝之处,只见皇帝已坐在御案前面的黄椅上。等恭王和明善行过礼,他首先就冲着明善问道:“小安子私自出京,你知道不知道?”
明善心想,赖是赖不了的,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奴才略有风闻。”
“什么叫‘略有风闻’?一开口就是这种想推卸责任的话。”
迎头就碰了个钉子,明善真是起了戒慎恐惧之心,皇帝年纪不小了,不能再当他“孩子”看。年轻的人,都喜欢说话爽脆,他便很见机地老实答说:“奴才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拦住他?”
这不是明知故问?安德海出京,皇帝也知道,为什么又不拦住?这样一想,明善懂了,皇帝也是为了在慈禧太后面前有所交代,存心唱一出戏,那就顺着他的语气答话好了。
“是奴才的错。”他这样答道,“因为安德海跟人说,是奉懿旨出京,奴才就不敢拦了。”
“他是假传懿旨,你难道不知道?你不想想,两位皇太后那么圣明,事事按着祖宗家法来办,会有这样子的乱命吗?”
恭王暗暗点头,皇帝这几句话说得很好,抬出“祖宗家法”这顶大帽子,不但慈禧太后不能说什么庇护安德海的话,臣下有“祖宗家法”四字准则,也比较好办事了。
看明善低头不答,恭王便接口说道:“臣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请皇上明示缘故,臣等好商议办法,奏请圣裁。”
“你看吧!”
恭王接过折子来,为了让明善也好了解,便出声念了一遍,然后交上奏折。
“你们说,本朝两百四十多年以来,出过这么样胆大妄为,混帐到了极点的太监没有?”
“请皇上息怒。”恭王奏劝:“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得要好好儿核计。”
“还核计什么?象这样子的人不杀,该杀谁?”
皇帝要杀安德海的话,明善不知听说过多少次了,但此刻明明白白从他口中听到,感觉又自不同,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
“怎么着?”皇帝眼尖看到了,气鼓鼓地指着明善问:“小安子不该杀吗?”
“奴才不敢违旨。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却跪了下来。
“怎么?”皇帝问道:“你是替小安子求情?”
“奴才不敢。不过小安子是圣母皇太后宫里管事的人,请皇上格外开恩。”
皇帝气得几乎想踹他一脚!明明他心里也巴不得杀了安德海,偏是嘴里假仁假义,这话传到慈禧太后耳中,岂非显得自己不孝顺?
转念到此,皇帝怒不可遏,俯下身子,一只手指几乎指到明善鼻子上:“你既然知道保全圣母皇太后位下的人,为什么不早劝劝小安子别胡闹?为什么不拦住他,不教他犯法?太监不是归内务府管吗?你管了什么啦?”说到这里,他转脸向恭王又说:“六叔!先办安德海,再办内务府大臣!”
这番雷霆之怒,把明善吓得连连碰头。皇帝冷笑不理,恭王恨他多嘴,也装作视而不见,只这样答道:“安德海违制出京,自然要严办,臣对这方面的律例,还不大清楚,臣请旨,可否召见军机,问一问大家的意思?”
“这一来,”皇帝有些踌躇,“这会儿去找他们,来得及吗?”
“来得及!”恭王答道,“臣已经通知他们进宫候旨,这会儿大概都到了。”
“那好。让他们进来吧!”皇帝转回头说:“明善!下去。
我这里用不着你!“
“是!”明善跪安退出。虽然碰了个大钉子,心里却很妥帖,安德海必死无疑,而慈禧太后那里,可告无罪,里外两面都占住了。至于皇帝不悦,不妨以后再想办法哄他。
及至军机四大臣进见,先由恭王说明经过,然后皇帝逐一指名征询。宝鋆和沈桂芬都表示“遵旨办理”,文祥和李鸿藻则另有陈奏,一个认为借此可以整肃官常,一个则痛陈前代宦官之祸,意思中都支持皇帝的意思。自然,没有一个人提到慈禧太后。
“师傅,”皇帝问李鸿藻,“那‘三足乌’是什么意思?”
李鸿藻知道皇帝是明知故问,因为“青鸟使”的典故,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翁同龢曾为皇帝讲过,如果此刻再讲一遍,必定又牵涉到慈禧太后,所以他这样回奏:“臣请皇上,不必再追究这一层了。”
皇帝点点头,听了师傅的劝,却又冷笑:“小安子平日假传懿旨,也不知道搂了多少昧心钱!他家一定也还有违禁的东西,趁现在外面还不知道,先抄他的家!”
“是!”恭王答道,“臣立刻就办。”
“小安子呢?”
恭王不愿从自己口中说一句杀安德海的话,便转脸说道:“佩蘅,你跟皇上回奏。”
宝鋆略想一想说:“这有三个办法,第一、拿问到京;第二、就地审问;第三、就地正法,也不必问了,免得他胡扯。”
“对了,还问什么?”皇帝断然裁决:“就用第三个办法,马上降旨给丁宝桢。”
于是一面由文祥通知荣禄,当晚就抄安德海的家,一面由宝鋆执笔拟旨,怕安德海闻风而逃,密旨分寄山东、河南、江苏三巡抚和直隶、漕运两总督。
旨稿呈上,皇帝有种兴奋而沉重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裁决“国政”,而且完全出于自己的思虑,心头意化作口中言,口中言化作纸上文,那怕勋业彪炳,须眉皤然的曾国藩,亦不能不奉命唯谨。这种滋味是他从未经验过的,此刻经验到了,才知道这滋味是无可代替的。
因为如此,他特别用心看旨稿,看过一遍,有把握可以把它断句,他才轻声念了出来:
“军机大臣字寄直隶、山东、河南、江苏各省督抚暨漕运总督:钦奉密谕,据丁宝桢奏:”为太监自称奉旨差遣,招摇煽惑,真伪不辨,现饬查拿办,由驿奏闻‘一折,据称’本年七月二十日访闻有北来太平船二只、小船数只,驶入山东省境,仪卫煊赫,自称钦差,并无传牌勘合,形迹可疑,派人密访,据称系安姓太监。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词私出,真伪不辨,现已饬属查拿,解省亲审,请旨遵行‘等语,览奏曷胜骇异,该太监擅离远出,并有种种不法情事,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肃官禁而儆效尤?着丁宝桢迅速派干员,于所属地方,将该蓝翎安姓太监,严密查拿。令随从人等,指证确实,毋庸审讯,即行就地正法,不准任其狡饰。如该太监闻风折回直境,或潜往河南、江苏等地,即着曾国藩等饬属一体严拿正法。其随从人等,有迹近匪类者,并着严拿,分别惩办,毋庸再行请旨。将此由六百里各谕令知之。钦此!“
皇帝老气横秋地点点头:“写得挺好。不过得加一句。”
“是!”恭王一面答应,一面看着宝鋆向御案努一努嘴。
宝鋆会意,伛偻着身子,从御案上取来一枝朱笔,双手奉上。
“还是你写吧,”皇帝吩咐:“加这么一句:”倘有疏纵,惟该督抚是问。‘“
“是!”宝鋆复诵一遍:“‘倘有疏纵,惟该督抚是问。’”
臣子不能动御笔,宝鋆将那枝朱笔放回御案,然后接过旨稿,又回到廊下,把那句话加上,回入殿中,捧呈御览,这时就不是旨稿,而是“廷寄”了。
“什么时候可以到山东?”皇帝指着手中的廷寄问。
恭王未曾出过直隶省境,不甚了了,便由文祥答奏:“明天晚上,一定可以到济南。”
“好!”皇帝特别叮嘱:“告诉兵部,明天晚上,一定得递到。”
“是!”恭王答应一声,欲言又止地迟疑着。
“六叔!”皇帝关切地问,“你还有什么话?”
“臣请皇上,这会儿就给圣母皇太后去请安,婉转奏陈这件事。”
这话提醒了皇帝,不由得便微微皱眉。杀安德海倒痛快,要去跟慈禧太后奏闻此事,却是一大难题。
想一想,象这样的事,也不便跟恭王商量,便说一声:“知道了。没别的话,你们就下去办事吧!”
等恭王等一退出养心殿,皇帝立刻就找小李商量如何应付那难题。
一见了皇帝,小李先笑嘻嘻的磕了一个头。御前太监,熟不拘礼,平时只是请安,遇到比较郑重的时候,才磕头,臂如皇帝小病初愈,那时请安便得磕头,这有“喜占勿药”的意味在内。所以,小李磕这一个头,意思是向皇帝贺喜。
“你跑到那儿去了?”皇帝问道。
“奴才在外面打听消息。”
打听的自然是安德海的消息,皇帝又问:“小安子的家,抄了没有?”
“早就在抄了。”小李答道,“听说六爷跟文尚书早就有了预备,进宫之先,就派人把他家看住,一只耗子,都跑不掉!”
皇帝觉得很痛快,大为赞赏:“好!很会办事。”接着又问:“是派的什么人?”
“荣总兵。”
皇帝知道,说的是荣禄。于是他脑中立刻浮起一个很鲜明的影子,从仪态、服饰到言语,无不漂亮。荣禄虽无“内廷行走”的差使,但为皇帝“压”过一回马,就那一回,皇帝便把这个人,深印在脑中了。
“小李啊,”皇帝的笑容一敛,“事情是办过了,对上头得有个交代。你看,这话该怎么说啊!”
问到这一层,小李精神抖擞的答道:“万岁爷,别烦心,奴才已经给万岁爷打算好了,包管圣母皇太后不会生万岁爷的气。”
“那好!”皇帝很高兴地,“你快说吧!”
“万岁爷沉住气,先不理这个碴儿,等圣母皇太后问起来,就这么回奏……。”
小李已经到内务府请高人指点过了,当时俯着身子,在皇帝耳际,秘密陈奏了一番。只见皇帝愁容一解,点头说道:
“行!就这么办!事情完了,我有赏。”
于是小李又跪了下来,“万岁爷要赏奴才,奴才先谢恩。”磕完头接着说:“万岁爷不用赏别的,把小安子的好玩儿的东西,赏奴才几件。”
“行!”皇帝说道,“传膳吧!今儿我的胃口大开,到玉子那里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给我要两样来。”
小李答应着到长春宫的小厨房,要了两样皇帝喜欢吃的菜,伺候着传过了膳,正在喝茶,慈禧太后派人来召皇帝。
小李机警,把来传懿旨的太监引到僻处,悄悄一问,果然,慈禧太后已经得到安德海被抄家的消息,特召皇帝,自然是问这件事。
“上去吧!”小李极力鼓励皇帝,“圣母皇太后就发脾气,也不过象春天打雷那样,一下子就过去了。”
“嗯,嗯!”皇帝实在有些怕慈禧太后,但事到如今,唯有硬着头皮照小李的话去做,所以自己激励自己,挺一挺胸,昂一昂头,作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
慈禧太后圣躬违和,正靠在软榻上,皇帝从门外望进去,只见病容加上怒容,脸色非常难看。心中畏惧,脚步不由得便慢了。
“万岁爷来给主子问安来了。”有个宫女向慈禧太后说。
“哼!”慈禧太后冷笑一声,把脸转了过去。
皇帝当然看到了这情形,略一迟疑,依然强自镇静着,用从容的步伐走到软榻前面,一面请安,一面象平常一样,轻轻喊一声:“皇额娘!”
慈禧太后倏然转过脸来,额上青筋,隐隐跃动,配着她那双不怒而威的凤眼,和本来就高,又因生病消瘦而愈显凸出的颧骨,形容异常可怖。皇帝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色,不由得就有些发抖,但内心却有种奇妙的支持力量,发抖管发抖,脸却反而向上一扬。
这仿佛是反抗的精神,慈禧太后越发生气,厉声问道:“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
皇帝也发觉了,自己应该低头,却反扬脸,太亢了些,于是赶紧往地上一跪,带着张皇的声音说:“皇额娘干么生这么大的气?身子不舒服……”
他还没有说完,慈禧太后冷笑打断:“哼!我知道就是趁我生病想气我。别痴心妄想了!我死不了。”
语气严重,而且不专指着皇帝骂,更有弦外之音。皇帝听得出来,却不敢对此有所解释,只是连连喊道:“皇额娘,皇额娘,儿子那儿错了,尽管教训,千万别生气!”这样一味求饶,慈禧太后的气略略平了些,“我问你,”声音依然很高,却无那种凌厉之气了,“你作主把小安子的家给抄了,是不是?”
有了那番疾风劲雨,霹雳闪电的经历,皇帝的胆便大了,声音也从容了,“是!”他慢慢答道,“我本来不敢让皇额娘知道。小安子一路招摇,无法无天,丁宝桢上了个折子。哼,”
皇帝特意作出苦笑,“小安子才真能把人气出病来!”
“折子呢?”
皇帝递上折子,宫女挪过灯来,慈禧太后才看了几行,果然怒不可遏,额上金星乱爆,又象无数钢针在刺,头目晕眩,无法看得下去,闭上眼说:“你起来,念给我听。”
“是!”皇帝答应着,起身揉一揉膝盖。
“给皇上拿凳子!”慈禧太后侧脸吩咐宫女。
于是宫女取过来一张紫檀矮凳,皇帝坐着把丁宝桢的折子念了一遍。
慈禧太后闭目听着,额上的青筋,跳动得更厉害了。听完她问:“什么‘日形三足乌’?那面小旗子是什么意思?”
“小安子忘恩负义,罪该万死,就是这一点。”皇帝切齿骂着,意思是替慈禧太后不平,接着,他把青鸟使为“西王母取食”的典故,简单扼要地讲了一遍,然后又说:“这个典故很平常,不说正途出身的地方官全明白,念几句书的百姓也全懂。主子这么宠小安子,小安子在外面替主子挂这么一个打秋风的幌子。想想真叫人寒心!”
慈禧太后脸色白得象一张纸,睁开眼来,眼睛是红的,“听说你召见军机,”她问,“怎么说啊?”
“六百里的廷寄已经发出去了,不论那儿抓住小安子,指认明白了,不用审问,就地正法。”
语声刚完,只见灯光一暗,有人失声惊呼。
是庆儿失手打翻了一盏灯,从太后到宫女,这时都把视线投注在她脸上,只见她手掩着嘴,一双眼瞪得好大,不知是惊惧、失悔还是根本就吓傻了。
一阵错愕,接着而来的是省悟,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庆儿是听说她“干哥哥”安德海已为皇帝处死,一惊失手。在宫里当差,这就算犯了极大的过失,而且正当慈禧太后震怒的当儿,所以宫女们都替她捏了一手心的汗。
皇帝倒很可怜她,但看到慈禧太后的脸色,他也不敢开口了。慈禧太后紧闭着嘴,斜睨看着庆儿,经过一段死样的沉默,突然间爆发了。
“叉出去!”她急促地喝道,“叫人来打,打死算完!”
庆儿张嘴想哭,却又不敢。皇帝好生不忍,勉强作出笑容,喊一声:“皇额娘……”。
话还不曾说,慈禧太后大声拦着他说:“你少管闲事!”接着把眼风扫了过来。
被扫到的宫女,无不是打个寒噤,也无不是来“叉”庆儿。她似乎还想挣扎着走回来叩求开恩,那些宫女却容不得她如此,有的推,有的拖,有的用手捂住她的嘴。弄到门外,又有太监帮忙,庆儿越发没有生路了。
慈禧太后似乎因为一腔无可发泄的怒气,适逢其会地得在庆儿身上发泄,因而神色缓和了,也不过是神色不那么叫人害怕,脸仍旧板得象拿熨斗烫过似的,“不错,小安子该死!”她向皇帝说:“不过,你该告诉我啊!谁许了你私自召见军机?”
“我本来想跟皇额娘回奏,实在是怕皇额娘身子不爽,不能再生气。所以想了又想,宁愿受皇额娘的责罚,也得暂时瞒着。”
“哼!看不出你倒是一番孝心。”
皇帝又往下一跪,“皇额娘这么说,必是我平日有不孝顺的地方。”皇帝说道,“皇额娘说了,我改过。”
到底是呣子,慈禧太后想了半天叹口气说,“你起来!我再问你,这件事你跟那面回过没有?”
“那面”是指慈安太后,皇帝很快地,也很坚决地答道:“没有!”
这让慈禧太后心里好过了些,“你六叔怎么说?”她问。
皇帝想了想答道:“六叔的意思,仿佛是他一个人作不了主,要让大家来一起商量。”
“原来召见军机是你六叔的主意。”慈禧太后又问:“文祥他们怎么说?”
“说是两位皇太后苦心操劳,才有今天这个局面,不能让小安子一个人给搅坏了。”这句话多少是实情,下面那句话就是小李教的:“又说,小安子私自出京,犹有可说,打着那面‘三足乌’的幌子,就非死不可。不然,有玷圣德。”
“这也罢了。”慈禧太后说,“小安子是立过功的人,所以我另眼相看。谁知道他福命就那么一点儿大,‘自作孽,不可活’,我心里一点儿没有什么!”
“皇额娘这么说,儿子可就放心了。”皇帝是真的如释重负。
“你回去睡吧!明儿上书房,别跟师傅们提这件事。”
皇帝答应着,跪安退出。来时脚步趑趄,去时步履轻快,心里十分得意,同时也有些惊异,居然会把这一场风波应付下来,连自己都有点不大能相信。
当然,皇帝没有忘掉小李,论功行赏,就值得给他一枝蓝翎,不过这话不必当着大家说,所以只让小李扶着软轿轿杠,缓缓回归养心殿。走到半路,忽然想到,应该给慈安太后去报个信,于是急急拍着扶手喊道:“慢着,不回养心殿,上长春宫。”
小李觉得要避形迹,回身弯腰答道:“今儿晚了,母后皇太后大概歇下了,明儿一早去请安吧!”
“天也不过刚黑透,晚什么?”皇帝说道:“我请个安马上就走。”
拗不过皇帝,只好转到长春宫,迎面遇见玉子,她笑嘻嘻地请了个安说:“万岁爷今儿胃口大开!”
“对了!你那碗火腿冬瓜汤真好。”皇帝很高兴地说:“明儿个我赏你几样好玩儿的东西。”
于是玉子又请安谢恩,还未站起身来,只听得慈安太后的声音:“是皇上来了吗?”
“是!”玉子高声答了这一声,疾趋上前,推开刚掩上的殿门,引导皇帝入殿。
“皇额娘!”皇帝说话一点都不顾忌,“刚过了一道难关,过得还挺漂亮的。”
安德海的消息,由小李在饭前来要菜时,悄悄告诉了玉子,玉子又悄悄回奏了慈安太后。她既喜亦忧,忧的是怕皇帝对慈禧太后不好交代。现在听他这一说,自然明白。但宽慰之余,也有不满,只为皇帝有些得意忘形,因而用责备的声音说道:“什么难关不难关的!有一点儿事就沉不住气了。”
慈安太后那怕是训斥,脸上也总常有掩不住的笑容,所以皇帝一点都不怕,端个小板凳坐在她膝前,自言自语地说:
“明儿晚上就递到济南了。”
“什么呀?”玉子语焉不详,慈安太后这时才明白:“敢情是丁宝桢上的折子?我还以为是曾国藩奏得来的呢!”
“曾国藩胆子小,怕事。丁宝桢是好的,将来……。”
“将来!”慈安太后打断他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将来等你一个人能作主的时候再说,这会儿搁在心里就是了。”
皇帝深深点头,受了慈安太后的教。接着,便低声把召见恭王和军机,以及去见慈禧太后的经过说了一遍。
一个讲得头头是道,一个听得津津有味,呣子俩都忘了时间,却把个小李急坏了。因为宫门一下钥,便得到敬事房去要钥匙,这一下就得记日记档,而慈禧太后每隔三、五天总得“阅档”,发觉有这段记载,心里就会想得很多,所想的必是管束皇帝的法子,连带大家不得安宁。
最后仍然要借重玉子,“有话留着明儿说吧!”她找个空隙Сhā嘴,“万岁爷今儿也累了。”
这一来慈安太后才发觉,“唷!”她微微失惊,“都快起更了。回去好好儿睡吧!”
皇帝犹有恋恋不舍之意,经不住传轿的传轿,掌灯的掌灯,硬把皇帝架弄出长春宫。
软轿行到半路,只见数名太监避在一旁,候御驾先行,他们手里提着铺盖、梳头匣子,以及女人所用的什物,皇帝不免奇怪,随即问道:“这是干什么呀?”
“奴才去打听了来回奏,时候不早了,请圣驾先回养心殿。”说着,小李匆匆去了。
也不过皇帝刚刚回殿,小李跟着便已赶到。一看就能发觉他神色抑郁。这天的小李,格外得宠,所以皇帝很关切地问道:“你是怎么了?哭丧着脸!”
这下提醒了小李,赶紧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奴才没什么!”
他不肯承认,也就算了,皇帝只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是……,”小李很吃力地说:“是替庆儿挪东西。”
“喔,”皇帝自以为明白了,“必是把庆儿给撵走了。”
“不是,”小李木然答道:“处死了!”
皇帝大惊:“真的?”
“圣母皇太后的懿旨,谁敢不遵?”
皇帝没有作声,愀然不乐。庆儿是个好女孩,只是仗着她干哥哥的势,有点儿骄狂。皇帝不相信慈禧太后肯下这样的辣手,必是总管太监误信了她气头上的一句话,真个“打死算完”。早知如此,当时拚着再受一顿责备,也要救庆儿一救。
转脸看到小李的神色,他愈感歉然。他的抑郁何来?到这时自然明白,小李一向喜欢庆儿,就不为她本人,为了小李,也该把庆儿救出来。
如今一切都晚了,皇帝微微顿足:“唉!多只为我那时候少说一句话。”
小李懂他的意思,不知是感激、惋惜,还是怨恨,反而安德海被定了死罪这件大快人心的事,因为这个意外事故而变得不怎么样令人兴奋了。
但外廷的观感,完全不同。从知道安德海抄家开始,就不知有多少人拍手称快。当然也有人去打听消息,但竟连军机章京,都不明内情。
“是宝中堂亲自拟的旨。沈总宪、李师傅帮着分缮,即时封发。不知道里头说些什么?”沈总宪是沈桂芬,这时已升任左都御史了。
由军机章京的答语,越显得案情的神秘,也越有人多方刺探。到了第二天下午,内廷行走的官员,除了军机章京,另外三个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弘德殿、南书房、上书房,对于案情都相当清楚了。于是,话题也便由安德海转到了丁宝桢身上。
有的说,丁宝桢秉性刚烈,安德海遇着他,合该倒霉;有的说他在剿东捻时,受够了李鸿章和淮军的气,此举是有激使然,借此立威收名。丁宝桢居官虽清廉,但跟沈葆桢一样,对京中翰林,颇有点缀,因而这一下博得了清议的热烈赞许,似乎一夕之间,丁宝桢的声光凌驾曾侯、李伯相、左爵帅而上之了。
但是,在济南的丁宝桢却正焦灼不堪。八月初二的奏折,计算日子,折差应该回来了,至今不到,莫非其中有变?在所有的变化中,最要防备的是,慈禧太后可能会承认这回事,安德海的身分由暧昧而明确,事情就棘手了。
因为这时安德海在泰安县的从属,已有一部分押解到济南,丁宝桢亲自提审安邦太,多方盘诘,约略了然安德海的出京,是得到慈禧太后默许的,而“采办龙袍”不过是一个题目,实际上的任务,正如那面“三足乌”的幌子所显示的涵意。此外,还要到江南采访物价,作为将来备办大婚物件,审核的根据。
照此看来,慈禧太后或许会追认其事,等假钦差变成真钦差,再要杀安德海,罪名可就严重了。为此,丁宝桢一直不安,等待谕旨,真如大旱之望云霓。
抚标中军绪承是早已准备好了的,知道皇命一到,就要开刀,预先在历城县衙门和巡抚衙门都派了兵在等。到了夜里,抚署辕门外,灯笼火把,照耀得如白昼一般。
在官厅上,臬司潘霨和济南府知府、历城县知县,亦都衣冠整肃地在伺候着。自鸣钟已打过十下,正当神思困倦,都想命随侍的听差,在炕床上铺开被褥,预备躺一会时,只听鸾铃大振,由远及近,于是无不精神一振,各人的听差,不待主人吩咐,亦都奔了出去,打听可是京里的驿马到了。
果然,是兵部的专差星夜赶到。绪承亲自接着,问明了是“六百里加紧”,那不用说,必是这一案的上谕,随即亲自到签押房来通知丁宝桢。
恭具衣冠,开读谕旨,丁宝桢不曾想到,朝廷的处置如此明快!踌躇得意之余,竟有些感激涕零的模样,不由得激动地对他属下说道:“真正圣明独断,钦佩莫名。”
“是!也见得朝廷对大人的倚重。”潘霨乘机奉承了一句,紧接着指示:“如何遵旨办理?请大人吩咐了,司里好预备。”
“谕旨上说得极其明白,即刻提堂,指认确实,随即正法,此刻就办,一等天亮,我就要拜折复奏。”
“是!”潘霨转身对历城县知县,拱拱手说:“贵县辛苦吧!”
历城县的县大老爷,奉命唯谨,疾趋回衙,把刑房书办传了来,说明其事。提审倒容易,半夜里“出红差”,却是罕见之事,不免有些莫知所措。
“怎么回事?”
“半夜里‘出红差’,只怕‘导子’不齐……。”
“嗐!”县大老爷打断他的话说,“半夜里出导子,出给谁看?要出,也要出抚台的导子。你只要找到刽子手伺候刑场就行了。”
这就好办了,刑房书办一面派人通知刽子手,一面亲自去找掌管监狱,俗称“四老爷”的典吏,办了提取寄押人犯的手续,把安德海、陈玉祥、李平安、黄石魁一起提了出来。
“怎么着?”安德海的神色,青黄不定,“半夜三更还问话吗?”
“听说圣旨到了。”刑房书办这样告诉他。
“喔!”安德海急急问道:“怎么说?”
“听说要把你们几位连夜送进京去。”
“怎么样?”安德海得意地,“我就知道,准是这么着。”
也不曾替安德海上绑,典吏很客气地把他领出了县衙侧门,已有抚标派的两辆车和一队兵丁在等着。
“上那儿呀?”安德海问。
“先到巡抚衙门,丁大人还有话说。”
兵丁护送,典吏押解,到了巡抚衙门一看,内外灯火通明,安德海的神气便又不对了,但他似乎不愿示弱,昂起了头直往里走。
重重交代,一直领到西花厅。厅里炕床上,上首坐着臬司潘霨,下首坐着抚标中军绪承。厅里厅外,除却潘霨“噗噜噜”抽水烟袋的声音以外,肃静无哗。陈玉祥和李平安两人,神色大变,浑身发抖,安德海却依旧是桀骜之态,轻声叱斥着他的同伴:“别这个悚样!”
一语未毕,帘子打开,接着有人使劲在他身后一推,安德海踉踉跄跄跌了进去,再有个人顺势往他肩上一按,不由得就跪下了。
跪下却又挣扎着想起身,那人再一按,同时开口训他:“好生跪着!”
这一下,安德海眼中的恐惧,清晰可见,张皇四顾,不知要看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潘霨慢吞吞地问。
“我……,我叫安德海。”
“是从京里出来的太监,安德海吗?”
“是啊!”安德海不断眨眼,仿佛十分困惑似的。
“把那三个人提上来!”潘霨吩咐。
陈玉祥、李平安和黄石魁,却不敢象安德海那样托大,一进了花厅,都乖乖儿悚伏在地,有问即答,一个个报明了姓名、身分。
“你们是跟安德海一起出京的吗?”
“是。”三个人齐声回答。
“就是他吗?”潘霨指着安德海问。
“是,就是他。”
“好了!把他们带下去吧。”等那三个人被带走,潘霨向绪承看了一眼,转脸向下,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安德海!今天晚上奉到密旨,拿你就地正法、此刻就要行刑了。特为告诉你清楚,免得你死了是个糊涂鬼!”
语声末终,安德海浑身象筛糠似地抖了起来,“潘大人,”
他显得非常吃力地喊,“我有话说……。”
“晚了!”潘霨有力地挥一挥手:“奉旨无须审讯,指认明白就正法。除非你不是安德海,是安德海就难逃一死。拉下去吧!”
等人来拉时,安德海已瘫痪在地,但照旧上了绑,潘霨亲自批了斩标,由折署西便门出衙,押赴刑场,在绪承监临之下,一刀斩讫。
济南府的老百姓在睡梦中,只听得“呜嘟嘟”吹号筒,第二天起身,听说杀了一个太监,奔到街上,只见闹市中、城门口都贴了告示,才知道杀的就是一路招摇,煊赫非凡的安德海。更有好事的人,赶到刑场,但见安德海的尸体尚未收殓,用床芦席盖着,胆大的便走过去掀席张望,只是不看上身看下身,意思是要看看太监到底如何与人不同。当然,他们是失望了,裤子外面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在京里的慈禧太后,因为安德海性命既已不保,也就无所顾惜,认为不如趁此机会,雷厉风行办一办,反倒能落得一个贤明的名声。所以,当丁宝桢第二次奏折到京,召见军机,当面指示,除了陈玉祥、李平安二人以外,还有几名太监,交丁宝桢一起查明绞决。黄石魁到底如何冒充,也要审明法办。
接着,又特为召见内务府大臣,责备他们对太监约束不严,说是要振饬纪纲,下一道明发上谕,申明朝廷的决心。于是恭王承旨,根据慈禧太后所说的那番义正辞严的话,拟旨发出。前面叙明事实经过,后面申述态度:
“我朝家法相承,整饬宦寺,有犯必惩,纲纪至严,每遇有在外招摇生事者,无不立治其罪。乃该太监安德海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种种不法,实属罪有应得。经此次严惩后,各太监自当益知儆惧,仍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严饬总管太监等,嗣后务将所管太监,严加约束,俾各勤慎当差。如有不守本分,出外滋事者,除将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将该管太监,一并惩办。并通谕直省各督抚,严饬所属,遇有太监冒称奉差等事,无论已未犯法,立即锁拿,奏明惩治,毋稍宽纵。”
京中官员无不颂赞圣明,而事先知道将有这回事发生的人,回想一下,亦无不因为有此圆满结局而深感意外。
当然,最得意的是丁宝桢,奉到上谕,先遵旨将五名太监“绞立决”。然后审出黄石魁、田儿和通州雇来的那些镖手,冒充前站官,征发骡马的情形,以“帮同招摇、恐吓居民”的罪名,请出“王命旗牌”,就地正法。其余安德海的家属,以及那些不相干的随从,夹的夹、打的打,惩罚过后,作成口供清单,请旨治罪。
除了人犯,还有行李。箱笼衣物,编成“金、木、水、火、土”五个字号,共计三十九件,连同征发来的牲口车辆,派两名旗籍的候补州县,解交内务府。整整忙了一个月,丁宝桢才算办结了这件大案。
这该内务府忙了。慈禧太后和皇帝对于安德海和“私逃出京”的那五名太监的遗物,都很注意,特别是“金”字号的箱子,装的都是珠宝珍玩,所以内务府不敢怠慢,原封交进。打开来一看,好些东西似曾相识。原是从宫里偷出来的,但此时无可究诘,也就不会发回原主。慈禧太后自己挑了些精品,其余的分赐妃嫔。当然,皇帝也取了好些,分赏小李和张文亮等人,作为酬庸。
有人得意外之福,也有人受意外之祸。通州的那些镖手,还可说是咎由自取,另有些人却真是无妄之灾,第一个是天津的和尚演文,第二个是安德海花钱买来的妻子马氏,都被充军到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
最后是替安德海看家的王添福。慈禧太后有天忽然想了起来,认为此人亦不能轻饶,下令由内务府捆交刑部绞决。
※※※
发往各省的上谕,第一个看到的是近在畿南的曾国藩,实在是听到。曾国藩事必躬亲,加以写字看书之外,还要围棋一局,目力大伤,右眼已到了昏蒙不能辨物的地步,经他的家人幕友力劝,每日闭目静坐的时候居多,一切公事,都是幕友念给他听。
念到丁宝桢拿获安德海,奉旨正法的明发上谕,曾国藩瞿然动容,睁开眼来,“稚璜真是豪杰之士!”他说,“听了这个消息,我好象目中浮翳一去。”
“这事原在意中。”他的幕友薛福成说。
曾国藩想起来了。这年四月,薛福成应邀到保定,路过济南,因为他的弟弟在丁宝桢幕府中,所以有半个月的勾留,当时就听丁宝桢亲口说过,接到京中的信,安德海有出京之说,倘或经过山东,一定饶不了他。薛福成曾把这话告诉过他。
“虽在意中,还是难能可贵。相形之下,我应该惭愧。”
曾国藩已引咎自责,幕友们就不便再谈这件事了。接着再念别的公文,然后又念各处的来信。第一件是李鸿章从夔州寄来的,有人参了四川总督吴棠一本,说他贪黩,凿凿有据。恭王碍于慈禧太后的关系,不能认真,但又不能不办,几经斟酌,奏请派湖广总督李鸿章就近查办,因为李鸿章最会做官,一定了解其中的奥妙,会替吴棠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而且湖北靠四川以盐课接济,每年有上百万银子之多,以“公谊”来说,李鸿章亦不能不替吴棠遮盖。
由于往返需要四、五个月,所以李鸿章是奉旨“带印出省”的,舟车所到之处,就是湖广总督的行署,照样有全班幕僚替他办理文牍。这封写给曾国藩的信,除了问候以外,便是替吴棠解释。念完一段,曾国藩摆一摆手,示意暂停,他要把李鸿章的话,先辨一辨意味。
在平常,这些信是不容易为幕友看到的,李鸿章的言外之意,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心里体会。现在既已公开,不妨进一步谈一谈,于是他喊着薛福成的号问:“叔耘!少荃未到成都,似乎已经成竹在胸,照你看,他这些话,何必先告诉我?”
“这也是尊重师门的意思。而且……,”薛福成苦笑道,“少公的处事,爵相深知,何劳下问?”
曾国藩点点头,心里在想,李鸿章常常有话自己不肯说,善借他人之口,这封信的意思,是要自己先为吴棠辩白几句,为他将来替吴棠开脱作伏笔。此事不急,摆着再说好了。
“请念下去。”他说,“不知道他去看了春霆没有?”
鲍超是夔州人,盖了一座极大的宅子,家居养病,已有两年,李鸿章自然没有不跟他见一面的道理。“下面正就是谈春霆,”薛福成看着信笑了,“春霆有复出之意,爵相,你猜春霆想干什么?”
曾国藩沉吟了一会问道:“莫非想开府?”
“爵相真正是知人之明!”薛福成笑道:“霆帅想当云贵总督,未免匪夷所思。”
这确是有些匪夷所思。历来封疆任用汉人,在资格上虽不比部院大臣那么严,通常都须两榜进士,吏、礼两部更非翰林出身不可,但督、抚下马治民比上马治军的时候多,不通文理,无法胜任。现在的云贵总督刘岳昭,是曾国藩的同乡,以军功起家,业绩多在四川、云南、贵州一带,他能够做到总督,虽多少是靠官运亨通,毕竟也还是秀才的底子。至于鲍超,除了自己的姓名以外,几乎不识什么字,想当总督,未免太不自量。
只是曾国藩涵养功深,为人忠厚,而且鲍超是他的“爱将”,所以不肯露一点诽笑的神色,“这也无非是想以遣功自见。”他说,“其志可嘉!”
可嘉之外,就是可笑可怜了!薛福成知道曾国藩不喜欢听刻薄话,便笑笑不言,继续往下念李鸿章的信。
信中谈到四川酉阳州的教案,朝命李鸿章就近查办,已有和平了结的希望,他特为告诉曾国藩,也就是期望“老师”对他支持。曾国藩以大学士兼领直督,国家重臣,且又近在京畿,朝廷遇有大政,亦往往咨询他的意见,如果问到酉阳州的教案,有了李鸿章所提的办法,他就易于作答了。
听完信,曾国藩不胜感慨地说:“洋务不难办,难在办教案,教案亦不难办,难在自己人的意见太多。”
这已是含蓄的话,“意见太多”四个字,实在是指倭仁那班天下之大,不知中国之外,还有外洋的道学先生,是真道学也还罢了,还有徐桐那班听见“洋”字便要掩耳疾走的假道学。薛福成和他在曾国藩幕府中的同事,通达的居多,这时便因为曾国藩的感慨,引起了一番冗长的议论。
教案之起,由来已非一日。康熙初年,天主教盛极一时,这是因为圣祖的祖母孝庄太后,就笃信天主教,她的“教父”是个德国人,华名叫做汤若望,明朝天启年间到中国来传教,由徐光启的举荐,入翰林院供职。崇祯二年五月初一日蚀,用“大统历”、“回回历”推算时刻,统通不准,只有徐光启用西法推算,有如预见,于是特开“历局”修新历,由汤若望参与工作。他又会修“火器”,所以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逼近京师,辅臣李廷泰督师剿贼,特地把汤若望带入军中管枪炮。
入清以后,汤若望一面传教,一面做官,做的就是专门掌管天文历法的钦天监监正。孝庄太后和世祖呣子对他极其信任,圣祖能正储位,就因为汤若望一句话,说他已经出过天花,可保无虞。顺治十八年,世祖因出痘驾崩,越显得汤若望有先见之明。因此,圣祖对他亦异常尊信,修明历法,提倡天算,天子躬亲倡行。这也就是天主教能在中国大行其道的缘故。
到了世宗即位就不对了!闽浙总督满保首先于雍正元年上疏,说“各省起天主堂,邪教偏行,闻见渐淆,人心渐被煽惑,请将各省西洋人,除送京效力人员外,余俱安置澳门。
天主堂改为公廨。误入其教者,严行禁饬。“
世宗准了满保的奏请,给了半年的限期来迁移,同时命令沿途地方官照料。这还都是因为圣祖崩逝未久,他仰体亲心,格外宽厚之处。到了雍正三年,更严禁入“西洋教”,这个禁令,过了一百二十年才撤消。
道光十九年发生的鸦片战争,先胜后败,结果订了赔款割地的《江宁条约》,开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口通商”,这“五口通商事务”由两江总督兼理,兼授的官衔,称为“南洋通商大臣”。
英国人一心想通商,法国人注重在传教。道光二十四年,在黄埔的一条法国兵船上,签订了三十五条的《中法商约》。接着,法国公使克勒尼,向两广总督耆英提出交涉,要求取消雍正三年的禁令。耆英据情转奏,礼部议定,准在五个通商海口,设立天主教堂,但“不许奸诱妇女,诳骗病人眼睛”,洋教士为人治病,有时会动刀,所以民间有洋人挖眼睛的传说,朝廷亦信有其事,因而特别申明约束。
自此以后,信教的人渐渐又多了,此辈被称为“教民”,教民只知上帝,不祀祖先,此事从士大夫到老百姓,无不深恶痛绝。“忘本”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可得而诛,同时教民中亦难免有莠民,仰仗洋人势力,欺压乡里,益增民教的仇恨。小则群殴,大则杀教士、烧教堂的“教案”,层出不穷,没有一个地方官听见“教案”二字不头痛。
到了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内犯京师,文宗仓皇逃难到热河,订了城下之盟,由恭王出面所订的中法条约,准许大清臣民自由信教,法国教士得在各省租买田地,起造教堂。这一来,“教案”越多,朝廷正有洪杨的腹心大患,不敢再跟洋人起衅,同时中法条约中又规定地方官“滥行查拿”教民,须加处分,因此,遇到“教案”,总是教民占上风。民教相仇,积渐成了难解难分之势。眼前就有贵州遵义和四川酉阳州两起,迁延日久,使得法国公使罗淑亚无可忍耐,竟自称“外臣”上奏,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居然亦为他代递“外臣”的奏折。两国的交涉,变成内部的纠纷,好象部院之间,各有主张,唯待军机议奏,皇帝裁决。为此,把文祥气出一场病来,亦为此,加派沈桂芬在“总署”行走,免得董恂再胡闹。
曾国藩的幕友,议论教案到此,无不浩叹。由董恂又谈到崇厚——他是咸丰十年新开的北方三个通商口岸:天津、牛庄、登州的“办理三口通商大臣”,在旗人中算是洋务好手,但他办洋务,只是一味媚软,纵容得洋人气焰甚高。大家都认为这不是好现象,总有一天因为洋人的“欺人太甚”而激出变故来。
“民教相仇,亦不能全怪洋人,民智未开,误会益深,这才是隐忧。”
曾国藩接着便举了个例,从他到任以来,好几次有人拦舆告状,说有小孩走失,是为天津教堂拐了去“挖眼剖心,采生配药”,请求伸冤。
“这是野番凶恶之族都不忍为的事,西洋文明各国,如何会有此残忍的行为?以理而论,决无其事,然而你跟百姓说不清楚,如之奈何?”
但是,天津一带,不断有孩子走失,那是事实,曾国藩接到状子,除了严饬地方官查拿“拐子”以外,不能再有什么处置。虽然有好些状子中,指控天津东门外,运河西岸的“慈仁堂”,收养孤儿、弃婴,不怀好意,曾国藩却未肯轻信。只是有个打算,等有机会要亲自去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机会很快地到了,这年十月间,出省勘察永定河浚深的工程,到了天津,总督出巡,煊赫非凡,天津的道、府、县,一起随着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把曾国藩接上岸,驻节在长芦大盐商查氏的水西庄。查勘了盐政、校阅了崇厚所统率的洋枪队和洋炮队,然后请查狱讼。
这是他到任以后,决心要办好的一件事。曾经亲手编写了一篇“清讼事宜”,通饬各州县,限期将积案办理清楚,遇到重大的案子,提省亲自审阅,每次出巡,亦必定要亲临州县衙门,查核办理积案的情形。在天津,他最注意的,就是告教堂拐孩子的状子。
因为右眼昏蒙不明的症状,越来越重,他依旧只能听,不能看,听完天津县知县刘杰的“面禀”,他说:“拐走孩子的状子,有二十几案,一案未破,其故何在?总有个说法,我倒要听听。”
“回中堂的话,实在惭愧。”刘杰满脸惶恐地说,“盗案都破了,就这拐案不能破,卑职也困惑得很,唯有严饬差役,加紧缉捕。只是其中有一层关碍,卑职跟崇大人回过,崇太人一再吩咐要慎重,事情就不免棘手了。”
“噢,是何关碍?你说!”
“拐了孩子去,总有个着落,男孩子卖给跑江湖的,用鞭子打出一身功夫,用来敛钱,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卖入娼家,长大了好作摇钱树。”刘杰加重了语气说:“卑职派人明查暗访,就是没有这样事,这就不能不疑心到慈仁堂了。”
“不错,慈仁堂!”曾国藩很注意地,“我正要问慈仁堂,是个育婴堂是不是?”
“慈仁堂也是教堂,规模大得很,有念经的、有读书的、有看病的、也有育婴堂,收容的也不尽是婴儿,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都有。虽说是做好事,不过,花钱买好事来做,就不大近人情了。”
“‘花钱买好事来做’,此语甚新,我倒有点想不明白。”
“是这样,凡有人送孤儿弃婴到堂,堂里的洋尼姑发钱奖赏。中堂请想,不管育婴堂、养济院,送进一口人去,总要说好话,才肯收容,博施博众,尧舜犹病,洋尼姑买好事来做,岂非不近人情?”
“这也不尽然。”曾国藩想了想说,“你是说拐子拐了人家的孩子,是当作孤儿、弃婴,送到慈仁堂去领赏了?”
“正是!”刘杰答道,“卑职跟幕友商量过不知多少次,想来想去,只有慈仁堂是个可疑之处,倘或能入堂搜一搜,真相或可大白。不过崇大人……。”
他虽没有再说下去,曾国藩心里明白,是崇厚怕此举引起交涉,不准刘杰这么做。
“进堂搜查,自有不便。你派人在堂外稽查,遇见形迹可疑的,加以盘诘,有何不可?”
刘杰何尝不知道这么做?只是慈仁堂每天进出的人,不知凡几,一入堂门,便成禁区,遇有形迹可疑的,要想盘诘,亦有不能。不过这话要照实而言,便变成与“中堂”抬杠,所以刘杰这样答道:“是,卑职原也这样办过,只以差役不力,未有结果。现在既奉宪谕,卑职再着力去办。”
这些悬案,对刘杰的督饬,也只能到此为止。但在高一级的层次上,曾国藩另有打算。他想亲自到慈仁堂去看一看,因为民教相仇,症结就在百姓对教堂的误解,到底这误解何由而生?非亲身体察,不能明白。明白了,然后可以对症发药,逐渐消弭。
他跟崇厚谈了这层意思,崇厚极力劝他打消此意,认为以他的身分,不宜轻临非尧舜孔孟之教所许的西洋教堂,否则,一定会有言官,以“大臣轻率,有伤国体”的话头,上奏参劾。曾国藩一向忧谗畏讥,想想不错,听了崇厚的劝。
等回到保定,因为舟车劳顿,公事又多,曾国藩的眼疾,越发重了,而岁尾年头,不如意的事,纷至沓来。先是贵州剿治士匪不利,朝命李鸿章带兵入黔。李鸿章万分不愿,以贵州多山地,不便马队驰骋,必须“改马为步”,重新编练步营,又说“苗疆军务,雍正、乾隆、嘉庆三朝,皆未能克期底定,今蹂躏更久而广,饷源更狭而绌”,必须先筹饷运粮为借口,迟迟不肯出省。这些令人烦心的事,李鸿章都要写信给“老师”发牢骚。
不久,甘肃的军务,又受大挫,老湘营的名将刘松山,阵亡金积堡。朝廷怕左宗棠支持不下,改了主意,降旨命李鸿章赴陕援剿,这一下李鸿章越发不愿。他最头痛的事,就是跟左宗棠打交道,因而仍旧在“马、步”之间做文章,说已将马队撤改为步营,如今奉命西征,身边竟无一骑,何以平乱?而能征善战的刘铭传马队,则要留着拱卫京畿。这样借故拖延着,希望“老师”从中斡旋,朝廷能够收回成命。
然而最使曾国藩烦忧莫释的,还是两江的情形。戡平大乱,急流勇退,曾国藩当时首要的举措,就是裁撤湘军。他自觉这件事做得很干净,但湘军在江宁的无数,刚刚被裁时,手里都有些从战乱中得来的财货,而曾国藩又颇讨厌湘军回湖南去求田问舍,所以在江宁落户的很多。日子一久,坐吃山空,不免有流为盗匪的,而马新贻居官,最看重的就是地方秩序,对散兵游勇,约束极严,寻常盗匪,还可以照例一层层审问,如果是散兵游勇抢劫,一经被捕,责成“该管道府,就地正法”,这是奏明在案的。
为此,被裁的湘军,对马新贻大为不满。在他们的想法,“九载艰难下百城”,江宁的克复,洪杨的被灭,都是曾家和湘军的功劳,曾国藩当两江总督都“太细了”,既然朝廷要调他为疆臣之首的直隶总督,那么两江总督应该仍旧归湘军领袖接充,最有资格,也是最理想的人选,自是“九帅”。不得已而求其次,让李鸿章来当,也还说得过去,因为他跟湘军关系很深。谁知会落到一向在安徽做官的马新贻身上,这是从何说起?
本来就心怀不平,加上马新贻的处置过于严峻,因此在江宁的湘军旧人,跟这位籍隶山东,身在教门的总督,感情搞得很坏,不断有人来向曾国藩诉苦。他除了劝慰以外,不愿再有什么表示,其实也是无法有什么表示,人已离开两江,再去过问两江的事,不但为情理所不容,而且也犯朝廷的大忌。这一来,五中忧烦,右眼失明,而且得了个晕眩的毛病,唯有在黑头里闭目静卧,人才觉得舒服些。
于是,各方所荐的医生,纷至沓来,文祥荐了一名七世祖传的眼科,崇厚也荐了一名洋人来看。用药各异,但有个看法是相同的,曾国藩必须好好调养。因而在四月间,奏陈病状,请假一个月调理,期满又续假一个月。他的打算是,这样续假几次,便要奏请开缺,纵使不能无官一身轻,回湘乡安度余年,至少可以交出直隶总督的关防,回京去当大学士。位尊人闲,在昌明西学、作育人才上,好好下一番功夫,那才是自己的“相业”。
二八
谁知就在拜折续假的当儿,天津起了轩然大波,五月二十五日深夜递到一件廷寄,曾国藩起床听人念道:
“崇厚奏:津郡民人与天主教起衅,现在没法弹压,请派大员来津查办一折,曾国藩病尚未痊,本日已再行赏假一月,惟此案关系紧要,曾国藩精神如可支持,着前赴天津与崇厚会商办理。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实属罪无可逭。既据供称:牵连教堂之人,如查有实据,自应与洋人指证明确,将匪犯按律惩办,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众,将该领事殴死,并焚毁教堂,拆毁慈仁堂等处,此风亦不可长,着将为首滋事之人,查拿惩办,俾昭公允。地方官如有办理未协之处,亦应一并查明,毋稍回护。曾国藩务当体察情形,迅速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原折着抄给阅看。钦此!”
念了崇厚的原折,恰好天津道周家勋亦专程来禀报此事,才知道事起于天津知县刘杰,抓住了两名拐子,同时天津的团练也抓住了两个,名叫武兰珍、安三。安三是个教民,而武兰珍虽非教民,口供中却说他的“迷|药”是从天主堂一个司事王三那里领来的。也就在这时候,慈仁堂的孤儿,因为瘟疫死了好几个,掩埋得不够深,让野狗拖了出来,“胸腹皆烂,腑肠外露”。天津的百姓认为这就是洋人挖眼剖心的明证,所以天主堂外,聚集了许多人,其势汹汹,眼看有冲突发生。
于是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向法国驻天津的领事丰大业提出交涉,要勘查慈仁堂,提讯王三。慈仁堂里,固然看不出什么挖眼剖心的迹象,王三跟武兰珍对质的结果,亦证明了武兰珍只是胡说。但百姓不信,总以为崇厚袒护洋人,因而仍旧聚集在教堂附近,辱骂骚扰。天主堂跟三口通商大臣衙门相距不远,崇厚正要派官兵去弹压,法国领事丰大业兴师问罪来了。
丰大业十分卤莽,挂两把手枪,一进客厅就破口大骂,接着不分青红皂白开一枪,吓得崇厚赶紧躲入签押房,丰大业就在客厅摔茶碗、拍桌子,咆哮不止。
这时取名“水火会”的天津民团,已聚集了数千人,群情鼓噪,大骂教士、洋人,崇厚怕激出事故,重新又出来劝丰大业,有话好讲,不必如此。又告诉他,外面情势不妙,最好躲一躲,不要出去,否则怕有危险。
通事把话传译了过去,丰大业怒气冲冲地答道:“我不怕中国百姓!”说完,带了他的秘书西蒙,掉头就走。
崇厚不放心,派了马弁护送。衙门外面的百姓,都是怒目而视,已有一触即发之势,偏偏冤家路窄,遇着天津县知县刘杰,正从天主堂弹压回来,预备去见崇厚回话。丰大业一见,不问青红皂白,拔枪就放,这一枪没有打中刘杰,打伤了他的一名家人。
“打!”不知道谁厉声一喊,于是人潮汹涌,淹没了丰大业和西蒙,等散开来时,只见地上躺着两具尸首。
动乱不过刚刚开头,水火会鸣锣聚众,号召了上万的人,先到通商衙门东面的天主堂,杀了两名教士,放火烧房子,再往东面就是法国领事馆,杀了丰大业的另一名秘书汤玛生夫妇。最后出东门,打入慈仁堂,杀了十名“贞女”,把贞女教养的一百多孤儿放了出来,跟着又是一把火。
于是崇厚和天津道、府、县,一面弹压,一面救火,但人多势众,无济于事,整个天津城象沸了的油锅,一直到天黑才慢慢静下来。事后调查,另外又杀了两个法国人,是在天津经商的一对夫妇,还有三个俄国人,被误认为法国人而遭了池鱼之殃。同样地,英国和美国的六座教堂,也因为老百姓分不清什么是基督教、天主教而被毁。至于教民死得更多,总在三十以上。
曾国藩闭目静听,一言不发,他平日的修养,重在“不动心”,以为唯有如此才能保持湛然的神明,应付任何危疑震撼。但天津百姓闯了这么一场大祸,眼看咸丰十年,洋兵内犯的灾难,又有重演的可能,如何能不动心?所以口虽不言,神色已变,右眼下不断抽风,额上筋脉跃动,静卧多日,好了十分之七八的晕眩毛病,又已发作。可是,他硬撑着,只喊着他的第二个儿子说:“纪鸿,把灯移开些!”
曾纪鸿赶紧将他面前的一盏洋灯挪开,同时劝他躺一躺,说有事明天再商量。
“不要紧!”曾国藩慈爱地说,“我还得有几句话问。”他问周家勋:“法国水师的提督,就驻扎在大沽口,可曾上岸?
是何态度?“
“自然上岸了。”周家勋答道:“态度当然也很坏,不过不曾派兵上岸。”
“别国的洋人呢,有何表示?各国领事,可曾有什么话?”
“在天津的洋人,自然都害怕。听说,英国的李领事,要组团自保。”
曾国藩不作声。好半天才说:“你回去告诉崇侍郎,我料理料理就到天津来。只要可以为国家免祸,一己荣辱,非所敢计。现在只有我跟他是局中人,祸福相共,我一定替他分谤,请他立定宗旨,沉着应付。”
周家勋明白,言外之意,还是要委曲求全,不过曾国藩愿意分谤,崇厚是不是愿意受谤,却成疑问。当然,这只是他心里的想法,不便说也不必说,只把曾国藩的话,转达到就是了。
等周家勋辞出督署,直隶按察使钱鼎铭已经得信赶到。此人籍隶江苏太仓,是个举人,咸丰年间办团练有名,李鸿章“用沪多吴”,就出于他的创议和奔走,处事干练明快,极得曾国藩的信任。这时,就不为他掌理刑名的职司,以私人的情分,也该为曾国藩分忧分劳、所以等不到第二天一早,就先要来报到,一则示关切,二则备顾问。
曾国藩幕府中,也有洋务长才,一个是黎庶昌,字莼斋,贵州遵义人,再一个就是薜福成。当钱鼎铭来谒见曾国藩时,他们正在各陈所见,未有结论,等钱鼎铭一到,便得从头谈起。
看完廷寄,钱鼎铭指着崇厚的折,愤愤说道:“崇地山一味媚洋,激出民变,明明是中外交涉事件,他请旨由直督查办,说是‘以靖地方’,轻描淡写地把责任往地方上一推,不太岂有此理吗?”
“调甫!”曾国藩反倒劝他,“现在不是论追责任的时候,更不是生气的时候。刚才我跟莼斋和叔耘在谈,缉凶赔银,自然是免不了的,我跟崇地山要挨骂,也是免不了的。只是祸虽闯得这么大,恐怕民愤依然未平,要应付内外两方面,事情着实棘手,你看该怎么办?”
“这件案子,是通商二十年来所未有。能够做到缉凶赔银,便算了结,已是上上大吉。至于内外之间,如何能够面面都有交代,要看案情而定,如果其曲在我,则办得严些,百姓亦无话说。倘或错在洋人,那个交涉自然就好办了。”
“然则曲直是非,如何区别?”
“在武兰珍口供的虚实。”钱鼎铭答道:“武兰珍究竟是否王三所指使,王三是否教堂所雇用,挖眼剖心之说,是谣传还是确有其事?照此层层严讯,悉心推求,则真相大白,曲直自明。”
“一语破的!”曾国藩不断颔首,“我到天津查办,就从这个关键上着手。”
“中堂,”黎庶昌比较了解洋人办事的规则,“这一案交涉的重心,还是在京里,象这样的大案,朝廷原该指示宗旨,是委曲求全,还是据理力争?这在查办的时候,出入关系甚大,廷寄只说‘体察情形,持平办理’,又要‘顺舆情’,又要‘维大局’,都是些活络门闩的话。且不说将来责任都落在中堂双肩,眼前没有一个定见,案子即无归趋。”
“我亦有这样的看法。”薛福成接口也说,“设或中堂在天津持平办理,而总署对法使罗叔亚一味迁就,彼此分歧,这个交涉一定办不好。如今恭王在假,文尚书丁忧回旗穿孝,百日明满,又请病假两个月,人在奉天。总署中,听说是”董太师“一把抓,而军机变成宝中堂为首,所以才有这样不负责任的上谕。中堂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固无论矣,不过这出戏总要做得下来才好!”
于是黎庶昌和钱鼎铭也劝曾国藩,说他病体未痊,尚在假中,廷寄中也有“精神如可支持”的话,可见并不勉强,既然如此,大可撒手不管。即使要管,只管地方,不管对外交涉。钱鼎铭自告奋勇,愿意到天津去揭开“迷拐幼孩”的底蕴。至于这一案涉外的教案,或者奏请另简大员办理,或者请旨责成崇厚,自己设法了结。这才是于公于私,两有裨益的事。
曾国藩与僚友谈文论事,总是要让人尽量发挥意见,到了言无不尽之后,他才肯说话,所以那三人在苦口婆心劝他明哲保身时,他只是手捋花白胡须,闭目静听,到声音静了下来,他才张目开口。
“诸公爱我太切,未免言不由衷。如果我能撒手不管,于私,自有裨益,于公,则未必尽然。要教崇地山自己去了结此事,更是缘木求鱼,他如能善了,也就不致于激出这一场变故来了。”
三个人听他这一说,虽感失望,并不觉得意外,如果他能袖手,也就不成其为曾国藩了!因而面面相觑,不知还能有什么话说?
于是,侍立在曾国藩身边的老二纪鸿说话了:“三位老世叔,剖析利害得失,已经十分明白,如果总署的意见跟爹相左,则治丝愈棼,倒不如不管的好!”
“我已经答应周家勋,不日到津,何能不管?”曾国藩答道,“至于总署的意见,可以想象得之,无非息事宁人而已。我当然也要申明交涉的宗旨,奏请朝廷准许,或者告诉总署,那就表里一致了。”
“然则请教中堂,”钱鼎铭问道:“中堂心里是怎么个宗旨?”
“我总立意不跟他开衅。”
“法国人要开衅呢?”
问到这话,曾国藩不断点头,慢吞吞地答道:“一个字:挺!”
“中堂的挺经有十八条,”钱鼎铭带些调侃的语气说:“这一次不知道要用那一条?”
虽有些玩笑的意味,其实是极严重的事。曾国藩遇到疑难之际,一身硬挺是出了名的,现在要如何挺法?首先曾纪鸿就关心万分,因而与黎庶昌和薛福成,口虽不言,却都直着眼看他,是作何话说?
“这一条么?”曾国藩的声音显得很苍凉,“是顶顶管用的一条。我此刻不说,将来你们就知道了。”
别人开衅,会在兵船上用“后膛螺丝开花”炮,朝岸上轰,这一身硬挺是怎么个挺法?还说“顶顶管用”,实在有些莫测高深!因而他的幕友和儿子,你一言、我一语,旁敲侧击地一定要逼他说。
“那我就说了吧!”曾国藩终于慢条斯理地答道,“这一条叫做:我死则国生。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件案子,曲直是非,现在还不甚分明,但法国人死了好几个,教堂烧了好几座,他没道理也变做有道理了。缉凶、赔银、赔不是,能依的我件件都依。如是还要开衅,就只好我来挺,法国人要开炮,我就站在他炮口对准的地方。我想法国人也是讲道理的、难道真的开炮打死我?果真如此,各国一定不直法国所为,得道多助,我们的交涉也就好办了!”
曾国藩的神态和心情,都跟从容就义的志士一样。但六十老翁,衰病侵寻,说出这样的话来,做儿子的第一个就忍不住,眼圈一红,赶紧悄悄背过身去,拭去眼角的泪水。
他的僚友们则更有深一层的想法,勋业彪炳,封侯拜相的朝廷柱石,如今为了洋人霸道,委屈求全到情愿挨打不还手,不惜一身相殉,务求达成和议,想想也真可悲!上上下下如果再不奋发自强,替国家争口气,那就太对不起曾国藩的苦心了。
“那么请示中堂,”钱鼎铭不再劝曾国藩卸责,问他起程的日期:“那天动身,应该作何准备?不知道中堂定了主意没有?”
“那倒不必太急,谋定后动,庶乎无悔。我还要料理料理,总在月初才能动身。调甫,”曾国藩又说:“你看看候补道当中,可有脑筋清楚,言词便给的人,挑这么两员,用我的名义发札子,委他们到天津,会同府道,先办理缉凶事宜。”
“是!”钱鼎铭看着黎庶昌和薛福成问:“还有奏稿,由我这里办,还是署里办?”
“我这里办。”曾国藩接口回答,“今天也晚了,明天再说。我想,明天总还有上谕,把朝廷的意向弄清楚了再动手,也还不迟。”
果然,第二天又奉到上谕,崇厚自请治罪,并建议将地方官分别严议革职,而朝命先将崇厚和天津道、府、县周家勋、张光藻、刘杰等人,“先行交部,分别议处。”等曾国藩到了天津,“确切查明,严参具奏。”
督署之幕僚们,对这道上谕都觉得很满意,认为朝廷不允崇厚所请,将天津地方官革职,而必留待曾国藩查明了“严参”,是倚重授权的表示。照这样看,曾国藩将来可以放手办事,不必忧虑掣肘。
曾国籍的看法也相同,但觉得朝廷的委任既专,自己的责任愈重。于是亲自口授,写呈第一通复奏,除了指出挖眼剖心一说的真假,为本案关键所在,决定由此着手,“悉心研鞫,力求平允”以外,又说:“谕旨饬臣前往,仍询臣病。臣之目疾,系根本之病,将来必须开缺调理,不敢以病躯久居要职,至眩晕新得之病,现已十愈其八,臣不敢推诿,稍可支持,即当前往。”
这个奏折到京,宝鋆才算放心,他一直在担心他这位老同年,怕他病体难支,力不从心,不肯出任艰巨。但是曾国藩到了天津,只能保得当地可以无事,法国的“兵头”在他安抚之下,不致操切鲁莽,另生枝节,而整个交涉,还得总署跟法国公使罗叔亚来办。
这个交涉是移樽就教的时候多。罗叔亚的脾气很暴躁,平常遇到各省发生教案,总是其势汹汹,有一番很严厉的指责,这一次反倒不大着急,每次都说,案情重大,一定要等他国内的指示,目前不敢干预。这显得事有不测,宝鋆深为担心。请罗叔亚请不动,把他的翻译官德威利亚请到总署,奉为上宾,向他探询法国方面的态度。德威利亚倒不摆架子,把罗叔亚的看法都告诉了宝鋆.
罗叔亚认为这一案非同小可,最严重的是撕毁法国的国旗,其次是杀了丰大业和他的秘书,再次是杀了他的侨民多人,最后才是焚毁教堂。所以他不敢作主,一面向法皇请示,一面要看中国如何办理?
“那么,”宝鋆问道,“请问贵翻译官,敝国应该如何办理,贵国始可满意?”
“不能答复。”德威利亚很快地说,接着便起身要走,怎么样也留他不住。
宝鋆和董恂、沈桂芬面面相觑,都在心里把德威利亚的话想了又想,总觉得凶多吉少,看来不免要动武。
“曾涤生说,抱定宗旨,不跟他开衅,我看难免开仗。”宝鋆说道,“经不经得起打,且不说,光是军费就不得了。‘西饷’还是胡光墉替左季高借的洋债,现在就算有什么税课作担保,跟洋人开仗,就借不到洋债。马上大婚还要多少银子来花。真正是,唉!”他顿足长叹,“把人急得想上吊!”
“佩翁!”沈桂芬倒还沉着,“急事幸可缓办,罗使不是说要向他国内请示吗?一来一往,最快也得个把月的工夫,尽有从容应付的余地。”
想想不错,宝鋆不再那么想上吊了,“走!走!”他把大帽子抓在手里,“上翔凤胡同去。”
到了大翔凤胡同鉴园,恭王在病榻前接见。商量了好半天,还只有用“以夷制夷”的老套,不过这个“制”不是制服,是节制,想劝出各国公使来约束法国,不叫他动武。当然,这有一套说法,主要的是发挥这么一层意思:倘或决裂,必于各国通商,大有关碍。换句话说,要想跟中国做生意,就不能让法国跟中国打仗。
于是“董太师”尽敛威风,低声下气地向各国公使去游说,经过两天的奔走,总算有了结果。宝鋆在每日养心殿照例晋见时,面奏请召见董恂,听取交涉经过。
“各国使臣的意思都差不多,他们也晓得如果法国开仗,对各国商情都有关碍。不过中国倘无妥善办法,似乎要居间调停,也很难措词。罗叔亚的性情很暴躁,法国的那个水师提督,脾气更坏,万一失和,各国亦难阻止。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要中国先尽道理。”
“什么叫先尽道理?”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烦,“你们爽爽快快地说吧!”
“各国使臣的意思,最好请特简大员,亲赍国书,到巴黎觐见法国皇帝,先尽中国友好的道理。”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慈禧太后问道:“不过,国书上说些什么呢?”
国书上自然应该表示道歉。这话董恂却不敢说,只拿眼望着宝鋆. “自然是敦睦邦交这些话。”宝鋆又说,“圣意可行,就请旨派人吧!”
“你们看呢?”
“臣等与恭亲王商量,觉得不如就叫崇厚去,倒也合适。”
慈禧太后心里明白,这是他们帮崇厚的忙,让他跳出天津这个火坑,叫曾国藩去受罪。想想有些不公平。不过崇厚办了多年洋务,礼节娴熟,认识的洋人也多,而且正在壮年,远涉重洋,也还不在乎,确是个很适当的人选。
“那就让他去吧!”慈禧太后又问,“崇厚留下来的那个缺呢?”
“奴才几个公议,想请旨派大理寺正卿成林署理。”
“成林?”慈禧太后诧异,“不是说病得快死了吗?”
“病已经好了。”宝鋆答道,“好在眼前有曾国藩在那里,等这个教案了结,成林再到任,也不要紧。”
慈禧太后有些迟疑,她也知道,“三口通商大臣”管理海关,是个肥缺,宝鋆要安Сhā私人,但此刻不能到任,便帮不了曾国藩的忙,似乎不妥。
她把她的意思说了出来,宝鋆不慌不忙地答道:“天津教案,责成曾国藩一个人办理,反倒易于收功。人多口杂,意见分歧,最容易坏事。以奴才想,就是成林到了任,也不能教他Сhā手教案,他只管他的三口通商事宜好了。”
说得象有道理,慈禧太后很勉强地点了头。接着又问起恭王和文祥的病况,文祥是身子虚弱,恭王是痧症为庸医所误,错服了大凉剂,汗闭不出,几乎一命呜呼。不过眼前总算已转危为安,仅须调养而已。
“唉!偏偏就都病了。”慈禧太后自己也是从安德海死后,一直闹病,这时抬手在太阳|茓上揉了两下,转脸问慈安太后说:“你有什么话要问?”
慈安太后只有一句话吩咐:“天津的老百姓,也是看洋人蛮不讲理,胡乱开枪,才动了公愤。说起来也是义民,得饶人处且饶人!”
宝鋆心里在想,慈安太后对外面的情形,一点都不明白,就算缉凶抵命,法国人也未见得肯善罢甘休,还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跟她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有敷衍,“是!”他这样回答,“奴才等仰体圣心,尽力去办。”
等退出养心殿,立即拟旨,派崇厚充“出使大法国钦差大臣”,同时也发布了成林的任命。一面又发廷寄,奖许曾国藩奏称的“案中最要关键等语,可谓切中事理,要言不烦”,催促他早早启程到天津。
谕旨到时,曾国藩已定了六月初六动身,这几天他一直在料理他自己的“后事”。他已经反复考虑过,认为丰大业能够对崇厚和刘杰开枪,现在事情闹得这么不堪设想,而法国的水师提督,又是出了名的脾气坏,那就更可能拔枪相向,果真有此决裂的场面,他不肯象崇厚那样避走,决定挺胸承当。或者洋人的交涉倒办妥了,天津的老百姓却又要闹事,他也决定挺身而出,先为洋人当灾,免得又起风波。
为此他要留下一篇遗嘱,瞒着亲人,独自在灯下写道:“字谕纪泽、纪鸿两儿: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人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叶。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事无所秉承,兹略示一二。”
以下第一条就写他自己的“灵柩”,由水路运回湖南,“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
接下来说他历年的奏折和文稿,不可“发刻送人”,因为奏折“可存者绝少”,而古文则“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处理了这些事务,便是长篇大论的“遗训”,教子孙不忮不求,克勤克俭,自道交卸两江总督时,想不到存下两万银子的“养廉”,又颇自蔚于“初带兵之时,立志不取军营之钱,以自肥其私,今日差幸不负始愿。”最后教子孙以孝友,他是这样写的:
“孝友为家庭之祥瑞,凡所称因果报应,他事或不尽验,独孝友则立获吉庆,反之则立获殃祸,无不验者。吾早岁久宦京师,于孝养之道多疏,后来辗转兵间,多获诸弟之助,而吾毫无裨益于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殁之后,尔等事两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视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从省啬,独待诸叔之家,则处处从厚,待堂兄弟以德业相劝,过失相规,期于彼此有成,为第一要义。”
写完一看,意有未尽,但一时又那里说得完?只觉得不忮不求的意思,必须说得再透彻些,于是做了两首五言诗,附在一起,自觉身后家事可以放下了。
放不下的是公事。独坐沉吟,果真以身相殉,直隶总督出了缺,一面要办洋人的交涉,一面要安抚地方,细细想去,还真只有一个李鸿章,可以接替。当然,那时候是不是来得及具“遗折”保荐,大成疑问。但估量情势,朝廷亦必出之于调李鸿章继任直督这一途,师弟多年,祸福相共,此时不可不明告心迹,让他心里先有个数。
于是他找出李鸿章的来信,作了复函,表示“临难不苟免”,在自誓以外,亦有期望李鸿章不可退缩的言外之意。写好加封,交驿递专送正带领郭松林的人马,进驻潼关的李鸿章。
等到六月初六从保定动身,八抬大轿,缓缓行去,走了四天才到天津。天津百姓对他如大旱之望云霓,在西门以外,远远就有父老跪香,夹道欢迎,这些景象,使得曾国藩的心情,益为沉重。天津的情势,他了解得很透彻,崇厚媚洋过分,大家都认为他“护教”。此刻天津人对他的期望,就是一反崇厚的作风,由“护教”而“护民”,因而才有这样的爱戴之忱。
然则,将来对天津百姓如何交代呢?曾国藩心想,生死可置度外,荣辱之际要能无动于中,却是一件难事。此来不但对内对外,都不易安排,而且先要克制自己,就是件很吃力的事。
接到三口通商大臣衙门驻节,天津的大小官员,都具手本接见。曾国藩一概挡驾,唯一的例外是崇厚。
“地翁!”曾国藩一见便说:“你我有祸同当,有谤同分。”
“是!全要仰仗中堂的德望。”崇厚很快地就激动了,“这都是地方官平日不能预事防范,养成这样的祸患!”接下来便滔滔不绝地痛责天津知府张光藻和知县刘杰,对天津道周家勋自然亦无好感。
崇厚唾沫横飞地数尽了天津府县的不是,接着便要求撤换张光藻和刘杰,曾国藩一口拒绝。“是非尚未分清,府县究竟失职到如何程度,亦待考查。”他说,“而且张光藻素有循声,是个好官。”
“就是张光藻顽固不化,平日办理民教纠纷,偏见甚深,以致仇教之事,层出不穷。”
“既如此更不宜轻言撤换,否则天津百姓的反感,岂不更深?”
崇厚语塞。停了停问道:“然则中堂此来,总已定下宗旨。
可能见示?“
“当然,当然!”曾国藩屈着手指,说道:“第一,挖眼剖心之说,一定要求个水落石出,才能破惑,不但此案的是非曲直,由此而判,于各省办理教案,亦有关系;第二,误伤俄国人,误毁英、美教堂,要设法分开来办。在法国人,自然要联络俄、英、美诸国,壮其声势,我们对症发药,就是要孤他的势。”
“高明之至!”崇厚趁机讨个轻松差使,“俄、英、美的交涉,请中堂的示,是不是我马上去办?”
“甚好,偏劳了!”曾国藩拱拱手说,“明天我就‘放告’。”
意思是暗示他,地方上的事,不必过问。
但不用放告,已有无数禀状,递到行辕,另外还有许多在籍官员,以缙绅的身分,送来条陈说帖。曾国藩不敢轻忽,请幕友们一件一件念给他听,有的建议凭借天津百姓的义愤,尽驱洋人出大沽口;有的认为应该联络俄、英、美三国,专攻法国;有的痛斥崇厚,请曾国藩上奏严劾,以伸民意;还有的大声疾呼,速调兵勇入卫,以为应敌之师。总而言之一句话:都要跟洋人开仗。
“民气如此,着实可虑。”曾国藩忧心忡忡地说,“我看要出张布告。”
幕友们都不肯轻易发言,因为都觉得这张布告很难措词,既不能奖其忠义,又不能责以不是,颇难有两全之计,倒不如不出为妙。
“中堂!”钱鼎铭提醒他说,“醇王六月初一上了个折子,陈奏‘思患豫防,培植邦本’四条,第一条一开头就说:”津民宜加拊循,勿加诛戮,以鼓其奋发之志‘,我连日也接到京里的信,指肇事的人,’捍卫官长,堪称义民‘,清议如此,中堂不可不顾。“
“我宁可得罪于清议,不敢贻忧于君父!”曾国藩的语声平静,意志却显得极坚决,“如今是山雨欲来的局势!洋人只讲利益,不讲是非,兵力愈多,挟制愈甚。今天他在大沽口,只有两条兵船,凡事还好说话,如果他从别处再调来几条,有恃无恐,则已有的成议,一定借故推翻,别生枝节。所以交涉愈早了结愈妙,要想早了结,就不能不自己先压一压,才能息事宁人。我这番苦心,亦不求人谅,但求能为国家免祸。
只是,唉!“他摇一摇头,不肯再说下去了。
“我看这样,”钱鼎铭提出一个折衷的建议,“请中堂再派定几位承审委员,尽三两日之力,务必先把迷拐幼孩,挖眼剖心的真相弄清楚,再谈其他。”
大家也都认为先问案情,后出布告,措词的轻重分寸之间,比较有把握,力劝曾国藩接纳钱鼎铭的建议,他也就答应了。
在钱鼎铭主持之下,派出候补州县官当承审委员,事实真相,很快地明了了。挖眼剖心之说,纯粹是因为不了解教堂内部的情形而起的误会。譬如教堂里面有堆放杂物的地窖,天津人不知道洋式房屋本有此规制,只拿《水浒》上描写黑店的情形来比附,以为那就是开膛破肚的地方。至于被“义民”所释放的一百五十多小孩,传讯他们的亲属,亦都供称自愿送堂收养,并非迷拐。
倒是慈仁堂的司事王三和教民安三,确有可疑,但供词反复莫衷一是。曾国藩为了怕法国人疑心中国官府锻炼成狱,决定先押起来再说,同时亲自拟一张布告,刻印了几十份,以“钦派太子太保双眼花翎武英殿大学士直隶总督世袭一等毅勇侯曾”的衔头,盖上紫泥关防,实贴城厢内外,通衢闹区。
布告中宣布朝廷怀柔外国,息事安民的本意,对天津“义民”,不但没有一句嘉奖的话,而且看来官腔打得十足:“严戒滋事!”
这一下天津的绅士百姓,大失所望。他们本就不相信没有挖眼剖心及迷拐小孩的事,并对王三和安三的被押监候讯,认为是袒护法国人的表示,再看了这张布告,越发愤懑惊诧,都说想不到曾侯跟崇厚没有什么分别!
消息传到京中,自不为清议所容,纷纷上疏,都以“民心向背”作立论根本,比较平正通达的一派,亦有“和局固宜保全,民心未可稍失”的话,认为应该部署海防,免得万一决裂无所措手。
这时法、英、美、俄、比、西和普鲁士七国驻华公使,已经联名向总理衙门提出抗议的照会,同时法国与英国的兵船,纷纷集中天津大沽口和山东烟台两地,形势极为紧张。而总理衙门夹在洋人与清议之间,左右不敢得罪,唯有采取敷衍的办法。罗叔亚看着不是路数,亲自跑到天津来跟曾国藩直接交涉。京里的空气不利和谈,到了天津更不利,办叔亚触目所及,都是仇视的眼光。相反地,亦有媚外的教民,到他那里去密控哭诉,这一下,罗叔亚的态度便更加不同了。
他去看曾国藩,提出四个要求:赔修教堂、埋葬丰大业、查办地方官、惩办凶手。前两个条件,曾国藩一口答应,惩办凶手,亦可同意,至于查办地方官,先要查明地方官是否失职才谈得到。
等罗叔亚辞出不久,崇厚急急忙忙赶了来,一见曾国藩的面,便气急败坏地说:“坏了,坏了!洋人要大起波澜了!”
曾国藩和他的幕友们,无不诧异,及至崇厚转述了罗叔亚的话,更觉诧异。罗叔亚认为这一次的教案,是出于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和路过天津的记名提督陈国瑞所主使,因此要求以这三个人抵命。“这成什么话?”一向喜怒不现于形色的曾国藩,使劲摆头,“万万不可!”
崇厚也知道罗叔亚的要求,过分无礼,是再也办不到的事,但他也决不能因为曾国藩的峻拒,便偃旗息鼓。好在他原是打了主意来的,只是本来想用个“晴天霹雳”把曾国藩吓倒,然后迂回曲折,水到渠成地引出最后的一句话,此刻看看吓不倒曾国藩,就唯有开门见山,直抉本题了。
“崇大人!”在座的钱鼎铭,有意要让他心烦,“你可别忘了,陈国瑞现在神机营当差,是醇王的爱将,无凭无据的事,得罪醇王犯不着!”
“我又何尝愿意得罪亲贵。实在是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是不错的,大家都听说当丰大业毙命时,路过天津的陈国瑞,不无煽动的情事。民间又纷纷谣言,说法国人迷拐小孩挖下来的眼睛有一坛之多,已经让陈国瑞带进京去了。照罗叔亚的调查,这就是陈国瑞自己传播的谣言,以诬陷为煽惑,所以要他抵命。
“抵命的话,罗叔亚不是说说的,真有那么个想法。中堂,我看,我们得先站稳脚步,好封他的嘴。”
“喔!”曾国藩说:“站稳脚步这话我要听。我们的脚步是如何站法,他的嘴是如何封法?”
“不必等他提出正式照会,我们自己先办。地方酿成如此巨案,到底是因为地方官不能化导于平时,防患于未然。拿道、府、县先撤任,听候查办,亦是情真罪当的事。”
曾国藩不断摇头:“我虽不惜得罪清议,这样的事也还不敢做。”
“中堂……。”
“地翁!”曾国藩打断他的话说,“这件事难商量。”
口风中水都泼不进去,崇厚不得要领而去。到了第二天,罗叔亚又来见曾国藩,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套,通事怕他生气,于病体不宜,当场不敢照译。但罗叔亚词气神色的凶悍,却是有目共睹的。而且走后不久,接着就送来一件正式照会,另附中文译本,居然真的就提出要张光藻、刘杰和陈国瑞抵命,以及严拿凶犯,立即正法的要求。
“战机一触即发。”黎庶昌压低了声音对薛福成说,“我们先想个保护中堂的办法出来,再把照会送上去。”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铭军飞调到津再说。”
铭军大部驻扎在山东与直隶交界的张秋一带,另有三千人由刘铭传的部将,记名臬司丁寿昌统带,驻扎保定,要调就只有调这三千人。
等商量停当,才把照会拿了上去,曾国藩有些沉不住气了!对于黎、薛所建议的调丁寿昌所部,移驻天津附近的静海,他亦认为有此必要。不过他不是为他自己着想,主要的是拱卫京师,免得洋人长驱直入。挡不挡得住是另一回事,挡总得要挡,不然对任何一方面都无法交代了。
“你们让我静下来想一想。”等幕友退出,曾国藩一个人绕室徬徨,通前彻后考虑大计,口中不断在自问:“拿什么来打?”
其实这已经考虑过不止一次,早已拿定主意,无论如何不与法国人开衅。但事到如今,有难以控制之势,他不能不重新估量后果。
很自然地,曾国藩想到了十年前的英法联军,那时有僧王和胜保当前敌,恭王和桂良主持抚局,文祥办理军需供应以及京师城防,犹不免一败涂地。如今只得丁寿昌三千人马,挡一挡也不过为两宫太后和皇帝腾出一两天工夫,便于再一次“逃难”而已。
若是打到京城,还是要和。英法联军入京,一把火烧掉了圆明园,先帝虽为此急怒攻心,病势加重而“弃天下”,但圆明园毕竟是离宫别苑,英法联军不曾毁伤宗庙社稷,还可以和得下来。而这一次果然让法国兵打到京里,为了报复起见,在大内放起一把火,连太庙一起烧掉,那时再要说谈和的话,无异辱及先人而默然忍受,不但为清议所不容,而且对后世亦难交代。这样和不下来,就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直打下去,打到天下大乱,盗贼蜂起,内忧外患,交相煎迫,终于亡国为止。
转念到此,曾国藩眩晕的毛病又发作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赶紧扶着桌子,摸索到床上躺下。
于是多少年来的感触,又梗塞在他心头了,一切不如人,说什么都是空话,唯有忍辱负重,奋发图强。接着便想起洪杨平定以来的诸般新政,沈葆桢所经理的福建船政,规模庞大的上海制造局,京师的同文馆等等,总算是可以安慰的一些成就。
就因为有这些成就,曾国藩越觉得非和不可,此时忍辱,将来才有报仇雪耻的机会,否则刚创下的一点基础,浪掷在战火之中,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起炉灶?于此可知,自己立意不与法国开衅的宗旨,真正是万不可移。如今只要挺得下来,任何牺牲,在所不惜。
因此,当第二天崇厚又来谈天津道、府、县一概撤任,听候查办这件事,他居然同意了。决定委记名臬司丁寿昌署理天津道,府、县两缺,由崇厚保举一个姓马、一个姓萧的署理,据说这两个人对天津地方,极其熟悉,办理缉凶,非此两人不可,曾国藩也同意了。
他和崇厚会衔的奏折尚未到京,总理衙门已经接到法国公使提出强硬照会,以及罗叔亚在天津与他们的水师提督频频会商的消息,看样子战端随时可起。宝鋆急得食不下咽,只怨自己运气不好,偏偏恭王和文祥都在病假的当儿,出现了这么棘手的局势,而且军机上三个人还不能协力同心。李鸿藻力主“民心不可失”之说,他后面有醇王和清议的支持,发言颇有力量。看来抚局难成,战火要起,这副千斤重担,怎么挑得下来?
“我也知道,这副担子你挑不下来。”慈禧太后听得宝鋆的陈奏,断然作了处置:“现在只有一面催文祥赶快销假,一面让恭王进宫来看折子,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他不能不力疾从公。”
以私人的交谊,宝鋆不忍把这副重担放在病骨支离的恭王肩上,但情势所迫,无可奈何,只得遵旨传谕。
“闹教案不想闹成这个样子!”慈禧太后神色抑郁地说:“这一阵子,我们姊妹愁得都睡不着觉,打是不能打,民心也要紧,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总得有人切切实实出个主意才好。不知道各省是什么个意思?”
“丁日昌给奴才来信说,总宜保全和局为是。”
宝鋆的话一完,李鸿藻接口便说:“丁宝桢也给臣来信,其中有两句话,臣请上达圣听。”接着,他用极清朗的读书的调子念道:“倘或其曲在彼,衅非我开,则用兵亦意中之事。”
这江苏、山东的两丁,是巡抚中顶尖儿的人物,宝鋆和李鸿藻针锋相对,各引以为重,于是第三者的沈桂芬说话了。
“现在就是先要辨个是非曲直。曾国藩的头一个折子,已经说得很明白。以臣愚见,局中人见闻较切,这一案既已责成曾国藩查办,不能不多听听他的意见。”
这番话看来平淡无奇,其实是放了李鸿藻一枝冷箭。李鸿藻也跟倭仁一样,虽受命在总理衙门行走,却从未视过事,“局中人见闻较切”就是指他身在局外,不足与言洋务。总理衙门的大臣都跟李鸿藻格格不入,只是沈桂芬秉性以阴柔出名,不似董恂那样近乎粗鄙,所以他跟李鸿藻的暗斗,不为人所注意。
三个军机大臣,宝鋆、沈桂芬站在一边,自然占了上风。同时李鸿藻也不是不了解局势的人,他并不主战,只是觉得有责任为“义民”说话而已,话说过了,责任就尽过了,所以明知沈桂芬话中有刺,隐忍不言。
只要不抬杠,两宫太后都乐意他们多说话,于是慈禧太后便又问起朝中和民间对此事的看法,大致慷慨激昂的居多,敢替洋人说话的甚少。这对两宫太后来说,多少是一种安慰。
但等曾国藩和崇厚会衔的奏折一到京,这份安慰便变成极沉重的负担了。奏折中为洋人雪冤,指出“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说,多属虚诬”,列陈所以“致疑”的原因五点,奏请“布告天下,咸使闻知,一以雪洋人之冤,一以解士民之惑”,这已经是要从长计议的事,又要将天津道、府、县三员撤任查办,以及派兵弹压,并俟“民气稍定,即行缉凶”,那就决不能轻许了。
不许怎么样?宝鋆和董恂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不依洋人,就会开仗。是和是战,两宫太后无法作任何决定,慈禧太后还觉得这事也不能只听少数人的意见,于是召见病起第一天进宫看折的恭王和军机大臣,面谕召集御前会议。
※※※
养心殿地方太小,太后又不能出临外朝,决定在乾清宫西暖阁集会。奉召的一共十九个人,区分为四个部分,第一是亲贵,惇王和孚王。第二是重臣,官文、瑞常、朱凤标、倭仁四相,以及恭王为首的军机四大臣。第三是近臣,御前大臣醇王、景寿、伯彦讷谟诂,弘德殿行走的将相,翁同龢、桂清、广寿。第四是掌管洋务的总理大臣,董恂、毛昶熙。除了孚王以外,其余十八个人都在近午时分到了乾清宫,由惇王带班,进殿行礼。军机大臣和总理大臣跪在东边,其余的跪在西边。
乾清宫是天子的正寝,在康熙以前,皇帝临轩听政,岁时受贺赐宴,以及日常召见臣工,都在这里,是内廷中规制最宏伟的一座宫殿,广九楹、深五楹,象征“九五之尊”。中间三楹设宝座,楣间有块顺治御笔的匾:“正大光明”。自从康熙末年闹出“夺嫡”纠纷以后,从雍正开始,废除了立储的制度,皇位的继承,由皇帝御笔书名,锦盒密封,这个锦盒就藏在“宫中最高之处”的“正大光明”匾额后面。
左面三楹为东暖阁,原名“抑斋”,自从高宗因为得了绝世奇珍王羲之父子的三通帖,珍藏在此,所以又题名为“三希堂”,右面三楹就是西暖阁,题名“温室”,高悬高宗御制的一篇“乾清宫铭”。其时正当全盛,高宗又享大年,所以铭中最后一段是这样六句话:“五福敷锡,万国咸宁,敢恃崇居,惴惴矜矜,益慎体乾,惟皇永清。”现在,两宫太后及十五岁的皇帝,就是坐在这篇铭文之下,为了“一国不宁”,召见“惴惴矜”的亲贵重臣。
分班行了礼,所有的太监都奉命退出殿外,这时慈禧太后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天津的教案,没有想到闹得这么厉害!现在法国人蛮得很。曾国藩的折子,想来你们都在军机处看过了,要办地方官,要拿杀洋人的百姓,这件事该怎么办?我们姊妹俩想不出主意,所以找大家来商量,有话,你们尽管说!”
这样的场合,第一个说话的应该是惇王,他是早就预备好了的,片刻沉默以后,开始发言:“曾国藩不是不讲理,不体恤下属的人,他这个折子,也是大不得已。不过民为邦本,民心一失则天下解体。所以这件事要慎重。”
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没有说。在他肩下的醇王就不同了,一开口就显得很激动,“民心宜顺!”他大声说道,“天津的地方官也没有罪,张光藻跟刘杰,平时的官声很不错,他们当然不能偏袒教民,讨洋人的好。事情闹开来,全怪那个丰大业太野蛮,拿枪就打,这还成话吗?如果说中国的使臣,在他们法国也是这样子蛮不讲理,枪击职官,不也一样要犯众怒吗?至于陈国瑞路过天津,说了几句嘉许义民的话,正见得他忠勇性成。在法国看,他们有罪,在中国看,何罪之有?他们的罪,是总理衙门给安上的,咱们自己还在查办,总理衙门倒先替天津的义民认了罪的。给法国公使的照会,说什么天津的‘举事者’,等于我‘大清仇人’,这种措词太失体了!还有人说,天津的百姓,无缘无故杀法国人,不过借此抢劫掳掠。诬责义民,于心何安?”
那段话是宝鋆说的,他不能不申辩:“启奏两位太后跟皇上,七爷的责备,奴才不能受!烧教堂的时候,有人大抢特抢,是有案可稽的。”
“趁火打劫,总是有的。”慈禧太后为他们排解,“这一层,现在不必再提了。”
“臣有申辩。”董恂接口高喊。
“好!你说吧!”慈禧太后告诫:“就事论事,别闹意气。”
“是!”董恂用含冤负屈的声音答道:“臣等奉旨与洋人交涉,事事以宗社为重。洋人脾气多很坏,臣等受气也不是受了一天,局外人不谅,嬉笑怒骂的也很多,臣等总想着受辱负重四个字,能够为朝廷‘求全’,自己‘委屈’一点儿,算不了什么。这一次教案,原是相激而成,如果地方官实心为国,知道现在还不是可以跟洋人开衅的时候,平日多加化导,就不致于教民相仇。老百姓也应该体谅国家,平长毛、灭捻匪,现在陕甘还在用兵,国力凋敝。明明惹不起洋人而偏要惹他,惹出这样一个局面,不就等于跟大清为仇?”
董恂一口气说下来,上了年纪,不免气喘,所以得停一停,而醇王不容他往下再说,接口便驳:“说百姓与朝廷为仇,是断断不会有的事!这话在自己都不能说,何况说给洋人,形诸文字?试问,洋人误信百姓与我大清为仇,不更以为朝廷孤立无援,越发得寸进尺,没有个完结?求和反不得和,不但失体,而且失策!”
“原是说委屈求全。”董恂的再度辩解,就显得有些软弱了,“措词当然要不同些。”
“怎么个不同?”
看醇王咄咄逼人的神态,慈禧太后心想,倘或引出主战的论调来,今日一会,便难收场了,得要想个办法,先教大家死了不惜一战的那条心,专就“抚局”上去研究,如何能够议和而不太吃亏才是正办。因此,她摇一摇手:“不必在这些细故上争执。”接着,摆出不胜悲愤的神情说道:“道光、咸丰两朝,咱们中国都吃了大亏,洋人是咱们的世仇,你们如果能想一条计策,把洋人灭掉,我们姊妹俩就死也甘心!”
这番话说得群臣动容,都觉得语气严重,不敢轻易奏对。
慈禧太后细看西面那一班从领头的惇王,到末尾的翁同龢的脸色,知道自己这两句话把他们“镇”住了,于是又用缓和的声音说:“皇帝还没有成年,诸事要从长计议,你们都是国家的重臣、近臣,休戚相关,跟外头不一样,总得要搁下成见,多替国家着想。”
醇王是主战的一方,既无彻底灭洋人的长策,就不敢再多说。军机和总理衙门,除了李鸿藻以外,是主和的一方,听出慈禧太后暗中支持的意思,便不必再多说。彼此沉默之下,作为清议领袖的倭仁,就不能不发言了。
“臣愚昧,”他说,“张光藻、刘杰两员,既然官声甚好,不宜加罪。”
“是的,不宜加罪。”瑞常和朱凤标同声附和。
因为这三个人的位高望重,宝鋆等人不便说话,只有恭王起而相驳,但他病后虚弱,无力多言,只说得一句:“不依曾国藩所请,此案不能善了。”
于是又出现了僵持不下的沉默,翁同龢觉得这是个给自己讲话的机会,便提高了声音说道:“臣有愚见。曾国藩所请两事,皆天下人心所系,亦是国法是非所系。请再申问曾国藩,洋人此后如无别项要求,尚可曲从,倘无把握,则宜从缓。似乎不必在仓促间定议。”
这是折中的论调,也合乎慈禧太后“从长计议”的指示。在主战的一方,认为不得已而求其次,至少该这么办,而主和的一方,觉得以此作为让步的表示,亦未始不可。只有一个董恂,听得翁同龢的话,心里就冒火。
董恂久为清议所指摘,而他亦对朝士抱着极深的反感,最使他痛恨的是替他安上一个“董太师”的外号,臣子拟于董卓,如在雍正、乾隆朝,凭这个外号,就可断送一辈子的功名富贵。因此,他总认为那些以讲学问务声气的名流,徒尚空言,不负责任,所发的议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眼前的翁同龢就是。曾国藩的折子,或准或不准,可否之间只凭慈禧太后一句话就可裁决,反对的人虽多,但上有慈禧、下有恭王,仍可如愿以偿,不想翁同龢节外生枝,要搞乱了垂成之局,岂不可恨?
于是,他抬脸冲着翁同龢说道:“这时候天津不知道是什么局面?那里容得你往来问答?”这句冲口而出的话,成了危言耸听,两宫太后首先就悚然心惊。董恂的意思中是表示,即在这庙堂筹议大计之时,也许大沽口的外国兵船,就已经在开炮了。战端既然随时可启,往来问答,稽延时日,以致误了大事。这一下原来以为翁同龢有道理的,便觉得他的话亦不免迂腐了。
于是慈安太后微喟着说:“有僧王在,他的马队,还可以把洋人挡一挡。现在,也还得要调一支兵进京保护才好。”
“是!”恭王答道,“臣等商议,预备再调驻张秋的铭军九千人入京。等商议好了,请旨办理。”
“李鸿章呢?”慈安太后又问,“他此刻在什么地方,这件案子,他怎么个说法?”
“李鸿章此刻在潼关。他给臣写信,也说‘断乎不可用兵’,只能跟洋人‘一味软磨’。”
惇王听得这一说,算一算督抚中预备开仗的,只有一个丁宝桢,但“东军”全靠一个总兵王心安,那两三千人要拿曹州一带的土匪,根本就不能调进京。看样子已非得依从曾国藩的意思不可,那就只有在“讨价还价”上打主意,因而接着恭王的话说:“曾国藩所请办地方官、缉凶这两件事,既不得不从,那么,中国人迷拐孩子,也不能不严办。”此又是董恂出的主意,认为严拿拐子,刺激洋人,应该从宽,所以惇王这么说。
这一说勾起了醇王的牢骚,发了好大一篇议论,说素日无备,而临事则以“无可如何”四字塞责,从咸丰十年以来,试问“所备何事”?这是指责当国十年的恭王。说到最后,他亦是“无可如何”,只好在文字上要求了,“此次纶音,如果仍有措词失体之处,”他很起劲地说:“臣等仍当纠正。”
慈禧太后点点头,看着恭王说道:“那种‘大清仇人’什么的,是有点儿不象话!”
“是!”恭王病后体力不支,急于完事,便敷衍着醇王说:“军机拟旨如有不妥之处,醇王等人尽管纠弹,臣等虚心接受。”
恭王这样给面子,醇王不便再发牢骚,于是御前会议到此结束。时间太长,无不汗透重衣,上了年纪的倭仁等人,甚至因为跪得太久,站不起来,得要太监来搀扶。
虽然如此,却还不能回家,都在朝房里等着看军机处所拟的旨稿,如有与廷议不符之处,象醇王所说的,“倘有措词失体之处”,便可当时“纠正”。
军机章京的笔下都快,但这天拟旨,要把群臣所发,面奉裁可的意见,都包括进去,而遣词用字的多寡轻重,与发言者的名位又有关连,因此斟酌损益,费了三个钟头,才把两道明发、两道廷寄的稿子拟好,邀请大家去看。
两道明发,是摘叙曾国藩的原折,为洋人辩解“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说,多属虚妄”,以及遣责天津地方官办事不力,革职查办。两道廷寄,一道分寄沿海各省督抚,严密戒备;一道专寄曾国藩,指示大计,自然最关紧要,所以大都争着先看这一件,只见写的是:
“曾国藩、崇厚查明天津滋事大概情形一折;另片奏请将天津府县革职治罪等语,已均照所请明降谕旨宣示矣。曾国藩等此次陈奏各节,固为消弭衅端,委屈求全起见;惟洋人诡谲性成,得步进步,若事事遂其所求,将来何所底止?是欲弭衅而仍不免启衅也。该督等现给该使照会,于缉凶、修堂等事,均已力为应允,想该使自不至再生异词。此后如洋人仍有要挟恫吓之语,曾国藩务当力持正论,据理驳斥,庶可以折敌焰而张国维。至豫备不虞,尤为目前至急之务。曾国藩已委记名臬司丁寿昌署理天津道篆,其驻扎张秋之兵,自应调扎附近要隘,以壮声威。李鸿章已于五月十六日驰抵潼关,所部郭松林等军亦已先后抵陕,此时窜陕乱民,屡经官军剿败,其焰渐衰,若移缓就急,调赴畿疆,似较得力。着曾国藩斟酌情形,赶紧复奏,再降谕旨。日来办理情形若何?能否迅就了结,并着随时驰奏。总之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曾国藩总当体察人情向背,全局通筹,使民心允服,始能中外相安。沿江沿海各督抚,本日已有寄谕令其严行戒备。陈国瑞当时是否在场?到津后即可质明虚实,已令神机营饬令该提督赴津听候曾国藩查问矣。将此由五百里各密谕知之。钦此。”
这道廷寄,实际上照曾国藩及总理衙门的意思办理,而表面上对主战一方重视民心的议论,亦已完全采纳,所以大家都没有什么话说。
再看那两道明发上谕,摘引曾国藩的原奏,文气不顺,近乎支离。翁同龢心里在想,如果照此明发,一定会引起指摘,还得重新斟酌。但看看窗外日色,已经偏西,还要清稿,还要“请起”,面奉两宫太后认可,时间局促,决无再细作推敲的工夫,因而也就一忍了事。
等恭王入见,又费了三刻工夫,才算妥帖,廷寄即刻飞递,明发由倭仁带回内阁去处理。出宫时刻,已快下钥,却有一骑快马,飞奔而来,天津的折差,递来崇厚的一个折子,说是曾国藩病重,请另简大臣赴津主持。
※※※
曾国藩的病是又重了些,但神明不衰,未到卧床不起,无法治公的地步。就是病势增重,也是受崇厚所逼,而间接是受英国公使威妥玛所逼。
当教堂被焚之初,英国驻天津的领事李蔚海,就联络各国领事,组织了一支“自卫队”,名为保侨,其实是有意要反衬出中国官府不能维持地方。及至罗叔亚到天津,老奸巨猾的威妥玛自告奋勇,陪着他同行,在幕后全力煽动。起先是提出拿天津府县及陈国瑞抵命的要求,以后又透露口风,赔偿损失最少得数百万银子,杀人放火的凶手,至少要正法三、四百名。上海来的《申报》又载着英国人的议论,说是必须用武,儆戒中国官民。同时崇厚打听到,罗叔亚不仅每天与法国水师提督会商,而且已有两千洋兵开到,大沽口和烟台的外国兵船,亦日有增加。
这些消息把崇厚吓得胆战心惊,万一开仗,朝廷主战的一派得行其志,那时追究责任,第一个就会把他杀掉,至少也是充军的罪名。这是不可避免的,兵败议和,则杀主战的大臣,和议决裂,不惜一战,则必杀主和最力的人来激励士气民心。为此,他一天几次去见曾国藩,反复申说,必须答应罗叔亚在照会中所提出的要求,否则大祸就在眼前。
曾国藩撤张光藻、刘杰的职,奏请治罪,已觉内疚神明,痛悔不止,如何再肯听崇厚的话?最后被逼不过,他半真半假地表示了态度。
“洋人亦须适可而止。”曾国藩依然保持着他那平静舒缓的语声,“莫以为我立意不开衅,便是怕事不设防!我已密调各路军队到津,军械由上海制造局航海赶运,军粮呢,福建采办的两万石米,可以奏请截留。真的逼得人不得过,也就只好跟他周旋了。”
崇厚惊愕莫名,“中堂,”他嗫嚅着说,“我竟不知有这些部署!”
“现在你知道了。”曾国藩闭眼捋须,接着又说:“我自募勇剿贼以来,此身早已许国。幸赖圣祚绵长,将士用命,荡平巨寇,百战名将,如今凋零虽多,也还有李少荃、左季高、彭雪琴、杨厚庵,那个不是念切时艰,心存君国?就算我衰病交侵,不久人世,继起亦复有人,不见得跟洋人打都不能打!”
这番话一说,崇厚无法再谈得下去,而且心里惊疑不止,他无法判断曾国藩的话,是真是假?他也知道,曾国藩处事一向慎密,又有一班极能干的幕友,暗中调兵遣将,非无可能。看这样子,说不定曾国藩眼前的一意主和只是缓兵之计,等军队开到,又是一样说法,那就非把大局搞决裂了不可!
这样一想,他觉得曾国藩在天津,有害无益,苦于无法把他请走。谁知事有凑巧,曾国藩因为崇厚一味媚敌,逼人太甚,心境大为不快,眩晕的毛病越发严重,以致当客呕吐,卧倒在床。崇厚灵机一动,趁此机会,飞奏曾国藩病重,不能任事。这是非常不礼貌的举动,但照崇厚的想法,这一来不但是救他自己,也是救了曾国藩,让他能把一副千斤重担卸下来,回保定安心养病。
在同一个奏折中,崇厚又说,法国公使已提出职官抵命的最后限期,如果在拜折第二天下午四点钟,还未有确实答复,法国兵船就要派兵上岸,杀向京城,而大沽口的各国兵船,就在这一两天内开到了九艘之多。
这个折子递到京城,正就是崇厚拜折第二天的下午四点钟。如果说已经决裂,则事已无及,而期限过于迫促,亦反令人有不近情理,纯为空言恫吓的感想。因此,奉旨进宫看折的恭王,对这一层倒不怎么摆在心上。
然而曾国藩的病倒在床,却不能不重视。恭王和总理大臣们都知道,崇厚对外则资望不足,为敌所轻,对内则与情不洽,动辄获谤,已经无法再在天津立足,所请“简派重臣”,实在有此必要。为难的是这个能办洋务的“重臣”到那里去找?
“这是个火坑,派谁谁倒霉!”宝鋆苦笑着说,“和议成不成是另一回事,先就得让那班‘清流’骂个够!”
他的话一半是牢骚,一半也是实情。沈桂芬则比较沉着冷静,心想宝鋆的话一传出,更难找人,于是紧接着说道:“话虽如此,事情也得两面看,这时候谁要肯挺身而出,把曾爵相都未能办成的抚局办成,必享大名。再说,为国家建了大功,朝廷亦必不薄待。”
“对了!”恭王许了愿心,“谁要是把这副担子挑了下来,我一定保他,或是换顶戴,或是调剂差使,两宫太后不能不依。”
有此一句话,立即便有人自告奋勇,那就是以兵部尚书奉派在总理衙门行走的毛昶熙。他是河南人,也是咸丰初年投笔从戎的翰林之一,一向在他家乡办团练,比起曾国藩、李鸿章戡平大乱的勋业来,自有天渊之别。但正如俗语所说的,“没有功劳有苦劳”,在慈禧太后和恭王眼中,是个肯为朝廷出力的人。毛昶熙本人则在京朝大僚中,以知兵自名,把那些以翰苑起家,循资升为尚书、侍郎的大臣,都看作书生。这时因为法国公使以兵船胁迫,他认为以兵部尚书,总理大臣的双重资格,该去看一看虚实,因而毅然请命,打算着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是一件名利双收的好事。
有他肯不避艰险,且又是总理衙门的人,深知朝廷的意向和全案的首尾,恭王自然接纳。但与宝鋆、沈桂芬密商的结果,认为办洋务的长才,第一推丁日昌,如果真的和议决裂,则拱卫京畿,又非李鸿章不可。此外托词卧疾,遥领直隶提督衔名的刘铭传,亦该征召。商定了这些办法,立刻进宫请旨定夺。
那几天因为承恩公惠澂的夫人病殁,作为亲生长女的慈禧太后,哀痛不已,养心殿的常朝暂免。这时,只有恭王一个人“递牌子”,两宫太后在御花园钦安殿召见,自是一奏就准,当天就下了谕旨。名义上仍旧尊重曾国藩,让他主持天津的交涉,但以“该督抱恙甚剧,恐照料或有未周,谕令丁日昌迅速赴津,帮同办理。又以丁日昌航海前来,须在旬日以外,先派毛昶熙前赴天津会办。”同时“谕令李鸿章,带兵驰赴畿疆,候旨调派。”
于是毛昶熙带着四名随员,由京师星夜赶到天津,预备与“洋官”会议。
毛昶熙的四个随员是,翰林院侍讲吴元炳、刑部员外刘锡鸿、总理衙门章京陈钦、恽祖贻,算是京里一等一的洋务长才,其实只有一个陈钦是好手。他在总理衙门的章京中,称为“总办”,就好比军机章京的“达拉密”,内务府的“堂郎中”,是司官的首脑。曾国藩对毛昶熙知之甚深,并不重视,倒是对这四个人,一谈之下,赞叹不绝,许为“难得之才”。
难得的也还只是一个陈钦。在与法国公使罗叔亚、英国公使威妥玛的会议席上,他据理力争,侃侃而谈,引证各国通行的公法,指出丰大业应负激发冲突的责任,同时表示修堂、赔银以外,天津府县撤职交刑部查办,缉凶事宜正由新任天津地方官办理,安三、王三两名祸首已经照罗叔亚的要求释放,中国所应该做到的,不但已经做到,而且已经过分,不能再有所让步。
罗叔亚被驳得无话可说,一味坚持职官抵命的要求,变成无理可喻,威妥玛自然也就挑拨不起来。等会议不欢而散,罗叔亚与威妥玛大概觉得还是总理衙门比较好对付,随即便离津进京。
崇厚一看这情形,正是脱身之时。一则交卸了三口通商大臣的职司,便解除了天津交涉的责任,再则怕罗叔亚在天津未能讨得便宜,会跟总理衙门去找麻烦,他得从中去说好话,以排解见功。所以拿“奉使法国请入都陛辞”的理由,拜折即行,跟在罗叔亚后面,匆匆赶进京去。
崇厚一味媚外,凡事看不清楚,曾国藩却是神明未衰,自己知道,这桩交涉,坏在误听崇厚的先入之言,一上来失之于太软弱,让法国人步步进逼,搞得枪法有些乱了。静下来细想一想,觉得罗叔亚的态度奇怪,如照起初那样的强硬,则会议决裂,接着便是法兵登岸,何以一无表示,悄然进京?
这个疑团,很快地就被打破了。从英国通到印度孟加拉省首邑加尔各答的“电报”,传来消息,说是普鲁士跟法国开了仗,起因于西班牙发生革命,女王被废,预备迎立普鲁士王的一个亲族为西班牙王,法国的皇帝,老拿破仑的侄子,称为“拿破仑第三”的,表示反对。于是普鲁士王遣大将毛奇,领兵进攻法国。在大沽口的法国水师提督,就因为国内正有战事,必须待命行动,所以拒绝了罗叔亚的要求,怎么样也不肯开衅。
“天佑吾华!”曾国藩大大地松了口气,知道仗是打不起来了,至少限度可以说,要法国国内再派援兵,是不会有的事。
“中堂!”薛福成说,“法国既有内顾之忧,我们这里何妨乘机利用?”
“不然,不然!”曾国藩大为摇头,“你莫想到《战国策》上的话!普、法两国的国情形势,几乎一无所知,而想利用重洋万里以外的战局,如何可以!这个论调发不得,一发助长了主战诸公的虚骄之气。为今之计,正宜把握良机,奏请慈圣,执持定见,促成和议。请你去拟个奏稿来,普法开仗的事,只字不可提!”
“是的!”薛福成心诚悦服,“中堂这才是老成谋国!”
这个奏折由曾国藩和毛昶熙会衔拜发,主旨是“请中外一体,坚持定见”,决不用兵,但兵可不用,不可不备。本打算着“投荒万里之行”,有几年苦头可吃的李鸿章,忽然得此际遇,精神抖擞地星夜带兵入卫,一路行军,一路不断上奏,同时行文军行所经各地督抚,要求供应军需。曾国藩是替他办惯了粮台的,将福建船政局购办的“京米”,截留了两万石,存放在天津,专等李鸿章和刘铭传来领。
除了李鸿章,丁日昌亦已奉旨北上,他也是来“跳火坑”的。启行之前,先上个奏折,说“自古以来,局外之议论,不谅局中之艰难,然一唱百和,亦足以荧听闻而挠大计,卒之事势决裂,国家受无穷之累,而局外不与其祸,反得力持清议之名”,自道“臣每读书至此,不禁痛哭流涕”,因而提出看法“现在事机紧急,守备则万不可缺,至于或战或和,应由宸衷独断,不可为众论所摇”。这番话的意思,与曾国藩一样,都是请两宫太后“谋划必须决断”,抱定主旨,决无更改。言外之意,都指醇王、李鸿藻、倭仁那些人的话,万不可听。
因为如此,没有人再发主战的议论,但一口怨气不出,都发泄在曾国藩头上。有的公然指责,有的写信质问,大致以前骂崇厚的话,现在都用来骂他,态度最激烈的则是他的同乡,甚至要把他悬在湖广会馆的那块“道光戊戌科会试中式第三十八名进士、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的匾额撤除。
以曾国藩的德高望重,尚且被骂得如此不亦乐乎,总理衙门和涉及到这件教案的部院,自然深具戒心。曾国藩挨骂最厉害的一件事,就是官声甚好的张光藻、刘杰撤任,解交刑部治罪,如果刑部真的治了罪,必然又受清议攻击,变成替人受过。刑部尚书郑敦谨,当然不会这么傻,所以当直隶臬司钱鼎铭将此两人解送刑部时,主管的直隶司郎中,拒绝收领。接着,军机承旨,发了一道上谕:“罗叔亚无理要挟,所请府县抵偿一节,万无允准之理。传谕钱鼎铭将张光藻等解赴天津,并令曾国藩等,取具该府县等亲供,以期迅速了结。”既不说治罪,亦不说免议,不知“如何迅速了结”?使得钱鼎铭深感为难。
在曾国藩,明知刑部有意推卸责任,不但没有什么不快,反觉欣然,认为补过的机会到了,听张光藻和刘杰要请病假,一口答应。于是张、刘二人,当天离开天津,躲到外县去“避风头”。
缉凶的事,他一样也不起劲。毛昶熙看看情势不妙,曾国藩口说“不惜得罪清议”,又说“眼前事大,千秋事小”,其实既畏清议,亦惜千秋之名。他新补了崇厚的遗缺,兼署“三口通商大臣”,会办交涉职责所在,不得不天天催曾国藩“拿办凶手”。
一拿拿了三十多名,都是“水火会”中人,由新任天津知县萧世本审问,因为听审的百姓极多,萧世本不敢不慎重,这样便又拖延下来了。
二九
就在这时候,江宁发生了一件清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怪事: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马新贻在江宁练了四营新兵,规定每天操演两次,专习洋枪、抬炮、长矛,每月二十五校阅,主要的是看新兵用洋枪打靶,地点就在新建总督衙门未完工前,暂时借用的江宁府署西面的箭道。他对新兵用洋枪的“准头”如何,看得很认真,好在出了署西一道偏门,就是箭道,走了来,走了去,不费什么事,所以每一次都是亲临校射。
七月二十五又逢校阅之期,因为下雨,延迟一日。第二天一早,依例行事,到了九点多钟看完,马新贻亦同往常一样,步行回署。后面跟着负责警卫的督标中军副将喻吉三和替总督传令的武巡捕叶化龙,还有两三名马弁。走近偏门,只见有个中年人,用马新贻家乡,山东荷泽的口音喊道:“大帅!”
接着便跪了下来,双手捧着一封信,高举过顶。
马新贻认识这个人,一见便问:“你还没有回去?”
“回大帅的话,盘缠用完了。今天特为来求大帅。”
“不是给过你两次了吗?”马新贻的神色显得颇不耐烦。
“是……。”
正当那人嗫嚅着不知何以为词时,右面又有人高声喊道:“大帅伸冤!”接着也跪了下来。等马新贻回头来看时,那人突然从衣襟下取出一把雪亮的短刀,左手拉住马新贻的手臂,右手往上一递,刀已Сhā入右胸。
“扎着了!”马新贻大喊一声,接着便倒在地上。
于是喻吉三和叶化龙等人,一拥上前抓住了刺客和告帮的那个山东人,同时将马新贻抬回上房,找医生来急救。
这样一件大事,立刻传遍全城,无不惊诧万分。于是将军魁玉、署理藩司孙衣言、臬司梅启照,还有学政殷兆镛,一起赶到督署,只见马新贻奄奄一息,已无法说话,他的两个已入中年的姨太太嚎啕大哭,跪在魁玉面前,口口声声:“请将军替我家老爷伸冤!”
魁玉知道,话中是要请他缉拿指使的正凶。但是魁玉自己也在害怕,在他看裁撤的湘军,个个都象是指使的正凶。这话不能说,说了保不定连他都会挨一刀。
因此,魁玉除了好言安慰以外,不敢说什么担当的责任的话,只巴望能保得住马新贻一条命。无奈刺中要害,群医束手,延到第二天中午,终于咽气了。
这时,江宁知府孙云锦和上元、江宁两知县会审凶手的供词,亦已呈送到魁玉那里。凶手名叫张文祥,河南汝阳人,做过洪军李侍贤的裨将。供词离奇不经,魁玉看了,只是不断摇头,连称“荒唐”。
“出缺的原因,怎么说?”魁玉问臬司梅启照,“这么荒唐的供词,怎么能出奏?”
“是!”梅启照紧皱着眉说,“主使的人,其心凶毒,不但要马制台的命,还要毁他的清誉。好在凶手还在审讯之中,只好先含糊其词。”
于是以“行刺缘由,供词闪烁”的措词,飞章入奏,到京城那天是八月初二。
总督的权柄极重,威仪极盛,居然会在官兵校射的地方被刺,这件事不但令人惊骇,而且无不诧异。因此也没有一个人不怀疑张文祥后面有主使的人,只是主使的人是谁,目的何在?却只有极少数人能够看出一个大概,这少数人中便有恭王在内。
慈禧太后正有丧母之痛,身体也不很好,但仍力疾视朝。恭王怕吓着了两宫太后,不敢多说被裁湘军流落在两江的种种不法情事,只在严讯凶手优恤马新贻外,谈到两江总督悬缺,认为非曾国藩回任不可。
就不为镇抚两江的散兵游勇,曾国藩回任也是公私并顾的好安排。论公,曾国藩没有把天津教案办妥,只是他为此心力交瘁,大损清誉,朝廷既不忍责备,更不便把他调开,另外派人主持和议,现在有此顺理成章的机会,是再好不过。论私,曾国藩回两江,驾轻就熟,正好休养病体。所以两宫太后同声准奏。
于是直隶总督便落到李鸿章身上。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一则他有“精兵”可拱卫京畿,再则他也是办洋务的第一把好手,正好让他接替曾国藩未能办成的和局。
这一下便宜了李鸿章的长兄李瀚章。李鸿章奉旨带兵援左宗棠西征,朝廷特命浙江巡抚李瀚章署理湖广总督,替他“看守老家”,现在李鸿章调为直督,却不便叫李瀚章回任,因为署理浙江巡抚杨昌浚,虽是曾国藩的小同乡,却是左宗棠的“嫡系”。浙江是左宗棠克复的,一直被视作他的“禁脔”,前后巡抚蒋益澧、杨昌浚都是左宗棠所力保,这两个人的报答便是替他在浙江筹饷。陕甘军务正吃紧之际,一动杨昌浚就会影响西征的“协饷”,既然杨昌浚不能动,李瀚章就不能回任,由署理而真除,则淮军的“协饷”,亦仍可取给于湖广,是件一举两得的事。
李家双喜临门,马家则是祸不单行。张文祥除了信口侮蔑马新贻以外,对于行刺的原因,是否有人指使,坚不吐实。地方官会审时,态度桀骜不驯,将军魁玉亲自审问时,他只说了一句:“我为天下除了一个通回乱的叛逆,有何不好?”马新贻虽是回教家世,但从洪武初年由武昌迁居山东曹州府,到马新贻已传了十八代之久,是道道地地山东土著,与陕甘回民风马牛不相及,可知张文祥话,完全诬蔑。
但问来问去,到底有句要紧话漏了出来!“养兵千日,用在一朝”,见得他是被买出来的凶手,而且早有密谋。就因为这一句话,署理藩司,曾受马新贻知遇的孙衣言,坚持要求刑讯,但是臬司梅启照和江宁府、上元县、江宁县三地方官都不敢。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有人巴望着能在这时灭张文祥口,一用刑说不定就会在狱里动手脚,把钦命要犯报个“刑伤过重,瘐死狱中”,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张文祥本人只有离奇的片段供词,但在江宁城内,却有两种首尾俱全,枝叶纷披的传说:一种是说马新贻与陕甘回乱有关;另一种是说他负义渔色,陷害患难之交。当然,后一个传说更能耸动听闻。
传说中的马新贻,在安徽合肥署理知县时,曾经为捻军所擒,擒获他的就是张文祥。但张文祥久有反正之心,所以捉住了马新贻,不但不向捻军头脑张洛行等人去报功,反而加意结纳,为他引见了两个好朋友,一个叫曹二虎,一个叫时金彪,四个人拜了把子,然后悄悄放马新贻回去,跟抚台说妥当了,再来接他们投降。
事情非常顺利,张、曹、时三个人都拉了部队,投向官方。上头委任马新贻拣选降众,编设两营,因为马新贻号毂山,所以称为“山字营”,他的三个把兄弟都当了“哨官”。马新贻就凭这两营起家,一路扶摇直上,升到安徽藩司。
洪杨平定,大事裁军,山字营遣散,张、曹、时三人都随着马新贻到藩司衙门去当差。据说,这时候的马新贻,已有些看不起贫贱患难之交的意思了。
因此,曹二虎准备去接家眷时,张文祥就劝他一动不如一静,但曹二虎不听,把他的妻子从家乡接了出来,住在藩司衙门里。既来了,不能不谒见马夫人,恰好马新贻也到上房,一见曹二虎的妻子,惊为绝色,就此起意,勾搭上手,只是碍着本夫,不能畅所欲为。于是,马新贻经常派曹二虎出差,而每一趟的差使,总有油水可捞,曹二虎乐此不疲,马新贻亦得其所哉。
这样不多日子,丑闻传播得很快,张文祥不能不告诉曹二虎,他起先还不肯相信,暗中去打听了一番,才知真有其事,便要杀他妻子。
张文祥劝他:“杀奸须双,光是杀妻,律例上要偿命,太犯不着。大丈夫何患无妻?你索性就把老婆送了他,也保全了交情。”
曹二虎想想也不错,找了个机会,微露其意,谁知马新贻勃然大怒,痛斥曹二虎侮蔑大僚。曹二虎回来告诉张文祥,张文祥知道他快要有杀身之祸了。
这样过了些时候,曹二虎又奉命出差,这次是到安徽寿州去领军火。张文祥防他此去有变,约了时金彪一起护送。途中安然无事,曹二虎还笑张文祥多疑,张文祥自己也是爽然若失。
于是第二天曹二虎到寿春镇总兵辕门去投文办事,正在等候谒见时,中军官拿着令箭,带着马弁,来捉拿曹二虎,说他通匪。等一上了绑,总兵徐戌装出临,不容曹二虎辩白,就告诉他说:“马大人委你动身后,就有人告你通捻,预备领了军火,接济捻匪。已有公文下来,等你一到,立刻以军法从事。你不必多说了。”
曹二虎被杀,张文祥大哭了一场。他跟时金彪表示,一定要为曹二虎报仇。时金彪面有难色,张文祥便指责他“不够朋友”,愿意独任其事。于是收了曹二虎的尸体埋葬以后,张、时二人,就此分手。在这一段传说中,唯一真实的是,时金彪确有其人,现在在山西当参将。
传说中的张文祥,被描画成史记《刺客列传》中的人物。据说,他用精钢打造了两把匕首,用毒药淬过,每天夜深人静后,勤练刺击的手劲,叠起四、五层牛皮,用匕首去刺,起先因为手腕太弱,贯穿无力,这样两年,练到五层牛皮,一刃洞穿。他这样做的用意,是假定严冬有下手的机会,那怕马新贻身着重裘,亦不难一刀就要了他的命。
自从练成这样一番功夫,张文祥暗中跟踪了马新贻几年。一次相遇于杭州的城隍山,因为巡抚的护从太多,无法下手,直到如今,始能如愿。又有人说,马新贻被刺时大喊一声“扎着了!”其实是“找着了”,意思是说冤家路狭,终于被找到了。还有人说,马新贻被刺,看清凶手是张文祥,说一声:
“是你啊!”接着便吩咐左右:“不要难为他!”
这些传说,绘声绘影,言之凿凿,民间即令是脑筋很清楚的人,亦不能不相信。因为,不然就会发生这样一个疑问:张文祥刺马,到底是为了什么?同时官场中知道张文祥没有什么详细口供的人,却又讳莫如深,颇有谈虎色变之慨,因而越发助长了这些传言的流播,不久连京城里都知道了。
但替马家不平的,也大有人在,只是有的胆小,不敢多事,有的与湘军素有渊源,不便出头。只有安徽巡抚英翰,身为旗人,不涉任何派系,由于跟马新贻私交甚厚,因而上奏,在表扬贤劳以外,“请严诘主使之人,以遏诡谋。”京里又有个给事中王书瑞,奏请“添派亲信大臣,彻底根究”,折子中“疆臣且人人自危”以及“其中或有牵掣窒碍之处,难以缕晰推详”的话,意在言外,连慈禧太后都动了疑心。于是以五百里加紧的上谕,指派漕运总督张之万,“驰赴江宁,会同魁玉,督饬司道各员,将该犯设法熬审,务将其中情节,确切研讯,奏明办理”。此谕刚发,接着又发密旨,说“此事案情重大,断不准存化大为小之心,希图草率了事。”
张之万是个状元,也是个“磕头虫”,他的独得之秘的强身之道,是每天临睡以前,磕多少个头,说是起拜跪伏,可以强筋活血。为人深通以柔克刚的黄老之学,所以也是个“不倒翁”,这时接到朝命,大起恐慌,如果遵旨根究到底,一定会成为马新贻第二。果然,不久就接到了间接的警告,劝他不可多事,这一下,张之万越发胆战心惊,一直拖延着不肯到江宁。
无奈朝旨督催,魁玉又行文到清江浦,催“钦差”快去,张之万只好准备动身,把漕标的精锐都调了来保护,数十号官船,在运河中连番南下,他自己一直躲在舱里不露面。
※※※
其时正值深秋,红蓼白蘋,运河两岸的风光颇为不恶,这天由河入江,到了瓜州地方,张之万在船里闷了几天,想上岸走走,走了一阵,忽然内急,就近找了个茅厕方便。野外孤露,四无隐蔽,倘或此时遇到刺客,是件非常危险的事,于是漕标参将,亲自带领两百亲兵,拿枪的拿枪,拿刀的拿刀,团团将茅厕围住。正在收割稻子的老百姓,大为惊异,不知道那里出了什么事?
跑去一打听,才知道是“漕帅张大人”上茅厕。于是张之万人还未到,他的笑话先到了江宁。魁玉一见了面便拿他打趣,“天下总督,漕帅最阔,拉场野矢都得派两百小队守卫。”他喊着张之万的号说:“子青,你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张之万唯有报以苦笑,“玉公,”他说,“我是奉旨来会审的,一切都要仰仗。”
“不然,不然!”魁玉摇着手说:“你是特旨派来的钦差,专为查办此案,当然一切听你作主。”
两个人一见面先推卸责任,但彼此有关,谁也推不掉,那就只有“和衷共济”商量着办了。当夜魁玉为张之万设宴接风,陪客有署理藩司孙衣言、臬司梅启照、候补道袁保庆。孙衣言也是翰林,比张之万只晚一科,他的儿子叫孙诒让,功名不过举人,官职不过主事,但声名极盛,对“墨子”的造诣极深,父子二人都是经师,所以张之万另眼相看。
袁保庆是袁甲三的侄子,他跟孙衣言于马新贻都有知遇之感。尤其是袁保庆,被委为营务处总办,平日抓散兵游勇,颇为严厉,因此为马新贻带来杀身之祸,更是耿耿于怀。在席间与孙衣言两人,极力主张对张文祥用刑,非要追出主使的人来,才肯罢休。
张之万抱定宗旨,只听不说,唯唯否否地敷衍着,等席散以后,魁玉把他和臬司梅启照留了下来,这才谈到正事。
“孙、袁两公的话,决不可听。”梅启照这样说道,“他们为报私恩,不顾太局,难免激出太乱子来。如今江宁城里,人心惶惶,安分守己的人家,都闭门不出,袁笃臣家就是如此。”
袁笃臣就是袁保庆。
张之万吸了口气:“照此说来,江宁竟是危城!”
“也差不多。”魁玉答道,“但盼涤相早早到任,让我交出了总督关防。”
“涤相还在请辞,辞是当然不准他辞的,但天津的案子未结,还要入京陛辞请训,这一耽搁,起码两个月工夫。”张之万说,“我们就想办法拖它两个月!这一案只有等涤相来料理。”
“要拖也容易。”梅启照说,“张文祥不肯供,只有抓他的亲属来问,这样就拖下来了。”
“他的家属在那里?”
“在浙江湖州府德清县新市镇。”
“行文浙江,逮捕到案。”张之万又问,“还有什么远些地方的人好抓?”
“有个时金彪。”梅启照说,“张文祥曾供过这个人,也是捻匪那里投降过来的,现在山西当参将。”
“那就行文山西,逮捕到案。”
“是!”梅启照问道:“请示钦差大臣,那一天提审?”
“我审也无用。”张之万说,“这一案到最后如何定谳?该有个打算。打算好了我们就照这条路子去走。”
梅启照深深点头,看着魁玉,魁玉也点点头,示意梅启照提出商量好的办法。
办法是替张文祥想好的一套口供,一要显得确有深仇大恨,完全是张文祥个人处心积虑,必欲得而甘心,借以搪塞“严究主使”的朝命和清命;二要为马新贻洗刷清誉,而且要隐隐含着因为公事认真,致遭小人之怨的意思,这样,马新贻之死,才能有殉职的意味。
这套假口供是如此说法,张文祥本是李侍贤手下的裨将,洪杨平定,他逃到了浙江宁波,与海盗有所勾结,同时开了个小押当,隐姓埋名,苟且度日。
等马新贻调了浙江巡抚,海盗为患,派兵剿治。在浙江象山、宁海有一处禁地,名叫南田,向来为海盗所盘踞,马新贻捉住了其中的头目邱财青,处以死刑,另外又杀了海盗五十余名,其中颇多张文祥的朋友,平日常受他们的接济,这一下等于断了张文祥的财路,因此他对马新贻恨之入骨。
这以后又有一连串的怨恨,张文祥开小押当,而马新贻因为押当重利盘剥小民,出告示查禁,张文祥生计顿绝,便起了报复的心。又说,张文祥的妻子罗氏,为人诱拐潜逃,让张文祥追了回来,但人虽未失,卷逃的衣物为奸夫带走了,一状告到巡抚那里,马新贻认为此是小事,不应烦渎大宪,状子不准。不久,罗氏复又潜逃,张文祥追着了,逼她自尽。至此人财两空,认为马新贻不替他追赃,以致他的妻子轻视他,于是立志报仇。
这里面当然也有片段的实情,象张文祥的妻子,背夫潜逃,即有此事。但从整个供词看,疑窦甚多,然而除此以外,别无更好的说法,也就只有自己骗自己,信以为真了。
“不过,”张之万只提出了这样一个指示:“一定要凶手自己画供,有了亲供才可以出奏!”
不论案情大小,定罪的根据,就是犯人的口供,这一点梅启照当然不会疏忽。回去以后,立刻传见负责主审的江宁知府和上元知县,传达了钦差张大人的意思,要他们设法劝诱张文祥,照此画供。但既不能用刑迫供就范,便只有慢慢下水磨工夫,一拖拖了个把月,尚无结果。
这时的曾国藩,请辞江督,未能如愿,已经交出了直隶总督的关防,正预备入京请训,天津教案总算已化险为夷,杀了两批凶手,也办了张光藻和刘杰充军黑龙江的罪,毛昶熙和丁日昌,亦已分别回任。大局已经无碍,加之曾国藩曾有奏疏,痛切自陈,举措失机,把张光藻和刘杰办得太重,“衾影抱愧,清夜难安”,因而亦能见谅于清议。而朝廷为了慰抚老臣,特旨赐寿,由军机处派人送来御书“勋高柱石”匾额一方,御书福、寿字各一方,以及紫铜佛像、嵌玉如意、蟒袍衣料等等。他这年是六十整寿,生日正在慈禧太后万寿后一天,两湖同乡,就在不久前要把他点翰林的匾额撤除的湖广会馆,设宴公祝。
就在他出京之前,张之万和魁玉会衔的奏折到了,说张文祥挟仇“乘间刺害总督大员,并无主使之人”,同时定拟罪名,凌迟处死。消息一传,舆论大哗,给事中刘秉厚、太常寺少卿王家璧纷纷上奏,认为审问结果,不甚明确,要求另派大臣,严究其事。
不但舆论不满,两宫太后及朝中大臣,亦无不觉得封疆大吏死得不明不白,不但有伤国体,而且此风一开,中外大员心存顾忌,会不敢放手办事,否则就可能成为马新贻第二。同时就照魁玉和张之万的奏报来说,前面说张文祥怀恨在心,又以在逃海盗龙启沄等人,指使他为同伙报仇,因而混进督署行刺,“再三质讯,矢口不移”,后面却又说:“其供无另有主使各情,尚属可信”,由“尚属”二字,可见魁玉和张之万并未追出实情,所以无论从那方面来看,这一案不能就此了结。
还要严办的宗旨是大家都同意了的,如何办法?却有不同的主张。有人以为应该撇开曾国藩,另派钦差查办;有人以为曾国藩在两江总督以外,还有大学士的身分,此案应归他主持。两宫太后召见军机,仔细商量结果,决定兼筹并顾。一方面尊重曾国藩的地位,一方面另派大员到江宁,重新开审。同时为昭大公起见,决定用明发上谕:
“马新贻以总督重臣,突遭此变,案情重大!张文祥所供挟恨各节,暨龙启沄等指使情事,恐尚有不尽不实;若遽照魁玉等所拟,即正典刑,不足以成信谳,前已有旨,令曾国藩于抵任后,会同严讯,务得确情;着再派郑敦谨驰驿前往江宁,会同曾国藩将全案人证,详细研鞫,究出实在情形,从严惩办,以伸国法。随带司员,着一并驰驿。”
郑敦谨是刑部尚书,湖南长沙人。道光十五年乙未科的翰林,这一榜是名榜,人才济济,在咸丰初年,红极一时。郑敦谨的官运却不算太好,翰林散馆,当了刑部主事,外放以后,一直调来调去当藩司,但颇有政绩。直到同治改元,才内调为京堂,升侍郎、升尚书。刑部尚书他是第二次做,第一次当刑部尚书在三年前,恰好西捻东窜,山西巡抚赵长龄防剿不力,带兵的藩司陈湜,是曾国荃的姻亲,本人性喜渔色,部下纪律极坏,慈禧太后得报震怒,大年三十派郑敦谨出京查办。结果按查属实,赵长龄和陈湜得了革职充军的处分,而郑敦谨铁面无私的名声,也就传了开来。
因此,上谕发抄,舆论都表示满意,期待着郑敦谨也象那次到山西查办事件一样,必能将这桩疑案办得水落石出,河清见鱼。
郑敦谨却是心情沉重,因为他是湖南人,而江宁是湘军的天下。但又不愿借词规避。他已经六十八岁,又是岁暮雨雪载途之际,如果说惮于此行,起码恤老尊贤的恭王会同情他的处境,然而他终于还是在刑部各司中挑了几名好手,驰驿出京,径赴江宁。
一路上历尽辛苦,走了二十多天才到,到的那天正是除夕,曾国藩把他接到督署去守岁,长谈竟夕。这一谈,郑敦谨才深悔此行。因为曾国藩说了实话,御外必先安内,天津教案刚刚结束,洋人不尽满意,如果再激出什么变故,那是授人以隙,倘或第二次开衅,洋人决不会象这一次似的,雷声大、雨点小,所以明知有指使的人,为保全大局,不宜追究。
曾国藩与郑敦谨不但是同乡,而且都是道光十四年湖南乡试的举人。郑敦谨春闱联捷,第二年就成了进士,曾国藩则道光十五年正科、十六年恩科,连番失利,到十八年戊戌科才得如愿以偿。所以论科名,郑敦谨虽是前辈,亦是同年,交情一向深厚,但论到公事,各有作为。郑敦谨清勤自矢,执法铮铮,张光藻和刘杰第一次解交刑部治罪,被拒绝收受,就是他的主张。谁知迫于朝命,终于还是办了罪。多少年来的规矩,或是内阁会议、或是吏部议处、或是刑部治罪,复奏时一定拟得重,留待旨意减轻,以示开恩。张光藻和刘杰原拟革职发往军台效力,已经过分,而两宫太后听了宝鋆、崇厚的话,以张、刘二人“私往顺德、密云逗留,藐玩法令”的理由,再加重罪名改为充军黑龙江。
为此,郑敦谨耿耿于怀,这时听了曾国藩意见,越觉得满怀抑郁难宣,不由得就发了牢骚。
“不该办的非办不可,该办的却又不能办。”他说,“读书六十年,真不知何以为怀!”
曾国藩的牢骚更多,但养气的功夫,他比郑敦谨来得到家,所以不动声色地答道:“相忍为国而已!”
能忍是一回事,办案又是一回事。郑敦谨那个年过得很不是滋味,大年初一还好,年初二一早,马新贻的胞弟,浙江候补知县马新祐,领了他的过继给马新贻的儿子毓桢,跪在钦差大臣的行辕门口,放声痛哭,请求伸冤。好不容易给劝了回去,接着便是袁保庆来拜,郑敦谨跟他的叔叔袁甲三是会试同年,所以袁保庆称他“老世叔”,为他指出张文祥供词中,种种不合情理的疑窦,要求严办。袁保庆向来心直口快,对曾国藩和魁玉都有批评,张之万更为他隐隐约约指责得一文不值。江苏巡抚丁日昌丁忧开缺,张之万奏旨接任,朝命一到,忙不迭地赶往苏州,催丁日昌交卸,胆小怕事到如此,颇为袁保庆所讥评。
“还有人居然在马制军被难之后出告示,说‘总督家难,无与外人之事。’老世叔请想,疆臣被刺,怎能说是‘家难’?”
郑敦谨也听说过这件事,出告示的人就是梅启照。“这当然是失言!”他说,“我奏旨跟涤相会办此案,凡事亦不能擅专。等稍停几日,我再约诸公细谈。”
过了初五,郑敦谨会同曾国藩约集江宁的司、道、府、县会谈案情,别人都不讲话,只有孙衣言侃侃而谈,说指使的人倘能逍遥法外,则天下将无畏惧之心,又何事不可为?所以这一案办得彻底不彻底,对世道人心,关系极大。又说,民间谣诼纷传,上海戏园中甚至编了“张文祥刺马”这么一出新戏开演,明明是诬蔑马新贻的荒唐不经之谈,而竟有朝中大臣,信以为真,做一首诗,说什么“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场独写真”,马新贻含冤而死,复蒙重谤,天下不平之事,那里还有过于这一案的?
上海丹桂茶园编演“刺马”新戏,轰动一时,连远在安庆的安徽巡抚英翰,都有所闻,特为咨请上海道涂宗瀛查禁,以及孙衣言所提到的那两句诗,郑敦谨无不知道。那首诗出于乔松年的手笔,郑敦谨跟他虽是同年,也觉得他做这样的诗,实在有伤忠厚。
不过乔松年家世富饶,虽做过大官,不脱绔裤的习气,养尊处优,深居简出,跟恭王是倡和的朋友,一时觅不着诗材,信口开河,不足为奇。所以郑敦谨这样答道:“乔鹤侪的话理他干什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马端愍的清誉,总有洗刷的一天。”
曾国藩也深深点头,用马新贻的谥来譬解:“端愍之端,即是定评。至于民间好奇的流言,事定自然平息,此时倒不必亟亟于去辟它!等定谳以后,我自然要替马端愍表扬。”
郑、曾二人作此表示,使得孙衣言的气平了些。当时决定正月初七开审,照例由首县办差,定制了簇新的刑具,送到钦差行辕,就在二厅上布置公堂,一共设了五个座位,除去郑敦谨和随带的两名司员以外,另外两个座位是孙衣言和袁保庆的。
这是那两名司员想出来的主意,因为此案的结果,已经可以预见,怕他们两人将来不服,会说闲话,甚至策动言官奏劾,别生枝节,所以建议郑敦谨用钦差大臣的身分,委札孙衣言、袁保庆参与会审。
接到委札,孙衣言特为去看袁保庆,要商量如何利用这个机会,追出实情。袁保庆因为曾国藩接任后,仍旧被委为营务处总办,公事极忙,经常在各营视察。替他料理门户的是他过继的一个儿子,名叫世凯,字慰庭。袁世凯这时才十三岁,矮矮胖胖,因为常骑马的缘故,长了一双“里八字”的罗圈腿,貌虽不扬,脑筋极好,已脱尽童騃之态,很整个成年的样子,凡有客来,如果袁保庆不在家,都归他接待。“慰庭!”孙衣言把手里的公事扬了扬,“令尊也接到委札了吧?”
“是!今天一早到的。”袁世凯答道:“家父昨天下午到六合查案去了,委札还不曾过目。”
“你拆开看了没有?”
“看了。怕是紧要公事,好专差禀告家父。”
“令尊什么时候回来?”
“临走交代,今天下午一定回来,正赶得上明天开审。”
“我要跟令尊好好谈一谈。奉委会审的,就是我们两个人。”
孙衣言说,“此案不平的人极多,无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要想讲话也无从讲起。所以我们两个人的责任特重,等于要为所有不平的人代言。等令尊回府,请你先把我的意思转达,今天晚上我在舍间专候,或是令尊见访,或是给我一个信,我再来。无论如何要见一面。”
“是!老伯的吩咐,我一定告诉家父。不过……,”袁世凯笑了笑又说,“我想放肆说一句,不晓得老伯容不容我说?”
“说!说!你常多妙悟,我要请教。”
“不敢当!”袁世凯从容答道,“我劝老伯不必重视其事,更不必有所期望。照我看,郑钦差不过拿这委札塞人的嘴巴而已!”
几句话把孙衣言说得愣在那里,作声不得。好半晌才用无穷感慨的声音说道:“我的见识竟不如你!不过……。”他把下面的那句话咽住了,原来是想说:钦差的用心,连个童子都欺不住,何能欺天下人?
“老伯是当局者迷,总之,是太热心的缘故。”袁世凯老气横秋地说,“我劝老伯大可辞掉这个差使。”
“这也是一法,但不免示弱。”孙衣言很坚决地说:“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不辞,我要争!”
这种择善固执的态度,袁世凯再聪明亦不能了解,而袁保庆是了解的,当夜去回拜孙衣言,表示也要据理力争。
第二天一早,钦差行辕外,聚集了好些百姓,有些纯然是来看热闹,有些则是来替张文祥“助威”的。当然,钦差大臣奉旨审问如同大逆的要犯,跟地方官审理案件不同,警戒严密,不得观审,百姓只能在一府两县差役的弹压之下,远远站在照墙边张望。
此外从钦差行辕到上元县衙门,一路也有百姓在等着张文祥。他一直被寄押在上元县监狱,独住一间死刑重犯的牢房,但睡的高铺,吃的荤腥,有个相好,钓鱼巷的土娼小金子,偶尔还能进去“探探监”,所以养得白白胖胖,气色很好。这天一早,扎束停当,饱餐一顿,然后上了手铐,在重重警戒之下,被押到钦差行辕。看到夹道围观的人群,不由得满脸得意,看的人也很过瘾,觉得张文祥为兄报仇,不但义气,而且视死如归,颇有英雄气概,恰恰符合想象中的侠义男儿的模样。
孙衣言和袁保庆是早就到了,在花厅里陪着郑敦谨闲谈,谈的是天津教案。正在相与感叹,国势太弱,难御外侮之际,督署派来当差的武巡捕来报,说张文祥已经解到,请钦差升堂。
等坐了堂把张文祥带了上来,郑敦谨看他一脸既凶且狡的神色,心里便有警惕,所以问话极其谨慎,而张文祥其滑无比,遇到紧要关头,总是闪避不答。那两名司员因为已经得到指示,也是采取敷衍的态度,一句来一句去,问是问得很热闹,却非问在要害上面。
于是袁保庆开口了,他是问起一通奇异的文件。在马新贻被刺以前几天,督署接到一封标明紧急机密的公事,封套上自然盖着大印,但印文模糊,不知是那个衙门所发?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张画,画的一匹死马,文案上赶紧叫人逮捕那投文的人,却已不知去向。这张意示警告的画,究竟是谁弄的玄虚?袁保庆要问的就是这一点。
照袁保庆想,如果张文祥真的为了私仇,处心积虑,非置马新贻于死地而后快,则行踪愈隐密愈好,岂能事先寄这么一张画,让马新贻好加意防备?这是情理极不通之处。
而且,反过来看,果真马新贻有过那种不义的行为,则此画的涵意,在他是“哑子吃扁食,肚里有数”,也会特加防范,何致漫不经心,自取其祸?
“王书办!”袁保庆说:“把那张画取来!”
王书办是上元县的刑房书办,张文祥一案的卷牍证据,都归他保管,知道他指的是那张“死马”的画,当即取来呈堂。
“张文祥!”袁保庆把那张画提示犯人:“这张画你以前见过没有?”
他问得很诡谲,因为这张画以前没有提出来问过,是最近钦差到了江宁,有人突然想起,这张画来路可疑,特为检了出来归案。袁保庆疑心张文祥根本不知其事,但如说了缘由,他必定一口承认,真相就难明了。所以故意这样套他一句,如果张文祥不知就里,一口回答“不曾见过”,则送画的自另有人,追出这个人来,就可以知道指使的是谁。
然而他失望了,张文祥看了看答道:“见过的。”
“你在那里见过?”
“是我送给老马的。”
“咄!”有个司官拍案叱斥:“岂有此理!你对马制台,怎么能用这样无礼的称呼?”
张文祥把双三角眼翻了翻,什么表示也没有。
“我问你,这张画是你亲自送到总督衙门的吗?”袁保庆又问。
“是我自己送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办?你不想想,这一下有了防备,你还能有侥幸一逞的机会?”
“明人不做暗事!先给他个信,教他小心!”张文祥答非所问地,但仿佛强词夺理,很难驳诘。
袁保庆也感觉到了,张文祥实在难对付!凡是犯人,或者想脱罪,或者想避重就轻,企求着堂上笔下超生,决不敢胡扯惹问官生气。而张文祥不同,本性既凶狡,又根本没有打算活命,若说他有些微畏惧之心,无非怕吃眼前亏,可是堂上定了决不用刑的宗旨,那就连这一丝忌惮都没有了!因此信口雌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拿他毫无办法。
好在目的是要追指使的人,袁保庆便不理他那套大言不惭的话,仍旧在那幅画上追根。
“那么,这张画,是你自己画的?”
“这也没有了不起,反正一匹‘死马’!”
“哼!”袁保庆冷笑一声:又喊:“王书办!”
“喳!”王书办趋前听命。
“拿纸笔给他,开去手铐,叫他照样画一张!”
王书办依言照办,把那张画铺在张文祥面前,再取一副笔砚,一张白纸,一一摆好,然后指挥差役开去手铐,把枝笔递到张文祥手里。
就在提笔要画的那一刻,他忽然将笔一丢,摇摇头说:“我画它不象!”
袁保庆一听这话,立即拍案喝道:“说!这张画是谁画的?”
突如其来地这一声,大家都吓一跳,张文祥仿佛也是一惊,愣了一下,立即恢复正常,很随便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是谁画的。”
“这一说,是个什么人交给你的。是不是?”
旁敲侧击地套了半天,终于把意向说明白了,袁保庆是在套问指使的人。张文祥却是仿佛早就看出他的用意,不慌不忙地答道:“也没有什么人交给我。”
“那么,这张画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袁保庆连连击桌:“说,说!”
张文祥丝毫不为所动,“倒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说,“是我在地上捡到的,想起正好寄给他,当个口信,便这么做了!”
这样回答,迹近戏侮,袁保庆大怒,“好刁恶的东西,真正十恶不赦!”急怒之下,不暇考虑地下令:“看大刑!”
大刑就是夹棍,看看三根木梃,几条绳子,却不知多少好汉过不了这一关。郑敦谨也是不主张对张文祥用刑的,此时便想开口阻止,却让一名司官用眼色阻止住了。郑敦谨也明白,一说阻拦的话,便是当众纠正了袁保庆,逢他盛怒之际,说不定拂袖而起,甚至即时出言顶撞,岂非大失体统?好在那司官既有眼色递过来,自然必有打消他这个命令的办法,且等着看!
上元县的差役无不明白,张文祥决不会上刑,簇新的刑具是钦差审问,照例定制,不过摆摆样子而已。此时看见钦差不作声,而袁道台的面子不能不顾,于是响亮地应一声:
“喳!”身子却站在那里不动。
袁保庆越发恼怒,刚要出言责备,只听一名司官——是向郑敦谨使眼色的那个人,拉开嗓子喊道:“来啊!拉下去打!”
“喳!”差役们又是响亮地答应。
“问得太久了,”那人赶紧转脸向郑敦谨说,“请大人暂且退堂休息吧!”
郑敦谨出了翰林院就当刑部主事,这些问案的“过门”,无不深悉,因而一面起身,一面向袁保庆和孙衣言看了看说:
“两位老兄请花厅坐吧,这里让他们去料理。”
经过这一番周折,袁保庆怒气稍平,方始领悟到那司官是替他圆面子的手法,可想而知的,张文祥也决不会“拉下去打”。
等他们回到花厅,两名司官接着也到了,擦脸喝茶抽水烟,乱过一阵,在等候开饭的那段休息的时间内,少不得又要谈到案情。
“郑大人!”这回是孙衣言先说话,“今日一审,洞若观火。张文祥虽奸狡无比,但别有所恃者在,倘无所倚恃,就不致于如此顽恶!”
“喔,倒要请教,所恃者何?”
“所恃者,堂上不用刑!”孙衣言说,“郑大人两绾秋曹,律例自然精通,倒要请教郑大人,如何才能教张文祥吐实?”
“说起来我是三进刑部,不止两绾秋曹。”郑敦谨说:“大清律例嘛,如今年纪大了,只怕记不周全,三十年前刚分部的时候,背得极熟。教犯人吐实,自然也有办法,无奈不能用!”
“想来郑大人是指的刑讯之制。”孙衣言特为抢在他前面说:“凡命案重案,男子许用夹棍,女子许用拶指,这是律有明文的。”
“不错,律有明文。”郑敦谨答道,“然而仍旧不能用。这个犯人在堂上的情形,老兄已经亲见,刑用得轻了,熬刑不供,无济于事,用得重了,怕有瘐毙的情事出现,那时我担处分是小事,不能明正典刑,岂非更对不起马端愍?”
“在法言法。”袁保庆帮着争辩,“夹棍既为律之所许,自然应当用,用过了无济于事,事后就无遗憾了。”
“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郑敦谨摇着头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倘或诬服,随意供出几个人来,说是幕后指使,请问,又将为之何?”
“自然依法传讯。”
“传讯不承,难道又用刑求?”
“未曾传讯,安知其不承?”
两个人针锋相对,展开激辩,一场舌战无结果而散,反倒耽误了这天的审问。到第二天,接得消息,说有一营新兵,因为长官苛虐,有哗变之虞,袁保庆不能不亲自去料理,剩下孙衣言一个人参加会审,自更不发生作用。而从这天审过以后,郑敦谨又闹病,中间停了几天。事实上审与不审,几无区别,孙、袁二人,争既争不过,闹亦闹不起来,照例陪坐而一筹莫展,以致变得视会审为一大苦事。
在此期间,有好些人来游说解劝,多云张文祥死既不怕,便无所畏,刑讯之下,倘或任意胡攀,使得案子拖下来不能早结,则各种离奇的谣言,将会层出不穷,愈传愈盛,使得马新贻的清誉,更受玷辱。倘或张文祥竟死在狱中,则成千古疑案,越发对马新贻的声名不利。
还有一些人则比较说得坦率,而话愈坦率,愈见得此案难办。他们向孙衣言、袁保庆提出一个难题:张文祥在刑讯之下,据实招供,是湘军某某人、某某人所指使,说不定还会扯上江南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名字,请问办是不办?到时候说不定军机处会来一道廷寄,转述密旨,以大局为重,不了了之,则欲求此刻所得的结果,将张文祥比照大逆治罪,或许亦不可得。再有少数人的措词,更玄妙得叫人无法置答,说是倘或因严追指使而激出变故,地方受害,只怕反令公忠体国的马新贻,在九泉之下不安。这样,孙、袁二人的执持,反倒是违反死者的本意了。
就这样川流不息地争辩着,搞得孙衣言和袁保庆筋疲力竭,六神不安。最后有了结果,认为张文祥的行凶原因,与魁玉、张之万的审问所得,完全一样。
供词已经全部整理好,即将出奏,会审的人照例都该“阅供”具名,表示负责。孙衣言和袁保庆,使出最后一项法宝,拒绝具名。
“这是无法勉强的事。”郑敦谨苦笑着说,“案子总得要结,只好我跟涤相会衔出奏。反正凶手是张文祥,定拟了‘比照谋反叛逆,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的罪,对马端愍也算有了交代了。”
在会衔复奏时,曾国藩特别附了一个夹片,陈明“实无主使别情”。他是个重实践的人,与那些三天一奏、五天一折,喜欢发议论以见其能的督抚,纯然两路,无事不上奏,所以上奏格外有力,附这样一个夹片,虽不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痕迹,但确有用处,意思是知会军机,此案到此就算结束,再也问不出别的来了。这样,倘或还有言官不服,要想翻案,军机处就会替他挡在前面,设法消弭,不致再别生枝节。
当然,马新贻的家属、旧部,还有些秉性正直的人,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发发牢骚,无可作为。朝廷重视此案,两派钦使,而且对马新贻的恤典甚厚,总算仁至义尽,这口气还能叫人咽得下去。至于案子的办得不彻底,细细想去,也实在有些难处,再加上曾国藩的“面子”,就只有忍气吞声。不过孙衣言是个读书人,有笔在手,可以不争一时争千秋,他为马新贻所撰的墓志铭,秉笔直书:
“贼悍且狡,非酷刑不能得实,而叛逆遗孽刺杀我大臣,非律所有,宜以经断用重典,使天下有所畏惧,而狱已具且奏!衣言遂不书‘诺’。呜呼!衣言之所以力争,亦岂独为公一人也哉?”
这篇文章一出,外界才知别有隐情,对郑敦谨的声名,是个很大的打击。他本来就有难言的委屈,从结案以后,就杜门不出,钦差在办案期间,关防是要严密的,一到结案,便不妨会客应酬。而魁玉邀游清凉山,曾国藩约在后湖泛舟,郑敦谨一概辞谢,只传谕首县办差雇船,定在二月初回京复命。
※※※
于是曾国藩派了一名戈什哈,去送程仪,两名司官每人一百两,这在“曾中堂”,出手已经算很阔的了。送郑敦谨的是二百两,附了一封曾国藩亲笔写的信,说这笔程仪,是致送同年,不是馈赠钦差,同时表明,绝非公款,是从他个人的薪给中分出来的,请郑敦谨无论如何不可推却,否则就是不念交情。
郑敦谨还是“不念交情”,断然谢绝。到了二月初六,携带随从,上船回京,一路闷闷不乐,每每终宵长吁短叹。这样到了清江浦,便得起旱换车北上,新任漕运总督张兆栋把他接到衙门里去住,留他盘桓数日,郑敦谨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不久,从江宁来的消息,郑敦谨和曾国藩会衔的奏折,已奉上谕批准,马新贻“着再加恩,照阵亡例赐恤,并于江宁省城建立专祠,用示笃念荩臣,有加无已至意。”而张文祥也就在上谕到达的第二天伏法,行刑的地点在江宁城北小营,曾国藩亲临监视。两江总督亲莅刑场,监视正法,是从未有过的事,因而引起许多揣测,说倘非如此,或者会有意想不到的变故,唯有曾国藩亲临坐镇,才得安然无事。
郑敦谨又听到消息,说马家的报复甚酷,定制了一把刀、一把钩,交给刽子手作行刑之用。凌迟重刑,数十年难得一见,有人说只“扎八刀”,有点脔割的意思就行了,有人说要用“鱼鳞剐”,一片片细切。而张文祥则是介乎其间,用定制的钩子扎住皮肉往上一拉,快刀割切,钩一下,割一下,自辰至未,方始完事,张文祥始终不曾出声。
于是郑敦谨以一种奇怪的、豁达的声音对张兆栋说:“我的责任已了!该回去了。”
“春寒料峭,起旱苦得很,何不再玩些日子?”张兆栋说,“反正案子已了,回京复命就晚些也不要紧。”
“我不回京。”郑敦谨摇摇头说,“我回家。”
张兆栋愕然,想了一下说道:“想来老前辈出京时就已请了假,顺道回籍扫墓?”
“‘田园将芜胡不归’!”郑敦谨朗声念了这一句,又黯然摇头:“九陌红尘,目迷五色,我真的厌倦了。”
张兆栋大为诧异:“老前辈圣眷优隆,老当益壮,着实还有一番桑榆晚景,何以忽有浩然归去之志?”
“早归早好。”郑敦谨说:“涤相是抽身不得,以致于不能克保全名。象我,驽马恋栈,只恐真如涤相所说的,‘名既裂矣,身败在即!’归去,归去!岳麓山下,白头弟兄,负暄闲话,强似千里奔波来审无头命案!”
这一说张兆栋才知是为马新贻一案,受了委屈,先还当他是发发牢骚,解劝了一番,也就丢开了。谁知第二天一早,郑敦谨亲自来跟张兆栋要求,派一名专差为他递告病的奏折,同时请张兆栋替他雇一只官船到长沙,竟真个要辞官回里了。“老前辈何必?”张兆栋说,“就要告病,等回京复了命再奏请开缺,也还不迟。”
“那就辞不成功了。”郑敦谨说,“士各有志,老兄成全了我吧!”
说到这话,张兆栋不便再劝,当天就派了专差,为他递折,接着又传淮安府首县的山阳知县办差,派了一只大号官船,床帐衾褥,动用器具,一律新置,作为对这位刑部尚书的敬意。
那两名司官,自然也要苦劝,而郑敦谨执意不听。问他辞官的原因,他答了八个字:“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说唯有辞了官,才能消除对马新贻和他的家属,以及孙衣言、袁保庆等人的疚歉之感。
“此案外界闲言闲语很多。大人这样子一办,见得朝廷屈法,恐怕上头会不高兴。”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郑敦谨说,“只怕不高兴的不是朝廷,是我们湖南同乡。然而我也顾不得了!屈法是无奈之事。若以为屈法是顾全大局,以此自宽自解,恬然窃位,岂不愧对职守?”
说到这话,那两名司官心里也很难过。原来是打算着办这件名案可以出一出风头,就象总理衙门的章京陈钦办天津教案那样,虽然费心费力,到底名利双收。谁知年前冲寒冒雪,吃尽辛苦到江宁,落得这么个窝囊的结果,除了曾国藩的一百两程仪以外,什么也没有捞到!
于是吃了一顿张兆栋特备的,索然寡味的离筵,水陆异途,各奔前程。郑敦谨趁一帆东风,过洞庭湖回长沙,两名司官走旱路回京复命。一到部就为同事包围,都要知道郑尚书辞官的真相。
最后连恭王也知道了,特地传谕,叫那两名司官到军机处去见他,询向郑敦谨倦勤的原因,那两名司官不敢隐瞒,照实答复。于是恭王也就据实陈奏两宫太后,因为两宫太后也觉得事出突然,颇为怀疑,曾经一再问起,恭王不能不奏。
“我说呢,郑敦谨年纪虽大,精神一向很好,怎么一下子就告了病。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隐情!”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不过他就是告病,也该回京复了命再说,就这么擅自回籍,也太说不过去了。”
听她的语意不满,恭王怕惹出“交部议处”的话来,会引起各方的揣测,又生是非,因而赶紧为郑敦谨进言:“这一案,郑敦谨劳而无功,不免觉得委屈。臣等叫人写信劝他销假,请两位皇太后,暂时不必追究了。”
既然恭王为他乞情,慈禧太后也就算了,“最好让他销假。”她说,“不然,面子上不好看。”
这话就算说得很重了,恭王不敢再多说什么,只答应一声:“是!”
“倭仁的病,怎么样了?”慈安太后问。
“不行了!”恭王微微摇头,“不过拖日子罢了。”
“那是先帝敬重的人。”慈安太后看着右面,用征询的语气说,“给他一个什么恩典,冲冲喜吧!”
“也好!”慈禧太后看着恭王问:“你们倒看看,怎么办才合适?”
问到这一层,恭王恰好可以陈奏拟议中的办法。大学士本以官文为首,他已在正月里病故,这是个满缺,该由瑞常以协办大学士坐升,瑞常空出来的一个缺,照例由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升任,而文祥是在同治六年就已调任吏部,等着拜相,此时顺理成章地得了协办。但是四位大学士,两殿两阁,需要重新安排,官文所遗的文华殿大学士,为殿阁之首,依惯例应该由曾国藩以武英殿大学士改授,但入阁是倭仁在先,科名亦是倭仁早,因此,倭仁以文渊阁改为文华殿,亦未始不可。
等恭王把这番周折奏明以后,两宫太后一致认可,以倭仁为文华殿大学士。这是名义上的“首辅”,说到做官,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以复加的高官。但是冲喜没有能把倭仁冲好,到四月里假满,再赏假两个月,并颁赐人参,这就再无销假之期了。师傅的恤典,一向优厚,加赠太保,入祀贤良祠,赐谥第一个字自是“文”字,第二个不出大家所料,是理学大臣专享的“端”字。
这一下又出一个大学士缺,应该由文祥坐升,以他的圣眷,两宫太后应该早有交代,但一直不提,就知道事情有变化了。
一打听,是两广总督瑞麟的儿子,刑部主事怀塔布在替他父亲活动入阁。瑞麟是内务府管银库出身,家资豪富,两广总督又是有名的肥缺,加以瑞麟于慈禧太后娘家有恩,文祥已知道争他不过。果然,等瑞麟为大婚进贡的珍品一到,两宫太后亲临检视以后,慈禧太后有话下来了。
“倭仁的遗缺,该谁补啊?”她这样问。
问到这话,即是不愿让文祥升任的明确表示,好在恭王已跟文祥商量过,所以答奏得很漂亮。
“照规矩,该由文祥升补。”恭王手指着说,“不过文祥已经跟臣说了,受恩深重,不敢再邀非分之荣,而且刚得协办不久,资望还浅,应该多历练历练。倭仁病故,空出来的大学士一缺,请两位皇太后另简资深望重的大臣接补。”
“嗯,嗯!”慈禧太后深为满意,转脸向慈安太后问道,“你看,叫瑞麟补,怎么样?”
慈安太后因为瑞麟对“大婚传办事件”,相当巴结,表示同意:“讲资望,瑞麟也够了。他是那一年进的军机?我记得是咸丰三年。”
“是!”恭王是跟瑞麟一起进军机的,记得很清楚:“咸丰三年十月里。”
“那就叫瑞麟补!”慈禧太后觉得对文祥有疚歉,便看看他说:“你就让他一步吧!”
听得这话,文祥赶紧跪下答道:“圣母皇太后的话说重了,奴才惶恐之至。奴才自觉蒙天恩补了协办,受恩已经逾分,实在不敢再作非分之想。目前大婚费用浩繁,除了户部的正项以外,全靠各省督抚感恩图报,共襄大典。瑞麟时传谕交办的活计、洋货,都能敬慎将事,如期办妥,为昭激励,应该让他补这个缺,两位皇太后的圣裁极是!”
“话虽如此,瑞麟到底太便宜了一点。”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问,“你今年五十几?”
“奴才今年五十四。”
“喔!”慈禧太后点点头说:“那总还可以替朝廷办二十年的事。”
这意思是来日方长,不必争在一时。文祥便又磕头谢恩。接着慈禧太后谈起洋务,连恭王在内,军机五大臣,倒有四个兼了总理衙门的差使,而事无巨细,尽皆参与的是沈桂芬。文祥是他的荐主,宝鋆在办理教案那一段期间,深得他的助力,而恭王虽以军机领袖,照规在御前召对,只有他一个人发言,但近年来凡属于照例的陈述,都让他人奏对,所以此时为了培植沈桂芬,不约而同给了他一个在两宫太后面前显露才具的机会。
沈桂芬跟李鸿藻一样,说话都极有条理,但李鸿藻还不免有正色立朝,直颜犯谏的味道。而沈桂芬则是煦煦然,娓娓然,如巨族管家对女主人回话的那种神态,所以慈禧太后觉得格外动听。
首先谈教案,他说崇厚到了巴黎,因为法国“内乱”,法皇拿破仑第三为普鲁士皇威廉第二所俘虏,竟找不到一个可以接受大清国修好致意的君主。而“法相”仍旧坚持罗叔亚所提出来的要求,由张光藻、刘杰为丰大业及被杀教士、修女抵命,同时要崇厚就在巴黎定议。
“崇厚告以无权开议。这个答复很妥当,不过崇厚写信回来,要总理衙门奏请两位皇太后准他回国。臣等以为断断不可。”沈桂芬接着又说:“法国现已战败,自顾不暇,此是国家之福,这一案正好趁此了结。臣等以为崇厚必得在巴黎撑着,一回来就会别生枝节,说不定前功尽弃。”
“对啊!该这么办!”慈禧太后深为满意。
接着沈桂芬又面奏直隶总督李鸿章主持交涉的中日商约办理情形,以及曾国藩与李鸿章会奏的,选取聪颖子弟赴泰西“肄习技艺”一案。依照中美商约,招选幼童,委派刑部主事陈兰彬和江苏同知容闳带领赴美,学习军政船政。原奏的办法是由陈、容二人“酌议章程”,经费由江海关洋税项下,按年指拨,经总理衙门核议章程,请旨办理。沈桂芬此刻便是面奏章程大要,听候裁断。
“发愤图强是要紧的,就怕把子弟教坏了!不过,美国总算还好,天津教案没有夹在里头起哄。”慈禧太后想了想又说,“这件案子是早就谈过的,曾国藩、李鸿章在洋务上经验得多,他们这么提议,总理衙门又说该这么办,我们姐妹俩,自然得依。就怕事情还没有办,先就自己闹意气,象那一年开同文馆,惹出多少无谓的是非!现在倭仁也故世了,我不愿意再说他什么,只望大家体谅朝廷,自己委屈一点儿!别尽顾着自己挣名声,教朝廷为难。”
这话在李鸿藻听来,很不是味道,他也象倭仁一样,绝口不谈洋务。“洋务不是不可谈,但内如董恂,外如崇厚,仿佛以为中国人生来就该怕洋人,只好把洋人敷衍得不找麻烦,便已尽其办洋务的能事。而凡有保举,总理衙门的人,总是优先,各地的海关道,总理衙门更视为禁脔,好象除了他们,就没有人懂得如何跟洋商收税?其实不过借机把持而已。这些为清议所不齿的行为,使得李鸿藻看不起办洋务的人,因而抱定有所不为的宗旨,不沾洋务。当然也就对在洋务上特别巴结的沈桂芬,怀有反感了。
因此,这天君臣们谈得越投机,李鸿藻越如芒刺在背。等退了朝,却又不得休息,有个应酬非去不可。上年慈禧太后老母,承恩公惠澂夫人病故,开吊那天,方家园车马喧阗,只有李鸿藻没有理这回事,慈禧太后为此大不高兴。前车之鉴,这一次可不能疏忽了。
三十
这一次是喜事,醇王府添丁,贺客盈门,热闹非凡。醇王已有一个儿子,新生一子虽是行二,但为嫡福晋也是慈禧太后的胞妹所出,这在身分上就大不相同了。他是皇帝的嫡堂弟兄,也是皇帝的嫡亲的姨表弟兄,皇帝的堂兄弟很多,而姨表兄弟眼前却只有这么一个。
这个刚降世的皇孙,跟皇帝一样,应该是“载”字辈,取名第二个字应该是水字旁。宗人府是由醇王府所在地的太平湖得到了启示,从《康熙字典》里找了个很特别的“湉”字,取义于左思的《吴都赋》:“澶湉漠而无涯”,照注解,湉是安流之貌,所以杜牧之的诗:“白鹭烟分光的的,微涟风定翠湉湉”,正切“太平湖”的涵义,更合载湉出生地,醇王府槐荫斋前面那一片红莲翠叶,波光如镜的景致。看起来这位小皇孙是个天恩祖德,享尽荣华,风波不起,安流到头,有大福分的人。
这位小皇孙不但天生金枝玉叶,身分尊贵,出世的年月也很好,正赶上醇王声光日盛之时。他的声光一直为恭王所掩,近年来先劾惇王管理宗人府揽权自大,其次在天津教案中,主张保护好官和“义民”,为守旧派的正人君子,视为铮铮然的正论。在御前会议中,指责总理衙门办理对外交涉失体,以及当国者自咸丰十年以来“所备何事”?骎骎然有与恭王分庭抗礼之势,令人意会到醇王已大非昔比,庙堂之上,独树一帜,有他自己的不能不为两宫太后和恭王、军机大臣所重视的主张和声势了。
为此,载湉满月,早就有人倡议祝贺。到了日子,一连宴客三天,由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新补了工部侍郎的荣禄,负提调的全责。荣禄人漂亮,办事更漂亮,把太平湖畔的一座醇王府,里里外外,布置得如一幅锦绣的图画。在原有的戏台以外,另外又搭了两座,一座是三庆、四喜两个班子合演的皮黄,一座是醇王府自己的“小恩荣”科班的戈腔,一座是以“子弟书”为主的杂耍,九城声色,尽萃于此。因此轰动了大小衙门,各衙门的堂官,自然送礼致贺,一定作座上客。以下就要看人说话了,第一种是南书房、上书房的翰林和翰、詹、科、道中的名士,以及军机章京,醇王派人先打了招呼:不收礼,但尽管请过来饮酒听戏。第二种是各衙门的红司官,来者不拒。此外就得有熟人带领,才能进得去,不过找个熟人也很容易,所以那三天的醇王府,就象庙市那样热闹。
当然,宾客因为身分的不同,各有坐处,王公宗室成一起,部院大臣又成一起。这天李鸿藻也到了,以军机大臣的身分,自是上宾,但他不愿夹在宝石顶子和红顶子当中,特地与一班名士去打交道。
名士的魁首算是潘祖荫,再下来就是翁同龢,然后是张之洞、李文田、黄体芳、陈宝琛,汪鸣銮、吴大澂,还有旗人中的宝廷,正聚在一起,谈一个前辈名士龚定庵。
谈龚定庵也算是本地风光。醇王府的旧主是道光年间的贝子奕绘,奕绘的侧福晋就是有名的词人西林太清春,传说中,与龚定庵有一段孽缘,定庵诗中“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就是这座朱门中的故事。
“现在有个人,跟定庵倒象。”张之洞问潘祖荫:“他也是好听戏的,今天不知来了没有?”
“没有见他。”
在座的人,都知道张之洞和潘祖荫一问一答所指的是谁,只有李鸿藻茫然,“是谁啊?”他问。
“李慈铭。”潘祖荫说。
“喔,是他。”李鸿藻问道:“听说今年他也下场了?”
“是的。”潘祖荫说:“去年回浙江乡试,倒是中了,会试却不得意。”
“那自然是牢骚满腹,试官要挨骂了。”李鸿藻笑道:“龚定庵会试中了,还要骂房官,李慈铭不中,当然更要骂人。不晓得他‘荐’了没有?”
“居然未骂,是不足骂。”张之洞笑道,“他的卷子落在霍穆欢那一房,这位考官怎么能看得懂李莼客的卷子?”
“怪不得!”李鸿藻说,“这真是‘场中莫论文’了。”
“内务府的人,也会派上考差,实在有点儿不可思议。”潘祖荫又说:“今年这一榜不出人才,在三月初六就注定了。”
本年会试的考官是三月初六所放,总裁朱凤标,副总裁是毛昶熙、皂保和内阁学士常恩,都不是善于衡文的人。十八房官中,得人望的只有一个御史边宝泉,霍穆欢以内务府副理事官也能入闱,尤其是怪事。因此这张名单一出来,真才实学之士,先就寒心了。
“兰公,”张之洞问道,“听说状头原是四川一个姓李的,可有这话?”
“有这话。”李鸿藻说:“‘读卷大臣’定了前十本,奉懿旨,交军机核阅,谁知第一本用错了典故,而且还有两个别字,只好改置第九。”
“我看了状头之作,空疏之至,探花的原卷也有别字。文运如此,非国家之福。”潘祖荫大摇其头。
“兰公,”翁同龢忽然说道,“三月初四那天,饭后未见你到弘德殿,我以为兰公你要入闱了呢!”
“果然兰公入闱,必不致有此许多笑话。”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接着张之洞的话,议论抡才大典,不可轻忽,同时也隐约有这样一种看法,自倭仁下世,在朝讲“正学”的,只有李鸿藻一个,接承衣钵,当仁不让。
李鸿藻对这些话不能无动于衷,他心里在想,自己以帝师而为枢臣,提倡正学,扶植善类,责无旁贷。目前的风气,以柔滑工巧为贵,讲求急功近利,如果能培养一班持正不阿的敢言之士,足以矫正时弊,这也是相业之一。自己在军机的资格虽是最浅,但年纪还轻,转眼“门生天子”亲了政,决不会再出军机,象明朝的“三杨”那样,在政府三、四十年,不足为奇,眼光尽不妨放远些,让沈桂芬去搞洋务,自己在作育人材上,该好好下一番功夫。
然而,在眼前自是以“启沃圣学”为第一大事。想起这件事,他的心情就沉重了,慈禧太后责望过高,而皇帝偏偏又不争气,也不能怪皇帝,倭仁的滞而不化,徐桐的自以为是,先就把皇帝向学的兴致打掉了一半,什么叫“循循善诱”,那两位“师傅”全不理会。倭仁已矣,却还有徐桐,是个“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脚色,如何得了?
倭仁一死,弘德殿自然不必再添人,怎么样能把徐桐也请走?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但是久有此心,却始终没有善策,最苦的是不能在两宫太后面前说一句归咎徐桐的话,否则一定被人指责为故意排挤。原来还希望他会有外放的兴趣,最近跟翁同龢一起升了“内阁学士”,要不了一两年就会当侍郎,然后便是尚书,这条终南捷径,在徐桐是决不会放弃的。
然而自己又何尝不然?眼前就快有一个尚书出缺了。郑敦谨第二次“赏假两个月”快要到期,这一次奏请开缺,必可如愿,徐、翁二人既已获得酬庸,那么这一次是该轮着自己升官了。
李鸿藻的想法,一点都不过分。等郑敦谨“病难速痊,奏请开缺”的折子一到,慈禧太后看了发交军机处以后,兼着吏部尚书的文祥,立刻提出拟议,以左都御史庞钟璐调任刑部尚书,李鸿藻由户部侍郎升补庞钟璐的遗缺。
这就是“官居一品”了!但李鸿藻忧多于喜,忧的是怕无以上答慈恩!臣子感恩图报,全在寸心,那怕危疑震撼,至艰至险的境地,抱定“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决心,足了平生,唯有当到师傅,若论报称,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有人说过笑话,世俗以为“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是万般无奈之事,而照“弘德殿行走”的人来说,还要加上一项:皇帝不肯用功!
因为既不能罚跪,又不能打手心,甚至还不能骂一句“蠢材”,至多说话的声音硬点儿,板起了脸,就算“颇有声色”
了。
然而两宫太后并不知道他的难处。旗人把西席叫作“教书匠”,弘德殿的谙达,就大致是这样一种身分。对授汉文的师傅已算是异常尊敬,而在李鸿藻已经觉得相当委屈,最教他伤心的是,慈禧太后说过这样一句话:“恨不得自己来教!”这简直就是指着师傅的鼻子骂饭桶。当然,听到这话难过的,不止他一个,至少还有一个翁同龢,不过翁同龢未曾亲闻,是听他转述,感受又自不同。
“怎么得了呢?”慈禧太后痛心疾首地,“今年十六了!连《大学》都不能背。明年大婚,接下来就该‘亲政’了,可是连个折子都念不断句!说是说上书房,见书就怕,左右不过磨工夫!这样子下去,不是回事!总得想个办法才好。”
“稽察弘德殿”是醇王的差使,因此,遇到两宫太后垂询书房功课,恭王总觉得不便多说,只拿眼看着李鸿藻,示意他答奏。
李鸿藻是为皇帝辩护的时候居多,不过说话得有分寸,既不能痛切陈词,便只有引咎自责。
“按说,皇帝是六岁开蒙,到现在整整十年了。十六岁中举的都多得很,皇帝怕连‘进学’都不能够。”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你们总说‘腹有诗书气自华’,看皇帝那样,几乎连句整话都不会说。读了十年的书,四位师傅教着,就学成这样子吗?”
“两宫太后圣明!”李鸿藻答道:“皇上天资过人,却不宜束缚过甚。臣等内心惭惶,莫可名状,唯有苦苦谏劝。好在天也凉了,目前书房是‘整功课’,臣等尽力辅导。伏望两位皇太后,对皇上也别逼得太紧。”
“天天逼,还是不肯用功,不逼可就更不得了。”慈禧太后又说,“别的都还在其次,不能讲折,就是看不懂折子,试问,那一年才能亲政?”
照她的意思,似乎垂帘训政,着实还要几年。也许这就是慈禧太后的本心,但也是有隙可乘。如果皇帝婚后还不能亲政,言官一定会纠参师傅,十年辛苦,倘或落这样一个结局,那可是太令人不甘心了。
为此,李鸿藻为皇帝授读“越有声色”,无奈皇帝不是报以嘻笑,便是闹意气,令人无可措手。
因为慈禧太后曾说过,皇帝连“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都背不出来,李鸿藻觉得这话未免过分,皇帝讲奏折有囫囵吞枣的地方,作论时好时坏,往往通篇气势,不能贯串,作诗要看诗题,写景抒情,常有好句,须发挥义理的题目,不免陈腐,甚至不知所云。拿这些归咎于师傅未曾尽心教导,犹有可说,说是《大学》都背不出来,不免离谱,令人不能甘服。
因此,李鸿藻挑了一天,打算为皇帝温习《论语》。这是他为皇帝在热河“避暑山庄”开蒙的一本书。当时皇帝只有六岁,念来琅琅上口,曾邀得先皇喜动颜色,连声嘉许。倏忽十年,应该愈益精熟,所以先拿这本书作个试验。
“皇上近来读《宋史》,总记得赵普在家常念的那本书吧?”
“不是说他‘半部论语治天下’吗?”
“是!《论语》。”李鸿藻从容说道:“‘温故而知新’,臣请皇上默诵一章。”
皇帝一听这话,便喊:“小李!”
自从张文亮因病告退以后,小李越发得势,俨然是大总管的派头,经常伺候皇帝上了书房,便溜到茶房里去休息,所以此时是一个姓崔的太监,进殿伺候。
“小李呢?”皇帝不高兴地问。
“皇上且莫问小李。”李鸿藻对崔太监说:“取《论语》来!”
“是!”崔太监轻声答应,从书架上把一函《论语》取了来,略略拂拭灰尘,打开封套,把其中的两本书放在李鸿藻面前。
随手一翻,是《为政》篇,李鸿藻便指定背这一篇。皇帝茫然不知,就象提起儿时的游伴那样,说是怎么样的一个小太监,他可以记得起,若问某人是什么样子,皇帝就根本无从置答了。
“子曰……,子曰……,”皇帝期期艾艾地,一个字都想不起,甚至提他一个头,亦都无用。
这一下,李鸿藻的伤心、失望和自愧,并作一副热泪,流得满脸都是。
这是皇帝第二次看见师傅哭,第一次是倭仁为恭王所挤,奏请两宫太后派他在总理衙门行走,固辞不获,在授读时,不知怎么,忽然悲从中来,老泪纵横,把皇帝吓一大跳,不知他为何伤心。但这一次李师傅的哭,皇帝却是了解的,内心愧悔,要想一两句话来安慰,却不知如何措词?同时也恨自己,何以开蒙时就念过的书,会肯不出来?因而悄悄把那本《论语》移了过来,要看个究竟。
一眼看到“君子不器”那句话,皇帝突有灵感:“师傅!
这句话怎么讲?“
李鸿藻擦一擦眼泪,定睛细看,只见皇帝一只手掩在书上,把“器”字下面那两个“口”字遮住,成了“君子不哭”四字,不由得破涕为笑,差一点没有骂出来:淘气!
“皇上聪明天纵,上慰两宫,下慰万姓,只在今日痛下决心!”
皇帝对这位启蒙的师傅,别有一分敬惮之意,当时便在词色中表示了“受教”的意思。李鸿藻退出弘德殿又把小李找了来,一面威吓,一面安抚,恩威并用的目的,是要责成他想法子阻劝皇帝,玩心不可太重。把精神都放在书本上。
自从张文亮因病告退以后,小李在皇帝左右的地位,显得更重要了。他虽一心只打算着讨皇帝的欢心,但近来慈禧太后为了皇帝的功课不好,一再迁怒到“跟皇帝的人”,挨骂是常事,吃板子也快有分了,于今李师傅又提出严重警告,里外夹攻,不能等闲视之,所以就在这天晚上,跪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
“万岁就算体恤奴才,下功夫把那几篇书背熟了它,只要万岁爷咬一咬牙发个狠,奴才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扯淡!”皇帝不悦,“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一早上书房,回来有‘引见’的召见,该那儿行礼的行礼,午正又上书房,读满书,温熟书,讲折子,总得到申时过后才能完事。一回宫又要视膳。整天忙得个臭要死,还嫌这嫌那!如今索性连你都来教训我了!”说着,便是一脚踹了过去。
小李被踹倒了又爬起来,依然跪在皇帝跟前,“万岁爷的苦楚,奴才怎么不知道?”他说,“圣母皇太后万寿快到了,好歹把这几天敷衍过去,两位皇太后夸奖万岁爷,奴才也有面子,奴才情愿此刻挨打挨骂,不愿意看圣母皇太后责备万岁爷!”
这两句话把皇帝说得万般无奈,叹口气说:“光是背熟了书也没有用,要逢三逢八能敷衍得过去才行。”
逢三逢八是作文的日子,一论一诗,由翁同龢出题和批改。诗倒还好,写景抒情的题目,跟皇帝的性情对路,作论就很难说了,不是空空泛泛,没个着手之处,就有尧天舜日,典故太多,无法安排。小李也知道,三八之期就是皇帝受熬煎的日子,这时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便悄悄说道:“听说翁师傅出的题目,都是头一天想好了,写在纸片儿上,夹在书里,书是由他的听差拿着,奴才想法子把题目早一点儿弄出来,万岁爷也好有个准备。”
“这……,”皇帝有点心动,但终于断然决然地拒绝:“那怎么可以!这不就象翰詹大考舞弊一样吗?不行,还是我当场现做。”
“那就再好都没有了。”小李非常见机,“师傅们都夸万岁爷聪明,只要把心静下来,什么事不管,专心对付,一定对付得下来!”
里里外外都是激励之声,把皇帝逼得无可逃避,只有照小李的说法,“咬一咬牙发个狠”,专心去啃书本。
说也奇怪,只一转念间,难的不觉得难,容易的觉得更容易。这天翁同龢出了一个论题,叫做“禹疏仪狄”,那是出在《战国策》上的典故:“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题旨极其明白。皇帝静一静心,先把古来以酒亡国的帝皇一个个想下来,等想到东汉灵帝,意思便很多了,不必再往下想。
材料够了,只看如何安排?这时便想到了《帝鉴图说》中每一篇所附的论赞,这本书有画有故事,皇帝从小就喜欢,也背得很熟,把其中谈到好酒误国的几篇,检出来看了一下,掩卷细思,很快地有了第一段的意思。就这样边想边做,一段五百字的论文,不过一个多时辰,就脱稿了。
窗课交到翁同龢那里,一看便觉惊奇。因为一开头便觉不凡:“夫旨酒者天之美禄”,欲贬先扬,不但蓄势,且有曲折,而“天之美禄”这四个字,亦有来历,出于《宋史》,是宋太祖对王审琦所说的话,皇帝能引史传成语,虽用典故,却如白描,见得学力确有长进,翁同龢非常高兴。看完这篇“禹疏仪狄”,果然文气畅顺,曲折有致,便密密地加了圈,又写评语。
诗题是皇帝早有预备的,最近做过“蓟门烟树”、“琼岛春阴”,一定还是在“燕山八景”中出题目,不脱“太液秋风”、“玉泉垂虹”之类。等出了题目,是做“玉泉垂虹”,限了很宽的“一先”的韵,皇帝毫无困难地交了卷。
两本卷子拿回来,有圈有评,颂扬备至。这下皇帝脸上象飞了金一样,视膳的时候,挺胸抬头,顾盼自如,不再象平常那样,畏畏缩缩,总是避着慈禧太后的眼光,深怕她来查问什么似地。
慈安太后是最了解皇帝心事的,知道他今天一定有说出来很漏脸的事,不让他说,憋在心里,自然难受,所以闲闲问道:“今天上了什么生书啊?”
“今天不上生书,做论、做诗。”皇帝说,声音很爽脆,微扬着脸,仿佛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
“喔,对了,今儿初三。”慈安太后说,“文章做得怎么样?
一定是满篇儿的‘杠子’!“
“‘杠子’倒没有。”皇帝矜持地说,“略微有几个圈!”
“那可难得!”慈安太后故意这样笑道,“不过我可有点儿不大相信,拿你的文章来我看!”
于是皇帝便问:“小李呢?”
只问得这一声,宫女太监们便递相传呼:“叫小李!取万岁爷做的文章!”
小李是早就预备好的,捧着皇帝的一论一诗两篇窗课,得意洋洋地走进殿来,直挺挺往中间一跪,双手高举过顶,宫女从他手里接过诗文稿,呈上膳桌。
慈安太后一看,喜动颜色,“还真难为他!”她看看在注视的慈禧太后说,“翁师傅很夸了几句。”接着便把稿子递回给皇帝:“拿给你娘去看吧!”
慈禧太后不懂诗,这种议论文的好处,因为奏折看得太多,连夹缝里的意思都明白,读皇帝这篇“禹疏仪狄”,声调铿锵,笔致宛转,也觉得很高兴,但不愿过分奖许,怕长了他的骄气,便淡淡地说道:“长进是有点儿长进了,不过也不怎么样!”
皇帝满怀希望,以为必有几句让他很“过瘾”的话可听,结果是落得“不怎么样”四个字的考语,顿时觉得一身的劲都泄了个干净,用功竟是枉抛心力!
※※※
过不了几天就是慈禧太后的万寿,因为筹办大婚正忙,而且明年是她四十整寿,必有一番大大的热闹,所以这年为示体恤,并无举动。话虽如此,福晋、命妇,照常入宫拜寿,由升平署的太监,伺候了一台戏,只少数近支懿亲,得以陪侍入座。
皇帝这两天比较高兴,因为第一,万寿前后三天不上书房;第二,有了一班游伴——都是跟他年纪相仿的堂弟兄和至亲,惇王的儿子载濂、载漪;恭王的儿子载澂,载滢;僧王的孙子也是醇王的女婿那尔苏;荣安公主的额驸苻珍;独独不见荣寿公主的额驸,就是“六额驸”景寿的长子志端。
“怎么?”皇帝悄悄问小李,“大格格的女婿,怎么没有见?”
“今儿圣母皇太后大喜的日子。”小李单腿下跪答道:“万岁爷别问这档子事吧!”
皇帝既惊且诧:“出了什么乱子?怎么没有听说?”
看看不能拦着他不问,小李便即答道:“荣寿公主额驸,病得起不了床了。”
“啊……”皇帝失声问道,“什么病?这么厉害!”
“吐血!一吐就是一痰盂。大夫已经不肯开方子了。”
皇帝听了,半晌作声不得,怒然跺一跺脚说:“我跟两位太后去回,我得去看一看!”
“使不得,使不得!”小李把另一条腿也跪了下来,乱摇着手说,“没有这个规矩。万岁爷一去看了,就非死不可。”
这个规矩,皇帝也听说过,懿亲重臣病危,皇帝有时亲自临视,这是饰终难遇的荣典,也就表示此人已经死定了。高年大臣还无所谓,志端只有十八岁,他家还抱着万一的希望,皇帝如果临视,就象乾隆年间,于敏中蒙御赐陀罗经被那样,不死也得死!岂不是太伤“六额驸”和荣寿公主的心?“再说,”小李怕皇帝不死心,又加了一句:“都说是痨病,要远人,两位皇太后决不能让万岁爷去。”
这就无法了!皇帝想到十八岁的荣寿公主,年轻轻就要守寡,心如刀绞,无论如何也排遣不开。
“你看看大格格在那儿,我要问问她。”
“不介!”小李大有难色,“今儿是什么日子?说得荣寿公主伤了心,哭哭啼啼的,多不合适。”
“大格格最懂事,我也不会惹她伤心。不要紧,我在重华宫等。你悄悄儿把她去找来。”
小李无奈,只好这样转念,荣寿公主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宠的人,又是姊弟相聚,就算让上头知道了,也不是什么罪过!便答应遵旨去找。
荣寿公主正坐在两宫太后身后,陪着听戏,只见有个宫女悄悄塞过来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万岁爷在重华宫召见,问额驸的病。”
称“万岁爷”便知是皇帝的近侍传旨。她一看这张纸条,心就酸了。一方面为她丈夫的病伤心,一方面也为皇帝的垂念姊弟之情而感动。但这时候决不能掉一滴眼泪,强忍着把心定下来,然后等一出戏完,才托词溜了出来,只见小李迎上来请了个安,却未说话。
虽未说话,却有暗示,微微一颔首,意思是跟着他走。
荣寿公主向来讲究这些气派、过节,所以虽已会意,却浑似未见,只扬着脸一直往前,小李也很乖觉,疾趋而前,侧着身子从她身旁赶了上去,远远地领路。
一进重华宫,荣寿公主便看见皇帝的影子,自然,皇帝也看见了她。这就不须小李再引路了,姊弟两人都往前迎,走到相距五、六步的地方,荣寿公主蹲下身去,先给皇帝请安,照例说一句:“皇上好!”
皇帝没有答话,怔怔地看着荣寿公主,仿佛千言万语,不知说那一句好似地。荣寿公主当然了解他的心境,除了感动以外,也不能说什么,因为她不能反过去来安慰皇帝。
“志端怎么啦?”皇帝终于说了这么一句,“听说病很重!”
荣寿公主的泪水在眼眶里,就象一碗满到碗口的水,经不起任何晃荡,只要一晃,必定会溢出来。这时赶紧背过身子去,手扶着门框,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就这样尽力自制,毕竟还是流了一阵眼泪。
“听说志端的病,跟阿玛的病一样。”皇帝在她身后叹口气:“怎么会得了这个病?”
荣寿公主觉得皇帝的话,非常不中听,志端虽跟先帝一样,得了痨病,但渐致不起的原因却不同。先帝是用醇酒妇人遣愁,有了病自己不知道爱惜保养,志端却是婚前就有了病,百药罔效,逐渐地病入膏盲。
于是她说:“志端的身子,本来就弱。”
“是啊!”皇帝正要说这句话:“当初误了你!皇额娘不该把志端指给你!”
“皇上!”荣寿公主倏地转过身子来,神色郑重地说,“我没有丝毫怨圣母皇太后的心,皇上也千万不用如此说,皇上待我的情分,我那里有不知道的?如果为了我,惹出些是非来,那可就罪不容诛了。我实在是谁都不怨,包里归堆一句话,就怨我自己福薄!”
“谁都不怨”这四个字,正见得她怨的人多,第一个太后就不该把个痨病鬼“指婚”;第二是爹娘,应该为女儿打算、打算,当然,等懿旨下来,已是无可挽回,但事前谈论多日,只要肯去想办法,必能打消;第三是“六额驸”,也该想想他儿子的病,不该害人,何况害的是自己的嫡亲的内侄女!
最后荣寿公主也要怨自己,当初不该曲从,只说一句:“我不嫁,愿意伺候皇额娘一辈子!”那就是绝好的遁词。女儿守着娘不嫁,谁也不能逼迫,荣安公主不是因为舍不得丽贵太妃,虽已指婚,至今还在宫里?
就因为如此,荣寿公主早就咬一咬牙认命了。虽有一肚子委屈,却不宜在皇帝面前倾吐,因而换了个话题:“皇上大喜啊!”
皇帝一愣,“你指的什么?”他问。
“这一阵子圣学猛进,说那天在两位太后面前,很漏了一回脸。”
提到此事,皇帝现在有些伤心了,不过当然不能答说:用功也是白用,没有人知道。因而笑笑不答。
姊弟俩心里的话多得如一团乱丝,抽着一个头绪,可以滔滔不绝地谈下去,一中断了,又得另觅头绪。在片刻沉默以后,皇帝忽然问道:“载澂呢?在家干些什么?”“那儿有回家的时候?一下了‘上书房’就在外面胡闹。”
荣寿公主说:“我可不爱理他!”
皇帝听得这话,心里很舒服,因为如不是拿自己当最亲近的人看,她就不会骂她一母所生的胞弟。然而皇帝却真羡慕载澂,能一下了上书房,便在“外面”,何必还要“胡闹”?
就逛逛看看也够了!
“载澂甘趋下流,皇上见了他,好好儿训他。”荣寿公主又说,“我每一趟进宫,都听两位太后谈皇上的功课,皇上将来是太平天子,总要想到千秋万世的基业,大清朝的天下,都在皇上一个人身上,在书房里吃苦,就算是为天下臣民吃苦。我常常在想,皇上的功课,我替不了,能替得了就好了,也省得圣母皇太后一提起来,唉,我也不说了,反正聪明不过皇上,天下做父母的苦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一段话是劝皇帝用功,说得委婉恳切,皇帝不胜内惭,除却连连点头外,无词以答。
“今儿母后皇太后告诉我,说定在明年二月里选皇后,要让皇上自己挑,皇上可得好好儿放眼光出来。”
说到这一层,皇帝不免略显忸怩。转念一想,正是一个绝好的时机,这件事不能跟师傅去谈,更不能问计于小李,现在跟荣寿公主商量是再也适宜不过了。
于是他说:“大姐,我倒正要问你,你看是谁好啊?”
未来的皇后,一选再选,这年二月里选得剩下十个候选的,在八旗贵族中私下谈论,大都认为崇绮的长女,气度高华,德才俱胜,足以母仪天下。荣寿公主自然也听到过这些话,但她最识大体,象这样立后的大事,决不可表示意见,因为这也象拥立皇帝一样,是件身家祸福所关的事,福是谈不到,已经是固伦公主了,尊贵无比,还想什么?这样,便只有祸没有福,再笨的人也不会干这种傻事!
“这是第一等的大事,总得皇上自己拿主意。谁也不敢胡说。”
“我就是没有主意才问你。这儿也没有人,我也不会把你的话告诉谁。说句实话,这件事除了你,我没有第二个可以商量的人。”
最后一句话激发了荣寿公主的做姐姐的责任,然而依旧不便明言,只这样答道:“寻常人家有这么一句话:”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立皇后总以德行最要紧。“
“那么留下的那十个人,谁的德行好呢?”
“皇上别问我。”荣寿公主摇着手说,“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说。”
皇帝还想再问,只见小李匆匆奔了过来,知道有事,便看着他问:“是两位太后找我?”
“是!”小李跪下答道,“快传膳了,圣母皇太后在问荣寿公主,上那儿去了。”
“咱们走了去吧!”
在太监面前,荣寿公主不肯疏忽对皇帝的礼数,请着安答一声:“是!”
等她抬起身子来,两下打个照面,皇帝见她泪痕宛然,随即问道:“大姐,你带着粉盒子没有?”
荣寿公主懂他的意思,想起粉盒子由伴同进宫的嬷嬷带着,一时不知那里去找她,就能找着,也太耽误工夫,不由得有些为难了。
小李机灵,立刻说道:“荣寿公主若是不嫌脏,后面丫头们住的屋里,就有梳头盒子。”
“远不远?”
“不远。”
“好吧,你在前头走。”
小李在前面引路,皇帝陪着荣寿公主,由一群小太监簇拥着,绕到重华宫西北角,有个小小的院落,里面有两排平房,就是宫女们的住处。这天慈禧太后万寿,都当差去了,院子里空荡荡地,晾着些乱七八糟的衣服,荣寿公主一看这样子,不是至尊临幸之地,便侧脸说道:“请皇上在这儿站一站吧!我将就着匀一匀脸,马上就来。”
“荣寿公主也不必进去了。”小李指着一间空屋子说,“请在那屋坐,我去找梳头盒子。”
“也好,你可快一点儿。”
“是!”小李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
果然很快,小李找了个梳头盒子来,伺候着荣寿公主,对镜匀脸,掩盖了泪痕,然后回出来,陪着皇帝一起到了两宫太后身边。
“你到那儿去了?”正在用膳的慈禧太后问。
“皇上召见。”荣寿公主不愿撒谎,而且也觉得根本不须撒谎,“在重华宫说了一会儿话。”
慈禧太后不再问了。她也知道,皇帝一定是问志端的病情。慈禧太后也为此烦心,很想问一问,又怕一问惹得荣寿公主伤心,此时此地,大不相宜,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但这一下,慈禧太后听戏的兴致大减。好在戏也不多,到了下午三点钟便已完毕。福晋命妇,跪送两宫太后及皇帝离座,各自出宫,荣寿公主却有些踌躇,不知是随着大家一起离去,还是稍待片刻,怕慈禧太后会找。
就这时有个太监匆匆而至,特来召唤。等荣寿公主出殿,只见慈禧太后站在软轿前面在等,一见她便说:“我本想留你,又怕你心挂两头。你还是回去吧!”
“是!”荣寿公主忽有无限凄惶,“只怕有好几个月不能来给皇额娘请安。”
这意思是说,如果志端一死,穿着重孝,便不能进宫。慈禧太后自然懂她的意思,赶紧安慰她说:“你也别难过!年灾月晦,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等志端稍微好一点儿,我打发人来接你!”
荣寿公主听这一说,自然强忍眼泪,磕头辞别。慈禧太后对志端的病情,也十分关心,每天派人去问,一天好,一天坏,问到第六天上,说是志端死了!
这个消息很快地传到养心殿,皇帝正在用膳,一听便搁下了筷子,尽自发怔,随便小李如何解劝,皇帝只是郁郁不欢。
“唉!”皇帝忽然感慨,“人生朝露!”
小李听不懂他那句话,只知道皇帝伤心得厉害,上书房无精打采,惹得李师傅又动声色。心里非常着急,不知怎么样才能把皇帝哄得高兴起来。
小李试过许多方法,比较见效的就是谈到宫外的情形。皇帝一年总有几次出宫的机会,但出警入跸,在明黄轿子里拉开趟帘,偷偷看上一会,也不过几条大街上的门面市招,买卖是怎么做法,居家过日子是不是也象宫里那样有许多繁琐的规矩?总不明白。至于市井俚俗,如何热闹有趣,那就更只有从《清明上河图》上去想象了。
因此,听到小李讲庙会、讲琉璃厂、讲广和居、讲大栅栏的戏园子,皇帝常常能静下心来听,问东问西,有不少时间好消磨。但是除了庙会和戏园,皇帝问起琉璃厂的书、崇效寺的牡丹,以及翁师傅他们在酒楼宴客的情形,小李就无法回答了。
“有澂贝勒陪着万岁爷上书房,那就好了!”
小李无意中的一句话,引得皇帝的心又热了,他心目中最向往,甚至最佩服的就是载澂。不说外面的情形他懂得多,就在书房里有他在一起,一定也十分有趣。他听小李讲过载澂在上书房淘气,捉弄他授读的师傅林天龄的许多笑话,最让他忘不掉的是学林天龄的福建京腔。光听载澂学舌,虽也能叫人发笑,但还不知他的妙处,直到林天龄升侍郎谢恩召见的那一天,听他那种用大舌头在咽喉头使劲发音的腔调,想起载澂学他的声音,皇帝差一点笑出声来,只能用大声咳嗽来掩饰,惹得军机大臣相顾愕然,慈禧太后大为不快。
于是他跟慈安太后要求,下懿旨派载澂在弘德殿伴读。
“这件事怕难。”慈安太后答道:“载澂不学好,你六叔一提起来,就又气又伤心。照我看,你娘就不会答应。”
“他不学好,难道我就跟着他学?那是不会有的事!而且弘德殿的规矩,比上书房严,说不定还把载澂管好了呢!”
“话倒是有你这么一说。不过……,”慈安太后沉吟了一下,“看机会再说吧!”
这个机会是指跟慈禧太后商量,却想不到有个意外的机会,年底下翁同龢的老母病故,照例奏请开缺。这个在翁同龢“哀毁逾恒”的变故,为两宫太后及恭王、文祥、李鸿藻带来了极大的难题,皇帝的功课正在紧要关头,而三位师傅中,徐桐根本不受重视,只为尊师重道起见,不便撤他的“书房差使”,他也就赖在弘德殿,俨然以帝师自居。李鸿藻则因军机事繁,不能常川入值,最得力的就只有一个翁同龢,偏偏就是他不能出力。
于是只好将上书房的师傅林天龄到弘德殿行走,而载澂也就顺理成章地跟到弘德殿去伴读。
※※※
一过了年,上上下下所关心的一件大事是立后,两宫太后,各有心思。
慈禧太后所预定的皇后,才十四岁,明慧可人,她是刑部江西司员外凤秀的女儿。凤秀姓富察氏,隶属上三旗的正黄旗,他家不但是八旗世家,而且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乾隆的孝贤纯皇后就出于富察家,在康、雍、乾三朝,将相辈出,煊赫非凡。到了傅恒、福康安父子,叠蒙异数,更见尊荣。凤秀的女儿,论家世,论人品,都有当皇后的资格。慈禧太后已经盘算了不少遍,慈安太后凡事退让,皇帝不敢反对——而且,她也想不出皇帝有反对的理由。唯一的顾虑,就是外面都看好崇绮的女儿,则一旦选中别人,或许会引起许多闲话,叫人听了不舒服。照现在恭王的话看,大家都能守住本分,不敢妄议中宫,则自己的顾虑,似乎显得多余了。
西边的太后这样在琢磨,东边的太后也在那里盘算。她的想法正好跟西边相反,看中的是崇绮的女儿。这是真正为了皇帝,她自己不杂一毫爱憎之心,但是,她也想到,如果皇帝不喜此人,则虽以懿旨,不得不从,将来必成怨偶,所以她得找皇帝来问一问。
“二月初二快到了,”她闲闲问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啊?”
“我听两位皇额娘作主。”
“这是你的孝心。不过我觉得倒是先问一问你的好,呣子是半辈子,夫妇是一辈子。我是为你一辈子打算!”
皇帝感激慈爱,不由得就跪了下来:“皇额娘这么替儿子操心,选中的一定是好的。”
“看这样子,那十个人,在你个个都好。既然如此,我自然要替你好好儿挑。”慈安太后想了一会说,“庶出的当然不行!”
皇帝听出意思来了,这是指赛尚阿的女儿,崇绮的幼妹,——阿鲁特家,姑侄双双入选在十名以内,说做姑姑的不合格,自然是指侄女儿了。
“就有一点,怕你不愿意。”慈安太后试探着说,“崇绮家的女孩子,今年十九岁。”
皇帝今年十七岁,慈安太后怕他嫌说娶个“姐姐”回来。而皇帝的心思却正好不同,他经常独处,要担负许多非他的年纪所能胜任的繁文缛节,有时又要独断来应付若干艰巨,久而久之,常有惶惶无依的感觉,所以希望有个象荣寿公主那样的皇后,一颗心好有个倚托。而且听说崇绮的女儿,端庄稳重,诗书娴熟,闲下来谈谈书房里的功课,把自己得意的诗念几首给她听听,就象赵明诚跟李清照那样的生活,就可以制一副楹联,叫做“天家富贵,地上神仙”,这副楹联,就叫皇后写。久听说崇绮的女儿写得一手很好的大字,本朝的皇后,还没有深通翰墨的,这副对联挂在养心殿或者乾清宫,千秋万世流传下去,岂非是一重佳话?
想到这里,皇帝异常得意,“大一两岁怕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说,“圣祖仁皇帝不就比孝诚仁皇后小一岁?”
皇帝不以为嫌,那真是太好了!慈安太后非常高兴,于是为皇帝细说她看中这位“皇后”的道理,她是怕皇帝亲政以后,年纪太轻,难胜繁剧,而两宫太后退居深宫,颐养天年,不便过问国事,就帮不了皇帝的忙,所以得要一位贤淑识大体,而又能动笔墨的皇后,辅助皇帝。
这跟皇帝的想法,略有不同,但并不相悖,而是进一步的开导,皇帝一面听,一面不断称“是”。
“你娘的意思,还不知道怎么样?”老实的慈安太后,直抒所感,“有时候聊起来,总是挑人的短处,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这么说,还是真的全看不上?”
全看不上也不行,按规矩一步一步走,最后唯有在剩下的十个人中,挑一个皇后出来,所以全看不上,也可以说是全看得上,换句话说,慈禧太后并无成见。这样,就只要慈安太后把名字一提出来,事情便可定局。
呣子俩有了这样一个默契,言语都非常谨慎,顺理成章的事,就怕节外生枝,所以保持沉默,是最聪明的态度。皇帝虽有些沉不住气,却至多跟小李说一句半句。小李在这两年已学得很乖觉,每一句话的轻重出入,无不了解,似此大事,连恭王都说“不敢妄议”,何况是太监?而且他又受了皇帝的告诫,越发不肯多说,有太监、宫女为了好奇,跟他探听“上头”的意思时,他总是这样回答:“等着看好了。二月初二不就一晃儿的工夫吗?”
虽说一晃的工夫,在有些人却是“度日如年”四个字,不足以形容心境,其中自以赛尚阿、崇绮父子的日子最难过。一家出了两个女孩子在那最后立后的十名之列,这件事便不寻常。赛尚阿闲废已久,回想当日蒙先皇御赐“遏必隆刀”,发内帑二百万两以充军饷,率师去打长毛的威风,以及兵败被逮,下狱治罪和充军关外的苦况,恍如隔世。谁知儿子会中了状元,如今孙女儿又有正位中宫之望,即使“承恩公”的封号,轮不到自己,但椒房贵戚,行辈又尊,大有复起之望,不出山则已,一出则入阁拜相,都在意中。
倘或姑侄俩双双落选,又将如何?荣华富贵,果真如黄粱一梦,则来也无端,去也无凭,寸心怅惘于一时,也还容易排遣。如今是八旗世族,特别是蒙古旗人,无不寄以殷切的期望,到了那时候,纷纷慰问,还得打点精神,作一番言不由衷的应酬,最是教人难堪。而且,科举落第,慰问的人还可以代为不平,骂主司无眼,说是大器晚成,三年之后还有扬眉吐气的机会,选后被摈,替人家想想,竟是无可措词,真正是件不了之事。
日子愈近,得失之心愈切,崇绮自比他父亲更有度日如年之感。讲理学的人,着重在持志养气,要教人看起来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那年中状元的时候,兴奋激动得大改常度,颇为清议所讥,好比苦修多年的狐狸,将要脱胎换骨的刹那,不自觉地把条毛茸茸的尾巴露了出来!就这一下,自己把自己打掉了五百年道行。前车之鉴,触目惊心,自誓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学到曾国藩的“不动心”三字,所以谨言慎行,时时检点,一颗心做作得象绷得太紧的弓弦,自己知道快要控制不住了。
就在这样如待决之囚的心情之下,听到一种流言,使得崇绮真的不能不动心了!这个流言是说他的女儿,决无中选之望,因为出生的年份,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他的女儿生在咸丰四年甲寅、肖虎,而慈禧太后生在道光十五年乙未、肖羊,如果肖虎的人入选,正位中宫,慈禧太后就变成“羊落虎口”,这冲克非同小可,一定得避免。
这话不能说是无稽之谈。崇绮知道慈禧太后很讲究这些过节,皇帝是她所出,而且正掌大权,只要有此顾虑,爱女定在被摈之列。这真正是“命”了!崇绮忧心忡忡了一阵子,反倒能够认命了。
然而这话也只能摆在心里,说出去传到宫中,便是一场大祸,所以表面照常预备应选,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那一天,昧爽时分,亲自伴送幼妹和爱女到神武门前候旨。
这天的宫中可真热闹了,近支的福晋、命妇,纷纷奉召入宫,襄助立后的大典,地点还是在御花园的钦安殿。老早就有内务府的官员,进殿铺排,一张系着黄缎桌围的长桌后面,并列两把椅子,那是两宫太后的宝座,东面另设一椅,则是皇帝所坐。御案上放一柄镶玉如意,一对红缎彩绣荷包,另外一只银盘,放着十支彩头签,同治皇后就从这十支彩头签中选出来。
钟打八下,皇帝侍奉两宫太后,由停王福晋为首的一班贵妇人扈从着,临御钦安殿,侍候差使的内务府大臣行过了礼,随即奉旨,将入选的十名秀女,带进殿来。八旗中灵气所钟的女孩儿,都在这里了,一个个都是绝世的丰神,行动举止,稳重非凡,加以前一天先已演过了礼,所以进得殿来,不慌不忙地站在应该站的地位上,分成两排,从从容容地行了大礼,只听得慈禧太后说道:“都站起来吧!”
十个人列成两排,依照父兄的官阶大小分先后,第一次还算是复选,两宫太后已经商量停当,先自十中选四——只要是在最后的四名之列,那就定了长别父母,迎入深宫的终身,就象殿试进呈的十本卷子那样,三鼎甲、传胪,都在其中,至不济也是“赐进士出身”的二甲。这最后四名,将是一后、一妃、两嫔,而此时所封的妃,只要不犯过失,循序渐进,总有一天成为皇贵妃,同样地,此时所封的两嫔,亦必有进为妃位的日子。
慈禧太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拿起第一支彩头签,念给慈安太后听:“阿鲁特氏,前任副都统赛尚阿之女。”赛尚阿自充军赦还后,曾赏给副都统的职衔,那是正二品的武官,品级相当高了,所以他的小女儿排在第一位。
“留下吧?”慈禧太后问。
“好!”慈安太后同意。
于是赛尚阿的小女儿跪下谢恩。以下就一连“撂”了三块“牌子”。“撂牌子”也得谢恩,而事实上在有些秀女及她的父母来说,这是真正的开恩,因为,在他们看,选入深宫等于送入监狱。
第一排最末一名,是个知府崇龄的女儿,姓赫舍哩,论貌,她是十个人当中的魁首。在这片刻中,特邀皇帝的眷顾,视线绕来绕去总停留在她脸上,所以此时看见慈禧太后拿着她的那支彩头签踌躇时,恨不得拉一拉慈安太后的衣袖,让她说一句:“留下!”幸好,就在他想有所动作时,两宫太后交换了一个同意的眼色,总算不曾再撂牌子。
崇绮的女儿和凤秀的女儿站在一起,崇绮的职称是“翰林院日讲起注官侍讲”,跟凤秀的刑部员外,都是从五品,但翰林的身分比部里的司员高得多,所以排列在前。当慈禧太后还未把她那支彩头签念完时,慈安太后就开口了。
“这当然留下!”
慈禧太后没有不留的道理。但心中突生警惕,所以接着选上了凤秀的女儿以后,又说一声:“先都带出去吧!回头再传。”
她已经看出不妙,自己的如意算盘不容易打。因此在漱芳斋休息时,借故遣开了皇帝,挥走了宫女太监,要先跟慈安太后谈一谈。
“姐姐!”她原来想用探询的口气,问慈安太后属意何人?话到口边,觉得还是直抒意愿的好,所以改口说道:“我看凤秀的孩子,倒是福相,人也稳重。”
“年纪太小了。”慈安太后摇摇头,“皇帝自己还不脱孩子气,再配上个十四岁的皇后,不象话!”
慈安太后论人论事,很少有这样爽利决断的语气,慈禧太后大出意外,一时竟想不出话来驳她。
“我看是崇绮的女儿好!相貌是不怎么样,不过立后在德、在才,不在貌。再说,比皇帝大两岁,懂事得多,别的不说,起码照料皇帝念书,就很能得她的益处。”
慈禧太后不便说“羊落虎口”的话,从来选后虽讲究命宫八字,但只要跟皇帝相合就行,与太后是不是犯冲?不在考虑之列,所以她只勉强说得一句:“那就问问皇帝的意思吧!”
于是两宫太后传懿旨,召皇帝见面。由于关防严密,料知有所垂询,必不脱中宫的人选,皇帝心里已有预备,但话虽如此,却以惮于生母的严峻,始终去不掉心中那份忐忑不安的不自在的感觉。
而出乎意外的是,进殿一看,慈禧太后的神情,温和慈祥,反倒是慈安太后面无笑容,大有凛然之色。皇帝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也没有工夫去细想,请过了安,垂手站在一旁,等候问话。
“立后是大事,”慈禧太后徐徐说道:“我们选了两个人在这里,一个是凤秀的女儿富察氏,一个是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大清朝从康熙爷到如今,没有出过蒙古皇后,后妃总是在满洲世家当中选,你自己好好儿想一想吧!”
这明明是暗示皇帝,不可破两百年来的成例,应该选富察氏为后。皇帝不愿依从,但亦不肯公然违拗生母的意旨,便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是请两位皇额娘斟酌,儿子不敢擅作主张。”
这语气就不妙了!慈禧太后正在琢磨,皇帝是真的听不懂,还是有意装傻?就这沉默之际,慈安太后先给了皇帝一个鼓励的眼色,然后开口说话。
“那两个人,我们看都好,就是斟酌不定,才要问问你的意思。”慈安太后又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那是你们一辈子的事,你自己说一句吧!”
这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那一刻,反正只是一句话,硬起头皮说了就可过关,这样一想,皇帝不假再思,跪下答道:
“儿子愿意立阿鲁特氏为后。”
话一说完,接着便是死样的沉寂。慈禧太后的恼怒,比三年前听说杀了安德海还厉害,胸膈间立刻血气翻腾,阵阵作疼,她的肝气旧疾,马上又犯了!
“好吧!”她以伤心绝望到不能不撒手抛弃一切的那种语气说,“随你吧!”说完就要站起身来,眼睛望着另一边,仿佛无视于慈安太后和皇帝在一旁似的。
“妹妹!”慈安太后轻轻喊了她一声,“外面全等着听喜信儿呢!”
这是提醒她,不可不顾太后的仪制,立后是普天同庆的喜事,更不可有丝毫不美满的痕迹显露,引起内外臣民的猜疑。慈禧太后当然听得懂她的意思,转回脸来,换了一副神色,首先命皇帝起身,然后说道:“回钦安殿去吧!”
于是仍由皇帝侍奉着,两宫太后复临钦安殿,宣召最后入选的四名秀女,依然等待皇帝亲选皇后。
“皇帝!”慈禧太后拿起如意说道:“现在按祖宗的家法立后,你要中意谁,就把如意给她!”
“是!”皇帝跪着接过了如意,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才转身望着一排四个的八旗名媛。
第一个是赛尚阿的女儿,自知庶出,并无奢望,如果侄女儿被立为后,日朝中宫,伺候起居,那是什么滋味?因此眉宇之间,不自觉地微带幽怨,衬着她那件紫缎的袍子,显得有些老气,在四个人中,相形逊色,皇帝看都没有看她,就走了过去。
第二个就是赫舍哩氏,生得长身玉立,肤白如雪,一双眼睛就如正午日光下的千丈寒潭。见她穿一件月白缎子绣牡丹,银狐出风的皮袍,袖口特大,不止规定的六寸,款式便显得时新可喜。她是经过父母再三告诫的,尽够美了,就怕欠庄重,所以这时把脸绷得半丝皱纹都找不出来,但天生是张宜喜宜嗔的脸,就这样,仍旧让皇帝忍不住想多望两眼,望得她又惊又羞,双颊浮起红晕,双眼皮望下一垂,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害得皇帝都有些心旌摇摇,几乎就想把如意递了过去。
踏开两步站定,正好在引起两宫太后争执的那两个人中间,皇帝是先看到凤秀的女儿富察氏,圆圆的脸,眉目如画,此刻看来娇憨,将来必是老实易于受摆布的人。皇后统摄六宫,也须有些威仪,这富察氏在皇帝看,怎么样也不象皇后。
象皇后的是这一排第三个。崇绮的这个女儿,貌不甚美,但似乎“腹有诗书气自华”,在皇帝面前,神态自若,谦恭而不失从容,一看便令人觉得心里踏实,是那种遇事乐于跟她商量的人。
这就不必有任何犹豫了,“接着!”皇帝说,同时把那枝羊脂玉的如意递了过去。
“是!”崇绮的女儿下跪。穿着“花盆底”不能双膝一弯就跪,得先蹲下身去请安,然后一手扶地,才能跪下。她不慌不忙,娴熟地做完了这个礼节,然后接过如意,垂着头谢恩:“奴才恭谢两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天恩。”
乾坤已定,慈禧太后隐隐然存着的,皇帝临事或会变卦的那个渺茫的希望,亦已粉碎,所以沉着脸不响,而慈安太后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已经把一个红缎绣花荷包抓在手里了。
“这个,”她回头对恭王福晋说,“给凤秀的女儿富察氏。”
“是!”恭王福晋接过荷包,笑盈盈地走到富察氏面前,拉过她的手,把荷包塞了给她,轻声说一句:“恭喜!”又提醒她:“谢恩。”
也亏得她这一声,这位未来的妃子才不致失仪,等她谢过恩,慈禧太后站起身来,什么人也不理,先就下了御座。
慈安太后看这样子自然不舒服,但大局不能不顾,跟着慈禧太后出来,先就吩咐:“到养心殿去吧!”
这一说,慈禧太后不能自己走自己的。到了养心殿,只见以恭王为首,在内廷行走的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南书房翰林,还有弘德殿的师傅和谙达,都在那里站班,望见两宫太后和皇帝驾到,一起跪下磕头贺喜。
然后就是召见军机——这一路上慈禧太后想通了,已输了一着,不能再输第二着!倘或自己怏怏不乐,凡事由慈安太后开口,显得皇帝大婚是她在主持,给臣下有了这样一个印象,就是自己大大的失策。因此,她隐藏了不快,言不由衷地宣布:“崇绮的女儿,端庄稳重,人品高贵,选为皇后。
你们拟旨诏告天下吧!“
旨稿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只要填上名字和封号,就可“明发”,恭王便先取出一通“奏片”呈上御案,说明是内阁所拟的封号,请朱笔圈定。
妃子的封号,脱不了贞静贤淑的字样,嫔御较多,有个简单的办法,就象大家巨族的字辈排行那样,从《康熙字典》的“玉”字部去挑,只要与前朝用过的不重复就行。慈禧太后提起朱笔,圈了三个字:慧、瑜、珣。慧是慧妃,富察氏的封号,瑜、珣两字就得有个交代了。
“崇龄的女儿是瑜嫔,赛尚阿的女儿是珣嫔。瑜嫔在前,珣嫔在后。”慈禧太后转脸问道:“这么样好不好?”
已经独断独行,作了裁决,还问什么?而且这也是无关宏旨的事,慈安太后自然表示同意。
“臣请旨,”恭王又问:“大婚的日子定在那个月?好教钦天监挑吉期。”
这是早就谈过了的,未曾定局,此时要发上谕,不能不正式请旨。慈禧太后不愿明说,看看慈安太后,意思是让她发言。
“总得秋天。”慈安太后说,“早了不行,晚了也不好,八月里怎么样?”
恭王踌躇了一会说:“八月里怕局促了一点儿。”
“那就九月里,不能再晚了。”
这是慈安太后用心忠厚的地方,赶在十月初十以前办喜事,这样,今年慈禧太后万寿,就有皇帝皇后,双双替她磕头。恭王当然体会得到其中的用意,答一声:“臣等遵旨。”
“六爷,”慈禧太后特意加一句:“大婚典礼,还是你跟宝鋆俩主办。在上谕上提一笔,省得不相干的人,从中瞎起哄。”
这不知指的是谁?恭王一时无从研究,只答应着把三道旨稿交了给沈桂芬,在养心殿廊上填好了名字封号,呈上御案,两宫太后略略看了一下,吩咐照发。
喜讯一传,崇绮家又热闹了,特别是蒙古的王公大臣,倍感兴奋,无不亲临致贺。崇绮早有打算,这时强自按捺着兴奋无比的心情,作出从容矜持的神态,周旋于宾客之间。但他的父亲与他不同,不断以感激涕零的口吻,歌颂皇恩浩荡,表示他家出了状元,又出皇后,不仅是一姓的殊荣,实由于朝廷重视蒙古使然,有生之年,皆为图报之日。宾客自然附和他的话,还有些宦途不甚得意,而与赛尚阿有渊源的人,便在私下谈论,说大学士官文、倭仁,相继病故,老成凋谢,朝廷更会笃念耆旧,赛尚阿还有复起之望,所以此刻最要紧的是让两宫能够看到他的名字,想起他这么一个人。
最后是赛尚阿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吩咐听差把“大爷”叫了来说道:“你替我拟个谢恩的折子!”
“是!”崇绮答道,“两个折子都拟好了,我去取了来请阿玛过目。”
“怎么?”赛尚阿大声问道:“怎么是两个?”
怎么不是两个?立后该由崇绮出面,封珣嫔该由赛尚阿出面,定制如此,不容紊乱。崇绮便即答道:“一个是小妹妹的,一个是孙女儿的。”
“嗐!”赛尚阿不以为然,“都具我的衔名,何必两个折子?
一个就行了!“
崇绮大为诧异,不知他父亲何以连这规矩都不懂?便吞吞吐吐地说道:“这怕不行吧?”
“怎么叫不行?你说!”
“家是家,国是国。”崇绮嗫嚅着说,“立后的谢恩折子,一向由后父出面……。”
话不曾说完,赛尚阿大发雷霆,放下鼻烟壶,拍桌骂道:“忤逆不孝的东西!你在放什么狗臭屁?什么后父不后父的,没有后祖那来的后父?国有国君,家有家长,我还没有咽气,你就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了!真正混帐,岂有此理!”
一见老父震怒,崇绮吓得不敢说话,但不说也实在不行,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阿玛息怒。儿子是请教了人来的。”
“什么?”赛尚阿越发生气,“你为什么不来请教我?”他把脸气得洁白,眼睁得好大,直瞪着崇绮,突然扬起手,自己拿自己抽了一个嘴巴,顿足切齿:“该死,该死,生的好儿子!怪不得要倒霉,打自己儿子这儿就先看不起自己老子。”
这番动作和语言,把一家人都吓坏了!崇绮更是长跪请罪,而赛尚阿余怒不息,把湖南兵败,革职充军的那些怨气,都发泄在儿子身上,痛斥崇绮不孝,责他空谈理学,甚至说他中状元,也只是朝廷看重蒙古旗人,并非靠他的真才实学。
旗人家规矩大,家法严,崇绮的妻子,荣禄同族的姐姐瓜尔佳氏,看“老爷子”发这么大的脾气,领着几个儿子,在丈夫身旁环跪不起。而赛尚阿因为抚今追昔,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牢骚越发越多。最后把未来的皇后请了出来,也要下跪,这才让赛尚阿着慌收篷。
当然,谢恩的折子需要重拟,两个并成一个,是赛尚阿率子崇绮,叩谢天恩。递到御前,正碰上慈禧太后心境恶劣,召见军机时,冷笑着把赛尚阿狠狠地挖苦了一顿,连带便谈到后族的“抬旗”。
皇后身分尊贵,照理说应出在上三旗,但才德俱备的秀女,下五旗亦多的是,或者出身下五旗的妃嫔,生子为帝,母以子贵,做了太后,则又将如何?为了这些难题,所以定下一种制度,可以将后族的旗分改隶,原来是下五旗的,升到上三旗,名为“抬旗”。赛尚阿家是蒙古正蓝旗,照京城八旗驻防的区域来说,应该抬到上三旗的镶黄旗。
“不能一大家子都抬,那算什么呀!”慈禧太后说,“赛尚阿用不着瞎巴结,承恩公轮不到他,抬旗自然也没有他的分儿!”
这些地方就要看“恩典”了,如果两宫太后对赛尚阿有好感,恭王又肯替他讲话,则“一大家子”抬入上三旗,也未始不可。照此刻的情形,赛尚阿求荣反辱,结果只有崇绮本支抬入镶黄旗,赛尚阿和他另外的两个儿子,仍隶原来的旗分。
两宫太后对立后曾有争执,外面已有传闻,但宫闱事秘,颇难求证,等看到崇绮本支抬旗的上谕,见得后家所受的恩遇不隆,似乎证实了立阿鲁特氏为后非慈禧太后本意的传说。当然,这种传说一定会传入慈禧太后耳中,使得她颇为懊恼,越发眠食不安,左右的太监和宫女,无不惴惴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原因会触犯了她的脾气,所以举止语言,异常谨慎。
三一
因此,这天半夜里,内奏事处的总管太监孟惠吉来叩长春宫的宫门,坐更的太监便不肯开,隔着门说:“还有一个时辰就开门了,黄匣子回头再送来。”
“这是江宁来的‘六百里加紧’的折子,耽误了算谁的?”孟惠吉在门外大声答道:“你找你们有头有脸的来说一句,我就走。”
这一下,坐更的太监不能不开门。接过黄匣子来不敢看,也不敢问,直接送到寝宫,于是那里的宫女可就为难了。
“刚睡着不多一会儿,我不敢去叫。”
“你瞧着办吧!我可交给你了。”那太监说,“我劝你还是去叫的好!大不了挨一顿骂,耽误了正事,那就不止于一顿骂了。”
想想不错,那宫女便捧着黄匣子,到床前跪下,轻声喊道:“主子,主子!”
声音越喊越大,喊了七八声慈禧太后才醒,在帐子里问道:“干吗?”
“有紧要奏折。”
“是甘肃来的吗?”在慈禧太后的意中,此时由内奏事处送来的奏折,必是最紧要的军报,不知是左宗棠打了大胜仗,还是打了败仗,那个城池失守?所以这样问说。
“说是江宁来的。”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顿时清醒,霍地坐起身来,连连喊道:“赶快拿灯,赶快拿灯!”
掀开帐门,打开黄匣,慈禧太后映着灯光,急急地先看封口“印花”上所具的衔名,看是江宁将军,倒抽一口冷气,失声自语:“坏了!曾国藩出缺了!”
京外奏折,只有城池光复或失守,以及督抚、将军、提督、学政出缺或丁忧才准用“六百里加紧”驰奏。江南安然无事,而如果是他人出缺,必由曾国藩出奏,现在是江宁将军具衔,可知定是两江总督出缺。
不会跟马新贻一样吧?慈禧太后这样在心里嘀咕着,同时亲手用象牙裁纸刀拆开包封,一看果然是曾国藩死了,当然不是被刺,是病殁——二月初四下午中风,扶回书房,端坐而逝。
“唉!”慈禧太后长叹一声,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宫女们相顾失色,但谁也不敢出言相劝,只绞了热手巾来替她擦脸,同时尽力挤着眼睛,希望挤出两滴眼泪,算是陪着“主子”一起伤心。
慈禧太后当时便叫人把折子送到钟粹宫。慈安太后想起曾国藩的许多好处,建了那么大的功,做了那么大的官,却不曾享过一天的福。为了天津教案,顾全大局,不肯开衅,还挨了无数的骂,想想真替他委屈,忍不住痛哭了一场。
这时外面也得到了消息,消息是由两江的折差传出来的,江宁驻京的提塘官,送了信给兵部尚书沈桂芬,于是军机大臣全都知道了。这是摧折了朝廷的一根柱石,足以影响大局,料知恭王急着要跟大家商量“应变”的处置,所以纷纷赶进宫去。
“想不到出这么个乱子!”恭王愁容满面,“那里再去找这么个负重望的人,坐镇东南?”
“王爷,”沈桂芬人最冷静,提醒他说:“一会儿‘见面’,就得有整套办法拿出来,此刻得要分别缓急轻重,一件一件谈。”
“谈吧!”恭王点点头,“我的心有点乱。先谈什么,你们说!”
“先谈恤典。”文祥说,“第一当然是谥法。”
拟谥是内阁的职掌,而在座的只有文祥一个人是协办大学士,所以恭王这样答道:“这自然该你说话。”
第一个是“文”字,不消说得;第二个“少不得是忠、襄、恭、端的字样。不过,”文祥把视线绕了一周,徐徐说道:
“有一个字,内阁不敢拟,要看六爷的意思。”
大家都懂他的话,文祥指的是“正”字。向例谥“文正”必须出于特旨,内阁所拟,至高不过一个“忠”字。文祥是建议由恭王面奏,特谥“文正”。
“这可以。不过内阁的那道手续得要先做。马上办个咨文送了去。”
于是一面由军机章京备文咨内阁,请即拟谥奏报,一面继续商谈恤典。主要的是谥法,既谥“文正”,自然一切从优,决定追赠太傅,照大学士例赐恤,赏银三千两治丧。赐祭一坛,请旨派御前侍卫前往致祭。此外入把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在原籍及立功身分建立专祠,生平史迹,宣付史馆立传,以及生前一切处分,完全开复,都是照例必有的恩典。至于加恩曾国藩的后人,那是第二步的事。
谈到继任的人选,可就大费踌躇了。两江总督是第一要缺,威望、操守、才干三者,缺一不可。文祥怕京里有人活动,徒然惹些麻烦,所以首先表示,两江的情形与众不同,非久任外官,熟悉地方政务的不能胜任,主张在现任督抚中,择贤而调。
恭王同意他的见解。一切大举措,经此二人决定,就算决定了。于是先从总督数起,首先被提出来的是直隶总督李鸿章,这固然是适当的人选,但直隶总督的遗缺,又将如何?而且李鸿章正以“全权大臣”的身分,与日本外务大臣柳原前光在天津交涉签订“修好规条”及“通商章程”,事实上亦无法抽身。同样地,陕甘正在用兵,左宗棠亦决不在考虑调任之列。此外资望够的操守不佳,人亦颟顸。四川总督吴棠,两广总督瑞麟,决不能调到两江,况且川督、粤督也是肥缺,更是一动不如一静。
于是话题便移到了巡抚方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是首先想起山东巡抚丁宝桢,但第一念如此,再转个念头,便都不肯轻易开口了。
就在这相顾沉吟的当儿,只见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诂,出现在军机处门口,因为他也是王爵,所以连恭王在内,一齐都站了起来,他无暇寒暄,匆匆一揖,随即向恭王说道:“上头教问:曾国藩死在任上,是不是该撤引见?是几天?”
“啊!”恭王被提醒了,看着文祥问,“该辍朝吧?而且一天好象还不够。”
“应该三天。”
“既然是三天,”沈桂芬说,“该奏结的案子,今天得赶一赶!”
“对了。”伯彦讷谟诂说,“上头快‘叫起’了,各位快进去吧!”
这一下搞得大家手忙脚乱,一面传懿旨,撤去“引见”,让各衙门等候召见的官员,回去候旨,一面催问军机章京,把必须奏结的案子,都理出来。反把原来在商量着的,两江总督继任人选的那件大事忘掉了。
这里还未忙完,养心殿已传旨“叫起”,将出军机处,恭王摆一摆手说:“慢着,到底是谁去两江?咱们还是得先谈一谈。”
“这会儿来不及了。先照规矩办,第二步再说。”文祥又加了一句,“得好好儿商量,今天不宜轻易定局。”恭王站定脚,沉思了一会,突然抬头说道:“好!走吧!”
到了养心殿,只见两宫太后和皇帝都是眼圈红红地,君臣相顾,无限忧伤,慈禧太后叹口气说:“唉!国运不佳!”
这句话大有言外之意,恭王不敢接口,只是奏陈曾国藩的恤典,提到谥法,恭王这样说道:“曾国藩老成谋国,不及丝毫之私,应该谥忠;戡平大乱,功在社稷,应该谥襄;崇尚正学,品行纯粹,应该谥端;不过臣等几个,都觉得这三个字,那一个也不足以尽曾某的生平。是否请两位皇太后和皇上恩出格外,臣等不敢妄行奏请。”
其实这就是奏请特谥“文正”,不过必须如此傍敲侧击地措词,两宫太后都懂他的意思,皇帝不甚明白,开口问道:
“是不是说,该谥‘文正’啊?”
“皇上圣明。”
“我也想到了!”慈禧太后不容皇帝再发问,紧接着恭王的话说,“曾国藩不愧一个正字,就给他一个‘文正’好了。”
“是!”恭王又说,“如何加恩曾某的子孙,等查报了再行请旨。”
“好!”慈禧太后想了想又问:“曾国藩生前不知道有什么心愿未了?倒问一问看,朝廷能替他了的,就替他了啦吧!”
“两位皇太后这么体恤,曾某在九泉之下,一定感激天恩。”恭王又说,“河南巡抚钱鼎铭在京里,他替曾国藩办粮台多年,一定知道曾国藩有什么心愿未了?等臣找他来问明了,另行请旨。”
“曾国藩的遗疏,怕还得有两天到。”慈禧太后问道:“不知道他保了什么人接两江?”
这一问,自恭王以次,无不在心里佩服,慈禧太后真是政事娴熟,才能想到遗疏举贤。不过,“曾国藩是中风,”恭王说,“不能有从容遗嘱的工夫,遗琉必是他幕府里代拟的。再说,依曾国藩的为人,一向不愿干预朝廷用人的大权,所以,臣断言他不会保什么人接两江。”“那么,谁去接他呢?这是个第一等的要紧地方,一定得找个第一等的人才。”
“是!两江是国家的命脉,不是威望才德具胜的人干不了。臣等刚才商量了半天,在现任总督当中,竟找不出合适的人,想慢慢儿在巡抚里面找。”
“丁宝桢怎么样呢?”
想不到是慈禧太后先提及此人!连慈安太后在内,无不有意外之感。自从安德海伏法,她提起丁宝桢,总说他识大体,肯实心办事,大家一直以为她是故意做作,从未把她的话当真。照现在看,竟是真的赏识!这雅量却实在难得。
因为如此,不免微有错愕。恭王方在沉吟时,看见对面的宝鋆,马蹄袖下的手在摇着,意思是表示反对,却不知他反对的原因何在?便越发无从回答了。
“宝鋆!”慈禧太后发觉了他的动作,“你有话说?”
“是!”宝鋆从眼色中得到了恭王的许可,预备侃侃陈词,但刚说了句:“大婚典礼,两江有传办事件……。”立即为慈禧太后打断了话。
“啊!这不行!”
这是说丁宝桢不宜当两江总督。大婚典礼的经费,名为户部所拨的一百万两银子,其实在“天子富有四海”的大帽子下,各省都有报效,或者说是勒派,两江、两广是富庶之地,所派最多,而又不是勒派现银,是采办物品,以助大婚,名为“传办事件”。两广被“传办”的是木器与洋货,两江被传办的则是“备赏缎匹”。
“备赏缎匹”一共开了三张单子,总值二百万两银子,此时正在讨价还价。而丁宝桢一直以刚健廉洁著名,如果调到两江,对“传办”事件,不能尽心尽力,有所推托,所关不细。所以作为户部尚书的宝鋆,不能不事先顾虑,而慈禧太后,亦不能不改变主意。
“沈葆桢呢?”慈安太后说,“他丁忧不是快满期了吗?”
这当然也是一个够格的人选,但是,“沈葆桢跟曾国藩不和。”恭王迟疑着说,“似乎不大合适。”
“是不合适。”慈安太后收回了她的意见:“我没有想到。”
再下来就只有安徽巡抚英翰了。在旗人中,他算是佼佼者,两宫太后也很看重他。但是,他一直在安徽做官,对两江地方虽很熟悉,却跟湘军的渊源不深,或者会成为马新贻第二,所以不是理想的人选。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眼前就只有先命江苏巡抚何璟署理,倒是顺理成章的事。两宫太后接纳了恭王的建议,随即降旨。
两道上谕,一道是震悼曾国藩之死;一道是派江苏巡抚何璟署理两江总督。经两宫太后裁决,立刻送交内阁明发,顿时震动朝野,也忙坏了那些善于钻营的官儿,都想打听一个确实消息,何璟署理是长局还是短局?倘是短局,那么,到底是什么人接两江?能抢在上谕未发之前,先去报个喜信,便是进身之阶,如无渊源,亦可早早弄一封大人先生的“八行”,庶乎捷足得以先登。
打听的结果,恭王除却在找一个人以外,别无动静,这个人就是河南巡抚钱鼎铭。以他的资望,决不可能升任两江总督,但此人是个有名的能员,而且一向为曾国藩和李鸿章所赏识,因此有人猜测,他将从河南调任江苏。这就不用说,现任的江苏巡抚何璟署理江督是个长局。何璟字小宋,是广东香山人,走门路就要从他的广东同乡中去设法。当然,钱鼎铭就在眼前,求远不如求近,所以他下榻之处的江苏会馆,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钱鼎铭本人却还根本不知其事,这天是“花朝”,他应了同乡京官的约请,一大早策驴出西便门,到“西山八大处”访杏花去了。留在会馆的听差,听说是恭王在军机处立等相见,立即带着衣包,赶到西山,寻着了钱鼎铭一说经过,方知曾国藩死在任上,知遇之感,提携之恩使得他不能不临风雪涕。好不容易让同游的同乡劝得住了哭声,随即赶进城去,在西华门内一家酒店暂且歇足,请人进去打听,说恭王还未回府,便即换了公服,到军机处谒见。
相见自有一番欷歔哀痛,钱鼎铭听说辍朝三日,谥为“文正”,油然而生感激之心,以曾国藩亲信僚属的资格,替恭王磕头,作为道谢。
“调甫,”恭王这才说到正题:“两位太后对曾侯还有恩典。你也是从他幕府里出来的,可知曾侯生前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如能成全,我好奏请加恩。“
这一层关系甚大,钱鼎铭先答应一声:“是!”然后仔细想了一会,方始答道:“曾文正不慕荣利,生前以持满为戒,所以斋名‘求阙’,如说他有不足之事,就是老二纪鸿,至今不曾中举。”
“可曾入学?今年多大?”
“是刚入学的附生。”钱鼎铭想了想又说:“纪鸿今年二十五了。”
“这容易。”恭王点头答道:“不过也只能给他一个举人,一体会试。如嫌不足,再给一个。曾文正有几个孙子?”
“三个。都是纪鸿所出。”钱鼎铭说,“长孙叫广钧。”
“这都等何小宋查报了再说。”恭王看着其余几位军机大臣问道,“你们有什么话要请教调甫的?”
“曾文正过去了,有件事我们可以谈了。”文祥问道:“黄昌期这个人怎么样?”
黄昌期就是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他跟曾家的关系不同,黄翼升的妻子奉曾夫人为义母,算是通家之好,曾国藩一度置妾,就是黄翼升经手办的“喜事”。如果说曾国藩有“私人”,这个人就是黄翼升。所以此时钱鼎铭听文祥这一问,便知大有文章,不敢轻率答话。
“请文中堂的示,是指黄昌期那一方面?”
“自然是说他的治军。”文祥又说:“调甫,此处无所用其回护,亦不必怕负什么责任。”
这两句话使钱鼎铭悚然而警,憬然而悟,军机处为大政所出之地,一言一语,都须实在。而自己名为约请,实在也等于传唤作证,说了实话,没有责任,倘有不尽不实之处,立刻就可能传旨“明白回奏”,惹上不小的麻烦。
因此,他的答话很谨慎,“黄昌期治军,失之宽柔,尽人皆知。”他说,“不过文中堂知道的,当初创设水师,就是为了安Сhā立功将弁。”他觉得下面的措词不易,索性不说下去了。
“立功归立功,将弁到底是将弁。”文祥话中充分流露了对长江水师将官的不满:“立功则朝廷早有酬庸,将弁则不能不守纪律。曾侯在日,还能约束此辈,今后怕就很难了。”
钱鼎铭听出话风,黄翼升的那个提督靠不住了!然而要动他也还不易,操之过急,说不定就有人会成为马新贻第二。不过这想法只好摆在心里,看看别无话说,等恭王一端茶碗,便即起身磕头告辞。亲王仪制尊贵,跟唐宋的宰相一样,“礼绝百僚”,恭王安然坐着受了他的头,但此外就很谦和,一直送他到军机处门口,方始回身入内。
“先回家再说。”恭王打了个呵欠,“好在辍朝三日,明天后天都不用进宫,明儿中午在我那里吃饭,尽这两天工夫,咱们把两江的局面谈好了它。”
话虽如此,文祥忧心国事,不敢偷闲,当天晚上又到鉴园,跟恭王细谈。他是久已想整顿长江水师了。马新贻被刺至今两年,真相逐渐透露,虽还不知道真正主谋的是谁?但可决其必为那些“立功将弁”,而且还有跟捻军投降过来的,如李世忠等人勾结的情事在内。同时因为天津教案一再委屈让步,说到头来,是力不如人,了解军务的都有这样一个看法,陆上还可以跟洋人周旋一番,谈到海上,一点把握都没有。现在全力讲求洋务,自己造船造炮,渐有成就,但长江水师如果依旧那么腐败,则虽有坚甲,兵仍不利。以前只为有曾国藩坐镇东南,无形中庇护着黄翼升,不便更张,此刻却是一个整顿的良机,正好与两江总督的人选一起来谈,省得“一番手脚两番做”。
“这倒也是。”恭王深以为然,“但是找谁去整顿呢?”
“自然是彭雪琴。”
水师的前辈,只有杨岳斌与彭玉麟。杨岳斌解甲归田,早绝复出之想。彭玉麟从问治八年奉旨准回原籍衡阳,为他死去的老母补穿三年孝服,一直不曾开兵部侍郎的缺,此刻服制将满,正该复起。而且长江水师章程,是他与曾国藩会同订定,本旨何在,了然于胸,亦唯有他才能谈得到“整顿”二字。
“那好!”恭王欣然赞许,“这一下江督的责任轻了,人就容易找了,不如就让何小宋干着再说。”
“我也是这个意思。好歹等过了大婚典礼再来商量,也还不迟。”
提到大婚,文祥又不免皱眉,叹息表示,十年苦心经营,方有些崇尚朴实,励精图治的模样,经此踵事增华,用钱如泥沙的一场喜事,只怕从此以后开了奢靡的风气,上恬下嬉,国事日坏。
说到内务府官员的贪壑难填,文祥大为愤慨,声促气喘,衰象毕露。恭王看入眼中,心便一沉,京外一个曾国藩,朝中一个文祥,在他看来就是撑持大局的两大支柱,一柱已折,岂堪再折一柱?所以极力劝他,郁怒伤肝,凡事不必过于认真,忠臣报国,首当珍惜此身。又说曾国藩自奉太俭,事必躬亲,以致不能克享大年,在他固然鞠躬尽瘁,死而无憾,但后死者却会失悔,当时不该以繁剧重任,加之于衰病老翁的双肩。
文祥亦有同感,然而他无法听从恭王的劝告。这天晚上仍旧谈得很多,从洋务到练兵,他没有一件事不关心,也没有一件事不认真。恭王不愿他过于劳神,一再催他回家,总算在四更天方始告辞。
第二天中午,军机大臣应约赴恭王的午宴。一年难得几天不进宫,恭王蓄意想逍遥自在一番,取出珍藏的书画碑帖,古墨名砚,同相赏鉴。无奈常朝虽辍,各衙门照常办事,军机大臣都有部院的本职,本衙门的司官纷纷携带公牍,赶到恭王府求见堂官,结果只有恭王一个人在书房里,对着满目琳琅发愣。
好不容易才能把一大群司官打发走,肃客入席,喝着酒谈正事。恭王把跟文祥商定的办法说了一遍,作为兵部尚书的沈桂芬,首先表示赞成,但认为不必让黄翼升太过难堪,一切都等彭玉麟实地视察过了再作道理。
“那就让彭雪琴事毕进京,一切当面谈。”
于是两天以后,根据恭王的意思,拟了旨稿,面奏裁决,分别廷寄:
“长江设立水师,前经曾国藩等议定营制,颇为周密,惟事属创举,沿江数千里,地段绵密,稍不加察,即恐各营员奉行故事,渐就懈弛。黄翼升责任专阃,无可旁贷,着随时加意查察,务使所属各营,恪守成规,勤加操练,以重江防。原任兵部侍郎彭玉麟,于长江水师一手经理,井井有条,情形最为熟悉,该侍郎前因患病回籍调理,并据奏称,到家后遇有紧要事件,或径赴江皖,会同料理,是该侍郎于长江水师,颇能引为己任。家居数载,病体谅已就痊,着湖南巡抚王文韶传知彭玉麟,即行前往江皖一带,将沿江水师各营,周历察看,与黄翼升妥筹整顿,简阅毕后,迅速来京陛见,面奏一切。并将启程日期,先行奏闻。”
这道上谕中,有意不说彭玉麟回衡阳补行守制的话,因为恭王对汉人把三年之丧看得那么重,毫无商量的余地,颇为头痛,深怕彭玉麟也要等服满才肯出山,所以干脆抹煞这件事。
上谕到江宁,正是轰轰烈烈在替曾国藩办丧事的时候,大树一倒,立刻就见颜色,想起荫覆之恩,湘军旧部,越发伤感。
曾国藩身后的哀荣,在清朝前无古人。禄位之高,勋业之隆,犹在其次,主要的是因为他的故吏门生遍天下。总督当中一个两广的瑞麟,巡抚当中一个云南的岑毓英,算是素无渊源,此外的封疆大吏无不当过曾国藩的部属,或者受过曾国藩的教,此时各派专差,携带联幛赙仪,兼程到江宁代致吊唁。
督抚的专差,第一个到江宁的是直隶总督李鸿章所派的督标中军副将史济源,送来一副挽联,二千两银子的赙仪。曾纪泽遵照遗命,收下挽联,不受赙仪。那副挽联,上联是“师事三十年,火尽薪传,筑室忝为门生长”,公然以曾国藩的衣钵传人自命,下联却不是门生的口气,“威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是为苍生惜斯人,占了宰相的身分。
但是,使曾国藩的家属幕僚,最感到欣慰的是陕甘总督左宗棠的那副挽联:“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开头那两句话,左宗棠因为用兵陕甘,曾国藩派刘松山帮他的忙,深为得力,老早就在奏折上说过,此时再用一次,加上“自愧不如元辅”六字,足见倾服之意。下联则解释过去不和,无非君子之争,不碍私交。大家认为左宗棠这样致意,曾国藩死而有灵,在九泉之下,亦当心许。
开吊的日子商量了好久。因为开过吊就是“出殡”,孝子扶柩还乡,得走水路,由水师的炮艇拖带,要等春水方盛时才能启行,同时全眷回湘,也有许多琐碎的家务要料理,所以定在四月十六。挽联素幛,从灵堂挂到东西辕门,只有一副不曾悬挂,那就是湘潭王闿运所送的一副。
王闿运一代文豪,但不甘于身后入《儒林传》或《文苑传》,他的为人,权奇自喜,知兵自负,以为可以助人成王成霸。这一路性格很配肃顺的胃口,所以奉之为上宾,但在谨饬自守的曾国藩,就决不敢用他。曾国藩延揽人才,唯恐不及,独对王闿运落落寡合,而他亦一向是布衣傲王侯的气概,所以别人挽曾国藩,无不称颂备至,只有他深表惋惜。
惋惜的是曾国藩的相业与学术:“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戡定仅传方面略;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徵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这是说曾国藩,虽想学汉朝的霍光,明朝的张居正,可惜时世不同,际遇各异,只能做到底定东南,勋绩不过方面一隅,以宰相的职位,没有机会能象霍光、张居正那样,有继往开来,笼罩全局的相业。
下联是用的郑康成的典故,说曾国藩在经学方面的造诣,超过乾隆年间的纪昀和嘉庆年间的阮元,可惜象郑康成那样,因为“岁至龙蛇贤人嗟”,合当命终,来不及把他置在习礼堂上,残缺不全的书籍,重新整理,嘉惠后学。换句话说,曾国藩倘能晚死几年,必有一些经学方面的著作传留下来。就事论事,这才是真正的挽联,可是曾家及曾家的至亲好友,不是这么看法,认为王闿运语中有刺。
多数的看法是,王闿运持论过苛,近乎讥嘲,曾国藩既无相业,又无经术,则“三不朽”的立功、立言,先已落空。这如何是持平之论?也有少数人觉得这副挽联雄迈深挚,实为杰作,但究以措词质直,与当前的场面不称,不便多说什么。
于是就谈到这副挽联的处置了,当然不能退回,但也决不能悬挂,那就只有搁置,等开吊过后,与其他上千副的挽联,一起焚化。
开吊的时候,已在曾国藩死后两个多月,曾纪泽、纪鸿兄弟,哀痛稍杀,已能照常读书办事。而黄翼升却是忧伤特甚,一则感于曾国藩的提拔荫庇之恩;二则是担心着彭玉麟复起,一定会雷厉风行,令人难堪!所以日夕所希望的是,一向不喜欢做官的彭玉麟“坚卧不起”,那才是上上大吉。
※※※
黄翼升到底失望了,湖南巡抚王文韶奉到上谕,立即整肃衣冠,传轿下乡去拜彭玉麟。此人做官,有名的圆滑,揣摩人情世故,更为到家。如果是别人,他开口一定称“恭喜”,而对彭玉麟不同,一见了面便顿足说道:“雪翁,不知是谁多的嘴,不容你长伴梅花,逍遥自在了。”
“老公祖,”彭玉麟问道:“此话从何而起?”
“请看!”他把军机处的“廷寄”递了过去。
“原来如此!倒是避不掉的麻烦。”
一听这话,王文韶放心了,却还不敢催促,“春寒料峭,等天气回暖了再启程,也还不迟。”他说,“上头倚畀正深,少不得要严旨催问,归我来替云翁搪塞。”
“多谢盛情!”彭玉麟拱手答道,“即日启程,自然不必,但也不宜过迟,总在三月中动身,就请老公祖照此复奏好了。”
“是,是!我明天就拜折。”
“我要请教老公祖一事,”彭玉麟指着“廷寄”问,“我这趟简阅水师,是何身分?”
“那还用说,自然是钦差!”王文韶说,“简阅完毕,‘迅速来京陛见,面奏一切’,这就是钦差回京复命。所以过几天雪翁荣行,我照伺候钦差的规矩办理。”
“不敢,不敢,决不敢惊动老公祖。”彭玉麟又说,“朝命要我‘周历察看’,我从荆州开始,一个营、一个营看过去,如果一摆钦差的排场,那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话虽如此,朝廷的体制不可不顾。”
“不,不!”彭玉麟抢着说:“千万不必费心!饯别、送行那一套,完全用不着。这样吧,老公祖复奏,只说我定三月十六启程好了,或早或迟,差一两天也没有关系。到时候我也不到署里来辞行了。”
听这一说,王文韶落得省事,但口中还说了许多客气话。告辞回城,又具了一个请柬请彭玉麟吃饭,帖子只发一份,没有陪客。厨子听得消息,到上房来请示,请多少客,备什么菜?王文韶回答,一概不用。果然,彭玉麟回信恳辞,这桌客也就用不着请了。
到了三月十六,彭玉麟如期动身,一只小船,一个奚童,另外是两名一直追随左右,已保到都司的亲信卫士。
一叶轻舟,沿湘江北上,恰遇薰风早至,风足帆饱,渡过万顷波涛的洞庭湖,很顺利地到了“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岳阳。
岳阳是湘军水师发轫之地,襟江带湖,形势冲要,城北八里的城陵矶,为洞庭湖汇合湘、资、沅、澧四水,注入长江之处,市镇虽小,极其热闹。彭玉麟悄悄到了这里,带着个小书童上岸,找了家茶馆,挑了当门的桌子,坐下喝茶。看他穿一件半新旧灰布夹袍,持一根湘妃竹的旱烟袋,样子象个三家村的老学究,谁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彭玉麟希望的就是如此,他是学他的本家,“彭公案”中三河知县彭朋微服私访的故事。黄翼升的辖区,自湖北荆州到江苏崇明,全长五千余里,下分六泛,设总兵五员,如果要“周历简阅”,颇费时日。彭玉麟心里是这样在想,如果由岳阳往西,自荆州从头开始视察,一去一来,又要耽搁,不能早早赶到江宁。因此作了这样一个打算,在岳阳微服私访,打听打听荆州水师的情形,倘或口碑不坏,那就暂且放过,扬帆东去。否则,破费工夫也就无可奈何了。
坐到日将正中,还不曾听到些什么,正待起身回船,只见行人纷纷走避,接着便听见马蹄声、脚步声,仿佛如春蚕食叶一般。彭玉麟抬头一望,一乘八抬大轿,轿前顶马,轿后小队,四名红、蓝顶子的武官扶着轿杠,缓缓而来,仪从好不煊赫!
莫非是湖广总督李瀚章出巡到岳阳?彭玉麟正在踌躇,是不是要回避一下,免得为李瀚章在轿中看到,识破行踪,诸多不便,而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已看透了底蕴,士兵穿的是水师的“号褂子”,那么,除了黄翼升,还有什么人有此威风?
他料得不错,八抬大轿中端然而坐,顾盼自喜的正是黄翼升。他自从得到彭玉麟复出的消息,立即从江宁动身,溯江西上,一则是要预先告诫沿江各泛水师官兵,船破了的该修;吃了空额的,设法补足;纪律太坏的,稍微收敛些;训练不足的,临时抱一抱佛脚。二则是曾国藩的灵柩,由炮艇拖带回湖南,沿路接应护送,正好顺便亲自部署一番。就这样,趁一帆东风,在三天前就到了岳阳,正派专差南下,去打听彭玉麟的行踪。
专差未回,想不到无意相遇。黄翼升赶紧吩咐停下,出了轿子,疾趋而前。茶店里的茶客,茶店外的行人,无不诧异,不知道这位红顶花翎的一品大官,要干些什么?
“宫保!你老那一天到的?”黄翼升一面说,一面按属下的规矩,当街便替彭玉麟请安。
这一下四周的闲人,越发惊愕不止!猜不透这个乡下土老儿是何身分?彭玉麟对黄翼升的排场,大为不满,但看千目所视,就不为黄翼升留面子,也要为朝廷留体统,所以客气一句:“请起来,请起来!”
“是!”黄翼升站起身来,向那四名武官吆喝:“来啊!扶彭大人上轿!”
“不必!”彭玉麟从袖子里掏出二十文制钱,会了茶帐,起身就走。
黄翼升知道彭玉麟的脾气,不敢固劝,只好用征询的语气说:“宫保想来住在船上?且先请到我那里歇一歇脚,我派人到船上去取行李。”
“你的公馆打在那里?”彭玉麟站住脚问。
“一个姓吴的绅士家。”
听得这一声,彭玉麟拔步就走,一面走,一面说:“你自己已经是客,再找个客去打扰他,没有这个道理!我还是住我的船,给人家下人的赏钱都可以省掉了。”
黄翼升没有想到,借住民居也会惹他不满!不过此时此地不宜申辩,更不宜再坐八抬大轿,只好步行跟随。彭玉麟春袍布履,脚步轻捷,黄翼升光是一双厚底朝靴就吃了亏,加以养尊处优,出入驺从,迥非当年出没波涛的身手,所以有些追随不上。路人只见一位红顶花翎的达官,气喘吁吁地仿佛在撵一个清癯老者,无不诧为怪事。
幸好离码头还不太远,而且有黄翼升的材官带着彭玉麟的小书童先一步赶到,驱散闲人,搭好跳板,让他们毫无耽搁地上了船。
“昌期!”彭玉麟指着占满了码头的仪卫说:“杨厚庵做陕甘总督,戴草笠,骑驴子,不想你是这么阔绰的排场。”
做此官,行此礼,节制五员总兵,掌管五千里水路的提督,威权亦不逊于督抚,这样的排场并不见得过分!黄翼升心里这样在想,却不敢直说,唯有表示惭愧:“宫保训诲得是!”
“曾文正去世前,可有遗言?”
“没有。”黄翼升答道:“一得病就不能说话了。”
接着便细谈曾国藩的生前死后,以及当初平洪杨艰险困苦的往事。这时岳阳知州及水师营官,已得到消息,纷纷赶到码头,递手本秉见,彭玉麟一概挡驾,却留客小酌叙旧。谈到日落西山,一直不及正事!这使得黄翼升无论如何忍不住了。
“宫保,”他问,“你老什么时候到营里去看?我好教他们伺候。”
“我要先看纪律,听舆论,不一定到营里去看,如果要看,我自己也会去,不必费事。”
“是!”黄翼升踌躇着又说:“宫保好象没有带人,我派两位文案来,有什么笔墨要办,比较方便。”
“这也不必。”彭玉麟说,“倘有奏折咨札,我自己动手,交驿站送别督署,借印代发就可以了。”
见此峻拒的语气,黄翼升大为担心,上谕上原说会同“妥筹整顿”,现在看样子是他要独行其是,连自己也在被“整”之列。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只好走着再看。
彭玉麟是预备先到湖口迎祭曾国藩,算算日子将到,沿途不敢耽搁,兼程赶路。一过田家镇,将入江西境界,是属于湖口总兵的辖区。长江水师四镇,岳州、汉阳、湖口、瓜州,以湖口最大,其他三镇,都只有四营,独有湖口五营,这时派了一名参将,特地赶来迎接。
这名参将名叫何得标,原是彭玉麟的亲兵,积功保升,也戴上了红顶花翎。见了彭玉麟犹是当年光景,礼数虽恭,态度亲切,见面磕了头,不提来意,先致问起居,然后替他倒茶装烟,仿佛忘掉自己是客人的身分,更不记得他的官衔品级。
彭玉麟却有极多的感慨,对他那一身华丽的装束,越看越不顺眼,到底忍不住要说话了。
“何得标,”他说,“你这双靴子很漂亮啊!”
何得标微带得意地笑了,抬起腿,拍拍他那双乌黑光亮的贡缎靴子,答道:“这还不算是好的。”
“这还不算好?噢,噢!”彭玉麟又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穿草鞋的日子?”
“怎么不记得?”何得标答道,“那时都亏大帅栽培,我不记得,不就是忘恩负义吗?”
“我并非要你记着我。我想问你,那时穿草鞋,现在穿缎靴,两下一比,你心里总有点感想吧?”
“感想?”何得标不解,“大帅说我该有什么感想?”
“那要问你,怎么问我?”彭玉麟为他解释,“你没弄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你现在穿着缎靴,回想到当初穿草鞋的日子,心里是怎么在想?”
“噢,这个!”何得标不暇思索地答道,“不是当初穿草鞋吃苦,那里会有今天的日子?”
彭玉麟语塞,觉得他的话不中听,却驳不倒他。本来也是,说什么“天下之志”,原是读书有得的人才谈得到,此辈出生入死,无非为了富贵二字。但从功名中求富贵,犹有可说,富贵自不法中来,则无论如何不可!转念到此,觉得对这些人不必谈道理,谈纪律就可以了。
于是他又指着何得标的右手大拇指问:“你怎么戴上个扳指?”
“噢!”何得标说,“这两年的规矩,上操要拉弓,不能不弄个扳指。”
“拉弓在那里拉?”
何得标一愣,“自然是在营盘里。”他说。
“营盘在那里?”彭玉麟问:“是江上,还是岸上?”
“岸上。”何得标说:“在船上怎么拉弓?”
“哼!”彭玉麟冷笑,“水师也跟绿营差不多了。”
何得标不知道彭玉麟为何不满?见他不再往下问,自然也不敢多问,只奉侍唯谨地陪到湖口。
湖口码头上高搭彩绸牌楼,两旁鼓吹亭子,等彭玉麟一到,沿江炮船,一齐放炮,夹杂着细吹细打的清音十番,场面十分热闹。等彭玉麟的坐船一过,牌楼上的彩结,立刻由红换白,准备迎灵。
第三天中午,江宁的一队官船,由一只炮艇拖带着,到了湖口,这场面比迎接彭玉麟又热闹了好几倍。
拜灵一恸,祭罢了曾国藩,彭玉麟又去慰问孝子,曾纪泽已听说彭玉麟对黄翼升不满,想有所进言,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但不等他开口,彭玉麟先就提到当年他如何与曾国藩筹议水师章程的苦心,以及曾国藩一再说过的“水师宜随时变通,以防流弊,不可株守成法”的话,认为目前积弊已深,有负曾国藩的初心,非痛加整顿不可。
这番表白,封住了曾纪泽的嘴,居丧期间,亦不宜过问公事,只好私下告诉黄翼升,多加小心。彭玉麟总算看曾家的面子,当曾国藩灵柩还在湖口的那几天,并无令黄翼升难堪的行动,等曾家的船一走,可就不客气了,从湖口开始,由黄翼升陪着认真校阅。
湖口曾是彭玉麟扬眉吐气之处,咸丰七年秋天,湖北全境肃清,胡林翼亲督水陆诸军,下围九江,分兵进攻湖口。太平军据湖口数年,守将名叫黄文金,外号“黄老虎”,紫面白须,骁勇善战,铁索横江,戒备极其严密,又在苏东坡曾为作记的石钟山,列炮轰击。彭玉麟分军三队,血战攻克湖口,乘胜进窥彭泽。那里的地名极妙,东岸叫彭郎矶,西岸叫小姑洑,江心有座山,就叫小姑山,“黄老虎”用它作为炮台,炮口正对官军的战船,照常理说,不易攻下,但毕竟为彭玉麟所占,当时他有一首传播远近的诗:“书生笑率战船来,江上旌旗耀日开;上万貔貅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
因此,彭玉麟对湖口的形势,异常熟悉,先看了沿江的防务,再召集镇标营将点名,名册一到手,立刻就发现了怪事。
“昌期,”他问,“你可记得长江水师章程第十五条,兵部是怎么样议定的?”
这一问把黄翼升问住了。不是答不出,是不便回答。兵部原议:“水师缺出,不得搀用别项水师人员”,而此刻名册上,不但有非长江水师出身的人,甚至还有根本不是水师出身的人,与定制完全不符,叫黄翼升如何回答?
“这冒滥,太过分了。我不能不严参。”彭玉麟说,“当初原以长江水师人员,立了功的太多,勇目保到参将、游击的都很多,为了让他们也有补实缺的机会,所以议定长江水师缺出,必得就原有人员之中选补。你弄些不相干的人来占缺,百战功高的弟兄们,毫无着落,你倒想想看,对不对得起当年出生入死的袍泽?”
说完,彭玉麟把名册上非长江水师出身,或者已经犯过开革而又私自补用的,一概打了红杠子,预备淘汰。
点过名又看经费帐册,这里面的毛病更是层见叠出,营里的红白喜事,至于祭神出会,都出公帐,由地方摊派,彭玉麟大为摇头。
“看这笔帐,”他指着帐簿说:“一座彩牌楼出两笔帐!摊派已经不可,还要报花帐,这成何话说。”
这座彩牌楼还未撤去,迎接彭玉麟是这一座,迎接曾国藩也是这一座,把彩结由红绸子换成白绸子,便算两座。事实俱在,黄翼升也无法为部下掩饰了。
于是那名管庶务的都司,也被列入彭玉麟奏劾的名单之内。同时提出警告,再有任意摊派,骚扰地方的情事,他要连黄翼升一起严参。
当着许多部属,彭玉麟这样丝毫不给人留面子,黄翼升自觉颜面扫地,既羞且愤,当夜就托词有病,开船回安徽太平府的水师提督衙门。第二天一早,湖口镇总兵到彭玉麟座船上来禀知此事,彭玉麟微微冷笑,只说得一句:“他也应该告病了!”
那总兵不敢答腔,停了停问道:“今天请大人看操,是先看弓箭,还是……。”
一句话不曾完,彭玉麟倏然扬眉注目,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看弓箭?”
“是。请大人的示下,是不是先看弓箭?”
“什么看弓箭?我不懂!”彭玉麟说:“旗下将领,拿《三国演义》当作兵法,莫非你们也是如此?”
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那总兵硬着头皮说道:“求大人明白开示!”
“我是说,你们当如今的水师,还用得着‘草船借箭’那一套吗?我问你水师弁勇分几种?”
这还用问吗?分桨勇和炮勇两种,桨勇是驶船的水手,炮勇是炮手,打仗就靠这两种弁勇,此外都是杂兵。彭玉麟岂会不知?问到当然别有用意,那总兵便又沉默了。
“我不看弓箭!不但不看,我还要出奏,水师从今不习弓箭!你想想看,如今都用洋枪火炮,弓箭管什么用?这都是你们好逸恶劳,嫌住在船上不舒服,借操练弓箭,非得在陆地上设垛子为名,就可以舍舟登岸。好没出息的念头!”
就这样一丝不苟,毫不假惜地,彭玉麟从湖口一直看到长江入海之处的崇明岛。风涛之险,溽暑之苦,在他都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黄翼升把他和杨岳斌苦心经营,有过赫赫战绩的长江水师,搞得暮气沉沉,比绿营还要腐败。绿营兵丁在岸上还不敢公然为盗,长江水师则官匪不分,水师炮船的长龙旗一卸,士兵的号褂子一脱,明火执仗,洗劫商船,这样的盗案,报到地方衙门,自然一千年都破不了的了!
因此,过安徽太平府时,他就暗示黄翼升,应该引咎告退。话说得很露骨,而黄翼升装作不解。赖着不走,原是比任何解释、阐说更来得厉害的一着,那知彭玉麟比他还要厉害,竟代拟了一通自请开缺的奏稿,封寄黄翼升。到此地步,还想恋栈,就得好好估量一番了。彭玉麟此行奏劾的水师官员,总计两百八十余员,或者治罪、或者革职、或者降调,无不准如所请,圣眷如此之隆,就破了脸也搞不过他,不如见机为妙。于是黄翼升叹口气,拜发了奏折,准备交卸。
这时已是三伏天气,彭玉麟从崇明岛回舟,在南通借了一处寓所,高楼轩敞,风来四面,一洗五千里的征尘,静下心来,独自筹划整顿长江水师的办法。
办法一共五条,花了十天工夫,才写成一道奏折,另附两个夹片,专差送交江宁,请署理两江总督何璟代为呈递。
五千里江湖,一百天跋涉,到此有了一个交代,身心交瘁的彭玉麟,决定在这洪杨劫火所不到的南通州多住几天。他的下榻之处名为白衣庵,照名字看,应该是供奉白衣大士的尼庵,而其实是僧寺。寺后一楼,其名“环翠”,正当狼山脚下,面临东海,夜来潮声到枕,鼓荡心事,不由得又想起少年绮梦,辗转不能合眼。
每遇这样万般无奈之时,他有个排遣的方法,就是伸纸舒毫画墨梅。这夜亦不例外,喊醒小书童,点灯磨墨,自己打了一壶酒,对月独酌,构思题画的诗。到得微醺时候,腹稿已就,兴酣落笔,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乱写梅花十万枝”。
画成题诗,却是两首《感怀》:“少小相亲意气投,芳踪喜共渭阳留。
剧怜窗下厮磨惯,难忘灯前笑语柔;生许相依原有愿,死期入梦竟无由。
黄家山里冬青树,一道花墙万古愁。“
“皖水分襟十二年,潇湘重聚晚晴天。
徒留四载刀环约,未遂三生镜匣缘;惜别惺惺情缱绻,关怀事事意缠绵。
抚今追昔增悲梗,无限伤心听杜鹃。“
这两首诗中,彭玉麟概括了他的少年踪迹,一生恨事。他原籍衡阳,却出生在安徽安庆。他的父亲彭鸣九,在原籍受族人欺侮,只身流浪江南,以卖字为生,积了几个钱,捐了个佐杂官儿,选补为安徽怀宁三桥镇的巡检,后来调任合肥。巡检管捕盗贼,彭鸣九当差极其勤奋,深得县大老爷的赏识,把女儿许了给他,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就是彭玉麟。
彭玉麟从小住在安庆城内黄家山的外婆家。不久王大老爷死在任上,他是绍兴人,因为身后萧条,眷属无力还乡,便流落在安庆。王大老爷有个儿子,就是彭玉麟的舅舅,由于是绍兴人的缘故,便在安徽游幕。
彭玉麟的外祖母,有个养女,年龄跟彭玉麟相仿佛,名为姨母,实际上是青梅竹马的伴侣。他这位名义上的姨母,小字竹宾,性好梅花,跟彭玉麟“窗下厮磨”、“灯前笑语”,早已“生许相依”,无奈名分有关,彼此都不敢吐露心事,所以“一道花墙万古愁”。
在彭玉麟十七岁那年,祖母病故,彭鸣九报了丁忧,携眷过洞庭湖回衡阳。不久,彭鸣九也一病而亡。彭玉麟以长子的身分,负起一家的生计,做过当铺的伙计,又在营里当司书,境遇极其艰苦。到了十二年以后,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他的在安徽游幕的舅舅也死了,没有儿子,又穷得无以为生,彭玉麟接到消息,悉索敝赋地凑了一笔盘费,派他的弟弟到安庆,把他那位年将九旬的外祖母和已近三十,贫而未字的竹宾姨母,接到衡阳。当时他有四首七绝哭舅舅,说是“阿姨未字阿婆老,忍使流离在异乡”,这也就是所谓“皖水分襟十二年,潇湘重聚晚晴天”的由来。可是在彭玉麟已是“还君明珠双泪垂”,因为早已娶妻生子了。
彭玉麟的妻子姓邹,这位邹氏夫人,除却忠厚老实以外,一无可取,朴拙不善家务,难得婆婆的欢心。至于彭玉麟虽是寒士,但诗酒清狂,颇有名士派头,娶妻如此,闺房之中,自无乐趣可言,所以生下一个儿子,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上有了交代,夫妻便不同房。到咸丰初年,彭玉麟的母亲一死,更是从此连面都不见。而那位“姨氏”,不愧取义岁寒三友的“竹宾”其名,玉骨姗姗,清如梅萼,绣余吟咏,亦颇楚楚可观。如果跟彭玉麟相配,也可说是神仙眷属,怎奈血统无涉,名分所关,一关名分,便关名教,这是个解不开的结,真正“乾坤无地可埋愁”!
过了两年,九十岁的老外婆,死在衡阳,“彭郎夺得小姑回”,却留不住“竹宾姨氏”,嫁后即死,死于难产。从此彭玉麟只以画梅抒写怀抱,和泪泼墨,一往情深,那些迷离恍惚的诗句,到底是写纸上梅花,还是梦中竹宾,有时连他自己都不分明。
这一夜当然是低回往事,通宵不寐。到得第二天,接到一封信,是他平生第一好友俞曲园寄来的。俞曲园单名樾,浙江德清人,是曾国藩的门生,由编修外放河南学政,考试生童出了个截搭题,为一个姓曹的御史所弹劾,说他“割裂经义”,因而得了革职的处分。罢官南归,主持书院,先在苏州紫阳书院当山长,现在主讲杭州诂经精舍。他是讲汉学的,上承乾嘉的流风余韵,长于训诂,精于考据,所以作诸侯的座上客,不似理学家开口闭口“明心见性”那样乏味。加以著作甚富,而又是曾国藩的门生,李鸿章的同年,彭玉麟的至交,所以名重东南,仿佛当年的袁子才。袁子才有随园,他有“西湖第一楼”,此时正扫榻以待彭玉麟。
※※※
于是收拾行装,渡江而南,取道江阴、无锡,顺路看了太湖的水师,由苏州沿运河南下,嘉兴一宿,下一天到了吕留良的家乡石门,遇着浙江巡抚杨昌浚派来迎接的差官。
那差官姓金,是抚标参将,寻着彭玉麟的船,递上杨昌浚的信,说是已在岸上预备了公馆,请他移居。
“不用,不用!”彭玉麟摇手说道,“我住在船上舒服。还有件事要托你。”
“不敢!”金参将惶恐地答道,“有事,请彭大人尽管吩咐。”
“你只当不曾见到我,不必跟这里的县大老爷提起。我年纪大了,懒得应酬,更怕拘束,你只不用管我,递到了杨抚台的信,你的差使就办妥了。明天,我跟你走,见了杨抚台,我自然说你的好话。”
彭玉麟的脾气,军营中无不知道。金参将便答一声“恭敬不如从命”,又指点他自己的船,说“随时听候招呼”,交代了这一句,告辞而去。
他一走,彭玉麟也悄悄上了岸。带着小书童,进了北门,一走走到城隍庙前,找了家小馆子,挑了后面临河的座头落坐。一面喝酒,一面闲眺,渐渐有了诗兴。正在构思将成之际,只见三名水师士兵,敞着衣襟,挺胸凸肚地走了进来。
这三个兵的仪容举止,固然惹人厌恶,但跑堂招呼客人的态度也好不到那里去,彭玉麟只见他拉长了脸,仿佛万分不愿这三个主顾上门。那是什么缘故?他不免诧异。但转脸看到墙上所贴的红纸条:“前帐未清,免开尊口”,也就不难明白了。
于是他冷眼留意,要看这三个人到底是不是恶客?倘或店里不肯再赊,他们又如何下场?但看起来似乎又不象存心来吃白食的人,健啖豪饮,谈笑自如,丝毫不为付帐的事担心。
看了半天,看出怪事来了,只见坐在临河的那人,偷偷儿把大大小小的碟子,一个接一个沉入河中。显然地,这勾当他干了不止一次,手法异常迅捷隐秘,碟子沿河砧悄悄落下,没入水中,只有极轻的响声,不注意根本听不出来。
彭玉麟恍然大悟。开馆子这一行原有凭盘碗计数算帐的规矩,这三个人吃了白食,还毁了别人的家伙,用心卑鄙,着实可恶!不过他心里虽在生气,却不曾发作。士兵扰民,都怪官长约束不严,且等打听了这里水师营官的职衔姓名,再作道理。看跑堂忍气吞声地为那一桌客算帐,彭玉麟顿觉酒兴阑珊,草草吃完,惠帐离去。中元将近的天气,白昼还很长,红日衔山,暑气未退,这时船舱里还闷热得很,便又闲逛了一番。走得乏了,随意走进一家茶馆,打算先歇一歇足,顺便打听了水师营官的姓名再回船。
一走到里面,才知道这是家书场。那也不妨,既来之则安之,但一眼望去,黑压压一厅的人,彭玉麟便截住一个伙计说道:“给找个座位!”
“对不起!你老人家来得晚了。”那伙计摇着头说,“这一档‘珍珠塔’是大‘响档’,老早就没有位子了。明日请早!”
“那不是?”小书童眼尖,指着中间说。
果然,“书坛”正前方有一张五尺来长,三尺来宽的桌子空着,但彭玉麟还未开口,那伙计已连连摇手,“不行,不行!"奇-_-書--*--网-QISuu.cOm"
那是水师营张大人包下的。“
一听这话,彭玉麟就越发要在那里坐了,“那张桌子,至少可以容得下五个人。”他说,“加我一个也不要紧!”
“不要紧?”那伙计吐一吐舌头,“你老说得轻松!”说完竟不再答理,管自己提着茶壶走了。
彭玉麟略略想了一下,觉得小书童在身边碍事,便即问道:“你一个人回船,认不认得路?”
“认得。”
“那你就先回船去。”
“我不要!”小书童嘟着嘴说,“我要跟老爷听书。”
“好吧!你就跟着我。可不许你多说话,只紧跟着我就是。”
于是,小书童跟着彭玉麟径趋正中空位。这一下立刻吸引了全场的视线,那伙计慌慌张张赶上来阻止,“坐不得,坐不得!”他的声音极大,近乎呵斥,“跟你说过,是水师张大人包下来的。”
“不要紧!”彭玉麟从容答道,“等张大人一来,我再让就是了。”
主顾到底是衣食父母,不便得罪,再看彭玉麟衣饰寒素而气概不凡,那双眼睛不怒而威,也不敢得罪,唯有再叮嘱一句:“你老就算体谅我们,回头张大人一到,千万请你老要屈让一让!”
彭玉麟点点头不响。四周却有人在窃窃私议,替他捏一把汗,也有人认为这老头子脾气太橛,是自找倒霉。但就是这样带责备的论调,也还是出于善意。其中有个特别好心的人,觉得必须再劝他一劝。
“你老先生不常来这里听书吧?”
“这里是第一回。”彭玉麟答道,“我是路过。”
“怪不得呢!‘老听客’我无一个不认识,石门地方小,外乡朋友不认识总也见过,只有见你老先生是眼生。请教尊姓?”
“敝姓彭。”
“喔,彭老先生,恕我多嘴。我劝你老人家还是换个位子的好,到我那里挤一挤,如何?”
“承情之至!”彭玉鳞了解他的用意,十分心感,“请你放心,我只歇一歇足,等那位张大人一到,我自然相让。不过,我也实在不明白,茶楼酒肆,人来人往,捷足者先得,何以有空位我就坐不得?”
“这……,也不是一天的事了,不必问吧!”
“喔,”彭玉麟趁机打听,“这张大人鱼肉地方已久?”
“不要那么说!”那人神色严重地,压低了声音说:“老人家走的世路多,莫非‘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这两句话都记不得?”
话刚说完,只见门口一亮,那人神色陡变,站起身来就走。门口是两盏硕大无朋的灯笼,引着“张大人”来听书。他一共带了四名卫士,前导后拥,昂然直入,走过秘道,有个孩子避得晚了一步,持灯笼的卫士,顺手就是一掌,把那孩子打倒在地。
耳闻目睹,这“张大人”简直就是小说书上所描写的恶霸!彭玉麟嫉恶如仇,一见恃势欺人的事,就会想起当年父亲死后,孤儿寡妇受族中欺凌,幼弟几乎被人活活淹死,自己亦不得不从乡间躲到衡阳城里去避祸的仇恨,顿时觉得胸膈之间,血脉愤张,非为世间除恶不可。
正在这样暗动杀机之际,人已到了面前,当头那个卫士,暴喝一声:“滚开!”
“混帐东西!”那“张大人”瞪着一双黄眼珠也骂:“你瞎了眼,这里也是你坐的地方?这么热的天,把板凳坐得火烫,我还坐不坐?”他越说越气,扬起头来吼着问道:“这里的人呢?”
书场的伙计,赶紧从人丛里挤了过来,脸都吓白了,只叫:“张大人,张大人,千万不必动气!”然后转脸向彭玉麟,脸色异常难看:“跟你说了不听,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嘛!”
彭玉麟本待跟“张大人”挺撞,一则怕当时连累了那伙计,再则看小书童已经受了惊吓,便先忍口气,起身让座,书当然也不听了,出了书场,立即回船。
一到船上,彭玉麟立刻派随从持着名帖,请石门知县到船叙话。城池不大,原是几步路就可以走到了的,只是一县父母官,参谒钦差大员,不便微服私行,虽然入夜不宜鸣锣喝道,但一对“石门县正堂何”的大灯笼前导,轿子直出北门,已颇引人注目,不知何大老爷这么晚出城干什么?因而便有人跟着去看热闹的。
彭玉麟的座船,停在河下一家油坊门前,何大老爷也就在那里下轿。递上手本,彭玉麟立刻接见。这位何大老爷也是湖南人,单名一个穆字,上一年辛未科的三甲进士,本来要就职为礼部主事,是个苦缺,何穆年过四十,母老家贫,所以托了人情,改为知县,分发浙江。会试榜下即用的知县,俗称“老虎班”,遇缺即补,最狠不过,禀到的第三天,台州府属的仙居知县,被劾革职,藩司挂牌,要何穆为“摘印官”,照例就署理这个遗缺。仙居是个斗大山城,地方极苦,赋额极微,而民风强悍,与邻县的天台,都喜缠讼,县大老爷如果舆情不洽,照样告到府里、道里、省里,甚至“京控”,因此浙江的候补州县有一句口号:“宁做乌龟,莫做天仙”。何穆到了那里,苦不堪言,幸好巡抚杨昌浚是同乡,托人说话,才得调任鱼米之乡的石门。
此人虽是科甲出身,但秉性循良柔弱,听说彭玉麟性情刚烈,只当是他到县,自己不曾迎接,礼数缺略,有所怪罪,所以叩头参见以后,随即惶恐地赔罪,说马上预备公馆,又说马上预备酒席,只是时候晚了,怕没有什么好东西吃。
“唉!”彭玉麟不耐烦地,“我拢你来不是谈这些。我有话问你,你请坐吧!”
“是!谢座。”何穆ρi股沾着椅子边,斜签着身子,等候问话。
“这里的水师,是不是归‘嘉兴协’该管?”
“是。”
“那姓张的管带叫什么名字?是何官职?”
“张管带叫张虎山,是把总,不过他已积功保到千总。”
把总不过七品武官,部下只管一百兵丁,便已如此横行,这简直不成世界了!彭玉麟便问:“听说这张虎山劣迹甚多,你是一县的父母官,总该清楚!何以也不申详上台,为民除害,岂不有愧职守?”
问到这一句,正触及何穆的伤心之处,顿时涕泗横流,一面哭,一面说:“大人责备得是!我到任至今,不足一年,眼看张管带以缉私捕盗为名,擅自拷打百姓,勒索财物,只以不属管辖,无奈其何!清夜思量,自惭衾影,痛心之至。”
彭玉麟勃然变色:“怎说无奈其何?你难道不能把他的不法情事报上去?”
“回大人的话。事无佐证。”何穆又说:“我曾叫苦主递状,苦主不肯,怕他报复,一年前有人告了一状,结果父子二人,双双被杀,连个尸首都无寻处。前任为了这件命案,误了前程。所以百姓宁受委屈,不肯告状。”
“有这等事!”彭玉麟想了想吩咐随从:“请金参将来!”
金参将一到船上,看见何穆也在,面带泪痕,而彭玉麟则是脸色铁青,怒容可畏,不知是怎么回事?心里不免也有些嘀咕,怕遭遇了什么麻烦,自己处置不了,这趟差使便办砸了。
“金参将!”彭玉麟说道,“浙江的营制,我不甚清楚,何以驻守官军,竟象无人约束。这是什么道理?”
这话问得金参将摸不着头,亏得何穆提了句:“彭大人是说这里的水师张管带。”
金参将也听说过,驻石门的水师营把总张虎山是个有名的营混子,但自己是抚标参将,只管杭州的左右两绿营,水陆异途,辖区不同,自己没有什么责任可言,答语便从容了。
“回彭大人的话。”他说,“浙江的提督驻宁波,对浙西未免鞭长莫及。嘉兴营张副将,对部下也未免太宽厚。不过,也只有水师如此,浙江的水师,自然比不上长江水师的纪律。”
最后一句话是对彭玉麟的恭维,但也提醒了他。这一次奉旨巡阅长江水师,只限于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江苏五省,才能行使职权。浙江只有太湖水师营,因湖跨两省,兼归江苏水师节制。如果自己有钦差的“王命旗牌”也还好办,就算越省管这闲事,至多自劾,不过落个小小的处分,张虎山这一害总是除掉了。无奈虽有钦差之名,并无“王命旗牌”,这擅杀职官的罪名,却承受不起。
金参将见他沉吟不语而怒容不解,便知他动了杀机,于是替他出了个主意:“彭大人何不办一角公文,咨会浙江?一方面我回去面禀杨抚台,将张虎山革职查办,至少逃不了一个充军的罪名。”
“哼!充军?”彭玉麟冷笑道:“我要具折严参!不杀此人,是无天理。”
“回大人的话。”何穆接口说道:“今年因为大婚,停勾一年。”
“啊!”彭玉麟又被提醒了,大婚典礼,不管刑部秋审,还是各省奏报,死刑重犯,一律停止勾决。张虎山如果革职查办,即使定了死刑,今年亦可不死,而明年是否在勾决之列,事不可知,象这样的人,必有许多不义之财,上下打点,逃出一条命来,那才真的是无天理了!
这怎么办?愁急之下,忽然醒悟,自己没有“王命旗牌”,逝江巡抚杨昌浚有啊!如果杨昌浚不肯请出王命旗牌来立斩此人,那就连他一起严参,告他有意纵容部属为恶!想到了这个主意,精神一振,“金参将,”他说:“我要托你件事,我有封信致杨中丞,请你连夜派人递到省城,明天下午,我要得回信。说实话与你,我要请杨中丞把王命旗牌请来!”
“喔!”金参将瞿然答道:“这得我亲自去走一趟。”
于是彭玉麟即时写了封亲笔信,“石泉中丞吾兄大人阁下”开头,立即就叙入本文,要言不烦,一挥而就。金参将当夜就亲自骑了一匹快马,赶到杭州去投信。
第二天下午果然有了回信。只是一封回信,金参将不曾来。杨昌浚的回信是派专差送来的,信中首先表示惭愧,说属下有如此纵兵殃民的水师官员,失于考察,接着向彭玉麟道谢,为他振饬纪律。至于张虎山罪不可逭,决定遵照彭玉麟的意思,请王命诛此民贼,正在备办告示和咨文,稍迟一日仍旧派金参将送到。最后是希望彭玉麟事毕立即命驾,早日到杭,一叙契阔。
有这样的答复,彭玉麟颇为满意。当时便把何穆请了来,告知其事,嘱咐他密密准备。何穆谨慎胆小,既怕风声外泄,张虎山畏罪潜逃,又怕他到时候恃强拒捕,甚至鼓动部下闹事。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县衙门,不回上房,先到刑名老夫子那里,悄悄问计。
“张某人耳目众多,这件事倒要小心!此刻先不必声张,等明天金参将到了再说。”
“金参将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到了又怎么动手?”
“算他明天一早从杭州动身,不管水路还是陆路,到石门总在下半天。如果来不及,只好后天再说。”
“就怕夜长梦多。”何穆皱着眉说:“最好明天就了掉这件事。”
刑名老夫子沉吟了一会,点点头说:“那就这样,请东翁今天就发帖子,请他明天下午议事,晚上吃饭。另外再邀几位陪客,邀地方上的绅士。到时候彭大人如果要提审,就请他们做个原告或者见证。”
“这计策好。不过,议事得要找个题目。”
“现成就有一个。”刑名老夫子说,“中元快到了,张虎山以超度殉职水师官兵为名,想敛钱做水陆道场,明天请地方绅士来,就是讲摊派。张虎山对这件事一定起劲。”
“好!”何穆拱拱手说:“好,一切都请老夫子调度。”
当天就发了帖子,约在第二天下午三点钟见面。到了时候,张虎山便衣赴会,随带四名掮了洋枪的卫士。刑名老夫子暗中早有了布置,等把张虎山迎入后园水阁,便有相熟的差役把那四名卫士邀了去喝茶休息,隔离在一边。随后便请典吏到彭玉麟船上去伺候,同时传齐了吹鼓手等接王命,暗中关照了“三班六房”和刽子手,等着“出红差”。
外面剑拔弩张,如临大敌,里面水阁中却正谈得很热闹,谈到红日沉西,说定了摊派的数目,忽然听得放炮,接着是“咪哩吗啦”吹唢呐的声音。张虎山诧异地问道:“这是干什么?”何穆自然明白,供奉“王命旗牌”的龙亭,已经抬进大堂,这一下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便匆匆站起身来说道:“大概是恭行大婚典礼,大赦天下的恩诏到了。我得赶紧去接旨,各位请坐一坐!”
他是信口胡说,张虎山却被蒙住了。等了不多一会,只见何穆贴身的一个听差,匆匆而来,打个千说道:“敝上请张老爷到花厅里坐,有位贵客想见见张老爷。”
“喂!”张虎山用迟疑的声音问道:“是那个?”
“听说是张老爷的同乡。”
又是贵客,又是同乡,张虎山便兴冲冲地跟了去了。
张虎山未到,彭玉麟已先在花厅中等候。因为接王命的缘故,特为穿着公服,布袍布靴,相当寒酸,但有三样东西煊赫,一样是珊瑚顶子,一样是双眼花翎,还有一样更显眼:黄马褂。然而这还不足为奇,威风的是记名总兵,实缺参将,也是红顶子的武官为他站班,金参将之下是县大老爷何穆,这时也换了公服在伺候差使。
“张虎山带到!”金参将随带的一名武巡捕,入厅禀报。
这话传到廊下,张虎山的神色就变了,带入厅中,向上一望,大概认出独坐炕床的大官,就是那天在书场为自己所呵斥的乡下土老儿,顿时有些发抖,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张虎山!”金参将冷峻地发话,“钦差彭大人有话问你,你要照实答供。”
“是,是!”张虎山磕着头,自己报明职衔姓名。
“张虎山,”彭玉麟问道,“你本来在那里当差?”
“一直在嘉兴,沿运河一带驻防。”
“在营多少年了?”彭玉麟又问:“是何出身?”
“在营八年,行伍出身。”张虎山略停一下又说,“先是弁目,后来补上司书,因为打仗的功劳,升了把总。”
“你当过司书?那么,你也知书识字?”
“是!”张虎山说,“识得不多。”
“你在营只有八年,自然没有打过长毛。又是司书,怎么会有打仗的功劳?”
这句话似乎把张虎山问住了,结结巴巴地好半天,才勉强道:“是保案上来的。”
彭玉麟当年奉母命避祸之时,一面在衡阳石鼓书院读书,一面在衡州协标下支马兵的饷当司书,深知其中的“奥妙”。司书在有些不识字的营官看来,就是“军师”,弟兄们则尊称之为“师爷”,有什么剿匪出队的差遣,事后报功,都靠司书,把自己带上几句,夸奖一番,事所必然。张虎山的所谓“保案上来的”把总,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你不曾打过仗!这也不去说它了。我且问你,你到石门几年了?”
“三年不到。”
“三年不到。噢!”彭玉麟自言自语地点点头,停了一会问道:“你有几个女人?”
这一问,不但张虎山显出疑惧的神色,金参将也大为诧异,只有何穆心里明白,就这一句话上,杀张虎山的理由便够了。
“说啊!”彭玉麟双目炯炯地看看张虎山,“我倒要听你怎么说!”
“我……,”张虎山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我有四个女人。”
“你听听,”彭玉麟看着参将说,“一名把总,要养四房家眷!”
金参将直摇头:“吃空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就是这话罗。”彭玉麟看着张虎山又问:“我再问你,你那四个女人,都是什么地方人?最小的那个是怎么来的?”
张虎山脸色灰败,大概自己也知道要倒大霉了!
“是,是花钱买的。”
“我也知道你是花钱买的。不过,”彭玉麟钉紧了问:“人家是不是愿意卖呢?”
这一下张虎山说不出来了,只是磕头如捣蒜,“求彭大人开恩!”他说,“我一回去就把我那四个女人遣散。”
“遣散!你当这是裁勇?”彭玉麟冷笑,“倒说得轻松!看中意了,人家不肯也不行,不要了,给几个钱送走。世界上那里有这么自由的事!”
“那请彭大人示下,我该怎么办?”张虎山低着头说,“我知道错了,请彭大人治罪。”
“光治你一个强买民妇,逼死本夫的罪就够了!你知道石门百姓对你怎么想?恨不得寝皮食肉!”说到这里,转脸喊一声:“金参将!”
“喳!”金参将肃然应诺。
“杨大人跟你怎么说?”
“说是请彭大人代为作主。纵兵殃民的营官,无须多问。”
“好吧!”彭玉麟说:“请王命!”
张虎山这时已面无人色,瘫软在地。金参将努一努嘴,立刻便有人上来,将他连拖带拉地弄了出去。何穆也疾趋而出,向在厅外待命的刑名老夫子重重地点一点头,表示开始动手。
于是“伺候请王命”的传呼,一直递到大堂,大堂正中一座龙亭,里面供着一面二尺六寸长的蓝缎长方旗和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圆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满汉合璧的一个金色“令”字,上面钤着兵部的大印。这就是金参将专程从杭州赍到的“王命旗牌”。
等彭玉麟在鼓乐声中向龙亭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站起身来,石门县的刑房书办,已带着差役抬过来一张公案,文房四宝以外,是一张杨昌浚与彭玉麟会衔的告示和一道斩标。彭玉麟站着勾了朱,将笔一丢,大门外随即轰然放炮,接着是“呜嘟嘟、呜嘟嘟”吹号筒的声音,夹杂鼎沸的人声,似乎宁静的石门县,从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
监斩官是金参将。他早就跟刑名老夫子商量过了,怕的张虎山手下的士兵会闹事。刑名老夫子告诉他不必担心,自从马新贻被刺以后,在军营纪律中,对于以下犯上,特别注意,同时他已派了三班六房的差役,在刑场多加戒备。再说,老百姓个个乐见张虎山被斩,水师士兵就想闹事,也要顾虑众怒难犯,不敢造次。金参将听他说得有理,便放心大胆地莅临刑场,奉行差使。
彭玉麟仍旧由何穆陪着,回到花厅休息,静等金参将来缴令。一踏进门,只见石门县的那几名绅士环跪在地,拜谢彭玉麟为民除害,感激之忱,溢于词色。
“多亏得杨抚台。”彭玉麟有意推美杨昌浚,“象张虎山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杨抚台是不知道,如果知道,早就下令严办了。”
“饮水思源,全靠彭大人为我们作主。”为首的老绅士说,“但愿彭大人公侯万代!”
地方士绅实在是出自衷心的感激,所以在彭玉麟到大堂行礼的那时,已经作了一番商量,要攀缘留他三天,星夜到杭州邀戏班子来演戏助觞,公宴申谢。又要凑集公份,打造金牌,奉献致敬。当然,金参将和县大老爷那里也有意思表示。但彭玉麟坚决不受,再三辞谢,不得要领,唯有星夜开船,一溜了之。
到了杭州,下榻在俞曲园的“西湖第一楼”,除却杨昌浚以外,官场中人,概不应酬。本意诗酒流连,到八月初再进京,叩贺大婚,那知第三天便看到两道明发上谕,一道是指责黄翼升颟顸,“本应即予惩处,姑念该提督从前带兵江上,屡著战功,从宽免其置议”,长江水师提督自然干不成了,“准其开缺回籍”。接替的人,出于彭玉麟的密保,是曾国荃下金陵,首先登城十将之一,得封男爵,而以建功狂喜,放纵过度,得了“夹阴伤寒”而死的李臣典的胞弟李成谋,由福建水师提督调任。
另外一道是批答彭玉麟“酌筹水师事宜请旨遵行”的折子,说他“所陈四条,切中时弊,深堪嘉尚”,连夹片附奏“请停止水师肆习弓箭”,共计五项兴革,一概批准。
感激皇恩,彭玉麟便想提早入京,恰好两江总督衙门派专差递到一封信,是军机大臣兵部尚书沈桂芬出面写来的,催他早日陛见。这一来,自更不愿再耽搁,他的行踪一向简捷飘忽,说走就走,接信第二天就动身了。
三二
这时离大婚吉期,只有一个多月,京城里自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万寿以来,有八十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有些是象彭玉麟那样,奉准陛见,兼贺大婚的地方大僚;有些是解送贡品或者勾当“传办事件”的差官;有些是趁捐例大开,特为进京“投供”,顺便观光找门路的捐班官儿;有些是想抓住机会来做一笔好生意的买卖人;有些是什么也不为,只为赶上百年难遇的皇帝大婚,来看热闹。因此,大小客栈、会馆、庙宇,凡可以寄宿的地方,无不满坑满谷。
但是,也有逃难来的人。直隶在前一年就闹水灾,灾区之广,为数十年所未有,朝廷特意降旨各省劝捐,光是杭州的富商胡雪岩,就捐了棉衣一万件。直隶总督李鸿章一面办赈济,一面请款动工,整治永定河,已经奏报“全河两岸堤埝,均已培补坚厚”,照例办“保案”嘉奖出力人员。那知夏末秋初,几番风雨,永定河北岸竟致溃决,保定、天津所属州县,亦都发了大水。没有水的地方又闹蝗虫,然而这不能象上年那样,可以请赈,因为事情一闹开来,必要追究决河的责任,便只好尽量压着。于是苦了灾民,无可奈何,四出逃难,就有逃到京师来乞食的。
偏偏清苑县地方的麦子长得特别好,一棵麦上有二个穗,这称为“麦秀两歧”,算是祥瑞。李鸿章想拿它来抵消永定河的水灾,特为捡了“瑞麦”的样品,专折入奏,这一下恼了一个御史边宝泉,教李鸿章讨了好大一个没趣。
边宝泉是汉军,属镶红旗,他是崇祯十五年当陕西米脂县令,以掘李自成祖坟出名的边大绥的后裔。同治二年恩科的翰林,他的同年中,张之洞、黄体芳都是议论风发,以骨鲠之士自名的人,对李鸿章的不满,由来已非一日。但翰林如不补“日讲起注官”,不能直接上奏言事,边宝泉则是恰好补上了浙江道监察御史,名正言顺的言官,便由他出面来纠弹李鸿章。
这篇奏疏,经过好几个文名极盛的红翰林,字斟句酌,文字不深而意思深,所以一到皇帝手里,立刻就被它吸引住了。一开头“祥瑞之说,盛世不言,即‘丰年为瑞’一语,亦谓年谷顺成,民安其业,以是为瑞耳!未闻水旱频仍,民生凋敝之余而犹复陈嘉祥、谈瑞应者也!”就让皇帝脱口赞道:
“说得实在!”
再看下去是引证史实说麦子一茎两歧甚至七、八歧,不足为奇,北宋政和二年,就有这样的事。皇帝心想,政和是亡国之君宋徽宗的年号,照此说来,麦秀两歧,算什么祥瑞?于是又不知不觉地说了句:“岂有此理!”接着便喊:“小李,你查一查今年的‘缙绅’,边宝泉是什么地方人?”
小李查过答道:“是汉军镶红旗。”
“他从小住在什么地方?”皇帝指着奏折念道:“臣少居乡里,每见麦非甚歉,双歧往往有之。‘这’少居乡里‘是那儿啊?”
小李大为作难,但是他有急智,略想一想随即答道:“不是山东,就是直隶。反正决不是江南。”
“你怎么知道?”
“江南不出麦子。”
“说得有理。”皇帝表示满意,把视线仍旧回到奏折上。
这下面又是引经据典,说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举历代祥瑞,统称为“物异”,祥瑞尚且称为异,现在“以恒有无异之物而以为祥,可乎?”接着便谈到直隶的水灾,在“双歧之祥,抑又何取”这一问之后,说直隶州县“逢迎谀谄,摭拾微物,妄事揄扬”,李鸿章对“此等庸劣官绅,宜明晓以物理之常,不足为异,绝其迎合之私,岂可侈为嘉祥,据以入告?”忧虑“此端一开,地方官相率效尤,务为粉饰,流弊有不可胜言者!”因此“请旨训饬,庶各省有所儆惕,不致长浮夸而荒实政。”
此外又附了个夹片,请求撤消永定河合龙的“保案”。皇帝一看,毫不迟疑地提起朱笔,便待批准。
“万岁爷!”小李突然跪下说道:“奴才有话!”
皇帝诧异,搁下笔很严厉地说:“你有什么话?你可少管我批奏折!”
“奴才那儿敢!”小李膝行两步,靠近皇帝,低声说道:“前儿慈安太后把奴才找了去,叫奴才得便跟万岁爷回,奏折该怎么批,最好先跟慈禧太后回明了再办。”
皇帝不响,面色慢慢阴沉了。小李自然了解他的心情,早想好了一句话,可以安慰皇帝。
“万岁爷再忍一忍,反正最多不过半年工夫。”
半年以后,也就是同治十二年,皇帝便可以亲政了。大婚和亲政两件大事,在皇帝就象读书人的“大登科和小登科”,是一生得意之时。但对慈禧太后来说,真叫是“没兴一齐来”!
为了皇帝选立阿鲁特氏为后,慈禧太后伤透了心,倘或纯粹出于皇帝的意思,还可以容忍,最让她痛心的是,皇帝竟听从慈安太后的指示。十月怀胎亲生的儿子,心向外人,在她看,这就是反叛!而有苦难言,更是气上加气,唯有向亲信的宫女吐露委屈:“我一生好强,偏偏自己儿子不替我争气!”
争气不争气,到底还只是心里的感觉,看开些也就算了。撇下珠帘,交还大政,赤手空“权”那才是慈禧太后最烦心的事。一想到皇帝亲政,她就会想到小安子被杀,皇帝不孝,未曾亲政时就有这样公然与自己作对的举动,一旦独掌大权,还不是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一朝天子一朝臣”,嘉庆亲政杀和珅;先帝接位抄穆彰阿的家;都不知什么叫“仰体亲心”,然而那是乾隆和道光身后的事,口眼一闭,什么都丢开,不知道倒也罢了。此刻自己还在,倘或皇帝不顾一切,譬如拿吴棠来“开刀”,叫自己的面子怎么下得去?那时皇帝只听“东边”的话,所作所为都不合自己的意,一天到晚尽生气,这日子又怎么过得下去?
为此,自春到夏,慈禧太后经常闹肝气,不能视朝。入秋以后好了一阵,最近又觉得精神倦怠,百事烦忧,索性躲懒,随皇帝自己搞去。
然而慈禧太后实在是多心,慈安太后为了杀安德海及立后这两件事,一直耿耿不安。皇帝也常怀着疚歉,所以此时听小李提出慈安太后的劝告,心里虽不以为然,却绝无违背的意思,立刻就拿着奏折,到长春宫去请示。
“言官的话,说得对自然要听,督抚也不能不给面子。”慈禧太后带点牢骚的意味,“你总要想想,怎么才能有今天的局面?咱们是逃难逃到热河的!曾国藩一死,人才更要珍惜。如今办洋务,内里是文祥、沈桂芬,外头就靠李鸿章。有些话总署不便说,全亏李鸿章跟人家软磨硬顶,你不能叫他丢面子,在洋人面前也不好看!”
“是。”皇帝答道:“儿子先跟六叔商量。”
“对了!象这些折子最好交议。”
于是当天就把边宝泉的折子交了下去,第二天奉侍慈安太后召见军机,第一件事也就是谈这个折子。
“保案当然要撤消。”恭王说,“至于不言祥瑞,下一道明发,通饬各省就是了。”
“永定河决口怎么说?”皇帝问道,“何以不见李鸿章奏报。”
恭王心想,一奏就要办赈,户部又得为难,大婚费用,超支甚巨,再要发部款办赈,实在力有未及。所以不奏也就装糊涂了。只是这话不便照实陈奏,只好这样答道:“那应该让李鸿章查报。”
“这才是正办。让他赶快据实具奏。”
接下来是谈内务府与户部的一件纠纷,从大婚典礼开始筹备之日起,内务府就成了一个填不满的贪壑,差不多万事齐备了,还想出花样来要一百四十万两银子。管事的内务府大臣崇纶、明善、春佑都直接、间接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得上话,恭王与宝鋆不能不想办法敷衍,七拼八凑才匀出来六十万两,因此户部复奏,说在七、八月间可以拨出此数。向来跟户部要钱,那怕是军费,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一面说要多少,一面说能给多少,不敷之数,如何着落,就不必再提,也不会有人追问。
这个含混了事的惯例,内务府自然知道。谁知到七月间,户部通知有六十万两银子可拨,请内务府具领时,管银库的司员在“印领”末尾上加了一句:“下欠八十万两。”公事送到户部,宝鋆大为不悦,受了这份“印领”就等于承认户部还欠内务府八十万两银子,这不是儿戏的事。好在户部侍郎兼弘德殿行走,教满洲话的桂清,新补了内务府大臣,宝鋆就托他把这件案子,从内务府里面爆出来。
于是桂清上了一个奏折,归咎于司员在办理咨户部的文稿时,未经堂官商定,擅自加入“欠拨银两”字样,“意存蒙混”,请予议处。
文稿虽由司员所拟,发出去却必须堂官判行,称为“标画”,桂清另有一个附片,即是专叙此事。内务府大臣一共六个,崇纶“佩带印钥”,自是居首,以下是明善、春佑、魁龄、诚明、桂清。画稿那天,明善并未入直,春佑和魁龄说是虽画了稿,一时未能查出,诚明也承认知道此事,而崇纶则表示,加入“下欠八十万两”的字样,“是我的主意”。
“他出这个主意是什么意思?”皇帝很严厉地说,“他还搂得不够吗?”
这话恭王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说道:“臣的意思,让他们明白回奏了再请旨,或是议处,或是申斥。”
“哼!”皇帝冷笑,“这些人才不在乎申斥,议处更是哄人的玩意,有过就有功,功过相抵有余,照样还得升官。”
皇帝的词锋锐利,恭王觉得很为难,事情须有个了结,光听皇帝发牢骚,不是回事。于是口中唯唯,眼睛却看着慈安太后,希望她说一句。
就是恭王没有这乞援的眼色,慈安太后也要说话了:“象这些事,总要给人一个申诉的机会。”这话是慈安太后在教导皇帝,接着便作了裁决:“就让崇纶他们明白回奏吧!”
“是!”恭王答应着又请示:“内务府承办司员,实在胆大自专,臣请旨先交吏部议处。”
这当然照准。等退了朝,慈安太后特地把皇帝找了来,告诉他说,听政办事,不可操之过急。多少年的积弊,也不是一下子整顿得来的。象今天这样的事,给内务府大臣一个钉子碰,让他们心存警惕也就是了。又说,在上者要体谅臣下的苦衷,桂清虽上了折子,其实也不愿崇纶的面子太难看,如果一定要严办,彼此结了怨,桂清以后在内务府办事做人,都很难了。所以为桂清着想,也不宜处置太严。
皇帝心想,内务府的那班人疲顽不化,五月底因为御史的参奏,将明善的儿子,内务府堂郎中文锡,撤去一切差使,这样的严谴,不足以儆戒其余,如果遇事宽大,此辈小人,越发肆无忌惮。无论如何宜严不宜宽!
因此,他不觉得慈安太后的话,句句可听。但自有知识以来,就不曾违拗过她的意思?所以心不以为然,口中却仍很驯顺地答应。而心里不免有所感慨,做皇帝实在也很难,无法全照书上的话行事,种种牵掣,不能不委屈自己,这些苦衷都是局外人所不能了解的。
“还有你娘那里,”慈安太后又说,“辛苦了多少年,真不容易!你总要多哄哄她才是。”
听到这话,皇帝又有无限的委屈。从杀了小安子以后,便有闲话,说皇帝不孝顺生母,这些话传来传去,终于传到了他耳朵里,为此跟小李大发了一顿脾气。及至今年选后,凤秀的女儿不能正位中宫,这些谣言便越传越盛,甚至有个通政副使王维珍,居然上奏,说什么“先意承志,几谏不违;孝思维则,基诸宫廷”,意外之意,仿佛皇帝真个不孝。当时便想治他的罪,也是因为慈安太后宽大,只交部严议,罢了王维珍的官,犹不解恨。现在听慈安太后这样措词,随即答道:“只要能让两位皇额娘高兴的事,儿子说什么也要办到。不过,我可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哄得我娘高兴?”
慈安太后默然。不提不觉得,一提起来,想一想,皇帝也真为难。除非不管对不对,事事听从,慈禧太后才会高兴。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她想掌权,难道就一辈子垂帘,不让皇帝亲政?
于是她只好这样答道:“儿子哄娘,无非多去看看,陪着说说话,逗个乐子什么的。你多到长春宫走走,你娘自然就高兴了!”
提到这一层,皇帝不免内愧。他自己知道,从小到今,在慈安太后这里的时候,一直比在慈禧太后那里来得多,虽然他有他的理由,但这个理由跟人说不明白,他也不愿说:慈禧太后一直看不起儿子!在她眼前,不是受一顿数落,就是听一顿教训,令人不敢亲近。
这个理由跟慈安太后是可以说的,可是这不是分辩自己错了没有的时候。现在是讲孝顺,顺者为孝,既然慈安太后这么说,就照着办好了。
于是,他站起身来说:“我这会儿就到长春宫去。”
“对了!”慈安太后欣然地,“你先去,一会儿我也去看看你娘。”
一到长春宫请过了安,皇帝把这天召见军机的情形,都说了给慈禧太后听。谈到一半,慈安太后也来了。恰好内务府送来了粤海关监督崇礼进贡的大婚贺礼,于是两宫太后将那些多半来自西洋的奇巧珍玩,细细欣赏了一番,重拾话题,忽然谈到了在热河的往事。
“当时也不承望能有今天!”慈禧太后摸着额上的皱纹,不胜感慨地说,“一晃眼的工夫,明年又该是酉年了!”
“这十一年,经了多少大事!”慈安太后是欣慰多于感叹,“如今可以息一息了!”
说的人只是直抒感想,听的人却仿佛觉得弦外有音,慈禧太后认为慈安太后是在劝她抛却一切,颐养天年。想到慈宁宫,她就觉得厌恶,那是历朝太后养老的地方,一瓶一几,永远不动,服侍的太监也是所谓“老成|人”,不是驼着背,就是迈不动步。人不老,一住进那地方也就老了!
眼中恍然如见的,是这样衰朽迟滞的景象,鼻中也似乎闻到了陈腐恶浊的气息,慈禧太后忍不住大摇其头。在慈安太后和皇帝看,这自然是不以“息一息”的话为然。
那该怎么说呢?皇帝不敢说,慈安太后却不能不说,“你也看开一点儿吧!”她的话很率直,“操了这么多年的心还不觉得苦?操心的人,最容易见老!”
让慈禧太后觉得不中听的是最后一句话,难道自己真的看起来老了?当时就恨不得拿面镜子来照一照。
“趁这几年,还没有到七老八十,牙齿没有掉,路也还走得动,能吃多吃一点儿,能逛多逛一逛,好好儿享几年清福吧!”
这几句话,殷殷相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慈禧太后不觉哑然失笑,“咱们往后的日子,就跟那些旗下老太太一样了!”她说,“成天叼个短烟袋,戴上老花眼镜抹纸牌,从早到晚,在炕上一晃就是一整天。”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慈安太后说,“我倒是愿意过那种清闲太平的岁月。”
“也要能太平才行!”慈禧太后说到这里,便望着皇帝:“以后就指望你了!阿玛说你天生有福气,必是个太平天子。”
这两句话又似期许,又似讥嘲,反正皇帝听来,觉得不是味儿,赶紧跪下答道:“不管怎么样,儿子总得求两位皇额娘,时时教导,刻刻训诲!”
“儿大不由娘!你这么说,我这么听,将来看你自己吧!”
“你啊!”慈安太后是存着极力为他们呣子拉拢的心,所以接着慈禧太后的话,告诫皇帝:“总要记着,有今天这个局面,多亏得你娘!许多委屈苦楚,只怕你未必知道。”
“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儿子不敢忘记。”
“说皇帝未必知道,倒是真的。”慈禧太后对慈安太后说,“大小臣工,自然更加不知道了!现在皇帝长大成|人,立后亲政,咱们姊妹俩,总算对得起先帝,对天下后世,也有了交代。我想,得找个日子,召见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把先帝宾天到如今的苦心委屈,跟大家说一说。姐姐,你看呢?”
“好呀!”
“不过,”慈禧太后忽然又生了一种意欲,“养心殿地方不够大。”
“那就另外找地方。”慈安太后毫不迟疑地回答。
于是,隔不了几天,在召集惇王等近支亲贵“曲宴”以前,慈禧太后说了这番意思,大家都表示应该这么办。
“在那儿召见呢?养心殿地方不够大……。”
刚说到这里,恭王霍地站起身来,响亮地答一声:“喳!”打断了慈禧太后的话,他才接下去说:“慈宁宫是太后的地方。”
这是恭王机警过人,看透了慈禧太后的用意,是想御乾清宫召见臣工。乾清宫是内廷正衙,向无皇后或皇太后临御的道理,两宫太后虽以天津教案,曾在乾清宫题名“温室”的东暖阁召集过御前会议,但偏而不正,又当别论。倘或世祖亲题“正大光明”匾额的正殿,得由皇太后临御,那是大违祖制之事。垂帘听政是不得已的措施,当时那曾引起绝大风波,如今皇帝即将亲政,皇太后如果还有此僭越礼制,违反成宪的举动,惹起朝野的纠谏讥评,还是小事,万一皇太后的权力由此开始扩张,以懿旨干涉政务,所关不细!将来推原论始,责有所归,自己以懿亲当国,不能适时谏阻,成了大清朝的万世罪人,这千古骂名,承受不起,所以不等慈禧太后说出口来,他先就迎头一拦。
果然,慈禧太后确是那样的想法。让恭王这一说,封住了口,无法再提临御乾清宫正大光明殿的话,即时意兴阑珊,不想开口。
※※※
秋风一起,宫里上上下下,精神格外抖擞。慈禧太后亲手用朱笔圈定礼部尚书灵桂、侍郎徐桐为“大征礼”的正副使,讨个“桂子桐孙”的吉利口采。
“大征”就是六礼中的“纳征”,该下聘礼。日子是在八月十八,聘礼由内务府预备,照康熙年间的规矩,是二百两黄金,一万两白银;金银茶筒、银杯;一千匹贡缎;另外是二十匹配备了鞍辔的骏马。聘礼并不算重,但天家富贵,不在钱财上计算,光是那一万两银子,便是户部银库的炉房中特铸的,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凸出龙凤花纹,银光闪闪,映日生辉。二十匹骏马也是一色纯白,是古代天子驾车的所谓“醇驷”,大小一样,配上簇新的皮鞍,雪亮的“铜活”,黄弦缰衬着马脖子下面一朵极大的红缨,色彩极其鲜明。为这二十匹马,上驷院报销了八万银子,还花了三个月的工夫,把马匹调教得十分听话,不惊不嘶,昂首从容,步子不但踩得整整齐齐,而且还能配合鼓吹的点子。光是这个马队,就把六七十岁的老头子,看得不住点头,说是“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趟见!”
此外还有赐皇后祖父、父母、兄弟的金银衣物,也随着聘礼一起送去。到了后邸,皇后的尊亲兄弟,早已候在大门外。赛尚阿从立后第二天出面上谢恩折子,碰了钉子以后,已经知道自己有三件无论如何及不上儿子的事,一是状元的头衔;二是承恩公的爵位;三是上三旗的身分,所以这天很知趣,让崇绮领头,自己跪在儿子肩下。
等把持节的正使、副使迎入大门,正厅前面还有班人在跪接,那是崇绮的夫人瓜尔佳氏和她的小姑子、儿媳妇。皇后却不在其内,要到纳征的时候,方始露面。
“大征”的礼节,当然隆重,但以办喜事的缘故,自然不会太严肃,趁安排聘礼的当儿,灵桂和徐桐先向崇绮道贺。
在他们寒暄的那片刻,大征的仪物聘礼,已经安设停当,正中一张桌子,供奉着朱缎金字的制敕和使臣的龙节。左右两张长桌,一张空着,一张陈设仪物,二十匹骏马,则如朝仪的“仗马”一般,在院子里相向而站,帖然不动。
于是皇后出临了,从皇帝亲授如意,立为皇后,鼓吹送回家的那一天起,阿鲁特氏与她的祖父、父母、兄嫂,便废绝了家人之礼。首先是一家人都跪在大门外迎接,而她便须摆出皇后的身分,对跪着的父母决不能照样回礼,至多点一点头。等进入大门,随即奉入正室,独住五开间的二厅,同时内有宫女贴身伺候,外有乾清宫班上的侍卫守门,稽查门禁,极其严厉,尤其是年轻男子,不论是怎么样的至亲,都难进门。所以这半年多来,崇绮家除了祭祀吃肉以外,平日几乎六亲皆断。
在里面,崇绮要见女儿,亦不容易,数日一见,见必恭具衣冠。她的母亲嫂子,倒是天天见面,但如命妇入宫,侍奉皇后。每天两次“尚食”,皇后独据正面,食物从厨房里送出来,由丫头传送她的长嫂,长嫂传送母亲,母亲亲手捧上泉,然后侍立一旁,直到膳毕。开始几天,阿鲁特氏如芒刺在背,食不下咽,半年下来也习惯了,但为了不忍让母亲久立,一顿饭总是吃得特别快,无奈每顿总有二三十样菜,光是一样样传送上桌的工夫,就颇可观。
当然,皇后是除了二厅,步门不出的,半年当中只出过二厅一次,是纳彩的那天。这天是第二次,由宫女随侍着,出临大厅受诏。
听宣了钦派使臣行大征礼的制敕,皇后仍旧退回二厅。于是灵桂和徐桐二人分立正中桌后的东西两面,崇绮率领他父亲赛尚阿以下的全家亲丁,跪在桌子前面,徐桐宣读仪物的单子,灵桂以次亲授,崇绮跪着接下,转授长子,捧放着西面的长案等授受完毕,崇绮又率领全家亲丁,向禁宫所在的西北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谢恩。接着,匆匆赶到门外,跪送使臣。典礼到此告成,而麻烦却还甚多。
主要的麻烦是为了犒赏。在行纳彩礼那天,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纳彩照例赐宴后家,由内务府和光禄寺会同承办,名为赐宴,自然领了公款,筵席分为两种,上等的每席五十两银子,次等的每席二十四两银子,一共两千二百多两银子,后家须照样再出一笔。另外犒赏执事杂役,由总其成的一个内务府主事出面交涉,讲好五千两银子“包圆儿”,结果礼部、光禄寺、銮仪卫等等执事,又来讨赏。问到经手人,他说五千两银子“包”的是内务府,别的衙门他管不着,也不敢管。这明明是个骗局,但闹开来不成话,崇家只好忍气吞声,又花了三、四千银子,才得了事。
因为有这一次的教训,所以崇家的“帐房”,不敢再信任内务府,决定分开来开销,帐房设在西花厅,此时坐着好些官员在软讨硬索。
崇家请来帮忙办庶务的,是个捐班的主事,名叫荣全,行四,在大栅栏、珠市口这些热闹地方,有许多市房,每月有大笔房租收入,日子过得很舒服。为人热心好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交,所以茶楼酒馆,提起“荣四爷”,无不知名。因为热心而又喜欢热闹的缘故,专门给人帮忙办红白喜事,提调喜庆堂会,久而久之,成了大行家。崇家慕名,托人延请,荣全也欣然应命,自觉帮人办了一辈子的喜事,到底熬出来一个名堂,说起来,这场再大不能大的喜事,“宫里是归恭王和宝中堂主持,皇后家就是荣四爷办的!”那是多够味、多有光彩的一件事。
然而一拿上手,不知道这场喜事的难办,不在规模大,在于根本与任何喜事不一样。他要应付的不是饭庄子和杠房,难伺候的也不是出堂会端架子,红遍九城的名角儿,为的是大小衙门的老爷!纳彩礼让内务府的人坑了一下,害崇家多花了几千银子,把他的“荣四爷专办红白喜事”的“金字招牌”,砸得粉碎,当时便向主家“引咎请辞”。崇家倒很体谅他,事情本来难办,另外找人未见得找得到,就找到了,头绪万端,一时也摸不清。多花钱不要紧,大婚典礼出了错不是当要的事,所以一再安慰挽留,荣全也只好勉为其难。
“荣四爷”的字号,这时候喊不响、用不着,那就只有软磨,他和他的帮手,分头跟内务府、礼部、鸿胪寺、銮仪卫、上驷院的官员说好话,从午前磨到下午三点钟,才算开销完毕。
这一场交涉办下来,荣全累得筋疲力尽,但他无法偷闲息两天,大征礼一过,马上得预备大婚正日的庆典。光是皇后的妆奁进宫,就非同小可,其中有无数玉器、玻璃器皿、大大小小的镜子,碰坏一点就是不吉利,怎么向崇家交代?为此荣全日夜担心,魂梦不安!
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员,却是喜气洋洋,轻松的居多。各衙门虽不象“封印”以后那么清闲,但也决不象平日那样认真,公事能搁的都搁了下来,等过了大婚喜期再说。朋僚相聚,谈的总是如何相约找个适宜的地方去看皇后的嫁妆,或者如何结伴入宫瞻礼。这样到了八月底,奉准入觐的官员纷纷到京,便另有一番趋候应接的酬酢,大小衙门,越发冷冷清清了。
彭玉麟也就在这时到了京师,一进崇文门,先到宫门递折请安,当天便赏了“朝马”,传旨第二天召见。
召见是在养心殿的东暖阁,皇帝虽未正式亲政,但实际上已开始亲掌政务。所以这天也是皇帝问的话多,垂询了从湖南启程的日期,周阅长江各地的情形,皇帝说道:“看你的精神倒还不坏!”
彭玉麟率直答道:“臣有吐血的毛病,晚上也睡不好,难胜烦剧。”
“这一趟巡视长江,你很辛苦了。足见得身子还很好。”
“是!”彭玉麟答道:“臣不敢不勉效驰驱。”
“这才是!朝廷全靠你们老成宿将。”皇帝有些激动,“现在洋人狂妄得很!彭玉麟,你要替我办事,把长江水师整顿好了,还要替我筹划海防!”
皇帝这样在说,一旁带班的恭王,颇为不安。因为海防是另一回事,归直隶总督兼领的北洋大臣,与两江总督兼领的南洋大臣分别负责,尤其是北洋大臣李鸿章,海防事宜实际上由他一手在经理,其中牵涉到洋务与船政,与彭玉麟无涉。倘或皇帝年轻气浮,贸贸然面谕,真个叫彭玉麟去筹划海防,那时既不能奉诏,又不能不奉诏,岂不是要平添无数麻烦?
幸好,彭玉麟很有分寸,“江南的江防,跟海防的关系密切,江阴与吴淞两处,防务更为紧要。臣已面饬守将,格外当心。”他略停一下又说:“凡江南江防,与海防有关联的各处,臣请旨饬下新任长江水师提督李成谋,加意整顿。至于南北洋海防,臣向来不曾过问,实在无可献议。臣此次进京,在天津曾跟李鸿章见面,亦曾听他谈起北洋海防,处置甚善。请皇上仍旧责成李鸿章加紧办理,数年以后,必有成效。”
这一说提醒了皇帝,连连点头,不再提到海防,“你保举的李成谋,才具怎么样?”
“李成谋是李臣典的胞弟,他在福建的官声甚好,不尚浮华,肯实心办事。目前长江水师的习气甚深,须有诚朴清廉的人去整顿,臣因此保举李成谋。”
“嗯,嗯!”皇帝又问:“你在湖南的时候,与曾国荃可有往来?”
“臣居乡庐墓,足迹不出里门,与曾国荃难得见面。不过常有书信往来。”
“他的精神怎么样,是不是很好?”
“是!”彭玉麟答道:“曾国荃带兵多年,习于劳苦,精神很好。”
“既然精神很好,就该出来替我办事。”
这一说,恭王又在心里嘀咕。曾国荃因为参了官文的缘故,旗下亲贵,对他异常不满,一时没有起用的可能。皇帝不知道这些恩恩怨怨,想到谁就要用谁,将来一定会惹出许多风波,得怎么样让他明白其中的窒碍顾虑才好。
“杨岳斌呢?可常见面?”皇帝又问,“你跟他共事多年,想来一定常有往来?”
这一问又见得皇帝对过去的情形欠熟悉,杨岳斌与彭玉麟都由水师起家,杨在前面彭在后,以后彭玉麟改了文职,反可以节制杨岳斌,因而生了意见。杨彭不和,连慈安太后都知道,就是皇帝懵懵懂懂,问出这样的一句不合的话,令人适背会来后好笑。
然而在彭玉麟却不是好笑,而是有些困惑,不知道皇帝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然,此时唯有简简单单地回答,说跟杨岳斌不常见面。
皇帝的话问得不得体,慈禧太后早就觉察到了,再问下去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笑话,因而此时接过话来,将彭玉麟慰勉了一番,说他不辞劳怨,实心可嘉。又劝他节劳保养,莫负朝廷倚重之意,然后吩咐:“跪安吧!”
彭玉麟还是初次觐见,早已请教过人,知道这就是召见已毕的表示,当即免冠碰了头。又因为听说过左宗棠觐见,把大帽子遗忘在御前的笑话,所以特别检点,总算顺顺利利地完成了“面圣”的一件大事。
回到下榻之处的松筠庵,已有好几位同乡京官在等着,应酬了一阵,分别送走。刚换下官服想休息,从人来报:“军机沈大人来拜!”
这当然不会是泛泛的官场客套。彭玉麟经过天津时,已从李鸿章口中,相当深入地了解了朝中的“行市”,两位汉军机大臣,已成南北对峙,各张一帜的形势。看起来是李鸿藻的声势来得壮,以帝师而提倡“正学”,尤其是在倭仁死后,徐桐虽想接他的衣钵,无奈《太上感应篇》比起程朱的《太极图说》,究竟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卫道之士,直谏之臣,隐隐然奉李鸿藻为宗主。但是,这可以巩固他的地位,却不能增加他的权力。
李鸿藻得的是虚名,实权远比不上沈桂芬。沈桂芬出于文祥所荐,而文祥人和政通,不但受两宫太后的信任和恭王的倚重,并且外而督抚将军,内而部院大臣,无不对他尊敬。沈桂芬有此奥援,加以在总理衙门支持宝鋆,回护董恂,十分尽心,因此,除了洋务以外,象宝鋆专管财政那样,综揽军务亦几乎成了沈桂芬的专责。
为此,彭玉麟对这位军机大臣来访,十分重视,请在杨继盛当年草疏弹劾严嵩的“谏草亭”中相见。沈桂芬虽是江苏吴江人,寄籍宛平,是在京城里长大的,一口低沉而带磁性的京腔,配上他那清癯儒雅的仪表,令人觉得肫挚可亲。他的清廉也是有名的,一品当朝而服饰寒素,这一点更合彭玉麟的胃口,所以一见便道倾倒之意。
沈桂芬首先转达了恭王的意思,想请他吃饭,作个长谈,无奈大婚期近,忙得不可开交!特意托沈桂芬致歉,等过了庆典,再发帖子奉邀畅叙。接着又说,恭王对他十分尊重,所以凡有所请,无不依从。
提到这一点,彭玉麟确是感激,对长江水师整顿的章程,弹劾的官吏,保荐的人选,请无不准,除了曾国藩,朝廷没有这么给过面子。当然,其中也有沈桂芬斡旋的力量,转念到此,便正好趁这时候道谢。
“都亏经翁玉成。”他拱拱手说,“感何可言!”
“不敢,不敢!”沈桂芬平静地答礼,“大功告成,军心不免松懈,骄兵悍将,日益难制,朝廷要借重雪翁清刚正直的威名,整顿出一个榜样来。圣意如此,军机上当然力赞其成。皇上对雪翁尤其看重,刚才面谕,无论如何,不可高蹈。只怕日内就有明发。”
“这……,”彭玉麟试探着问:“皇上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
“想留雪翁在京供职。不过眼前还没有适当的缺,只怕要委屈雪翁。”沈桂芬又说:“今天拟大婚执事的名单,派了雪翁‘宫门弹压大臣’的差使,明天就要演礼,完了事,请到军机上来坐一坐。”
彭雪琴心里有数,派什么缺,明天就可定局。听这口气,大概是回任兵部侍郎。以前不能干,现在自然更不能干,且到时候再说。
第二天一早,各衙门大小官员,都赶进宫去看热闹。这天是礼部堂官率领司官演习大婚仪礼,准许各衙门官员仰瞻盛典。彭玉麟也早早到了太和殿前。
这天演礼,主要的是排百官朝贺的班次,乱糟糟的没有什么好看,但彭玉麟却舍不得走,他是平生第一次进京,自然也是第一次瞻仰九重宫阙。仰头瞻望着二丈高的殿基上,十一楹宽、五楹深的太和殿,心中生出无限感想,什么建牙开府、起居八座?不到这里,不知人间什么叫富贵?这样转着念头,越觉此身渺小,把功名也看得更淡了。
就在这时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一名。“苏拉”,彭玉麟昨天见过,知道他在隆宗门当差,军机处和南书房有什么需要跑腿的差遣,就是他的职司。看样子是冲着自己来的,因而定睛望着。
果然,那苏拉到了面前,先长长喘口气,然后说道:“恭喜彭大人!”接着便请了个安,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沈大人叫我送来的。”
“喔,多谢!”彭玉麟接过那张纸来看,上面抄着一道上谕:“彭玉麟着署理兵部右侍郎,童华毋庸兼署。前据彭玉麟奏恳陛见后回籍养疴,此次召见时复再三陈情,彭玉麟办事认真,深堪嘉尚,刻下伤疾已痊,精神亦健,特令留京供职,用示朝廷倚重至意。毋得固辞!”
“沈大人还关照,请彭大人这会儿就到军机,六王爷等着见面。”
“好,我此刻就去。”
于是沿着一路高搭的彩棚,从中右门进后右门,越过三大殿进隆宗门到军机处,等通报进去,立刻传出话来:“请彭大人在东屋坐。”
这一坐坐了有半个时辰,才看到恭王,一见面便连连拱手:“得罪,得罪!”然后请他“升炕”,态度十分谦和。
彭玉麟知道他极忙,能抽出这片刻工夫来接见,已是很大的面子,所以不叙客套,率直问说:“王爷召见,不知有什么吩咐?”
“上头的意思,昨天经笙已经转达,上谕下来了,不知道看见了没有?”
“是!”彭玉麟说,“蒙皇上的恩典,只怕……。”
“雪翁!”恭王抢着说道,“你总要勉为其难!就是缺分太委屈了一点儿,先将就着,等明年亲政大典过后,我一定想法子替雪翁挪动。”
“多谢王爷栽培。只是不瞒王爷说,我有三层苦衷,要请王爷体谅,第一,才具不足,兼以体弱多病,难当重任;第二,赋性愚戆,不宜厕身庙堂;第三,从未当过京官,仪注不熟,处处拘束。总求王爷代为婉转陈奏,放归田里,将来倘有可以报答之处,万死不辞。”
恭王听他的话,不断点头,但双眉皱得很紧,略停一下,这样答道:“眼前也无从谈起。等过了庆典,我们从长计议。
只是,雪翁,上头的意思很殷切,你不可辜负。“”不敢!“彭玉麟赶紧站起身说:”唯其皇上不弃菲材,我不敢讲做官,只讲办事。若于大局有益,赴汤蹈火,亦所甘愿,书生报国,原不必居何名义!“
恭王又点头:“你的意思我懂了!”
接着,恭王又告诉彭玉麟,派他“宫门弹压大臣”的差使,完全是为了方便他观礼。如果精神不济,可以不必当差。又说大婚仪礼是百年难逢的大典,适逢其盛,不可错过。言词温煦亲切,等彭玉麟告辞时,又亲自送到厅门,丝毫不见亲贵王公那种眼高于顶的骄倨之态,因而使彭玉麟想起那些水师陆营将官的滥作威福,越觉厌恶。
等回到松筠庵,立刻便有一位官员来拜,是近年来慈禧面前的红人,工部侍郎兼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荣禄,名帖上自称“晚生”。彭玉麟久闻其名,自然要见,迎出门来,大为讶异,荣禄似乎还不到三十岁,生得如玉树临风,俊美非凡,加以服饰华贵,益显得浊世翩翩佳公子般,令人生羡。
微笑凝望的荣禄,一见彭玉麟,先自作揖,迎入门内,揖让升阶,正式见礼时,请了极漂亮的一个安,称主人“老前辈”,很恭敬地寒暄了一番,才道明来意,说是接到内务府的通知,彭玉麟是“宫门弹压大臣”,而大婚典礼弹压地面,维持秩序,归他负责,所以“特意来伺候老前辈当差”。
“不敢,不敢!”彭玉麟也很率直,把奉派这个差使的原意,告诉了荣禄。
“上头是体恤老前辈,不过说真个的,晚生倒是想借重老前辈的威望。”荣禄的神态显得很恳切,“大婚典礼,早就轰动各地,这个把月,京城里总多添了二三十万人,茶坊酒肆、大小客栈,无不大发利市。其中自然也有趁此机会来找外快的,昨天一天就抓了上百的扒儿手。江湖上的所谓‘金、皮、彩、挂’,三教九流,各路好汉,来了不知多少!别的都还好办,可有些散兵游勇,晚生惹不起!”
“怎么呢?”彭玉麟奇怪地问,“散兵游勇滋事,尽管逮捕法办。何以说是惹不起?”
“不瞒老前辈说,象今儿早上演礼,有位贵同乡,身穿赁来的破旧花衣,头上却是红顶子,愣往宫里闯,问起来,他是保到都司,赏过二品顶戴的。”荣禄作出充分同情而无可奈何的神态说,“老前辈请想,都是替朝廷出过力,建过功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大喜事,能有什么办法?自然只有用好话敷衍,敷衍得下来,也就罢了。就怕有一肚子牢骚的,越扶越醉,在宫门之前,众目睽睽之下,大吵大闹,岂不有伤体统?”
“原来如此!”彭玉麟心想,裁撤的湘军,心怀不平的人很多,如果他们作践老百姓,自己不能不问,此外就犯不着来管这闲事了,不过荣禄既然虚心求教,又似乎不便峻拒。这样沉吟了一会,想到了一个主意,“仲华兄,”他说,“既然体念到那些人是出过力,建过功的,亦当体念他们如今穷无所归,有满腹牢骚。听说这一趟大婚,花了一两千万银子,从中渔利的不知凡几,何妨也想想别人的苦楚,事先略有安排,把他们的气平了起来,岂不是弹患于无形的上策?”
“是,是!”荣禄被提醒了,连连拱手致谢:“老前辈见教得极是,心感之至。晚生马上派人分头去办,好好安抚。不过,这几天还得借重老前辈的威望,坐镇宫门。”
说到头来,这也是自己的差使,彭玉麟不便再辞,很爽快的答应了。
于是荣禄又深深致谢,告辞回衙。一面选派神机营平日惯于探事的干员,分头到西河沿、打磨厂等处的小客店中,打听那些穷极无聊,有意来讹诈寻事的湘军、淮军,找上为头的人,下馆子,套交情,送上一笔盘缠,买个平安。一面派了一名汉军旗的步军校,带领十六名兵丁,到松筠庵供彭玉麟差遣。
到第二天,就是皇后妆奁进宫的日子,照满洲的婚礼,发嫁妆在吉期前一天,只以皇后的妆奁有三百六十台,连发四天,所以提早开始。这天是重阳,却无风雨,吃罢花糕,不选高处去登临,都挤到大街上来看这天下第一份的嫁妆。自然,路线是早就打听好了的,皇后妆奁进大清门,出长安左门,由东折而往北,进东安门,再由东华门入宫。飞檐翼空的大清门是皇城正门,门前空地成正方形,石栏隔绕,形如棋盘,所以名为棋盘街,又称天街,清旷无尘,最宜玩月。此时自是看热闹的第一个好去处。
一大早,步军统领衙门和属于禁军的内务府三旗护军营、骁骑营,以及该管地带朝阳门内的镶白旗,崇文门内的正蓝旗,便已派出大批人马,沿路布防,维持秩序,大兴、宛平两县的差役,当然更加不敢怠慢。只是平日可以拿着皮鞭,尽量威吓,有不听话的,还可以抽上两鞭,但这一次是大喜事,两宫太后早有话下来:普民同庆的好日子,不许难为百姓!因此,那些穿了簇新青缎褂子,脚穿薄底快靴,头戴红缨帽的差役可就苦了。使尽吃奶的力气,将汹涌的人潮,尽量往后压,口中不断喊着:“借光,借光!”一个个都把喉咙喊哑,累得满头大汗,才能腾出天街中心两丈宽的一条通路。
到得日中将近,终于听见了鼓乐的声音,但见绵延无尽的黄缎彩享,迤逦而来,彩亭中的首饰、文玩、衣服、靴帽,不甚看得清楚,好看的还是仪仗队伍,抬妆奁的校尉,一色红缎绣花短褂,灿若云霞。这时候大家才知道,何以江宁、苏州的织造衙门,动支的费用要上百万?
五六十台黄缎的彩亭过后,便是数十台木器。这是两广总督瑞麟和粤海关监督崇礼办的差,桌椅几案,都用紫檀,打磨光滑,不加髹漆,尺寸当然特大,雕镂的花样非龙即凤,都与民间不同。只是木器之中,独独缺少一张床,有些人不免失望,因为早有传说,皇后陪嫁的是一张八宝象牙床,原来并无其事。然则皇后皇帝合卺,难道连张床都不用?
床自然是有的,当发妆奁的那一刻,四个特选的“结发命妇”,正在坤宁宫东暖阁铺喜床。床是早就在建宫的同时就安好了的,安在两根合抱不交的朱红大柱之间,其名为床,实在别成天地,里面有灯烛几案,一切房帏之内所需要的什物,都可以藏置在内。帐子本用黄缎,此时则换成红色。
那张“床”也可以说是一个槅间,所以没有床顶,只有雕花的横楣,悬一块红底黑字的匾,四个大字“日升月恒”。西面朱红大柱下,置一具景泰蓝的大薰炉,东面柱旁,则是雪白的粉壁,悬着“顶天立地”的大条幅,画的是“金玉满堂”的牡丹。下置一张紫檀茶几,几上一对油灯,油中还加上蜂蜜,期望皇帝和皇后,好得“蜜里调油”似的。
“铺床”的四位结发命妇,以跟荣禄一样,近一两年才走红的贝勒奕劻的夫人为首,都是按品大妆,由内务府从宫女特选的四名女官,襄助着奉行故事。四命妇各站一角,将一重重簇新的织锦褥子铺设整齐,然后从女官手里接过四柄镶玉如意,镇压在四面床角。接着,四名女官又捧进一件“龙凤同和”袍、一方“百子九凤”花样的红缎盖头,以及不脱龙凤、双喜、如意等等形态的珠玉头饰,用方绣凤黄袱包得整整齐齐,这是预备送到后邸,等吉期那天让皇后穿戴了上凤舆的。四位命妇铺床的礼俗,到此告一段落。到了十三那天,发完妆奁,皇后就得准备做新娘子了。吉期虽选定九月十五,仪典却从十三半夜里便已开始,太和殿前,陈设全副卤簿,丹陛大乐,先册封,后奉迎。十四寅初时分,皇帝御殿,亲阅册宝,册封皇后的制敕,是内阁所撰的,一篇典皇堂皇的四六文,铸成金字,缀于玉版,由工部承制,报销了一千多两黄金。“皇后之宝”亦用赤金所铸,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见方,交龙纽、满汉文,由礼部承制,也是报销了一千多两金子。
册封的使臣,仍旧是灵桂和徐桐,早已在丹墀东面待命,听得鸿胪寺的鸣赞官传宣,便由东阶登殿,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跪听宣制官传制。任何钦差,上谕必称“该大臣”,只有这样差使,称呼格外客气:“卿等以礼册封”。等正使灵桂、副使徐桐,受命下殿时,供奉玉册金宝的龙亭,便由鼓吹前导,抬出太和门,册封专使跟随而出,再后面就是校尉所牵的两匹马,要到大清门外,专使方能骑乘,直趋后邸。
崇家此时,里外灯火辉煌,门外人声如沸,皇后的全副仪仗,一直排出两面胡同口,喜事大总管荣全奔进奔出,忙得满头大汗。等正副使刚进了胡同,他便通知,“请皇后的驾!”自然,崇绮是早就率领他的父亲和子侄,恭候在门,鼓吹喧阗声中,册宝龙亭停了下来,正使副使,一个捧册、一个捧宝,徐步进了大门。
大门口是崇绮率领全家亲丁跪接,二门中是崇绮夫人率领子妇女儿跪接,等在大厅上安放好了册宝,皇后方始出堂,正中向北面跪下,听徐桐宣读册文。骈四俪六的文章,用的大半是《尚书》上的典故,而且抬头的地方极多,看起来十分吃力,以致于徐桐念不断句,也念了好几个别字,费了好大的劲才念完。
于是灵桂把玉册递给左面的女官,跪着接了,转奉皇后,皇后从左面接来,往右面递出,另有一名女官接过,放在桌上。金宝也是这样一套授受的手续。册立大典,到此告成,灵桂和徐桐,随即回宫复命。
这就到了该奉迎的时候了。一吃过午饭,文武百官,纷纷进宫,在太和殿前,按着品级排班。申初时分,皇帝临殿,先受百官朝贺,然后降旨发遣陈设在端门以内、午门以外的凤舆,奉迎皇后。奉迎的专使是两福晋、八命妇。两福晋是皇帝的婶母,惇王和恭王福晋,八命妇原来都应该是一品夫人,但既要结发,又要有子孙,而且年纪不能太大,那就只好用二品的来凑数了。
遣发凤舆时,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仪注。大婚的仪礼,原是满汉合参,而“六礼”中最重亲迎,帝后比于天地,亦是敌体,则皇帝大婚不亲迎皇后,于礼有悖。但果真亲迎,不但仪制上会生出无法折衷调和的麻烦,而且帝后究竟不同,大驾临御,刚要做新娘子的皇后,还得跪接,世上自然没有这个道理,因而想出一个代替的办法。
这个办法是用一柄龙形的如意代替,当惇王和恭王的福晋,率领八命妇承旨奉迎皇后时,跪进朱笔,由皇帝在如意正中,朱书一个“龙”字,然后将这柄如意放在凤舆中压轿,那便是“如朕亲临”的表示,作为亲迎的代替。
奉迎的仪节,又以满洲的风俗为主。开国之前,在白山黑水之间,满洲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会骑马,迎亲亦是如此,新娘子是骑着马到夫家的。皇后自然不能骑马进宫,但迎亲的两福晋,八命妇,犹依康熙年间的成例,必须骑马。当时入关未几,旧俗未废,王公内眷乘骑往来,不足为奇,两百年下来,旗下贵族的福晋、夫人都坐八抬大轿,尤其是恭王福晋,跟着她的久任督抚的父亲桂良,到东到西,平日起居,与汉人的大家小姐无异,不要说是骑马,连马鞍子都没有碰过。这时突然说要骑马,而且在万人空巷的百姓围观之下,招摇过市,真是提起来就怕,好几次跟恭王提到,最好改做乘轿或者坐车,不然就豁免了这个差使。
这两个要求都办不到。大婚盛典,两宫太后钦派的奉迎专使,说起来还是一大恩典,不能不识抬举,请求豁免。若说改变旧例,不但仪制早定,无法更张,就算能够,恭王也不肯这么做,因为这会引起讥评,甚至言官会上奏参劾,安上个“徇私乱法”的罪名,说不定又一次搞得灰头土脸。
万分无奈,只好现学。亏得她的长子载澂,在少年亲贵中,骑射最精,两福晋、八命妇学骑,归他一手教导。载澂亲自在上驷院中选了十匹最驯良的枣红马,找了他的堂兄弟载漪等人做帮手,在恭王府的后苑中,整整教了一个月,才将他母亲教得敢于放心大胆,骑着马上街。
到了奉迎的这一刻,恭王福晋才知道这一个月的苦头,真没有白吃。出午门上马,等龙亭前导,凤舆后随,她便与她五嫂并驾齐驱,让载澂最得力的一个“马把式”,穿上銮仪卫校尉的服饰,牵着马款款而行,由端门经天安门,通过天街,安安稳稳地直出大清门,只见夹道聚观的百姓,指指点点,相顾惊异,心里非常得意地在想:这一趟风头可是出足了!
到了后邸,崇绮全家依然有一番跪接的仪注,等把凤舆在大堂安置好,十位福晋命妇到正屋谒见皇后,然后伺候梳妆。事先早已约定,这个差使归崇厚的夫人承担,她也刻意要把这个差使当好,有几样东西是外间从未用过的。崇厚出使法国带回来的脂粉,粉是水粉,与江南的鹅蛋粉不同,抹在脸上,片刻就干,又白又光又匀。然后梳头,梳的是双凤髻,一边Сhā一枝双喜如意碧玉簪。
里面静悄悄地在梳妆,外面却又有报喜的到了。这是崇绮自长女贵为皇后后,第三次蒙受恩荣。最初是封三等承恩公,公爵照例该有一份内廷行走,或者扈从仪驾的差使,所以第二次被授为散秩大臣,这是闲散宗室例授的职衔,无俸无禄,亦不须当差,好听的就是“大臣”二字。
此刻第三次加恩,对崇绮来说,相当实惠,内阁所奉的上谕是:“委散秩大臣三等承恩公崇绮以内阁学士候补。”他原来是翰林院侍讲,五品官儿,这一下连升三级,内阁学士是二品,等一补实,照例还可以兼礼部侍郎,外放必是巡抚,如果当京官,则在各部转来转去,都是“堂官”。这一道恩旨,相当于十年的经历,崇绮自然感激天恩。
除了崇绮,还有凤秀,在同一道恩旨上,以四品京堂候补,转眼也在“小九卿”之列,可以参与“廷议”了。他家此时的热闹,亦不输于崇家。但盈门贺客,想法大不相同,一种是因为他家也是满洲世家,上两辈子的交情在,纯粹照世俗礼法行事,属于普通的应酬。一种是因为凤秀的女儿,本该正位中宫,却委屈地降级为妃,此刻特地来庆贺,兼有安慰道恼的意思。再有一种目光锐利,从夹缝中看出慧妃这位妃子,非比等闲,一则是慈禧太后所看中的,而慈禧太后即使撤帘归政,对亲生儿子的皇帝,一定仍旧有“怎么说便得怎么依”的力量,而慧妃又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得动话,这样就是一条很好的门路。再则,慧妃的艳丽,谁都不能不承认非皇后所及,皇帝目前听了慈安太后的话,立了阿鲁特氏为后,但将来得宠的必是慧妃。如果蒙古皇后天年不永,慧妃自然继位中宫,凤秀也还有封公爵的时候,等那时再来巴结,可就晚了。
但是,尽管慧妃也是钦派大臣为正使、副使、持节册封的,奉迎的典礼,却是不可同日而语。慧妃不过八对宫灯、一顶黄轿,由东华门抬进宫去,而皇后进宫,光是宫灯就有三百对,由身穿红缎绣花褂子的校尉持着,照耀得亮如白昼,以致九月十四将满的月亮,黯然失色。
凤舆是子初一刻出后邸的,“导子”早就在戌时便已出发,全副皇后的仪仗,旌旗宫扇,平金绣凤,在三百对宫灯和无数喜字灯笼中,闪耀出令人眩目的异彩,然后便是御前侍卫扶着轿杠的凤舆,后面跟着无数马匹,两福晋八命妇之后,是扈从的王公大臣。整个肃静的行列中,也只有这一部分马蹄历乱,偶尔夹杂着马嘶和喷鼻的声音,正如“鸟鸣山更幽”的境界一样,有了这些声音,反更显得奉迎仪仗的庄严肃穆。
在这万民如醉,目眩神迷的当儿,皇帝却在乾清宫闲得发慌,也许是等得不耐烦,也许是跟天下做新郎的人一样,必有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反正皇帝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什么时候了?”他问小李。
小李还未及回答,只听自鸣钟已响起宽宏悠扬的声音,看一看,长短针相交在正中,小李便笑嘻嘻地跪下,高声说道:
“这会儿正交子正。九月十五,万岁爷的大喜吉期!”
在殿外待命的八名少年亲贵,以载澂为首,正也因为时交九月十五的正日,进殿叩贺,同时报告一个消息,说慧妃已经进宫,安置在长春宫后面的咸福宫。
皇帝没有说什么,依然是关注着皇后进宫的时刻,正想发问时,只听午门楼上——五凤楼的钟鼓齐鸣,这表示母仪天下的皇后,已由大清门进宫了。
“是时候了!”载澂请个安说:“请旨启驾。”
“好,走吧!”皇帝点点头说。
于是传旨领侍卫内大臣伯彦讷谟诂,准备启驾到坤宁宫,作为迎候皇后的表示。在御用的软轿前面,由那八名少年亲贵执着宫灯引导,御前大臣和御前侍卫扈从着,在礼部堂官照料之下。皇帝出乾清门,再折回东一长街,入景和门,进坤宁宫,在大婚洞房的东暖阁前殿休息。
这时皇后的凤舆,已经由御道到了乾清门,抬过一盆极旺的炭火,四平八稳地停好,皇后在两福晋、八命妇及女官护持着,跨出轿门,只见她一手拿一个苹果,随即有女官接了过去,同时惇王福晋捧着一个红绸封口的金漆木瓶,交到皇后手里,里面盛着特铸的“同治通宝”的金银线和小金银锭、金玉小如意、红宝石,以及杂粮米谷,称为“宝瓶”。
等皇后捧稳了“宝瓶”,奉册宝的龙亭方始再走,沿着御道经过乾清宫与昭仁殿之间的通路,进入乾、坤两宫之间的交泰殿。这个殿不住人,只有两项用处,一项是“天地交泰”为帝后大婚行礼之地,一项是储藏御宝。这天晚上,两项用处都有。礼部堂官先奉皇后册宝入藏,然后在殿门前另作了一番布置,横放朱漆马鞍一个,鞍下放两颗苹果——就是从皇后手里取来的那两个,上面再铺一条红毯。
六对藏香提炉,引导着皇后跨过“平平安安”的苹果马鞍,被引导到西首站定,这就到了拜天地的时刻。皇帝这面也是算好了时刻的,等皇后刚刚站好位置,皇帝也由坤宁宫到了,站向东首与皇后相对而立,在繁密无比的鼓吹声中,一起下拜,九叩礼毕,成为“结发”。
拜了天地拜寿星,拜完寿星拜灶君。灶君在坤宁宫正殿,而坤宁宫的正殿,就仿佛缸瓦市“沙锅居”的厨房,每天都要煮两头猪。这里不但是厨房,而且还是宰牲口的屠场,一进门便是一张包铁皮的大木案,地上铺着承受血污的油布,桌后就是称为“坎”的一个长方形深坑,坑中砌着大灶,灶上两口极大的铁锅,每口锅都可整煮一头猪,锅中的汤,自砌灶以来,就未曾换过,还保存着两百多年前的余味。
这是皇家保存着满洲“祭必于内寝”的遗风,在所有的宫殿中,只有坤宁宫的规制,与前代完全不同,是照太祖天命年间,盛京清宁宫的式样重建的。在俎案锅灶以外,神龛就设在殿西与殿北两面,殿西的神龛悬黄幔,所供的神是关圣帝君,享受朝祭,殿北的神龛悬青幔,所供的神,尊名叫“穆哩罕”,享受夕祭。
照规矩说,无论朝祭、夕祭,都应该皇帝皇后亲临行礼,但日子一久,成为虚文,除了大祭以外,日祭都由太监奉行故事,执事太监分为司香、司俎、司祝,杀猪就是司俎的职司。
无分晴雨寒暑,每天半夜里必有一辆青布围得极严的骡车,停在东华门外。门一开,首先进宫的就是这辆车,到了坤宁宫前,卸下两头猪来,经过一番仪式,杀猪拔毛、洗剥干净,放在那两口老汤锅中去煮,只加香料不加盐,煮熟了祭神。除非是二月初一,赐王公大臣吃肉,在平常日子,这些福胙照例归乾清门侍卫享受。
坤宁宫是皇后的正寝,而主持中馈是主妇的天职,因此,拜灶君亦只有皇后行礼。同时礼部和鸿胪寺等等外廷的执事,恭襄大礼,到此作一结束。坤宁宫以内的繁文缛节,与这些人无涉,可以退下了。
三叩礼拜了灶君,皇帝皇后在坤宁宫东暖阁行坐帐礼,吃名为“子孙饽饽”的饺子。煮饺子的是礼王福晋,一下锅就得捞起来,呈上帝后,饺子还是生的,但不能说生,咬一口吐出来,藏在床褥下面,说是这样就可以早“生”皇子。
于是皇帝暂时到前殿休息,等候福晋命妇为皇后上头。这仍然是崇厚夫人的职司,在满洲人,叫做“开脸”,用棉线绞尽了脸上的汗毛和短发,然后用煮熟的鸡子剥了壳,在脸上推过,立刻便出现了容光焕发的妇人的颜色。这一样功夫,讲究肤发之间黑白分明,截然如利刃所切,称为“四鬓刃裁”。
然后是重新梳头。双凤髻只是及笄之年的少女装束,此刻改梳为扁平后垂,无碍枕上转侧的“燕尾”,仍旧Сhā戴双喜如意簪,另外Сhā一朵红绒所制的福字喜花。这样打扮好了,方始抬进膳桌来开宫里称做“团圆膳”的合卺宴。
这时的皇帝,只有太监照料了。小李引入御驾,两福晋和八命妇一起请安迎接,皇帝不知是喜气还是腼腆,脸红得厉害,向两位福晋虚扶一扶,带些窘意地笑着道乏。
“五婶、六婶,这阵子把你们累着了。”
“借皇上的喜气,一点儿都不累。”惇王福晋看一看她弟妇说:“咱们跪安吧!”
惇王福晋两妯娌,领着崇厚夫人她们跪安退出,却不曾走远,在殿前遥遥凝视。不久,看到太监和女官亦都退了出来,东暖阁的槅扇,轻轻地被合上了。
于是一对结发侍卫在殿前廊上,击着檀板用满洲语高唱“合卺歌”。那对“蜜里调油”的“百子双喜香油灯”,在雪白的窗户纸上,荡漾出腻人的霞光,然后听得皇后仿佛也在唱着什么。
“你听!”惇王福晋诧异地,“干什么来着?”
恭王福晋凝神静听,恰好那对“结发侍卫”唱完了“合卺歌”,一静下来,皇后的声音便很清楚了。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稍停一停,又听得清越的长吟:“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恭王福晋不知道那是杜甫的“秋兴八首”,但是在吟诗是听得出来的,便掩口笑着,推了她五嫂一把,轻轻说道:“皇上在考皇后呢!”
这一说大家都懂了,“亏得是状元家的小姐!”惇王福晋指指西面,也放轻了声音,“换了那面的那一位,洞房花烛可就要出乖露丑了!”
这是指慧妃而言。只为当初输了一着,这天的光彩,尽为“状元小姐”所夺,在她自然觉得委屈,不过她倒也想得开,比起崇家的另一位小姐——皇后的姑姑,她觉得应该满足了。尤其使她感到安慰,甚至可以说是得意的是,她比皇后先见到“婆婆”。
这位“婆婆”自然是慈禧太后。照当年满汉合参的大婚仪礼,皇后入宫,拜罢天地,即是合卺礼,第二天才谒庙谒太后,与民间新妇入门就拜见翁姑,完全不同。但妃嫔就没有这些讲究了,因此,慈禧太后等慧妃进宫,赐过喜筵,随即传懿旨召见。
不过,她这样做,却并不是因为礼法上并无明文规定,可以变通行事,这样做有好几个原因,独独不曾想到合不合礼法!为了安慰慧妃,也为了喜爱慧妃,当然迫不及待地要想看一看她,而最主要的,还是要跟慈安太后赌一口气,也是为她自己西宫出身争一口气。
因此,当盛装的慧妃刚开始行三叩九拜的大礼时,她便特假词色,“行了,行了!光磕一个头好了。”接着又吩咐宫女:“你们搀慧妃起来!”
等搀了起来,慧妃又请个安,感激地说:“太后的天恩,叫奴才报答不过来!”
“好了,不必再行礼了。你过来,我看看你!”
慧妃很稳重地走到慈禧太后身旁,肃然侍立。慈禧太后便伸出手来握着她,偏着头,含着笑,尽自打量,真是慈祥的婆婆的样子。
看了半天,慈禧太后忽然转脸问道:“看秦祥在那儿?”
秦祥是长春宫的老太监,一直替慈禧太后管理银钱帐目,人最安分谨慎,一天到晚守着帐簿银柜,闲下来便是数着佛珠念佛,为“主子”祈福。
等把秦祥找了来,慈禧太后问道:“秦祥,你看慧妃象谁?”
跪在地上的秦祥,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地瞻望着慧妃,看了一会,他磕头答道:“奴才不敢说。”
“不要紧!怕什么?”
“那,奴才就斗胆了!”秦祥答道,“慧妃跟主子当年有点儿象。”
听这一说,慧妃赶紧跪了下来,“奴才怎么敢跟主子比!”
她惶恐地说。
这次是慈禧太后亲手把慧妃扶了起来,教拿个矮凳给她坐,又不教她谢恩,她也无法行礼,因为一只手一直被慈禧太后握着。等矮凳来了,便紧挨着宝座坐下,恰是“依依膝下”的样子。
慈禧太后没有说话,望着里里外外的灯彩,心里浮起一片没来由的凄凉,想起儿子,仿佛隔得非常非常远,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而那个模糊的影子,还带走了她的权力!如今两手空空,还有什么?
转到这个念头,把慧妃的手握得更紧了。慧妃却害了怕,直勾勾的两眼,一手心的汗,太后是怎么了?
就这迟疑不定之际,再凝神看时,慈禧太后的脸色又变过了,变得很平静地,放松了她的手,看着她问道:“你阿玛当过外官没有?”
“回太后的话,奴才的父亲一直在京里当差。”
“怪不得!”慈禧太后说,“你的京话,一点都没有变样儿。”
这是夸奖的话,慧妃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但在家已经被教导过,皇太后皇帝说话,不能不答,只好低着头轻轻回一声:“是!”
接着,慈禧太后便问她有没有弟兄之类的话,絮絮不断地,让慧妃感到惊奇,不知她何以有这么大的兴致来闲聊?尤其让慧妃迷惘的是,东面的鼓吹喧阗,不断随风飘来,这样的大喜事,竟象跟她毫不相干似的,岂不可怪?
筹备三年,动用一两千万银子的大婚盛典,终于告成。论功行赏,普沛恩施,由惇王赏紫禁城内坐四人轿、恭王恢复了“世袭罔替”、醇王晋封亲王,到抬轿的校尉赏给银两,不论大小官员吏役,只要跟大婚二字沾上点边的,无不被恩。甚至象张之洞那样,以翰林院编修,撰拟乐章的份内之事,也赏加了“侍读”的衔。不过对皇帝来说,最好的是,他借可以召见载澂,赏了“御前行走”的差使。
皆大欢喜之余,各衙门慢慢都恢复了常态。皇帝也把丢了好些日子的书本翻了开来,弘德殿的功课照旧,即使在明年正月二十六亲政以后,也仍旧得上书房,这是已奉了明发懿旨的。
三三
当然,皇帝的日常起居是有变化的,变化的痕迹都留在敬书房的日记档上,皇帝那一天住在那个宫里,那一天召幸那个妃嫔,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因为这在皇后妃嫔怀了孕,可以把得孕的日子推算出来。
但慈禧太后用不着看日记档,便知道皇帝朝夕的行踪,因为每天都有她指定的太监去打听清楚了向她回奏。一后一妃两嫔,计算起来,皇帝跟皇后在一起共度良宵的日子最多,其次是色冠后宫的瑜嫔,再次才是慧妃,至于皇后的姑姑珣嫔,一个月下来,还未承雨露。
慧妃虽然不是“背榜”,慈禧太后仍然觉得她太委屈了,踌躇了几天,决定Сhā手干预。
“你看你,”她慈爱地呵责皇帝,“好瘦!”
婚后的皇帝,已老练得多,声色不动地摸一摸脸,“儿子觉得精神倒是挺好的。”他说,“天天晚上看书,总要看到起更才睡。”
“哼!”慈禧太后自嘲似地微微冷笑,“也就是你这么说,我这么听吧!”
象这样子仿佛人家花枪掉得太多,再也不能信任的话头、皇帝早就听惯了,平日不以为意,这时却认了真。
“是每天念到起更。儿子用不着骗额娘!”皇帝说。他把“是”字念得极重,声音也相当硬,显得在心里不服。
慈禧太后有些冒火,把脸一沉,用急促的声音叱斥:“你就这样子跟我说话!”
皇帝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回想一遍,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欠恭顺,但也不愿认错,只是不响。
“你是翅膀长硬了,那里还记得娘!”提到这话,自己触发了记忆,越觉得心里充满的怨气,“你几时曾听过娘一句话?十一年的大风大浪,不是我挡着,你能有今天?还没有亲政,就不把娘放在眼里了,几天的工夫,是谁教得你这样子?”
听到最后这两句话,皇帝又惊骇,又气恼。“没有几天工夫”,不是说大婚刚刚满月?然则下面那句“谁教得你这样子”?当然是指皇后。这不是没影儿的事!无端猜忌,而竟出之于生身之母的口中,皇帝觉得太可怕了!
“儿子不敢!”他跪了下来,但仍是受了冤屈,分辩讲理的声音,“没有人敢教唆儿子不孝,儿子也决不会听。额娘说这话教儿子何以为人,何以为君?”
“你这一说,我是冤枉了你?”
“冤枉儿子不要紧……。”皇帝突然顿住,发觉下面这句话说不得,然而晚了!
慈禧太后倏然抬眼,眼中再也找不到作为一个女人常有的柔和的光,一瞪之下,让皇帝的心就一跳。然后她扬着脸问:“怎么着?冤枉你不要紧,冤枉谁是要紧的?你倒告诉我听听!”
皇帝知道坏了,咽一口唾沫,很吃力地说:“儿子说错了。
额娘别生气!总是儿子不孝。“
慈禧太后无法再疾言厉色地发脾气,同时也不便公然指斥皇帝卫护皇后,只是连连冷笑,心里只在猜疑皇后在枕上不知跟皇帝说了些什么话?盘算着该如何去打听?反倒把原来想说的话忘掉了。
赔了好些不是,说了许多好话,才算把这场风波平息下来。皇帝一个人回到乾清宫,深感懊恼,独坐在西暖阁窗下,好半天不说话。
小李先不敢作声,等皇帝的脸色好看了些,才提醒他这天还没有到钟粹宫去过,意思是要让他陪慈安太后去聊聊天。凡是皇帝身边的人都知道,只要是在慈安太后跟前,皇帝的烦恼,自然就会消除。
皇帝被提醒了,决定到钟粹宫去诉诉委屈,但他不曾想到,反倒让慈安太后慈爱地责备了他几句。
“听说你跟你娘顶嘴了?”
“也不是顶嘴。”皇帝拉长了嘴角说,“我也不知道我娘为什么跟我发那么大的脾气。”
“总是你有不对的地方。”慈安太后说,“你也该体恤你娘,凡事顺着她一点儿,不就没事了吗?”
“顺也要顺得下来。每一趟我都是特别小心,可就不知道那句话说得不对,当时就把脸放了下来!”皇帝怨怼地,“我实在怕了。谁能教我一个法子,哄得我娘高兴,我给他磕头都可以。”
“何用如此?”慈安太后笑道,“你替我磕个头,我告诉你一个法子。”
这是开玩笑的话,而皇帝真的跪了下来磕头。慈安太后一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慈爱地握着他的手,略有些踌躇,仿佛不知道自己的那句话,该不该说?
由于皇帝的敦促的眼光,她终于说了出来:“你娘是个闲不住的人,不象我,看看闲书,蹓跶蹓跶就把一天给打发了。你要哄得你娘高兴,只有一个法子,找件事让她有得消遣,那就天下太平了。”
皇帝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倒有一个法子,”他说,“把园子给修起来,请两位太后颐养天年。”
慈安太后的表情很复杂,好象是嘉许皇帝的孝心,又好象深悔失言。“这谈何容易?”她说,“花的钱,怕比大婚还多。”
“哼!”皇帝冷笑,“婚礼的钱,一大半落在别人的荷包里,将来要修园子,可真得好好儿管着。”
“等你亲了政再说吧!”慈安太后说,“我倒是想做件事,可又怕花钱。从你阿玛下葬以后,还没有到陵上去看过。就是外头穷家小户,虽不说一年两季,按时祭扫,隔个三两年总得上上坟。所以,我想明年春天,到定陵去一趟。”
“是!我也该到阿玛陵上去磕头。”皇帝不但因为不忍违背慈安太后的意思,而且自己也觉得这一行必不可少,所以很起劲地说,“这也花不了多少钱。明天我就跟他们说。”
“他们”是指恭王和军机大臣。到第二天“见面”,皇帝首先就提到这件事,慈禧太后觉得深可人意,因而支持皇帝,说是十二年垂帘听政,幸喜荡平巨寇,金瓯无缺,不负先帝付托,亦可以告慰列祖列宗。所以主张先谒东陵,后拜定陵,日子就定在明年清明前后。
这一下,理由和办法都有了,恭王不须再说,答应着拟旨,命钦天监在明年清明之前,排启驾的日子。至于跸道所经,桥梁道路和一路上的行宫,该如何修治,那归直隶总督办差,有李鸿章在,亦可以不必费心。
等把这件事作了交代,就该恭王陈奏取旨,他有两件事必须奏请上裁,一件是彭玉麟不肯就兵部右侍郎的职务,恭王认为不必勉强,建议由彭玉麟帮着新任长江水师提督李成谋,将江防布置妥善后,准予回籍养病。以后每年由彭玉麟巡阅长江一次,准他专折奏事,并由两江、湖广两总督,替他分筹办公经费。两宫太后和皇帝,都觉得这个由沈桂芬所拟的办法很好,无不同意。
另一件事就麻烦了,各国使臣要求觐见。这本来是载明在条约上的,不过以前可以用中国礼俗,听政的两宫太后不便接见男宾而拒绝,等皇帝亲了政,这个理由就不存在了。
一番奏陈,不得要领,而各国使臣都等着听回话,恭王不得不召集总理通商衙门各大臣会议,商量对策,觐见本无不可,不可的是觐见时不磕头,所以会议要商量的,也就是这一点。
要议自然要“找娘家”。觐见的条文,明定于咸丰八年的《中英天津条约》,“大英钦差”觐见大清皇帝,“遇有碍于国体之礼,是不可行”,这就是指跪拜之礼而言。咸丰十年,因为“换约”引起战事,文宗逃难到了热河,桂良议和不成,英法联军进兵通州,行在不得已,改派载垣与穆荫二人在通州与英法重开和议,于是英国公使爱尔金,就提出要求,觐见大清皇帝,面递英国女王的国书。恭王就从这里谈起。
“当时载垣和穆荫,答应了英国的翻译官巴夏礼,可以照办。那知奏报行在,奉严旨训斥,载、穆二人只好饰词翻案,然而话已出口,成为把柄。以后我主持抚局,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爱尔金的要求打消。”恭王接着又说:“为此,同治七年到了‘十年修约’之期,总理衙门特为开具条说,咨行各省督抚将军,第一条就是‘议请觐’,曾涤生、李少荃、左季高都认为不妨准其入觐。只有一个人反对,就是官文,他的尸骨未寒,我也不便说他。事到如今,不让各国使臣入觐,是办不到的了!我看少荃的办法,或者可行,咱们先看看他的原折。”
于是便叫一名章京,朗诵同治六年年底,李鸿章“披沥上陈”的奏折,第一条也是“议请觐”,他说:“如必求觐,须待我皇上亲政后,再为奏请举行。届时权衡自出圣裁,若格外示以优容,或无不可。”又说:“闻外国君臣燕见,几与常人平等无异,即朝贺令节,亦不过君坐臣立,似近简亵。不得已权其适中,将来或遇皇上升殿、‘御门’各大典,准在纠仪御史侍班文武之列,亦可不拜不跪,随众俯仰,庶几内不失己,外不失人。但恐彼必欲召对为荣施耳!”
念到这里,恭王挥手打断,面向与议诸人问道:“少荃这个取巧的法子,看看行不行?到亲政大典那天,让各国使臣,在赞礼执事人员当中排班,那不就可以不跪了吗?”
这个办法近乎匪夷所思,但恭王有表示赞成之意,大家不便正面驳回,面面相觑,久久无言,最后是负责与各国公使交涉的崇厚,不能不硬着头皮说话。
“办法倒好,不过就是李少荃自己说的话,‘彼必欲召对为荣施。’各国使臣早就有这么个想法:他们是客,主人始终不肯接见,是不以客礼相待。照我看,要他们磕头是办不到的,如今该议的只有两条路子,一条是能不能想一计,不教他们入觐?一条是能不能劝得皇上,格外示以优容?”
“就算皇上优容,也还有人说闲话。”董恂摇着头发牢骚:“清议,清议!不知值多少钱一斤?”
等他们两个人一开了头,议论便多了,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最后只有拖延一法,让崇厚再去回报各国公使,说是亲政之时尚早,到时候再谈。
一场会议,就此无结果而散。但白日无情,一天天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冬至,大祀圜丘,是一年的大典。为了亲政在即,两宫太后与王大臣议定,就从本年开始,由皇帝亲祀,“以严对越,而昭敬诚。”所以按照规定的仪节,斯前斋戒,皇帝独宿在斋宫,派了“御前行走”的载澂,在寝殿陪伴。
天子父天母地,所以冬至祀圜丘,夏至祭方泽,是极严肃的大典。斋戒一共三天,前两天宿在乾清宫东面的斋宫,最后一天宿在天坛成贞门外的斋宫。摒绝嫔御,禁酒蔬食,不张宴,不听乐。在高年的皇帝,这清心寡欲的三天,于颐养有益,而对当今十七岁的皇帝来说,这是寂寞难耐的三天,亏得有载澂作伴,才能打发漫漫长夜。
而在载澂,却是一大苦事。章台走马,千金买笑的结果,为也带来了一种不可告人的隐疾,小解频频,不耐久侍,陪皇帝谈得时候长了,站在那里,身上不住“零碎动”,真如芒刺在背似的。
“怎么了?”皇帝发觉了,忍不住问:“你好样儿不学,学伯彦讷谟诂的样!”
伯彦讷谟诂生来就有那么个毛病,爱动不爱静,那怕在御前站班,隔不了多大工夫,就得把脚提一提,肩扭一扭,载澂不是学他,但亦很难解释,只答应一声:“是!”自己尽力忍着。
然而内急是没有办法忍的,到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只得屈一膝请安,胀红了脸说:“臣跟皇上请假!”
“你要干什么?”
“臣,臣要方便。”
皇帝忍不住笑了,跟载澂是玩笑惯了的,便即骂道:“快滚!别溺在裤子里!”
第一次还不足为异,到第二次,皇帝恍然大悟,“敢情你是有病啊!”他关切地问:“怎么会有这个病?”
载澂绝顶聪明,早就知道瞒不住,皇帝迟早会疑惑发问,因而预先想好了回答的话,“臣这个病,自古有之,就是淳于意说的,‘民病淋溲。’”载澂侃侃然地,“只要一累了,病就会发。”
“怎么搞上这个窝囊病?”皇帝皱着眉说,“那你就回家吧!”
载澂一听这话,请安谢恩,但又表示并不要紧,只要去看一看医生,一服“利小水”的药,就可无事。于是皇帝赏了半天假,载澂找着专治花柳病的大夫,诊治过后,带着药仍旧回到斋宫当差。
“怎么样?”皇帝不愉快说,“我倒是有好些话跟你谈,你又有病在身,得要歇着!”
“臣完全好了!”载澂精神抖擞地,“皇上有话,尽顾吩咐。”皇帝点点头,“你跟洋人打过交道没有?”他说,“是不是红眉毛,绿眼睛?”
“眼睛是有绿的,红眉毛没有见过。”
“喔,洋人的规矩你知道不知道?”皇帝问道,“譬如小官儿见了上司,怎么见礼?”
“这个,臣倒不曾见过。”载澂答道,“洋人的规矩,好象是女尊男卑,到那儿都是女人占先。譬如说吧,一屋子的客,有男有女,若是有个大官来了,男的都得站起来,女的就可以坐着。”
“怎么?真的是男女混杂不分?”
“是!”载澂答道,“洋女人不在乎!不但男女混杂不分,摸一摸洋女人的手也不要紧,甚至还有亲嘴的。”
听见这话,十七岁的皇帝大感兴趣。但分属君臣,又值斋戒,谈洋女人摸手亲嘴,自觉不合“敬天法祖”的道理。倘如不谈,却又心痒痒地实在难受。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只是问话的语气,不象聊闲天。
“你摸过洋女人的手没有?”皇帝板着脸问,声音倒象问口供。
载澂当然了解皇帝的心理,也把脸绷得丝毫不见笑意,挺着腰用回答什么军国重务那样正经的声音答道:“臣摸过。有一次美国公使夫人带着她女儿,来看臣的母亲,臣不知道,一下子闯了进去,一看是女客,臣赶紧要退出来,那知道美国公使夫人会说中国话,叫住臣别走,跟臣握手。等一握上了,臣心里直发麻,因为洋女人手背上全是毛。”
“那不就象猴儿吗?”
“是!”载澂一本正经地答道,“比猴子长得好看。”
皇帝差一点笑出声来,赶紧假装着咳嗽了两声,才掩饰过去,随即又极趣兴味地问:“洋女人还会说咱们中国话?”
“是!会得不多。”
“她怎么说?”
载澂想了一下,学舌答道:“她跟臣说:”大爷,大爷!不要紧,你不要走!‘“
载澂从小就淘气透顶,在上书房学他师傅林天龄的福州官话,隔屋听去,可以乱真。有一次让倭仁听到了,连那样“一笑黄河清”的老古板,都被逗得笑了。此时学着洋女人说中国话,四声不分,怪模怪样,皇帝可真忍不住了,笑得紧自揉着肚子。
皇帝自己也知道,这不成体统,可再不能开玩笑了。于是谈论正经,“载澂,我问你,”他说,“洋人见我不磕头,你说,该怎么办?”
这让载澂很难回答,他知道他父亲正为此烦心,自然不能再怂恿皇帝,说非磕头不可,但也不敢说可以不磕头,因为那就是“大不敬”,想了一下,只得推托:“臣不明中外礼节的歧异之处,不敢妄奏。”
这话当然不能使皇帝满意,但也无可深责,因为连曾国藩、李鸿章谈到这个难题,都没有一句切实的话,载澂自然不可能会有什么好主意。
“我再问你,”皇帝换了个话题,“我想把园子修起来,你看行不行?”
“没有什么不行,”载澂在皇帝面前的时候一久,态度语气就随便了,“只要有钱。”
“就因为没有钱。”
“那就得想个没有钱也能修园子的办法。”载澂又说:“皇上不妨召见内务府的堂官,让他们拿良心出来,好好儿想个主意。”
皇帝也觉得唯有如此,才是正办,不过无论如何要等亲了政才谈得到,眼前无从说起。
“皇上请早早歇着吧!”载澂跪安说道,“明儿还有大典。”
第二天一早,便是祀天大典,在王公大臣陪祀之下,举行繁文缛节的仪礼,由“初升”到“谢福、送神”,整整费了半天工夫,始告礼成。
启驾还宫,自然先到两宫太后面前请安。深宫跟民间正好相反,民间向往着皇宫内院,不知是如何地富丽,而深宫却向往着民间,不知是如何地热闹。因此,皇帝出宫一趟,自然有在御辇中所看到的九城风景,细细说来娱亲。钟粹、长春两宫各坐了许多时候,方始回到养心殿。
这时皇后已经奉召,先在等候,望见皇帝一进西暖阁,随即踩着极稳重的步伐,不慌不忙地先以亲切的微笑目迎,然后垂着手请安,口中说道:“皇上回宫了!”
“早就回来了。”皇帝也象民间新婚的夫妇那样,三天不见,在感觉中象过了多久似的,一定要仔细看一看妻子的脸,好知道这“多久”的日子中,有了什么改变?
皇后也是一样,然而她不能象皇帝那样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的脸看,甚至还要避开他的平视。当着太监、宫女,她必得摆出统率六宫的威仪,因此收敛了笑容,用很清朗的声音向左右说道:“伺候万岁爷更衣!”
“喳!”小李先自答应一声,随后便领着“四执事太监”,走向西暖阁三希党后面的梅坞——那是皇帝更衣穿戴之处。
“两位太后都吩咐了,今儿个不须侍膳,我得好好儿歇一歇。”皇帝一面换上枣儿红缎面的白狐皮袍,一面向小李吩咐,“你到膳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
“奴才已经去看过了,有关外进的银鱼、野鸡;甘肃进的黄羊;安徽进的冬笋;浙江进的醉蟹;奴才让他们预备了一个头号的火锅。”
“好!”皇帝望着彤云密布的窗外,“‘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通知膳房,回头等皇后侍膳回来再传!”
“是!”小李又说,“今儿晚膳,皇后是上钟粹宫伺候。”
那就更好了,慈安太后体恤皇后,实在也是体恤皇帝,每次侍膳,总是不等她自己吃完,便催皇后回宫,好让他们小夫妻团聚,不过皇后一定尽礼,总不肯先走,这就反害得慈安太后不能慢慢享用了。
“你别那么胶柱鼓瑟!”皇帝这天特意嘱咐皇后,“让你回宫,你就跪安,今儿个早些回来,别让我挨饿!”
皇后笑了,看宫女站得远远地,便轻声说道:“说得那么可怜!这两天吃斋,怕真的是饿着了?”
“可不是!今儿得好好找补一补。”
于是皇后这天真的等慈安太后开口一催,立即跪安回到养心殿,变通平常传膳的那套例行规矩,屋内留下两名宫女,廊上只是小李伺候,皇后陪侍着皇帝,浅斟低酌,笑声不断地用了一顿十分称心如意的晚膳。
这样的辰光不多,一到年下,宫内有许多仪节,从更换摆设到奉侍两位太后“曲宴”,都得皇后操心。皇宫在外廷也有太庙、奉先殿、“堂子”行礼,以及赐宴等仪典。等过了“破五”,又有一件大事,要着手准备:礼部、太常寺、鸿胪寺、内务府布置太和殿,演礼设乐,静待正月二十六皇帝临御太和殿,躬亲大政。到了那一天,百官进宫,又另是一番心情——两宫“同治”的时期结束了,得看皇帝如何来挑这副重担?
※※※
皇帝正式在养心殿召见军机,是正月二十七的事。恭王与文祥等人早就看出,慈禧太后归政以后,一定有许多奢靡的举动,内务府的开支,将会大量增加,所以经过多次密议,决定趁政权转手之际,以裁抑内务府为手段,希望达成节用的目标。在皇帝问政的第一天,就授意户部上了个奏折,同时预先拟好了一道明发上谕:
“户部奏:”部库空虚,应行存储款项,请照初议另款封存‘一折,四成洋税银两,前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明,解交部库,另款存储。近因各衙门奏支之款,络绎不绝,正项不敷,随时挪借,殊与初议不符。着该部遵照奏准原案,全数封存。以后各海关报解四成洋税,随到随封,连前所存,一概不准擅动。如库存正项,一时不敷周转,惟八旗兵饷及神机营经费,暨随时紧要军需,准由该部奏明,暂借四成洋税开放;仍俟正项充裕,照数拨还,其余一切放款,概不准奏借此项,致启挪移之渐。另片奏:内府外库,定制攸分,各宜量入为出,不可牵混。又片奏:内府经费,仍照旧添拨各等语。内务府供应内廷一切用项,本有粤海关、天津、长芦应解各款,及庄园头租银,加以户部每年添拨经费,量入为出,何至用款不敷?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于一切应用之需,核实撙节,并严饬各该司员,认真办理,毋得任意开销,致涉浮冒!其各省关例解款项,如逾限不到,或仍前拖欠,即由该大臣等奏明,将该督抚、监督运使等,严予处分,以儆玩泄。至由部奏拨之六十万两,现经户部奏明,仍按年筹拨,是内府用款不至过绌。嗣后不得再向户部借拨,以符定制,将此各谕令知之。“
当然,皇帝这时所看到的是户部的奏折,其中也曾提到当年奏准的原案,洋税除了用作担保左宗棠西征军费所借的“洋债”以外,所余的四成,专户存储,预备将来筹办海军。此是经国的百年大计,关系异常重要,恭王唯恐皇帝还不能有此深远的考虑,特为面陈雍正年间的故事。
世宗在位的时候,综核名实,凡是不急之务,一概停罢,除了河防、海塘以外,没有什么“大工”。积余的款项,交存设在内阁之东的“封桩库”,末年积蓄到三千多万两银子,仓储粮米,亦可供二十年之用,此所以才有乾隆的盛世。提到“封桩库”,读过《宋史》的皇帝懂了,“啊!”他深有领悟,“没有雍正的封桩库,就没有乾隆的‘十大武功’!这是要紧的。”
“是!”恭王欣然应声,不觉就夸赞了两句,“皇上聪明睿智,将来必能媲美雍、乾,重开盛世。”
“内务府每年由户部拨六十万两,这案子是怎么来的呢?”
皇帝又问。
“是分两次定的案,同治四年,奉旨年拨三十万两,同治七年又加拨三十万两。”恭王答道,“按规矩说,是尽够用了!”
“既然够用了,为什么老要挪借呢?”皇帝问道,“借了还还不还哪?”
恭王始而默然,继而回答了皇帝后面的那句话:“还是没有法儿还了!只有不借。”
“当然!以后不准再借。”皇帝仍旧放不过内务府。由此开始痛责,说内务府的人“都没有天良”,而且“贪心不足”,富了还想贵,去年借大婚的名目,滥邀保举,声色俱厉地吩咐:“吏部以后决不能再徇私!太不成话了!”
恭王唯唯称是,他原希望皇帝亲政之初,就有这么一番表示,好让内务府的人知道,皇恩浩荡以外,也还有不测的雷霆之威,稍存警惕,略微收敛。但到皇帝说得有些激动,主张清理内务府的烂帐时,恭王心里不免发慌,内务府的烂帐何能清理?一抖出来,牵涉太广,甚至慈禧太后的面子上,也会不好看,因而不能不想办法拦阻。
“内务府积重难返,许多流弊,由来已非一日。糜费自然有之,‘传办事件’稍微多了些,也是实情。”恭王停了一下又说,“皇上亲政伊始,相与更新,内务府上上下下,必能洗心革面,谨慎当差。”
“传办事件多了些”这句话,皇帝自然明白,这一来就不能再往下说了!他想了一下问道:“现在两位太后的‘交进银’,每年是多少?”
“每年十万,端午、中秋各交三万,还有四万年下交。”
“两位太后,今后优游颐养,赏人的地方很多。我看,‘交进银’该添了!”皇帝说道,“虽不说‘以天下养’,可也不能让两位太后觉得委屈。”
这是所费无几的事,而且恭王已体会到皇帝此举,是希望慈禧太后以后少叫内务府办差,所以立即这样答道:“这是皇上的孝心,就算部库再紧,也决不能少了两位太后的用途。
请皇上吩咐一个数目,臣等遵旨办理。“
“我看加一倍吧!”
“是。”恭王回头向宝鋆说道:“你记着,马上叫户部补了进去。”
这个消息,很快地就传入深宫,两位太后对于皇帝的孝心,自然欣慰,不过慈安太后觉得用不了这么多钱,而慈禧太后则虽不嫌多,但觉得跟皇帝大婚、亲政两次“恭上徽号”一样,应该谦抑为怀,有一番做作。于是等皇帝在漱芳斋侍膳时,便表示不必增加。皇帝自然极力相劝,最后再是打了个折扣,两宫太后每年的“交进银”定为十八万,端午、中秋各交五万,年下交八万。
接着便谈起醇王的一个奏折——醇王管神机营管了十年以上,忽然上折,请将由八旗挑选而得,集中在神机营操练的禁军,仍旧拨归原旗,说是“以复旧制”。皇帝颇为困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摔纱帽”?
“还不是为了饷吗?”慈禧太后虽已归政,仍旧每天在看上谕,户部所奏“部库空虚”的折子,说各衙门奏支挪借,除了内务府以外,就是神机营。想来醇王为此不快,所以奏请“复旧制”,饷归各旗关支,神机营就不必空担奏支挪借之名了。
这样一点明,皇帝方始恍然,醇王必是预先已经知道户部的原奏,有意“闹脾气”。对这位“七叔”,皇帝并不怎么样敬服,但因为是慈禧太后的亲妹夫,不能不另眼相看。好在根据户部原奏所下的明发上谕,已经特别叙明,“八旗兵饷及神机营经费,暨随时紧要军需,准由户部奏明,暂借四成洋税开放”,醇王的面子有了,气也应该消了,只要再下一道上谕,一仍其旧,事情就可了结。
慈禧太后当然同意他的处置,只是发觉皇帝仅仅不过敷衍面子,并未了解自己培植醇王的深意,培植醇王是为了对抗恭王。从同治四年以后,恭王处处谨慎收敛,慈禧太后认为只要自己掌权,一定可以拿他制服,而皇帝年轻,经验不够,日久天长,恭王说不定故态复萌,渐起骄矜之心,就会演变成跋扈不臣。这样看来,今后要培植醇王,更比过去来得紧要。这一点必得让皇帝了解。
话虽如此,怎么样跟皇帝说,却费踌躇,因为说得含蓄了,怕他不明白,说得太显露了,又怕引起猜嫌,变成自扰。
想来想去,觉得不妨先从正面来谈醇王。
“你七叔的才具,自然不及你六叔。不过他为人忠厚正直,交给他办的事,不会私下走了样。”慈禧太后又说,“他还有一样好处,待人诚恳,属下都肯死心塌地替他办事,象荣禄那样,都是顶能干的人。有这些人在那里,他就才具短一点儿,也不要紧。”
“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将来办海军,一定得借重七叔。”
“对了!”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说,“军务交给你七叔,政务交给你六叔。这就好比你的左右两只手,你能好好用你这两只手,包管太平无事。”
话只能说到这里,不能再说用那只“掌军务的左手”来看住“掌政务的右手”,反正只要兵权在忠诚可靠的人手里,外而李鸿章、左宗棠,内而恭王等等亲贵,谁也不敢起什么异心。
当然,皇帝不会想得那么多,那么深,他只是紧记住了慈禧太后所说的“象荣禄那样,都是顶能干的人”这句话,打算着有机会要好好重用这些人。
一存下这个念头,便接连两次召见荣禄,问的是谒陵的路途中,如何警跸。荣禄语声清朗,奏对从容,一切部署,答得井井有条,皇帝相当满意。
到了三月初五,皇帝奉侍两宫太后启銮,恭谒东陵。仪驾出朝阳门,先到东岳庙、慈云寺烧香,然后按站驻跸预先修理布置好了的行宫。王公亲贵随扈的虽多,最重要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恭王、一个醇王。醇王以御前大臣的身分带着荣禄打前站,一路出警入跸,归他综领全责。恭王则带着沈桂芬及一班军机章京,随携“行宝”,每天晚膳后,请见皇帝,奏对承旨,照常处理军国大事。
当然,每天是在轿子里的时候多,御轿虽大,到底还是气闷,皇帝视为苦事,得要想个消遣的办法。
他想下来骑着马走,但春雨如油,又是山道,载澂不敢答应,看看劝不住,只好去禀报醇王,醇王赶来苦苦相劝,最后说要“面奏太后定夺”,皇帝才怏怏作罢。
这样就只好坐在轿子里找消遣了。这原有乾隆的成法可循,这位很懂得享福的皇帝,最喜书画古董,南巡时往往携了精工缩制的书法名画,在轿中展玩。师傅们用膳休息的懋勤殿,就有这样一箱子“小玩意”。皇帝本来也想取几件在轿中用来遣闷,只是徐桐认为“玩物丧志”,奏谏不从,却携了一大堆圣经贤传,皇帝一直未动,此时也不想拿来看,于是找了载澂来商量。
“轿子里实在坐不住。”他说,“你想法儿去找两部闲书来给我消遣。”
“臣专差到京去取《太平广记》来呈阅。”
“那书,”皇帝摇摇头,“没有意思。另外呢?应该很多吧?”
“是!闲书多得很。”载澂放低了声音说,“不过,臣不敢进呈。”
“怕什么?我在轿子里看,谁也不知道。看完了交给小李藏着,他不敢不当心。”
载澂想了一下,面有笑容,“臣马上去办。”他说,“今儿是不成了,最快得明儿晚上。”
“好吧!能多快就多快。”
到了第二天晚上,驻跸隆福寺行宫,这已经到了东陵了,白天在独乐寺、隆福寺拈香,晚膳以后,召见军机,因为京里的“包封”未到,无事可办,恭王只回了几句话就退了出去。时候尚早,皇帝正闲得无聊,只见载澂神色怡然地进寝殿请安。皇帝看到他手中的蓝布包,便知闲书到了,吩咐太监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小李侍候。
“是那玩意吧?”
“皇上看了就知道了。”
载澂解开蓝布包,里面是两函书,一看封面题签就皱眉了,“谁要看什么《贞观政要》?”皇帝把那部书往外一推。
载澂一言不发,把那部书取了一本,翻开第一页,屈膝上呈。皇帝接到手里,看不了几行,带着些歉意地,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来是个障眼法儿!”他说,“这部什么《品花宝鉴》,我连名字都不知道。那一部呢?”
那一部书封面是高士奇扈从圣祖东巡,记口外风物的《松亭行纪》,内页是谈明末秦淮名妓的《板桥杂记》。皇帝得到这两部书,如获至宝,但却给小李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不但平时收藏要谨密,而且皇帝每每看到二更天还不忍释手。晚上不睡,第二天寅卯之间,如何起身?所以每夜都得软磨硬骗,费好大的劲,才能把皇帝手中的书夺下来。
等回銮以后,皇帝自然不敢把闲书带到书房里去。但不论读书做文章,神思只要略微疏忽,就想到《品花宝鉴》中所描写的乾嘉年间的梨园艳屑,或者明末秦淮河舫的旖旎风光上面去了。当然,皇帝不用功,李鸿藻不能再象以前那样“动声色”,只有好言规谏。
这不仅因为皇帝已经亲政,而且也因为皇帝已经大婚,成婚就是成|人,自然不能再用近乎训督童子的态度来授读。而且,皇帝的态度也自然而然地变过了,以前是凡事求教,即使有何见解,也是出于商榷的语气,自亲政以后,讲书之际,涉及实际政务,皇帝常用召询军机的口吻,让李鸿藻陈述意见,便带着些考问的意味。这使得李鸿藻不能不慎重回答,因为一句话的出入,立可就有影响,如果与恭王的意见相反,就会引起很大的误会,疑心他以帝师的地位,在不该奏陈政务的场合,侵夺军机的权柄。倘或有此情形,必遭大忌,以致李鸿藻常有左右为难,无所适从之苦。
最麻烦的,自然是总理衙门的事务,随班进见时,他可以不说话,而在弘德殿有所垂询,他便无所闪避。从谒陵回京,各国使臣要求觐见一事,到了拖无可拖,推无可推的时候,而礼节上一直未能定议。这天皇帝拿了一个李鸿章的折子给“师傅”看,上面是这样写着:
“先朝召见西使时,各国未立和约,各使未驻京师,各国国势虽强,不逮今日,犹得律以升殿受表常仪。然嘉庆中,英使来朝,已不行三跪九叩礼,厥后成约,俨然均敌,未便以属礼相绳。拒而不见,似于情未洽,纠以跪拜,又似所见不广,第取其敬有余,当恕其礼不足。惟宜议立规条,俾相遵守,各使之来,许一见,毋再见,许一时同见,毋单班求见,当可杜其觊觎。且礼与时变通,我朝待属国有定制,待与国无定礼,近今商约,实数千年变局,国家无此礼例,德圣亦未预定,礼经是在酌时势权宜,以树之准。”
读完这道奏折,李鸿藻拿它放回御案,最好能够不陈述意见,但皇帝不放过他,“师傅,”他问,“你看李鸿章的话,有可取之处没有?”
李鸿藻很清楚,这个折子中的意见,必是跟恭王预先商量好的,内外一致,已有成议,要想教各国使臣向皇帝磕头,是万万办不到的事了。倘或不行跪拜礼便拒而不见,则原折的所谓“于情未洽”,是句很含蓄的话,实际上怕会引起极大的纠纷,度时量力,似乎不能不委屈求全。
李鸿藻虽讲理学,但也信服“为政持大体”这句话,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只有捐弃成见,表示赞成:“臣以为‘取其敬有余,恕其礼不足’,说得很好。不过如何是‘敬有余’?总当诚中形外,有所表见才是!”
皇帝细想了一会,不置可否,他心里并不以李鸿藻的话为然,只是尊重师傅,不肯说出口来。李鸿藻当然亦不便再有什么陈奏。于是,李鸿章的折子,依然只有交总理衙门会议奏复。
觐见的事又拖下来了,皇帝也乐得不闻不问,有空就看载澂去觅来的闲书,倦了便跟皇后聊聊闲天,但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不了好久。
“万岁爷!长春宫召见。”
看见小李那惴惴不安的神色,皇帝心里有些嘀咕,“怎么了?”他问,“看你那样儿!”
小李知道瞒不住了。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气忿难平,想把实情和盘托出;一方面又怕惹出是非来,“吃不了,兜着走。”此时多想一想,还是谨慎小心为妙。这样,说话的态度就越显得惶恐了。
“刚才上头把皇后传了去了,听说受了责备,到底为了什么,奴才没有能打听得出来。”小李接着用哀告的声音说,“万一是为了皇后,上头说两句重话,万岁爷千万忍一忍!这话,奴才本来不配说,只是一片赤胆忠心,不说,奴才心不安。万岁爷就看这一点儿愚忠,听奴才一句话。”
皇帝没心思听小李自矢忠悃,只是惊疑着皇后不知如何忤犯了“上头”——自然是指慈禧太后。这得先打听明白了,才好相机应付。
于是他问:“皇后呢?快去看,在那儿?”
“还在长春宫。”
这就没有办法了。自己跟皇后先见一次面,或者派小李去打听,都已不可能。只有硬着头皮去见慈禧太后。
一到长春宫,只见皇后和慧妃都侍立在慈禧太后左右,看神气都还平静,皇帝略微放了些心。于是他先给太后行礼,接着是后妃为皇帝行礼。
“你们都回去吧!”慈禧太后这样对皇后和慧妃说。
显然的,她要跟皇帝说的话,不愿让后妃听见,这也就可以想象得到,事与后妃有关。
果然,慈禧太后一开口便说:“皇后进宫半年多了,到现在还不大懂规矩,得好好儿的学一学!”她把最后那句话说得格外重,仿佛无限痛心似的。
皇帝不知道皇后是那些“规矩”错了?只是她很用心学宫中的仪制,是他所深知的。然而他不敢为皇后辩解,唯有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我告诉她。”
“用不着!你要体谅她,就得替她匀出工夫来,少到她那儿去,好让她学着做个皇后。”
当着宫女太监,这个钉子碰得皇帝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依然只能忍气答一声:“是!”
“你别看慧妃年纪轻,她倒是很懂事。到底还是满洲旧家出身,从小受的规矩就好。你下了书房要用功,也不能没有一个人侍候,就上慧妃那儿去好了。”
说了半天,原来为此!皇帝不由得在心里冷笑,当时就作了个决定:偏不到慧妃宫里去!
“好了,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两句话。你回去吧,我也要歇着了。”
等回到养心殿,皇帝越想越气,气的是慧妃。照他的想法,不是慧妃在慈禧太后面前有怨言,何致于会有这一次的召见。狐假虎威,着实可恶!得要想法子出这口气,心里才能舒服。
他还在这样暗中盘算,外面却已有传言,说慈禧太后跟皇后婆媳不和,皇帝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说这些话的,是内务府的人。他们的消息灵通,心思灵活,聚在一起喝酒闲聊,就能聊出一条生财大道来。
“差不多了,是时候了!”内务府堂郎中贵宝说:“一兴大工,高高兴兴的,那儿还有工夫淘闲气啊?”
“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奉养两宫太后的天年,除掉修园子,那儿再去见孝心?”另一个内务府郎中文锡接着说,“就是平民百姓,家业兴旺了,总也得修个花园,盖个别墅,承欢老亲,何况天子富有四海?”
座中就是他们两人的官职大,说的又是这样义正辞严的大道理,那就不止于随声附和了,而是各陈所见,诚心诚意想有所献替。这件事已谈了不知多少次,但以前是海阔天空,不着边际地谈,这一次却是看出“事在必行”,一本正经地谈“可行之道”。
可行之道只有一条,“叫有钱的出钱,没有钱的愿意出钱”。但这话对外面可以这么说,自己人关起门来说真心话,这条路子不见得行得通,因为钱不嫌多,叫人掏荷包,怎么样也是件招怨的事。
“事情不能想得那么远,咱们是吃红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只要把场面拉了开来,难不成半途而废?”贵宝说到这里,重重地加了一句:“不会的!到时候,六爷跟文中堂、宝中堂不能不管!”
听见这话,一个个咂嘴舐唇,细辨味道,话外有话,味中有味,大家都会意了。以报效为名,把“场面拉了开来”,然后把这副担子卸在恭王、文祥和宝鋆身上,硬叫户部筹款,不管是动用四成洋税,还是开捐例,或者在厘金杂税上加派,总而言之,规复旧制,颐养两宫,决不能说没有钱就停工!
于是由此开始,商定了步骤,第一步当然是先回明内务府的堂官;第二步是打通小李,跟皇帝进言。而最要紧的是,只可暗中进行,千万不能招摇,怕风声太大,让恭王知道了,拦在前面,那就连场面都摆不开来了。
商量停当,分配职司,有个候补笔帖式成麟,跟小李很熟,很快地接上了头。小李跟安德海不同,他自己倒不想揽权,只是处处替皇帝着想,同时也象皇帝那样,年轻爱热闹,觉得这件大工一兴,一则可以解消慈禧太后和皇帝呣子之间的隔阂,再则经常会奉旨去察看工程进度,是件很好玩的事。
所以拍胸脯担保,一定可以把事情说成。
“不过,这件事不能急。万岁爷这一阵子心里正烦,等万岁爷‘挪动’了以后再说。”
宫中迁移住处叫“挪动”,又叫“挪屋子”,皇帝的挪动,是跟慈禧太后赌气。当然,也怪慈禧太后干预儿子的房帷,太过分了些,经常派人窥伺皇帝和皇后的动静,皇帝迁怒到慧妃身上,说什么也不肯到她宫里。但母命难违,既然说跟皇后常在一起,妨碍她“学规矩”,那就连皇后那里也不去,托词要静下来用功,搬到乾清宫西暖阁去独宿。
挂字画,换摆设,整整忙了两天,才挪动停当。皇帝倒是真的想以文翰怡情,好忘掉因慧妃争宠而引起的不愉快。每天晚上在乾清宫西暖阁看书做诗,做成了一首,便自己写个“斗方”,用针钉在壁上,自我欣赏。
看皇帝的神思静了下来,有足够闲逸的心情来谈不急之务了,小李才特意把一部雍正《御制圆明园四十景诗集》,与皇帝日常浏览,随手取用的一些书籍摆在一起,让他自己去发现。
皇帝喜欢诗词,自然不会放过,诗集放上去不到一整天的工夫,便已看到,自己取了来打开,一面图一面诗,边看边读,读不到一半便喊小李。
“可有没有圆明园的详图?找来看!”
有关的图籍,早就预备好了的,而小李却还有一番做作,“奴才去找。”他说,“一时可不知道找得着找不着?”
“快去找!我等着要。”
那就不敢故意耽搁了,去不了半个时辰,小李笑嘻嘻地捧来一个手卷,说是在昭仁殿找到的,展开来看,是极细的工笔,千花百草,金碧楼台,远比诗集上木刻墨印的Сhā图,更为动人。
皇帝从头到尾,细细看完,靠在椅子上发愣。从他迷惘而微带兴奋的眼神看,小李知道皇帝一定会先提到修园子的话,故意不去理他,管自己去卷起手卷。
“不忙收!”皇帝指着画说。
“是。”
“你查一查,当时洋人烧圆明园的时候,看守的人是谁?”
皇帝向来性急,所以又加一句:“赶快去查!我等着。”
这可让小李作难了,他不知道从那里去查?时已入夜,宫门下钥,不然倒是找着内务府的人一问,就可明白。此刻只有在文件中去查了。
于是把《咸丰实录》取了出来,翻到英法联军内犯的咸丰十年八月,一页一页往下查,终于找到一条线索,总管内务府大臣宝鋆有个奏报圆明园被焚的情形的折子,小李随即又到敬事房找到原折,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总管内务府大臣文丰、明善,遵旨照料圆明园”。而文丰在八月二十二日,“夷匪”火烧圆明园时,已投福海殉难。
“照这么说,知道当时情形的,只有一个明善了?”
“是!”小李答道,“宝中堂大概也知道。”
“不用找他!”皇帝连连摇手,“你明儿一早传旨,等我下了书房召见明善。”
小李答应着又问:“万岁爷是垂询什么?要不要预先告诉他,好教他先预备着?”
“我问问他,当时是怎么烧起来的?是不是全烧光了?如果要修,先修那儿?”
小李一听这话,此时就不必再多说什么。第二天一早趁皇帝在养心殿跟军机见面时,赶到内务府,径自去找明善,陈述了旨意。同时揣测皇帝的意思,告诉他不必跟宝鋆说起,这也就是要瞒着恭王。明善自然会意,暂且连同官面前都不提,等召见过后再说。
※※※
这一次召见,费了两点钟之久。明善回到内务府,先找掌印钥的崇纶,关起门来,把皇帝的意思告诉了他,说是已经决定兴修,奉旨先秘密查勘,该先修何处,后修何处,那一笔款子可以挪用而不致引起恭王等人的反对?商量好了,“递牌子”请见面奏。
崇纶早年是能员,如今年纪大了,钱也有了,很想明哲保身,安分当差,而且经得事多,看出眼前的财力物力,都还不能兴这件大工,所以内心颇不以此事为然。但如率直表示异议,首先得罪了皇上,其次得罪了慈禧太后,最后还要得罪内务府的同官及属下,因为那些人无不兴致勃勃,认为发财升官以及巴结太后、皇帝的大好机会已到,倘或兜头一盆冷水,未免太杀风景,自己这个掌印钥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十有八九不保。
为此,他口中所说的,便与心中所想的不同,“皇帝既有旨意,咱们不能不仰体圣心,尽力去办。”崇纶说到这里,拱拱手:“这件大事,必得仰仗贤乔梓,多多费心,多多偏劳。”
“不敢,不敢!”明善谦谢着,“咱们还得请大伙儿一起来谈一谈才好。”
“好!”崇纶立刻同意,“今儿晚上在我那儿聚会。”
说着,马上叫进一个笔帖式来写知单:“即日申刻,洁樽候光”,下面就开名字。内务府大臣在崇纶以次,按资历次序是春佑、魁龄、明善、诚明,接下来该是弘德殿的“谙达”,以户部右侍郎兼任内务府大臣的桂清。
“慢着!”明善拦住那笔帖式往下写,抬眼跟崇纶商议:“我看,不必通知桂莲舫吧?”
桂清人如其名,以姜桂之性,有清正之名,一到内务府就不顾同官的面子,参劾内务府司员跋扈擅专,以致崇纶得了“降二级留任”的处分,其余春佑等人因为对司员擅自添注的文稿,“不加查察,随同画行”,各罚俸一年,所以跟同官格格不入。
崇纶心里在想,此事如果教桂清与议,他一定独唱反调,会弄得满座不欢,而且以“弘德殿行走”的身分,为皇帝讲授满文时,说不定会相机进谏。说起来是在崇纶家集议,得知其事,不但奉密旨的明善会受斥责,自己或亦不免为皇帝所迁怒,所以接纳了明善的建议,不请桂清。
到了这天散值,各自回家换了便衣,准备赴约。这是京城里第一等的阔人聚会,象临潼斗宝似的,各人都带着新得的古董、珍玩,或者罕见的字画赴会,相与观赏品评一番,然后开宴入席,手把酒杯,细商大计。
说是细商,其实也等于闲谈,话题越扯越远,一直谈到乾隆年间,如何每南巡一次,便仿照江南的名园胜景,在圆明园改建。这样到了席散,只谈出一个决定,而且这个决定不谈也不要紧,那就是由明善先勘查了目前的情形再说。
过不了两天,明善找了一批司官、工匠,出西直门往北,直驰海淀,去勘查残破的圆明园,费了两天工夫,走遍了总名圆明,实际上有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的每一个角落。三园中除了最有名的“四十美”以外,还有上百处的景致,而勘查结果,还象个样子的,只有十三处。
勘查虽有结果,复奏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不能只说一句“尚存十三处”就可了事,这十三处座落何处,是否相连?如果迁就这十三处来修,是如何修法,工款几何,款从何而出?不能详详细细奏报,总也得说出一个大概来,所以须得好些日子才能复奏。
好在皇帝这一阵子也无心来问到此,各国使臣觐见一事,搞得皇帝烦透了。每次召见军机,一谈到这上面,便有许多他不爱听的话听到,不是说日本的由“外务卿”出任“全权公使”的副岛种臣,态度傲慢,诸般要挟,就是说英法有兵船开到上海,如果使臣不能入觐,恐怕会兴问罪之师。皇帝年轻气盛,总是咄咄逼人地问:主人不愿见恶客,为何不能拒之于门外?而每次问到这句话,都不能得到什么确实的答复。无可奈何,只有让总理衙门跟各国使臣磋商,见是迟早要见的,日期迟早,只看在礼节上能不能争得“顺眼”些。
当然,恭王跟文祥比皇帝更觉心烦,一方面受皇帝的诘责,一方面要应付各国使臣,而额外还要安抚“清议”。朝上茶余酒后的放言高论,还可以装聋作哑,表面不理,暗中疏通,但公然上了折子,对那些“义正辞严”的责备,就不能当作耳边风了。
折子是翰林院编修吴大澂所上的,他是同治七年的庶吉士,三年教习期满,留馆授职编修。因为不是“日讲起注官”,所以奏折由翰林院掌院学士代奏,措词相当委婉,一开头先拿恭王及李鸿章等人恭维了一顿,但提到入觐礼节,话就说得很硬了,“我国定制,从无不跪之臣,若谓宾礼与外藩不同,必欲执泰西礼节行之于中国,其势万不能行。夫朝廷之礼,乃列祖列宗所遗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若殿陛之下,俨然有不跪之臣,不独国家无此政体,即在廷议礼诸臣,问心何以自安?”
看到这个“交议”的折子,恭王唯有苦笑,传观各总理大臣,大都默然,只有董恂,愤懑之色,溢于言表。
“书生误国,往往如此,都为了他们好发高论,这件事不能定议,如今就算能够入觐,各国使臣已存芥蒂,‘修好’二字也要大打折扣。这就好比做买卖,明知这笔交易非做不可,争论价钱也占不到便宜,何不干干脆脆,放漂亮些?也图个下回的买卖……。”
董恂的话有些拟于不伦,文祥听不入耳,便挥手止住了他,“咱们谈正经吧!”他说,“清议自然不可不顾。他们的话虽不免隔靴抓痒,亦是由于隔阂之故,唯有开诚布公,把局中人的难处都说给他们听,或者可以取得谅解。吴清卿这个折子,既然是并案交议,将来可以在一案中奏复,眼前暂且不必管它。照我看,事情到了非定议不可的地步,各国使臣的意见,‘万国公法’的条款,都得说给上头听。皇上聪明天纵,只要知道了其中的窒碍,圣心亦自然会体谅的。我看,这件事还得托兰荪从中斡旋,进讲时随机开陈,庶乎有济。”
李鸿藻这天不在恭王那里。第二天到了军机,恭王把他请到僻处,亲自提出要求。
“兰荪!”恭王徐徐说道,“你久值枢庭,也是局中人,局外人不谅,局中人应该深知甘苦。积弱之势,非一朝一夕而成,如今度势量力,是不是能跟洋人周旋,或者如雍、乾盛世,海内富足,可以闭关自守,封桩库不说,户部就经常有两三千万银子存在库里,不必指着洋税作担保,筹西征的军费,倘或洋人不就我的范,尽可以不相往来。兰荪,你说,如今的形势,有一于此否?”
这是无须问得的,但以亲王的体制尊贵,明知故问亦不得不规规矩矩地回答:“没有。”
“那不就说到头了!如果有一于此,何须言路侃侃而言?在我这里先就过不去,肯跪拜,我奏请准许入觐,不肯跪拜,就教不行,那怕他拿‘下旗归国’作要挟,我只答他两个字:请便!”恭王停了一下又说,“兰荪,我再跟你说句掏心肝的话,各国公使不肯跪拜,第一个委屈的是我。你想想,如果派我陪着入觐,洋人给皇上鞠躬,我可得跪在那里,相形之下,你想我心里是什么味儿?”
这番话使得李鸿藻相当感动。他讲理学并不象倭仁那么滞而不化,更不会象徐桐那样冥顽不灵,只是名心甚重,极讲究大节出入。看洋人虽还不免存着“夷狄”之见,但平心静气想一想,洋人势利重于道义则有之,待人接物,到底跟张骞通西域时所见的人物不同,所以对总理衙门诸大臣,其实也是相当谅解的。现在听了恭王的话,更不能不承认他是“忍辱负重”,既同在政府,也不能不为他分劳分谤。
于是他很诚恳地答道:“王爷的苦心,我不但谅解,而且钦佩。王爷若以为我有可以效劳之处,或者说句放肆的话,非我不可之处,尽请吩咐!”
“承情之至。”恭王极欣慰地拱手道谢,“兰荪,有件事还是非你不可,觐见的章程,最近就可以定议,一旦奏上,要请你在御前相机开陈,多为皇上譬导。如今时世不同,千万不要以为有‘不跪之臣’,就是受辱。”
这是个难题,从四书五经到前朝实录,那里也找不出一个事例,可用来譬解天子有不跪之臣,但既然已经承诺帮忙,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这一声很勉强,恭王自然听得出来,所以紧接着解释:“你请放心!我跟博川与洋人交涉,虽做不到叫他们行跪拜之礼,但一定比他们见本国之君的礼节来得隆重。”
“喔!”李鸿藻精神一振,“乞示其详!”
“各国公使见他们本国之君是三鞠躬,将来见大清国大皇帝是五鞠躬。这一层,我已下定决心,如果做不到,宁愿决裂。”
“嗯,嗯!”李鸿藻不由得说了句:“这也罢了!”
“细节上自然还有得争的,总之能多争是一分,等定议了,你自然先晓得。这且不去说他,还有一事想奉托,吴清卿上了个折子,义正辞严,颇难应付,既不便留中,也不便批复,得要疏通一下子。”
“王爷,”李鸿藻笑道,“此事就无可效劳了。而且也用不着我。”
“怎么说用不着你?”恭王问道,“你们不常有往来吗?”
“我跟昊清卿的交往不多。其实,什么人也不用托,吴清卿不是董韫卿的门生吗?”董恂是同治七年戊辰科会试的“总裁”之一,算起来是吴大澂的“座师”,所以李鸿藻的意思是,只要董恂把他的这个门生找来说一声,事情就可了结。
那知不提还好,提起来恭王叹气:“我看董韫卿的门生,都要‘破门’了!”
门生不认老师,自摒于门墙之外,叫做“破门”。董恂的官声不佳,他的门生凡是有出息的,多不以老师为然,所以恭王有此感慨。
李鸿藻是方正君子,听得这话,不便再出以嬉笑的态度,怕是菲薄了董恂,只这样答道:“王爷找潘伯寅吧,他们既是同乡,又是讲究金石碑版的同好。”
“对,对!”恭王被提醒了,“我找他。”
要找潘伯寅——潘祖荫很方便,他是南书房的翰林,就在军机处对面入值,一请便到,而且一谈便妥。恭王表示吴大澂的折子,可能会含糊了之,这是出于不得已,请代为解释。潘祖荫满口答应,一定把招呼打到,包管无事。
于是到了三月十四,恭王正式奏报准许各国使臣觐见的章程,除却破天荒的五鞠躬,所有的条款,都被解释为“恩出自上”,在呈国书、致贺辞以外,各国公使只能问一句:“大皇帝安好?”皇帝不曾有所“垂问”,不能乱开口,这是依照召见的规矩。同时行鞠躬礼时,皇帝“坐立唯意”,因为依照中国的规矩,在殿廷觐见,皇帝决不会立而受礼。这一点在交涉时,亦曾费了许多唇舌,最后是在中国多年的英国公使威妥玛听出了因头,文字上如此规定,实际上“恩出自上”,一定会站着接受各国公使的致敬,才算定议。
为了有这么一个掩耳盗铃的圆面子的规定,李鸿藻进言便觉困难,找到机会,造膝密陈,用极委婉的措词,才获得皇帝的许可,定期六月初五在紫光阁准许各国使臣“瞻觐”。
期前有一次演礼,以日本特命全权公使副岛种臣为首的美、俄、英、法、荷六国使臣,未觐大清皇帝,先瞻西苑之胜。紫光阁在中海西岸,是狭长的一区,中有驰道,可以走马。明世宗在西苑修道求长生之暇,往往在这里校阅禁军的弓马,所以在北面造一高台,上面是一座黄顶小殿,前面砌成城墙的式样,由左右两面的斜廊,沿接而上,其名叫做“平台”,后来改名紫光阁。到了崇祯朝,打流寇,抗清兵,命将出师,总在平台召见,封爵赐宴的。
入清以后,这里仍旧叫做紫光阁,是出武状元的地方。乾隆皇帝把它当做汉明帝的“云台”,改葺新阁,自平定伊犁回部到大小金川,画了“前后五十功臣”的像在紫光阁,御制题赞,陈设俘获军器,因而又定为藩属觐见之地,用意在耀武扬威,震慑外藩。
照文祥的原意,本想在永定门外二十里的南苑,定为皇帝接见之地,但那个元朝称为“飞放泊”,明朝称为“南海子”的游猎之地,到底太荒凉了,不足以瞻“天朝威仪”,所以一度提议,旋即作罢。而定在紫光阁接见,仍有以藩属看待各国的意味在内,这样安排,至少在皇帝心里会好过些。
皇帝的心情是不会好的,年轻好面子,偏偏从古以来,就自己有不跪之臣!虽然师傅一再沉痛地谏劝,忍一时的委屈,图千秋的大业,端在奋发自强,而他始终有着难以言宣的抑郁。演礼过后,日子一天近一天,慈禧太后倒是看出了儿子内心的痛苦,劝他早两天移住瀛台去避暑散心。
瀛台在南海之中,明朝叫做“南台”。三面临水,杨柳参差,在康熙年间,每到夏天,圣祖喜欢移驻此地听政。皇帝读过圣祖的诗集,其中有一首五言古风,诗题叫做《夏日瀛台,许奏事诸臣网鱼携归诗》,注释中有一条康熙二十一年六月的上谕:“朕因天气炎烈,移驻瀛台。今幸天下少安,四方无事,然每日侵晨,御门听政,未尝暂辍。卿等各勤执掌,时来启奏;曾记《宋史》所载,赐诸臣于后苑赏花钓鱼,传为美谈,今于桥畔悬设罾网,以待卿等游钓;可于奏事之暇,各就水次举网得鱼,其随大小多寡,携归邸舍,以见朕一体燕适之意。谁谓东方曼倩割肉之事,不可见于今日也?”
此时重新展读,皇帝的感慨更深,想到两百年前的盛世,益觉此日难堪。因此,到了六月初五六国公使觐见那天,皇帝面无笑容,一言未发,等坐着受礼和听取了贺辞,只向御前行走的载澂,说得一句:“带他们出去赐茶!”随即起驾回瀛台。
六国公使大失所望,而皇帝却如释重负。为了想尽快忘掉这个不愉快的记忆,他颇思找一样新奇有趣的消遣。这一下,就让小李遇到难题了。
“西苑地方也挺大,万岁爷就在这儿逛逛散散心吧。”
“看来看去这几处地方,都腻了。”
“有一处,”小李突然想到,“万岁爷好几年没有去过了:宝月楼。”
宝月楼在南海之南,是高宗纳回妃藏娇之地,这个回妃是穆罕默德的后裔,也就是俗传为香妃的容妃。入宫以后,言语不通,而高宗又不愿她跟其他妃嫔住在一起,因此在西苑的最南端,与瀛台隔着南海相对的皇城根,修建一座宝月楼,作容妃的香闺。凭楼俯望,皇城外面就是西长安街,为了慰藉容妃的乡思,高宗又特地下令,将归顺的回民,集中在西长安街居住,俗名“回子营”,还建筑了回教礼拜堂,让容妃朝夕眺望,如在家乡。
因为如此,这里是大内唯一可以望见民间的处所。皇帝从瀛台下船,直驶南岸,上岸就是宝月楼,拾级而登,从小李手里取过一具“千里镜”,入眼便是两座宝塔。
“那是什么地方?”
“那叫双塔庆寿寺。”小李答说。
于是小李自西往东指点着,双塔庆寿寺过来是乾隆皇八子永璇的仪亲王府,然后是通政使署。这些王府、衙门,皇帝觉得没有什么看头,使他觉得有趣的是,西长安街的景象,高槐垂柳,蝉声聒耳,树荫下行人不绝。皇帝注视着一个穿白布短褂裤的老者,见他一手擎着三笼鸟,一手牵着五六岁大的一个男孩,想来是祖孙俩。走着走着,小男孩不肯走了,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小男孩欢然跳跃着奔向一个蓝布棚子下的小食摊,老者也慢条斯理地在摊子上放下鸟笼,坐了下来,一面跟摊上的人招呼,一面照料孙子吃点心。那份恬然自适的天伦之乐,皇帝都觉得分享到了。
“小李!”皇帝有着无比的冲动,“咱们溜出去逛逛,怎么样?”
小李大吃一惊,不忙答奏,先转过身去查看,是不是有人听到了皇帝的话。总算还好,随侍在身旁的,除他没有别人,皇帝的声音也不高,其他远远在伺候的太监,不致于听见。
“怎么样?”皇帝放下千里镜,又问了一句。
“万岁爷!”小李跪了下来,哭丧着脸,拍着后脑勺说:“奴才的脑袋,在脖子上安不稳了。”
“去你的!”皇帝踢了他一脚,不过是笑着骂的。
这句话就此不提了,小李却是大有警惕。皇帝的心情,没有比他再清楚的,一个人独宿乾清宫,强自以做诗写字排遣,那就象吃斋似的,偶尔来一顿,觉得清爽可口,日子一长,如何消受得了?同时,他也发觉,皇帝对皇后,敬多于爱,他真正倾心喜爱的是长身玉立,肤白如雪的瑜嫔。但召幸瑜嫔,敬事房必须面奏皇后许可,或者有皇后钤盖了小玉印的“手谕”为凭。而每遇到这样的情形,皇后总是劝皇帝到咸福宫去,这是皇后贤德的表见。无奈皇帝始终赌气不愿跟慧妃在一起,那就只好连瑜嫔都不亲近了。
这是个一时解不开的结,小李也曾劝过皇帝,不妨敷衍敷衍慧妃。皇后如此说,皇帝只是心不谓然,等小李这样说时,便是忠言逆耳,除了遭受一顿严厉的申斥以外,不会有何效果。因此,他要替皇帝遣愁排闷,必须另辟蹊径。
于是又想到修圆明园这件事,找了个空,他到内务府去探听消息。
“你来得正好!”候补笔帖式成麟笑嘻嘻地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有个好消息,你先放在肚子里,得便跟皇上回一回,如今有个姓李的候选知府,是个大‘木客’,他在云贵的深山里,有无数木料,愿意报效,就在这两天可以谈妥。修园子光有钱也不行,最要紧的是‘栋梁之材’,现在天从人愿,真正是太后、皇上的洪福齐天。”
“靠得住,靠不住?”小李疑惑地问。
“当然靠得住!一谈妥了,我马上来通知你。”
话是如此说,其实成麟也还没有把握,要等见了面才知道。见面是在前门肉市的正阳楼,由贵宝出面请客,唯一的这位主客名叫李光昭,自称是广东嘉应州人,但不说客家话,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湖北话,问起来才知道久居汉阳。
三四
据李光昭自己说,他是嘉应州的监生,二十岁以后,随父移居汉阳,他家做两项生意,一项木材,一项茶叶,在这二十年中,足迹遍及两湖、云贵、四川。同治元年经过安徽,因为受了一名巡检的气,一怒之下,在临淮军营报捐了一个知府,但他从未穿过官服,因为他觉得还是做个无拘无束的商人,来得舒服。
这番话听得贵宝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赞一声:“高!”接着便敬了一杯酒,改口称李光昭为“李大哥”。
“不敢,不敢!”李光昭谦虚着,又问:“贵大爷去过西南省分没有?”
“惭愧得很!”贵宝答道,“从来没有出过直隶。”
于是李光昭便大谈西南的名山大川,山水如何雄奇,风俗如何诡异,滔滔不绝,把在座的人听得出了神。
“说实话,”李光昭说,“我继承父业,做这个买卖,就为的是生性喜欢好山好水。贪看山水,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真正是一大快事!”说着,举壶遍酌座客,同时解释他自己的话,何以说是“花了冤枉钱”,又如何说是“用上了”?
他说,既入深山,不能空手而回,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自然也放不过他,因此买了许多“山头”,而交通不便,虽有大批木材,无法运下山来,等于货弃于地,所以说是花了冤枉钱。
这一说,下面那句“用上了”就不难索解,报效园工,当然是“用上了”。然而既然交通不便,运不下山来,又如何用得上?
问到这话,李光昭笑了。“贵大爷,”他说,“这一点你都想不明白?我是个候选知府,见了督抚还得磕头,说请他修条路,让我运木植,谁听我的?”
“啊……”贵宝“啪”地一声,在自己额上打了一巴掌,“真正教你问住了!”他连连点头,“好,好,这一点不用你费心。李大哥,我要请教,你有些什么木植?在那些地方?总值多少?预备报效多少?想要点儿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李光昭很快地接口,“仰赖两宫太后和皇上的洪福,打平了长毛、捻子,左爵帅西征,大功也快告成了。老百姓能过太平日子,还不该尽点心报效?再说,那些木植,在我原是用不上的,说句不敬的话,叫做‘惠而不费’,何敢邀功?”
表白了这一篇话,李光昭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经折,送到贵宝手里,打开一看,所列的尽是合抱不交的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等等高贵木植,贵宝与成麟等人,一面看一面不断地发出“哦、哦”的轻呼,惊喜之情,溢于词色。
“好极了,好极了,各处大殿的横梁跟柱子,都有着落了。”贵宝又说,“在山上买,就花了十几万银子,运到京里,怕不值几十万?”
“是的!我全数报效。”
谈到这里,就应该有进一步的行动了,贵宝当时就带了他去见内务府大臣诚明。李光昭是早有准备的,先到东河沿客店里,带上两包土仪,献上诚明,然后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
筹备修复圆明园这件大工程,内务府大臣中,自己商定了职司,木植的勘估采办,是归诚明负责。贵宝事先也曾回过,诚明对于李光昭的来意,已有所知,所以叙礼过后,要言不烦,一下就谈入正题。
“老兄深明大义,兄弟万分钦佩。”诚明很客气地说,“不过,凡事一经入奏,要变动就很难了,所以宁愿我们私下多破费点工夫,谈妥了再跟上头去说,办事就顺利了。”
这话往深处去体味,是有些不大相信李光昭,贵宝深恐他不明旗人喜欢绕弯子说话的习性,听不出其中的深意,所以特为点了一句。
“李大哥,你把你那些木植,存在什么地方,细细跟诚大人说一说。”
“好!我来说给诚大人听。”李光昭数着手指:“先打湖北说起,在‘九道梁’那里。”
第一个地名,诚明就不知道,以下李光昭讲了一连串山名,在诚明几乎是闻所未闻。但看他如数家珍似的,熟极而流,谅来不假,诚明的疑惑消失了一大半。
接下来便是贵宝为他作了补充,然后又说:“难的是木植出山不容易。将来勘查好了,是由内务府动公事,还是请上头降旨,征工开路,只能到时候再斟酌了。”
“嗯,嗯。”诚明又问:“照老兄看,这些木植几年可以运完?”
“那……,”李光昭想了想答道:“山路崎岖,材料又大,总得十年才能运完。”
“十年?缓不济急了!”诚明相当失望,“虽说这一桩大工,总也得好几年,可是不能说十年以后才动用木植。”
“那当然!”李光昭赶紧解释,“我是说十年运完。第一批总在三年以后,就可以运进京来。”
“是三年以后起运,还是三年以后运到京?”
“三年以后运到京。”李光昭很肯定地说。
诚明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贵宝看他们谈到这里,便Сhā嘴说道:“运下山是一回事,运进京又是一回事,这里头还很麻烦呢!”他脸向李光昭一扬,“有什么话,李大哥你可趁早说。”
“我想,这件事当然得我亲自照料,请诚大人派人会办,沿途关卡,也好免税放行。”
“当然,当然!那当然是免税放行的。”
“为了报运方便,最好请诚大人给一个什么名义,刊发关防,那可以省很多事,也可以省很多运费。”
诚明一想不错,刚要开口允许,突然想到安德海在山东的遭遇,便改了口了。
“这件事我可答应不下来。得要请旨。”
向皇帝请旨,一时也不能有确实的结果。皇帝还不敢独断独行,无论如何先要禀告两宫太后。找了个在御花园消夏的机会,他闲闲地提了起来。
“英法使臣都递过国书,算是和好了,园子可还荒废在那儿。”皇帝这样说道,“总得想法儿把它修了起来,两位太后也有个散散心的地方。”
慈禧太后听这话便有喜色,“难为他还有这番孝心!”她向慈安太后说。
慈安太后报以不明意义的一笑。这态度就很奇怪了,不但慈禧太后,连皇帝都有些嘀咕不安。
当然,慈安太后看得出他们呣子殷切盼望的眼色,然而她不敢轻易开口。这件事她不知想过多少遍了,每一次想到最后,总是懊悔自己当初不该跟皇帝出那个主意:为慈禧太后找件可供消遣的事。当皇帝召见内务府大臣谈论修园时,她已微有所闻,却不知工款从何着落?同时也不知道修一修要多少钱?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这笔工程款决不会少,而且一提修园,必有许多人反对,恭王也许还可以商量,文祥一定不肯答应。那一来,安安静静的日子就过不成了!
慈安太后所求的就是“安静”二字,女人一入中年,而且守寡这许多日子,心情特异。灯前月下,压抑那份莫可言喻的怅惘,凝神悄思,才体会到什么叫“古井重波”?心里已经够乱了,再自寻些烦恼出来,这日子怎么过?
不过她也知道,她象丽贵太妃以及后宫永巷中许多安分老实的妃嫔宫眷一样,但愿风调雨顺,吃口安闲茶饭,夏天在廊上,冬天在炕上,白天在窗下,晚上在灯下,用消磨五色丝线来消磨黯淡的日子。而慈禧太后不同,她生平最怕的就是“寂寞”,要热闹不要安闲,因为安闲就是寂寞。为了替她设想,慈安太后却又不忍说什么扫兴的话。
想了一会,她这样问道:“这得多少钱呐?”
口气总算松动了,皇帝也松了口气,顺嘴答道:“花不了多少钱。”
这见得他缺少诚意,慈安太后颇为不悦,用呵责的语气说:“那么大一个园子,花不了多少钱?修一座宫门都得报几十万两银子!”
“那是内务府胡闹!”皇帝定定神说,“我已经叫他们去估价了。工款当然不是小数,不过他们另外有个筹款的办法。”
“又是按亩派捐?”
“不是,不是!那怎么行?”皇帝使劲摇着手说:“决不能干那种傻事。”
“那么,我倒听听,”慈安太后说,“聪明人出的主意有多么高?”
“事情还在谈,如果没有把握,当然我也不敢冒失。内务府的意思是,他们愿意报效,自己商量着定个章程,有钱的多拿,钱不多的少拿,没有钱的不拿,集腋成裘,凑一笔整数也不难。”
“哼!”慈安太后微微冷笑,“说得容易!谁肯拿呀?”
“有!”皇帝很认真地,带着争辩意味地,“别说咱们旗下,汉人都有愿意报效的。”
于是皇帝把李光昭的情形说了一遍,慈安太后有些将信将疑,慈禧太后却大为兴奋,“这姓李的,”她说,“话是说得好听,当然也是有图谋的。园工一成,出力的人,当然都有恩典。上头难道白使他的木植?所以眼下落得说漂亮一点儿。”
“是!”皇帝被提醒了,很大方地说:“只要他真的实心报效,将来赏他一个实缺,那怕就是汉阳府呢,也算不了什么。”
听他们呣子俩谈得如此起劲,慈安太后亦被鼓舞,心思便有些活动,觉得能够把已经烧掉了的圆明园,规复旧观,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对泉下的先帝,大堪告慰。于是她不知不觉地也参与其事了。
这天一下午的商谈,消息很快地传到内务府,除掉一个桂清以外,无不大为兴奋。“这是通了天了!”贵宝向他所管的司官和笔帖式说,“好好儿干吧!只要能把圆明园修起来,这场功劳就跟曾中堂兄弟克复金陵一样。”
曾氏兄弟克复金陵,封侯拜相,内务府的司官,自然不敢存此奢望。但乾隆六十四年,几乎无一日不是在修圆明园,这样一座园林要修得象个样子,非十年八年的工夫不可,如果踵事增华,尽皇帝这一辈子,也还不能完工,天天营造,日日报销,“销金锅”中能出无数“金饭碗”,好日子真个过不完了。
于是内务府管事的大臣和司官,对修园大工的职司,重新作了一个分配,实际负责的是贵宝和文锡二人,经常带了工匠到海淀去勘察估价,同时不断通过小李有所陈奏和请示。
“尽听他们说,怎么样,怎么样,我也搞不清楚。”皇帝这样跟小李说:“我得亲自去看一看才好。”
“是!”小李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先答应着再说。
“你跟他们去商量,看是怎么去法?”皇帝又说,“我看是悄悄儿去溜一趟的好,一发上谕,又闹得六神不安!”
这是微服私行,小李又吓一跳,但转念一想,奉旨跟内务府去商量,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轮不到自己倒霉,那就不要紧了。
于是他笑嘻嘻地答道:“是!奴才马上去跟他们商量。”
找到贵宝,一说经过,贵宝的胆子甚大,满口答应:“既有旨意,自然遵办。我先去安排,请你奏报皇上,看是那天去?”
“你那一天安排好,就那一天去。”小李问道:“你是怎么个安排?说给我听听。”
“那天当然不能‘有书房’,等下了朝,请皇上换便衣出中正殿角门,我带一辆车在那儿等。”
等回去奏明了,皇帝喜不可言,但他要骑一匹吉林将军所进,赐名“铁龙驹”的黑马。这一下,小李可不敢答应了。
“万岁爷饶了奴才吧!”小李跪下来说,“没有‘压马大臣’,奴才不敢让万岁爷骑马,万一碰破了一块油皮什么的,奴才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么,”皇帝让步了,“庄园子里,我可得骑马。”
小李固有怕皇帝坠马受伤的顾虑,而主要的还是怕在街上乘骑,为人识破御驾。在园子里骑马,反正不是疾驰,牵着马慢慢走,决计不能出事,所以他答应了下来。
到了第三天,风和日晴,秋光可人,皇帝越觉得兴致勃勃,依照预定计划,换了便衣,悄悄出宫。贵宝跨辕的一辆簇新的后档车,安安稳稳地把皇帝送到了圆明园。
到了那里,皇帝才知道骑马不合适,因为不能听人讲解,便步行着视察各处。
由于辖区辽阔,不要说走遍全园,仅是进“大宫门”和出入“贤良门”,看一看“福海”以西“正大光明殿”、“勤政亲贤殿”以及“前湖”与“后湖”之间的“九州清晏”一带的废址,就花了两个时辰,看看日影偏西,小李一再催请返驾,皇帝因为初次微行,也不敢多作逗留,仍旧由贵宝护送回城,从紫禁城西北角的便门入宫。
回到乾清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总管太监张得喜来问,宫中有何动静?张得喜与小李是有默契的,心知皇帝微行,不便说破,只是奏报“无事”。
无事便是福!小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这夜灯下奉侍皇帝闲话,少不得又谈圆明园,谈得夜深了,第二天想多睡一会,因而嘱咐小李传谕:“无书房。”
秋凉天气,正宜用功,而皇帝无缘无故放了师傅和谙达的假,首先李鸿藻就大感失望,而且相当不满,但亦无可奈何,只有回到军机处去当值,打算着跟恭王商量,是不是该上个折子?有所谏劝。
刚出弘德殿,只见桂清脚步匆遽地赶了来,李鸿藻便喊住他说:“莲舫,不必进去了,今儿没有书房。”
听得这话,桂清一愣,然后摇摇头,黯然地说:“不是好征兆!”
“何出此言?”李鸿藻惊疑地问,“什么征兆不好?”
“请过来,”桂清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外面流言藉藉,说皇上昨天微行。”
“不会吧!”李鸿藻将信将疑地。
“我也不甚相信,然而此刻倒不能不疑心了。”桂清问道:“何以忽然‘撤’了书房?”
“啊……!”李鸿藻失声轻呼,“事出有因!”接着他急急又问:“外面怎么说?微行何处?”
“到海淀看园子去了。是有内务府的人扈从。”
“那,莲舫,你怎么事先不知道呢?”
“哼!”桂清苦笑,“我还算是内务府大臣吗?”
“这可真的不是好征兆!”李鸿藻想了想,找来一个苏拉,“托你去看一看,荣大人进宫了没有?在不在内左门?”
荣大人是指荣禄,他每天进宫,总在内左门的侍卫值班房坐。苏拉赶去探视,不曾看见荣禄,却打听到了荣禄的消息,说是奉“七爷”飞召,骑着马赶到太平湖醇王府去了。
李鸿藻的用意,是要向荣禄打听此事,果然属实,荣禄不能不知道。因为他以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的身分,虽只管东城的治安,但神机营的密探,满布九城内外,凡有大小新闻,无不明了,何况是御驾微行。如今既然找不到荣禄,那就只有暂且搁下,不便四下去乱打听,免得骇人听闻。
回到军机,首先就遇到文祥,见他形颜清瘦,咳嗽不止,问起来才知道昨天咯血的旧疾复发。就在这时候忽然外面来报,说醇王到了,是特为来看恭王的。
这显见得有了紧要大事,不然,他们弟兄在私邸常有见面的机会,什么话不好谈,何必此时赶到军机处来?
恭王得到消息,自然也有突兀之感,迎出屋来,醇王第一句话就是:“六哥,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上这儿来吧!”恭王指着一间空屋子说。
于是苏拉掀开门帘,兄弟俩一前一后走了进去。那间屋是恭王平时歇午觉的地方,十分清静。醇王环目四顾,看清了没有闲人,随即神色凝重地说:“昨天皇上溜到海淀去了!
六哥可知道这回事儿?“
“我不知道啊!”恭王大为诧异,“载澂怎么不告诉我?”
“载澂昨儿请假。”
这一说恭王越发困惑,皇帝微行的事还未弄清楚,又发现儿子瞒着自己请假,自然也是在外面鬼混,一时心中混乱,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六哥,”醇王不明白他的心事,只当他听说皇帝溜到海淀,惊骇得如此,便放缓了声音说:“事情还是头一回。咱们商量一下子,看怎么着能够让皇上知道这不同儿戏,可又不伤皇上的面子。”
“喔!”恭王定定神,要从头问起,“你这话是听谁说的?”
“有人来告诉我;我找了荣仲华来问,果然不错。”醇王又说:“是一辆后档车,贵宝跨辕,午前去的,到下午四点钟才回宫。”
“可恶!”恭王顿一顿足。
“是的,真可恶!我得上折子严参。”
“慢一点!”恭王把他拉到炕上坐下,凑过头去低声问道:“你知道不知道,又在打主意要修园子了?”
醇王何得不知?不过碍着慈禧太后,在这件事上不便表示反对,只点一点头,不置可否。
但恭王却放不过他,逼紧了问:“听说有这么个章程,要让大家捐款报效。倘或上头这么交代下来,你报效不报效?”
这话把醇王问住了,摇着头说:“很难!这会儿没法说,到时候再看了。”
“对!”恭王点点头,“就是这话。皇上溜出去看过了也好,听内务府的人胡说八道也好,咱们守定一个宗旨,‘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会儿就装做不知道,把这档子事儿阴干了它。”
醇王不喜欢采取这种无所作为、听其自然消弭的办法,但象这样的事,必须取得恭王的支持,方可有所行动,所以无可奈何,只能暂且听从。
“不过,”他觉得有句话不能不说,“内务府也闹得太不象话了!得要杀杀他们的威风才好。”
“那得看机会。”恭王微喟着,“凡事关碍着两位太后,事情就难了。”
醇王无语,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只回去告诉荣禄,以后倘遇着皇帝微行的情事,必须立即驰报。这是用不着关照,荣禄也会这样做的。当即多派密探,在神武门一带昼夜查察。总算还好,一个多月过去,不曾发现皇帝再有这样轻率的举动。
※※※
外面没有动静,宫里却为筹议修园,正谈得热闹,不但皇帝经常召见内务府大臣,慈禧太后也每每在漱芳斋传升平署演戏,趁内务府大臣到场照料的机会,有所垂询及指示。初步的工程,大致已经决定,两座宫门当然要修,听政的正大光明殿勤政殿及百官朝房,自也不能没有,安佑宫供奉列代御容,亦非修不可。九州清晏一带为帝后的寝宫,也就是修园的本意所在,更不待言,此外就只好说“斟量修理”了。不过,“天地一家春”是慈禧太后当年承恩邀宠之处,抚今追昔,无限思慕,所以特地在惯例上专为颐养太后的万春园中,挑一处地方重修,沿用“天地一家春”的旧名。
就这简单的几处,已有三千多间屋子,估计工费就要一千万两银子。依照内务府的算盘,王公大臣的捐输以外,两广总督瑞麟和四川总督吴棠,受恩深重,必当本诸天良,尽心报效。而这两处又是富庶地方,也报效得起。此外两江、直隶、湖广,当然也不会落人之后。而况一千万两银子,并不是一下子要用,如以十年为期,每年只摊一百万两银子,十名总督、十五名巡抚,平均计算,每人每年仅出四万两银子,实在算不了一回事。
这一来就只等颁发上谕了。凡事开头要顺利,所以这道上谕在何时颁发,却大有讲究,主要的是要挑一个最适当的时机。
到九月底,看看是时候了,顺天乡试已过,最爱评论时政的举子,已经出闱散去,又放了一批学政,清议所出的一班名翰林,张之洞弄了个肥缺,提督四川学政,此外黄体芳到山东、吴大澂到陕西、章鋆到广东、王文在到湖北,他们不在京里,就不会上疏阻挠。而最妙的是,文祥请了病假,回盛京休养去了。
于是皇帝亲笔写了个朱谕:“朕念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十一年以来,朝乾夕惕,备极勤劳,励精以综万机,虚怀以纳舆论,圣德聪明,光被四表,遂政海字升平之盛世。自本年正月二十六日,朕亲理朝政以来,无日不以感戴慈恩为念。朕尝观养心殿书籍之中,有世宗宪皇帝御制《圆明园四十景》诗集一部,因念及圆明园本为列祖列宗临幸驻跸听政之地;自御极以来,未奉两宫皇太后在园居住,于心实有未安,日以复回旧制为念。但现当库款支绌之时,若遽照旧修理,动用部储之款,诚恐不敷;朕再四思维,惟有将安佑宫供奉列圣圣容之所,及两宫皇太后所居之殿,并朕驻跸听政之处,择要兴修,其余游观之所,概不修复,即着王公以下京内外大小官员,量力报效捐修。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于收捐后,随时请奖;并着该大臣筹核实办理,庶可上娱两宫皇太后之圣心,下可尽朕之微忱也。特谕。”
这道朱谕,先下军机处,应该录案“过朱”,再咨送内阁明发。但值班的“达拉密”,对此例行手续,不敢照办,飞骑出宫,到大翔凤胡同鉴园,去向恭王请示。
恭王读完朱谕,唯有付之长叹。他原来一直打算着慈禧太后和皇帝会知难而退,自己打消原意,则于“天威”无损——这就是所谓“阴干”的策略,谁知阴干不成,终于纸里包不住火!看起来是自己把这件事看走了眼了。
“请六爷的示下,是不是马上送到内阁去发?还是压一压?”
“照你看呢?”恭王问“达拉密”说:“压得住,压不住?”
“皇上处心积虑,已经好多日子了,我看压不住,硬压反而不好。”
恭王沉吟着,慢慢地点头,是大有领悟的神情,压不住就只有用一个“泄”字诀,将皇帝的这股子劲泄了它,然后可以大工化小,小工化无。
“对!硬压反而不好。马上送到内阁去发。”
不等内阁明发,消息已经外传,沈桂芬首先赶到恭王那里,接着是李鸿藻、宝鋆,以及“五爷”、“七爷”还有其他王公,纷纷来到鉴园。不过来意不同,军机大臣是商量如何打消此事,惇、醇两王,要看恭王是何态度,此外的王公则是来探询“行情”,该捐多少?
恭王很沉着,“咱们要仰体皇上的孝心。不过这件事办得成,办不成,谁也不敢说。”他向惇王说,“五哥,你先请回去,咱们回头在老七那么见面再说。”
此外的王公都是这样应付,先请回府,再听信息。等把大家都敷衍走了,才回到书房里,跟军机大臣密谈。
“麻烦来了,想推也推不开。各位是怎么个意思?都说吧!”
恭王又加了一句:“不用顾忌。”
“皇上到底是怎么个主意?”沈桂芬趁机拿话挤李鸿藻,“最清楚的,莫过于兰荪,想来早有所闻了吧?”
“是的”。李鸿藻内心相当悲痛,眼圈红红地,显得相当激动,与恭王的沉着,沈桂芬的冷静,宝鋆的仿佛无动于衷的神态都不同。“皇上曾经跟我提过,我亦不止一次造膝密陈,对皇上的孝心,自然不敢非议,我说:两宫太后方在盛年,慈帏承欢之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至于民生疾苦,国用不足的话,也不知陈奏过多少回,谁知圣衷不纳,如之奈何?”
“也不能徒呼无奈。总得想个法子,探明皇上的意思才好。”沈桂芬说,“如果只是为了在孝心上有交代,事情好办,倘或皇上自己就有游观之兴,可就大费周章了。”
“当然是自己有游观之兴,而且皇上年轻好胜,一心想规复旧制,所以说要把此议打消,只怕办不到。我看,只有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宝鋆看着恭王问道:“六爷打算不打算报效?”
恭王想了想笑道:“有句话请诸位摆在心里,‘将先取之,必先予之’,我打算报效两万银子。”
大家都默喻了,无不点头。于是,第二天便有恭王所派的护卫,拿着一张两万银子的银票,送到内务府,面交贵宝。内务府的人,大为兴奋,恭王首先捐输,便是支持修园的表示,意料中大小官员的捐款会源源而至。
这是内务府司官以下的人的想法,几个内务府大臣,一则年龄较长,见得事多,再则常有跟王公大臣接触的机会,比较了解其中的微妙,觉得此事还未可乐观,无论如何有探一探恭王的口气的必要。
于是明善特地夜谒鉴园。他是常客,那怕恭王睡下了,都可到床前倾谈,这夜恭王恰有闲情逸致,亲自在洗一方新得的端砚,短衣便履,待客之礼甚为简慢,但也可说是亲切。
说了些闲话,明善心里开始着急,不知如何能把话头引到正题上去?几个月来不知见过多少次,明善有意不谈园工,恭王也有意不问,此时忽然提到,未免突兀。想来想去,明善觉得唯有开门见山一个说法,比较合适。
“今儿个有件事,得跟六爷请示。”他说,“皇上忽然下了那么一道旨意,内务府都抓瞎了!到底该怎么办。总得六爷有句话,大家才好跟着走。”
恭王早知他的来意,也早有准备。他跟沈桂芬已经仔细研究过那道上谕,“现当库款支绌之时,若遽照旧修理,动用部储之款,诚恐不敷”这几句话中,安着一个伏笔,言外之意,如果库款富裕,则必当动用部储之款,换句话说,就是以报效捐修为名,将来一副千斤重担,仍要卸在当政者头上。所以由眼前开始,就要远远躲开,教他们沾惹不上,到了内务府计穷力竭的时候,自然罢手。虽然半途而废,必须虚掷几十万银子,但通扯计算,也还是值得的。
因此,恭王这时装得很起劲地答道:“你们不用问我。朱谕写得明明白白,你们好好儿去干吧!我这一向手头紧,先捐两万,等十月里,几个庄子上缴了租息来,我还捐。能够靠大家报效,把园子修了起来,何乐不为?太好了,太好了!”
听得这话,明善倒抽一口冷气,恭王的态度很明白,私人报效可以,公事上不必谈。看样子要想架弄到户部堂官头上,还得大费一番周折。
话不投机,无须多说,明善答应一声:“是!”又泛泛地敷衍了几句,败兴而归。
还有败兴的事,报效捐献的,寥寥无几,而且有御史上疏奏谏。陕西道御史沈淮,他那个奏折十分简略:
“窃思圆明园为我朝办公之所,原应及时修葺,以壮观瞻,惟目前西事未靖,南北旱潦时闻,似不宜加之兴作;皇上躬行节俭,必不为此不亟之务,为愚民无知,纷纷传说,诚恐有累圣德,为此披沥直陈,不胜冒昧惶悚之至。”
皇帝看了,拍案大怒。听从小李的建议,决定来个“下马威”,好教后继者畏惮却步。于是第二天召见军机,首先就向恭王问到沈淮的出身经历。
恭王跟沈淮很熟,因为他原是军机章京。军机章京都有本职,那怕升到三品的“大九卿”,照旧可在军机上当差,唯一的例外是考取了御史必须出军机,这也是尊重言官,不敢屈以笔札之役的一种表示。
于是恭王奏报了沈淮的履历,他的号叫东川,宁波人,道光二十九年的举人,由内阁中书考取军机章京,在咸丰十年入值。
说到这里,恭王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这沈淮是个忠臣。”
就这一句,戛然而止,听来格外令人注意,皇帝随即问道:“何以见得?”
“那年先帝秋狩热河,他因为不及扈从,感于君辱臣死之义,投井自尽,等救了起来,死志依然很坚决,他家里的人,昼夜看守,直到得了先帝安抵热河的消息,沈淮才进饮食。”
皇帝听得这话愣住了,心里不辨爱憎,只觉得异常尴尬没趣。同时也相当困惑,何以巧得如此?偏偏第一个上奏的,就是这么一个奈何他不得的“忠臣”!莫非是有意安排,教他来“打头阵”!
一时心里极乱,自觉手足无措,定一定神才想到一句话:“教他明天‘递牌子’,我有话问他。”
“是!”恭王对沈淮谏停园工的事,已有所闻,所以要问的话,自然不脱园工,只是皇帝的意思如何,不能不探问明白,所以接下来又说:“祖宗的家法,不轻于召见言官,有事都是降旨,着其‘明白回奏’。皇上召见沈淮,是何垂谕?似乎宜于事先宣示。”
“那你就看吧!”皇帝把手边的沈淮一奏,交了下来。等恭王大声念过一遍,让其他三个军机大臣都听明白了,皇帝才愤愤地又说:“那里有什么‘愚民无知,纷纷传说’?我倒要问问他,百姓是怎么说我?”
听皇帝的语气还缓和,恭王知道自己表扬沈淮忠臣这一计见效了。于是退值以后,立刻找了沈淮的同年,还在入值的军机章京江人镜来,请他去传谕召见,同时教沈淮放心,不会有什么处分。
见着沈淮,转达了恭王的话。江人镜自己有一番同年好友的私话,说恭王和部院大臣都有默契,皇帝正在兴头上,不便浇以冷水,等事情冷一冷,再来设法打消。既然园工一定会停,自以静默为宜。
“是的。”沈淮答道,“我亦不过如骨鲠在喉,不得不言而已!”
“说过了,就不必再说了。东川,”江人镜很恳切地说,“皇上很有孝心的,听说你有身殉先帝的那番往事,一定不会难为你。不过,明天召见,难免有所训斥,你不必跟皇上争辩,最好学吴中大老秘传的心法,多碰头,少说话!”
“是,是!”沈淮连声答应,心里却另有打算,还要剀切陈词,希望感格天心,能够即时下诏停止园工。
话虽如此,无奈他一向短于口才,第二天单独召见,咫尺天颜,大声呵责,又难免惶恐,这一下满肚子的话,就越难于说出口,只是不断重复着说:“兴作非时,诚恐有累圣德!”
皇帝用“大孝养志”的话,将沈淮训斥了一顿,果然收起了“下马威”。同时沈淮的奏折既不能留中,亦不能说他不对,所以为了敷衍清议,还不得不有所让步。
皇帝的让步,就是重新自申约束,承认沈淮言之有理,表明“朕躬行节俭,为天下先,岂肯再兴土木之工以滋繁费?”只是为了“圣慈颐养”,不得不然,最后自道“物力艰难,事宜从俭”,所以选择安佑宫等处非修不可的地方,“略加修葺,不得过于华靡。其余概毋庸兴修,以昭节省。”
这道上谕是恭王承旨,转知军机章京所拟,原稿自我谴责的意味很重,皇帝已改动了很多,但就是这样措词,他已觉得非常委屈。而朝士中有人由“不得过于华靡”这句话中,生出警惕,认为园工一开始就会停不下来,要趁此机会,设法打消,同时听说下一年“太岁冲犯”,凡是南北向的房屋,都不宜开工,所以只要能设法拖过年,那么明年不能开工,修园一事就不停而自停了。
于是沈淮的同僚,福建道监察御史游百川,再接再厉上了一道奏折。谏劝要有理由,煌煌上谕,既以尽孝作题目,又一再以节省为言,似乎很难驳倒,游百川焦虑苦思,才找到一条立言之道,是在洋人身上做文章。
他是以皇帝的安全着眼,认为深居九重,宿卫周密,安全莫过于皇宫,至于圆明园的门禁,决不能如内城那样严密,而“近年西山一带,时有外国人游聘其间,万一因我皇上驻跸所在,亦生瞻就之心,于圆明园附近处所,修盖庐舍,听之不可,阻之不能,体制既非所宜,防闲亦恐未备,以臣愚悃,不无过虑。”
这道奏折一上,皇帝把从沈淮身上所生的闷气,一股脑儿加在游百川头上。只是经一事,长一智,有了沈淮的前车之鉴,他不肯操切从事,先把小李找了来,打听游百川的出身。
小李别无所知,只知道:“这游御史是杜师傅的同乡。”
“杜师傅?”皇帝把上书房的师傅一个个数过来,诧异地问:“那个杜师傅?”
“先帝爷的师傅。”
“喔,你是说杜受田杜师傅。那有什么相干?”皇帝加重了语气说:“我还是要革他的职!”
听得这话,小李暗暗称快,但也有些担心。这年把伺候皇帝看奏折,他也颇懂政事了,知道革言官的职,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或者会引起轩然大波。
“革职归革职,动工归动工。”皇帝的意思是将生米煮成熟饭,迫得大家不能不迁就事实,所以又问:“内务府预备那一天开工?”
“选的日子是十月十五日……。”
“不行!”皇帝打断他的话说,“你赶快去问,明天能不能开工,时候越早越好。”
内务府当然照办。好在开工动工,不比上梁,非慎重选择大吉大利的日子时辰不可,拿皇历来看了看,选定第二天——十月初八,深秋“寅卯不通光”的卯时开工。同时不待奏定,立即召集执事官员、工匠伕役出城,连夜筹划,到了晨光熹微的卯初时分,动手清理地面,出运渣土,这就算开工了。
于是皇帝召见恭醇两王和游百川。召见醇王是因为他也有一通密奏,谏停园工,皇帝故意叫他来听听,也是杀鸡儆猴的手法。
三人一起进养心殿,召见却不是同时,恭王和醇王先见皇帝,然后太监传谕,引领游百川上殿,行过了礼,跪着回话。
“你是同治元年的翰林?”皇帝问。
“是!”
“那么,那时候你在京城里,对两宫皇太后怎么样操心国事,转危为安,自然耳闻目见,清楚得很罗?”
“是!”游百川答道:“两宫皇太后旋乾转坤,保护圣躬,垂帘听政,十一年来苦心操持,始有今天的局面。盛德巍巍,前所未有。”
“既然你知道这些,那么我问你,崇功报德,颐养承欢,拿圆明园择要兴修,有何不可?”
“臣不敢妄言不可。”游百川想了一下答道:“上谕煌煌,天下共喻。只是西山一带,时常有外国人往来,怕他们也在那里盖房子,于观瞻不宜。”
“难道留着破破烂烂那一片地方,倒不碍观瞻?”
游百川想说:留着那一片破破烂烂的地方,正可资为当年战败的警惕。但这话未免过于耿直,皇帝一定听不入耳,于事无补。所以这样答道:“圆明园虽已残破,不修则正可示中外以俭德。”
“照你这样说,我要尽孝承欢的话,都是徒托空言了!”
以皇帝的说法,不修圆明园便无尽孝之道?这话就显得强词夺理了,游百川唯有不答。
“你说外国人常常往来西山,难道京师九城内外,就没有外国人?”
“臣的奏折上,已经说过。”游百川答道,“宫墙高峻,外国人难睹天颜,与圆明园的情形不同。”
“怎么不同?难道外国人就能随便闯进园来?”皇帝有些愤慨,“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因为有外国人在这里,我倒要处处避他,你说的是什么话,讲的是那一本书上的道理?”
“臣愚昧。无非怕外国人生瞻就之心,亵渎天威,而且圣驾至重,防闲亦宜慎密。”
“哼!”皇帝冷笑,“你们专会断章取义,一个时候说一个时候的话,不想想自己前后矛盾!既然如此,今年夏天,外国人求觐见,你何不奏请不许?”
这又是讲不清的道理了!游百川只好讲他奏折上的另一个理由:“兴作有时,今年勿遽动工,似欠慎重。将来天时人事,相度咸宜之时,臣必不敢谏阻。”
“这又是你言不由衷!果然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又有话说。”皇帝说到这里,似乎不想再作争辩,便把先想好的结论说了出来:“总而言之,你上这个折子,无非要让天下知道,你已经尽了言责,用心在沽名钓誉,何尝体会到我的孝心?如果我准了你的奏折,天下后世,说我是纳谏之君,这样子就变成我在沽名钓誉,假作尽孝,上欺两宫皇太后!你想想我成了什么人?如今国计民生,该兴该革之处甚多,不见你们有所建言,偏偏要阻拦我的尽孝之心。两宫皇太后朝乾夕惕,削平大乱,难道就值不得修座园子,以娱晚年?你们的天良何在?”
看皇帝说话激动,脸色白中发青,恭王怕游百川不知眉高眼低,说一两句耿直的话,正好碰在皇帝的气头上,那时有什么“严谴”,便很难挽救。所以紧接着皇帝的话说:“游百川!你要紧记着皇上的训谕。”
皇上训谕,没有置诸脑后的道理,游百川自然答应一声:“是!”
“你跪安下去吧!”恭王又说,“回去候旨。”
等游百川跪安退出,皇帝余怒未息,对恭王说道:“这游百川比沈淮可恶得多!你把这道朱谕拿下去照办。”
皇帝又有一道朱谕,是前一天晚上在灯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写成的,学的是雍、乾两朝的御笔。雍正和乾隆都自负才辩,喜欢跟臣下打笔墨官司,御笔上谕动辄千数百言,析理纤微,而遇到转不来弯时,便临之以威,所以没有一道谕旨,看来不是理直气壮。皇帝也是如此,朱谕以“自古人君之发号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识,必当以群僚适中共议,可行则行,不可则止”开头,大兜大转,最后落到这样一个结尾:“着将该御史游百川即行革职,为满汉各御史所警戒,俟后再行奏请暂缓者,朕自有惩办!”
听恭王朗声念完,醇王先就忍不住。他的性情比较率直,这两年又颇以风骨自命,所以大声说道:“臣启奏皇上,古语有云:”言者无罪‘……。“
听醇王开口便是顶撞的话,恭王赶紧接口:“臣也有话,”他挡住了醇王,才从容说道:“游百川不辨事理,诚然可恶,不过后天就是圣母皇太后万寿,普天同庆,皇上似不宜在‘花衣期内’行此重谴。臣请旨,是否暂时将朱谕缴回,过了庆典再议?”
皇帝一听这话,默然无语。要想立个“下马威”,偏偏这么不凑手,前一次是遇奈何不得的人,这一次遇到奈何不得的时候。万般无奈,只有准奏,“好吧!”他说,“先把朱谕拿回来!”
这一道朱谕一缴回,恭王便不肯让它再发下来了。当天就叫六福晋进宫,以预祝万寿为名,抽空跟慈安太后奏明,说皇上的孝心固然可敬,但修园子是高高兴兴的事,搞到革言官的职,未免杀风景。慈安太后自然听从,便又跟慈禧太后去说。
“皇帝胡闹!”慈禧太后很清楚,这道朱谕一发,天下必归怨于两宫太后,所以大不以为然。“等我来跟他说。”当天慈禧太后便召见皇帝,索取朱谕,看完以后,夸奖他写得好,但不同意他这么做,因为于修园一事,有害无益。于是朱谕和游百川的奏折,便一起都“淹”了!
慈命难违,皇帝扫兴无比。那几天便很有人倒霉,章奏面陈,稍有不合,就碰钉子。幸好,不多几天,来了一桩大喜事。陕甘总督左宗棠飞骑入奏,肃州克复,回乱首脑马文禄被诛,白彦虎逃到哈密。迁延十载,用兵五年的关陇回乱,终于敉平了。
论功行赏,左宗棠也拜了相,也协办大学士留任陕甘总督,并由骑都尉改为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左宗棠则推崇刘松山的战绩,愿将世职改归刘松山的嗣子承袭。朝廷便又加赏刘松山一个一等轻车都尉。此外刘松山的侄子刘锦棠,以及豫军出身,随左西征的张曜、宋庆等将领,无不大加恩赏。
但是,关陇用兵收功,最高兴的不是左宗棠,也不是西征将士,而是贵宝、文锡他们那批内务府的官员,除了来自肃州的提报以外,恰好秋汛已过,各地纷纷奏报“安澜”,谏停园工的那些人,所持的两大理由,都消失了。
“不是说‘西征军事未靖,南北旱潦时闻’吗?”贵宝兴高彩烈地,带着些扬眉吐气的得意,“这会儿看他们还说些什么?”
在宫里也是这么个想法,首先慈禧太后就觉得,这该轮到皇家花钱了!平洪杨、平捻军、平回乱,由厘金借到洋债,不知道肥了多少将领,大婚虽说花的钱多,是大家的面子,皇家不曾落得实惠。如今省下西征一年数百万的军饷,把圆明园先小规模地修一下,有何不可?因此,她开始亲自参与园工。别处地方她不关心,关心的是“天地一家春”的工程。这是圆明园中路的旧路,移建于“三园”中,专属于太后的万春园,建成一座“四卷殿”,东西另辟两座院落,各绕游廊,与正殿相通。原址北面临水,有一座问月楼,改为水阁,锡名“澄光榭”。西边靠近升平署的地方,建一座看戏殿,有戏台、扮戏房、承应伶工休息的屋子,名为两宫太后颐养之处,其实全由慈禧太后一个人作主,甚至装修隔间、雕琢的花样,都是她亲手画的。
当然奏谏的还是有,只是出于外官。有个以编修外放山西学政的谢维翰,上了一个折子,因为已知道“行情”,所以针对着慈禧太后,动之以情。他说:“庚申之事,臣下所不忍言,亦皇太后皇上所不忍回想。近日臣民经过其地,见其林莽荒翳,犹且欷歔泪下,盖忠愤所积,先皇帝恩德感人深也。今大仇未报,一旦修葺其地,皇太后皇上乘舆,每岁驻临,凡一台一榭,昔时流连经历之地,风景顿殊,而先皇帝当日忧劳艰危情事,一一如在目前,皇太后之心必有感恸非常,不可一朝居者矣!本欲借此怡悦两宫圣怀,而反使触景伤情,隐抱无穷之憾;娱目转致伤心,承欢适以增戚,返之皇上平日孝养初心,必更愀然难安,久且生悔。”
在这段措词委婉的谏劝以后,谢维翰又提出以“经营西苑”代替修复圆明园的建议。话说得很合情理,无奈天意难回,只是亦不足为罪,唯一的处置,就是“留中”不答。
由于慈禧太后和皇帝是这样的态度,所以,报效捐修的款子虽只有十四万八千两银子,而内务府有恃无恐,不过银子随时都有,木料却难叱嗟立办。第二年“太岁冲犯”,不宜开工,必须赶在年内上梁,钦天监挑的日子是十二月十六日,安佑宫、正大光明殿,以及万春园的清夏堂、天地一家春,四处都须有栋梁之材,才可以赶上第二年十月,慈禧太后四旬万寿以前落成。为此,内务府的司官,只好奏请拆用圆明园的船坞,将大柁改为正梁,以为应急之计,一面不断与李光昭商量,如何将他报效的木植,尽快运进京来,及时派上用场。
“说实话,”李光昭看出是时候了,这样对候补笔帖式成麟说:“要想用我的木料,至少得在三年以后。”
“那,那,”成麟急得话都说不俐落了,“你不是开玩笑!
这事岂是可以闹着玩的?“
“成三哥,”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你先不要急,我自有计较。天下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奉旨修园,又有太后在上面主持,你还怕没有木植?”
成麟不曾经过大事,所以容易着急,此时听李光昭说得这么毫不在乎,看他的态度,先就象吃了颗定心丸似地。细想一想他的话,果然不错,便有沉不住气的自惭,陪笑说道:“你也莫怨我急!遇见了你,算我造化,指望在这桩差使上补个实缺,谁知道你竟说三年以后才能用你的木植,那一来明年慈禧太后万寿怎么办?我何能不急!”
“嗐!”李光昭带些埋怨地,“原来,成三哥你想补缺,怎么早不跟我说?”
“跟你说了怎么样?”成麟问道,“莫非你另有路子?”
“不是另有路子。你早跟我说了,我那个自愿报效木植的禀呈,添上你一个名字,就说其中有你多少,一起报效,内务府几位大人一高兴,不就马上替你补缺了吗?”说到这里,李光昭又跌脚嗟叹:“咳!真正错过机会,你想想,惠而不费的事!”
官迷心窍的成麟,果然大为懊丧,拉长了脸,皱紧了眉,唉声叹气,久久不绝。
“不必,不必,不必如此。成三哥,官运有迟早,不过迟也迟不了多少时候。”李光昭说,“我在各省的木植,虽要在三年以后,才能用得上,另有一条路子,至迟明年夏天,就源源不断有得来。这要多花我十几万银子,也说不得了。”
“太好了!”成麟把刚才的忧烦,抛到九霄云外,赶紧追问,“是怎么条路子?快快,请快说!”
“你知道的,我跟洋商有往来,或者汉口,或者上海,或者福州、香港,我设法凑十几万银子,买洋木进口,不就完了吗?”
成麟喜心翻倒,真想给李光昭请个安道谢,但事机的转变太顺利,反令人不能相信,所以他牙缝里不自觉地爆出一句话来:“真的?”
这句话问坏了,李光昭的脸色就象黄梅天气,层云堆积,阴黯无光,再下来就要打雷了!
“对不起,对不起!”成麟深悔失言,慌忙道歉,“我有这么个毛病,这两个字是句口头禅,一不小心就出来了。不相干,你别生我的气。”
“自己弟兄,我生什么气?”李光昭慢慢恢复了平静的脸色,却又忽然放出很郑重的态度,“有句话,我得先说在前,最早得年底出京,木料买好运到,总在明年秋天。”
明年秋天就赶不上用了,他这话不是明明变卦?追问再三,李光昭才表示盘缠已经花光,得要写信回去寄钱来,所以要到年底才能成行。
“这好办!”成麟拍着胸脯说。
也不知他是如何好办?只约了几个内务府的好朋友,请李光昭在广和居吃饭,奉为上宾,轮流敬酒。
应酬之际,成麟特地为李光昭介绍一个陪客,说是他的表兄,是个汉军,旗名叫巴颜和,汉姓是李,正好跟李光昭认作同宗,兄弟相称。巴颜和行五,比李光昭年轻,名正言顺叫“大哥”,而李光昭看他一身配件,翡翠扳指,打簧金表,“古月轩”的鼻烟壶,知道是个有钱的主儿,便不肯以大哥自居,礼尚往来,叫他一声“五哥”。
等酒醉饭饱,成麟约了李光昭和他表兄,一起到家。重新煮茗叙话,巴颜和对李光昭的家世经历,似乎颇感兴趣,断断续续地问起,李光昭仍是以前的那套话,又有意无意地,说是到京买了一大批“花板”,已经启运,现在只等汉阳的信到,立刻就走。话中隐约交代,资斧告绝,是因为买了花板,汉阳信到自然是汇银子来。
于是巴颜和向成麟使了个眼色,两人告个罪,避到廊下,咕咕哝哝,讲了半天,再回进来时,成麟笑容满面,而巴颜和随即告辞,显然地,这是为了便于成麟跟李光昭密谈。
“李大爷,”成麟问道:“我给你预备了五百两银子,你看够不够啊?”
五百两银子回汉阳,盘缠很富裕了,但李光昭喜在心里,却不肯露出小家子气来。略一沉吟,徐徐答道:“也差不多了!好在明年还要进京,想买点儿吉林人参、关东貂皮送人,都再说吧!”
成麟是跟他“放帐”的表兄借来的钱,已经说停当了,无法再借,所以这样答道:“不错,不错!这得慢慢儿访,才有好东西,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我替李大爷早早物色。”
“拜托了!”李光昭煞有介事地拱拱手,“价钱不要紧,东西要好。”
“是的。”成麟问道:“李大爷,你看那一天动身,我好收拾行李。”
这意思是他要跟着一起出京。李光昭的脑筋很快,觉得这一下正好壮自己的声势,因而很快地答道:“我没有事了,说走就走。”
于是商量行程,决定由天津乘海轮南下。但不能“说走就走”,内务府还得办公文,奏明皇帝,咨行有关省份,叙明有此李光昭报效木植一事,将来启运以前,由李光昭向该管州县报明根数长短、径大尺寸,转请督抚,发给护照,每逢关卡认真查验,免税放行。
“这是奉了旨了!”成麟拿着内务府批复李光昭的公事说:“就跟钦差一样。”
李光昭当差也很高兴,备办了一身光鲜的衣裳,用了一个十分玲珑的跟班,和成麟出京而去。
木植的来路虽还渺茫,而内务府办事却快得很,已经接头了六家包商,分包圆明园的工程,奏折一上,慈禧太后特地传谕召见明善,细问究竟。明善面奏,“工程共分两期进行,第一明是安佑宫、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年内就要上梁;第二期是大宫门、正大光明殿、勤政殿、上下天光等处,这得明年春天开工。”
“明年不是‘太岁冲犯’,不宜开工吗?”慈禧太后问说。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明善答道,“只要不动正梁就不碍。再说,‘圣天子百神呵护’,明年又是圣母皇太后四旬万寿,万万无碍。”
慈禧太后也是颇为相信风水的,心里一直有些嘀咕,现在听明善这两句话,觉得合情合理。是啊,她在想,太岁冲犯,也得看看地方,太后、皇帝的事,太岁也不能不讲情面。
怕什么?
不过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都属于万春园的范围,算是为两宫太后所兴修,皇帝也应该有他自己的燕息之地。慈禧太后起了爱子之心,便即问道:“上下天光要明年才能兴工,眼前得先替皇帝修一两处地方,明年夏天好住。”
“是!”明善答道:“奴才几个已经敬谨筹划过了,好得是‘双鹤斋’没有动什么,想尽快修起来,让皇上驻跸之用。”
“双鹤斋?”慈禧太后静静回忆着,记起那就是“圆明园四十美景”中的“廓然大公”,在圆明园最大的一个池沼“福海”以北,背山面湖,除了正殿双鹤斋以外,还有规月桥、峭茜居、影山楼、披云径、倚吟堂、启秀亭、韵石淙等等名目,一共凑成八景。她还记得,双鹤斋后面有个大地,西北的水榭名为静嘉轩,有一年夏天,常在那里凭栏观荷。
于是她问:“池子里的荷花,怕早就没了吧?”
“是!”明善答道,“奴才已经派花儿匠补种。还有中路的树,也在补种了。”
“对了!树要多种,没有树成什么园子。”慈禧太后说到这里,突然问道,“大家报效的款子,有了多少了?”
提到这一层,明善便上了心事。上谕一下,反应极其冷淡但此时只有照实回答:“眼前还不到十万银子。”
“还不到十万银子?”慈禧太后大为讶异,“报效的倒是些什么人啊?”
“六爷领头报效两万,奴才不敢不尽心,可也不敢漫过六爷去,也是两万。”明善这样回答,隐然表示对恭王不满。这就象和尚化缘“开缘簿”一样,第一笔写得少了,一路下来都多不起来,如果恭王报效二十万,他就决不止于只捐献两万。
“还有呢?”
“崇纶一万、春佑三千、魁龄四千、诚明三千、桂清两千、文锡一万五。”明善磕一个头说:“奴才几个蒙天恩委任,恐惧不胜,只有尽力去办,就怕办不好。工程实在太大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断然决然地说:“你们只要尽心尽力去办,没有办不通的。”
明善是试探,而试探的结果,应该说是可以令人满意的。慈禧太后的言外之意,是不顾一切,非要把园子修起来不可!有此支持,不患料款两绌。明善便以工部左侍郎的本职,放手办事,一大车一大车的木料砖瓦,尽往海淀运去,工料款先欠着再说。
这样大兴土木,京城里自然视作大新闻,茶坊酒肆,都在谈论。但看过邸钞中那道饬令大小臣工报效园工的朱谕的人不多,了解内幕的人更少。因此,稍知各衙门办事规制的人,无不奇怪,这样的大工,工部及户部两衙门,何以毫无动静?
户部和工部都是有意不管,但暗中有人力持正论,想设法打消此事,一个是工部尚书李鸿藻,一是个户部右侍郎桂清。这两个人都入值弘德殿,部里的事不大管。工部满缺尚书是佩内务府印钥的崇纶,自然支持明善父子,凡是与园工有关的拨款发料的公文,能瞒着李鸿藻,尽量瞒着。可是他们瞒不过桂清,因为他是内务府大臣之一。这一来就连李鸿藻也瞒不住了,他们俩的私交本来极好,由于对园工一事的看法相同,过从更密,内务府的一举一动,只要桂清知道的,李鸿藻亦无不了然。几次造膝密陈,苦口谏劝,说大乱甫平,正当与民休息,重开盛世,不可为此不急之务。又说圣学未成,必须刻苦向学,痛陈玩物丧志及光阴不再的大道理。甚至痛心疾首地切谏,此举大失人心,如果不及时停工,恐怕大乱复起。
这些道理是皇帝所驳不倒的,而且对于开蒙的师傅,隐然有着如对严父的感觉,就能驳也不敢。唯有报以沉默,或者很吃力地想出话来捕塞。这使得皇帝深以为苦,召见贵宝,问起李鸿藻如何得能了解园工的细节,才知道出于桂清的泄露。
那就很好办了,皇帝决定把桂清撵走。恰好盛京工部侍郎,出于圣祖第二十二子允枯之后的宗室奕庆,因为高年不耐关外苦寒,进京谋干,想调个缺,皇帝便命他留京当差,遗缺以桂清调补。桂清留下来的户部右侍郎一缺,皇帝提拔了“老丈人”,由崇绮以内阁学士调任。
皇帝对自己的这个安排很满意。果然,李鸿藻讲话的次数少了,就是有所谏劝,因为对内情隔膜,也比较容易搪塞。而最主要的是,皇帝自觉权力收放由心,无所不可,因而能够放开手来做自己爱做的事。
象慈禧太后一样,他也亲自参与园工细节的策划,经常用朱笔画了房屋格局、装修花样,交到内务府照办。同时很想再去看一次工程,顺便逛一逛闹市。
一动这个念头,首先就想到小李,只要跟他说了,他一定不肯痛痛快快答应,皇帝实在有些不耐烦,所以预先想了一个制他的办法。
这天没有书房,没有“引见”,传完午膳才十一点钟,皇帝把小李找了来,轻声说了句:“去找车来,到海淀去看看。”
小李跪了下来,刚说得一声“万岁爷”,便让皇帝打断了话。
“少噜苏!你倒是去不去?你不去,我另外找人。”
小李从未见过皇帝对他有这种不在乎的态度。他知道有好些人妒忌他得宠,无时无刻不是在找机会巴结,只要自己再迟疑一下,皇帝立刻就会另外找人,而且不愁找不到人。
“是!”小李非常见机,先痛快地答应着再说。
三五
小李一面悄悄分派车辆,通知内务府接驾,一面在暗中打主意,看样子皇帝决不止于以圆明园之行为满足,如果说要“上街去逛逛”,应该如何应付?有那些地方是可以逛的;
那些地方是皇帝逛了以后会觉得有趣的?
这是两回事。小李认为车子在街上走一走,或者逛个野庙古寺的,也还不妨,但皇帝未见得会有此兴致。那么皇帝是想逛些什么地方呢?破题儿第一遭的事,小李一点边都摸不着,想来想去,只得四个字的主意:随机应变。
回到寝宫,只见皇帝已换了一身便衣,穿一件玫瑰紫黄缎的猞猴皮袍,上罩黑缎珊瑚套扣的巴图鲁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纺绸腰带,带子上拴着两个明黄缎的绣花荷包,头上缎帽、脚下缎靴,帽结子是一块红宝石。这副打扮是皇帝跟载澂学的,翩翩风度,不及载澂来得英俊,却比载澂显得儒雅。
小李笑嘻嘻地把皇帝打量了一番,立刻就发现有一处地方露了马脚,便跪下来抱着皇帝的腿说:“奴才斗胆,跟万岁爷讨赏,求万岁爷把腰上的那对荷包,赏了给奴才。”皇帝立刻会意,一面捞起嵌肩下幅,一面问道:“你敢用?”
“这个包儿,谁也不敢用!万岁爷赏了这对荷包,奴才给请回家去,在正厅上高高供着,教奴才家里的人,早晚一炷香,叩祝万岁爷长生不老,做万年太平天子。”
皇帝笑着骂道:“猴儿崽子!有便宜就捡。”说着依旧捞起嵌肩下幅。
这意思是准了小李的奏请,让他把荷包解了下来,小李喜孜孜地替皇帝换了对蓝缎平金的荷包,又叩头谢赏。
“你也得换衣服啊!”
“是!”小李问道:“不就上圆明园吗?”
到圆明园去,小李就无须更衣,他这样问是一种试探,皇帝老实答道:“先到街上逛逛,回头有工夫再说。”
“这……。”小李不敢显出难色,只这样说:“就怕巡城御史或者步军统领衙门知道了,许多不便。”
“怕什么,有我!”皇帝又说:“京城里那么大,‘万人如海一身藏’,只要你当心一点儿,谁也不知道。”皇帝接着又问:“什么叫‘庙市’?我想去看看。”
庙市怎么行?小李心想,游人极多,难免有在内廷当差,见过天颜的,就此泄露真相,才真是“许多不便”,而且常有地痞滋事,万一犯了驾,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然而这决不能跟皇帝说实话,说了实话一定不听,只好骗一骗。“今儿不巧,”他故意数着手指说,“庙市是初二土地庙、初三花儿市、初四初五白塔寺、初六初七护国寺、初八初九隆福寺;今儿初十,正好没有。”
“那就上前门外去逛逛。我得看看‘查楼’是个什么样子。”
“奴才可不知道‘查楼’在那儿。”
“到那儿再打听,打听不着也不要紧。”
有了这句话,小李就放心了,换了一身衣服,陪着皇帝,悄悄地从西北角门出宫,从东面绕回来,一直出了旗人称为“哈达门”的崇文门。
大驾出城,一直是走虽设而常关的正阳门,出警入跸,坦道荡荡,一直不曾见过杂乱喧哗的闹市景象,因此皇帝拨开车帷一角,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也象车外一样地乱,说不出是好奇、困惑还是有趣?但有一个念头,常常泛起,百闻不如一见,书本上所描写的市井百态,常常无法想象,如今亲眼一看,差不多都明白了。
正在窥看得出神的时候,那辆蓝呢后档车,忽然停了下来,皇帝便轻轻叫一声:“小李!”
跨辕的小李跳下车来,也正要跟皇帝回话,他拨开车帷,轻轻说道:“奴才去打听‘查楼’。”
“嗯!”皇帝点点头,又说:“有人的地方,可别自称‘奴才’,也别叫我‘万岁爷’。那不露了马脚?”
“那,那,”小李结结巴巴地说,“那就斗胆改一个字,称‘万大爷’?”
“大爷就是大爷!还加上个姓干什么?”
“是!大爷。”
小李答应着,管自己去打听“查楼”。皇帝这时候比较心静了,默默地背诵着一首诗:
“春明门外市声稠,十丈轻尘扰未休。雅有闲情征菊部,好偕胜侣上查楼;红裙翠袖江南艳,急管哀弦塞北愁!消遣韶华如短梦,夕阳帘影任勾留。”
一面默念,一面想象着红裙翠袖,急管繁弦的光景,恨不得即时能作查楼的座上客。
“打听到了。”小李掀开车帷说,声音很冷淡。
“在那儿?”
“敢情就是肉市的广和楼,”小李说道,“实在没有什么好逛的。”
“不管了!去看一看再说。”
于是车子转西往南,刚一进打磨厂,只听人声嘈杂,叫嚣恶骂,仿佛出了什么事似的。皇帝从未听见过这种声音,一颗心立刻就悬了起来。掀帷外望,只见路中心对峙着两辆极华丽的车子,两名壮汉戟指相斥,几乎就要动武,四下看热闹的人,正纷纷围了上来。
“走,走!往回走!”他听见小李急促地在喊。
然而已经晚了,后面的车子涌了过来,塞住来路,只得“搁车”。过了一会,小李又来回奏,说是礼王府和贝勒奕劻家的车争道,互不相下,两家的主人都喝不住。
“那不要反了吗?”皇帝很生气地说。
一句话未完,只听“叭哒、叭哒”的响声,极其清脆地传了过来,小李立刻欣慰地说:“好了,好了!巡街御史到了!”
果然,豪门悍仆,什么不怕,就怕巡街御史,一听“响鞭”声,顾不得相骂,各自上车赶开。霎时间,车走雷声,散得无影无踪,而小李则比那些人还要害怕,深怕泄露真相,催着车伕,从东河沿回城。查楼始终没有看到,不过皇帝倒体谅小李,虽白跑了一趟,并不怪他。
一回宫皇帝就听总管太监张得喜奏报,说皇后违和,于是皇帝便又到承乾宫去探视皇后。病是小病,只不过玉颜清瘦,并未卧床。
要药方来看,已有四张,皇帝才知道皇后病了好几天了,虽是感冒微恙,究竟疏于慰问,内心不免歉然,所以问长问短,显得极其殷勤。
等皇后亲手奉茶的时候,皇帝忽然说道:“我看你换个地方住吧!”
好端端地,如何想出这话来?皇后微感诧异,便即问道:“皇上看得这里,那儿不好?”
“我怕这屋子……。”
皇帝缩口不语,因为怕说出来会使皇后心生疑忌。承乾宫是东六宫中很有名的一座宫殿,在明朝一向为贵妃的寝宫,崇祯朝宠冠一时的田贵妃就住在这里。到了顺治年间,相传为董小宛的董鄂妃,也住在这里,这异代的两位宠妃,都不永年。道光年间,皇帝的嫡亲祖母孝全成皇后,大正月里暴崩于此,死时才三十三岁,宫中相传是得罪了恭慈皇太后,服毒自杀的。总而言之,在皇帝的感觉中,“这屋子不大吉利”!
皇后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但也不便追问,只觉得承乾宫近依慈安太后的钟粹宫,慈爱荫拂,没有什么不好,因而含笑不语,无形中打消了皇帝的意思。
“你阿玛到差了没有?”皇帝问。
问到后父,皇后再一次谢恩,但崇绮是否到了差?皇后不会知道,同时觉得皇帝这话问得奇怪,“我在宫里,”她这样笑道,“那儿知道啊?”
皇帝想想不错,“倒是我问得可笑了。”他说,“也是你阿玛运气好,正好有这么一个缺,户部堂官的‘饭食银子’,每个月总有一千两。”
“那都是皇上的恩典。”皇后又说,“听说桂清为人挺忠心的,有机会,皇上还是把他调回来的好。”
“哼!”皇帝冷笑,“本来是看他在弘德殿行走的劳绩,有意让他补户部侍郎的缺,调剂调剂他,谁知道他不识抬举,专爱捣乱。”
“喔,怎么呢?”皇后明知故问地。
“他跟李师傅搅和在一起,专门说些让人不爱听的话。”
“话不中听,心是好的。”皇后从容答道,“史书上不都说,犯颜直谏是忠臣吗?”
“就为了成全他自己忠臣的名声,把为君的置于何地?”皇帝摇着手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上有些话,都故意那样子说说的,根本没有那回事儿。”
“是!”皇后先答应一声,看皇帝并无太多的愠声,便又说道:“史书上记那些中兴之主的嘉言懿行,皇上可不能不信。”
皇帝默然。沉吟了一会,忽然问道:“你说说,你愿意学那一位皇后?”
“历代的贤后很多,”皇后想了一下,“唐太宗的长孙皇后,明太祖的马皇后,都了不起。”
“本朝呢?”
“本朝?”皇后很谨慎地答道,“列祖列宗,都该取法,尤其是孝贤纯皇后。”
这等于把皇帝拟作高宗。皇帝一向最仰慕这位得享遐龄的“十全老人”,听了皇后的话,自然高兴。
就这样谈古论今,而出以娓娓情话的模样,皇帝感到很少有的一种友朋之乐。皇帝有时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他没有朋友,勉强有那么点朋友味道的,只有一个载澂,然而载澂虽比他大不了一两岁,却比他懂得太多。因此,皇帝跟载澂在一起,常有争胜之心,而有时又得顾到君臣之分,这样就很难始终融洽,畅所欲言。
跟皇后不同,皇帝认为“状元小姐”自然是才女,学问上就输给她也不要紧,而况又没有外人听见,不必觉得着惭。当然,皇后受过极好的教养,出言非常谨慎,从不会伤害到皇帝的自尊心,只是相机启沃,随事陈言,如果皇帝沉默不答,她亦很见机,往往就此绝口不提。而遇到皇帝有兴趣的话题,即使她无法应答,也一定凝神倾听,让皇帝能很有劲地谈下去。
谈到起更,宫女端上来特制的四色清淡而精致的宵夜点心,皇后亲自照料着用完,宫女来奏报,说宫门要上钥了。
这意思是间接催问皇帝,是不是住在承乾宫?皇后懂她的用心,却不肯明白表示,只说:“再等一会儿!”
皇帝自然也知道。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却颇为踌躇。想到慈禧太后,又想到慧妃,再想到皇后,如果这一天住在承乾宫,明天说不定又被传召到长春宫,要听一些他不爱听的话,而皇后则至少有三、五天的脸色好看。一想到慈禧太后对皇后那种冷淡的脸色,皇帝就觉得背上发凉。
“我还是回去吧!”皇帝站起身来,往外就走,头也不回,他怕自己一回头,看到皇后就会硬不起心来。
一回到乾清宫,在皇帝顿如两个天地。迢迢良夜,世间几多少年夫妇,相偎相依,轻怜蜜爱,而自己贵为天子,却必得忍受这样的清冷凄寂,如何能令人甘心?
“万岁爷请歇着吧!”小李悄然走来,轻声说道:“奴才已经叫杨三儿在铺床了。”
杨三儿是个小太监,今年才十四岁,生一双小爆眼,唇红齿白,伸出手来,十指尖尖,象个女孩子。这一夜就是他关在屋里,伺候皇帝洗脚上床。
第二天就起得晚了,在书房里,觉得头昏昏地,坐不下去,托词“肚子不舒服”,早早下了书房。跟军机见面,也是草草了事,另有两起“引见”,传谕“撤”了。
※※※
转眼到了年下,园工暂停,各衙门封印。这年京里雨雪甚稀,所以清闲无事的官员,在家围炉纳福的少,在外玩乐饮宴的多。最普通的玩法,就是约集两三至好,午后听完徽班,下馆子小酌,日暮兴尽而归。
因此,饭馆跟戏园都是相连的,而每家饭馆,无不预备胡琴鼓板,为的客人酒酣耳热之际,要“消遣”一段,立刻可以供应。前门外几家有名的饭馆,广和居、福兴居、正阳楼、宣德楼、龙源楼,入夜无不大唱皮簧,唱得好的,可以使行人驻足,有个翰林王庆祺就有这样的魔力。
这天是他跟一个同僚张英麟,听完程长庚和徐小香的《镇澶州》,在宣德楼吃饭,一时技痒,张英麟操琴,王庆祺学着徐小香唱了一段小生戏。
王庆祺在小生戏上,颇有功夫,又是天生一条翎子生的嗓子,清刚遒健,真有穿云裂帛之概。“力巴看热闹,行家看门道”,王庆祺又不仅嗓子让外行欣赏,咬字运腔,气口吞吐,废寝忘食地,下过不少琢磨的苦工。加上张英麟的那把胡琴,因为常在一起“消遣”的缘故,衬得严丝合缝,把王庆祺的长处,烘托得如火如荼,而偷巧换气的地方,包得点水不漏。所以一曲既罢,左右雅座和帘外倾听的食客、跑堂,喝采的喝采,赞叹的赞叹,都巴望着再听一段。
王庆祺和张英麟,也都觉得酣畅无比,但京师是藏龙卧虎之地,切忌炫耀,讲究的是“见好就收”。王庆祺倒还兴犹未尽,而张英麟自觉这段戏,这段胡琴,都颇名贵,“人间那得几回闻”?因而不待王庆祺有所表示,便将弓往轴上一搭,拿胡琴套入一个布满垢腻的蓝布套中,顺手取一块手巾,使劲擦着手。
就这时门帘一掀,闯进一个十八岁的华服少年,后面跟着个穿了簇新蓝洋布棉袍的俊仆。张英麟始而诧异,继而恼怒,这样擅闯客座,是极不礼貌的行为,正想开口叱斥,只见王庆祺已在跟那少年搭话了。
“尊驾找谁?”
“找那唱《镇澶州》的。”华服少年答说,声音平静从容,但听来字字如斩钉截铁,别具一种威严。
王庆祺看到那少年的帽结子是一块紫红宝石,心想大概是那家王府中的子弟,荫封的镇国公之类,公爵的顶戴,不就是宝石吗?
有此警觉,王庆祺不敢怠慢,“喔,就是我。”他说,“偶尔消遣,不中绳墨,贻笑了!”
华服少年点点头:“不必谦虚。唱得很好,弦子也托得好。”
“那是敝友。”王庆祺指着张英麟说。
华服少年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转脸又对王庆祺说:“你能不能再唱一段我听?”
王庆祺回脸去看张英麟,他脸上是困惑好奇的神色,也没有发觉王庆祺的征询的眼色,那就不管他了。“可以!”王庆祺说:“我再唱一段二六,请教!”
张英麟这时有些如梦方醒的模样,既然王庆祺已经答应人家,自然不能不算,便拿起胡琴,坐了下来。那俊仆却不待主人逊座,自己动手端了张椅子,放在王庆祺对面,用雪白的一块手绢擦干净,才叫一声:“大爷!”
大爷便毫不客气地坐了起来。听胡琴“隆得儿”一声,王庆祺张口就唱,同时把一条腿踡曲着,做成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两手合在一起搓弄着,是耍手铐上的链子的“身段”,这就不用听,便知王庆祺唱的是《白门楼》。
王庆祺因为有知音之感,这段《白门楼》唱得格外用心,把穷途末路,万般无奈,以及犹存万一之想的贪生的哀鸣,曲曲传出。等唱完了,放下腿来,拱拱手矜持地笑道:“见笑,见笑!”
“真不错。”华服少年问道:“你在那个衙门当差啊?”
“我在翰林院。我叫王庆祺。”
“喔!”华服少年问道:“你是翰林吗?”
“对了!”王庆祺答道,“翰林院检讨。”
“那么你是戊辰科的罗?”华服少年问。他的算法不错,王庆祺应该是同治七年戊辰科的进士,点为庶吉士,到同治十年大考、散馆、留馆,授职为检讨,不然就该转别的职位了。
但王庆祺却不是,“我是庚申科的。”庚申是咸丰十年。
“中间因为先父下世,在籍守制,所以耽误了。”
华服少年又指着张英麟问:“他呢?”
“这是张编修。”王庆祺代为回答。
“你们是同年?”
“不是!”这次是张英麟自己回答:“王检讨是我前辈,我是同治四年的。”
“你是山东人?”华服少年问他。
“山东历城。”
“名字呢?”
这话问得很不客气,张英麟怫然不悦,但就在这时候,王庆祺抛过一个眼色来,他便忍气答道:“张英麟。”
华服少年点点头,转脸向他的俊仆看了一眼,仿佛关照他记住了这两个人的名字似的。
“今天幸会。”王庆祺将手一伸肃客,“不嫌简慢,何妨同饮?”
“不必!”华服少年摇摇头又问:“你的小生戏是跟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喜欢徐小香的路子,有他的戏,一定去听,有时也到他的‘下处’去盘桓。日积月累,自觉还能道得其中的甘苦。”
“‘下处’?”华服少年回头问他的俊仆:“什么叫‘下处’?”
“戏班子的所在地叫‘大下处’。”王庆祺答说,“成名的角儿,自立门户,也叫下处。”
“喔,那就是说,你常到他家去玩儿?”
“对了。”
“最近外头有什么新戏?”
“很多。‘四箴堂’的卢台子,编了好几出老生戏……。”
“我是说小生戏。”华服少年打断他的话说,“生旦合串的玩笑戏。”
“这……,一时倒想不起来。”
谈到这里,一直侍立在旁的俊仆开口了,“大爷!”他说,“请回吧!别打搅人家了。”
华服少年点点头,站起身来把手摆了两下,似乎不教主人起身送客。然后,踏着安详的步伐,回身走了。
“这是什么路道?”张英麟不满地,“好大的架子!”
“轻点!”王庆祺说,“我猜是澂贝勒。”
“不对。澂贝勒我见过。”
“反正一定是王公子弟。慢慢儿打听吧。”
话虽如此,王庆祺年下要躲债,避到他京东的一个同乡家,没有闲心思去打听。送灶那天,张英麟不速而至,一见面就说:“我找了你好几天,真把我累坏了!”他又放低了声音,叫着他的号说:“景琦!你知道咱们那天在宣德楼遇见的是谁?”
“是谁?”
“是皇上。”张英麟唯恐他不信似的,“千真万确是皇上。”
王庆祺又惊又喜,只是不断眨眼发愣,张英麟却有些惴惴然,看见王庆祺的神态,越发不安,于是把他特地找了来,想问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景琦,”他小声说道:“这会不会是一场祸事?”
“祸事?”王庆祺翻着眼反问:“什么祸事?”
“咱们俩这么在饭庄子里拉胡琴唱戏,不是有玷官常吗?”
“嗐!你是怎么想来的?”王庆祺觉得他的话可笑,“照你的想法,那么皇上微服私行,又该怎么说呢?”
这话自是教张英麟无从置答,然而他也不能释然,虽不知祸事从何而来,总觉得这样的奇遇,过于反常,决非好事。
王庆祺觉得他这样子,反倒会闯出祸来,便多方设譬,说这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应持之以镇静,视如无事,则简在帝心,不定那一天发现名字,想起旧事,皇帝会酬宣德楼上一曲之缘,至少放考差、放学政,一定可以占不少便宜。
“是的,‘持之以镇静,视如无事。’千万不能乱说,否则都老爷闻风言事,你我就要倒大霉了!”
“对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让另外人知道,切记,切记。”
等张英麟如言受教而去,王庆祺一个人坐着发呆。他那表叔只见他一会儿攒眉,一会儿微笑,跟他说话,答非所问,支支吾吾,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便有些害怕了。
“景琦,”他推着他问,“莫非你得了痰症?年近岁逼,你可千万不能替我找麻烦!”
这一下王庆祺才醒悟过来,定定神说道:“表叔,我要转运了!”他把遇见皇帝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那表叔吓一大跳:“真有这样的事?”
“你不看我那朋友,大年下四处八方找我,为了什么?就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事情一点不假,机会也是太好了,就看我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王庆祺说,“抓住了,好处多的是,说不定一迁一转,明年就能放个知府好缺,一洗穷翰林的寒酸。”
听他说得这样子确凿不疑,他的表叔也代他高兴。于是王庆祺就要借钱,因为他要出门办事,而一出门就可能会遇见债主,非还帐不能过关。
借到了钱,有一百两银子揣在身上,王庆祺便去找两个人,一个姓李,是个独眼龙,取“一目了然”之意,自号“了然先生”,而别人都喊他“李五瞎子”;另一个姓孙,行三。李五和孙三,跟卢台子一样,都能编戏,王庆祺就是想跟他们去弄几个小生戏的本子过来。
私房秘本,自然不肯出手。王庆祺是早就算到了的,另有一套说法,说是奉密旨缮进,交升平署搬演。宫内一演,外面必定流行,岂不是一炮而红?同时答应将来抄出大内昆腔的本子,供他们改编皮黄之用,以为交换。
这一下说动了李五和孙三,每人给了一个秘本。王庆祺便到琉璃厂的南纸店,买了上好的宣纸,叫店里的伙计,打好朱丝格,带回他亲戚家,聚精会神地用端楷誊正,再送到琉璃厂用黄丝线装订成册。
这两个本子,一个是李五瞎子所编的《悦来店》,取材于一个没落的旗下达官所写的《儿女英雄传》,安公子在悦来店巧遇侠女何玉凤的故事。另一个名为《得意缘》,描写落魄书生卢昆杰,为“山大王”看中,许以爱女狄云鸾。后来卢昆杰发觉老丈人竟是打家劫舍的“寨主”,不甘辱身盗窟。而狄云鸾倒也深明大义,为成全夫婿弃暗投明的意愿,临时授以“雌雄镖”绝技,卢昆杰得以一路击退守路的头目,安然下山。这两个本子,都是小生戏,都有旦脚,允文允武。场子相当热闹,王庆祺揣摩皇帝的意旨,认为一进呈必蒙嘉许。
但是,进呈得有条路子,最简捷有效的,是找御前当差的太监,不过得要花钱,钱数多少,视身分而定。王庆祺心想,这非得找张英麟不可,他是那里得来的消息,便由“那里”设法进呈。
“路子倒有,我怕惹祸。”
“你无须怕!”王庆祺指着那两个装潢得异常精致的本子说:“你看看后面!有祸我独当,有福则必是同享。”
张英麟翻到最后一页,只见末尾写着一行蝇头小楷:“臣王庆祺跪进”。便点点头说:“也罢!我找人去办。”
他找的是一个他的同乡,开饭庄子的郝掌柜,跟宫中的太监很熟,讲明四十两银子的使费,一定进到乾清宫,不过日子不能限定,要看机会。
“可以,可以。”张英麟特别叮嘱:“可要说清楚,是翰林院王检讨王庆祺所托。银子请你垫上,年内一定归还。”
“银子小事。”郝掌柜好意问道:“不过你何必买了花炮给别人放?”
张英麟不敢说怕惹祸的话,因为这一说,郝掌柜可能会迟疑顾虑,事情就办不成了。“其中有个缘故,”也说,“改天得闲,我跟你细谈。”
郝掌柜倒真是热心人,经手之际,自作主张,说明是王庆祺跟张英麟两个人“对皇上的孝心”。受托的那个太监,便找了乾清宫的太监梁吉庆,转托小李进呈。
“你拿了人家多少钱?”小李笑道,“跟我说了实话,我替你办。”
“包里归堆四十两银子,你也看不上眼,我也不忍心要。
你瞧着办吧,能行就行,不行把东西退给人家。“
话说得相当硬,小李颇为不悦,真想把“东西退给人家”,但打开本子一看,改变了念头,这是皇帝的好消遣,何妨留下。
“好吧!我瞧着办。”
转眼间过了年,上灯那天,有道明发上谕:“翰林院编修张英麟、检讨王庆祺,着在弘德殿行走。钦此!”
这道上谕一发抄,顿时成了朝士的话题。“弘德殿行走”就是师傅,张、王二人,不论资望、学问,都够不上资格在弘德殿行走,何以忽有这样的旨意?是不是出于那位大老的举荐?大家都想打听一下。
谈到弘德殿当差的人的进退,最了解的自无过于李鸿藻,所以有那好事的,特地向他去打听。
李鸿藻已经知道内幕,但不肯明言,因为一则他是方正君子,说破了张、王二人的进身之阶,不独有损圣德,而且近乎背后论人短长;二则因为谏劝园工,皇帝对他有点“赌气”的模样。年前因为皇帝亲政后,初遇元旦,而这年又逢慈禧太后四旬万寿,特地以“家人”的情谊,加恩近支亲贵,由孚郡王奕劻开始,直到醇王的儿子载湉,赏银子、赏顶戴、赏花翎,论大家高高兴兴过个年。此外在腊月芒又特颁一道上谕,表明两宫太后及皇帝最看重的“中外王大臣”:
“明年恭逢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四旬大庆,并联亲政后初届元旦令辰,业经加恩近支王贝勒等,因思中外王大臣有勤劳素著者,亦宜特沛恩施,恭亲王、文祥、宝鋆,均着交该衙门从优议叙;沈桂芬着赏给御书匾额一方;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多罗贝勒奕劻、公景寿,均着赏穿带素貂褂;大学士两广总督瑞麟、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协办大学士陕甘总督左宗棠,均着交部从优议叙,用示宣纶锡羡至意。”
军机大臣中,无不蒙恩,独有帝师李鸿藻例外,只是皇帝又赏李鸿藻的生母姚太夫人匾额一方,御笔“锡类延龄”四字。这意思就很明白了,皇帝对李鸿藻颇致不满,赏那方匾额,无非“面子帐”,同时也是隐隐讥责:自己尽孝不可阻拦皇帝尽孝。凡是谏阻园工者,皇帝和内务府的那班人,都认为是在打击皇帝的孝心。
为此,李鸿藻不能不格外谨言慎行。这虽是明哲保身之计,实在也是为了大局。如今近臣之中,能够对皇帝剀切陈词而使得皇帝无可如何,不能不稍存忌惮之心的,还只有这么一位为他开蒙的师傅。倘或操之过急,师弟之间破了脸,就更难进言了。
当然,李鸿藻不肯说,自有人肯说,不久,张,王二人蒙皇帝“特达之知”的来历,传播人口,已不成其为秘密。有跟张英麟、王庆祺熟识的,直言相询,张英麟觉得颇为受窘,而王庆祺却不在乎,笑笑不答。
由于两人的想法不同,所以张英麟一到弘德殿,便觉局促不安,特别是看见徐桐那副道貌俨然,总是瞟着眼看他和王庆祺的样子,更如芒刺在背,迫不得已,只好常常告病假。
王庆祺则当差当得很起劲,对李鸿藻和徐桐,坦然执后辈之礼,而遇到侍读时,却当仁不让。他是代替翁同龢的一部分职司,为皇帝课诗文,每次入值,总有些题外之话,形迹相当亲密,使得徐桐既妒且羡,就越发没有好脸嘴给王庆祺看了。
“稗官说部,虽小道亦有可观焉!”皇帝有一天跟王庆祺说,“采风问俗,亦宜浏览。不知道有什么好的没有?”
“是!”王庆祺答道,“容臣到琉璃厂访查回奏。”
“好!”皇帝又叮嘱一句:“明天就要回话,有话你跟他们说好了。”他们是指小李及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张得喜等人。
王庆祺名为“师傅”,其实已成佞臣,因而已无法保持翰林的清望,与皇帝左右的太监常有交往。当时体会得皇帝的意思,是觅几部谈风花雪月的小说,交给太监转呈。于是便又到琉璃厂去溜了一趟,买了一部《花月痕》、一部《品花宝鉴》,等小李来讨回话时,随手带了进去。
皇帝如获至宝,当天就看到深夜,还不肯释手。第二天起,得晚了,误了“书房”,索性又看,看到七点钟,才看奏折,第一个就是文祥销假请圣安的折子,心里便有些嘀咕,怕这天军机见面时,他有一番令人不入耳的话要说。
正在发愣,小李用银盘托进一根“绿头签”来,是内务府大臣明善请见。皇帝便问:“他有什么事?”
“听说是为双鹤斋的工程。”
双鹤斋限期一个月内修好,是皇帝在十天以前所下的手谕,明善为此有所奏请,不能不见,点点头说:“叫他来吧!”
这一召见,使得皇帝大不痛快。明善奏报京内外报效园工的款子,一共才得十四万八千两,而双鹅斋虽是小修,亦需二十万两银子。因为限期赶修,特向户部商量借款,那知户部一口拒绝,有了“难处”,所以来面奏取旨。
“当初你们是怎么说来的?”皇帝厉声诘责,“如今左一个‘有难处’,右一个‘有难处’,教我怎么办?”
“不是奴才敢于推诿,实在是大家不肯同心协力,奴才几个商量,总要皇上有一道切实的上谕,事情才会顺利。”明善又说:“至于双鹤斋的工程,奴才那怕倾家荡产,也要上报鸿恩,赶在皇上万寿之前先修出来。”
因为有后面这段输诚效忠的话,皇帝的气平了些,想了想说:“你先下去!等我看看再说。”
等明善退下,就到了御养心殿接见军机的时刻。对文祥自然有一番慰问,文祥久病衰弱,说不动话,只说:“奴才有个折子,请皇上鉴纳。”
他的奏折,当天下午就递了进来,是文祥的亲笔:“上年十月间,奴才在奉天恭读邸抄,‘修理圆明园’谕旨,仰见我皇上奉养两宫太后,曲尽孝思,无微不至。奴才虽知此举工程浩大,难以有成,惟业经明降谕旨,自不容立时中止。而中外臣民皆以当兹时势,不宜兴此巨工,众论哗然,至今未息。伏查御史德泰,前曾奏请加赋修理圆明园工程,当经恭亲王及奴才等与内务府大臣会议后,于召对时蒙两宫皇太后圣明洞鉴,以及加赋断不可行,即捐输亦万难有济,是以未经举行。天下臣民,恭读谕旨,莫不同声称颂;兹当皇上亲政之初,忽有修理圆明园之举,不独中外舆论以为与当年谕旨,迥不相符,即奴才亦以为此事终难有成也!盖用兵多年,各省款项支绌,现在被兵省分,善后事宜及西路巨饷,皆取给于捐输抽厘,而厘捐两项,已无不搜括殆尽,园工需用浩繁,何从筹此巨款?即使设法捐输,所得亦必无几,且恐徒伤国体而无济于事也。”
读到这里,下面是两句什么话,不用看也就知道了。皇帝叹口气,把文祥的奏折一丢,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殿廷高敞,而在他的感觉中,沉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几乎不可片刻居了。
后院中月色溶溶,从梨花、玉兰之间,流泻在地,映出浓浓淡淡的一片暗阴,春夜的风味如酒,皇帝静静地领略了一番,忽然想到瑜嫔。正想开口,只听交泰殿的大钟响了起来,缓重宽宏的钟声,共是九下,宫门早已下钥,而且召幸瑜嫔得要皇后钤印,辗转周折,过于费事,不由得意兴阑珊,叹口气仍旧回到东暖阁。
“万岁爷歇着吧!”小李这样劝说。对于皇帝的百无聊赖的情状,他自然看得很清楚,心里也很难过,只是想不出可以为皇帝遣愁破闷的方法。
这一夜皇帝依然是看小说消磨长夜。文祥的奏折,留中不批,明善的面奏,自然亦无下文。这样等了两天,才由太监口中传出话去,要皇帝向军机面谕,或者降旨明定由户部设法拨款兴修圆明园,是决不可能的事,因为皇帝已经很清楚,说了也无用,无非徒惹一场闲气!
这对内务府来说,自是令人沮丧的消息,然而事情并未绝望,京里不行,京外还有办法可想。明善等人原来就有打算,凡是富庶的省分,都得报效,只是第二步的办法,不能不提前来用而已。
于是仍旧由明善进宫面奏,请求皇帝授权内务府,行文两湖、两广、四川、浙江各省,采办楠木、柏木、陈黄松等大件木料各三千根,所需工料款,准各省报部作“正开销”,并在一个月内报明启运日期,以资急用。
这当然可行。明善回到内务府立即办理咨文,开明清册,到兵部请领了火牌,用专差分递。一个月限期将到,浙江巡抚杨昌浚首先有了复文,但不是报明启运日期,是说“浙省无从采办,请饬内务府另行设法。”他说:“浙省向无大木,例不责令办解”,如果浙江有大木可办,“断不敢饰词诿卸,无如限于地利,穷于物产,实非人力所能强致。”同时又举了一个实证,上年奉准建造“海神庙”,所用梁柱,是在上海采办的洋木,倘或浙江出产大木,戋戋之数,何必外求?又说:“杭州省城内外,向多宽大庙宇,为列圣南巡临幸之所,军兴以后,尽成焦土,迄今十余年之久,并无一处起造,虽因民力未充,而其购料之难,亦可概见。”言外余音,大有此时不宜兴修园林之意。
接着是四川总督吴棠的奏折。他说,道光初年,奉旨采办楠柏四百余根,是在距省城数十站的打箭炉,一处“老林”中开厂砍伐,那里离水路甚远,中间隔着崇山峻岭,披荆斩棘,开辟运道,费了好几年的工夫才能搬运出山。这一次所需的数量,比前次多出数倍,而深山之中,因为经过兵火,烧的烧,砍的砍,成材巨木,极为罕见。必须多派干员,分赴夷人聚居之处,带同樵夫向导,深入老林寻觅,如有合适的木料,又要勘查道路,倘或中间隔着悬崖深涧,Сhā翅难渡,便不得不加以放弃。即令能够运出山去,还要顾虑水路,嘉定雅州以上,都为山溪小河,舟楫不通,大木必须逐根漂放到嘉定大河,方能扎筏东下。
这两个折子,皇帝左看右看,找不出可以驳斥的地方,只好批了个“着照所请”。与务府的人,得到消息,急得跳脚,都是这样一通奏折,便轻轻卸除了千钧重担,圆明园拿什么来修?尤其是四川总督吴棠,身受慈禧太后天高地厚之恩,内务府谅他说什么也要竭诚报效,所以抱着极大的希望,那知亦来这么一套推诿的说词。所谓“恳请展缓限期”原是句试探的话,如果严限办理,则吴棠掏私囊现买大木料,当亦在所不惜,如今“着照所请”,这一“展限”就遥遥无期,不用指望了。
皇帝到底年轻,处事不够老练,明善等人,忧心忡忡,发觉此事做得相当冒失,大有难乎为继之势,然而已是骑虎难下!于是几个堂官召集得力的司官,悄悄聚会,密筹应付之道。
“事情到了头上了,说不上不算,只有硬顶着!”总司园工监督的贵宝,心中抱着孤注一掷的想法,希望把园工搞大,到不可收场之际,能把慈禧太后搬动出来,主持大计,所以这样极力主张。他说:“前年大婚,开头那会儿,不也是困难重重,这个哭穷,那个不肯给钱,到临了儿,还不是照样轰轰烈烈办得好热闹!”
崇纶比较稳重,摇着头说:“大婚是大婚,而且有六爷跟宝中堂在那儿主持,各省督抚说什么也得买面子。如今,这两个主儿,”他做了一个六、一个七的手势,意指恭王和醇王,“都在等着看热闹,咱们别弄得不好收场!”
“二大爷!”贵宝就象那恃宠的子侄,放言无忌,“你老这话可说得远了!奉旨办事,上头还有两宫太后,难道说大家真的一点儿不管?如果打咱们自己这儿就打了退堂鼓,还能指望人家起劲吗?”
“起劲也得看地方,瞎起劲,管什么用?”崇纶又说,“咱们先得看看,到底有那几处款子跟木植是靠得住的?量入为出,稳扎稳打。”
“要稳住就很难了。”明善接口说道:“广东瑞中堂那儿是靠得住的,粤海关也是靠得住的,不过就是那么一碗水,这会儿喝了,回头就没了!”粤海关的收入,向例拨充内务府经费,所以明善这样说。
“回头再说回头的。”春佑出了个主意,“我看用不着百废俱举,咱们先修一两处,弄出个样儿来,有现成的东西摆在那里,就比较容易说话了。”
这个建议,在座的人,无不首肯。决定先集中全力,兴修两处,一处是皇帝限期赶修的双鹤斋,一处是供奉列代御容的安佑宫。
“那个李光昭怎么样了?我看有点靠不住吧?”崇纶这样问说。
“不管靠得住,靠不住,反正有这么一个人替咱们出去张罗,总是好的。”
贵宝这话说到头了,崇纶默然。于是当天就把工程范围,重新安排了一下。到了三月初,双鹤斋和安佑宫,大致就绪,奏报皇帝,由小李传谕:定于三月十二日,赴安佑宫行礼。当然,这是一个借口。
到了那天,皇帝命驾出宫,带了“御前行走”的一班少年亲贵,内务府的官员和小李等人,在圆明园很周详地视察了一番,在双鹤斋传晚膳之前,召见崇纶、春佑、明善、贵宝,有所垂询。
巡视的时候,都是皇帝的话,这里的装修要奇巧玲珑,那里的楼梯要藏而不露,扈从的内务府官员,无不郑重其事地表示“遵旨”。但到了召见时,就尽是跪在皇帝面前的那四个人的话了。
说来说去还是钱,捐款总数还不到三十万,各处的硬装修,用花梨木或紫檀雕花,一堂称为一槽,总计五十二槽,向粤海关“传办”三分之二,其余三分之一的小件,在京招商承办。此外的木植,除了四川总督吴棠,有一句口惠而实不至的“展缓限期”的承诺以外,其余各省,无不胪举理由,表示“非敢饰词推诿,实为室碍难行”。估算要几百万银子的工料款,从何着落?
皇帝越听越心烦,最后只有这样吩咐:“你们瞧着办,那一笔款子可以动用,只要跟各该衙门说通了,我一定照准。”
这话等于未说,如果各该衙门说得通,又何必上烦宸衷?内务府三大臣一司官回城以后,赶紧又召集会议,将内务府及工部每年例修的经费,一笔一笔仔细估量,能够动用的都列了出来,也不过二十万两银子,戋戋之数,无济于事,只有尽量先用在慈禧太后常在查问进度的“天地一家春”上面。
※※※
过了皇帝万寿,贵宝听说成麟已经回京,刚要派人去找,成麟自己到内务府报了到,带来了一段吕宋洋木的样子,说是李光昭已经在香港定购了三万二千尺的洋木。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三万二千尺洋木,比实际需要的,还差得很多,但有这样一个急公好义的商人,能报效数万银子,足以杜塞悠悠之口,拿他作个榜样,劝令捐输,所以贵宝非常兴奋。
延入室内,略作旅途安好的寒暄,成麟未谈正题,先要求贵宝左右回避,同时脸色阴郁,一看就知事情不妙。
“贵大爷,”成麟第一句话就是:“咱们上了那个姓李的当了!”
由于心理上先有准备,贵宝不致于大吃一惊,沉着地问道:“怎么呢?你慢慢儿说。”
“姓李的话,十句当中只好听一句,简直就叫荒唐透顶!”成麟哭丧着脸说,“贵大爷,我可真不得了!将来绳子、毒药,不晓得死在那一样东西上头。”
这一说,贵宝不能不吃惊,“何致于如此?”他强自镇静着,“你说说,那姓李的是怎么一个人?”
李光昭是广东客家人,寄居海口多年,倒是认识好些洋人,但专以诈骗为业,骗到了一溜了之,打听到洋人已离海口,才又出现。
两年前李光昭跟洋人做了一笔生意,把襄河出口之处的一片荒地,卖了给洋人,洋人上了当,心有不甘,跟李光昭提出交涉,要求退回原款。李光昭骗来的钱,一半还债,一半挥霍,早已光光大吉。于是跟洋人商量,说可以筑一道堤,使得那片低洼荒地,不生水患,而且也带了洋人实地去勘察过,只要能把堤筑起来,这片荒地确可成为有用之地。
等他装模作样,雇了几名土工,打线立桩,立刻便有人出面干涉,这个人是当地的绅士,名叫吴传灏。
吴传灏是受地方委托,向李光昭提出交涉。那片滨水荒地,是襄水宣泄之区,根本没有什么人承粮管业,等于是无主公地,如果筑上一道堤,襄水大涨时,没有出路,必致泛滥成灾,汉阳三镇的老百姓,岂不大受其害?
李光昭何尝不明白这番道理,但为了对洋人有所交代,仰起脸大打官腔,非要筑堤不可,当时几乎动武,还是洋人劝架,才不曾打得头破血流。而李光昭的这些近乎苦肉计的做作,吴传灏当然不会了解,只觉得此人不可埋喻,唯有控之于官,于是由汉阳县到汉阳府,再从汉黄德道告到巡抚、藩司、臬司“三大宪”那里,无不贴出煌煌告示,严禁筑堤,以保民生。
“我们大清国是有国法的,”李光昭对洋人说,“朝廷是讲道理的,地方官吏一定敷衍地方士绅。不要紧,我到京里去告,非把官司打胜了不可。”
李光昭就此借“京控”为名,摆脱了洋人的羁衅,也是他如何到了京师的来龙去脉。贵宝一听,倒抽一口冷气,不过内务府的人做事,向来顾前不顾后,所以贵宝转念一想,这个李光昭倒有些本事,且听听下文再说。
“李光昭是早就打听好了的,知道洋人已经认倒霉回了国,才敢回汉口。”成麟又说,“在路上他印了一张衔条:”奉旨采运圆明园木植李‘,又做了两面旗子,要在船上挂出来。我看这样子要出事,把当年小安子让丁宫保砍了脑袋的事一说,才算把他拦住。这个人的花样真多,胆也真大,跟洋人极熟,也许闯得出什么名堂来。“
事多话长,成麟讲得又不甚有条理,因此贵宝一时颇感茫然,但最后这句话却是很清楚,成麟见闻所及,对李光昭的信心未失。但何以前面又说得他那样不堪?前后对照,成麟到底是什么意思,倒要问他一问。
“到汉口一打听,木植如果现伐,得三年才能出山。”成麟未待贵宝开口,先就讲他回京的原因:“李光昭跟我说,不如到香港买洋木。到了香港,跟一个洋商定了三万二千尺洋木,就是我带回来的样子,李光昭付了定洋,说要两下凑钱,我特地赶回京来筹款。贵大爷,”老实的成麟以一种十分难看奇异的表情说,“为了补缺,我也顾不得了,我能凑多少就买多少洋木,作为我的报效,那时要贵大爷作主,别埋没了我的苦心。若是我叫李光昭骗了,也要请贵大爷替我伸冤。”
贵宝一听这话,只觉得他可怜,便安慰他说:“不致于那样!你的辛苦,上头都知道,小心谨慎去办吧!”
得了这两句微带嘉许的话,成麟的勇气又鼓了起来。便下了个帖子,约请了几个至亲好友,在西河沿的龙源楼便酌,预备请大家帮忙,凑一笔整款借给他去报效木植,好补上笔帖式的实缺。
约的是下午五点钟,一到那里,发觉情形有异,两三个便衣壮汉,在门口靠柜台站着,双目灼灼,只是注意进出的食客。接着澂贝勒到了,直接上楼,有个壮汉便拦着成麟,不许他踏上楼梯,成麟越觉困惑。
一样地,楼上伺候靠东雅座的跑堂也大惑不解,澂贝勒他是认得的,却不知另一个华服少年是谁?看澂贝勒弯腰耳语,似乎此人来头不小。
正在张望得起劲,那位贵客随带的俊仆,一扭脸发现了跑堂,立刻就把眼一瞪,其势汹汹地奔了过去。
“你懂规矩不懂?”他将跑堂的往外一推,低声喝问。
跑堂的偷窥顾客的动静,是饭馆里的大忌,那人自知理屈,赶紧陪笑哈腰地道歉:“二爷别生气!是我看得刚才进来的那位大爷眼熟……。”
“什么眼熟眼生的!”他抢着说道,“你这儿如果打算要这个主顾,就少噜苏。拿帐来!”
跑堂答应着到柜上算了帐,用个小纸片写个银码,回到楼上,只见那俊仆还在等着,便请教“主家”尊姓,以便挂帐。那俊仆摇摇头付了现银。跑堂的再三说好话不肯收。那是京里的风俗,非得这样才能拉住主顾,主顾虽持付现,便是看不起那家饭馆,不屑往来之意。所以跑堂的相当着急,以为真是为了刚才的行动失检,得罪了贵客。
就这一个要给银子,一个不肯收的当儿,只见澂贝勒已陪着华服少年出了雅座,俊仆随即跟在后面,一引一从,径自下楼。龙源楼门前停着一辆极其华丽的后档车,等华服少年上了车,澂贝勒亲自跨辕,丝鞭扬处,绝尘而去,惹得路人无不侧目。
到这时候,那些壮汉才扬长而去,成麟亦方得上楼,心里只是猜疑,估不透那华服少年是谁?倒把自己的正事都忘掉了。
他来得太早了些,虽经此耽搁,客人尚还一个未到,跑堂的沏上茶来,成麟便跟他闲聊,问起华服少年。由于他是熟客,跑堂的掀开门帘,看清没有人偷听,才凑到他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跟你老说了吧,你老可千万放在肚子里。
那位十八九岁,长得极清秀的小爷,是当今皇上。“成麟吓一大跳,”你别胡说!那有个皇上下馆子吃饭的?“话是这么说,他也并不是坚决不信,因为想到澂贝勒已加了郡王衔,而竟替那人跨辕,则身分的尊贵,起码是个亲王,如今那有这么一个皇子?
“一点都不假。”那跑堂又说:“是鸿胪寺的立五爷说的。立五爷还在西头那间雅座,他常在宫里当差,不知见过皇上多少回,错不了!”
成麟舒了口气,心里异常好奇,看样子是不假,但皇上溜出宫来,微服私行,总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看他还似不信,跑堂的便又举证:“宣德楼的那段新闻,你老总该知道?”
“宣德楼出了什么新闻?”成麟问道:“我去年出京,这两天刚回来,一点都不知道。”
“那就怪不得了!”跑堂的说,“翰林院的张老爷、王老爷,在那儿遇见了皇上,皇上还让王老爷唱了一段白门楼,夸他赛似活吕布。一过了年都升了官了。”
愈说愈奇,也愈教成麟不能相信,然而无法再往下追问,因为他所请的客人,已陆续来赴约了。
这些客人包括成麟的表兄巴颜和在内,听得成麟相邀,当他跟李光昭出京,大功已成,设宴庆贺,所以一见面纷纷道贺。越是恭维得好听,成麟心里越难过,也越着急,因为借钱的话,更难出口了。
好不容易,成麟才把话引入正题,说是自己也打算买一批洋木报效,希望大家先凑一笔钱出来。
“老三,”巴颜和不等他毕其词,就性急地问,“那李知府不是说,能凑十几万银子买洋木吗?”
“不错!”成麟赶紧接口,“不过他是他的,我是我的。”
“这话就不对了!”巴颜和疑云大起,“当初原是这么说的,一起出京办木植,他出钱,你出力,将来劳绩的保案上去,优叙大家有分,只要他补上了实缺知府,你起码也能补上一个九品笔帖式,何用你花钱报效?”
这话把成麟问得张口结舌,原形毕露。于是有人敷衍着说:“成三哥犯不上花这钱。即使真要报效,等李知府的木植运到,匀出多少,归你的名下,该多少价款,我们想法子凑了还他。”
成麟心里有数,这还是人家顾他面子的说法,倘不知趣,再说下去,就要盘诘李光昭的底细,会弄得很难堪。所以装作很感激地拱手说道:“这样也很好。到时候真要那么办,我再请各位帮忙。”
这顿饭,在客人自是吃得索然寡味,做主人的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官梦震醒,而且还得应付巴颜和的索债:
他经手替李光昭代借的五百两银子。
这里所谋成空,李光昭却还在广州盼望。看看资斧不继,后路茫茫,一不做,二不休,悄悄在广州置办了动用物品,带着他那名十分玲珑的跟班,名叫李贵的到了香港。
一到就住进香港最大的得利客栈,包了两间房,一间作卧室,一间作起坐,房门上贴出一条梅红长笺,大书“钦派圆明园工程监督李寓”,命李贵在跟别人谈到他时,称为“钦差”。又弄了几口大皮箱,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外面贴着“奉旨采办圆明园木植李”的衔条,放在起坐间里,进门客人,一望而知。同时雇了一顶绿呢大轿,每天穿起公服,戴一副大墨晶眼镜,招摇过市。
这一下,立刻便有人来兜生意,因为两广总督衙门和粤海关有圆明园工的“传办事件”,是香港商场都知道的,所以都不疑李光昭假冒。谈生意照例先拜会,后邀宴,有此一番酬酢,才讲到正题,李光昭便天高皇帝远地大吹特吹,提到木植,说是既买洋木,便得跟洋商直接打交道,免得中间剥削。别人不知道他是骗惯了洋商的,都当他精明能干,便真的替他找洋商的路子。
结果找到一个法国人,名叫安奇,一谈之下,十分契合。李光昭决定买三万尺的洋木,谈好价钱,要付定金的时候,李光昭连连冷笑,说是象这样的生意,只有买主先孝敬经手人的,如何先要定金?大清皇帝买洋木,还怕少了他的价款?等木植运到天津,验明货样,自然照价发款,内务府办事的规制一向如此。
于是签了约。自然,安奇有安奇的打算。
安奇在中国已有多年,但运气不好,经商迭遇风险,在广州和香港,欠下了好些债,能有这笔大生意,可以一苏涸辙,所以格外迁就。至于李光昭的来历,他虽也怀疑,却认为不致遭受任何损失,因为他对中国的官场,极其了解,天津教案发生时,曾亲历其境,看透了中国人办洋务,只讲保住虚面子,暗地里多大的亏都肯吃的。如今李光昭所签的约,有“圆明园李监督代表大清皇帝立约”字样,果然属实,则等货到天津,一经验收,不怕拿不到钱,倘或假冒,则可请求领事提出交涉,一口咬定大清皇帝悔约。他深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是最会做官的,必不肯为了上十万银子,闹出大清皇帝悔约的纠纷,贻笑列国,颜面不保。
在李光昭,也有一个如意算盘。他在广州的时候,已经知道圆明园工程欲罢不能,而最困难的是,缺乏木料,慈禧太后万寿期近,需求甚亟,只要有一船洋木到了天津,不怕内务府的人不听自己的话。他预备这样说:洋木总值是三十万,自己答应过报效十万银子,扣除以外,应找二十万两。付掉安奇的价款,起码还能多十万银子。拿这笔钱在吏部加捐一个“大花椽”,把没有“部照”的候选知府,弄成个真的,等奖叙的旨意下来,再打点打点,搞个“不论双单月”,遇缺尽先补的名堂,然后走路子指明分发到湖北,那就扬眉吐气了。
两个人各有打算,彼此凑合,签下了一纸英文的合同。安奇认为照商场的惯例,不付定金,合同无效,坚持要“意思,意思”,那怕一块钱都行。李光昭倒也慷慨,付了十块银光闪亮的墨西哥鹰洋。
合同很简单,口头谈得详细。安奇表示他在小吕宋有人替他办货,由香港打电报到加尔各答,再由伦敦转到小吕宋,至多半个月工夫,货色就可运到香港,然后一起随船到天津,交货领价。
这笔交易一做,李光昭成了香港商场上的知名人物,有人想做内务府的生意;有人想捐官;有人为打官司准备“京控”要找路子,都来拜托。李光昭来者不拒,无不拍胸保证,一定帮忙。于是有人为他惠客栈的帐,有人送“程仪”,真有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之乐。
那知乐极生悲,就在洋木将到香港的前一天,安奇喝酒大醉,在九龙到香港的渡船上,失足落海,等捞救上船,已经一命呜呼,债主闻讯齐集,分掉了那一船洋木。
李光昭得到信息,大惊失色,赶到安奇的洋行里去打听,得知大家分配洋木抵偿债务的经过,还想挽救,劝安奇的债主们,仍旧把洋木运到天津,照约行事,保证所得到的现款,比此刻瓜分木料来得划算。无奈合同的一方已经亡故,契约责任,自然归于消灭,倘或出了纠纷,打官司不能传安奇到案,必输无疑。所以任令李光昭说得舌敝唇焦,大家只是摇头不允。
这一下害得李光昭进退维谷,大为狼狈。绕室徘徊了一夜,终于恍然大悟,“安奇死了,还有别人。洋商不曾死绝,何妨照样再来一次!”他欣喜地自语着,“对!就是这么办。”
这一次找到的也是一个法商,名叫勃威利,洋行设在福州,因而谈妥了便到福州去签约。
勃威利专门经营木材,在中国的业务,委托福州美商旗昌洋行代理,所以这张合同,亦由旗昌洋行出面代订,勃威利连带签署负责。合同中载明订购洋木三船,共计三万五千英尺,连运费在内,每尺银圆一元五角五分,总计五万四千二百五十元,在三十天内运到天津,立即验收给价,每船每迟延一日,津贴泊船费用五十元。至于定金,照安奇的成例,只付了十块鹰洋。
办好手续,李光昭携带英文合约和木样,坐海轮北上,一到天津,先禀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根据内务府奏准的原案,请求饬令天津海关,免税放行,一面向内务府呈报,说是“亲自航海,运来大木,将抵天津大沽,请派员点收”,同时附呈木样。至于木植数量价格,李光昭因为京中官员不懂英尺大小,也不晓得洋木价格,索性滥报,说第一船洋木共有五万五千五百余洋尺,总值三十万两。
正好,两广总督瑞麟,亦专差解到一批洋木的木样,摆在内务府内,看着能否合用,如果合用,“即行购买运解”,内务府的官员,拿李光昭的木样,放在一起验看,认为统通合用,分呈奏报皇帝“请旨”。
对广东的处置,比较简单,只是说明情形,请旨饬令两广总督、广东巡抚,迅速购办,解运进京。关于李光昭的那一部分,却有些疑问,因为有懂洋木行情的,说洋尺比中国的“三元尺”来得小,而五万五千多洋尺的木植,也不须三十万银子。因此,内务府大臣决定请旨“饬下直督,就近派员,按李光昭所禀根件数目尺寸,验收造册咨送臣衙门,一面由该督迅速设法,运赴圆明园工程处查收,再由臣等查验,是否与所报相符,核实估计价值,奏明请旨,格外恩施,以昭激励。”
这样做法,另有深意,首先是一笔运费,着落在李鸿章身上,不管他将来如何报销,内务府可以不必花钱。再是在李光昭身上留下一个伏笔,就凭“核实估计价值”这句话,就有许多好处。
皇帝自然“依议”。于是内务府抄录原奏及李光昭的原呈,办公文咨请直隶总督衙门照办。经此周折,已是一个月过去,勃威利运到天津的第一船洋木,已经在码头上停泊了二十天,而且洋商跟勃威利已经发生纠纷了。
在福州,李光昭可以吹得天花乱坠,一到天津,不见码头上有任何官员,来照料这批由大清皇帝派人代表立约订购的木料,押运的洋商,便起疑心。催着李光昭收货给价,李光昭只是支吾敷衍,几天以后,连他的人影子都见不到了,于是向美国驻天津领事署申诉,提出交涉。
就在这时候,神武门出了一个乱子,皇帝微服游幸,日暮归来,拉车的一匹马不知怎么受了惊吓,由神武门狂奔入宫,直到景运门,才经守卫宫门的护军拦住。这件事被当作新闻一传,皇帝的荒唐行径,连带地也播传人口了。李鸿藻忍无可忍,决定犯颜直谏,而造膝密陈,因为体制攸关,毕竟不能畅所欲言,所以亲自缮了一通密折,当面递给皇帝。
李鸿藻跟皇帝是师生的情谊,十三年来,除却母丧守制那三年,几于无日不见。所以皇帝的性情如何,只有他最了解。外和而内刚,好面子,重感情,秉性又极其机敏,谏劝之道,只有相机开陈,或者取瑟而歌,暗中譬喻。这年会试,李鸿藻以副主考入闱,第三场文题:“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以及试贴诗,”赋得无逸图,得勤字五言八韵“的题目,就出于他所拟,而意在讽劝。此刻所上的密折,措词仍是浅明而宛转。首先引用上年皇帝亲政,两宫太后在养心殿召见亲贵大臣,面谕辅助皇帝,知无不言的训谕,作为建言的根据,接着便”沥陈愚悃“,说的是:
“伏思皇上亲政以来,一年有余矣!刻下之要务,不可不亟讲求者,仍不外读书、勤政二端,敢为我皇上敬陈之:前数年皇上日御弘德殿读书,心志专一,经史记诵甚熟,读书看折,孜孜讨究,论诗楷法,亦日见精进;近则工夫间断,每月书房不过数次,且时刻匆促,更难有所裨益,不几有读书之名,而无读书之实乎?夫学问与政事相为表里,于学问多一分讲求,即于政事多一分识见,二者诚不可偏废也。伏愿我皇上懔遵皇太后懿旨,每日办事之后,仍到书房,计真讨论,取从前已读已讲之书,逐日温习,以思其理;未读未讲之书,从容考究,以扩其识,诗论必求其精通,字画必求其端整。沉心静气,涵养圣德,久而久之,自受益无穷矣。皇上亲政之初,凡仰蒙召对者,莫不谓天禀聪明,清问周至,钦佩同深,气象为之一振。迩来各部院值日诸臣,未蒙召见,人心又渐懈矣!咸丰年间,文宗显皇帝每日召见多至八九起,诚以中外利弊,非博采旁咨,无以得其详细也。若每见不过一二人,每人泛问三数语,则人才之贤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夫臣下之趋向,视朝廷为转移,皇上办事早,则诸臣莫敢不早;皇上办事细,则诸臣莫敢不细!不如是则相率偷安,苟且塞责,其流弊有不可胜言者。伏愿我皇上仰法祖宗定制,辨色视朝,虚心听言,实事求是;于披览章奏之际,必求明其所以然,则事理无不贯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无益之游观;轸念时艰,省无名之兴作。”
通篇文章,要紧的就是最后这两句话,但摆在数百言论读书勤政之道以后,文字就显得不够力量。皇帝看完,不以为忤,却也没有摆在心上。
李鸿藻则是一心盼望着,皇帝会虚己以听,或者召见,或者见诸行动,有改悔的迹象,结果什么都没有!自然大感失望。他所听到的是许多流言,其中最离奇的一说是,皇帝曾出现在陕西巷,韩家潭一带,那里是有名的“八大胡同”,犹如唐朝长安的平康坊,“苏帮”的“清吟小班”集中之区,岂是万乘天子所能驻驾的地方?因此,李鸿藻说什么也不能相信。然而惊疑莫释,只好去请教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荣禄,跟李鸿藻是至交,他由工部侍郎调任户部左侍郎,兼管“三库”,但始终是醇王手下的一员“大将”,负着保护京师的重任。
“有这回事。”荣禄对李鸿藻无所顾忌,直言相告,“不但到了八大胡同,还有下三滥的地方。”
李鸿藻大惊失色,话都说不俐落了:“那,那是什么地方?”
言语便给的荣禄,迟疑未答,因为一则李鸿藻不会知道那些地方,解释不明白,再则亦真不忍言!想了想,这样答道:“四哥,你就甭问了!”
李鸿藻心如刀绞,坐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思潮激荡之下,挤出一句话来:“怎么跑到那些地方去了呢?”
“不能老逛八大胡同啊!”荣禄答道:“清吟小班是内务府那班阔大爷的天下,多在内廷当过差,全都认得,撞见了怎么办?”
“你遇见过没有?”
“没有。”荣禄答道:“我也不敢!四哥,你想,真要遇见了,我怎么办?只有暗中保护,不敢露一点儿痕迹。”
“唉!”李鸿藻长叹一声,不知不觉地滚出来两滴眼泪。
“园工非停不可了!”荣禄面色凝重地说,“日本人居心叵测,如果不免一战,军费就很为难,那经得住再兴大工?”
三六
人事如此,天象可虑。钦天监的官员发现西北出彗星,夜夜观察,经历十天不灭,迹象是“紫微藩卫为彗星所扫”。
彗星俗名“扫帚星”,见之不祥,何况亘历十日不灭,而且扫着作为“帝星”的紫微星的藩卫,则出警入跸,大为可虞。所以在弘德殿行走的徐桐和广寿,正好借此立言,说皇帝屡次巡幸圆明园,视察工程,是孝养心殷,非一般游观可比,但炎暑之际,风雨不时,海淀路远,十分劳累,万一马惊兽逸,有失敬身之道。皇帝负宗庙社稷之重,承两宫太后之欢,不宜再有临幸巡视园工的举动。
就在这时候,李光昭与洋商发生了纠纷。当福州旗昌洋行的代表,自从押运木料到达天津,找不到李光昭,便向美国领事署提出申诉。副领事毕德格,将旗昌洋行的信,交了给天津海关道孙士达,其中详细说明了合约内容,三船木料,总值不过银洋五万四千余元,已到的一船,连同迟延贴补的费用,应付一万五千元。
这一下李光昭的西洋镜,完全拆穿。李鸿章听取了孙士达的报告,勃然大怒,但一时还不预备抓他办罪,只叫孙士达通知李光昭,赶紧跟洋商将帐目结算清楚。
洋商找不到李光昭,孙士达也找不到,转托天津道丁寿昌派人四处查访,才在一处客栈里把他寻着,当面交付了海关道的公事。
李光昭已经悄悄到京里去了一趟,目的是找成麟去借钱,照他的想法,一万五千银元,折算不过一万一千银子,成麟无论如何,可以筹措得到。那知成麟不但不肯替他想办法,而且还追着他要年前所借的五百两银子。李光昭一看路数不对,连夜溜回天津,四处跟人套交情,拿着内务府的公事和洋商的合同,想找到一个肯垫款的人,交款取货,然后再跟内务府去打交道。如果没有确切的结果,不能先拨几万银子出来,他打算私下卖掉这一批木料,溜之大吉。
李光昭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而况有公文、有合同、还有停泊在新关的货色,自更易于措词,居然有个长芦盐商,愿意借钱给他,不要利息,只要将来内务府奏请奖励时,为他加上一个名字。有此成议,李光昭有恃无恐,想好一套说法,从从容容地去见孙士达。
“老兄太不成话了!”孙士达一见面便开了教训,“既称报效,何以欠了人家的货价不给?赶快去了结!别丢人现眼了。”
“回大人的话,”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货价我早已预备妥当,随时可付。只是不能付!为什么呢?因为木植的尺寸,与原议不符。钦命要件,不敢草率从事。我请大人照会美国领事,转饬旗昌洋行,交出原订的尺寸底单,一看就可以明白。”
“底单?”孙士达也是办洋务的,知道与洋商贸易的规矩,想了想问:“底单彼此各执一份,你的呢?”
“我的在这里。”李光昭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纸,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是个抄件?”
“是。”李光昭答道:“原本是洋文,我特为译了出来,大人看了,才会明白。”
“喔!”孙士达问道,“你会洋文?”
“是!我能说能写。”
孙士达听他这一说,倒不敢小觑他,点点头作了个嘉许的表示。
于是李光昭把握机会,要求孙士达跟美国领事提出交涉,说木料延误已久,必须严饬洋商,限期照原订底单的尺寸,赶运到京,以便解到圆明园应用。
孙士达接受了他的要求,跟美国领事署交涉,要他们转饬旗昌洋行交出底单。押运的洋商,不曾料到有此变故,自然不会把合同带在身上,这一来便变成李光昭有理了。美国领事署仔细研究案情,发觉贸易的主体是在法国木商勃威利身上,旗昌洋行不会受多大的损失。既然如此,犯不着为法国的利益跟中国起交涉,因而采取了一个很明快的措施,一面叫洋商向法国领事署去申诉;一面通知孙士达,此案美方已经不管,归法国领事处理。
开是法国领事狄隆,照会天津海关道,说明案情,要求“设法拘留”李光昭,理由是怕他逃走。孙士达很帮李光昭的忙,不但拒绝法领事的要求,而且将李光昭所送的“底单”抄了一份,随着复照一起送达,希望“公平成交”。
狄隆办事,不象美国领事署那样和平,立刻提出一件措词强硬的照会,说是“此案本拟秉公会审,兹关道据李光昭一面之词,胸有成见,只可另行控办。”孙士达还在回护李光昭,据理辩驳,但总督衙门的洋务文案,知道了这件事,颇生忧虑,因为照狄隆的照会来看,是预备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是非曲直,姑且不论,为了一个商人,万把两银子货款的地方事件,搞成两国政府之间的纠纷,这办的是什么洋务?
因此,总督衙门通知孙士达,不必打笔墨官司,约集法国领事会商,和平了结。孙士达遵照命令,带着译员与法国领事署的代表,面对面坐下来谈判。无奈双方各执一词,一面说木料尺寸短小,一面说木料尺寸与合同所订相符,但合同在福州,一时无从摊开在桌子上公评,就无论如何也谈不出一个结果了。
这些情形皇帝都还不知道。李鸿章虽对李光昭异常不满,但其中关碍着“钦命”和内务府的人,能够让他付了价款,运木进京,是为上策,所以对孙士达回护李光昭,亦就听他去办,能将真相瞒得一天是一天。这样到了七月初,终于不能再瞒了。
不能瞒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李光昭的行径,虽还未上达天听,却已成了宫廷以外的一件大新闻。由此又引起修园的奏谏,除了两江总督李宗羲明请停园工,暗劝绝微行的一疏以外,南书房翰林李文田,还为此跟宝鋆起了言语冲突。
李文田原来放了江西学政,三年任满,本来要“告终养”,回广东顺德原籍侍奉老母,就因为京里有大兴土木之举,特地入京复命,仍旧派在南书房行走。有一天遇见宝鋆,李文田责备他不能及时匡救,宝鋆从那方面来说,都是李文田的前辈,受此指责,脸上自然挂不住,便这样答道:“你在南书房,亦可以讲话。何必责备军机?”
“对!”李文田也顶了过去:“此来正是如此,无劳相勉!”
这样不欢而散以后,李文田第二天就上了一道奏折,以彗星的“天灾”,说到“人害”,对内务府以及近臣太监,有极严厉的攻击,引《大学》中的话,“聚敛之臣,不如盗臣”,指“左右近习与夫内务府大小臣工,皆聚敛之臣而盗臣者也”;说“皇上以天下为家,今欲削皇上之家,以肥其家”;其“自为之计,于皇上何益?”
这样引经据典写下来,结论自然是归于请停园工。皇帝看了,学明神宗的办法,既不接纳,亦不加罪,将原折丢开了事。李文田却还师法古人“焚谏草”之义,有人问到,只说“折底烧掉了”。但同在南书房的潘祖荫是知道的,由他传了出去,颇有人见贤思齐,预备跟着上折,犯颜直谏。京中的清议,李鸿章非常注意,知道了这种情形,认为拿李光昭一案掀出来,可为桴鼓之应,大家合力做一篇热闹文章,说不定能把皇帝和慈禧太后的兴致硬压了下去。
再有一个原因是,新任通永道英良请训出京时,皇帝面谕,转知李鸿章将李光昭所报效的木植,赶紧启运进京。当初奉旨验收,因为李光昭未付货价,验无从验,收无从收,成为悬案,此时奉旨催促,如果再无一个了结,如何说得过去?
因此,李鸿章便嘱咐文案,办了一个相当详细的奏折,将李光昭与洋商的纠纷,及与美、法领事署交涉的经过,撮要叙明,加上这么一段议论:“李光昭在内务府呈称,购运洋木报效值银三十万两,木价即浮开太多,银两亦分毫未付,所谓报效者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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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一句一针见血的指责,惹得皇帝震怒,召见春佑开缺以后,已升为内务府大臣的原任堂郎中贵宝,拍案痛斥。同时下了两道上谕,一道谕内阁,是“明发上谕”,说李光昭“胆大妄为,欺罔朝廷,不法已极,着先行革职,交李鸿章严行审究,照例惩办。所有李光昭报效木植之案,着即注销。”
另外一道谕军机大臣的,是转发李鸿章的“廷寄”,因为原奏中说李光昭“在外招摇,出言不慎”,虽是轻描淡写的话,却看得出来大有文章,拿什么人来“招摇”?可能是皇帝和皇太后,这于朝廷体面,更有关系,因而以近乎颁发密旨的手续,“着李鸿章确切根究,按律严办,不得稍涉轻纵。”
但就是前一道“明发上谕”,已经贻笑大方,只是议论不一,有的说,皇帝到底少不更事,似此破绽百出,形同儿戏的“报效”,居然亦会相信。于是已因微服私行,涉足平康而受伤害的“天威”,益发大损。有的则责备军机大臣,象这样的案子,竟任令其演变至今,几乎引起涉外纠纷,不知衮衮诸公,所司何事?当然,这些讥评,都是出以异常沉痛的心情,认为长此以往,十几年艰难力战,费了多少民脂民膏所换来的平洪杨、平捻、平回乱三大武功,都要毁在当今皇帝手里了。
于是醇王第一个忍不住,先征询他那一班的御前大臣的意见。御前大臣一共五个,都是顶儿尖儿的亲贵重臣,带班的是惇王,接下来的是醇王、伯彦讷谟诂、景寿和郡王衔的贝勒奕劻。
“五哥,”醇王激动地说:“咱们可不能不说话了。照这样子,咱们将来都是大清朝的罪人!”
“难!”惇王大摇头道,“说得轻了,不管用;说得重了,又怕皇上挂不住。”
“良药苦口利于病,非重不可!”醇王向伯彦讷谟诂和景寿问:“你们俩怎么说?”
这两个人的性情不同,一个沉默寡言,向来喜怒不形于颜色,一个有不耐久坐的毛病,不断绕屋徘徊,一静一动,大异其趣,而此时却是不爱说话的六额驸景寿开了口。
“咱们得跟六爷谈一谈吧?”他说,“最好再连师傅们一起列名,就更有力量了。”
“对!”惇王表示赞成,“这就好比一家人家,小主人不学好,先不必惊动外人,自己家里管事的、帐房、教书匠先合起来劝一劝,主人一看他左右的人,全在这儿了,不能不给一个面子。”
话虽俚俗,譬喻却也还适当,醇王点头同意。当时便去看恭王,他毫不考虑地答应了,于是把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都请了来,商定了要说的话,一共六款,推举奕劻起草,李鸿藻润色。
其时翁同龢母丧孝服已满,由常熟回京销假,仍旧派在弘德殿行走,连衔上折的事,由他跟徐桐和广寿去说明。他心里就很奇怪,王庆祺正是“罪魁祸首”,而又让他列名奏谏,不是开玩笑吗?
果然,第二天变卦了。恭王等人也想到了王庆祺,却又不便单独将他剔出,因而决定由惇王领衔,五御前、五军机合疏。这十个人不是皇帝的叔伯,便是椒房长亲,所以措词不用讲婉转,重在痛切,一开头就坦率直言:
“当此兵燹之余,人心思治久矣!薄海臣民,无不仰望皇上亲政,共享升平,以成中兴之治。乃自同治十二年皇上躬亲大政以来,内外臣工感发兴起,共相砥砺,今甫经一载有余,渐有懈弛情形,推原其故,总由视朝太晏,工作太繁,谏诤建白未蒙讨论施行,度支告匮,犹复传用不已,以是鲠直者志气沮丧,庸懦者尸位保荣,颓靡之风,日甚一日。值此西陲未靖,外侮方殷,乃以因循不振处之,诚恐弊不胜举,病不胜言矣!臣等日侍左右,见闻所及,不敢缄默不言,兹将关系最重要者,撮其大要,胪列于后;至其中不能尽达之意,臣等详细面陈。”
“面陈”是恭王、醇王和文祥的意思,因为有许多话,不便形之于笔墨,但即令如此,奏折中已经“言人所不敢言”了。
“关系最重要”的话,一共六款,第一款是“畏天命”,以彗星出现,天象示警,说到“各国洋人盘踞都城,患在心腹;日本又滋扰台湾,海防紧要,深恐患生不测。”劝皇帝“常求敬畏之心,深宫中倍加修省,以弭灾异。”
第二就是“遵祖制”,说视朝办事,皆有常规,服用起御,务崇俭朴,太监不准干预政事,宫禁更当严肃。这便有许多弦外之音,接下来“慎言动”一款,就说得相当露骨了:
“皇上一身为天下臣民所瞻仰,言动虽微,不可不慎也。外间传闻皇上在宫门与太监等以演唱为乐,此外讹言甚多,驾幸圆明园察看工程数次,外间即谓皇上借此喜于游观。臣等知其必无是事,然人言不可不畏也。至召见臣工,威仪皆宜严重,言语皆宜得体,未可轻率,凡类此者,愿皇上时时留意。”
这一款自是就微行而言。后半段则是隐指王庆祺,外人不会明白,他们相信皇帝会懂得其中的深意。
以下还有三款,其中“纳谏章”、“重库款”,是全篇奏章的重心:
“中外大小臣工,呈递封奏,向来皆发交军机大臣阅看,请旨办理。近来封口折件,往往留中不发,于政事得失,所关非细。若有忠言谠论,一概屏置,不几开拒谏之风乎?嗣后遇有封奏,伏愿皇上仍照旧发下,一广言路。户部钱粮为军国之需,出入皆有定制,近来内廷工作太多,用款浩繁,内务府每向户部借款支发,以有数之钱粮,安能供无穷之糜费?现在急宜停止者,乃在园工一事。伏思咸丰十年,文宗显皇帝由圆明园巡幸热河,至今中外臣民,言之无不痛心疾首。两宫皇太后、皇上皆亲见其事,念及当日情形,何忍复至其地乎?即以工程而论,约非一两千万不办,此时物力艰难,何从筹此巨款?愿皇上将臣等所奏,在两宫皇太后前,委婉上陈。若钦奉懿旨,将园工即行停止,则两宫皇太后之圣德与皇上之孝思,皆趋越千古矣!”
六款谏劝之中,唯独这一款是兼劝慈禧太后,意思不可晦涩,但更不可明豁,这番措词,煞费苦心,十重臣的往返讨论,也都集中在这一款上面。最后“勤学问”一款是陪笔,皇上只要能接纳前面五款,则进德修业,勤求学问,自为必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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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恭王府斟酌妥善,十重臣都在折底上具了名,然后由奕劻亲笔誊正,交到军机处,特为派一名军机章京,送交内奏事处,说明是关系重大的要件,要即刻呈进御前。
皇帝已经得到消息了,说是御前大臣与军机大臣,频频集会,将有一番很痛切的奏谏,这些人要说的话是什么,皇帝已可以猜想得到,而语气一定不中听,亦可想而知。因此,看到那封奏折,就象看到债主的信那样,心里先存怯意,一直不愿打开来看。
也因此,十重臣空等了一天。原折里面“其中不能尽达之意,臣等详细面陈”的话,皇帝根本不知道,自然也不会召见。这样到了第三天,在军机照例跟皇帝见面时,恭王忍不住便问:“臣等前天有一封联名的奏折……。”
“我正在看!”皇帝抢着说道:“另有旨意。”
恭王心想,“另有旨意”,自然是召见,不妨再等一等,所以不再多说什么,通知惇王等五御前大臣,下一天一早在军机处会齐,听候消息。
那知下一天见面,皇帝依旧只字不提。恭王退出养心殿,回到军机,立即派人去打听,得回的报告是:皇帝根本就没有看那道奏折。
“怎么样?”他向惇王问。
“还能怎么样?”醇王接口,“递牌子吧!”
十根绿头签递了上去,皇帝派人传谕:“今天累了!明儿再说。”
大家商量的结果,认为不容皇帝拖延,这一天非谒见不可!因而第二次再递牌子。
第二次递牌子,依然不准,这也在意中,恭王叫人再递。第三次奏达御前,皇帝既着慌,又愤怒,思潮起伏地考虑了好一会,知道这是一道难关,非闯不可,便沉着脸说:“好吧!
看他们说点儿什么!“
于是十重臣由惇王领头,一个个面色凝重地,出了军机处。这天是七月十八,“秋老虎”还很厉害,养心殿固然凉爽,但以心情沉痛,所以就象黄梅天进入通风不良的小屋子那样,不独汗流浃背,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感。文祥病势虚弱,更感难支,只觉眼前金蝇乱飞,喘息不止,由一名太监扶着,勉强随班进殿。
一进殿,恭王就吩咐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拿十个垫子来!”
总管太监一愣,惇、恭、醇三王是皇帝的胞叔,早就奉旨:“召对宴赍,免行叩拜礼”,何用拜垫?心里存疑,自然不敢去问,只答应着取了两条红毡条,十个龙须草的垫子,铺设停当,然后悄悄退下,秘密叮嘱殿外侍立的太监说:“今儿怕有大风波!各自小心。”
不久,听得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也听见了皇帝咳嗽的声音,于是惇王领头,在殿外站班,只见皇帝脸色苍白,而双眼有些发红,手里拿着一道封口的奏折,下了软轿,径自往殿里走去。等他升了宝座,惇王领头跟了进去,分两排跪下,自东至西,第一排是惇亲王、恭亲王、醇亲王、袭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袭一等勇毅公额驸景寿,第二排是郡王衔贝勒奕劻、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文祥、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土吏部尚书宝鋆、车机大臣兵部尚书沈桂芬、军机大臣兵部尚书李鸿藻。
皇帝微感愕然,心里更生警惕,等十重臣行了礼,他说:“都起来!”
“是!”惇王答应一声,依旧跪着不动,“臣等十人,前天有个联名的奏折,恭请皇上俯纳,明降谕旨,诏告天下。”
“喔,”皇帝已盘算了好几遍,有意要做作得不在乎,此时很吃力地装出微笑,“我还没有看呢!”
说着,便亲手用象牙裁纸刀,挑开封口,取出奏章,拿在手里,看不了几行,把奏章放了下来,脸色已经变了,是那种负气的神色。
“我停工如何?你们还有什么好罗嗦的?”
惇王无以为答,只侧脸看了一下,于是恭王便说:“臣等所奏,不止停工一事,容臣面读。”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折底来,跪直了身子,从头念起,念完了前面一段“帽子”,便开始陈说那具体奏谏的六款,反复譬解,由于激动的缘故,话越说越重,讲到最后“勤学问”一款,便有些教训侄子的意味了。
皇帝的脸色大变,一阵青、一阵红,然而十重臣都看不见。恭王是折底遮着眼睛,其余都按规矩不敢仰视,只听得恭王讲到最激昂痛切之处,陡然有击案的暴响,一惊抬头,才发觉皇帝的脸色青得可怕。
他指看恭王,厉声说道:“我这个位子让你好不好?”
说出这样负气的话来,十重臣无不惊愕失色,文祥一声长号,因为受的刺激太深,昏倒在地。
这一下,皇帝大惊,自悔失言,而殿外的太监,也顾不得仪制,赶紧奔入殿内,将文祥扶了起来。
“先搀出去吧!”皇帝这样吩咐。
等扶起来时,文祥已发出呻吟之声,殿上君臣都松了一口气,总算未曾昏厥过去。但就是这样,已是一件令人震动之事,从开国以来,两百年间,从无国家的元老重臣,为了君上失德,忧虑沉痛到这样近乎五内崩裂的程度!因此,皇帝不免气馁,而留在殿上的九重臣,则越觉得事态严重,如果不能切实奏谏,挽回天意,只怕人心涣散,天下要解体了。
其中最激动的是醇王,他也是异常好强争胜的人,一方面恨总理衙门软弱,一方面又恨恭王当国十三年,只是讲求洋务,住军备上未曾十分着力,以致外侮迭起,而无奈其何。如果皇帝有励精图治之心,则臣下决不敢这样子懈怠,所以说来说去,总要皇帝自己争气。
于是,他提高了声音说:“文祥公忠体国,力疾从公,如刚才的光景,皇上岂能无动于衷?倘或拒谏饰非,圣德不修,诚恐国亡无日!”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又有些来气,“我亲政才一年半,莫非就这一年半,把国事搞得糟不可言?所有的责任,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
“臣等不敢推诿责任。只要皇上进德修业,人心日奋,虽然内忧外患,交替迭生,总还有措手之处,大小臣工,亦决不敢敷衍塞责,营私自肥。天下者,皇上之天下,如果皇上不以社稷为重,大小臣工,何能勤奋效力?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
“我不懂你的话!”皇帝愤愤地说,“从那里看出来,我不以社稷为重?”
“圣躬系四海之望,乘舆轻出,就是不以社稷为重。”
“还有呢?”
“圣学未成。皇上如今第一件大事,就是勤求学问。皇上践祚之年,与圣祖仁皇帝差不多,圣祖十四岁擒鳌拜,除大患,在皇上这个年纪,已经着手策划撤藩。御门听政,日理万机之余,不废圣学,不但常御经筵,而且没有一天不跟南书房的翰林,讨论学问。皇上请细想,可曾能象圣祖那样勤学?”醇王接着又说,“李师傅在这里,就拿这个月来说好了,皇上一共上了几天书房?”
于是李鸿藻接口陈述:“初一是皇后千秋节,两天没有书房;初三引见拔贡,无书房;初四召见完事才已正二刻,传旨无书房;初五午初传无书房;初六传两天无书房;初八又传:本日及十一日至十五日无书房。算起来半个月工夫,只初九、初十两天临御弘德殿。前天、昨天,依旧是无书房。”
“昨天!”皇帝算是找着理了,“昨天是什么日子?不要行礼吗?”
“昨天是先帝忌辰。”醇王正好接口,触景生情,感念文宗,不由得双泪交流,“先帝弃天下,就为了洋人烧圆明园,忧愤而崩,皇上如果还记不得这个创巨痛深的奇耻大辱,臣不如随侍先帝于泉下。”说罢放声大哭。
皇帝又窘又恼,不便好言安慰,也不愿好言安慰,只绷着脸,大声说道:“这不是哭的事,有话尽管说,只要说得有道理,我当然会听。”
于是醇王收泪,一款款地往下再谈。召见的规矩,皇帝不曾问到,固不应擅自陈奏,就是同班召见,亦要分地位高低,不能越次发言,所以醇王说过,才轮着伯彦讷谟诂开口。他是提到李光昭一案,攻击内务府蒙蔽皇帝,以致于流言籍籍,中外都传为笑谈。愿皇帝大振乾纲,英察果断,勿为左右近侍所包围。
再下来就该景寿说话,他一向沉默寡言,自从牵入肃顺的案子里,搞得灰头土脸,更加不愿对大政有所主张。御前、军机联名奏谏,虽为他所赞成,但要说的话大家都说过了,他只泛泛地以圣驾至重,不宜轻出,说了几句。然后又说:“臣侍先帝之曰,曾承面谕:前明神宗,对臣下奏谏、各部院衙门议奏事项,往往留中不报,最是失德。皇上天亶聪明,必能切记先帝的遗训。”
皇帝觉得拿他比做明神宗,无论如何不服气,所以冷笑说道:“哼!拟于不伦!明神宗数十年不视朝,我那里有他这样子?至于奏折留中,是我保全上折子的人,一发下去,就必得处分。”
这一下,醇王可也忍不住了,抗声说道:“臣听说颇有人直言奏谏,如李光昭一案,早在上年年底,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就曾密奏,指李某‘迹近欺罔’,如今果如所言。倘或皇上当时就拿王家璧的折子发下来,军机不敢不查办,何致于有今天的笑话?”
“李光昭的案子,我已经叫李鸿章严办,不必再说了。”皇帝又说:“奏谏无非要我采纳,有些我已经接纳了,折子发不发下去,没有什么关系。”
“是。臣但愿皇上能虚衷以听。”醇王又说,“臣眜死上言,从今以后,易服微行之事,千万不可再有。”
“那是谣言,何尝有此事?”
“皇上说谣言就是谣言。”
这句话中有着无可形容的不屑与言的意味,皇帝心里异常不舒服,估量醇王也不敢对此事过境迁,形迹不留的情事,坚持其必有,因而振振有词地问:“你说呀!我到了些什么地方,是那一天,遇见了那些人?”
“皇上自己知道就是。”
这愈显得醇王的话是捕风捉影之谈,皇帝更要追问了,“不!”他说,“你非说不可,不然就是你造谣。”
造皇帝的谣,这事非同小可,醇王逼得无法,只好实说。那一天在宣德楼小酌,那一天在龙源楼午膳,那一天在八大胡同流连,那一天在琉璃厂买“闲书”。这都是荣禄接得报告,转报了醇王的。不但有日子,有地方,甚至在饭馆里要了些什么菜,花了几两银子都说得一清二楚。
这一下不但皇帝目瞪呆拙,无话可答,伯彦讷谟诂、景寿、沈桂芬等人,亦有闻所未闻之感。一时殿中如风雨将来之前的沉寂,令人惴惴不安。
“别的都好说。停园工,我得面奏太后,这件我做不了主。”
终于得到皇帝这样一句话,都认为差强人意。于是由惇王领头,跪安退下。皇帝自己也是汗流浃背,回乾清宫刚抹了身,太监来报,慈禧太后召见。
到了长春宫,只见慈禧太后的脸色阴沉,皇帝先就胆寒了。
“听说军机跟御前,有个联名的折子。”慈禧太后问道:“说的什么呀?”
“还不是那些老生常谈。”皇帝想把奏折取给慈禧太后看,已经探手入怀,转念警觉,这是“授人以柄”,便又把手伸了出来。
“怎么叫老生常谈?里头不是几句要紧话,何致于约齐了来见你?折子呢?”慈禧太后将手一伸。
皇帝心想,如果说不曾带来,说不定就会吩咐,派人去取。取不来岂非显得自己撒谎?无可奈何,只好把奏折交了过去。
慈禧太后看折子,虽非一目十行,却比皇帝快得多,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把折子往炕几上一丢,哑然半晌,带着异常失望的语声说:“有些事,我竟不知道!”
皇上心虚,深怕慈禧太后问起微行的事,便这样掩饰:“就是看了几次工程,外面就有谣言,真可恨!”
“你好好儿的,别人打那儿去造谣?”慈禧太后注视着他问:“你知道不知道,这六款说的是一件事!”
这一件事自然是停园工,皇帝心想,让慈禧太后自己说出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因而躬身答道:“求皇额娘开导。”
“都为的你不好生念书。你想想,这个月你才上了几天书房?”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如果你能上进,好好儿用功,心自然就会静下来,自然就知道‘畏天命’、‘遵祖制’,说话行事,都有规矩,奏折也看下去了,也肯听人劝了。只要你能这个样子,修个园子让你安心念书,也算不了什么!”说到这里,慈禧太后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有句话,我说了你心里一定不服,你亲政才一年多,何致于弄成这个样子?我给你说穿了吧,外头是瞧你不起!嘴里答应着,心里在冷笑,你以为看折子,跟军机见面,是件容易的事吗?你早得很呢!”
这几句话说得皇帝面如死灰,心里难过得无可形容,想顶句嘴,却又不敢,只好低着头使劲咬嘴唇。
“文祥是怎么回事?”
这一问又是皇帝难以回答的,想了想才答:“他身子不好!
要开缺就让他开吧!“
“胡说!”慈禧太后毕竟发怒了,“你简直没有长眼睛。”
皇帝又把头低了下去,自己恨自己笨拙,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慈禧太后倒有些不忍了,放缓了声音问道:“现在你的意思是怎么样?总要有个交代啊!”
“皇额娘不是说了吗?”皇帝带些委屈的声音说:“我多上书房就是了。”
“也要你诚心向学才好。”
“翁同龢回来了,我倒是愿意听他讲书。”
这是句真心话,慈禧太后也知道,点点头表示嘉许。停园工的事,就此不再谈了。皇帝回宫倒是细细想了一番,无奈想起书房,心里便生怯意。再想想别的,从对日的交涉到慈禧太后对皇后的态度,无一件事,可以使得心里妥帖,烦躁之下,坐卧不宁,唯有带着侍从,又走了一趟圆明园,心情才能略微舒散些。
园工实际上已濒于停顿,因为李光昭的案子一发作,既有煌煌上谕严办,则引进经手的人,岂能没有责任?所以湖广道监察御史,同治元年的传胪,江苏仪征籍的陈彝首先发难,严劾内务府大臣“办事欺蒙,请予处分”。接着是陈彝的同年,山东潍县人的江南道御史孙凤翔,上了一个奏折,说“上年李光昭呈请报效木植,及此次呈进木植,皆系现任内务府大臣贵宝署理堂郎中任内之事;贵宝蒙混具稿呈堂,并与李光昭交通舞弊,请严加惩处”。这两个折子已由皇帝批交吏部议奏,处分在所不免。同时十重臣哭殿,已传为九城的新闻。看样子停止园工,是迟早间事,所以不但内务府的人悄然罢手,就连园工的包商,亦不能不停下来观望风色。
事情有成为僵局的模样,皇帝不知何以为计,拖得一日是一日。十重臣则更为着急,频频集会,在长吁短叹之中,决定了几个旁敲侧击的步骤,首先是拿贵宝“开刀”,吏部两尚书宝鋆与毛昶熙议定,贵宝应照溺职例革职。
如果没有十重臣那六款奏谏,皇帝不会多心,有了“纳谏章”这一款,皇帝认为是恭王等人,利用言官来钳制他,心里很不舒服。然而李光昭一案,也实在气人,所以终于还是批准了吏部的建议。
贵宝是圆明园工程的总办,这一革职,“蛇无头不行”,园工完全停止。皇帝开始感到事态严重,第一是对慈禧太后无法交代;第二是威信有关。左思右想,只有找一个人商量。
这一个人就是李鸿藻。皇帝只有在启蒙的师傅面前,说心里的话才不会觉得伤害了做皇帝的威严。“师傅,”他说,“别人不知道我的难处,你应该知道。当初降旨修园,是为了娱养两宫皇太后,皇太后召见内务府大臣,召见‘样子雷’,亲自画了图样交下来,这些情形,你总知道吧?”
李鸿藻当然知道,随即问道:“七月十八召见御前跟军机,曾蒙面谕,停园工一节,转奏两宫太后定夺。想来皇上已经面奏?”
皇帝听得这一问,立即显出异常为难的神色,好半晌才说了句:“我不知道怎么跟两位太后去回。”
说是说“两位太后”,其实只是一位:慈禧太后。皇帝处于生母而兼严父的慈禧太后的积威之下,常常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这是李鸿藻所深切了解的。
因此,皇帝的苦衷,也就从他的这句话中,表露无遗。李鸿藻当时在心里就定下了主意,但不知道恭王等人的意思如何。不便在皇帝面前作何承诺,只这样答道:“皇上的孝思,臣等无不体仰。容臣等密筹妥善办法,必有以抒瘽虑。”
于是当天他就跟恭王谈到皇帝召见的经过,恭王约了五御前大臣和全班军机在鉴园集议。这一议,意见就多了,李鸿藻陈述的情形,为大家打开了心头的蔽境,为了匡正皇帝的行为,各种路子都走过,唯独最主要的一条路子不曾去走——请两宫太后出面干预,才是釜底抽薪,打开僵局的唯一善策。
“我看,”恭王说道,“就烦兰荪拟个密折,公上两宫,大家看使得使不得?”
这正就是李鸿藻的主意,而且他也有了腹稿,不过在此场合,他不能不这样说:“如何措词,请先商量定规。”
“你看呢?”恭王反问一句。
“我以为应从理与势两方面立论,说园工不得不停的缘故。”
“好,请你先写下来,看了稿子再斟酌。”
“不但论理、论势,还要揭破真相。”文祥说道,“要说内务府的人,明知道工程浩大,完不了工,无非借此敷衍,好从中上下其手。以‘西边’的精明,当然不肯给人做敛钱的幌子。要这样说,才有用!”
“是!”李鸿藻衷心倾服,“三哥看得真透。”
于是丫头安设了笔砚,李鸿藻坐在一旁握笔构思。象这些奏疏,无须讲求词藻,只要说得婉转透彻就好,因为李鸿藻把文祥的话,凑合他的腹稿,有了全篇大意,立刻文不加点地写了下去。写完看一遍,改动了几个字,站起身来,捧向恭王。
“就劳你驾,念一遍吧!”
李鸿藻答应着,朗声念道:“园工一事,皇上承欢两宫皇太后,孝思纯笃,未肯收回成命,而当此时事艰难,论理论势,皆有必须停之者,敬为皇太后陈之:咸丰十年,文宗显皇帝由圆明园巡幸热河,为我朝二百余年非常之变,至今天下臣民,无不痛心疾首,两宫皇太后与皇上念及当日情形,亦必伤心惨目,何忍复至其地?且前内务府大臣文丰,曾殉节于斯,不祥之地,更非驻跸所宜,此理之不可不停者也。现在西路军事孔亟,需饷浩繁,各省兵勇,欠饷累累,时有哗变之虞,加以日本滋扰台湾,势甚猛悖,沿海各口均须设防,经费尚不知如何筹措?以户部而论,每月兵饷,不敷支放,江苏四成洋税,已奏明停解捐输,厘金亦已搜索殆尽,内外诸臣,方以国帑不足为忧,而园工非一两千万莫办,当此中外空虚,又安得此巨款办此巨工乎?此势之不能不停止者也。
皇上当以宵旰勤劳,又安寰宇,仰慰两宫皇太后之心,为孝之大者。若竭天下脂膏,供园庭之工作,以皇太后之至圣至仁,当必有所不忍也!十余年来,皇太后皇上励精图治,发捻各匪,次第扫除,良由政令修明,故人心团结。今大局粗安,元气未复,当匮乏之时,为不急之务,其知者以为皇上之孝思;其不知者将谓皇上渐耽安逸,人心有不免涣散者也。
在承办诸臣,亦明知工大费多,告成无日,不过敷衍塞责;内而宦寺,外而佞人,希图中饱,必多方划策,极力赞成,如李光昭者,种种欺蒙,开干进之门,启逢迎之渐,此尤不可不慎者也。虽曰不动巨款,而军需之捐例未停,园工之功捐继起,以有限之财,安能给无穷之用?臣等以为与其徒敛众怨,徒伤国体,于事万难有成,不如及早停工,以安天下之人心乎?伏愿皇太后明降懿旨,停止园工,则皇太后之威德,皇上之孝思均超越千古矣!“
静静听完,都说婉转恳切,是大手笔。唯有沈桂芬提出疑问,“有一层似乎不能不顾虑,”他说,“圆明园诚然是伤心之地,此时亦无此巨款兴此巨工,如果地非圆明园,工款又不必如此之巨,那又怎么说?”
“着!”宝鋆与沈桂芬气味相投,凡事桴鼓相应,而沈桂芬的看法,亦确是很深很细,所以他大为称赏。“我听着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妥,经笙一说就对了。咱们得为上头筹个退步的余地。”
大家细想一想他们两人的话,包括李鸿藻在内,亦都认为有见地,不过惇王性子直,指着宝鋆说道:“一向是你管荷包,你说这话,倒琢磨琢磨,能够筹个多少银子?没有百儿八十万的,你那话趁早别说。”
“我不说也不成啊!”宝鋆答道,“修个什么地方,娱养两宫太后,这话从没有人敢驳过。既然这么着,皇上如果说要修三海,就不算苛求。”
“唉!”恭王有些厌烦了,看着醇王和文祥,用征询的语气说:“就修三海吧!反正总得给点儿什么。”
“也不能这么容易就给。”文祥慢吞吞地说,“这还得商量。”
“我看也不用商量了,既然是奏请两宫太后明降懿旨,何妨看看两位太后的意思再说。”
“七爷说得是。”李鸿藻极力赞成,因为这样做法,不失奏请两宫太后出面干预的原意,“我看,就此定议吧!”
恭王点点头,重新作了个结论:“先把折子递到长春宫再说。万不得已,就拿修三海作退步。”
“这话大家摆在心里。”文祥作了补充,“能不修最好不修,一传出去,先就有人起哄,何苦又给人开一条生财大道?”
这是指内务府而言。大家点头称是,纷纷散去。唯有醇王不走,还有话要跟恭王密谈。
“翁叔平回来了。”他说,“咱们想办法把那姓王的撵出去,六哥,你看行不行?”
“这不更扫了咱们那位小爷的面子了吗?再说,也容易动人的疑,不必多事了。”
第一个建议被打消,醇王提第二个建议,认为既然惊动了两宫太后,那就要办得彻底,修圆明园固然是为了库款、人心两大端,也是为了杜绝皇帝借视察园工为名,便服微行。这些情形大家都瞒着两宫太后不敢说,于今不妨揭穿,让两宫太后知道,兴园工还有这么一个大害处。
这个建议,恭王深以为然。他还有更进一层的想法,这样奏明太后,见得大家反对园工,有不便明言的隐衷,更能获取对修园深感兴趣的慈禧太后的谅解。
“那就劳弟妹的驾,进宫走一趟吧!”
“让她跟着六嫂一起去,”醇王又说,“或者再约一约五嫂。”
“不必!我看弟妹一个人去就够了。”
醇王听出恭王的意思,由于载澂也在外面胡闹,恭王福晋对皇帝的微行,实在也不便说。于是毅然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就让醇王福晋进宫,见慈禧太后有所密陈。
摒去宫女太监,姊妹密语。醇王福晋将皇帝每一次视察园工以后,易服微行,流连在前门外闹区的情形,细细地告诉了慈禧太后,又说恭王、醇王等人,异常忧虑,计无所出,迫不得已,唯有请求皇太后作主。
慈禧太后既惊且怒,也有无限的伤心和失望,只见她太阳|茓上青筋跳动,每遇到这种神情,便是她内心激动,生了大气的表示,连醇王福晋看了都有些害怕。
“皇太后也不必太责备皇上。”醇王福晋惴惴然地劝解,“皇上到底成|人了,慢慢儿劝他,一定会听。”
慈禧太后不作声,她的心思很乱,想得很多。皇帝怎么会弄成这样子?总由于大婚之后,宫闱之间,缺少情趣,一个人独宿在乾清宫,寂寞难耐的缘故。如果没有皇后,皇帝不致于赌气不理慧妃,推原论始,在立后的那天,便种下了今天的祸根。这样一层层想到最后,便恨不得以懿旨将皇后废掉。
“咳!”她长叹一声,神色转为黯然,“当初是我不好。”
她的意思是,在立阿鲁特氏为后一事上,自己的警觉不够,执意不坚,手段不高,游移踟蹰之间,铸成大错。这在醇王福晋自然猜不到。她的使命,就是来说明其事,任务已毕,无须流连,随即告辞出宫。
※※※
就在这时候,十重臣公上两宫太后的密折,递到了宫里,慈禧太后细细看完,内心有着难以言宣的不快。所说的“理”与“势”,她不尽同意,而在兴致上,更觉得受了很大的打击,四十岁的整生日,原可以好好热闹一番的,谁知搞成这样的局面!怪来怪去,只怪儿子不争气,倘或不是如此胡闹,怎会惹出如许不中听的话。
一个人生了半天的气,等情绪略略平复,重新再看奏折,觉得应该与慈安太后商量。等把她请了来,拿折子念了给她听,又提到醇王福晋的话,只是摇头叹息。
慈安太后倒相当沉着,虽然内心震动,脸色苍白,却能说出一句极有力的话:“园工不能不停了!”
慈禧太后始终不愿说这句话,但也无法坚持,只这样说道:“修园不是用的懿旨,如今又何必用懿旨停工?”
“那就告诉皇帝,让他降旨。”慈安太后又说,“前天我听说,准了沈葆桢的奏,跟英国银行借二百万两,拿到台湾去修炮台,左宗棠又要借三百万两的洋债。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
慈禧太后默然。好久,摇摇头说:“真是烦人!”
慈安太后看她如此,便喊了声:“来呀!”等宫女应声趋近,她这样吩咐:“看看皇上在那儿?”
“是!”宫女问道:“光是看一看来回奏,还是把万岁爷请了来?”
“请了来!”
皇帝奉召到了长春宫,一看两宫太后的脸色,便知不妙,硬着头皮,陪笑请安。两位“皇额娘”都不大理他,只慈安太后把那通密折指了指,示意他拿去阅看。
看不到两行,皇帝便来了气,“岂有此理!”他气急败坏地说,“为什么要惊动两位皇太后?”
“人家不错!”慈安太后冷冷地答了一句。
慈安太后跟皇帝说话,很少用这种语气。所以虽是冷冷的一句,他心里便很难过,越觉得十重臣上蔬已撤帘归政的两宫太后,于理不合。
再看下去,皇帝又大起反感,“这叫什么话!陈芝麻、烂谷子都搬出来了!文丰殉节是十几年前的事,到现在还来说‘理’?”他愤愤地说,“日本人在台湾闹事,也有些日子了,他们办洋务办成这个样子,不引咎自责,反倒摆出忠臣的脸嘴,岂有此理!”
因为有此成见,皇帝对于这个折子中的话,没有一句能够听得进去,匆匆看完,咬着嘴,眨着眼,在思量对策。
“我得问问他们。”皇帝用很有决断的声音说:“理也好,势也好,都是去年秋天以前的事,早就该见到了,当初为什么不说?六叔还领头捐银子,那时候怎么就不想一想,圆明园非‘驻跸所宜’?”
这几句话却是理直气壮,慈安太后无话可说,慈禧太后对停工一事,并不热心,但对皇帝的微行,认为必须追究。她隐隐然有这样一种想法,倘或皇帝能够表示改悔,收心用功,则停工之事,就可暂时不谈,一步一步设法凑款,好歹要把圆明园弄得象个样子才罢。
于是她微微冷笑着说:“有些话,不好见笔墨。你也闹得太不象样子了!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皇帝心里一跳,大概慈禧太后听到风声了,微行一事,不能承认,但不能不略加解释,想了想答道:“也不过去了几趟海淀,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光就是海淀吗?”慈禧太后问,“没有到过前门外,没有在外面吃过饭?”
“没有!”皇帝硬赖,“谁在皇额娘面前造的谣言?”
这句话把慈禧太后的气又勾了上来,“谁敢在我面前造谣?”她厉声问道:“七福晋为什么要造你的谣?”
这一下皇帝不作声了,而心里对他人议论他的微行,痛恨万分。七福晋当然是听醇王所说,醇王是听何人所说?必得查了出来,狠狠惩罚,一则出心头的气,再则也可以教别人看了有所畏惧,从此不敢再胡说八道。
“你十九岁了,我还能说什么?”慈禧太后这样含含糊糊地暗示,“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瞧着办吧!”
于是第二天一早,皇帝传谕召见醇王,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访回奏:“醇亲王到南苑验炮去了,今儿个怕不能回城,请旨:是不是派专人去宣旨?”
皇帝想了想答道:“不用了,先见了军机再说。”
例行的见面,总是恭王先根据交下去的折子,逐一面奏处置的办法,皇帝的答复,也总是三言两语,简单得很。有时恭王自觉说得不够明白,打算着皇帝还会追问,而他却常是不求甚解,含糊点头,所以每天军机见面的时间,比过去短得多处理了折件,便是恭王主动陈奏取旨。最近的大事,除却停园工,无非台湾事件,恭王与李鸿章之间,每天都有专差往来,传递信件,这天一早接到李鸿章的信,说日本派来的谈判专使内务卿大久保利通,已经到达天津,并且与李鸿章见了面。据大久保利通说,他希望尽快到京,跟总理衙门开议。
“那个大久保,他的来意,到底是什么?”皇帝问。
“大久保利通是日本萨摩岛人,跟在台湾的日将西乡从道是同乡。”恭王答道:“大久保此来,据说要定和战之计,态度很硬,不过照臣看,还是想要兵费。”
“跟咱们要?”
这是多余的一问,恭王应一声:“是!”声音极轻,几乎等于不答。
“他派兵占了中国的地方,还要中国赔兵费,这叫什么话?”
“皇上责备得是!”恭王趁机答道,“总缘力不如人,唯有暂时委屈。日本学西法以致强盛,不过几年的事,得力于上下一心,实事求是。臣等私下打算,托天之福,洪杨、捻匪次第削平,西路军事,委左宗棠以全责,亦必可收功。如今正该修明政治,整军经武,师夷人之长以制夷,则委屈一时,必有重申天威之一日。臣等这一番打算,故去的胡林翼、曾国藩,现任的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都是这样看法。自道光末年以来,国步艰难,日甚一日,先帝忧国而弃天下,十三年来上赖两宫皇太后圣明,外恃先朝的深仁厚泽,有曾国藩、胡林翼、憎格林沁、多隆阿、以及李鸿章、左宗棠等人的公忠体国,得以转危为安。只是内忧虽平,外患未已,剥复祸福之机,全在皇上常存敬畏之命,圣德日明,励精图治,不然,只恐国亡无日!”
前面一段话都说得还动听,就是最后一句逆耳,皇帝面无表情地说:“空言无补事实。总署跟日本使臣交涉的经过,你写个折子来!”
“是。”恭王看着沈桂芬说:“你记着。”
“李光昭的案子,李鸿章办得怎么样了?”皇帝吩咐:“催一催他。”
“正在办。”恭王答道,“现在奉旨在查,李光昭跟贵宝有无勾结。李鸿章得要行文内务府,往返较费周折。臣遵旨,先通知李鸿章办结了李光昭一案再说。”
“嗯!”皇帝问道,“你们还有什么事?”
“吏部有个折子,皇上还没有交下来。”
皇帝想了一下,“一概革职,处分太重了!”他说:“再留着看一看吧!”
“李光昭一案,贻笑中外,臣在总署,外国使臣每每问起,臣真无地自容。”恭王坚持着,“内务府大臣,蒙混入奏,咎有应得,臣请皇上无论如何要准奏。”
皇帝越感不快,认为恭王迹近挟持,但终于忍气把御案上的一个奏折,往外推了推,说一声:“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依也不行!”
于是拟旨上呈,内务府大臣由于陈彝参劾、吏部议奏,除魁龄告假以外,崇纶、明善、春佑一律革职。
等军机见面完毕,全班皆退时,皇帝特为把恭王留了下来,“说我在前门外闲逛,”他问,“你是听谁说的?”
恭王脱口答道:“臣子载澂。”
皇帝脸色大变,连连冷笑,起身就走。
三七
这天晚上的皇帝,情绪激动异常,平日逃避着不肯去细想的心事,此时都兜上心来。太后的诘责、重臣的劝告、言官的议论,似乎把所有的过失都推在他一个人头上。最使他不甘服的是,明明是早就该说,以前不说就无须再说的话,偏偏在这时候用来作“欲加之罪”,而恭王不能约束儿子,反来管别人的闲事,更令人齿冷。还有,载澂居然敢如此,等于出卖自己人,其情尤为可恶。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皇帝握拳捣着御案,“非好好儿出这口气不可!”
睡过一夜,余怒未息,强自抑制着召见军机。恭王陈述了沈葆桢赴台,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启程,准备如何交涉之类的有关总理衙门的事务以后,拿出一张白纸,捧上御案,是调补崇纶等人遗缺的名单。
“户部左侍郎魁龄擢授工部尚书。”皇帝看到这第一行,立刻便觉气往上冲,几乎不可抑制,“这不太便宜了吗?同样是内务府大臣,一个革职,一个升官!”皇帝这样冷笑着说。
“臣等公议,循次推迁。实在不知圣谕意何所指?”
这等于公然挺撞,皇帝又是一气,冷笑着问:“魁龄有些什么资历?”
“魁龄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同治四年就当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了。”
恭王的意思是,魁龄早就是二品大员。皇帝当然懂他的话,故意又问:“我即位的时候,他干什么?”
“那时,”恭王照实答道:“他是工部郎中。”
“喔!四年的工夫,由郎中升到侍郎,是靠谁啊?”恭王一听语气不妙,赶紧这样答道:“自然是出自天恩。”
“哼!”皇帝又问:“他跟你老丈人桂良是同宗不是?”
魁龄姓瓜尔佳氏,满洲正红旗人,这是瞒不了的,恭王只好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好,好!”皇帝越想越不舒服,把前后的经过参照对看,认为魁龄先被派出去修陵工,随后告假,全是受了恭王的指使,有意规避,不理园工。如今将崇纶革了职,又正好补他的私人,居心是何等阴险?
这样一想,多少天来的积怨,一下子发作,血脉愤张,脸胀得通红,自己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下去,咬一咬牙决定痛痛快快干他一场。
于是一言不发,振笔疾书,写好一张朱谕,大声说道:“把御前大臣都找来!”
御前五大臣,日日在内廷当差,这几天更不敢疏忽,一闻宣召,全班进见。皇帝自我激动得手在发抖,一面将朱谕递给惇王,一面急促地说:“恭亲王无人臣之礼,我要重重处分!”
惇王接到手里一看,大惊失色,朱笔写的是:“传谕在廷诸王大臣等: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辄无人臣之礼;且把持政事、离间呣子,种种不法情事,殊难缕述;着即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并撤出军机,开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严议具奏。其所遗各项差使,应如何分简公忠干练之员,着御前五大臣及军机大臣会议奏闻。并其子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毋庸在御前行走,以示惩儆。钦此!”
还未看完,惇王已经跪了下去,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慨,用枯涩发抖的声音说道:“臣不敢奉诏!”
听惇王这一说,可以猜想得到,必是恭王遭受严谴,所以其余诸人,包括恭王在内,一起跪下磕头,皇帝自己也是中心激荡,不能维持常度,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口,唯有不顾而起,径自下了御座,头也不回地出了东暖阁。
这时惇王才把朱谕递了给恭王,大家也顾不得仪制了,一起围着看,自是无不既惊且诧,五中如焚。
倒是恭王反而比较沉着,“皇上给我什么处分,我都甘受。就是这‘无人臣之礼,把持政事,离间呣子’三句话,说什么我也不能承认。”
“六爷,”宝鋆怕这话又忤皇帝之意,着急地说,“你就少说一句吧!咱们请五爷主持,怎么想办法,请皇上收回成命。”
于是一面退到月华门的朝房,一面派人先去打听皇帝的动静。须臾得报,皇帝在养心殿西暖阁休息,气似乎生得好些了。
“再递牌子!见不着皇上,咱们不走。”文祥说着便四处张望,意思是要找奏事太监。
“不用递牌子!”醇王摇摇头,“我们五个人上西暖阁去就是了。”
所谓“五个人”是指御前五大臣,也算是属于皇帝最亲近的侍从,原可以随时进见的。惇王认为这话不错,便领头又进遵义门,带往养心殿西暖阁,命总管太监进殿奏报。
“慢一点!”惇王忽然喊住总管太监,将皇帝的那道朱谕一折为二,交了给他:“你跟皇上回奏:朱谕恭缴!”
“五爷,”奕劻劝他,“这么做不合适,还是见了皇上,面奏陈情的好。”
大家亦都觉得缴回朱谕,是明白表示不奉诏。再来一个“无人臣之礼”,连惇王亦受处分,事情就会闹得更不可收拾,因而亦都同意奕劻的见解。
等总管太监入殿不久,只见伯彦讷谟诂的儿子,醇王的女婿,御前行走的贝勒那尔苏,掀开帘子往边上一站,大声宣示:“皇上驾到!”
皇帝一闪而出,手里捏着一张纸,御前五大臣就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跪了下来。皇帝不等他们礼毕,就说:“那尔苏,你把这道朱谕交给惇亲王,转给军机。”
那尔苏接过朱谕,走下来交到惇王手里,看上面写的是:“已革总管内务府大臣崇纶、明善、春佑,均着加恩改为革职留任。钦此!”
“臣遵旨转给军机。”惇王说道:“恭亲王平日言语失检,也是有的。请皇上念他当差多年,加恩免议,臣等同感天恩。”
皇帝将脸一沉,“你打算不遵旨吗?”
“臣不敢!”惇王答道:“臣是为大局着想。”
这一下正好替醇王想好的话,作了启导,他紧接着说:“惇亲王所奏甚是。如今日本特使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进京,日内就可以到。和战大计,决于这一次的谈判。文祥体弱多病,恐怕不足以应付,要靠恭亲王全力周旋。如果革去亲王,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仿佛闲散宗室,日本使臣必以对手爵秩不隆,不肯开议。日本的用心奸刁,处处挑剔,枝节横生,恭亲王、文祥和李鸿章,谨慎应付,犹恐不周,岂可再授人以隙?伏祈是上以大局为重,收回成命。”
听得这一番陈奏,皇帝有如梦方醒之感,想想不错,但也更不甘心,种种牵缠,真个就动恭王不得?
正在这样沉吟着,伯彦讷谟诂说了话:“今年慈禧皇太后四旬万寿,恩纶沛施,普天同庆。唯有恭亲王独遭严谴,恐非慈禧皇太后慈祥恺侧,优遇大臣的本心。”
这以下就该景寿开口,他讷于言却不盲于心,知道皇帝的意思已被打动,不妨等一等,看他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皇帝改变了主意,用那种屈己从人的语气说:“好吧!把它拿回来!”
“喳!”惇王响亮地答一声,疾趋而前,缴回朱谕。
“你们只要说得有道理,我无有不听之理。”皇帝借题发挥,“应该早说的话不说,到木已成舟再来大放厥词,把罪过都推在我一个人头上,我不受!就象翁同龢,到京销假一个月了,承值书房,一句关于园工的话也没有说过。这是以臣事君的道理吗?”
“翁同龢回京不久,或者情形还不甚明了的缘故。”
对于惇王的解释,皇帝并不满意,“你们下去,我另有旨意。”说完,转身入内。那尔苏跟在后头,等皇帝隐没在帘子后面,他回头望了一下,摇一摇手,不知是警告皇帝正在火头上,诸事慎重。还是表示:不要紧,放心好了!
醇王机警,赶紧招一招手。那尔苏向里面看了看,很快很轻地走了过来,先总请一个安,然后又到醇王面前请安,因为还未过门,他仍旧叫醇王:“七叔!”
“玉柱子,”醇王喊着他的小名,悄悄叮嘱:“万一皇上劝不住,到时候你想法儿,赶紧通个消息给两宫太后!”
“我明白。”那尔苏又说,“请七叔通知载澂,让他马上销假当差。”
醇王懂了,皇帝虽革了载澂的爵位,心里仍旧是喜欢他的,这至少也是缓和局势的一助,便连连点头:“我知道。你赶快进去吧!”
“是!”那尔苏又回身向伯彦讷谟诂请个安说:“阿玛,我今儿不能回家了。”
“不要紧。好好当差去吧。”
于是那尔苏进入西暖阁,御前五大臣仍旧回到月华门朝房候旨,但恭王革爵的朱谕虽已收回,停园工的明诏却还未下,所以心头都沉重异常。
“奉旨:即刻召见军机大臣、御前大臣。”
一个太监传了旨,第二个又紧接着来:“奉旨:再添上翁师傅。”
这天因为临时由太监口传:“无书房”,所以翁同龢正与南书房翰林潘祖荫,在庋藏秘籍孤本的昭仁殿,展玩《宋元精椠》,赏心惬意,深喜眼福不浅之际,忽然听得苏拉传报,说皇帝指名召他与军机大臣、御前大臣一起进见,始而诧异,继而欣喜,终于疑虑了。
诧异的自然是弘德殿行走的师傅,罕有与军机、御前一块儿“叫起”的前例,欣喜的是,弘德殿的师傅、谙达,只有自己奉召,而疑虑者亦在此!皇帝与十重臣之间的格格不相调合,是他所深知的,如今添上自己一个,说不定会遭什么池鱼之殃。
因此,他急急赶到月华门王公朝房,十重臣都在,翁同龢最熟的是李鸿藻、沈桂芬与恭、醇两王,要问,当然是问李鸿藻。
“皇上的意思怎么样?”他低声探询:“为什么召见要添上我一个?”
“大致是为了园工责备大家,何不早说。”李鸿藻说:“连带提到你,说这一次回京,何以一句话也没有?”
听这一说,翁同龢放了一半心,略想一想问道:“兰翁,道路传闻之词,可否入奏?”
“不妨!”李鸿藻答道:“非激切危言,不足以动天听。”
有了这句话,翁同龢的胆便大了,默默坐着,想好了一套话。等到午正时分,太监到军机处传旨召见,同时交下了一封朱谕,撤消了魁龄等人的任命,说另有旨意。
等翁同龢随班进见,果然,皇帝第一个就问到他:“翁同龢,你到京多日,应有所见,何以一句话都不告诉我?”
“这一个月,皇上到书房才七天,六天作诗作论,辰光紧迫,不容臣有所献议。”翁同龢又说:“臣此次进京,道路听闻,流言甚多。说皇上的孝思诚可格天,可惜有人不能仰体圣意,假公济私,种种欺蒙,园工一兴,将数十年不能完工,动支国帑,何止一两千万?为了戡平大乱,筹措军饷,百姓吃苦,都以为值得,如果为了饱少数人的私囊,欲壑难填,百姓觉得苦不出头了。长此以往,人心涣散,非同小可!”
他的语气平和,所以皇帝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看着恭王问:“捐输银两,不是你领头的吗?”
“是!”恭王答道:“臣要顾皇上的面子。臣总以为皇上天亶聪明,必以为事不可为,有下诏停工之一日,则天下归美于君,岂非盛事?”
“你的话倒说得好听!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甚至惊动两宫皇太后,告我一状,这不是离间呣子吗?”
这话牵涉到醇王福晋,醇王便磕头说道:“臣等决不敢。臣等仰体圣心,为尽孝思,不愿下诏停工,因而奏请两宫皇太后作主。两宫与皇上慈孝相应,岂是臣下所能离间?”
由此展开激辩,皇帝面红脖子粗地大骂言官沽名钓誉,恭王与醇王自恃长亲,渺视皇帝,话越说越多,也越离谱了。
最末一名的翁同龢,看皇帝的劲道发泄得差不多了,便把握机会说道:“今日之事,须有归宿。请圣意先定,臣下始得承旨。”
皇帝想了想,气虎虎地问:“等十年、二十年之后,四海平定,库藏充裕了,你们准不准我修园?”
“是,是!”有好几个人齐声回答,最后仍旧是恭王发言,“如天之福,到那时候一定把圆明园修起来。”
“好了!顺了你们的意了!你们可也得替我想一想,‘感戴慈恩’,如今不就成了空话了吗?”皇帝悻悻然地说。
“感戴慈恩”是上年九月二十八所下,重修圆明园诏谕中的话,这是讨价还价,好得早有准备。恭王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急于收束,所以很干脆地答道:“三海近在咫尺,房子差不多也都完好,斟量修理,所费不多,亦勉强可以作娱养两宫太后,以及皇上几暇,涵泳性情之处。”
“你们瞧着办吧!”皇帝冷笑一声,“反正都听你们的了!”
说完,挥一挥手,把脸都扭了过去。醇王还想说什么,他身后的沈桂芬拉了他一把,示意勿语。于是十重臣,一师傅,回到军机处。因为同承旨,便得同拟旨,这次是沈桂芬动“枢笔”,聚精会神,目不旁瞬,显得很矜重地在拟稿。
“好家伙!”惇王把帽子取下来,扔在炕几上,一面自己抹汗,一面让听差替他宽补褂,嘴里还不肯闲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顶下来!”
“这叫‘九牛二虎顶一龙’!”一向沉默寡言的景寿,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大家把他的话想了想才明白,正好是十一个人,合“九牛二虎”之数。
“还不知道顶得住、顶不住呢!”伯彦讷谟诂说,“刚才抽空儿跟玉柱子说了两句话,据他说皇上的气生得不小。”
“那可顾不得了。”惇王看一看壁上的钟说,“快未正了,咱们先开饭吧!”
“对了!”沈桂芬嫌大家吵,无法精心构思,所以接口说道:“诸公吃完饭,我的稿子也就好了。”
于是军机处的小厨房备了极精致的午饭。惇王自己带着药酒,用个扁平银壶盛着,一面大口吃烙饼,一面喝药酒。吃完,大家回到原处,沈桂芬刚刚脱稿,只见上面写的是:
“上谕:前降旨谕令总管内务府大臣,将圆明园工程择要兴修,原以备两宫皇太后燕憩,用资颐养,而遂孝思。本年开工后,见工程浩大,非克期所能蒇功;现在物力艰难,经费支绌,军务未尽平定,各省时有偏灾,朕仰体慈怀,甚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劳民力,所有圆明园一切工程,均着停止。俟将来边境又安、库款充裕,再行兴修。因念三海近在宫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过繁。着该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将如何修葺之处,奏请办理。将此通谕知之。”
“挺好!”恭子指着“均着停止”那四个字说,“这儿改为‘均着即行停止’吧!”
“是的。”沈桂芬随手添注。
“外面流言很多,我看,皇上亲阅园工,还是把它叙进去的好。”
大家都以醇王的意见为然,于是在“本年开工后”之下,加了“朕曾亲往阅看数次”,暗示所谓“微行”,实为亲阅园工的误会。
“该管大臣的字样如何?”宝鋆这样泛泛地问。
“有何不妥?”沈桂芬反问一句。
“是不是仍旧交内务府筹办……。”
“算了,算了!”惇王大声打断,“都是内务府惹出来的麻烦,还找他们干什么?”
宝鋆的原意是修三海要内务府自己设法,移东补西,弄成个样子算数,听惇王这样坚决反对,就不便再往下说了。
于是定稿誊正,随即递上,大家都还等着,要等皇帝核定交了下来,才能散去。这一等等了一个钟头,不见动静,都不免在心里嘀咕,怕事情变卦,倘或平地又生风波,就不知何以为计了!
果然,平地起了风波。申时一刻,内奏事处交来一个盒子,里面不是刚递上去的停园工的诏旨,是一道朱谕,封缄严密,上面写明:“交军机大臣文祥、宝惇、沈桂芬、李鸿藻共同开读。”
这是密谕,而军机大臣的职权是不可侵犯的,所以首先就是恭王站起身来说:“我们退出去吧!让他们四位处置密谕。”
连恭王自己在内,都知道特为撇开他,则此密谕,自与恭王有关。文祥拿着那个封套,在手掌心里敲了几下,慢吞吞地说道:“事出异常,各位先到朝房坐一坐。”
“我不必了!”恭王一半留身分,一半发牢骚,“潘伯寅送了我一块好端砚,搁在那儿三天了,我得看看去。”
“也好!”文祥点点头,“六爷就先回府吧!回头再谈。”
于是恭王上轿出宫,五御前、一师傅就在隆宗门旁边,领侍卫内大臣办事的屋子休息。文祥拆开朱谕一看,写的是:
“传谕在廷诸王大臣,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语言之间,诸多失检,着加恩改为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以示惩儆。钦此!”
“到底还是饶不过六爷!”文祥茫然地望着窗外,“至亲骨肉,何苦如此!”
宝鋆一言不发,走出去告诉军机处的苏拉:“递牌子!”
递了牌子,文祥等人到养心殿门外等候,总管太监传谕,只有两个字:“不见!”
“怎么办?”文祥想了想说:“只有顶上去了。”
于是重回军机处,仍由沈桂芬执笔上奏。军机处用“奏片”,不须那些套语,秉笔直书,为恭王求情。递了上去,原奏发回,这四个人的心思相同,非全力挽回此事不可。于是再上奏片,说有紧急大事,这天一定得进见面奏。
皇帝还是不见,但态度似乎缓和了,派太监传谕:“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同时把停园工的诏旨发了下来,一字无更改。
“马上送内阁发!”文祥这样告诉值班的“达拉密”,同时通知惇王等人,请先回府,晚上另外柬约,有事商谈。
这样安排好了,四个人一起到了恭王那里。
因为天意难回,文祥等人相当着急,惇、醇两王则不但同气连枝,休戚相关,而且同为皇叔,皇帝对“六叔”可以如此,对五、七两叔,当然亦可这样子无情无礼,因而还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但恭王却显示出极可敬爱的涵养。这一次与同治四年,慈禧太后剥他的脸面,大不相同。那一次他确有摧肝裂胆的震动,而这一次难过的是皇帝不成材,对于他自己的遭遇,夷然不以为意,因为他觉得不能跟少不更事的侄儿皇帝,一般见识。
“总算有个结果,停园工的明旨下了,咱们算是有了交代。”他平静地说,“我一个人的荣辱,无所谓!”
当然,他也知道,皇帝这道朱谕,在他不足为辱,而且必可挽回。而别人跟他的想法不同。不为恭王自己打算,也得替大局着想,一人之下的懿亲重臣,忽然受此严谴,威信扫地,号令不行,何能再为枢廷领袖?
同时,眼前就有一个极大的不便,大久保利通在八月初一就要到京,一到便得开议,而对手则是大清皇帝所不信任的臣子,即使别人不好意思提,自己也会感到尴尬,又何能侃侃折冲,据理力争。
为此,必得请皇帝收回成命,是一致的结论,但采取怎么样的途径?却有两派不同的意见,一派主张请出两宫太后来干预,把皇帝硬压下来;一派的态度比较和缓,认为不宜操之激切,还是见了皇帝,当面苦求,比较妥当。
就这争议不决之际,宫里又传出消息,说皇帝原来的朱谕,借词极其严厉,有“诸多不法,离间呣子;欺朕年幼,奸弊百出”等等的话。后来交给文祥的朱谕,已经重新写过,缓和得多了。
恭王这时才有些着急,急的不是由亲王降为郡王,而是皇帝的话,令人难堪。这原来的一道朱谕,如果“明发”,“奸弊百出”这句话,要洗刷干净就很难了。
因此他这样摇着手说:“万万不能再惊动两宫了!皇上耿耿于怀的,就是”离间呣子‘这一句,如果再搬大帽子压皇上,岂不是坐实了有此’离间‘的情形?“
大家都觉得这话看得很深。同时也有了一个很清楚的看法,为恭王求情是国事,倘或搬请两宫太后出面,有“离间呣子”这四个字在,便搞成闹家务。而闹家务,外人是不便干预的,这一来除却懿亲,四军机就成了不能说话的局外人,那是自失立场的不智之举。
因此,一个没有结论的结论是:拖着再说!到了第二天,恭王照常入值,全班军机都是宰相之度,见了皇帝,浑如无事,根本不提那道朱谕,恭王照常详奏对日交涉的准备情形。宝鋆陈奏李鸿章在天津办理海防,决定要求四川总督吴棠,筹拨历年积欠协饷二十万两银子。此外请旨的事件还很多,一一面奏取旨,见面两个钟头才退了下来。
这两个钟头之中,皇帝却颇有忸怩之感,一回到宫里,细细一想,觉得是受了极大的欺侮。
他在这两个钟头之中,始终有这样一个感觉,大家都当他是个不懂事的少年,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不然,岂能有这样视如无事的神态?
转念到此,觉得自尊心受了屈辱,是件决不可忍的事!同时他也想到了降恭亲王为郡王的朱谕,照规矩,昨天就应该“明发”。昨天不发还可以说是时候太晚,不及拟旨进呈,而这天见面,何以没有明发的旨稿?这是有意不奉诏,而且是约好了来的,故意不提,故意装糊涂,打算着把这件事“阴干”了它。这个手段如果管用,以后自己说什么话都不管用了!
由此一念,生出无穷怨怒,浑身的血似乎都已化成热气,烧得他耳面皆赤,双眼发红,自己想尽办法,按捺不住心头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气。
“都混帐!都该滚!”他拍着桌子骂,大踏步在寝宫里走来走去,心里不断在思索,怎么样才能大大地出一口气?
在军机处,十重臣又作了一番集议,认为皇帝的朱谕,不宜搁置不办,而要皇帝自己开口收回成命,已是不可能之事,苦求亦未见得有用。宝鋆忽有开悟,认为去求皇帝,即蒙允许,亦会讨价还价,加恩赏还亲王,毋庸世袭罔替,吃亏的还是恭王。倒不如发了下去,见了明谕,两宫太后不能不知道,也不能没有表示,是间接敦促皇太后出面干预的一条途径。
这番意见,私下跟文祥说了,他亦颇以为然,恭王反正多少已有置之度外的态度,不加可否。于是拟旨呈阅,准备明发。
这并不能使得皇帝消气,他认为是他们得到了消息,发觉他为此震怒,不能不勉强顺从。由此更可以看出,有权在手,不可不用,如果早就作了这样严峻的措施,军机大臣也好,御前大臣也好,早该就范了。
从这个了解开始,皇帝把心一横,一切都不顾虑,亲笔写好一张指五军机、五御前,“朋比为奸,谋为不轨”,尽皆革职的朱谕。第二天一早派太监传旨,召见六部堂官、左都御史、内阁学士。
这是仿照慈禧太后在“辛酉政变”中所用的手法,自然瞒不过内廷的大小官员。历来的规矩,国家有大举措要宣布,才用这样的方式,而召集一二品大员中,独无军机,明显着是皇帝要越过这一关,亲自执行政务,更为事出非常的特例,所以相顾惊疑,惴惴不安!
※※※
在皇帝左右,有专为慈禧太后探事的太监,一看这情形,赶到长春宫去回奏,慈禧太后一听大惊,立即吩咐把慈安太后请了来。
“皇帝要闹大乱子了!”慈禧太后简略地说了经过,分析利害给慈安太后听,“这一下,什么事都不用办了!祖宗以来,从无这样的事,换了你我,也不能不寒心吧!”
“太不成话了!闹成这个样子,真正是教人看笑话。现在该怎么办呢?”慈安太后着急地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这个局面,一下子教他毁得干干净净。”说着,便流下了眼泪。
“你也别难过。亏得消息得到早!来啊!”慈禧太后一面派长春宫的总管太监去阻止皇帝召见在京一二品大员,一面传懿旨御弘德殿,召见军机大臣及御前大臣。
弘德殿与乾清宫密迩,皇帝听得小太监的奏报,急急赶来侍候,慈禧太后一见便问:“六部的起撤了没有?”
其实还没有撤消,但皇帝不能不这么说:“撤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向跪了一地的重臣说道:“十三年以来,没有恭亲王就没有今天,皇帝年轻任性。昨天的那道上谕,我们姊妹俩不知道,恭亲王跟载澂的爵位,还是照常。
文祥!“
“臣在。”
“你写旨来看!”
“是!”文祥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于是恭王磕头谢了恩,又说:“臣实在惶恐得很!皇上的责备,臣不敢不受。不过‘心所谓危,不敢不言’,如今对日交涉,日本有索赔兵费的打算,如果园工不停,日本使臣必以为我库藏丰盈,难免狮子大开口,这交涉就难办了。”
“喔,”慈禧太后问道:“日本使臣到京了没有?”
“是昨天到的。”
“预备那一天开议?”
“日子还没有定。”恭王答道:“臣打算在圣母皇太后万寿之期以前,一定得办出一个起落来。”
“这意思你只好搁在心里,让对方知道了虚实,恐怕会要挟。”
“是!皇太后圣明。臣与文祥尽力去办,万一交涉不能顺利,臣先请罪。”
“只要尽心尽力去办,没有办不好的。”慈禧太后又说:“三海的工程,预备交给谁去办?”
“臣请旨先派勘估大臣,核实勘查以后,再请旨办理。”
“噢!”慈禧太后点点头,“总要节省才好。皇帝不妨再下一道上谕,申明这一层意思。”
于是皇帝跪下来答一声:“是!”
等他站起来,文祥已经进殿。谕旨是军机章京拟的,他双手捧上皇帝,皇帝看了,转上慈禧太后,慈安太后便说:
“你念一遍给大家听吧!”
皇帝答应着念道:“谕内阁:朕奉慈安端裕康庆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懿旨:皇帝昨经降旨,将恭亲王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并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在恭亲王于召对时,言语失仪,原属咎有应得,惟念该亲王自辅政以来,不无劳绩足余,着加恩赏还亲王世袭罔替;载澂贝勒郡王衔,一并赏还。该亲王当仰体朝廷训诫之意,嗣后益加勤慎,宏济艰难,用副委任。钦此!”
“臣叩谢天恩。”恭王斜着向上磕头,表示向两宫皇太后及皇帝谢恩。
“三海工程,尽力节省,两位皇太后的意思,你们已经听见了,军机写旨来看。”皇帝又转脸问两宫太后:“两位皇太后可是还有话要问?”
“就是这两句话。”慈禧太后说:“时势艰难,总要靠上下一心,尽力维持。千万不要存什么芥蒂。”
“臣等不敢。”恭王又说:“臣也决无此意。”
由于谈到了三海工程,皇帝命御前大臣及翁同龢先行退出,只留下军机大臣承旨。始终未曾说话的慈安太后,认为应该再降一道谕旨,申明务从简约,尤其要力戒浮冒,同时问起,前一天谕旨中的“该管大臣”,是不是指内务府大臣而言?
“内务府大臣,当然也是该管。”恭王答道,“不过奉宸苑兼管大臣,应该是专管。”
“那么,你们看三海工程,到底应该派谁管呢?”慈安太后率直地说了她的顾虑,“可别再闹得跟修圆明园一样,教外头说闲话。”
这是极中就要的顾虑,内务府的惯技就是小题大做,如果名义上由圆明园换为三海,实际上仍旧搞出各样各目,要花几百万银子,那就大失群臣力争的本意了,所以恭王这样建议:“要说工程,自然以内务府主办,工部襄助为宜。但为力戒浮冒,核实工费起见,似宜简派王大臣一员,负责监督。”
“这话说得不错。”慈禧太后说道:“五爷的差使不多,将来就让他来管吧。”
“是!”
话说到这里,出现了沉默,慈禧太后倒是有许多话想问,但这一来便似越权干政,所以不便多说。只命李鸿藻传谕翁同龢,说他讲书切实明白,务必格外用心,以期有益圣学,随即便结束了这一次例外的召见。
这天是八月初一,每月朔望,照例由皇帝侍奉两宫太后,临幸漱芳斋传膳听戏。皇帝闹得一天星斗,结果风清月白,什么事也没有,自己想想也灰心,所以在漱芳斋一直面无笑容。慈安太后了解他的心意,特为叫他坐在身边,一面听戏,一面劝了他好些话。皇帝的满怀抑郁委屈,总算在慈母的温煦中,溶化了一大半。
等散了戏回寝宫,只见载澂闪出来请了个安,笑嘻嘻地说:“臣销假。给皇上请安。”
一见他的面,皇帝心里便生怨恨,沉着脸说:“载澂,你跟我来。”
“是!”
到了殿里,皇帝的脾气发作:“你给我跪下!我问你,你在你阿玛面前,说了我什么?”
载澂敢于销假来见皇帝,便是有准备的,跪下来哭丧着脸说:“臣为皇上,挨了好一顿打。”
这话使得皇帝大为诧异,声音便缓和了,“怎么啦?”他问。
“请皇上瞧!”说着,载澂把袖子往上一捋,露出半条,一条膀子伸了出去。
“起来,我看!”
一看之下,皇帝也觉恻然,载澂膀子上尽是一条条的血痕。“这是臣的父亲拿皮鞭子抽的,非逼着臣说不可,‘不说活活打死’,臣忍着疼不肯说。臣的父亲气生得大了,大家都说臣不孝,不该惹臣的父亲生这么大气。臣万般无奈,不能不说。臣该死,罪有应得。”说着他又跪了下来,“臣请皇上治臣的罪。”
皇帝听罢,半晌无语,然后叹口气说:“唉!起来。”
皇帝跟载澂的感情,与众不同,到此地步,怨也不是,恨也不是,而且还舍不得他离开左右,连“御前行走”的差使,都不能撤,真教无可奈何。在载澂,自己也知道闯了大祸,虽然使一条“苦肉计”搪塞了过去,歉仄之意,却还未释,所以格外地曲意顺从。就这两下一凑,真如弟兄吵了架又愧悔,抱头痛哭了一场那样,感情反倒更密了。
在外廷,一场迅雷骤雨的大风暴,已经雨过天青,停园工的诏令,如溽暑中的一服清凉散,就是内务府以及跟内务府有关的营造商,亦有如释重负之感。碰上钉子的内务府大臣,自感无趣,但转眼慈禧太后四旬万寿,必有恩典,革职的处分,必可开复。而修理三海,不论如何力戒浮冒,诸事节省,仍有油水可捞。这样想着,便依旧精神抖擞了。
唯一可以说是倒霉的,怕是只有李光昭一个人。皇帝对停园工一事,想了又想,最气不忿的就是此人,所以在八月十二特地又下一道手谕:“迅速严讯,即行奏结,勿再迁延!”
谕旨到达直隶总督衙门,正也就是审问属实,快将结案的时候,于是加紧办理,在中秋后一天出奏,叙明经过事实以后,李鸿章这样评断:
“该犯冒充园工监督,到处诳骗,致洋商写入合同,适足贻笑取侮,核与‘诈称内使近臣’之条相合。其捏报木价,尚属轻罪,自应按照‘诈传诏旨’及‘诈称内使近臣’之律,问拟两罪,皆系斩监候,照例从一科断;李光昭一犯,合依‘诈传诏旨者斩监候’律,拟斩监候,秋后处决。该犯所称前在军营报捐知府,是否属实?尚不可知。但罪已至死,应无庸议。查该犯素行无赖,并无家资,实藉报效为名,肆其欺罔之计,本无存木,而妄称数十年购留;本无银钱,而骗惑洋商到津付价;本止定价五万余元,而浮报银至三十万两之多,且犹虑不足以耸人听闻,捏为‘奉旨采办’及‘园工监督’名目,是以洋商竟有称其‘李钦使’者。足见招摇谬妄,并非一端。迨回津后,恶迹渐露,复面求美领事代瞒木价,致法领事照请关道,将其拘留,诚如圣谕:”无耻之极‘,尤堪痛恨。此等险诈之徒,只图奸计得行,不顾国家体统,迹其欺罔朝廷,煽惑商民,种种罪恶,实为众所共愤,本非寻常例案所能比拟,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
皇帝看完这道奏折,心里便想,本年慈禧太后四旬万寿,停止勾决,斩监候就得等到明年秋后处决,让李光昭多活一年,犹觉不甘,所以批了个“着即正法”。
修圆明园一案,随着李光昭的人头落地而结束。眼前的大事,就只有两件了,一件是对日交涉。日本的专使大久保利通,八月初四在总理衙门,与恭王、文祥等人当面展开交涉,首先就辩论“番地”的经界。大久保利通的目的,是想“证明”台湾的“生番”,不归中国管辖,这都是毛昶熙一句话惹出来的祸,恭王和文祥当然不能同意,就这样反复辩论,一拖拖了半个月。
第二件大事,就是慈禧太后四旬万寿的庆典,而这一件大事,又与第一件大事有关。恭王等人都知道,停止园工,慈禧太后内心不免觖望,为了让她的生日过得痛快些,应该将对日交涉,早日办结,只是这层意思,决不能透露,否则为对手窥破虚实,就可以作为要挟的把柄了。
在大久保利通,亦急于想了结交涉。因为看到中国在这一重纠纷上,已用出“狮子搏免”的力量,一方面派沈葆桢领兵入台,大修战备,不惜武力周旋;一方面李鸿章在天津与美、法公使,接触频繁,争取外交上的助力。原本是自己理屈的事,迁延日久,骑虎难下,真的打了起来,未见得有必胜的把握,不如见风使帆,早日收篷,多少有便宜可占。
因此,大久保利通,表面强硬,暗中却托出英国公使威妥玛来调停,就在这时候,沈葆桢上了一个奏折,说是“倭备虽增,倭情渐怯,彼非不知难思退,而谣言四布,冀我受其恫吓,迁就求利。倘入彼彀中,必得一步又进一步,但使我厚集兵力,无隙可乘,自必帖耳而去。姑宽其称兵既往之咎,已足明朝廷逾格之恩,倘妄肆要求,愿坚持定见,力为拒却。”恭王与文祥都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所以当威妥玛转述日方的条件,要求赔偿兵费三百万元时,文祥答得极其干脆:
“一个钱不给!”
调停虽然破裂,恭王却密奏皇帝,说交涉一定可以成功。听得这话,皇帝乐得将此事置之度外,巡视三海,巡幸南苑,驻跸行围,看神机营的操,看御前王大臣及乾清门侍卫较射,到九月初才回宫。
※※※
就在回宫的那一天,小李伺候皇帝沐浴时,发现两臂肩背等处,有许多斑点,其色淡红,艳如蔷薇,不觉失声轻呼:
“咦!”
“怎么了?”皇帝叱问着。
这是不用瞒,不敢瞒,也瞒不住的。“万岁爷身上,”小李答道,“等奴才取镜子来请万岁爷自己瞧。”
小李取来一面大镜子,跪着往上一举,皇帝才发觉自己身上的异样,“这什么玩意?”他颇为着慌,“快传李德立!”
传了太医李德立来,解衣诊视,也看不出什么毛病?问皇帝说:“皇上身上痒不痒?”
“一点儿不痒。”
不痒就坏了,而李德立口里的话,却正好相反,“不痒就不要紧。”他说,“臣给皇上配上一服清火败毒的药,吃着看。”
“怎么叫吃着看?”
“能让红斑消掉,就没事了。”
皇帝对这话颇为不满,“消不掉呢?”他厉声问说。
李德立因为常给皇帝看病,知道他的脾气,赶紧跪下来说:“臣一定让红斑消掉。皇上请放心!这服药吃下去,臣明儿个另外再带人来给皇上请脉。”
于是李德立开了一张方子,不过轻描淡写的金银花之类,从表面看仿佛比疥癣之疾还要轻微,而暗中却大为紧张,真如怀着鬼胎一般,想说不敢,不说不可。
想想还是不敢说,本来不与自己相干,一说反成是非,且等着看情形,有了把握,再斟酌轻重,相机处理。
这样过了几天,忽又传召。这次是在养心殿西暖阁谒见,皇帝意态闲豫,正逗着一群小狮子狗玩,见了李德立便说:“你的药很灵,我身上的红斑全消了,你看看,还要服什么调理的药不要?”
接着解衣磅礴,让李德立细细检视,果然红斑消失,皮肤既光又滑。李德立便替皇帝贺喜,说是:“皇上体子好。什么调理药也不用服。”
等他叩辞出宫,跟着便是太监来传旨,赏小卷宁绸两匹,貂帽沿一个。李德立谢了恩,开发了赏钱,同僚纷纷前来道贺,他也含笑应酬,敷衍了一阵,独独将一个看外科很有名的御医,名叫张本仁的,留了下来。
“我跟你琢磨一宗皮肤病。”李德立说:“肩上、背上、膀子上,大大小小的红斑,有圆的,有腰子形的,也不痒,那是什么玩意?”
“这很难说。”张本仁问:“鼓不鼓?”
“不鼓。”李德立做了个抚摸的手势,“我摸了,是平的。”
“连不连在一块儿?”
“不连。一个是一个。”
“那不好!”张本仁大摇其头,“是‘杨梅’!”
虽在意中,李德立的一颗心依然猛地下沉,镇静着又问:“这杨梅疹,多少时候才能消掉?”
“没有准儿,慢则几个月,快则几天。”
“坏了!”李德立颓然倒在椅子上,半晌作声不得。
“怎么回事?”张本仁凑过去,悄然问道:“是澂贝勒不是?”
“不是!是他倒又不要紧了。”
“那么……?”张本仁异常吃力地说:“莫非……?”
两个半句,可以想见他猜想的是谁?李德立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有这回事?”张本仁大摇其头,“敢情是你看错了吧?”
“我没有看错。除非你说得不对。”李德立又现悔色,“我错了!当时我该举荐你去看就好了。”
“得!”张本仁一躬到地,“李大爷,咱们话可说在前头,你要举荐我,可得给我担待。”
李德立不解,翻着眼问:“怎么个担待?”
“这是个治不好的病!实话直说,还得掉脑袋,你不给担待怎么行?”
“我知道,你说,要我怎么给你担待?”
“仍旧是你主治,我帮着你看,该怎么治,我出主意,你拿主意。”
李德立不响,过了好久才问:“那要到什么时候才又会发作?”
“这可不一定,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一辈子不发。”
“谢天谢地,但愿就此消了下去,一辈子别发吧!”
“就算一辈子不发,将来生的皇子,也会有胎毒。”
张本仁黯然叹息,“我看大清朝的气数快到了。”
李德立没有那样深远的忧虑,只在考虑眼前,这个自古所无的“帝王之疾”,要不要禀报,如果要,应该跟谁去说?
一个人坐困愁城,怎么得了?李德立想来想去,必须找一个人商议,这个人自然应该是庄守和。太医院院使悬缺,庄守和是右院判,李德立是左院判,平日他大权独揽,很少理庄守和,兹事体大,不能不让他知道,也不能不让他出个主意,将来好分担责任。
“只好装糊涂。”庄守和要言不烦地说,“这件事是天大的忌讳,病家要讳疾,医家也要讳疾。”
“这话固然不错,就怕将来闹出来,上头会责备,何不早说?”
“早说也无用,是个医不好的毛病。”庄守和又说,“而且也决计不会闹出来!万乘之尊的天子,怎么能生这种病?”
李德立通前彻后地考虑了利害关系,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对!装糊涂。”
于是皇帝的病,就此被隐没下来。他本人亦不觉得有何不适,每日照常办事,召见军机第一件事就是垂询对日交涉。交涉几乎破裂,大久保利通提出了“限期五日答复”的最后通牒,恭王不理他,便又自动延长三日。三日一到,正值重阳,大久保又到总理衙门,与恭王作第五次会谈,要求赔偿兵费二百万两银子,恭王坚持不谈“兵费”二字。大久保利通便改口要求“被难人”的抚恤。至此地步,便只是谈钱数了。
到了九月十四,谈判决裂,大久保利通告诉英国公使馆,说是决定两天以后离京。于是英国公使威妥玛,再一次出面调停,百般恫吓,将病骨支离的文祥,累得头昏眼花,答应给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天津教案,赔偿各国被难领事、教士的数目,不过算法不同,十万两银子是抚恤,四十万两银子作为收买日军自番社撤退后所遗下的房屋道路。并且在九月二十二日,签订了三条《中日北京台事专约》。大久保利通此行的最大收获,不在五十万两银子,而是“专约”之前的一段序言:“兹以台湾生番,曾将日本国属民妄为加害,日本国本意惟该番是问,遂遣兵往彼,向该生番等诘责”,被害的是从明朝洪武五年以来,就为中国藩属的琉球渔民,一下子变成了“日本国属民”,而恭王、文祥和李鸿章还被蒙在鼓里。
就在签约的那天,神武门出了个乱子,一辆马车从神武门直闯进宫,拉车的马受了惊,失去控驭。守宫门的护军大惊失色,纷纷出动拦截,一直到景运门,才将那匹口吐白沫,乱踢蹄子的黑马的嚼环拉住。
带班的护军校叫扎什色,大为光火,冲着车把式吼道:“你给我滚下来!混帐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呀?”
车把式也知道闯了祸,急得脸色发白,无言以答,扎什色越发冒火,拿佩刀平拍着车杠,一叠连声地威喝。就这不得开交的当儿,车帷一掀,探出一颗脑袋来,用鄙夷不屑的声音说:“干么呀,拿刀动杖,大呼小叫的,谁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何用你来问。”
扎什色一看是皇帝面前得宠的太监小李,顿时气馁,“我不过问一声,”他说,“那也不要紧呀!”
“本来就不要紧。好了好了!”小李也不敢恃强,这样挥着手说:“你去吧!没事。”
这场意外的纠纷,皇帝根本不知道,因为他坐的是轿子,由神武门进宫,自北面径回乾清宫,马车惊逸到景运门,沿路搞得大呼小叫,如临前敌的光景,在辽阔的宫廷中,根本无从知道。
直到第二天看到领侍卫内大臣参劾值班护军的奏折,他才惊讶,“怎么回事?”他问小李,“昨儿个马车怎么了?”
“奴才在车子里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车停了,才知道车子一冲冲到了景运门。”小李又说,“护军开口就骂,拿刀把在车杠上拍得‘叭哒、叭哒’响,嘴里还骂人。”
“自然该骂。”皇帝笑着说了这一句,在领侍卫大臣的奏折上批示:“着加恩,免议。”
看完奏折上书房——本来打算停一天,但想到王庆祺昨天许下的话,兴味勃然,打消了“赖学”的念头。
※※※
等翁同龢讲完“杜诗”,该轮到王庆祺讲《明史》。君臣之间,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碍着翁同龢在旁边,诸多不便,于是皇帝想了一条“调虎离山”之计。
“翁师傅!”
坐在西壁下的翁同龢站起来答应:“臣在。”
“你给我找一本书来。”
“是!”翁同龢略停一下,见皇帝未作进一步的指示,便又问道:“皇上要找什么书?”
皇帝是在思索着出一个难题,好绊住翁同龢,所以一直不曾开口,这时听他催问,不便再作耽搁,随口说道:“我记得《图书集成》里面,有专谈三海建置的,你找一找看。”
“那应该在《考工典》里面。臣去找一找看。”
等翁同龢一走,皇帝便小声问王庆祺:“你昨天说的东西,全带来了没有?”
“臣找了几本。”王庆祺也以同样低微的声音回答:“只是来不及恭楷重缮,怕印刷得不好,字也小,皇上看起来很累。”
“不要紧,拿给我。”
王庆祺眼神闪烁地看一看左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皇帝,同时不断看着在书架上找书的翁同龢,似乎深怕他发觉了似的。
皇帝却无这些顾忌,把小布包放在膝上,打开来一看,是“巾箱本”的七八本小书,最上面一本是磁青连史纸封面,书名《灯草和尚》。皇帝随意翻开一页,看不了三四行,便觉脸热,心跳、口渴,很快地合拢了书,将包书的布随意一裹,整个儿寒在屉斗里。
“我看看再说。”皇帝一本正经地,脸上找不出一丝笑容,倒象是拒谏的神情。
王庆祺轻声答道:“这些书,文字讲究的不多,容臣慢慢访着了,陆续进呈。”
“有好的‘画’,也找些来。”
“是!”王庆祺说:“这还比较容易。”
“有了这些东西,你不必带到书房来,密封了交给‘他们’就可以了。”
“他们”是指专门承值弘德殿的太监,王庆祺会意,答应着还想说什么,见翁同龢捧了书来,便住口改讲《明史》,正讲到《佞幸传》。
翁同龢取来的书,除了图书集成中《考工典》里的有关记载以外,还有些别的谈三海的书。皇帝本意是借此将他遣开,但看他慎重将事,不能不作敷衍,一面翻着书,一面随口问道:“瀛台不就是明朝的南台吗?”
“是!”翁同龢答道:“天顺朝名相李贤的《赐游西苑记》,就曾提到南台。”
“本朝可有赐大臣游园的事情?”
“有!”翁同龢答道:“康熙二十一年六月,曾有上谕,圣祖仁皇帝,因为天时炎热,移驻瀛台。虽然天下无事,但每日御门听政,未尝少息。圣祖因为《宋史》所载,赐诸臣后苑赏花钓鱼,传为美谈,特在桥边设网,任令大小臣工游钓,准在奏事之余,各就水次举网,得鱼携归私第,以见君臣同乐,一体燕适的至意。”
皇帝听得不胜神往,“这真是太平盛世的光景!”他说,“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有没有?”
“自然有!”翁同龢答道,“皇上向往盛世,盛世必临,全在圣衷一念之间。圣祖与皇上即位之年仿佛,文治武功,皆发轫于二十岁前,愿皇上念兹在兹,以圣祖为法。”
话是好话,但皇帝颇有自知之明,要赶上圣祖仁皇帝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也有自我譬解之处,当时圣祖诛鳌拜,乾纲大振,以后才能指挥如意。现在事事听人摆布,不容他出个主意,却要求他能有圣祖的文治武功,岂非过分?
这样想着,便懒得跟翁同龢再谈下去,只是功课未了,不便早退。这天是轮着做诗的日子,他的心思在那几本“巾箱本”上,诗思艰涩,便取个巧说:“你们各做一首七律,让我观摩。”
“是!”王庆祺不待翁同龢有所表示,便即答道:“请皇上命题。”
皇帝举目四顾,想找个诗题,一眼望见帘外黄白纷披,掬花开得正盛,正好拿来作题,“就以‘菊影’为题吧!”他手指着说。
“请限韵。”
“不必限了。限韵拘束思路。”
于是变了学生考老师。当然,这是考不倒的,不过刻把钟工夫,两个人都交了卷。
“很好!”皇帝念着翁同龢的诗稿说:“‘无言更觉秋容淡,有韵还疑露气浮’,这才是写菊影,不是写掬花。我带回宫中去看。”
一回宫刚想找个清静地方去看王庆祺所进的书,慈禧太后派人传召,到了长春宫,只见一群太监,捧着贡缎金珠等物,进宫来请慈禧太后过目。这是臣下为她上寿的贡物,最多的是缎子,一匹总要五十两银子,起码进两匹,就去了一百两,皇帝倒觉得于心不忍,但亦不便谏阻。
“你看看,”慈禧太后递了一张纸给皇帝,“他们打礼部抄来的仪注。我看,不必费这么大的事。”
是太后逢四十整寿的仪注,从赐宴到加恩大臣的老亲,刊了长长的一张单子,皇帝仔细看完,很恭敬地说:“儿子明天就叫军机办!”
“不!”慈禧太后摇摇头,“本来热闹热闹,倒也可以,偏偏教日本人闹的!算了,就咱们在里头玩两天吧!”
“这也是大家的孝心。皇额娘就依了儿子,照单子上办……。”
“不好!不好!但愿你争气,再过十年,好好给我做一个生日。”慈禧太后接着便作了具体的指示:十月初十在慈宁宫行礼,礼成以后,只在内廷开宴。所有照例的筵宴,无须举行。在宫外的公主,以及福晋命妇,进慈宁宫行礼后赐宴。
于是第二天便下了上谕,此外又有加恩大臣老亲的恩诏,说的是:
“本年十月初十日,恭逢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四旬万寿,庆洽敷天,因思京内外实任文武一二品大员老亲,有年届八十以上者,康强逢吉,禄养承恩,洵为盛世嘉祥,允宜特加赏赉。着吏部、兵部、八旗都统,即行查明,分别咨报军机处,开单呈览,候旨施恩。”
其实这是不须查报的,京内外一二品大员,有老亲在堂,高年几何?军机章京那里,有张很详细的单子,开了上去,第一名是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李瀚章的老母李太夫人。
“这可真是有福气的老太太了!”慈安太后赞叹着说:“两个儿子都是总督,只怕少见。”
“这还不足为奇。”慈禧太后说:“兄弟前后任,做娘的在衙门里不用动窝儿,这就少见了。”
“对了!李瀚章接他兄弟的湖广总督。”
“这个总督太夫人是大脚。”慈禧太后笑道:“有这么一个笑话,她从合肥坐船到武昌就养,满城文武都到码头上跪接,总督老太太提着旱烟袋,也不用丫头扶,‘蹬、蹬、蹬’地就上了岸。坐上总督的八抬绿呢大轿,那双尺把长的大脚,一半露在轿帘外面,李鸿章扶着轿杠,看看观之不雅,就冲轿里说了句:”娘,把一双脚收一收。‘你知道他娘怎么回答他?“
“怎么回答?必是一句笑断人肠子的话!”
“可不是!”慈禧太后自己先掩口笑了,笑停了说:“他娘说:”你老子不嫌我,你倒嫌我!‘“
慈安太后大笑,“这倒跟《红楼梦》上的刘姥姥差不多。”她说,“汉人的官宦人家,象她这么大脚的,还怕不多,只怕是偏房出身。”
听得这一句,慈禧太后就不作声了,脸色象黄梅天气,骄阳顿敛,阴霾渐起。慈安太后为人忠厚,心里好生懊悔,不该触及她的忌讳,便讪讪地问:“这该怎么加恩?是你的生日,你拿主意好了。”
慈禧太后定的是,每人赐御书匾额一方,御书福寿字,文绮珍玩等物,当然是名次在前的多,在后的少。
这下南书房的翰林就忙了。名为御书,其实是潘祖寅、孙诒经、徐郙这些在“南书房行走”的人代笔,先拟词句后挥毫,写好了钤盖御玺,然后送到工部去制匾,一律是绿底金字。
皇帝的书房当然停了,白天召见军机以外,就忙着两件事,一件是勘察三海,怎么修、怎么改,得便就又到前门外去遛一趟,再一件便是亲自参预慈禧太后万寿的庆典。
庆典中最重要的一项,不是皇帝率领臣工行礼,也不是内廷赐宴,而是唱三天戏。自从王庆祺奉派在弘德殿行走,皇帝对这方面的“学问”,大有长进了,君臣之间,虽不便公然研究如何行腔运气,但“四大班”的渊源和优劣长短,有些什么后起之秀,什么戏正流行?皇帝大致都能了然。他一直觉得升平署的那些昆戏“瘟得很”,令人昏昏欲睡。所以三天万寿戏,很想把外面的那些名角儿都传了来,办它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堂会。
等把这层意思透露给王庆祺听,他力赞其成,“慈禧皇太后四旬万寿,普天同庆,让外面的班子,也有个尽孝心的机会,正见得皇上以仁孝治天下的至意。”王庆祺自己发觉这段话说得有些牵强,便又补了一句:“传名伶供奉内廷,在唐宋盛世,亦是有的。”
于史有征,皇帝的心就越发热了,但亦还有顾忌:“就怕那些腐儒,又上折子说一篇大道理,把人的兴致都给灭了。”
“皇上下了停园工的诏,圣德谦冲,虚怀纳谏,臣下颇有愧悔不安者。象这样的小事,再要饶舌,天良何在?”王庆祺又说,“而况王府堂会,传班子是常事……。”
这就不必再说下去了。皇帝深深领悟,如果恭王他们敢说什么,正好这样诘责:“就准你们听戏,不准皇太后听戏,这叫什么话,莫非要造反?”
“臣还有愚见,”王庆祺想到贵宝和文锡等人,一再重托,相机进言,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贵宝、文锡常跟臣说,受恩深重,不知如何图报?臣愚昧,代乞天恩,这个差使,合无请旨,交贵宝、文锡承办,必能尽心。”
“好!你让他们明天一早递牌子。”
“是!”
王庆祺得了皇帝这句话,退值以后,立刻去访贵宝,贵宝正在借酒浇愁,一听经过,七分酒意,醒了五分,将王庆祺纳于上座,就手便请了个安。
“王大哥,你帮我这个忙,可帮大了!”他拍着胸说,“你请放心,都交给我,包你有面子。”
“你别高兴,”王庆祺笑道:“那班爷们都难伺候,万一推三阻四,莫非你拿链子锁了他们来?”
“这算什么本事?”贵宝笑道,“王大哥,不信你就试试看,你派出戏来,看我能不能把那些爷们都搬了来唱给你听。”
“好呀!”这一说,王庆祺大为高兴。一个爱好此道的,能够想听什么就听什么,想叫谁唱就叫谁唱,那是多痛快的事!
“来,来!咱们喝着、聊着,先把戏码儿琢磨好了,我连夜去办。”贵宝摸着下巴,先就踌躇满志了,“看我办这趟差,非让两宫太后跟皇上夸奖我不可。”
“只要你有把握就好。”王庆祺笑道:“起复有望了!”
于是取了笔砚来,一面喝酒,一面商量着派戏,虽说可以从心所欲,到底不能不以慈禧太后和皇帝为主,慈禧太后喜爱生旦合演,情节生动,场子紧凑的“对儿戏”,皇帝则比较更爱以花旦为主的玩笑戏和武戏,因此拟的戏码,也就偏重在这呣子俩的兴趣上面。
“日子可很紧促了,我得巴结一点儿。”贵宝问道:“王大哥,你是跟我一起到‘四大徽班’去走一趟,还是你在这儿喝着酒,听我的信息?”
王庆祺以帝师之尊,到底不好意思公然出面去办这种差,所以这样答道:“你一个人去好了!我也不打扰了,明儿一早宫里见吧!”
“是,是!明儿一早,我在内务府朝房,我不便上弘德殿,请你抽空来一趟,我好把今晚上接头的情形,跟你先回明了。”
“那也不必了。等召见下来,如果还有什么话要我替你转奏,你派个人招呼我一声就是。”王庆祺又勉励他说:“好好儿下一番功夫。把差使巴结好了,趁太后的万寿,必有恩典。”
“那都是王大哥的栽培。此刻我先不必说什么,等事成了,我必有一番人心。”
“自己弟兄,说这个干什么?我走了。”
贵宝殷殷勤勤地将王庆祺送出大门,也不再入内,立等套车,揣着那张拟好的戏单,赶到宣武门外。四大徽班,各有总寓,名为“大下处”,春台在百顺胡同,三庆在韩家潭,四喜在陕西巷,和春在李铁拐斜街,相距都不甚远。贵宝最熟的是四喜掌班梅巧玲,是唱旦角的,人长得很丰硕,外号叫“胖巧玲”,为人仗义疏财,极讲究外场,贵宝跟他不是泛泛之交,所以首先找他。
等说明来意,自是一诺无辞,梅巧玲又说宫里传差,是向所未有之事,只怕各班都会狮子大开口,要的戏价甚高,劝他耐心细磨。贵宝则表示:钱不在乎,只要痛快。不但说唱什么,就是什么,而且还要唱得好。
只要钱不在乎,事情就好办了。唱得好更不在话下,御前献技,谁不希望出类拔萃,压倒同行,博得天语褒奖。因此,半夜工夫下来,四大徽班都说好了。但花的钱也很可观,因为这三天的戏,早由戏园子贴出海报去了,现在进宫当差,便得告诉戏园子回戏,还得贴补一笔损失。
回到家,贵宝还不能休息,连夜恭楷缮好三份戏单,略微歇一歇,也就到了进宫的时刻。在内务府朝房一坐,旧日同僚,看他满面春风,又听说皇帝召见,看来起复有望,所以纷纷前来问讯应酬,与一个多月前,奉到革职严旨后所遭遇的冷落,完全两样了。
牌子是一进宫就递了进去的,直到近午时分,方见小太监来传旨,说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等磕过头、请过安,皇帝先开口问:“听说你已经把戏码儿都拟好了?拿来看。”
“是!”贵宝把一份戏单捧了上去,小李接着,转呈皇帝。
“只要两天就可以了。”皇帝略看一看,便这样吩咐:“初九、十一,传外面,正日那天不用,仍旧用升平署的‘承应戏’。”
一听这话,贵宝才发觉自己做事,太欠考虑。内务府中,继自己的遗缺,署理堂郎中的文锡,为了承办十月初十的庆典,也预备了三天的戏,光是升平署的行头和砌末,就花了十万银子,这是自己知道的,既然知道,就该预作安排,如今自己排了三天的戏,挤得人家一天都不剩,似乎不替人留余地,太说不过去了。
在自己这方面,三天的戏缩成两天,而且挤掉的那一天,戏码格外精彩,不但弃之可惜,同时对戏班子也不好交代。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处置,拿正日那天的戏,匀到初九跟十一两天去演。但加戏就得多耗辰光,如果搞到上灯才歇锣,那是宫中从未有过的创例。
一时竟无善策,却又不容他细思慢想,只好先把自己的想法回奏了再说。
“戏真是好!”皇帝与贵宝同感,“撤掉也可惜,就匀到初九、十一来唱。次一点的就不要了,谁是‘双出’的改为单出,这么通扯着增减一下子,也不太过费时候。”
说着,皇帝亲自动朱笔,改戏码,同时宣召文锡,说明其事。文锡面承谕旨,自然遵办,但一退回内务府,便与贵宝大吵了一架。
“你巴结差使,可也得给个信儿啊!”文锡出语便尖刻,“素日相好,想不到这么砸我!”
“我砸你干什么?”贵宝答道,“昨儿晚上王师傅来传的宣,连夜办事,一宵没有得睡。今儿一早进宫,可也得有工夫给你信息啊!”
这是强辩,何致于派人送个信的工夫都没有?文锡连连冷笑:“好,好,算你狠!三天的戏,挤掉我两天,一大半心血算是白费,新制行头、砌末的款子,怎么报销?这还说不是砸我!”接着便冷嘲热讽,大怨贵宝不够朋友。
贵宝在内务府的资历,本来比文锡高,但自己此刻正在倒霉之际,而文锡在慈禧太后面前的圣眷正隆,所以只得忍气吞声听他的。受了一肚子的气,心里在说:走着瞧,等起复的恩旨下来了,看你是怎么个脸嘴!
有恩旨的消息,在十月初七就得到了,是成麟来报的喜。
“贵大爷,贵大爷!”他气急败坏地奔了来,又喘又笑,好半天才开得口:“给你老叩喜!刚才宫里的消息,就这两天就有恩旨,你老宫复原职,还是总管内务府大臣。”
虽在预期之中,毕竟事情来得太顺利,难免令人无法置信,“靠得住吗?”他按捺激动的心情,矜持地问。
“靠得住,靠得住,太靠得住了。”成麟又笑嘻嘻地说:“我的处分也撤消了。将来补缺的事,贵大爷,你可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栽培栽培我。”
“怎么呢?你的处分怎么撤消的?有特旨?”
“嘿!你老说得好。凭我一个候补笔帖式,皇上还上特旨,配吗?”成麟又放低了声音说,“听说是慈禧太后有意买好儿,万寿加恩,所有王公大臣,京内京外文武官员,现在议降、议罚,以前有革职留任、降级、罚薪之类处分的,一概豁免。”
“这是好事!”贵宝以手加额,“慈禧太后积的这分德,可就大了!”
虽然成麟言之凿凿,贵宝毕竟不大放心,得要亲自去打听一下。等成麟一走,一个人思前想后,把通盘的情势估量下来,发觉自己有一着棋非走不可,同时走这一着棋,也可以探听出成麟的消息是真是假。
这着棋就是走恭王的门路。他原是恭王府中的熟人,在内务府堂郎中任内,一切方便,所以日用什物,时鲜珍果,经常供应无缺,那里要修个窗子添个门,亦总是他带着工匠去办。这样密切的关系,只是怂恿皇帝修圆明园,为恭王所深恶痛绝,下令门房,不准为他通报,才慢慢地疏远了。
于今园工已停,自己也得了革职的处分,等于前愆已赎,正宜重求矜怜。大不了听恭王训斥一顿,自己低声下气,赔个不是,以宽宏大量,素重感情的恭王,决不敌于还存着什么芥蒂。
这样打定了主意,立即套车到正阳楼,拣了一篓江南来的极肥的阳澄湖大蟹,亲自带着,到了恭王府。那里的侍卫、听差,以前都是熟人,见了他都说:“稀客,稀客!”让到门房里喝茶。
内务府的旗人,都有一套与众不同的应酬功夫,那怕前一天吵架吵得要动刀子,第二天只要觉得有套交情的必要,那神情便能做得象多年不见的知交一样,亲热非凡。贵宝又有一套独特的手法,随身总带着许多珍贵新鲜的小玩意,拿出来展玩夸耀,等有人看得眼热,便拿起来向人手里一塞,还双手将对方的手掌捏一捏拢,说一声:“留着玩儿!”就这样教人从心底感觉到痛快,切记着他的一份人情,得要想法补报。
因此,他周旋不到片刻,便有人自告奋勇,伸出手来说:“拿名帖来,趁王爷这会儿没有客,我替你去回。”
“不,我今儿不见王爷,见福晋。”
“咦!这是怎么讲究?”
“我先见福晋,求她先替我跟王爷说上两句好话,可以少挨两句骂。”贵宝取出一张名帖拱拱手说:“劳驾你连这篓蟹,一块儿送到上房,见了福晋,就这么说。”
那人笑着去了。不多一刻,走了回来,将嘴一努,“上去吧!”他说,“大概还是少不了挨骂。”
一引引到恭王的书斋,“我可告诉你,”恭王一见面就说,“这一次修三海,你再要胡出主意,搞得不能收场,你看着吧,你就甭想喝玉泉山的水了!”
贵宝刚刚双膝跪倒,一听这话,竟忘了磕头,略想一想,喜心翻倒,恭王的暗示,不但可以官复原职,而且仍旧承办三海工程。那句警告的意思是,当差当不好,再出了纰漏,就会充军,自然就喝不成玉泉山的水。这可以不去管他。
“王爷!”这时他才磕头,“我什么话也不用说。就冲王爷这句话,我怎么样也得弄出个好样儿来。”
果然,到了十月初十,皇帝率领臣属,在慈宁宫行完礼,王公大臣仍照前一天的时刻,于辰正时分进荣寿宫听戏时,皇帝却在养心殿召见军机,颁下好几道恩旨,第一道就是成麟所说的,京内外官员正在议降、议罚的处分,一概豁免,第二道是贵宝官复原职,第三道是异数,内务府堂郎中文锡,五品官儿,赏给头品顶戴。
等慈禧太后的万寿一过,皇帝好好休息了两天,等精神恢复过来,却又动了游兴。十月下半月的天气,“小阳春”一过,接着便该下雪结冰了,远处不能去,只能到三海逛逛,顺便勘察工程。
办三海工程的,依然是贵宝与文锡。这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了,文锡又升了内务府大臣,自然格外巴结差使,冒着凛冽的西北风,每天带着工匠在三海转。诸事齐备,呈上图样,皇帝恰好想到三海,便吩咐:十月二十一临幸南海。
三八
这天西北风甚紧,皇帝身体虚弱,受了凉,当天夜里便发寒发热,立刻召了李德立来请脉。
“来势虽凶,不过一两天的事,”李德立毫不在乎地说,“皇上是受了凉,这几天天气又不好,‘苦寒化燥火’,所以皇上圣躬不豫,这帖药趁热服下,马上就可以退烧。”
“怎么说?没有那么快吧?”
“只要是感冒,臣的方子,一定见效。”
这就是说,倘不见效,一定不是感冒,这话好象近乎瞎说,而其实意在言外,只皇帝不觉得而已。
一夜过去,寒热依旧,这下连两宫太后都惊动了,皇帝只在枕上磕头,说是两宫太后垂念劳步,于心不安。
“我看让皇帝挪回养心殿吧,那儿还暖和些。”慈安太后说。
“这话不错!”慈禧太后附和着,立刻命人动手,将皇帝移置到养心殿西暖阁。
先只当普通的感冒治,无非退烧发散,但一连三天,长热不退,只是喊口渴、腰疼、小解不畅,李德立摸不透什么毛病,而心里总在嘀咕,因为皇帝有着不可言宣的隐病,而此隐病到发作时,却又不是这等的征象。细心研究,唯有静以观变。
过了两天又加上便秘的毛病,同时颈项肩背等处,发出紫红色的斑块,庄守和认为是发疹子,李德立看看也是,算是找着了皇帝的毛病。
这时外面的“风声”已经很大了,不但军机和王公大臣颇为不安,两宫太后亦觉得皇帝这一次的病,与平时不同。皇帝体弱多病,但总是外感之类,一服药下去,立刻便可见效,而这一次两名太医一直支吾其词,每日严词督责,搞得李德立支支吾吾,汗流浃背,这一天召见时,比较轻松。
“回两位皇太后的话,”李德立说,“皇上是发疹子,内热壅盛,所以口渴便结,小解短赤,如今用清解之剂,只要内热发透了就好了。”
“发疹子?不是麻疹吧?”慈禧太后问。
“不是麻疹,”李德立比着手势说,“麻疹的颗粒小、匀净,颜色鲜红,最好辨不过”
“你有把握没有?”
“是疹子就必有把握。”
慈禧一听,这不成话!听他的口气连病都没有搞清楚,但宫中的传统,对什么人都能发脾气,就是对太医不能。倒不是怕他们在药里做什么手脚,有谋逆犯上的行为,而是顾虑他们凛于天威,张皇失措,用错了药。因此慈禧太后心里虽觉不满,口头上还得加以慰勉:“你们尽心去治!多费点神。
等皇上大安了,我会作主,替你们换顶戴。“
“是!臣等一定尽心尽力,请两位皇太后放心。”
“那么,”慈安太后问道:“你们打算用什么药?”
“皇上里热极盛,宜用白虎化斑汤。”
“是白虎汤吗?”慈安太后吓一跳。
“与白虎汤大同小异,白虎汤加玄参三钱、犀角一钱,就是白虎化斑汤。”
“都说白虎汤是虎狼之药,你们可好好斟酌。”
这一说,李德立也有些心神不定了,退下来跟庄守和商议,打算重新拟方,正在内奏事处小声琢磨时,听得廊下有两个太监在低语:“我看皇上是见喜了。”
“别胡说!”另一个太监呵斥着,“宫里最怕的,就是这玩意!”
李德立和庄守和都听见了,面面相觑,接着双双点头,都认为那太监说“见喜”是颇有见地的话。
“再请脉吧?”庄守和说。
李德立考虑了一下,重重点头:“对,再请脉。”
等向新任总管内务府大臣没有多少时候,已经在宫里很红的荣禄一说,他先问道:“皇上如果问,刚请了脉,为什么又要请脉,该怎么答奏呀?”
“因为皇太后不主张用白虎化斑汤,得再仔细看一看,能用更好的药不能。”
“好!”荣禄领道先走,“跟我来。”
一半是那太监的话如指路明灯,一半是就这个把时辰之间,症状益显,一望便知,果然是天花。
率直叫“出痘”,忌讳叫“出天花”据说这是胎毒所蕴,有人终身不出,出过以后,就不再出,此为呱呱坠地直到将近中年的一大难关。凡事要从好处去想,难关将到,自是可虑,但过了这一道难关,便可终身不虞再逢这样一道关,也是好事,所以讨个口采,天花要当作喜事来办。
“跟皇上叩喜!”李德立和庄守和,就在御榻面前,双双下跪,磕头上贺。
荣禄却是吓一大跳,但也不能不叩喜,磕罢头起身,再仔细看一看,皇帝头面上已都是紫色发亮的斑块,但精神却还很好,只听他问李德立说:“到底是发疹子,还是天花?”
“是天花无疑。”
“那,该用什么药?”皇帝在枕上摇头,捶着胸说:“我胸里跟火烧一样,又热又闷。”
“皇上千万静心珍摄,内热一发散,就好过了。那也不过几天的事,请皇上千万耐心。”
“你预备用什么药?”
“自然是凉润之品,容臣等细心斟酌,拟方奏请圣裁!”
于是李、庄二人退了出来,荣禄带头在前面走,一出养心殿,他止步回身,两道剑样的眉,几乎拧成一个结,以轻而急促的声音问:“怎么样?”
“荣大人,你亲眼看见的,来势不轻。”
“我知道来势不轻,是请教两位,要紧不要紧?”
“‘不日之间,死生反掌。’”李德立引里“内经”的话说,“岂有不要紧的?”
再怎么说呢?莫非是问:有把握治好没有?问到这话,似乎先就存着个怕治不好的心,大为不妥。荣禄只好不作声了。
李德立和庄守和,自然也没有心思去追究他是如何想法。
两个人仍旧回到内奏事处去斟酌方子,未开药,先定脉案,李德立与庄守和仔细商量以后,写下的脉案是:“天花三日,脉沉细。口喝、腰疼、懊恼,四日不得大解;
颈项稠密,色紫滞兢艳,证属重症。“
“这样子的征状,甚么时候可以消除?”
“不一定。”
答了这一句,李德立提笔,继续往下写药名,用的是:芦根、元参、蝉衣、桔梗、牛蒡子,以及金银花等等。方子拟好,捧上荣禄,转交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诂。
“你看怎么办?仲华!”伯彦讷谟诂坐立不安的那个毛病,犯得更厉害了,一手拿着药方,一手直拍右股,团团打着转说:“是送交六爷去看,还是奏上两宫太后?”
“我看要双管齐下。”
“对,”他把方了递了过去,“劳你驾,录个副!”
录副是预备恭王来看,原方递交长春宫,转上慈禧太后,随即传出懿旨来,立召惇、恭、醇三王进宫。同时吩咐:即刻换穿“花衣”,供奉痘神娘娘。
三王未到,宫门已将下钥,慈禧太后忽又觉得不必如此张惶,而且入暮召见亲王,亦与体制不合,所以临时又传旨,毋庸召见。但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惇王与醇王,还有近支亲贵,军机大臣,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恭王府,想探问个究竟。
要问究竟,只有找李德立,而他已奉懿旨在宫内待命,根本无法找他去细问经过,因此话便扯得远了,都说皇帝的体质不算健硕,得要格外当心。独有惇王心直口快,一下子揭破了深埋各人心底的隐忧。
“我可真忍不住要说了,”他先这样表白一句,“顺治爷当年就是在这上头出的大事。”
真所谓“语惊四座”,一句话说得大家似乎都打了个寒噤,面面相觑,都看到别人变了脸色,却不知道自己也是如此。
“那里就谈得这个了!”恭王强笑道,打破了难堪的沉寂,“照脉案上看,虽说‘证属重险’,到底已经在发出来了。”
“要发得透才好。”一向不大开口的景寿说:“刚才我翻了翻医书,天花因为其形如豆,所以称为痘疮。种类很多,有珍珠豆、大豆、茱萸豆、蛇皮、锡面这些名目,轻重不等。皇上的天花,大概是大豆。”
“什么叫大豆?”惇王问。
“颗粒挺大。”景寿掐着指头作手势,“这么大,一颗颗挺饱满的,就叫大豆。”
‘那不是已经发透了吗?“
“对了!所以这算是轻的,最轻的是珍珠豆,其次就是大豆。”
“这一说,不要紧罗?”宝鋆问。
“如果是大豆,就不要紧。”
“那么,怎么样才要紧呢?”
“医书上说:最重的叫锡面。顾名思义,你就知道了,发出来一大片,灰白的色儿,就跟锡一样。那,”景寿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那是死证。”
“不相干!”宝鋆大声说道,仿佛夜行怕鬼,大嗓门唱戏,自己壮自己的胆似的,“脉案上说的是‘紫滞干艳’,跟锡面一点都扯不上。”
“不过……。”
“嘚!五哥。”恭王抢着打断他的话,“这会儿胡琢磨,一点不管用。明儿个早早进宫请安,看今儿晚上请了脉是怎么说,再作道理。”
这一说等于下了逐客令。等大家散走,又有一个客来专访,是内务府大臣荣禄,他是怕恭王不放心,特地来报告,说皇帝黄昏时睡得很舒服。李德立亦曾表示,照眼前这样子,虽险不危,他有把握可以治好,就怕发别的毛病。
“别的毛病!”恭王诧异:“什么毛病?”
“我也这么问他。他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样子,好半天才说,不外乎外感之类。”
“出天花总是把门窗关得挺严的,那儿会有外感?”
恭王又问:“明儿进宫,还有些什么仪注?”
“就是花衣、悬红。”荣禄说,“有人说奏折该用黄面红里,还是顺治年间留下来的规矩。等六爷明儿进了宫再拿主意吧!”
到了第二天,宫中的景象,大异平时,各衙门均已奉到口传的诏令,一律花衣,当胸恳一方红绸,皇帝的正寝乾清宫,内外都铺猩红地毯。内廷行走的官员,则又得破费,要买如意进献,一买就是三柄,两宫太后和皇帝各一柄。一切都照喜事的规矩来办,但这场“喜事”跟大婚、万寿,完全不同,个个面有戚容,怎么样也找不出一丝喜色。
病假中的文祥也销了假,一早入宫,先到内奏事处看脉案,然后到军机处,只见李德立正在向恭王回话。
“大解已通,昨天进鸭粥两次,晚上歇得也安。喉痛已减,皮色亦渐见光润。”李德立的语气,相当从容,“种种证象,都比前天来得好。”
听这一说,无不舒眉吁气,仿佛心头的重压,减轻了许多。
“不过,”李德立忽用一句转语,“天花前后十八天,天天有险,但愿按部就班,日有起色,熬过十八天,才能放心。”于是又个个皱眉了,“证状到底如何?”恭王问道,“你的脉案上说,‘证属重险’,重到什么程度?”
“重不要紧,只怕逆。王爷请宽心,逆证未见。”
景寿正在看医书,对这些证状特感兴趣,因又问道:“怎么样才叫逆证?”
“天花原是胎毒所蕴,等发出来,就要发得越透越好,故而发烧、咳嗽、舌苔黄厚、大解不通、小解短赤、口渴喉疼、精神烦躁,都是必有的证象,不足为虑。倘或手脚发冷、干呕、气急、大解泄泻、无汗,就是蕴毒不出,有一于此,皆为逆证。”
“见了逆证怎么样呢?”
“那……”李德立悚然肃然,垂手低声:“我就不敢说了。”
“李卓轩!”恭王倏然存立,握着拳有力地顿了两下,重重说道:“这十八天你片刻不能放松,无论如何不能见逆证,过了这十八天,我保你一个京堂。”
太医院官员,是雅流官儿,做到首脑,不过五品,若能以京堂补缺,由小九卿而大九卿,进一步就是学士、侍郎的红顶子大员,李德立自然感奋,连声答道:“遵王爷的谕,我必刻刻尽心。”
等李德立一退了出去,随即便有太监来传旨,两宫太后在漱芳斋召见军机大臣及御前大臣。到了那里,从殿廷中望进去,只见慈安太后默然沉思,慈禧太后在廊上“绕弯儿”。于是恭王等人站住了脚,等太监传报,两宫太后升了座,才带头入殿,趋跄跪安。
“皇帝有天花之喜,今天好得多了。”慈禧太后说,“靠天地祖宗神灵保佑,这十八天总要让它平安过去。皇帝这两天不能看折,要避风,也不能跟你们见面,中外大政,你们好好商量着办。务必和衷共济,不能闹意气。我们姊妹俩,这两天心里乱得很,外面的事,不便过问,就能问,也照顾不到。六爷,你们多费心吧!”
“是!”恭王答道,“臣等今日恭读脉案,也传了李德立到军机,细问经过,证象虽重不险,两位皇太后请宽圣虑。”
慈禧太后是这样暂时委诸重臣,协力治国的打算,但皇帝却另有安排,特命李鸿藻“恭代缮折”,意思奏折应如何处理,仍由皇帝在病榻亲裁,口授大意,由李鸿藻代笔,而实际上代为批示。当然,这不会与军机的权力发生冲突,李鸿藻批折,有“成语”可用,无非“阅”、“知道了”、“该部知道”、“交部”、“依议”之类,决不会长篇大论,自作主张,真的如大权在握。
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只过了两三天。因为慈禧太后在想,皇帝的症候,即令顺顺利利过了十八天,静心调养,亦得一百天的工夫,大政旁落,如是之久,纵使不会久假不归,而上头一定已经隔膜,同时在这一百天中,有些权力,潜移默转,将来怕难以纠正收回。这样转着念头,内心怦怦然,以前那些每日视朝,恭王唯唯称是的景象,都浮现在记忆中,向往不已,通宵不寐。
第二天是十一月初七,自鸣钟快七点时请脉,算起来是得病的第八天,天花应该象“大豆”那样发得饱满才是,但细细看去,不如预期。同时切脉,发现了不妙的症候,最可忧的是,皇帝有肾亏之象。李德立内心警惕,认为该当有所透露,于是写了两百多字的脉案,开头是说天花初起,“是重险之后,惟喜阴分尚能布液,毒化浆衣,化险为夷,”写到这里,发现“夷”字犯忌讳,在雍正、乾隆时,是可以丢脑袋的大错误,因而撕去重写,改为“化险为平”,接着又说:
“现在天花入朝,浆未苍老,咽痛、音哑、呛咳,胸堵腰酸等,尚未骤减;若得肾精不动,胸次宽通,即为顺象。敬按圣脉,阴分未足,当滋阴化毒。”
因此开的方子就有“当归”、“元参”、“沙参”等等滋阴的补剂。拟好缮呈,慈禧太后看得非常仔细,看完沉思久久,下了决心。
“今天的脉象不好。”她忧形于色地告诉慈安太后,“要‘胸次宽通’,才是顺象,如今皇帝咳嗽、胸口发堵,这就不好。而且阴分不足,本源就亏了。这跟打仗一样,外敌虽强,只要自己有精兵良将,也还不怕。皇帝的底子不好,我看将来真得要好好调养。”
“自然。”慈安太后真是慈母之心,此时对皇帝唯有怜惜心疼,将他平日的荒唐行径,一古脑儿抛却,“他平时也太累了,等脱了痂,让他好好玩一玩吧!传个戏什么的,谅来外头也能体谅,不会说什么。”
“这话也要先跟他们说明了才是。”慈禧太后又说:“我担心的是这一百天下来,内外大事,什么都弄不清楚了。那时候重新开始办事,摸不着一点头绪,岂不糟糕?”
慈安太后何能看出她话中的微意?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问:“是啊!那该怎么办呢?”
“当然要叫老六他们想办法。”慈禧太后站起来说:咱们走吧!看看去。“
两宫太后传软轿到了养心殿,皇帝刚刚睡着,慈禧太后不叫惊动,传了总管太监孟忠吉来问话。
“昨儿晚上,‘大外’行一次,进了半碗多鸭粥,又是半碗三鲜馅儿的元宝汤。”孟忠吉这样奏陈皇帝的起居。
“‘花’怎么样?”
“‘花’挺密,比昨儿发得多得多了。李大夫说,花密是密了,发得还不透,要看明儿怎么样。”孟忠吉又说,“奴才几个一天三遍拜佛,想皇上福大如天,一定蒙佛爷保佑,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等平安过去了,我自然有赏。”慈禧太后又正色警告,“你们躲懒大意,伺候得不周到,我可饶不了你们!”
“奴才万万不敢。”
“皇后今天来看过皇上没有?”慈安太后问。
“今儿还没有。”孟忠吉答道,“昨儿晚上来给皇上请安了,歇了一个钟头才回宫。”
“喔!皇后说了些什么?”慈禧太后问。
“皇后吩咐奴才,尽心伺候。说皇上胃口不开,若是想传什么,通知皇后的小厨房预备。”
“嗯!”慈禧太后迟疑了一会,终于问了出来,“皇后待了一个钟头,跟皇上说了些什么?”
“皇后跟皇上说话,奴才不敢在跟前。不过……。”
孟忠吉自觉失言,赶紧缩口,但已不及。慈禧太后自然放不过他,厉声问道:“怎么啦?”
这不能再支吾了,否则慈禧太后一定翻脸,孟忠吉硬着头皮答道:“皇后仿佛淌过眼泪。”
“哼!”慈禧太后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向慈安太后说了句,“你看看!”
慈安太后不作声,心里又拴上一个结,慈禧太后对皇后的不满,愈来愈甚,是她所深知的。曾经想劝,又怕慈禧太后疑心她袒护皇后,心起反感,误会更深,而不劝则更不是办法。就这迟疑踌躇之间,有太监来报,说皇帝已醒。这一打岔,便不容慈安太后有开口的机会,忙着去看皇帝要紧。
皇帝脸上、手臂、肩项等处,全是紫色的斑疱,“花”发得果然甚密,但不是鼓鼓地凸了起来,而且也不是颗粒分明,有些地方乱糟糟连成一大片,这都不算有利的证候。
两宫太后并坐在御榻前,少不得有一番安慰的话,劝他安心静养。皇帝表示,上烦两宫太后睿虑,深感不安,又说不能亲自看折,颇为着急。
“我也知道你着急,总得想办法。”慈禧太后转脸向慈安太后说道:“我看也该让他们进来看看。”
这“他们”,当然离不了军机大臣,其次是御前大臣。正好太监来请旨,说翁同龢请示,可否进见,于是慈禧太后传谕,与军机、御前一起进殿。
进了养心殿,正间供着佛,大家一起磕了头,然后孟忠吉打帘子,由恭王领头,一起进了东暖阁,跪下行礼。光线甚暗,看不清楚,只听皇帝小声在问:“是那些人?”
“军机跟御前,还有翁师傅。”慈禧太后又吩咐:“拿蜡来!”
孟忠吉答应一声,立即派人取来两支粗如儿臂的,明晃晃的红烛,站在御榻两旁。烛光映照之下,越显得皇帝的脸色如醉了酒一般。
这时,慈禧太后已亲自伸手,将皇帝的左臂,从锦被中挪了出来,揎掳衣袖说道:“你们看!花倒发得还透。”
于是惇王首先上前,一面看那条布满痘疱的手臂,一面说着慰劝的话。惇王看了是恭王、恭王看了是醇王,一个个看过来,最后一个是翁同龢。皇帝真象酒醉了似的,两眼似开似闭,神态半睡半醒,始终不曾开口。
当着病人,什么话都不便说,因而诸臣跪安退出,两宫太后亦无训谕。但等军机、御前刚回原处,孟忠吉立即又来传懿旨,说皇太后在养心殿召见。
这一次召见是在养心殿正屋,佛坛用极大的一张黄幕遮住,幕前只设一张宝座,仅有慈禧太后一个人临御。
这就是不平常之事。向来召见臣工,垂帘之时也好,撤帘以后也好,总是两宫同尊,除非有一位皇太后的圣躬不豫。但此刻不闻慈安太后有病,然则就有疑问了,是慈禧太后有意避开慈安太后呢,还是此一召见,未为慈安太后所同意,不愿出见?
不论原因为何,有一点却是很清楚的,这不是一次寻常的召见,慈禧太后一定有出入关系极大的话要说。
十一个人个个明白,个个警觉,特别是恭王,因为必然是由他代表大家发言,所以心里格外嘀咕,磕罢了头,微微侧耳,凝神静听。
“皇帝的情形,你们都看见了。”慈禧太后的声音低沉,说得极慢,见得她自己也很谨慎地在措词,“现在上上下下都着急,皇帝自己更着急。这七八天,各衙门的章奏,都是些例案,多少大事,搁着没有办,都因为皇帝不能亲自看折拿主意。他着急的就是这些个。养病要安心,不能安心,就有好方子,效验也减了。照李德立说,要过了百日,才能复元:这不是十天八天的事,你们要想办法。事情明摆在那里,应该怎么办,我想外头自有公论。”
恭王拿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听入耳中,记在心头,咀嚼体味,很快地听出了真意,慈禧太后是要亲自接管大政,却又怕再度垂帘为清议所不容,“要想办法”就是要想一个教“外头自有公论”的办法。
“再有一层,”慈禧太后接着又说,“等过了十八天,静心调养,也不能说整天坐着,不又闷出病来了吗?皇帝到底年纪还轻,总要找点消遣,如果偶尔串串戏什么的,想来外头能够体谅,不会有什么议论。”
这话原是慈安太后的意思,而在此时来说,慈禧太后是要表示皇帝在这百日之内,既然要以丝竹陶冶性情,自是难胜烦剧,所以垂帘之举,必不可少。她的用意甚深,在别人都能体会,唯有粗疏的惇王,全然不懂。只听说皇帝要找消遣,串串戏什么的,心里大起反感。一年多来,搞得乌烟瘴气,结果搞出这么一场“天花之喜”,就是“找消遣”找出来的!
他是想到要说就一定要说,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因此膝行向前,仰脸说道:“臣请皇太后要好好儿劝劝皇上,消遣的法儿也多得很,种花养鸟,玩玩古董字画,那一样也能消遣老半天的。宫里三天两头传戏,外头亦很有议论。”
一听最后这两句话,慈禧太后便觉得刺耳,因为她的喜爱听戏是宫内无人不知的,所以当惇王的话是专对她而发,脸色便不好看了。
“外头是怎么个议论?”
“宣宗成皇帝俭德可敬。臣愿皇太后常念祖训。”
“列祖列宗的遗训,我都记着。”慈禧太后质问:“宣宗成皇帝俭德可敬,高宗纯皇帝呢?”
惇王语塞,便又说道:“臣所奏不止一事。外面的传言亦很多,臣实在听得不少,好比骨鲠在喉。如象皇上微行,都因为皇上跟皇后难得亲近的缘故。皇上大婚才两年,在民间,少年夫妇,正该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所以皇上跟皇后这个样子,不免有人奇怪。”
“我觉得你的话,倒教人奇怪。”慈禧太后更为不悦,“你的意思是,我们当上人的,没有把儿子、儿媳妇教导得好,是不是?”
“臣不是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慈禧太后厉声诘责,“你们是御前大臣,皇上的起居行动,归你们照料。他一个人溜出去逛,我不怪你们疏忽,你们反来怪我,不太昧良心吗?”
这一指责,相当严厉,五个御前大臣一齐碰头,军机大臣也不能说没有责任,所以陪着谢罪,这一来翁同龢也就只好跟着碰头了。
“我们姐妹的苦心,连你们都不明白,无怪乎外头更要有议论了。”慈禧太后一半是伤心,一半是做作,挥泪说道:“先帝只有一个儿子,在热河即位的时候,肃顺他们那样子欺负孤儿寡妇,上了殿指手画脚,歪着脖子直嚷嚷,皇帝吓得溺在慈安太后身上,这些,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们姐妹俩,总念着先帝只有这么一株根苗,他身子又不好,常常闹病,不敢管得太紧,可也不敢放松。就这么轻不得、重不得地把他带大了,你们想想,得费多少心血?我们姐妹俩在宫里,外头的情形不大明白,皇帝行为越轨,全靠你们辅助。你们不拿出真心来,教我们姐妹俩怎么办?”
说着,泪如泉涌,声音也哽噎了。群臣不知是惭愧,还是惶恐,唯有伏地顿首,等她说得告一段落,恭王才说了声:“皇太后的训谕,臣等无地自容。如今圣躬正值喜事,一切章奏,凡必得请旨的事件,拟请两宫皇太后权代皇上训示,以便遵循。”
这几句话其效如神,立刻便将慈禧太后的眼泪止住了,“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她说:“写个折子来,等我跟慈安太后商量。”
“是!”恭王答道:“臣等马上具折请旨。”
于是跪安退出,一个个面色凝重地到了军机处,惇王取下紫貂帽檐的大帽子,头上直冒热气,一面拿手巾擦汗,一面埋怨大家:“你们怎么也不帮着说一声儿?”
“今天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你这几句,也尽够了!”恭王回头问文祥,“你看这个折子怎么上?”
“军机、御前,”文祥的声音低微,看了看翁同龢说:“弘德殿诸公,是不是也要列名?大家斟酌。”
太后垂帘始终被认作国家的大忌,所以虽是短局,亦必惹起清议不满,因此,这个折子一上,定有人在背后批评,是阿附慈禧太后,有失大臣之体。既然如此,则分谤的人越多越好,所以宝鋆接着文祥的话,大声说道:“这该当家务办,不但师傅该列名,而且得把九爷也拉在里头。”
“九爷”就是孚郡王,他不在军机,不在御前,照“家务来办”,就得重新排名,惇王领头,以次是恭王、醇王、孚王,然后是作为皇室“外甥”的伯彦讷谟诂、额驸景寿、贝勒奕劻、四军机、四弘德殿行走,按照官位以左都御史,翁同龢的把兄弟广寿为首,以次为徐桐、翁同龢,而以最近正走红运,居然主持挑选南书房翰林,而为翁同龢尊称为“王公”的王庆祺殿尾。
折子是沈桂芬起的草,“合词吁恳静心调摄”,俟过百日之期,到明年二月十一日以后,再照常办事。几句话的事,等于写个邀客的便条,一挥而就,送交恭王看过,找了总管太监孟忠吉,命他呈了上去请旨。
两番叫起,到了此时,已经午后,纷纷散去,但就在恭王上了轿时,孟忠吉飞奔而来,一路跑,一路喊:“停轿,停轿,还有起!”
于是恭王停了下来,再召军机和御前。惇王这天骑了马来的,早就走了,特派侍卫传旨,等把他从半路上追了回来,交泰殿的大钟正打两点。
会齐到了养心殿,慈禧太后在西暖阁召见。她是经过一番冷静考虑,觉得此事不可冒失,因为皇帝的意向,难以把握,而慈安太后事先不知道此事。等单独召见后,才跟她谈起,慈安太后不但不甚热心,并且隐约暗示,此举怕伤了皇帝的心,以打消为妙。
这一来就很显然了,倘或皇帝接到群臣合奏,稍有迟疑,慈安太后一定会帮着他说话。照慈禧太后看,“东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釜底抽薪的办法,是必得先在皇帝那里设法说通了。否则事情不成,有损自己的威严。
当然,对恭王他们,她另有一套说法,“此事体大,总宜先把利害关系说明白了才好。”她把原奏交了下来,“你们要先口头奏明皇帝,不可以就这样子奏请。”
“是!”恭王慢吞吞地回答,是在心里打主意,他知道慈禧太后是怕碰钉子,如果措词未妥,真的碰了钉子下来,慈禧太后一定会迁怒,而且再要挽回,相当困难,那不是自己给自己出了难题?因此,他这样答道:“圣躬未安,不宜过劳,容臣等明天一早请安的时候,面奏请旨。”
这个想法正符慈禧太后的心意,“对了!”她很露骨地暗示:“该怎么跟皇帝说,你们好好儿想一想吧!”
等退了下来,恭王一言不发就上轿走了。到了傍晚时分,李德立请过了脉,开了方子,带着药方草稿去见恭王,面陈皇帝的病状,说是刚才所见,不如以前之“顺”。
不顺即逆,恭王大吃一惊,“怎么呢?”他一伸手说,“拿脉案来我看。”
脉案上说天花“浸浆皮皱,”即是不够饱满,而且“略感风凉,鼻塞咳嗽,心虚不寐”,有了外感更麻烦了。
再看方子,用的是当归、生耆、茯苓等等益中补气的药,恭王越觉忧虑,“皇上的身子怎么样?”他说:“你照实讲,无庸忌讳!”
“肾亏!”李德立说,“本源不足,总吃亏了。现在不敢太用凉药。”他接着又说,“今天大解三次,有点拉稀的模样,这也不是好症候。此外……。”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消失,而脸色忧疑不定,双眉蹙然,完全是有着难言之隐的神态。恭王的心也悬了起来,“卓轩!”他用相当威严的声音说:“有话你这时候不实说,将来出了乱子,是你自作自受!”
这个警告出于恭王之口,十分严重,李德立考虑了一下,毅然下了决心,“王爷!”他向左右看了一下,“有句话,不入六爷耳。”
恭王很快地站起身:“你来!”
鉴园的隙地上,新起了一座小洋楼,恭王在那里布置了一间养静深思的密室,他带着李德立沿雨廊走到小洋房,经过一条曲曲折折的秘道,进入一间构筑严密的书斋。有个听差进来倒了茶,立即退了出去,随手将一扇洋式门带上,“喀”地一声,似乎下了锁。
说一句不能落入第三者耳中的话,也尽有隐秘的地方,而恭王特地带他到这里,是表示格外慎重,好教李德立放大胆说实话。果然,李德立觉得这里才是吐露秘密的好地方,于是将皇帝生了“大疮”的症象,源源本本说了一遍。
恭王听得傻了!脸色灰败,两眼发直,最后出现了泪光,只见他尽力咬牙忍住,拿一只食指,抹一抹眼睛问道:“这个病怎么治?”
“缓证或有结毒肿块,用‘化毒散’,以大黄为主,急证用‘搜风解毒汤’。不过,王爷,这个病,断不了根的。”
“谈什么断根?能不发,或者发得轻一点,就很好了。”恭王又问:“这个病会不会在这时候一起发了出来?”
“这也难说,从来还不曾听说过这样的病例。”
恭王的脸色又沉重了,低着头踱了好一阵方步,突然站住脚问:“卓轩,如今该怎么治?”
“自然是先治天花,今天这服药保元补气,能帮着皇上灌浆起顶,即是顺症,往后就易于措手了。”
恭王深深点头:“胆欲大而心欲细,先把天花治好了再说。听说那个病,多在春天发,眼前大概不要紧。”他又问道:
“这话你还跟谁说过?”
“就只敢禀告王爷。”
“我知道了。你先不必声张。”恭王摇头微喟,说了一个字:“难!”
幸好李德立这天的方子很见效,一夜过去,皇帝的天花,果然“灌浆起顶”,发得相当饱满,精神也好得多了,双眼炯炯,气色甚盛,即使是虚火上升,也总比两眼半开半闭,神色萎靡困顿好得多。
卯正叫起,先叫军机,皇帝已经坐了起来,等恭王等人行了礼,皇帝将手臂一伸,“你们看!发得很好。”
天花确是发得很好,颗粒分明,一个个鼓了起来,即所谓“起顶”,昨天皱皮的那种现象消失了。
“圣躬大安,天下臣民之喜。”恭王徐徐说道:“臣等每日恭读脉案,也曾细问李德立,说皇上的天花之喜,来势甚重,千万疏忽不得,总宜静心调摄。臣等公议,忧能伤人,总要设法上抒睿虑才是。”
“说要调养百日。”皇帝问道,“日子是不是太长了?”
“日子从容,调养得才好。只要皇上调养得体力充沛,百日亦不算多。”恭王紧接着说:“臣等公具奏折,请皇上俯纳微衷。”
“什么折子?拿我看。”
于是恭王将前一天从慈禧太后那里领回来的、沈桂芬执笔的奏折,递了上去,小李持烛照着,皇帝匆匆看完,放下奏折在沉吟。
“你们先退下去吧!”皇帝不即接受,但也不曾拒绝,“等我想一想再说。”
※※※
等退下不久,复又叫起,这次是召见奏折上列名的十五个人,两宫太后在御榻左右分坐,脸色都很沉静,恭王就知道皇帝已经准奏了。
推测得一点不错,皇帝是这样说:“天下事不可一日松懈,李师傅代为缮折,是权宜的办法,这百日之内,我想求两位太后代阅折件,等百日之后,我照常好生办事。”
“是!”恭王代表大家领旨。
“恭亲王要敬事如一,”皇帝用很严厉的声音说:“万万不可蹈以前故习!”
恭王依旧只能应一声:“是!”
接着便是慈禧太后开口:“昨天你们上折子,我因为兹事体大,不便答应,要你们先奏明皇帝。”说到这里她转脸向皇帝解释:“昨天西暖阁召见,是军机、御前请见,当时我怕你心里烦,没有告诉你。”
这是当面撒谎,好在没有一个人敢去拆穿,皇帝亦信以为真,连连点头,仿佛感激她的体恤。
“你不必再烦心。”慈禧太后目光扫过,先看慈安太后,再看恭王等人,最后仍旧落在皇帝脸上,哄小孩似地说:“你放心养病好了,当着大家在这里,我答应下来就是了。”
意思是“勉徇所请”,皇上和诸臣还得表示感激慈恩。等退了下来,一面拟旨,一面商量。皇太后与皇帝到底不同,看折以及跟军机见面,固无二致,但一般官员的引见,以及祭享典礼,皇太后无法代行天子之职,得要想个章程。
“马上就过年了,年底太庙祭享,得要遣派亲王恭代。”宝鋆一一指明:“元旦朝贺,免是不免?京内外官员引见,怎么变通?各种差考,谁来出题?”
“元旦朝贺,经筵等等仪典,自然暂缓举行。郊坛祭享,临时由礼部奏请皇太后钦派人员恭代行礼。差考出题,由军机办理。只是京内外官员引见,”恭王想了想说:“改为验放如何?”
也只好如此。因为皇太后到底不便召见外廷臣子,而且看折也不是摄行皇帝之职。于是照恭王的意思拟定四条,连同沈桂芬所拟的上谕,一起送上去请旨。
旨稿很快地核可了,只改动了少许字样,拿下来立即送内阁明发,当天就是“邸钞”,是这样“通谕中外”:
“朕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经惇亲王等合词吁恳,静心调摄。朕思万几至重,何敢稍耽安逸?惟朕躬现在尚难耐劳,自应俯从所请。但恐诸事无所禀承,深虞旷误;再三吁恳两宫皇太后,俯念朕躬正资调养,所有内外各衙门陈奏事件,呈请被览裁定。仰荷慈怀曲体,俯允权宜办理,朕心实深感幸,将此通谕中外知之。”
于是从第二天起,两宫太后便在漱芳斋办事,批阅章奏,在养心殿西暖阁召见军机,裁决军国大事,这又回复到垂帘的光景了。
当然,慈禧太后大权在手,乐得收买人心,再度听政的第一天,就问起瑞麟的遗缺。瑞麟死在九月里,留下两个缺,一个是两广总督,这个缺因为有许多收入与宫廷及内务府有关,非万不得已,不补汉人,特调安徽巡抚英翰升任。另一个是内阁首席的文华殿大学士,照规矩应该由资序较次的大学士迁转殿阁,腾出一个大学士缺,归协办大学士宝鋆升补,但皇帝因为停园工的案子,跟恭王闹脾气,而宝鋆是恭王的心腹密侣,便有意搁置不理。此刻慈禧太后一提起来,自然是照规矩办事,李鸿章由武英转文华;文祥由体仁转武英,宝鋆大拜,荣膺体仁阁大学士。
这一下便连带有了变动,宝鋆的吏部尚书,为六部之首,例规是协办大学士的候补者;有人该升协办,便得先调吏部。论起来兵部尚书英桂的资格够了,因而宝鋆改为“大学士管部”,仍管吏部,而以英桂调任吏部尚书。英桂的遗缺,由弘德殿行走的广寿,以左都御史调补。空出来的一个缺,与尚书同等,为“八卿”之一,慈禧太后问恭王:“你看补谁呀?”
恭王因为皇帝的告诫,记忆犹新,在这些加官晋爵的事上,要避把持的嫌疑,所以这样答道:“臣心目中并无合适的人,请懿旨办理。”
“左副都御史,是新补的,当然不能马上就坐升左都御史,照规矩应该在侍郎里头挑。现在倒是些什么人呀?”
六部侍郎,共计二十四人之多,恭王也记不清楚,宝鋆原是吏部尚书,自然念得出全部名单,所以他回头说道:“你跟皇太后回奏。”
于是宝鋆便念:“吏部左侍郎魁龄。”
“对了!”刚念了头一个,就让慈禧太后打断:“就让魁龄去吧!”
这是间接示惠于恭王。魁龄曾在七月底由恭王保荐,升任工部尚书,已经拟旨奉准,就因为停园工之故,皇帝一怒收回成命,此刻到底当上了一品官儿了。
再有两个升官的,就是太医院的左右院判,李德立以三四品京党候补。庄守和以四五品京堂候补。旨意一下,在太监中就引起窃窃私议,说李、庄两人升官升得出了格,而且值不值得如此酬庸,也大成疑问,因为皇帝的天花,不见得治得很好,饮食甚少,“歇着”的时候也不多,整夜能够熟睡的,只不过亥子之交的个把时辰。
照李德立的诊断说,这是“元阳不足,心肾不交”的证象,所以用的药是“保元汤”,有鹿茸、有肉桂,这也引起好些太监,特别是年纪较长,略知药性的人的非议,说皇帝才十九岁,血气方刚,不宜用这些热性的补剂。
处廷的大臣,当然比太监要明理得多,他们所重视的是脉案,既然“元阳不足”,则用“保元汤”是理所必然之事。但十九岁的少年,何以有此证象?以前的脉案中,也曾一再指出“肾亏”,这是少年放纵,酒色斫丧,进入中年才有的现象,而竟出现在十九岁的少年身上,是件很难索解的事。
于是,“天花之喜”所带来的忧虑,反而搁在一边,担心的是皇帝的体质。而真正了解“病情”的,却又有难以言说的隐忧,觉得皇帝的病情,要比已知的情形严重得多,李德立如此处方,便隐然存着卸责的余地。
这些看法,两宫太后自是毫无所闻,亦毫无所知,所看重的仍是皇帝的天花,认为危险未过,唯在普施恩泽,感召天和,犹之乎民间所说的,“做好事,积阴功,”庶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所以慈禧太后先用皇帝的名义,为自己加“徽号”,作为起端,由军机承旨,发了这样一道上谕:
“朕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仰蒙慈安端裕康庆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调护朕躬,无微不至,并荷慈怀曲体,将内外各衙门章奏代为披览裁定,朕心实深欣感,允宜崇上两宫徽号,以冀仰答鸿慈于万一,所有一切应行典礼,该衙门敬谨办理”
紧接着又连下三道恩诏,第一道以“奉懿旨”的名义,将慧妃晋封为皇贵妃,瑜嫔、珣嫔晋封为妃。第二道是“优加赏赉内廷行走”,第一名是惇王“赏食亲王双俸”;第二名是恭王,本已赏食双俸,再赏加一分。王公亲贵之后是军机大臣,都赏戴双眼花翎;再下来是内务府大臣,或者赏双眼花翎,或者赏“宫衔”,或者两者得兼。
之后就是“弘德殿行走”诸臣及南书房翰林,亦各蒙荣典此外“所有王公及京外大小官员,均赏加二级,京师八旗及各营兵丁,均赏给半月钱粮”。凡此都表示“行庆推恩至意”。
第三道恩诏是惠及囚犯:“奉皇太后懿旨,所有刑部及各省已经结案监禁人犯,除情罪重大,及常赦所不原者外,着军机大臣会同刑部,酌量轻重,分别请旨减等发落。其军流徒杖以下人犯,一并分折减等完结。俾沾宽大之恩,勉图自新之路,用示子惠兆民,法外施仁至意。”
在慈禧太后及军机大臣是如此“推恩”的想法,蒙恩的大小臣工,当然亦觉得感奋,但有些比较冷静的,却有异样的感觉,感觉不祥。因为似此普遍推恩,象是“易代”之典——新君登基,才会颁发这样的恩诏。
除了尊崇太后,推恩臣工以外,还有对鬼神的崇功报德,在十一月初一诊断确定为天花那天起,慈禧太后就根据内务府的建议,在大光明殿供奉痘神。痘神或称“痘母”,宫里称为“痘神娘娘”,又简称“娘娘”。皇子、皇女出天花,照例要上祭,由皇子、皇女的生母行礼。这一次是天子出天花,更非同小可,最初有人翻出陈年老账来建议,说“顺治爷出天花的时节,曾经下诏,禁止民间炒豆燃灯。似宜照行。”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慈禧太后最忌讳的,便是拿“顺治爷”来比当今的皇帝,“顺治爷”就是出天花驾崩的,如何好比?
当初是否供过痘神,已不可考,不过供奉了“娘娘”,皇帝的天花出了出来,足见已获保佑,所以慈禧太后在十一月十二日,特地又将“娘娘”从大光明殿接到养心殿,预定供奉三天,恭送出宫。“娘娘”启驾,要用轿马,内务府弄了九副纸扎的龙船,陈设在乾清宫。在这三天之中,宫内“一片喜气”,只见到处都是红地毯、红对联。
“圣天子百神呵护”,所以还有许多祭仪,照太监的说法,到处都有日久成精的神怪,到处在保护皇帝,自然须有酬报,上祭以外,内务府特地行文礼部,请奏请将诸天众圣,普加封号。礼部接到咨文,颇为为难,因为供例无据,事涉怪诞,但亦不便公然驳复,只有搁着不办,好在还不是出于慈禧太后的本意,搁置也就搁置了。
到了十一月十五那天,是送圣的日子,诸王贝勒,皆有执事,一早进宫,先到内奏事处看脉案及“起居单”,李德立前一天上午的诊断是:
“前数日痂结外剥腐烂,故用温补峻剂,令化险为平;痂疤渐红,征候大佳。惟气血不充,心肾交亏。”
下午的诊断是:“除毒未清,两脉浮大,此系感凉停食之症。憎寒发热,胸堵气促,务须即解为安。”
虽有外感,天花的症状还算是正常的。于是诸王贝勒,先赶到景山寿皇殿,侍候两宫太后行礼,递了如意。然后又赶到大清门外去“送娘娘”。
※※※
慈禧太后特别礼遇“痘神娘娘”,用皇太后的全副仪驾鼓乐前导,引着九条纸扎龙船,以及无数纸扎的金银玉帛,送到大清门外,那里已预先搭好一座土坛,“龙船”送上坛去,由惇王领头行了礼,然后举火焚烧,一霎时烈焰飞腾,纸灰四散,样子很象“祖送”。
“祖送”是大丧的仪节之一,是满俗的旧俗,称为“小丢纸”、“大丢纸”。当皇帝初崩,百官哭临,首先就是焚烧大行皇帝御用的袍褂靴帽,器用珍玩,称为“小丢纸”;到了“金匮”出宫,奉安陵寝时,仪仗中有无数龙亭,分载大行皇帝生前御用的衣物,等奉安以后,一火焚净,称为“大丢纸”。送娘娘焚烧龙船的景象,与大小丢纸,正相仿佛,因此无不窃窃私议,认为又是一个不祥之兆。
到此只剩下三天,就过了十八天最危险的时期,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因为最后这三天结疤落屑,实亦等于脱险了。
奇怪的是十六那天,内奏事处既无脉案、药方,亦无起居单,而且奏事太监孟忠吉口传谕旨:“不用请安!”照这样看,竟是喜占勿药。但李德立却照常进宫请脉,然则没有脉案、药方,莫非有不便示人之处?
他人不在意,翁同龢人最细心,看出其中大有蹊跷,颇想仔细打听一番,略想一想,觉得有两个人好找,一个是新补了内务府大臣的荣禄。从慈禧太后代阅章政、裁决大政的诏旨下达,便奉懿旨:“多在内廷照料”,是新兴的大红人之一,翁同龢跟他很谈得来,如果找到了他,养心殿是何光景,一定可以明了。无奈他奔走于长春宫、养心殿之间,一时碰不着面。
那就只有找李鸿藻了。翁同龢还特地找个因由,翻了翻很僻的医书,抄了些痘后调养的方子,带到李家,预备请李鸿藻得便口奏。
一见面便看出他的神色有异,眉字间积郁不开,不断咬着嘴唇,倒象那里有痛楚,竭力熬忍似的。
等翁同龢说明来意,李鸿藻接过方子,略看一看,沉吟不语,这是根本没有心思来管这些方子的态度,翁同龢倒奇怪了。
“兰翁!”翁同龢说:“如果不便口奏,无妨作罢。”
“说实话吧,天花是不要紧了。”
这一下,翁同龢立刻想到无脉案、药方、无起居单那回事,同时也惊骇地发觉自己的猜测,多半不错,果真有不便示人之处。
“唉!”李鸿藻摇头叹息,顿一顿足说,“我竟不知从那里说起?”
“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突起的波澜,不但万分意外,而且也令人难信。然而,不信却又不可。”李鸿藻的情绪算是平静了些,拿出一张纸来递给翁同龢说:“你看!”
接来一看,是抄出来的三张脉案,一张是:“脉息浮数,痂落七成,肉色红润,惟遗泄赤浊,腰疼腿酸,抽筋,系毒热内扰所致。用保元清毒法。”
第二张写的是:“痂已落、泄渐止,而头晕发热,腰腿重疼,便秘抽筋,系肾虚停食感寒所致。”
第三张注明,是这天酉刻的方子:“头晕发热,余毒乘虚袭入筋络,腰间肿疼,作痈,流脓,项脖臂膝,皆有溃烂处。药用保元化毒法,另以膏药敷之。”所开的药有生耆、杜仲、金银花、款冬之类,翁同龢看完惊疑不止。
“何以突然生了痈了呢?”他说,“莫非余毒所化?”
“不是天花的余毒。”李鸿藻摇摇头。
天花的余毒可转化为痈,在翁同龢从未听说过,所以当李鸿藻很吃力地透露,皇帝身上的溃烂之处,可能是梅毒发作时,他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然而这到底是一件骇人听闻,不易置信的事,“兰翁,”他必得追问:“是听谁说的?”
“李卓轩。”
“他不会弄错了吧?”
“不会的。”李鸿藻说,“这是什么病,他没有把握,敢瞎说吗?”
“真是!”翁同龢还是摇头,“教人不能相信。”
“我也是如此!”李鸿藻说,“夏天听荣仲华说起,不但到了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还有下三滥的地方,当时我心里就嘀咕,据李卓轩说,早在八月里就有征候了。此刻的发作,看似突兀,细细想去,实在其来有自。”
“那么,李卓轩怎么早不说呢?”
“他不敢。前几天悄悄儿跟恭王说了,这会儿看看瞒不住,才不能不实说。”李鸿藻又说:“其实早说也无用,这是个好不了的病。”
“不然!讳疾总是不智之事,早说了,至少可以作个防备,也许就不致于在这会儿发作。照常理而论,这一发在痘毒未净之际,不就是雪上加霜吗?”
李鸿藻觉得这话也有道理,然而,“你说讳疾不智,”他黯然说道:“看样子还得讳下去。”
“难道两宫面前也瞒着?”
“就是为此为难。”李鸿藻问,“你可有好主意?”
“我看不能瞒。”
“大家也都如此主张。难的是这话由谁去说?谁也难以启齿。”
“李卓轩如何?”
李鸿藻想了半天,也是拿不定主意,好在这也不是非他出主意不可的事,只能暂且丢开,跟翁同龢凄然相对,嗟叹不绝。
到了第二天,下起一场茫茫大雪,翁同龢虽无书房,却不能不进宫请安。依然一大早冲寒冒雪,到懋勤殿暂息一息,随即到内奏事处去看了脉案,是跟前一天的情形差不多。由于昨天从李鸿藻那里,了解了皇帝的病情,他便不肯尽信脉案,决定到内务府朝房去看看,如果荣禄在那里,便好打听,到底被讳的真相如何?
“别处都不要紧,就是腰上麻烦。”荣禄皱着眉,比着手势,“烂成这么大两个洞,一个是干的,一个流脓,那气味就不能谈了。”
翁同龢听这一说,越发上了心事,愣了好一会问道:“李卓轩怎么说呢?”
“他一会儿就来,你听他说。”
李德立是每日必到内务府朝房的,开方用药,都在那里斟酌。这天一到,但见他脸色憔悴不堪,可想而知他为皇帝的这个病,不知急得如何寝食不安,一半急皇帝,一半是急他自己。皇帝的病不好,不但京堂补缺无望,连眼前的顶戴都会保不住。
“脉息弱而无力。”李德立声音低微,“腰上的溃肿,说出来吓人。”
李德立很吃力地叙述皇帝的“痈”,所谈的情形,跟荣禄所见的不同,也远比荣禄所见的来得严重,腰间肿烂成两个洞是不错,但不是一个流脓一个干,干是因为刚挤过了脓。
“根盘很大,”李德立双掌虚圈,作了个饭碗大的手势,“正向背脊漫延。内溃不能说了。”
“原来病还隐着!”荣禄问道:“这不是三天两天的病了。
你是怎么治呀?总有个宗旨吧?“
“内溃是这个样子,压都压不下去,硬压要出大乱子。”李德立茫然望着空中,“我真没有想到,中毒中得这么深。”
荣禄和翁同龢相顾默然。他们都懂得一点病症方剂,但无非春瘟、伤寒之类,皇帝中的这种“毒”,就茫然不知了。
“皇上气血两虚、肾亏得很厉害,如今只能用保元托里之法,先扶助元气。”
“外科自然要用外敷的药。”荣禄问道:“这种‘毒’,有什么管用的药?”
“没有。”李德立摇摇头:“只好用紫草膏之类。”
谈到这里,只见一名苏拉来报,说恭王请荣禄谈事。一共两件事,一件是文祥久病体弱,奏请开缺,慈禧太后降谕,赏假三月。恭王吩咐荣禄,年下事烦,文祥又在病中,要他多去照应。这是他义不容辞,乐于效劳,而且并不难办的事。
难办的那件事,就是前一天李鸿藻和翁同龢所谈到的难题,恭王经过多方考虑,认为跟慈禧太后去面奏皇帝所中的“毒”,以荣禄最适当,因为他正得宠,并且机警而长于口才。
荣禄是公认的能员,任何疑难,都有办法应付,这时虽明知这趟差使不好当,也不能显现难色,坏了自己的“招牌”。当时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你预备什么时候跟上头去回?”恭王问说。
“要看机会。第一是上头心境比较好的时候;第二是没有人的时候。”荣禄略想一想说,“总在今天下午,我找机会面奏。”
“好!上头是怎么个说法,你见了面,就来告诉我。”
“当然!今晚上我上鉴园去。”
照恭王的想法,慈禧太后得悉真相,不是生气就是哭,谁知荣禄的报告,大不相同。慈禧太后既未生气,亦未流泪,神态虽然沉重,却颇为平静,说是已有所闻,又问到底李德立有无把握?
“这奇啊!”恭王大惑不解,“是听谁说的呢?”
“我想,总是由李卓轩那里辗转过去的消息。”荣禄又说:“慈禧太后还问起外面有没有好的大夫?倘或有,不妨保荐。”“我看李卓轩也象是没有辙了!如果有,倒真不妨保荐。”
“是的。我去打听。”
荣禄口中这样说,心里根本就不考虑,这是个治不好的病,保荐谁就是害谁,万一治得不对症,连保荐的人都得担大干系。这样的傻事,千万做不得。
谈到这里,相对沉默,两人胸中都塞满了话,但每一句话都牵连着忌讳,难以出口。这样过了一会,恭王口中忽然跳出一句话来:“皇后怎么样?今儿崇文山来见我,不知道有什么话说?我挡了驾。”接着加上一声重重的叹息:“唉……!”
提到这一点,荣禄脑际便浮起在一起的两张脸,一张是皇后的,双目失神,脸色灰白,嘴总是紧闭着,也总是在翕动,仿佛牙齿一直在抖战似的;一张是慈禧太后的,脸色铁青,从不拿正眼看皇后,而且眼角瞟到皇后时,嘴角一定也斜挂了下来。世间有难伺候的婆婆,难做人的儿媳妇,就是这一对了。
“皇后的处境,”荣禄很率直地用了这两个字:“可怜!”他说:“只要皇上的证候加了一两分,慈禧太后就怨皇后——那些话,我不敢学,也不忍学。”
恭王又是半晌无语,然后说了声:“崇家的运气真坏!”
“还有句话,”荣禄凑近恭王,放低声音,却仍然迟疑,“我可不知道怎么说了?”
“到这个时候,你还忌讳什么?”
“太监在私底下议论——我也是今天才听见,说皇上的这个病,要过人的,将来还有得麻烦。”
果然将这种“毒”带入深宫,是旷古未有的荒唐之事,恭王也真不知道怎么说了。
又说:“慧妃反倒捡了便宜。敬事房记的档,皇上有一年不曾召过慧妃。”
如说慧妃“捡了便宜”,不就是皇后该倒霉?恭王也听说过,凡中了这种“毒”的,所生子女,先天就带了病来,皇嗣不广,已非国家之福,再有这种情形,真正是大清朝的气数了。
三九
因此,这天晚上,他百感交集,心事重重,等荣禄走后,一个人在厅里蹀躞不停。十三年来的往事,一齐兜上心来。这个“年号”怕会成为不祥之谶。当时觉得“同治”二字拟得极好,一则示天下以上下一心,君臣同治,再则有“同于顺治”,重开盛运之意,谁知同于顺治的,竟是天花!
果真同于顺治,还算是不幸之大幸,顺治皇帝至少还有裕亲王福全和圣祖两个儿子,当今皇帝万一崩逝,皇位谁属?
这是最大的一个忌讳。恭王无人可语,连宝鋆都不便让他与闻,唯一可以促膝密谈的,只有一个文祥,偏偏又在神思衰颓的病中。同时将来为大行皇帝立嗣,亦须取决于近支亲贵的公议,他不知道他的一兄一弟,曾经想过这件大事没有?如果想过,属意何人,最好能够先探一探口气。
这样心乱如麻地想到午夜将过,恭王福晋不能不命丫头来催请归寝,因为卯正入宫,寅时就得起身,已睡不到一两个时辰。但等上了床依旧不能入梦,迷迷糊糊地听得钟打四点,丫头却又蹑手蹑脚来催请起身。问到天气,雪是早停了,却冷得比下雪天更厉害,上轿时扑面寒风,利如薄刃,恭王打了个寒噤,往后一缩。这一缩回来,一身的劲泄了个干净,几乎就不想再上轿,他觉得双肩异常沉重,压得他难以举步。
然而他也有很高的警觉,面对当前的局面,他深知自己的责任比辛酉政变那一年还要重。那一年内外一心,至少还有个慈禧太后可以听自己的指挥行事,而如今的慈禧太后已远非昔比,自己要对付的正是她!只要有风声传出去,说恭王筋疲力竭,难胜艰巨,对野心勃勃的慈禧太后而言,正是一大鼓励,得寸进尺,攫取权力的企图将更旺盛,那就益难应付了。
因此,他挺一挺胸,迎着寒风,坐上轿子,出府进宫。一到先看脉案和起居单,病况又加了一两分,溃肿未消,脉息则滑缓无力,此外又添了一样征候,小解频数,一夜十几次之多。
“人呢?”他问彻夜在养心殿照料的荣禄,“精神怎么样?”
“委顿得很!”荣禄答道,“据李卓轩说,怕元气太伤,得要进温补的药。”
“我看,”宝鋆在一旁接口,“李卓轩对外科,似乎不甚在行,得要另外想办法,或者在太医院找,或者在外头访一访,看有好外科没有?”
“是!”荣禄深深点头,“两宫太后也这么吩咐。而且,李卓轩自己也有举贤的意思。”
恭王用舌尖抵着牙龈,发出“嗞嗞”的声音。心中又添了些忧烦,李德立“举贤”是没把握的表示,如果有几分把握,替皇上治好了病,是绝大的功劳,他再也不肯让的。
“请懿旨吧!”他说,“让李卓轩在养心殿听信儿,有什么话,叫他当面说。”
等到“见面”时,只见慈安太后泪痕未干,慈禧太后容颜惨淡,提到皇帝的病症,她说:“不能再耽误了!听说太医院有个姓韩的外科,手段挺高的,你们看,是不是让姓韩的一起请脉?”
“臣也听说过。”恭王答道,“不过,臣以为还是责成李德立比较稳妥。”
恭王的用意是怕李德立借此卸责,两宫太后虽觉得他的本事有限,但圣躬违和,一直是他请脉,十几年下来,对于皇帝的体质,了解得极清楚,似乎也只有责成他尽心疗治之一法,因而同意恭王的建议,是不是要韩姓外科一起请脉,听由李德立作决定。
李德立也是情急无奈,只要能够将皇帝的病暂时压了下去,他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亦不愿让属下Сhā手。只是已到了心力交疲,一筹莫展的地步,只好把太医院的外科韩九同一起找了来请脉。
外科是外科的说法,一摸腰间红肿之处,知道灌脓灌足了,于是揭开膏药,轻轻一挤,但见脓汁如箭激一般,直向外射。挤干了敷药,是轻粉、珠粉之类的收敛剂。内服的药,仍是党参、肉桂、茯苓之类,等煎好服下,到了夜里,皇帝烦躁不安,只嚷口渴,而且不断干呕。当时传了李德立来看,只见皇帝虚火满面,再一请脉,越发心惊,阳气过旺,阴液不生,会出大乱子,顿时改弦易辙,用了凉润的方剂。
第二天诸王进宫,一看脉案和药方,温补改为凉润,治法大不相同,无不惊疑,找了李德立来问,他的口气也变了,说温补并未见效,反见坏处,唯有滋阴化毒,“暂时守住,慢慢再看”。
四十
这“守住”两字,意味着性命难保,那就要用非常的手段,也就是要考虑用人参了。人参被认为是“药中之王”,可以续命,用到这样的药,传出消息去,会引起绝大的惊疑。因此,连两宫太后在内,都认为“风声太大”,以缓用为宜。而李德立亦从此开始,表示对皇帝的病症,实无把握。至于韩九同则更有危切之言,当然,他只能反复申言,痘毒深入肌里,不易泄尽,无法说出真正的病根。
“老六,”惇王悄悄向恭王说,“我看得为皇上立后吧?”
为了宗社有托,此举原是有必要的,恭王内心亦有同感,但此议决不可轻发,因为一则对皇帝而言,此是绝大的刺激,于病体不宜,再则是立何人为皇帝之后,大费考虑。
要立,当然是立宣宗的曾孙。宣宗一支,“溥”字辈的只有两个人,宣宗的长孙,贝勒载治有两个儿子,依家法只能将他的第二子,出世才八个月的溥侃,嗣继皇帝为子,但是载治却又不是宣宗的嫡亲长孙。
宣宗的长子叫奕纬,死于道光十一年,得年二十四岁。他原封贝勒,谥隐志,文宗即位后,追赠他的这位大哥为郡王。隐志郡王没有儿子,宣宗不知怎么挑中了乾隆皇三子永璋的曾孙载治,嗣继奕纬为子。而载治又不是永璋的曾孙,永璋无子,以成亲王永瑆第二子绵懿为子,绵懿生奕纪,奕纪生载治,因此,如果以溥侃立为皇帝之后,则一旦“出大事”,皇位将转入成亲王一支。鉴于明朝兴献王世子入承大统为嘉靖皇帝,结果连孝宗都被改称为“皇伯父”的故事,则以乾隆皇十一子成亲王永瑆之后嗣位,将来“追尊所生”,连仁宗的血祀,亦成疑问。因而可以想象得到,两宫太后和仁宗一支的子孙,如惠郡王奕祥等人,一定不会赞成。
“再看看吧,”恭王这样答道,“得便先探探两宫的口气。”他又向惇王提出忠告:“五哥,这件事忌讳挺多的,你还是搁在肚子里的好。”
于是恭王又上了一重心事。万一皇帝崩逝,自然要为大行立后,看起来,迁就事实,还只有载治的儿子可以中选。那时的皇后便成了太后,依旧是垂帘听政,而成了太皇太后的慈禧太后,未见得肯交出大权。如果说,这位太皇太后,象宋神宗的曹太皇太后、宋哲宗的高太皇太后、明英宗的张太皇太后,以及本朝的孝庄太后那样,慈爱而顾大体,则宫闱清煦,也还罢了,无奈慈禧太后与皇后已如水火,将来一定多事,而且是非臣下所能调停的严重争执。
说来说去,唯有盼皇帝不死!为此,恭王对皇帝的病势,越发关心,一天三四次找李德立来问,所得到的答复,却尽是些不着边际的游词。
总结李德立的话,皇帝的病情,“五善”不见,“七恶”俱备,而最棘手的是,本源大亏,用滥补则恐阳亢,用凉攻又怕伤气。而真正的病根,无人敢说,只是私底下有许多流言,甚至说是皇帝的精神已经恍惚,入于弥留之际了。
奇怪的是,在皇帝左右的太监,却总是这样对人说:“大有起色了!”“昨天的兴致挺好的,还坐起来说笑话呢!”听了外面的流言,再听这些话,越令人兴起欲盖弥彰之感。因此,恭王便向两宫太后面奏,应该让军机、御前、近支亲贵、弘德殿行走、南书房翰林经常入宫省视,庶几安定人心。
两宫太后虽接纳了建议,但一时并未实行。这是慈禧太后的主意,要挑皇帝精神较好的时候,再宣旨传召。
这天军机见面刚完太监来报,说皇帝醒了,于是慈禧太后传旨:准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及弘德殿行走的师傅和谙达,入养心殿东暖阁问安。只见皇帝靠在一名太监身上,果然精神甚好,十几个人由惇王领头,一一上前瞻视,腰间溃处看不见,只见痘痂犹有一半未落。
“今儿几时啦?”皇帝这样问,声音有些嘶哑。
“今儿十一月二十九。”恭王回答。
“月大月小?”
“月大。”
“后天就是腊月了。”皇帝说,“腊月里事多。”
“臣等上承两宫皇太后指示,诸事都有妥帖安排,不烦圣虑。”恭王说道:“如今调养,以静养体。”
“静不下来!”皇帝捏着拳,轻捶胸口,“只觉得热、口渴。”
“心静自然凉。”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向恭王看了一眼。
恭王默谕,跪安退出东暖阁。因为未奉懿旨退出养心殿,所以仍旧在明间伺候。
不久,慈禧太后一个人走了来,站着问道:“皇帝流‘汁’太多,精神委顿,你们看,可有什么好办法?”说着,拿起手绢去抚眼睛。翁同龢因为不满李德立,有句话很久就想说了:“臣有愚见,圣躬违和,整一个月了,十八天之期已过,如今的证候是外证,宜另行择医为上。”
“这话,我跟荣禄也说过。”慈禧太后问道,“外面可有好大夫?”
“有一个叫祁仲的,今年八十九岁,治外证是一把好手。”
荣禄磕头答道:“臣请懿旨,是否传来请脉?”
“八十九岁,见过的证候,可真不少了。就传来看吧!”
到了午间,祁仲被传召到宫,由两名苏拉扶着下车,慢慢走到养心殿,看他须眉皤然,料想一定见多识广,能够着手回春,所以无不重视,静静等在殿外,听候结果。
祁仲是由李德立陪着进东暖阁的,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始诊视完毕,随即被召至西暖阁,两宫太后要亲自问话。
祁仲倒是说出来一个名堂,他说皇帝腰际的溃烂,名为“痘痈”,虽然易肿易溃,但也易敛易治。大致七日成脓,先出黄白色的稠脓,再出带血的“桃花脓”,最后出淡黄水,这时肿块渐消,痛楚亦减,就快好了。
慈安太后一听这话,顿现喜色,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是说,皇上的这个痘痈不要紧?”
八十九岁的祁仲,腰腿尚健,眼睛也还明亮,就是双耳重听。当时由荣禄大声转述了慈安太后的话,他才答道:“万岁爷的痘痈,来势虽凶,幸亏不是发在‘肾俞’|茓上,在肾俞之下,还不要紧。”
“喔,”慈安太后又问:“肾俞|茓在那儿啊?”
荣禄连朝侍疾,每天都跟李德立谈论皇帝的病情,什么病,什么方剂,颇懂得一些了,肾俞|茓恰好听李德立谈过,此时因为祁仲失聪,转述麻烦,便径自代奏,指出俞|茓在“脊中对脐,各开寸半”处,正是长腰子的地方,所以叫做肾俞。
这就明白了,如果是发在肾俞|茓上,则肾亦有溃烂之虞,“总算不幸中大幸”,慈禧太后亦感欣慰,要言不烦地问:“那么,该怎么治呢?”
祁仲的答奏是,以培元固本为主,本源固则百病消,即是邪不敌正的道理。这跟主张温补的说法相同,慈禧太后便吩咐拿方子来看。
看方子上头一味就是人参,慈禧太后便是一愣,但以慈安太后等着在听,所以还是念了出来:
“人参二钱白术二钱茯苓二钱当归二钱熟地三钱白芍二钱川芎钱半黄芪三钱肉桂八分炙甘草一钱。”
等念完,慈禧太后失声说道:“这不是‘十全大补汤’吗?”
祁仲听不见,没有作声,恭王答了声:“是!”
就这一下,君臣上下,面面相觑。最后仍是慈禧太后吩咐:“让他先下去!等皇上大安了,再加恩吧。”
“喳!”荣禄答应着,向值殿的太监努一努嘴,把祁仲搀扶了下去。
“温补的药都不能用,怎么能用‘十全大补汤’?”慈禧太后异常失望地说,“我看这姓祁的,年纪太大喽!”
她是想骂一声:“老悖晦!”只是在庙堂之上,以太后之尊,不便出口。其实,祁仲一点都不悖晦,他行医七十年,外科之中,什么稀奇古怪的疑难杂症都见过,皇帝的“病根”,他在未奉召以前,就曾听人谈起,及至临床“望闻问切”,知道外间的流言,不尽子虚。如果是平常人家,说得一声“另请高明”,拱拱手就得上轿,在宫中却不能。他心里想,这个病只要沾上手,无功有过,这么大年纪,吃力不讨好,坏了自己一世的名声,何苦来哉?因此想了这么一套说法,有意让药方存案,无功无过,全身而退。反正到过深宫内院,瞻仰过太后皇上,这一生也算不白活了。
他是这样的打算,却害“荐贤”的荣禄,讨了个老大的没趣,临到头来,还是奉了懿旨:“让李德立仔仔细细地请脉。”
仔细请脉的结果,却又添了新的证候,双颊和牙龈,忽然起了浮肿,仍是阳气过旺所致,同时又患泄泻,一昼夜大解二十次之多,听之可骇,而李德立却欣然色喜,说是有此一泻,余毒可净,确有把握了。
这话传到深宫,无不奔走相告。这天恰逢腊月初一,平时每逢朔望,皇帝在漱芳斋侍膳,照例有戏,这天却是由皇后妃嫔侍从,遍历各宫的佛堂拈香。
第一处是在宁寿宫后殿之东,景福门内的梵华楼和佛日楼;第二处是在慈宁宫,这里有好几处佛堂,两宫太后常来的顶礼的是,设在正殿前面,徽音左门东庑的那一所;此外还有三座,以雨华阁为主,在凝华门内,阁凡三层,上层供欢喜佛五尊、下层供西天番佛,这还是前明的遗迹,内有脑骨灯、人骨笛等等法器,在慈安太后看,近乎邪魔外道,平时绝迹不至,但这时候要百神呵护,为了祈求皇帝早占勿药,她心甘情愿地拈香磕头,念念有词地祷祝了许久。
一早开始,由东到西,拜遍了各式各样的佛,到此已近辰正,该是军机“叫起”的时候,慈安太后一则有些累了,再则政务已近乎停顿,陪着并坐,也觉得无聊,便托词“头疼”,由皇后陪侍着,径回自己的钟粹宫。
这是她们婆媳难得单独相处的一个机会。平时侍膳,有慈禧太后在,行止言语,处处需要顾忌,虽然每天一早到钟粹宫问安,亦是单独见面,但慈安太后知道“西边”刻刻侦伺,体恤皇后,不肯让她多作逗留。自从皇帝出天花以来,她积着无数的话想跟皇后细谈,所以有此片刻,便脱略顾忌,不肯轻易放过了。
“有皇后在这儿侍候,你们散了去吧!”
这是慈安太后有意遣开左右,宫女们自然会意,纷纷离去,却仍在走廊上守着,听候招呼。有两个机警的,便走到宫外看守,用意是防备长春宫的人来窥探皇后的行动。
皇后在这一个月之中,无日不以泪洗面,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却不敢有任何哀伤的表示。此时当然不同,当慈安太后刚叹口气,一声“可怎么好呢”还没有说完,两滴眼泪已滚滚而下。
想起这是忌讳,赶紧背身拿手背去拭擦,却已瞒不住慈安太后了。
“你痛痛快快哭吧!”慈安太后自己也淌了眼泪。
话虽如此,皇后不敢也不忍惹她伤心,强忍眼泪,拿自己的手绢送了过去,还强笑着说:“皇额娘别难过!太医不是说,有把握了吗?”
慈安太后不作声,擦一擦眼睛,发了半天的愣,忽然说道:“你过来,我有句要紧话问你。”
“是!”皇后答应着,躬身而听。
慈安太后却又不即开口,而脸上却越变越难看,说不出是那种绝望、悲伤还是恐惧的神色。
最后,终于开口了,语声低沉而空旷,令人听来觉得极其陌生似地,“皇上万一有了什么,该有个打算。”她说,“我得问问你的意思。”
皇后只听清半句,就那前半句,象雷轰似的,震得她几乎晕倒。
慈安太后却显得前所未有的沉着,“你别伤心,这会儿也还不到伤心的时候,”她捉住皇后的手,使劲摇撼了几下,“你把心定下来,听我说。”
“是!”皇后用抖颤的声音回答,拿一双泪光荧然的眼望着慈安太后,嘴角抽搐着,失去了平日惯有的雍容静穆。
“咱们也不过是作万一的打算。”慈安太后知道自己的态度和声音吓着了皇后,所以此时尽量将语气放得缓和平静,“平常百姓家,有‘冲喜’那么一个说法,先挑一个过继过来,也算是添丁之喜。我隐隐约约跟皇上说过,他说要问你的意思。”
这两句话格外惹得皇后伤心。两年多的工夫,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加起来怕不到两个月,然而她知道皇帝的心,七分爱、三分敬,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中间会有人作梗!她不但体谅皇帝的处境,而且还深深自咎,觉得事情都由自己身上而起,如果不是对自己有那样一份深情,皇帝也不致于对慧妃那样负气。
因为负气才在乾清宫独宿,因为独宿才会微行,因为微行,才会有今天的这场病。从父亲熟读过女诫闺训的皇后,一直有这样的一种想法:不得姑欢是自己德不足以感动亲心。唯有逆来顺受,期望有一天慈禧太后会破颜一笑,说一两句体恤的话,那时就熬出头了。
但就是这样一番苦心,如今亦成奢愿,皇帝一崩,万事皆休。二十一岁的皇后,抚养一个并非亲生的儿子,在这阴沉沉的深宫中,这日子怎么“熬”得下去?
这样想着,仿佛就觉得整个身子被封闭在十八层地狱之下的穷阴极寒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亿万千年,永无出头之日。这是何等可怕!皇后身不由主地浑身抖战,若非森严的体制的拘束,她会狂喊着奔了出去。
“你怎么啦?”连慈安太后都有些害怕了,“你怎么想来着?”
皇后噤无一语,但毕竟还不到昏瞀的地步,心里知道失礼,就是无法诉说,双膝一弯,扑倒在慈安太后膝前。
“来人哪!”
在窗外伺候的宫女,就等着这一声召唤。慈安太后的语声犹在,已有人跨进殿门,走近来才看清楚,皇后的脸色又白又青,象生了大病似的。这就不用慈安太后再有什么嘱咐了,四五个宫女,七手八脚地将皇后扶了起来。
“扶到榻上去!”慈安太后指挥着,“看有什么热汤,快端一碗来!”
钟粹宫小厨房里,经常有一锅鸡汤熬着,等端了一碗来,慈安太后亲手捧给伏在软榻上喘息的皇后。她还要下地来跪接,却让慈安太后拦住了。
这一来皇后才得大致恢复常态。不是宫女照料之功,是这一阵折腾,能让皇后暂忘“境由心造”的恐怖。
“也不知怎么了?”皇后强笑着说了这一句,忽又转为凄然之色,“总是皇额娘疼我,我没有别的孝顺,只替皇额娘多磕了几个头。”
这一个至至诚诚的头,磕得慈安太后满心愧歉。当初选中这个皇后,虽说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而实在是自己一手所促成。那知“爱之适足以害之”,两年多来,眼看慈禧太后视皇后如眼中钉,既不能调和她们婆媳的感情,又不能仗义执言,加以庇护,甚至也不能规劝皇帝谨身自爱,以致于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一旦龙驭上宾,第一个受无穷之苦的,就是皇后。想想真是害得她惨了。
转念及此,慈安太后心如刀割,浑身也就象要瘫痪似的,但想到“一误不可再误”这句话,兴起弥补过失的责任心,总算腰又挺了起来,能够强自支持下去了。
“还是谈那件大事吧!”慈安太后说,“道光爷一支,溥字辈的就只有载治的两个儿子,照说,该过继小的那个,你若愿意要大的那个,也好商量。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到这时,皇后才开始能够考量这件事。这是件头等大事,不是挑一个儿子,是挑一位皇帝,关系着大清朝的万年天下。皇后想到这一层,顿觉双肩沉重,而且心里颇有怯意,就象一个从未赌过钱的人,忽然要他将整个家业,选一门作狐注一掷那样心慌意乱。
“说话呀!”慈安太后鼓励她说,“你也是知书识字,肚子里装了好些墨水的人,该你拿大主意的时候,你就得挺起胸来。”
这一说,提醒了皇后,想起书本上的话,脱口答道:“国赖长君,古有明训。”
慈安太后一愣,然后用迟疑的语气问道:“话倒是不错,那里去找这么一个溥子辈的‘长君’?连嘉庆爷一支全算上,也找不出来,要嘛只有再往上推,在乾隆爷一支当中去找。可有一层,找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你这个太后可怎么当啊?”
“太后、太后!”皇后自己默念了两句,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怎么样也想象不出,二十一岁的太后该是怎么一个样子?
看皇后容颜惨淡,双眼发直,知道又触及她的悲痛之处,看样子是谈不下去,慈安太后万般无奈地叹口气说:“真难!
只好慢慢儿再说吧!“
等跪安退出,慈禧太后已经从养心殿回到了长春宫,派人传召皇后,说是立等见面。
一听这样的语气,皇后立刻就觉得脊梁上冒冷气,想到刚到钟粹宫去过,也想到自己的泪痕犹在,越发心慌,然而不敢有所迟疑,匆匆忙忙赶了去,看到慈禧太后的脸色如常,心里略略宽了些。
“一交腊月,就该忙着过年了!”
“是!”皇后很谨慎地答应着。
“你已经料理过两年了,那些规矩,总该知道了吧!”
“是。”皇后答道,“若有不明白的地方,还得求皇额娘教导。”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句话。该动手的,早早儿动手。”
皇后奉命唯谨,当天就指挥宫女,太监,从长春宫开始,掸尘糊窗子,重新摆设,布置得焕然一新。
此外岁末年初的各项仪典,亦都照常办理,只是要皇帝亲临主持的,象写“福”字遍赐京内外大臣的常年例规之类,自然是停止了。
因此,统摄六宫的皇后,在表面上看来,格外是个“当家人”的模样,明知内务府事事承旨于慈禧太后,早已有了安排,却不能不细心检点,处处操劳,怕万一照顾不到,又看“西边”的脸色。
※※※
人是忙着“不急之务”,皇后的一颗心却总悬悬地飘荡在养心殿东暖阁。她跟皇帝住得不远,就在养心殿西面的体顺堂,但是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礼法所限,不能象寻常百姓家的夫妇,来去自如。而且晨昏省视,当着一大堆太监、宫女,也不能说什么“私话”。所以对于皇帝的病情,她亦是耳闻多于目睹。
得力的是个名叫二妞的宫女,每天是她去探听了各式各样的消息,随时来奏报皇后。她干这个差使很适宜,因为她不曾选进宫来以前,家住地安门外,有个常相往来的邻居,便是医生,耳濡目染,颇懂医药,可为皇后备“顾问”。
“万岁爷嘴里的病不好。”二妞忧形于色地说,“太医说了,怕是‘走马牙疳’。”
“走马牙疳?”皇后惊讶地问,“那不是小孩儿才有的病吗?”
“天花不也是?”
一句反问,说得皇后发愣,好半天才问:“要紧不要紧?”
二妞不敢说“要紧”,几天之内,就可以令病人由昏迷不醒,谵妄致死,她只这样答道:“这个病来得极快,不然,怎么叫‘走马’呢?”
“太医怎么说?”
“说是温补的药,万不能进。万岁爷内里的毒火极旺,只有用清利的方子,大解多,可以败火,可又怕万岁爷的底子虚。”所以,二妞话到口边,欲止不可:“太医也很为难。”
皇后深知宫中说话的语气,这样的说法,就表示对病症没有把握了,一急之下,起身就说:“我看看去。”
这时是晚膳刚过,自鸣钟正打过五下。冬日昼短,已经天黑,不是视疾的时候,但皇后既如此吩咐,不能不听,于是先派人到养心殿去通知首领太监,然后传唤执事,打着灯,引领皇后直向养心殿东暖阁而去。
殿中一片凄寂,灯火稀微,人影悄悄,只有浓重的药味,随着尖利的西北风散播在阴沉沉的院落中,皇后打了个寒噤,哆嗦着问小李:“皇上这会儿怎么样?”
“这会儿刚歇着。”小李跪着答奏,“今儿的光景,又不如昨天,左边脸上的硬块抓破了,流血水。太医说,怕要穿腮。”
“穿腮?”皇后想一想才明白,明白了却又大惊,穿腮不就是在腮上烂成一个洞?“这,这么厉害?”
小李不答,只磕个头说:“皇后请回宫去吧!”
这是劝阻皇后,自然是怕皇后见了病状伤心。意会到此,她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但如说要皇后空走一趟,就此回去,论责任不可,论感情不忍,所以她拒绝了小李的奏劝,断然答道:“不!我在这儿等一会。”
“那就请进去看一看。”
“也好。”
“花盆底”的鞋,行路“结阁”有声,皇后怕惊醒了皇帝,扶着二妞的肩,蹑着足走。东暖阁甚大,砖地硬铺,是个不宜于安设病榻的地方,又因为皇帝热毒满身,特地把暖炉撤走,越发觉得苦寒可畏。皇后每次一走进来,总是从心底起阵阵瑟缩之意。这天比较好些,因为新设了一道黄缎帏幕,毕竟挡了些寒气。但也就是因为这道帏幕,气味格外令人难闻。皇帝腰间的痈,不断作脓,而走马牙疳,由于口腔糜烂,气息特重,都为那道帏幕阻隔难散,掀起帏幕,一闻之下,几乎令人作呕。
皇后赶紧放手,咽口唾沫,回身向小李说道:“这怎么能住?好人都能住出病来!也不拿点香来薰薰!”
“原是用香薰了,万岁爷说是反而难闻,吩咐撤了。”
彼此的语声虽轻,还是惊醒了皇帝,含糊不清地问道:“谁啊?”
小李赶紧掀帏入内,略略提高了声音答道:“皇后来瞧万岁爷。”
他的话不曾完,皇后已跟着入幕,依然守着规矩,蹲下来请了个安。
皇帝在枕上转侧着,两道迟钝的眼光,投向皇后,也让皇后在昏黄摇晃的烛光下,看清了他的脸,虚火满面,双颊肿得很厉害,左面连着嘴唇有个硬块,抓破了正在渗血水,上下两唇则都向外鼓着,看得出牙龈发黑,又肿又烂。
这可怖的形容,使得皇后在心里发抖,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想象,想象着皇帝一瞬不视,六宫号咷的光景,她几乎又要支持不住了。
“怎么不端凳子给皇后?”皇帝很吃力地说。
皇后没有用凳子,是坐在床沿上,看一看皇帝欲语又止,于是小李向二妞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你看我这个病!”幕外的人听得皇帝在说:“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
“皇上千万宽心,”皇后的话也说得很慢,听得出是勉力保持平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全靠自己心静,病才好得快。”
“心怎么静得下来?”皇帝叹口气,“李德立简直是废物,病越治越多……。”语气未终,而终于无声,随后又是一声长叹。
“今儿看了脉案,说腰上好得多了。”
“好什么?”皇帝答道:“我自己知道。”
“皇上自己觉得怎么样?”
“口渴,胸口闷,这儿象火烧一样。”皇帝停了一下又说,“前两天一夜起来十几遍,这两天可又便秘。”
这时的皇帝,精神忽然很好了,要坐起来,要照镜子,坐起来不妨,要镜子却没有人敢给。痘疤不曾落净,唇鼓腮肿,脸上口中,溃烂之处不一,这副丑怪的形容,如果让平日颇讲究仪容修饰的皇帝,揽镜自顾,只怕当时就会悲痛惊骇得昏厥。所以,养心殿的太监,早就奉了懿旨,凡有镜子,一律收藏,笨重不便挪动的穿衣镜之类,则用红缎蒙裹。此时皇后苦苦相劝,不便说破实情,只反复用相传病人不宜照镜子的忌讳,作为理由,才将皇帝劝得怏怏而止。
逗留的时间,已经不少,即令皇帝是在病中,皇后要守礼法,亦不宜耽搁得久待。找个谈话间的空隙,打算跪安退出,而皇帝不许。
“难得今儿有精神,你还陪着我说说话吧!”皇帝说,“一个人睡不着,思前想后,尽是推不开的心事。”
皇后意有不忍,答应一声:“是!”仍旧坐了下来。
“趁我这会儿能说话,有件事要问你。”皇帝放低了声音问:“钟粹宫皇额娘,问过你了?”
一提此事,皇后便感到心酸,“趁这会儿还能说话”这一句,更觉得出语不祥,皇后就无论如何不肯谈这件事了。
“这会儿还提它干什么?压根儿就是多余。”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皇上歇着吧!”皇后抢着说道,“何苦瞎操心?”
就这时小李闯了进来,带着警戒的眼色看一看皇帝,然后直挺挺地跪下来说:“万岁爷该进粥了。”
“吃不下。”皇帝摇摇头。
小李原是没话找话,用意是要隔断皇帝与皇后的交谈,因为慈禧太后耳目众多,正经大事以不谈为宜。他的心意,皇帝还不大理会得到,皇后却很明白,便又站起身来:“宫门要下钥了。皇上将息吧,明儿一早我再来。”
皇帝惘然如有所失,但也没有再留皇后。这一夜神思亢奋,说了好些话,问到载澂,问到新任署理两江总督刘坤一,问到刚进京的新任两广总督英翰,也问到奉召来京的曾国荃、蒋益澧、郭嵩焘等人。
这些情形在第二天传了出去,有人认为是皇帝病势大见好转的明证,也有人心存疑惧,私底下耳语,怕是“回光反照”。不幸地,这个忧虑,竟是不为无见,皇帝的征候,很快地转坏了,脉案中出现了“神气渐衰,精神恍惚”的话。
这天是南书房的翰林、黄钰、潘祖荫、孙诒经、徐郙、张家骧奉召视疾,由东暖阁到西暖阁,两宫太后垂泪相关,向这班文学侍从之臣问道:“你们读的书多,看看可有什么法子挽回?”
因为是与军机大臣一起召见,南书房的翰林,除了孙诒经建议下诏广征名医入京以外,其余都不敢发言。
“孙诒经所奏,缓不济急。”恭王这样奏陈:“如今唯有仍旧责成李德立,尽心伺候,较为切合实际。”
“李德立到底有把握没有呢?”慈禧太后凄然说道:“他说的那些话,我们姊妹俩也不大懂,你们倒好好儿问一问他。”
于是孟忠吉宣召李德立入殿,与群臣辩难质疑。
在李德立,这一个月真是心力交瘁,形神俱疲,又瘦又黑,神气非常难看。皇帝的病有难言之隐,而他亦确是尽了力,至于说他本事不好,那是无可奈何之事,所以两宫太后和军机大臣,都没有什么诘责。孙诒经自然有些话问,只是不明病情,问得近乎隔靴搔痒,而且太医进宫请脉,多少年代以来的不传之秘,就是首先要在脉案、药方上留下辩解的余地,李德立又长于口才,这样子就无论如何问不过他了。
说来说去是皇帝的气血亏,热毒深,虚则要“里托”以培补元气,而进补又恐阳亢火盛,转成巨祸。李德立引前明光宗为鉴,光宗以酒色淘虚了的身子,进大热的补药“红丸”而致暴崩,是有名所谓“三案”之一,孙诒经对这重公案的前因后果,比李德立了解得还透彻,自然无话可说。
“那么,”到最后,慈禧太后问,“如今到底该怎么办呢?”
“唯有滋阴益气,败火清毒,竭力调理,先守住了,自有转机。”
“能不能用人参?”
“只怕虚不受补。”李德立道:“该用人参的时候,臣自当奏请圣裁。”
“你看,”慈禧太后侧脸低声:“还有什么话该问他?”
慈安太后点点头,想了一会才开口:“李德立!皇上从小就是你请脉,他的体质,没有比你再清楚的。你怎么样也要想办法,保住皇上,你的功劳,我们都知道,现在我当着王爷、军机、南书房的先生的面说一句,将来决不会亏负你!”
李德立听到后半段话,已连连碰着响头,等慈安太后说完,他又碰个头,用那种近乎气急败坏,不知如何表达感激与忠忱的语气答道:“臣仰蒙两位皇太后跟皇上天高地厚之恩,真正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都报答不来。为皇上欠安,臣日夜焦虑,只恨不能代皇上身受病痛。皇上的福泽厚,仰赖天恩祖德,两位皇太后的荫庇,必能转危为安。”
最后这两句话,十分动听,两宫太后不断颔首。这样自然不须再有讨论,恭王领头,跪安退出。到了殿外,招招手将荣禄找了来,悄悄吩咐他去跟李德立讨句实话:皇上的病,到底要紧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李德立将荣禄拉到一边,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咦!何以这个样,请起来,请起来!”
荣禄急忙用手去拉,而李德立赖着不起来,说是有句话得先陈明,取得谅解,方肯起身。
“原是要你说心里的话。你请起来!只要你没有粗心犯错,王爷自然主持公道。”荣禄已约略猜出他的心思,所以这样回答。
“圣躬违和,是多大的事,我怎么敢粗心?”李德立咽口唾沫,接着又说:“皇上到底是什么病,只怕两位皇太后也知道了。现在荣大人传王爷的话来问我,我不敢不说实话,皇上眼前的征候,大为不妙。万一有个什么,全靠荣大人跟王爷替我说话。”说完,双手撑地磕了一个头。
“起来,起来!有话好说。”荣禄提醒他说,“你的事是小事!”
意思是皇帝的病,才是大事,此时情势紧急,那里有工夫来管他的功名利禄?李德立听得这样的语气,虽因未得他的千金重诺,依然祸福难测,但也不敢再噜苏了。
“我跟荣大人说实话,”他站起身来,低声说道:“皇上怕有‘内陷’之危。”
“内陷!”荣禄既惊且惑,“天花才会内陷,天花不是早就落痂了吗?”
“不然,凡是痈疽,都会内陷。”
李德立为荣禄说明,如何叫做“火陷”、“干陷”、“虚陷”?这三陷总名内陷,症状是“七恶叠见”,最后一恶,也是最严重的一恶,“精神恍惚”已在皇帝身上发现了。
“何致于如此!你早没有防到?”
这有指责之意,李德立急忙分辩,他先念了一段医书上的话:“‘外症虽有一定之形,而毒气流行,亦无定位,故毒入于心则昏迷,入于肝则痉厥、入于脾则腹疼胀、入于肺则喘嗽、入于肾则目暗、手足冷。入于六腑,亦皆各有变端。’”接着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额角,低声说道:“心就是脑,皇上的毒,到了这里了。还有句话,我不敢说。”
“这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荣大人,你听见过‘悔疯入脑’这句话没有?”
荣禄不答,俯首长吁。然后用嘶哑的声音问了句:“到底还有救没有?”
“很难了。”李德立很吃力地说:“拖日子而已。”
“能拖几天?”
“难说得很。”
※※※
既说拖日子,则总还有几天,不致于危在旦夕。荣禄这样思量着,也就不再多问。那知道当天下午,皇帝的病势剧变,入于昏迷。荣禄赶紧派出人去,分头通知,近支亲贵、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弘德殿行走的师傅以及南书房翰林,纷纷赶到,这时也顾不得什么仪制了,一到就奔养心殿。但见昏黄残照,斜抹殿角,三两归鸦,栖息在墙头,“哇哇”乱叫,廊上阶下,先到的脸色凝重,后到的惊惶低问。李德立奔进奔出,满头是汗。
忽然,有名太监匆匆闪了出来,低沉地宣旨:“皇太后召见。”
进入西暖阁,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两宫皇太后已经泪如泉涌,都拿手绢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只听得李德立在说:“不行了!人都不认得了!”
“怎、怎么办呢?”慈禧太后结结巴巴地问。
跪在后面的翁同龢,抬起头来,看着李德立,大声问道:“为什么不用‘回阳汤’?”
“没有用。只能用‘麦参散’。”
就这时候,庄守和奔了进来,一跪到地,哭着说道:“牙关撬不开了!”
听得这话,没有一个人再顾得到庙堂的礼节,纷纷站起,踉踉跄跄奔向东暖阁。入内一看,只见皇帝由一名太监抱持而坐,双目紧闭,有个御医捧着一只明黄彩龙的药碗,另外一个御医拿着一双银筷,都象傻了似的,站在御榻两旁。
见此光景,一个个也都愣住了。群臣相见,有各种不同的情形,或在殿廷,或在行幄,都知道何以自处,唯有象这样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有的跪下磕头,有的想探问究竟,独有一个人抢上前去,瞻视御容,这个人是翁同龢。
这一看,一颗心便悬了起来,他伸出一只发抖的手去,屏息着往皇帝口鼻之间一探,随即便一顿足,双手抱着头,放声大哭。
这一哭就是报丧。于是殿里殿外,哭声震天,一面哭,一面就已开始办丧事,摘缨子、卸宫灯、换椅披,尚未成服,只是去掉鲜艳的颜色。而名为“大丧”,实非大事,大事是嗣皇帝在那里?
大清朝自从康熙五十一年十月间,第二次废太子允礽,禁锢咸安宫以后,从此不建东宫,嗣位新君,在大行皇帝生前,亲笔书名,密藏于“金匮玉盒”之中。一旦皇帝驾崩,第一件大事就是打开这个“金匮玉盒”,但是同治皇帝无子,大清朝父死子继,一脉相传的皇帝系,到此算是中断了!“两位皇太后请节哀!”一直在养心殿照料丧事的荣禄,找个机会到西暖阁陈奏:“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还有大事要办!”
这一说,慈禧太后放下李德立进呈的,“六脉俱脱,酉刻崩逝”的最后一张脉案,慢慢收了眼泪,看着养心殿的总管太监说,“都出去!”
“是!”
太监宫女,一律回避,西暖阁内就是荣禄为两宫太后密参大计。这样过了半个钟头,才见他匆匆出殿,回到内务府朝房,用蓝笔开了一张名单,首先是近支亲贵:惇亲王奕誴、恭亲王奕、醇亲王奕譞、孚郡王奕譓、“老五太爷”绵愉的第五子袭爵的惠郡王奕详、宣宗的长孙贝勒载治、恭亲王的长子贝勒载澂,奕详的胞弟镇国公奕谟;然后是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南书房翰林、弘德殿行走的徐桐、翁同龢、还有个红得发紫,现在紫得快要发黑的王庆祺,一共二十九个,算是皇室的“一家人”。
名单开好,荣禄派出专人去传懿旨,立召进宫。这二十九个人,起码有一半还留在宫内,要宣召的,几乎全是汉人,满洲大臣中,只有一个文祥,因为病体虚弱,又受了这“天惊地坼”的刺激,支持不住,回家休息去了。
不用说,这是商量嗣立新君。仓卒之间,不知如何定此大计?亦没有私下商量的可能,拥立诚然是从古以来保富贵的绝好机会,但却苦于无人可拥。一个个只是不断在猜测,两宫太后不知道可有看中了的人,如果有了,那是谁?大清朝并无兄终弟及的前例,然则一定是为大行皇帝立嗣,看起来载治的两个儿子,必有一个是大贵的八字。
这时的西暖阁,已换了个样子,一片玄素,点的是胳膊般粗的白烛,光焰为门缝中钻进来的西北风,摇晃得不停。也不知是由于严冬深宵的酷寒,还是内心激动所致?只是一个个的身子都在哆嗦,牙齿震得格格有声。
※※※
就在这象雪封冰冻的气氛中,听得太监递相击掌,一对白纸灯,导引着两宫太后临御,只听见“花盆底”踩着砖地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还能听得“息率、息率”擤鼻子的声音,两宫太后并排出现,一式黑布棉旗袍,光秃秃的“两把儿头”,没有花,也没有缨子,眼睛都肿得杏儿般大。
站班迎候的王公大臣,随着两宫太后进了西暖阁,由惇王领头行了礼。慈禧太后未语先哭,她一哭,慈安太后自然更要哭,跪在地下的,亦无不欷歔拭泪。
慈禧太后在一片哭声中开口:“如今该怎么办?大行皇帝去了,我们姐妹怎么再办事?”
这一问大出意外,不谈继统,先说垂帘,似乎本末倒置。惇王、恭王和醇王,都不知如何回奏,首先发言的是伏在垫子上喘气的文祥。
“邦家不幸,宗社为重。唯有请两位皇太后,择贤而立,然后恳请垂帘。”
这意思是在载治的两个儿子中,选一个入承大统,这时恭王才想到,正是该自己说话的时候了。
就在皇帝驾崩到奉召入西暖阁的这段时间中,他在军机大臣直庐中,已经跟人商量过,反复辩诘,为了替大行皇帝立嗣,也为了维持统绪,唯有在载治的两个儿子中,挑一个入承大统,所以这时便磕头说道:“溥伦、溥侃为宣宗成皇帝的曾孙,请两位皇太后作主,择一承继大行皇帝为子……。”
他的语气未完,惇王便紧接着说:“溥伦、溥侃不是宣宗成皇帝的嫡曾孙,不该立!”
不该立,该立谁呢?若论皇室的溥字辈,除了载治的两个儿子,此外就更疏远了,惇王向来是想到就说,不问后果的脾气,而这一说恰好逢合着慈禧太后的本意。
“溥字辈没有该立的人。”她的声调显得出奇地沉着,“文宗没有次子,如今遭此大变,要为文宗承继一个儿子。年纪长的,不容易教养,实在有难处,总得从小抱进宫的才好。现在当着大家在这里,一句话就定了大局,永无变更。”她指着慈安太后说:“我们姊妹俩商量好了,是一条心,姐姐,是不?”
慈安太后一面拿块白雪绢擦眼睛,一面点了点头。
“我现在就说,你们听好了!”
说着,双眼中射出异常威严的光芒,被扫到的人,不由得都俯伏了。在理应该如此,因为宗社大计,生民祸福,就在她这句话中定局。
“醇亲王的儿子载湉,今年四岁,承继为文宗的次子。你们马上拟诏,商量派人奉迎进宫。”
话还没有完,肃然跪聆的王公亲贵、元老大臣中突然起了骚动,只见醇王连连碰头,继以失声痛哭,是绝望而不甘的痛哭,仿佛在风平浪静的湖中,突然发觉自己被卷入一个湍急的漩涡中似的。本性忠厚的醇王,一直以为“家大业大祸也大”,如今片言之间成为“太上皇”,这祸是太大了!
忧急攻心,一下子昏迷倒地,他旁边就是他的同母弟孚王,同气连枝,休戚相关,急忙上前搀扶,而醇王形同瘫痪,怎么样也不能使他好好保持一个跪的样子。
于是匆匆散朝,顾不得慰问醇王,都跟着恭王到了军机处。一面准备奉迎四岁的新皇帝进宫,一面商量,如何将这件大事,诏告天下。
有的说用懿旨,有的说应该在皇帝的遗诏中先叙明白。结果决定即用懿旨,也该在遗诏中指明。而新皇帝到底是以什么身分继承皇位,又要先说明白,不然就会象明世宗以外藩继统那样,搞出尊崇“本生”的“大礼议”,遗患无穷。
“一定要说明白,新君承继为文宗之子。”潘祖荫说,“这样子统绪就分明了。”
“还要叙明是‘嗣皇帝’,诏告天下,皇位由继承大行皇帝而来。”翁同龢说,“这才不负大行皇帝的付托。”
大行皇帝临终并无一句话,何尝有所付托,但大家都明白,这是为了永除后患,不得不有所假托的说法,尤其是在醇王震动、大失常态的景象,记忆正新之际,无不觉得潘、翁两人的见解,十分正确。
“就这样吧,”恭王作了结论:“承继文宗为子,接位为嗣皇帝。”
于是分头动笔,潘祖荫、翁同龢受命撰拟遗诏:“钦奉懿旨”的“明发”,则是军机所掌的大权,他人不便参与,同时也不便由值班的“达拉密”动笔,所以恭王嘱咐文祥拟旨。
这样分派定了,一屋子的人分做三处,翁、潘二人与南书房翰林在西屋商酌遗诏,文祥由荣禄陪着在东屋执笔写旨,其余的都在正屋商量丧仪。
“我不行!”病后虚弱,兼且受了重大的刺激的文祥,搁笔摇头:“简直书不成字了。”
“中堂!”荣禄自告奋勇,“你念我写。”
“好吧!你听着。”文祥把座位让给荣禄,自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略想一想,慢慢念道:“‘钦奉懿旨: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着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
写到一半,进来一个人,是沈桂芬,起先诧异,不知荣禄在写什么?及至看清楚是在拟旨,顿时变色,心里是说不出的那股不舒服,同时也有无可言喻的气愤,觉得荣禄擅动“‘枢笔”,是件“此可忍、孰不可忍的事”!
然而此时何时?皇帝初崩,嗣君未立,为了荣禄擅动枢笔而闹了起来,明明自己理直,亦一定不为人所谅,说是不顾大局。看起来竟是吃了个哑巴亏。
沈桂芬的气量小是出名的。一次五口通商大臣崇厚从天津奉召入京,带了好些海鲜,分赠军机大臣及总理大臣,独独漏了沈桂芬一份,事后发觉,深为惶恐,赶紧又备了一份补送,沈桂芬拒而不纳。
又有一次是翁同龢宴客,陪客中有一个来自外省,京朝大老,素不识面,主人为双方引见时,那陪客一时忽略,未曾意会到“沈尚书”是“大军机”,礼貌上不是如何了不得的尊重,沈桂芬亦大为不快,竟致悻悻然不终席而去。
礼节细故,尚且如此,何况擅动“枢笔”?要发作实有未便,不发作心里堵得发慌,所以在东屋坐立不安。而荣禄一向干练机警,这时因为新逢大丧,心里有许多大事在盘算,竟不曾发觉沈桂芬的神色有何异状?至于文祥,体力衰颓,心神受创,当然更顾不到了。
“行了!”文祥还将旨稿递了给沈桂芬,“经笙,托你拿去跟六爷,还有几位商酌一下,就递了上去吧!”
到底找到了一个机会,沈桂芬答道:“仲华的大笔,自然是好的。何用再斟酌?”
坏了!荣禄恍然大悟,自己越了军机的权,但此时不是解释的时候,更不能说要回来撕掉,请沈桂芬执笔重写,只好以后等机会再说。
于是扶着文祥走到外屋,只见恭王正与大家在字斟句酌,但不是“懿旨”是“遗诏”,最后定了稿,为大行皇帝留下的话是:“朕蒙皇考文宗显皇帝覆载隆恩,付畀神器;冲龄践祚,寅绍不基。临御以来,仰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宵旰忧劳;嗣奉懿旨,命朕亲裁大政。仰维列圣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为本,自维德薄,敢不朝乾夕惕,惟日孜孜?
十余年来,禀承慈训,勤求上理,虽幸官军所至,粤捻各匪,次第削平;滇黔关陇苗匪回乱,分别剿抚,俱臻安靖,而兵燹之余,吾民疮痍未复,每一念及寤寐难安。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灾,凡疆臣请蠲请赈,无不立沛恩施。深宫兢惕之怀,当为中外臣民所共见。
朕体气素强,本年十一月适出天花,加意调摄,乃迩日以来,元气日亏,以致弥留不起,岂非天乎!
顾念统绪至重,亟宜传付得人。兹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着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特谕!‘嗣皇帝仁孝聪明,必能钦承付托。’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惟日矢忧勤惕励,于以知人安民,永保我不基;并孝养两宫皇太后,仰慰慈怀。兼愿中外文武臣僚,共矢公忠,各勤厥职;思辅嗣皇帝郅隆之治,则朕怀藉慰矣!
丧服仍依旧制,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一道懿旨,一道遗诏,性质都重在为文宗承继次子,为国家立新君,算是喜事,而且又有御名在内,所以用黄面红里的护封。等安排妥当,御前大臣所拟的奉迎嗣皇帝的礼节,亦已用红单帖写就,于是递牌子请起,面奏两宫太后定夺。
当文祥与荣禄拟懿旨,南书房翰林拟遗诏的时候,恭王与亲贵大臣,曾有成议,大行皇帝无子,将来嗣皇帝生了皇子,承继大行皇帝为子。这个打算与两宫太后的意思,完全相同,因此懿旨重新修改,特为加上了这一笔。
“奉迎嗣皇帝的礼节,臣等公议,”惇王面奏:“嗣皇帝穿蟒袍补褂,进大清门,由正路入乾清宫,到养心殿谒见两位皇太后,然后在后殿成服。”
“可以!”慈禧太后问,“派谁去接?你们商量过没有?”
“商量过了。想请旨派孚郡王率领御前大臣,到‘潜邸’奉迎。”
“那就快去吧!”慈禧太后又说,“天气太冷,可当心,别让孩子着了凉。”
慈禧太后口中的孩子,就是嗣皇帝,今年才四岁,是醇王福晋,也是小名“蓉儿”的慈禧太后的胞妹所出,虽然行二,实同长子。他生下地不久,就被赏了头品顶戴,一个月前又以大行皇帝的“天花之喜”,加恩亲贵近臣,赏食辅国公俸。公爵是宝石顶,醇王福晋特为替他做了一顶小朝冠,全套的小蟒袍、小补褂,预备新年进宫贺节之用,这时却先派上了用场,老早将他打扮得整整齐齐,等候宫中派人来接。
※※※
奉迎新君的仪仗,是午夜时分出宫的,由孚王率领,直往太平湖的醇王府。这座曾为八旗女词人西林太清春吟咏之地的园林,人杰地灵,龙“潜”于此,如今得改称“潜邸”,钦使到门,只见大门洞开,灯火辉煌,孚王捧诏直入,先宣懿旨,后叙亲情。
“七嫂!”孚王请着安说:“大喜!”
醇王福晋不知道怎么说了?又淌眼泪、又露笑容,自己都不分辨心中是何感觉。
“皇上呢?”孚王不敢耽搁,放下手里的茶碗,站起身来说:“请驾吧?”
“奶妈呢?”醇王福晋问,“可是一起进宫?”
“内务府已经传了嬷嬷了。”孚王答道,“一起进宫也可以,请懿旨办吧!”
“千万请九爷面奏皇太后,还是得让奶妈照料孩子……。”
“嗐!”一句话不曾完,醇王大声打断,“什么孩子?皇上!”
“一时改不过口来。”醇王福晋很费劲地又说:“皇上怕打雷,离不得他那奶妈。”
“是了!我一定拿七嫂的话,代奏两位太后。”孚王回身吩咐:“请轿!”
等一顶暖轿抬了进来,醇王福晋亲手抱着睡熟了的“孩子”交与孚王,嗣皇帝就这样睡在孚王怀中,进入深宫。
进宫叫门,交泰殿的大钟正打三下,两宫太后还等候在养心殿西暖阁,嗣皇帝熟睡未醒,所谓“谒见”也就免了。慈禧太后自道心绪不宁,四岁的新君,便由钟粹宫的太监抱着,暂时归慈安太后抚养。潜邸来的奶妈,跟着到钟粹宫当差,可以教醇王福晋放心了。
这一夜宫中灯火错落,许多人彻夜未眠,身有职司,忙忙碌碌在料理丧事的,固然甚多,枯坐待命,只好以闲谈来打发漫漫长夜的,却也不在少数。于是,有个离奇的传说,便在这些太监的闲谈中,很快地传播开来。
传说中皇帝的“内陷”,是由受了惊吓所致。那天——十二月初四午后,皇后到养心殿东暖阁视疾。皇帝见她泪痕宛然,不免关切,问起缘故,皇后一时忍耐不住,把又受了慈禧太后责备的经过,哭着告诉了皇帝。
那知慈禧太后接得报告,已接踵而至,摇手示意太监,不得声张,她就悄悄在帷幕外面偷听。听得皇帝安慰皇后:“你暂且忍耐,总有出头的日子!”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忍不住要“出头”了。
据说她当时的态度非常粗暴,民间无知识的恶婆婆的行径无异,掀幕直入,一把揪住皇后的头发,劈面就是一掌!
皇后统率六宫,为了维持自己的尊严,当此来势汹汹之际,但求免于侮辱,难免口不择言,所以抗声说道:“你不能打我,我是从大清门进来的。”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却如火上加油。慈禧太后平生的恨事,就是不能正位中宫,皇后的抗议正触犯她的大忌,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厉声喝道:“传杖!”
“传杖”是命内务府行杖。这只是对付犯了重大过失的太监宫女的办法,岂意竟施之于皇后!皇帝大惊,顿时昏厥,这一来才免了皇后的一顿刑罚,而皇帝则就此病势突变,终于不起。
这个传说,悄悄在各宫各殿传布,没有人敢去求证,所以其事真伪,终于不明。但慈禧太后在皇帝崩逝以后,定策迎取嗣皇帝进宫,始终不曾让皇后参与,却是有目共见的事实。今后皇后以新君的寡嫂,住在宫中,算是什么身分?统摄六宫的权职,究竟还存在不存在?这些都是绝大的疑问。
内廷如此,外间的议论,自然更多。就事论事,懿旨颇费猜疑,说是“皇帝龙驭上宾,未有储贰,不得已以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子“,则将来此一皇子,是继嗣而不一定继统。因此有人以宋初皇位递嬗的经过为鉴,忧虑着大行皇帝会成为明武宗第二,而嗣皇帝就象明世宗那样,自成一系,这一来将会生出无数纠纷。同时,居孀的皇后,也就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因为嗣皇帝将来生有皇子,承继大行皇帝为后,同时承受大统,接位为帝,则此时的皇后阿鲁特氏,便是太后,否则便仅仅只有一个儿子,而不是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
这些是稍微多想一想就能明白的道理,等想明白了,便不免为皇后不平。前朝帝皇,英年崩逝的例子不能算少,大致新寡的皇后总能受到相当的尊重,象这位同治皇后那样,仿佛有罪被打入冷宫似的,却是绝无仅有,特别是与醇王一家相比,荣枯格外明显。在王公亲贵中,颇有人存着这样一个疑问,文宗的胞侄有好几人,何以偏偏选中醇王福晋所出的这一个?因而怀疑慈禧太后与醇王早有联络一样,就象十三年前,慈禧太后与恭王早有联络一样。而居间传话的人,自然是荣禄,醇王与荣禄的关系之深,是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
不知是由于真的怀疑,还是妒嫉,或者迁怒,一时从亲贵到朝士,对醇王持着反感的,大有其人。妒嫉与迁怒,都可以置之度外,如果是有所怀疑,醇王就无法保持缄默了。
不说前代,只谈本朝,现成就有个“皇父摄政王”的称呼在,醇王与多尔衮情况不同,但论身分,却是名符其实的皇父。眼前虽由两宫太后垂帘,但嗣皇帝总有亲政的一日,如果他是象明世宗那样“孝思不匮”,授以“皇父”的名号,畀以摄政的实权,那时就谁也不能想象醇王会如何生杀予夺,但凭爱憎地作威作福?
这些疑虑别人想得到,醇王本人当然也想得到,从西暖阁初闻懿旨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因此才会震惊而致昏迷。事后越想越不安,深怕从此多事,决定自己先表明心迹,情愿闲废终身,不闻政事,所以写了那样一道奏折:
“臣侍从大行皇帝十有三年,时值天下多故,尝以整军经武,期睹中兴盛事,虽肝脑涂地,亦所甘心。何图昊天下吊,龙驭上宾,臣前日瞻仰遗容,五内崩裂,已觉气体难支,犹思力济艰难,尽事听命。忽蒙懿旨下降,择定嗣皇帝;仓猝间昏迷,罔知所措。迨舁回家,身战心摇,如痴如梦,致触犯旧有肝疾等病,委顿成废。惟有哀恳皇太后恩施格外,洞照无遗;曲赐于全,许乞骸骨,为天地容一虚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使臣受幈幪于此日,正邱首于他年,则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鸿施于无既矣。”
这在醇王是篇大文章,亲笔写成初稿,特为请了几位翰林来替他润饰,情哀词苦,看过折底的人,都觉得可以看出醇王的胆小、谨慎、忠厚——他就是要给人这样一个印象。
奏折上达慈禧太后,提笔批了一句:“着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悉心妥议具奏。”交到军机,转咨内阁。
从十二月初六起,内阁天天会议。首先是议垂帘章程,这有成案可循,不费什么事,议到醇王的这个折子,是由恭王亲自主持。其实醇王的这个奏折,主要的,亦是为恭王而发,彼此心里都明白,恭王是个很爽快的人,不作惺惺之态,率直说道:“醇王所有的差使,宜乎都开去。以亲王世袭罔替。”
与议群臣,相顾默然,只有礼部尚书万青藜说了话,但与开去醇王所有的差使无关。他问:“醇亲王的称谓如何?”
这一问绝不多余,相反地,正要有此一问,才能让恭王有个表达意见的机会,他加重语气答道:“但愿千百年永远是这个名号。”
这就是说:醇亲王永远是醇亲王。生前既不能用“皇父”的称号,身后亦不会被追尊为皇帝。如果有此一日,那便是蹈了明朝“大礼议”的覆辙,决非国家之福。
定议以后,少不得还有许多私下的议论,特别是翁同龢的话多。自从皇帝一病,连番召见。每每与军机、御前“合起”,俨然在重臣之列,而且又新奉懿旨,与近支王公、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一起为皇帝穿孝百日,这更是太后把他看作皇室的“自己人”的表示。因此,翁同龢不肯妄自菲薄,觉得遇到自己该说话,可说话的时候,应该当仁不让。
他要说的话是:醇王别项差使可开,管理神机营的差使不可开。因为神机营是醇王一手所经理,如果改派他人,威望够的,未见得熟悉,熟悉的威望又不够。然而这话他又不肯在阁议中说,怕恭王不高兴,只在事后预备上一个奏折,专门陈述这个建议。
这天晚上正在灯下写折子,听差来报,说“崇公爷来拜。”这没有不见的道理,于是翁同龢具衣冠,开正门,亲自出迎。
崇绮贵为公爵,但论科名比翁同龢晚,所以在礼节上彼此都很恭敬,吃腊八粥的日子,滴水成冰,大厅上太冷,延入书房款待。
崇绮新丧“贵婿”,心情自然不好,决不会无因而至,翁同龢意会到此,便很率直地动问来意。
“听说老前辈预备建言,留醇王在神机营?”崇绮这样问说。
翁同龢很机警,话说半句:“有是有这个想法,还待考虑。”
“我劝老前辈打消此议。”崇绮说道,“神机营的情形,没有比我再清楚的。”
接着,他便滔滔不绝地大谈神机营的内幕,章程如何荒谬、人材如何芜杂?他在他父亲赛尚阿因贻误戎机被革职时,连带倒霉,以后在神机营当过文案,所说的话,虽不免张大其词,却非无的放矢,所以翁同龢不能不重视。
但是,崇绮的攻击醇王,所为何来?却费猜疑。以他此刻的处境而论,真叫“没兴一齐来”,韬光养晦,犹恐不及,无缘无故开罪醇王,岂非不智之至?
这就见得内中必有文章了。翁同龢便把那个未写成的折子搁了下来,第二天进宫,找着荣禄,把崇绮夜访的经过,略略一提,向他征询意见。
如果说神机营腐败,醇王固然不得辞其咎,荣禄却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他一直是醇王最得力的助手。然而荣禄却深沉得很,笑笑答道:“你等着看吧!”
听得这样说,翁同龢自不便深问,敷衍了些闲话,已离了内务府朝房,预备回弘德殿时,荣禄却又喊住了他。
“平翁,平翁!”荣禄将他拉到一边,“我给你看一篇文章。”
说完,他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素笺,递到翁同龢手里,打开来一看,是一份折底,写的是:
“窃维立继之大权,操之君上,非臣下所得妄预。若事已完善,而理当稍微变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缄默也。大行皇帝冲龄御极,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励治,十有三载,天下底定,海内臣民,方将享太平之福。
讵意大行皇帝皇嗣未举,一旦龙驭上宾,凡食毛践土者,莫不吁天呼地;幸赖两宫皇太后,坤维正位,择继咸宜,以我皇上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并钦奉懿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仰见两宫皇太后宸衷经营,承家原为承国;圣算悠远,立子即是立孙。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统绪,亦得相承勿替,计之万全,无过于此。
惟是奴才尝读宋史,不能无感焉!宋太祖遵杜太后之命,传弟而不传子,厥后太宗,偶因赵普一言,传子竟未传侄,是废母后成命,遂起无穷驳斥。使当日后以诏命,铸成铁券,如九鼎泰山,万无转移之理,赵普安得一言间之?
然则立继大计,成于一时,尤贵定于百代。况我朝仁让开基,家风未远,圣圣相承,夫复何虑?我皇上将来生有皇子,自必承继大行皇帝为嗣,接承统绪;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普言引用,岂不负两宫皇太后诒厥孙谋之至意?
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饬下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奏议,颂立铁券,用作奕世良谟。“
翁同龢一气读完,对这道奏折,虽不同意其中的看法,但觉得文字雅洁,立言有法,颇为欣赏。自称“奴才”,可知是旗人,随即问道:“是那位的折子?”
“请你先不必问。我要请教,你看这个折子怎么样?”
“递了没有?”
“没有。”
“没有递,最好不递。”翁同龢说,“如今颇有引用宋太宗、明景帝的故事的,其实情形不同,今上生有皇子,承继大行皇帝为子,则将来继统的,仍是今上的皇子。传子传侄,是一回事。那天拟懿旨,我主张加上‘嗣皇帝’字样,即是继文宗的统绪之意,应该很明白了,无须有此一折,反成蛇足。”
“高明之至。”荣禄很欣慰地说了这一句,又悄悄嘱咐:“不足为外人道!”
“是的。”
“还有,你可知道王某人,这两天作何光景?”
“不知道。”翁同龢说,“懒得提他。”
翁同龢是懒得提他。王庆祺,而茶坊酒肆,却正拿他作为话题,成了众矢之的,因此,王庆祺不敢出门,只坐在家里发呆。
皇帝的致命之疾,在十二月初五以前,是个绝大的忌讳,等一摘缨子,号咷痛哭之余,少不得要问一声,究竟是什么病而致“弃天下”?这一来就瞒不住了,首先太监喜谈是非,内务府的官员好谈宫禁以自诩其消息灵通。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添枝加叶,把王庆祺说得异常不堪。
太监跟内务府的人说话,向来夸大其词,所以比较持重的人,还是存疑的态度,及至有个人说了一句话,连持重的人都不能不信,皇帝的送命,原来是由“寡人之疾”上来的!
这个人就是李德立。在龙驭上宾的第二天,就有个姓余的御史,奏劾“将医员立予屏斥治罪”,屏斥则其势有所不能,治罪却不可免,降旨说是:“大行皇帝天花,李德立等未能力图保护,厥咎甚重!太医院左院判李德立;右院判庄守和均即行革职,戴罪当差。”
“大行皇帝驾崩,如果真的是我不曾将天花治好,那怕拿我绑到菜市口,没有话说!列公也有在东暖阁瞻仰过御容的,天花不是落痂了吗?”李德立在南书房发牢骚,“人人晓得,天花共是十八天,三天一期,到了落痂,已保平安。何尝是我请脉不谨?”
“那么,”有人问了一句:“‘六脉俱脱’,总有个缘故在里头?”
“自然有缘故。”李德立指着南书房翰林孙诒经说:“最好请孙老爷去问贵同年。”
这就是指王庆祺。孙诒经跟王庆祺是同年,但鄙其为人,不甚来往。当然,也有人跟他相熟,深知他的底细的,私下闲谈,谈出来一副对联,上联是:“宣德楼、弘德殿,德业无疆,幸喜词臣工词曲。”下联是:“进春方、献春册,春光有限,可怜天子出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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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副刻薄的对联,隐括大行皇帝与王庆祺的一番“君臣遇合”,很快地传遍九城的茶坊酒肆,连王庆祺自己都已听到,那班“都老爷”自然不会不知道。颇有人早就想弹劾王庆祺,但这道奏章,就跟李德立的脉案一样,有难言之隐,因而都踌躇未发。
有个湖广道的御史叫陈彝,字六舟,扬州人,却想出来一条路子。他是同治元年翁曾源一榜的翰林,有个同年叫谢维藩,在同治九年放过广东副考官,正考官叫王祖培,就是王庆祺的父亲。王祖培也是“词臣”,道光二十年点了庶吉士,一直当穷翰林,爬到内阁学士,才放了一任广东的考官。广东的乡试,因为赌“闱姓票”的缘故,考官是个有名的美差。王祖培眼看儿子亦已点了翰林,并且先于他当过湖南考官,这一次广东试差再满载而归,后半辈子就大可享享清福了。打算得倒好,无奈大限已到,走到江西地方,暴疾而亡。江西巡抚刘坤一飞章奏告,王庆祺得到消息,自然连夜奔丧。
谢维藩告诉陈彝的,就是王庆祺奔丧的故事:“父子两翰林,又是考官,地方上照钦差接待,刘岘庄很替他敛了一笔奠仪。那知王某人贪心还是不足。”
父母之丧是名教中的大事,尤其是衣冠中人,更应尽哀守礼,照规矩说,就该立即由江西盘柩北上,径回直隶宝坻原籍,谁知王庆祺北辙南辕,到了广东。
“到广东干什么?”听到这里,陈彝问道:“告帮?”
“你想还有什么别的事?”
“难道,”陈彝有些不信,“热孝在身,就一点不怕人家忌讳,到广州去乱闯辕门?”
“怕什么?打着翰林的招牌,少不得都要卖帐。瑞制军的慷慨你是知道的……。”
瑞制军是指瑞麟,他一生的笑话甚多,但一生官运亨通,得力在宽厚慷慨。凡有京官过广州,一定应酬,何况是放到广东来的考官病故,且“孝子”又是翰林?当时除掉自己致送一份丰厚的奠仪以外,又叫人授意这年办“闱姓”,出身“十三行”的南海伍家,敛了一笔钱送给王庆祺。
“忘哀嗜利,一至于此!光凭这段劣迹,我就可以参他了。”
“光凭这一段是不够的。”谢维藩说:“还有荒唐的事。”
“那就索性请教了!”
“我只知大概,不敢瞎说。你最好去请教请教河南的京官。”
“河南的京官?”
陈彝略想一想明白了。王庆祺同治九年夏天丁忧,三年之丧,照例只算二十七个月,同治十一年秋天服阙赴京,补上了翰林院检讨,这年冬天就有宣德楼的奇遇,第二年正月奉旨在弘德殿行走。夏天有“考差”,以近水楼台之便,放了一任河南考官。所以谢维藩所说的去问河南京官,必是指王庆祺上年在河南乡试中玩了什么花样?若是出卖关节,则有咸丰八年柏葰的前例在,是砍头的罪名。生死出入,关系太大,陈彝倒有些踌躇了。
一打听之下,并没有那么严重,但确是少见的荒唐。好几个河南京官,异口同声地告诉陈彝,说王庆祺在开封入闱,撤棘以后,微服冶游,在什么地方,招呼的那个姑娘,真所谓“指证历历”,看来丝毫不假。
这一下陈彝可不必再踌躇了。字斟句酌地写好一道奏折,邀请至好公同商酌,无不大为称赏,认为措词得体,必可成为一篇名奏议。
这道奏折送到慈禧太后那里,一看之下,觉得是从十二月初五以来,少有的痛快之事,当时就将慈安太后请了来,拿陈彝的奏折念给她听:
“侍讲王庆祺,素非立品自爱之人,行止之间,颇多物议。同治九年,其父王祖培典试广东,病故于江西途次;该员闻丧之后,忘哀嗜利,复至广东告助。去年王庆祺为河南考官,撤棘后公然微服冶游。举此二端,可见大概;至于街谈巷议,无据之词,未敢渎陈,要亦其素行不孚之明验。”
念到这里,是一个段落,趁慈禧太后停顿之际,慈安太后问道:“‘街谈巷议’,指的是什么呀?”
“你想呢,指的是什么?”慈禧太后紧皱着眉说,“你再听下去,就更明白了。”
下面一段是陈彝自叙心境,语意涵蓄,慈禧太后怕慈安太后听不明白,念得很慢:
“臣久思入告,缘伊系内廷行走之员,有关国体,踌躇未发;亦冀大行皇帝聪明天亶,日久必洞烛其人,万不料遽有今日!”
念到这里,慈安太后的泪珠,已一滴滴往下掉,慈禧太后的眼圈也红了,擤一擤鼻子,继续念道:
“悲号之下,每念时事,中夜忧惶。嗣主冲龄,实赖左右前后,罔非正人,成就圣德。如斯人者,若再留禁廷之侧,为患不细!应请即予屏斥,以儆有位。”
念完,慈禧太后咬牙切齿地说:“王庆祺这个人!就要了他的脑袋都不为过。想不到咱们大清朝吃亏在他手里。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怎么样才能治得了他?为来为去,为的是‘有关国体’这四个字,竟拿他没奈何。如今好了,到底拿住了他的短处!咱们得狠狠儿的办他!”
“怎么办呢?还能要他的脑袋吗?”
慈禧太后沉吟着说:“论他‘忘哀嗜利’、‘微服冶游’这两款罪,当然不能处他的死,也不能交刑部议罪,只能革他的职,还是便宜他了。”
“我看,跟六爷他们商量商量……。”
“有了。”慈禧太后突然说道:“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也够他受的了。”
慈安太后不置可否,把陈彝的奏折拿起来看了一下,指着一处问道:“这句话怎么讲,‘左右前后,罔非正人。’”
“这是说,在皇上身边的人,要个个都是正派的,才能成就圣德。”
“这么讲就对了。”慈安太后说,“也不能全怪王庆祺一个人。”
“当然!”慈禧太后的那种目光如电,额间青筋隐隐跃动的,能令人不寒而栗的威颜又出现了,“小李那班人,都要严办!”
“内务府的人,何尝不应该办?”慈安太后痛心疾首地说:“祸都是由修园子闹起来的!三海的工程停了吧?”
慈禧太后默然半晌,终于点头同意,而且举一反三,很冷静地察觉到,陈彝的奏折中的所谓“街谈巷议,无据之词”,包括着许多不堪闻问的话。外头可能认为皇帝咎由自取,甚至死不足惜。搞出这种荒唐事来,真正是天威扫地!如今再度垂帘,责任都在自己身上,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收拾民心,重建威信。
因此,第二天召见军机时,她自动提到:三海一切工程,无论已修未修,尽皆停止。恭王自然唯命是从。
“进贡也停了吧!等三年以后再说。”
各省督抚、盐政、织造、关监督,照例每年要进贡当地名产,称为“方物”,而进贡的又不仅仅止于御用的一份,由县而府、由府而道、由道而省,层层骚扰分润,送到京里,还要应酬王公大臣,都派在百姓头上,是一笔很大的负担。因此这道上谕,可以说是恩诏。
接着便是谈陈彝的那个奏折,慈禧太后问道:“陈彝是什么出身?”
陈彝在李光昭那个绝顶荒唐的骗案中,曾经严劾过内务府的官员,已是响当当的“都老爷”,这一次搏击天下隐憾所聚于一身的王庆祺,谏草未焚,传遍都下,越发声名大起。恭王早知其人,这两天更听好些人谈过,对他的生平,颇有了解,此时扼要奏陈了他的履历,接着又说:“他是同治元年壬戌的翰林,是先帝手里造就的人才。”
提到先帝,便要垂泪,亦就因为恭王的这句话,慈禧太后对陈彝更有好感,“他这个折子写得很好。”她将原折交了下来,“看得出来是个忠臣!”
“是!”恭王趁机答道:“言官当中,固然有不明大义、为人‘买参’,或者不明大势,胶柱鼓瑟的,不过读书人到底可佩服的居多。如今人心郁塞,大行皇帝之崩,天下臣民,更有难言之痛,臣请俯纳陈彝一奏以外,更要请两位皇太后,广开言路,择善而从,庶几收拾人心,重开盛世,不负‘光绪’的年号。”
“是的!”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回想同治初年,上下一心,到底也办成了两件大事。到后来——唉!”她仿佛不忍言似的,只用一声长叹作结。
军机大臣都能默喻得到她的意思,国事是坏在大行皇帝手里,再从深一层看,自然是大行皇帝年轻不懂事之故!如果不是那么早亲政,仍旧是垂帘之局,就不致于有今天。
懂是懂了,却没有谁敢附和“颂圣”,因为女主听政,始终是国之大忌。也就因为这个原因,无论英察敏锐如恭王,老谋深算如文祥,细密谨微如沈桂芬,不约而同地有这样一个看法,禁军的兵权,不能再归入慈禧太后的掌握,只有书生而躁进的翁同龢,看不到此。
这一天要谈的大事,醇王交出神机营,正是其中之一。但首先要对陈彝的奏折有个了断,王庆祺革职永不叙用,恭王完全赞成,只是交地方官严加管束这一节,他认为是蛇足。当然,这是不能率直而言的。
“王庆祺品谊有亏,已是本朝的废物!”恭王这样措词,“臣以为不如随他自生自灭,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反倒留下一个痕迹。数年以后,万一有那不知轻重的地方官,为他奏请起复,反倒难于处置。”
“说得不错!”慈禧太后很服善,“这一案就这么了掉了,倒还落个耳不闻、心不烦。”
“是!”恭王接着从怀里取出一张单子,“醇王奏请开去所有差使,已蒙两位皇太后,念其至诚,准如所请。空出来的各项差使,臣等公议,分简王公大臣接替,现在开了个单子,请两位皇太后的旨意。”
单子呈了上去,慈禧太后先拿手按着不看,向慈安太后用征询的语气说道:“醇王的差使,只有一个顶要紧,神机营得好好找一个人管。”
“是啊!”慈安太后顺口回答。
“我看倒不如六爷自己管。”
这句话中,就有些分量了。慈安太后未及答言,恭王抢先回奏:“臣实在分身不开,而且军务方面,臣亦隔膜。臣等公议,由伯彦讷谟诂跟景寿管理神机营,伯彦讷谟诂佩带印钥。”
这是获得亲贵重臣一致支持的一个决定,作用是防微杜渐,不让慈禧太后有假手醇王,掌握禁军的机会。伯彦讷谟诂是僧王之子,家世资望都还相当,而最重要的是籍隶蒙古,由他来掌管神机营,一则地位超然,彼此都可免于猜疑,再则是对蒙古人的一种安慰,表示他们虽失“贵婿”,朝廷依然优礼尊重。事实上在京的蒙古大臣,对此亦颇重视,由崇绮出面来向翁同龢疏通,不必坚持留醇王,正可以看出他们的公意。
其实慈禧太后自己,倒并没有想掌握禁军之意,她只不愿意将神机营交给恭王一系,如今由伯彦讷谟诂佩带印钥,是个很妥当的安排,所以当时便表示同意,不过却为醇王留下了卷土重来的余地。
“醇王经管神机营多年,很有成效,一切情形也都熟悉。”她说,“以后应兴应革,比较有关系事,仍旧该跟他商量。这一层意思,也写在上谕里头好了。”
恭王口中答应,心中冷笑,醇王好武,自命会带兵,其实不懂刚柔相济之道,对部下但以恩结,不用峻法,以致军纪废弛,简直成了笑柄。这正也是恭王和一班比较有远识的重臣,认为不能再让醇王管理神机营的原因之一。当然,伯彦讷谟诂受命之先,是有承诺的,答应一到了差,立即开始切实整顿。
诏谕一下,少不得还有一番谦让,伯彦讷谟诂复奏,“请简派近支亲王佩带印钥”。慈禧太后心里明白,这是指惇王而言。换了别的近支亲王,还有考虑的余地,这位“五爷”,连慈安太后都觉得他的脑筋不甚清楚,自然仍持原议,“毋庸固辞”。
伯彦讷谟诂原来管着“火器营”,这也是很要紧的一个差使,改由亲贵中正在走红的礼亲王世铎和贝勒奕劻管理。交了那面的差使,接这面神机营的差使,由荣禄代表醇王,移交印钥。伯彦讷谟诂接了事,随即下了一张条子:神机营官兵嗣后出操,不准随带闲杂人等。所谓“闲杂人等”其实是那些“黄带子”、“红带子”的“伺候大爷下操”的听差,有的牵马,有的管鹰,还有带着鸦片烟枪的。
从这上头,最可以看出新君嗣位所带来的新气象。不过此时中外所瞩目的,还在整肃宫禁,王庆祺革职以外,严办了好些太监,然后是御史参奏贵宝和文锡,“承办公事,巧于营私”,亦都被革了职。
宫中还有件事,为大家所注意的,那就是同治皇后的身分,从来兄终弟及,最尴尬的事,无过于处置这寡居的皇嫂。臣下亦曾议及,只是慈禧太后态度冷漠,大家就不敢多言,预备等到大行皇帝的尊谥和庙号议定了再说。
庙号的第二字,自然称“宗”,第一个字,在阁议中,原来拟的是“熙”或“毅”,宝鋆和翁同龢都表示反对,说前朝只有一位金熙宗,酗酒妄杀,人人危惧,以后为完颜亮所弑。至于“毅宗”,则是崇祯帝的庙号,亡国之主,更不可用。结果庙号拟的是“熙、肃、哲”三字,尊谥拟的是“顺、穆”二字,奏请两宫太后裁定。
这是一件大事,而且慈禧太后自觉不甚在行,所以召集军机、弘德殿、南书房等处的臣子,公同商议。于是徐桐建议:庙号“穆宗”,尊谥则用“毅”字。
明朝也有个穆宗,年号隆庆,明世宗的第三子。这位皇帝,起用建言得罪诸臣,优恤死难,减赋息民,边境宁静,大体说来,是个继体守文之主,可惜在位只有六年。与大行皇帝的不永年,情况相似。但明穆宗传位神宗,却享国四十余年之久,这对当今的嗣君来说,是个好兆头。而且神宗初年,太后垂帘,与张居正内外相维,重用戚继光,荡平倭患,在历史上颇露光采。这些故事,慈禧太后曾经在以前南书房翰林许彭寿、潘祖荫编纂的《治平宝鉴》中读到过,所以欣然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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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宗毅皇帝的称号是定了,穆宗皇后,亦须有一封号,这用不着臣下参赞,慈禧太后在内阁拟呈的字样中,用朱笔圈定了“嘉顺”二字。熟悉宫闱的人说,这是对“嘉顺皇后”的一个警告,顺从始可嘉。但又有人说,即使顺从,嘉顺皇后以后的日子也很难过。直须逆来顺受,熬到慈禧太后宾天,才有出头之日。
在体顺堂日夕以泪洗面的皇后,得此封号,不但不足以为慰,而且别有一件伤心之事。在大行皇帝生前,皇后若有比较舒畅的心情,便是跟她的两个大姑子相聚的那片刻,荣寿公主跟她同年,荣安公主比她小一岁,但仍旧得称姐姐。两个姐姐中,皇后又比较跟荣安公主更来得亲近,因为她娇憨随和,不似荣寿公主那样有棱角。
由于舍不得她的生母丽贵太妃,荣安公主虽早已指婚给世袭一等雄勇公苻珍,却直到上年八月,十九岁才下嫁。这年夏天传出喜讯,当大行皇帝病重时,因为身怀六甲,竟未能亲临探视。凶信一传,姊弟情深,也不知哭了多少场,悲痛过度,竟致早产,婴儿夭折。说也奇怪,产后跟大行皇帝一样,得了天花,到了十二月二十八,医生不肯开方子了。两宫太后得报,亲临公主府视疾,荣安公主已经昏迷不醒,连一声“皇额娘”都不会叫。延到除夕上午咽了气,府里的人传说:病中呓语,道是文宗相召,命她与大行皇帝同行,一起追随于泉台——从此世间就没有文宗的亲骨血了。
于是愁云惨雾的宫中,又添一个伤心人:丽贵太妃,与嘉顺皇后相拥号咷,哭得死去活来。当然,这也须瞒着慈禧太后,因为这一天大年三十,不论如何,也得讨个吉利。
这个年当然是过得满目凄凉。到了二月二十,恰是四岁的嗣君,登极后的整整一个月,忽然传出消息,说嘉顺皇后在这天寅初,也就是半夜三更时分,香消玉殒。因何崩逝?却不分明,问起来,说是嘉顺皇后因为大行皇帝之崩,哀伤过甚,缠绵病榻已久。然则何以不见御医请脉的药方?这又有个解释,说嘉顺皇后拒绝医疗。这样看起来,她是抱着必死之心的了。
翁同龢因为奉旨相度陆地,尚未复命,不便入宫,但这天去拜了几处客,每一处都在谈着嘉顺皇后,私底下的说法各有不同,一种说法是嘉顺皇后在十二月初五,就曾吞过金屑自尽,遇救不死,所以判断此番崩逝,依然是自裁。
另一种说法是,从大行皇帝一崩,慈禧太后就归罪于嘉顺皇后,甚至诬赖她房帷不谨,以致大行皇帝发生“痘内陷”的剧变。嘉顺皇后遭遇了这样难堪的逆境,无复生趣,恹恹成病,终于不治。
再有一说是慈禧太后决心置嘉顺皇后于死地,尤其是广安的奏折一上,继嗣继统之争,于大行皇帝是“身后是非谁管得?”而在嘉顺皇后,则有一天或将会有个做皇帝的儿子,一为太后,总可以想出办法来发号施令。慈禧太后从《治平宝鉴》中,听过宋朝宣仁太后被诬的故事,所以持着戒心,认为嘉顺皇后在世一日,便有一日的隐忧后患,因而秘密下令,断绝嘉顺皇后的饮食。
后妃的母家,照例是可以进食物的,嘉顺皇后的得以不死,据说就因为靠崇绮进奉食物,得以苟延残喘。然而处境越来越艰困,嘉顺皇后悄悄写了一张纸条,秘密传到母家,问她父亲,她应该如何自处?
传言中说:皇后绝命的那一天,接到母家的食物,掰开一个饽饽,里面有一张小纸条,看得出是承恩公的亲笔,写的是:“皇后圣明”四个字。这是让嘉顺皇后自己拿主意。于是她方始恍然于孤立无援,因而拿定主意,追随大行皇帝的在天之灵,也是跟她最谈得来的大姑子大公主去作伴了。
大丧百日之内,又逢皇后之丧,这在以前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例子,体顺堂不是办丧事的地方,内务府的官员,搞得手足无措,无可奈何之中,只好将大行皇后的“吉祥轿”先移到慈宁宫以西的寿康宫。这座宫与它后面的寿安宫,是专门安置先朝年老妃嫔之处,两宫太后商量了一下,决定传旨,就在寿康宫敛奠办丧事。
除了乾清宫门外,如果左右各悬一面白幅,忒嫌丧气,所以西首不再悬旐以外,大行皇后的丧仪算是隆重的,当天便有内阁发抄的一道上谕,一道懿旨。上谕是这样说:
“嘉顺皇后于同治十一年作配大行皇帝,正位中宫,淑顺柔嘉,坤仪足式。侍奉两宫皇太后,承颜顺志,孝敬无违。上年十二月,大行皇帝龙驭上宾,毁伤过甚,遂抱沉疴,于本日寅刻崩逝,哀痛实深。着派礼亲王世铎,礼部尚书万青藜,总管内务府大臣魁龄,工部右侍郎桂清,恭理丧仪。”
另外一道懿旨,所叙的内容相仿佛,却另有深意:“两宫皇太后懿旨:嘉顺皇后孝敬性成,温恭夙著,兹于本日寅刻,遽尔崩逝。距大行皇帝大丧,未逾百日,复遭此变,痛何可言!着于寿康宫行敛奠礼,择期移至永思殿暂安。所有一切事宜,着派恭亲王会同恭理丧仪王大臣,暨各衙门,查照例案,随时妥筹具奏。”
同为治丧一事,何以又发上谕,又发懿旨?而且既然派了礼王世铎领头办理,何以又忽然加派恭王主持?因此又有许多议论和猜测。
一派是往好的方处去看,说加派恭王治丧,正见得两宫皇太后重视嘉顺皇后的身分地位。而另一派不以为然,认为正以事出非常,所以必得恭王照料。懿旨中不说“毁伤过甚,遂抱沉疴”,却用“遽尔崩逝”的字样,可见其中大有文章。而且皇后之丧,既然“查照例案”,又何必再“随时妥筹具奏”?这也是其中必有隐情的明证。
这是永远莫可究诘的宫闱秘密,而宫闱的秘密是永远不会终止的,终止的只是一个年号——“同治”结束了,代之而起的是慈禧太后的独裁。
慈禧全传第3部 - 清宫外史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1 节序曲(1 )
光绪四年十月二十七。
养心殿内外几乎差两个月的天气,殿外的大水缸中,已连底结了冰,东暖阁内,却如十月小阳春。从穆宗以天花在此崩逝后,两宫太后再度垂帘,曾经大修过一次,门窗隙处严丝合缝,挡住了西北风带来的寒气,加上四个红彤彤的大炭盆,烘得遍体温煦,所以君臣议事,十分从容。
“四川东乡一案,至今未结。四川总督丁宝桢,云贵总督李宗羲的复奏,情节不符。李宗羲复奏,请援杨乃武一案成例,由刑部提审。臣等公议,这一案与杨案的情形不同,第一,案内人证众多;第二,四川路太远,提京会审,太拖累百姓了。至于由六部九卿会议,亦是难以悬断。臣等想请懿旨,特派钦差驰驿查审。”
恭王一口气说完,将手往后一伸,宝NFDA1 便很快地将一张纸条塞到了他手里。
“这么办很妥当。”慈禧太后问道:“预备派谁啊?”
恭王看着那张纸条念道:“礼部尚书恩承,侍郎童华。”
“恩承对于外面的情形,也还明白。可以!”慈禧太后又说,“这个案子拖得也太久了,我都记不清下过多少旨意了。”
“多少?”恭王回头问宝NFDA1.宝NFDA1 便看一看沈桂芬——他轻轻答道:“一共十二道。”
慈禧太后目明耳聪,已经听到了,“把那十二道旨意,还有文格的原奏,一起抄给恩承。”
“是!”恭王陈奏另一件事,“昨天奉懿旨,让贵州巡抚黎培敬,到京陛见。黎培敬从同治三年放到贵州当学政,在那里十二年了。贵州地方很苦,似乎该调剂一下?”“黎培敬官声不坏,是该调剂他一下,等他到京再说好了。”
“既蒙圣谕,黎培敬想来不回任了。不如此刻就先派人补他的缺。臣……。”
“我也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抢着说道:“贵州叫沈桂芬去!”
此言一出,仿佛大白天打个焦雷,将人的耳朵都震聋了。每个人都拿她的话在心中复诵一遍,是啊,一点不错,明明白白五个字:叫沈桂芬去!
“臣等不敢奉诏!”宝NFDA1 先就抗声相争:“巡抚是二品官。沈桂芬现任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充任军机大臣,官居一品,宣力有年,不宜贬到边地。这道旨意一下,中外震骇,朝廷体制、四方观听,都大有关系。伏乞两位皇太后,收回成命。”
“宝NFDA1 奏得是。”恭王接着也说,“而且总署也少不得沈桂芬这个人。”
此外就没有人敢说话了,抵文祥遗缺的景廉资望还浅;王文韶还只是“打帘子军机”;沈桂芬则不便自陈。
但是仅宝NFDA1 那一番犯颜力争的奏对,也就够了。慈禧太后对他那句“臣等不敢奉诏”的话,深为不悦,转念想一想自己的处置,亦未免操切,同时也想到沈桂芬的谨慎柔顺,毕竟得力,因而回心转意,接纳宝NFDA1 的直谏,收回了沈桂芬外放的成命。
天意虽回,而何以突然起此波澜的原因,不能不考查。以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而贬为边省疆吏,这无论如何不能不视作是失宠的明显迹象,而惶恐的又不止于沈桂芬,在熟悉政局的人看,将要倒霉的,亦不止于沈桂芬。
因此,对这突如其来的不祥之兆,触目惊心的,至少还有三个人,一个是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的户部尚书董恂;一个是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礼部左侍郎王文韶;还有一个就是身为两朝帝师的左都御史翁同NFDA2.焦灼的沈桂芬,终于盼到了翁同NFDA2.为了避人耳目,翁同NFDA2 特地先送了信,将在深夜相访。他仍旧保持着雍容的神态,相形之下,反显得城府极深的沈桂芬,倒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宾主一揖,毫无客套地就围炉低语,谈入正题。
“你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议论甚多。”翁同NFDA2 答道,“看法都差不多,是兰荪捣的鬼。”他停了一下又说:“王夔石进军机,早就有人不服气了。”
王文韶这年二月进军机,是顶前一年九月丁忧的李鸿藻的缺。军机处除了恭王领头以外,大军机两满两汉,两汉一南一北,势均力敌。李鸿藻开缺,应该补个北方人才合成例,哪知沈桂芬引进了他的乡试门生,籍隶浙江仁和的王文韶,打破了南北的均势,无怪乎遭李鸿藻一系之忌。这一层,沈桂芬也知道,但是,他不相信李鸿藻“捣鬼”。
“兰荪究不失为正人君子。而且他起复也还早,用不着在这时候就撵我出军机。”沈桂芬说,“就算我出军机,他也补不上,反便宜了别人。”
“是的。”翁同NFDA2 点点头,“外面的浮议,究竟搔不着痒处。照我看,恐怕还是‘高密’的暗箭。”
“高密”隐着“仲华”二字。“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邓禹封高密侯,而邓禹字仲华,跟荣禄的号相同,翁同NFDA2 的看法与沈桂芬的怀疑,亦正相同。
“着!”沈桂芬拍着膝盖说:“除他以外,别人不会起此恶毒念头,就有此恶念,亦无法进言。”
“不过,”翁同NFDA2 忽又改口,“也只是悬测之词,究竟不足为凭。”
“不然!”沈桂芬打断了他的话,却又迟疑了好一会才开口:“叔平,你能不能助我一臂?”
“是何言?”翁同NFDA2 说,“只愁力薄,不能为公之助。”
“此事非劳鼎力不可,他人无用。”沈桂芬放低了声音,“你跟‘高密’是换帖弟兄,可共机密。”
翁同NFDA2 有些发愣,他充分了解沈桂芬的言外之意,是要他到荣禄那里去做一次“探子”。这个要求颇出他的意外,但仔细想一想,易地而处,自己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这确是个“舍我其谁”,别人干不了的任务。
“叔平,”沈桂芬转而言他:“照理说,你早该进军机了,不过你是帝师,身份尊贵,我不便保举,一则,我不配当你的举主,再则,我怕别人说我引你为重。你是最明白不过的人,两蒙其害,何苦乃尔?不过……,”他停了一会,忽然说了句:“桑白齐老病侵寻,干不长了。”
这是开出来一个条件,如果翁同NFDA2 肯替他效这番力,那么,桑春荣一旦开了刑部尚书的缺,他就会保荐翁同NFDA2 继任。
这一番话不能不令人动心,左都御史与刑部尚书,虽同为“八卿”,但尚书毕竟不同。而且左都御史虽号称“台长”,其实柏台森森,尽皆傲然兀立,那些“都老爷”,数谁都不是肯帖然听命的,远不如六部尚书,司官抱牍上堂,诺诺连声来得够威风,有作为。
于是他说:“同舟共济,我自不惮此行,但有什么成就,却不敢说。”
“偏劳,偏劳!”沈桂芬连连拱手,“此事还望缜密。”
“缜密”两字是说来安翁同NFDA2 的心的。在南北党争中,翁同NFDA2 亲南而保持着近乎超然的态度,这一点他很重视,所以沈桂芬的“缜密”,实在是暗示着支持他的表面超然的态度,好让他消除顾虑。
是经过仔细盘算,扣准了时间去的,去时正当荣禄在明如白昼的煤气灯下,举杯陶然的时候。彼此换帖弟兄,自是不须禀报,便被引到席前,当荣禄起身迎接时,听差已经另添一副杯筷,在等待翁同NFDA2 入座了。
“沈经笙真不是人!”一进门就满面气恼的翁同NFDA2 ,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发泄,一坐下来就愤愤地说,“我跟他要绝交!”
“怎么?”荣禄颇为诧异,“何以气成这个样子?”
“他跟人说,我想进军机,所以巴不得他出京,小人之心如此,岂不可恨?”
荣禄对他是持着戒心的,所以这番愤激之言,在将信将疑之间,只解劝着说:“算了,算了!沈经笙的度量,谁不知道。‘宰相肚里好撑船’,他这个宰相……。”荣禄笑笑举杯。
“仲华!”翁同NFDA2 正色说道:“你不可掉以轻心!从先帝初崩那晚上,你动了枢笔,沈经笙就拿你恨入切骨。外放贵州,他跟人表示,说是出于你的主谋,非报此仇不可。你不能不防!”
荣禄报以不承认也不否认的微笑,同时也只有再度举杯,来掩饰他的略有些尴尬的神色。
“最近有首好诗,传诵一时,你听人说过了没有,吴圭庵的《小姑叹》?”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 节序曲(2 )
“没有听说。”荣禄答道,“吴圭庵在兰荪那里见过两面,不熟。再说,我也不是可以跟人谈诗的人。”
于是翁同NFDA2 用清朗的声音念道:“事事承母命,处处蒙人怜;深潭不见底,柔蕤故为妍。”
“事事承母命,处处蒙人怜。”荣禄笑道,“形容绝妙!沈经笙在西太后面前,就是那副宛转承欢的样子。”
“想不到碰那么大一个钉子!”翁同NFDA2 忽然拍手嘻笑,“几时见着圭庵,倒要劝他另写新篇《小姑哀》!”说完,笑声更大了。
这番做作骗倒了已有酒意的荣禄。他跟翁同NFDA2 相交这五六年,从未见有如此忘形失态,可见得他是恨极了沈桂芬,所以才有这样声容两俱刻薄的调侃。
这一念之转,使他撤除了对翁同NFDA2 的藩篱,觉得依旧可共腹心,“叔平,跟你说实话吧,倒不是我对沈经笙有‘卿不死,孤不能安’之感,他引进王夔石,遭人大忌。上头也怕他党羽太盛,搞成尾大不掉之局,想设法裁抑。如果仍旧在朝,不能无缘无故撵他出军机。那天西太后召见,提到这件事,我说了句:”黎培敬不是内召‘?还来不及往下说,西太后就摇摇手,不让我再往下说。说真的,第二天的面谕,连我也觉得意外。“
显然的,荣禄还有些言不由衷。这也难怪他,即令至交,总也不能自道如何暗箭伤人?反正真相已明,他怎么说也不必听,要听的是这一句话:“遭人大忌”之“人”是谁?
“王夔石原非大器,沈经笙的援引,确是出于私心。”翁同NFDA2 说,“且不说兰荪,就是他们浙江人,也有许多不服的。”
这是试探,如果忌沈的人是李鸿藻,荣禄当然要为他辩白。然而做主人的却无表示,只说了句:“但愿王夔石不出乱子,出了乱子。准是‘小鬼跌金刚’!”
“小鬼”何指?翁同NFDA2 思不明白,“这是怎么说?”他问。
“同治三年,”免办军需报销一案的来龙去脉,你不知道?“
“那不是出于倭艮翁的奏请吗?”
“倭艮翁是因人成事。王夔石那时在户部。”
王文韶那时在户部当司官,年纪还轻,不曾染上如今一味圆融的浮滑习气。平日亦颇留意公事,深恐一旦洪杨平定,办军需报销时,户、兵两部书办多方勒索骚扰,各地将领为填此辈贪壑,势必苛征暴敛,苦了百姓,甚非大乱之后,与民休息之道。因此,便草拟了一个免办军需报销的条陈,预备呈绐堂官。
这是绝人财路的“缺德”行为,便有同官劝他不可多事,王文韶为危言所动,果然搁置了下来。而户、兵两部的书办,实际上也已经有了行动。
当同治三年春天,李鸿章克复常州,洪秀全病殁,太平天国之亡,已指日可待。户、兵两部书办,认为快要发财了,于是相约密议,决定派人到江苏、安徽、浙江、江西各地,与各领一军的将官接头,谈判包办军需报销的条件。这得花两笔钱,一笔是照例的“部费”,奉命专征的大将都得要花,哪怕是圣眷优隆,生平蒙“十三异数”,为高宗私生子的福康安,都无例外。
另外一笔是办报销的费用,军需报销在乾隆年间颁过一本“则例”,哪一项可报,哪一项不可报,写得明明白白,本来不算难办,难就难在收支必须与底案相符,不然就要被“驳”。事隔十几年,经手的人不知换过多少,哪里弄得清楚?因此部里书办与各省佐杂小吏协议,由京里派人就地查阅藩、厘、关、盐四库底案,代为办理,笔墨纸张,伙食薪水所需,一概由部里书办代垫,将来算部费的时候,一起归垫。
当江宁报捷时,这笔垫款已用了好几万银子下去。而恭王与大学士管部的倭仁,却已有了密议,等论功行赏告一段落,开始筹议善后事宜的当儿,突然有一天下午,倭仁约集户部六堂官,同时到部。一到就征召得力的司官,将已外放湖南道员的王文韶所草拟的那份节略取了来。像宋朝翰林学士草制“锁院”那样,下令闭门上锁,断绝交通,然后分派职司,拟奏的拟奏,誊录的誊录,用印的用印。忙到三更时分,诸事就绪,倭仁就携着请免办军需报销的奏折,由户部入朝,等恭王一到,递牌子请见。两宫太后同声称善,立刻拟旨分行,以四百里加紧寄谕各省。户、兵两部,以及后来也Сhā一脚的工部书办,美梦成空,还赔了一笔巨款,竟有相拥痛哭的。
等把这段经过说明白,荣禄的话,也就容易懂了,“小鬼”是指部里的书办,推原论始,当初王文韶的创议,断了此辈的财路,所以没有一个不是拿他恨得牙痒痒地。如果王文韶出了纰漏,“小鬼”自然要“跌金刚”。
翁同NFDA2 当然希望他“跌倒”,才有进军机的机会。但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所以不去多转念头,说些闭话,告辞而去。
宝NFDA1 也跟荣禄不和,倒不是私怨,只是为了派系不同,一个是恭王的“弄臣”,一个是醇王的“大将”。两王手足参商,于是宝NFDA1 把荣禄也看做眼中钉了。
“经笙,我一定想办法替你出气。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还没有机会。”宝NFDA1 很恳切地相劝:“你千万忍耐,打蛇要打在七寸上,打草惊蛇,留神反噬。”
所谓“机会”,是要抓着荣禄的错处,连醇王都无法袒护他,才能“打在七寸上”。然而这个机会,一时不可能有的,因为荣禄腰上生了个疮,请的德国大夫,开刀割治,流了好些血,家居养疴,不问公事,哪里来的错处?
荣禄请了两个月的假,但中途不能不销假视事。这年京畿大旱,灾象已成,因而人心浮动,谣言甚多,说某月某日,某地某村要起事,跟山东、河南的白莲教已经有约,克期入京,不但口头传说,甚至九城城门上都贴出揭帖。荣禄是步兵统领,负责京师治安,当然要力疾从公,亲自弹压。
销假的折子递了上去,两宫太后立即召见,问了他的病情,慈禧太后说道:“京里人心不定,怕匪徒生变,我想调李鸿章的北洋淮军来把守京城,你看怎么样?”
这个念头起不得!荣禄心想,九城百姓一看调北洋淮军入卫,必定大起恐慌,而淮军的纪律又极坏,骚扰地方,反倒激出变乱,无事变成有事,岂非庸人自扰?
由手深受宠信的缘故,荣禄在慈禧太后面前说话,一向不甚有顾忌,“回两位皇太后的话,”他扬着头说:“奴才职司地面,九城内外,都派得有侦探,如果匪徒想捣乱,奴才不能一点不知道。目前流言虽多,实在无事,如果调淮军进京,显得慌张,人心更加浮动。千万请宽圣怀,出以镇定。”
“真的没有那些个匪徒勾结白莲教,想造反的事?”
“奴才怎么敢说瞎话,上欺两位皇太后?”
“既然这个样,自然一动不如一静。”
等退出养心殿,荣禄心里在想,亏得自己早销了假,得以及时谏阻,倘若上谕一下,兵马调动,那时再想办法来挽回,就要大费手脚了。
正这样自庆得计之时,听见有人在喊:“荣大人,荣大人!”
回头一看,是个仪表魁伟的太监。荣禄不由得便伸手去捏荷包,看带着什么新奇珍贵的玩物,好结交这个由替慈禧太后梳头而取代了安德海当年的地位的李莲英。
“怎么着!”荣禄站住脚说,“我病了一个多月,你也不去看看我!”
“天在上头,”李莲英一面请安,一面用手向上一指,“不知道起了多少回心,想去看荣大人,总是那么不凑巧,到时候,上头有事交代,去不成了。那天西佛爷还说来着:荣某人长个疮,怎么让洋人去治?还动刀什么的,真教人不放心!我当时就跟西佛爷讨差使,要去看你老,谁知道还是不成,内务府有个交涉,非我去办不了。”
“心到了就行了。多谢你惦着。”
“荣大人!”李莲英的神态,说变就变,变得关切而忧形于色,“你今天捅了篓子了!调北洋人马进京把守,是七爷的主意。”
荣禄大惊失色,出宫赶紧打听,果不其然。谣言是“老五太爷”的小儿子,贝子奕谟面奏慈禧太后的。问到处置的办法,奕谟在堂弟兄中,跟醇王的感情最好,因而建议两宫召见醇王,垂询弭患的方略。
醇王方在壮年,四载闲居,静极思动,面奏调北洋淮军驻扎京师,归他调遣,慈禧太后的意思已经活动,醇王正兴冲冲地在跟李鸿章写信了。
“坏了,坏了!”荣禄顿着脚对他妻子说,“七爷办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跟我先商量商量!”
“你倒也别怪七爷。”荣禄夫人说,“他是因为你正病着,不愿意让你操心。我看,你赶快去一趟吧!”
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荣禄赶往太平湖醇王府,打算解释赔罪,一到就知道不妙。极熟的客,本来不须通报的,门上将他拦住了,说醇王有交代,什么客来,都得先问一问他,见与不见?
等把名帖投了进去,门上很快地有了回话:“不见!”而且连名帖都不肯收。
这几乎是绝交的表示,荣禄心里不止于难过,而且害怕。他的靠山就是醇王,此外可为奥援的,只有一个李鸿藻,而李鸿藻守制家居,无可得力,如今再得罪了醇王,益发孤立无援。虽说深得慈禧太后赏识,但一半是醇王揄扬之功,“赵孟能贵,赵孟能贱”,醇王夫妇经常入宫,得便说两句坏话,圣眷立刻可衰。
得找个人疏通!他这样在打算,但要等醇王的气忿稍平,才能进言,眼前只有委屈自己。一次不见,第二次再去,谁知三番五次饱尝闭门羹,而荣禄并不气馁,他在想:大年初一去拜年,醇王还能挡驾吗?
等不到过年,腊月二十七,就挨了宝NFDA1 和沈桂芬的一闷棍!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 节序曲(3 )
有个“黄带子”叫宝廷,字竹坡,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后裔。同治七年的翰林,是八旗中的名士,响当当的“清流”,年底下看见小民生计艰难,流言四起,民心浮动,伤时感事,上了一道奏折,谏劝六事:明黜陟、专责任、详考询、严程限、去欺蒙、慎赦宥。
从穆宗崩逝,两宫太后再度垂帘,广开言路,谏劝的奏折,很少留中,而况宝廷所谏的六事,多指大臣而言,当然发交军机处议奏。
宝NFDA1 一看,顿有妙悟,“经笙!”他悄悄对沈桂芬说,“机会来了!你看宝竹坡的折子,这‘专责任’一条,大有文章可做。”
沈桂芬约略会意,“专责任”一条中,宝廷指满大臣兼差甚繁,在这句话上面,自然可以生发出许多意思。但自己不宜说破,且先听了宝NFDA1 的意见再作道理。
“论差使之繁,自然是我跟‘高密’,我减,他亦减。今天就面奏取旨,打他个措手不及。”
于是密议停当,同时取得了恭王的同意,决定由宝NFDA1 自陈。
“跟两位皇太后回话,奴才蒙恩,赏的差使甚多,实在力不胜任,”他说,“奴才拟请懿旨,开掉国史馆总裁跟阅兵两个差使。”
“可以!”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点头。
“除了奴才,就数荣禄的差使多,奴才等公议,宜乎开掉工部尚书跟内务府大臣的差缺。”
慈禧太后觉得荣禄的这一缺一差,不能跟宝NFDA1 的那两个差使相比,所以沉吟着,难以裁决。
“步军统领非荣禄不可。”宝NFDA1 又说,“京畿荒旱,地面不靖,如今年近岁逼,荣禄的责任甚重。他大病初愈,精力不继,如果不开去这两个差缺,精神不能专注,对京师治安,大有关系。”
慈禧太后最怕的就是京城里不安靖,虽然荣禄曾面请“出以镇定”,但巡城御史几乎每日奏报,发生盗案,又何能不担心事?因而便觉得宝NFDA1 的话,说得甚有道理。
“荣禄宣力有年,明敏干练。”沈桂芬也说,“好在年纪还轻,将来必蒙两位太后重用。”
意思是“来日方长”,尽有“加恩”的机会。慈禧太后不由得想到这一两个月以来,醇王提到荣禄,说他“贪杯,不知道爱惜身体,还要多历练”之类的话,如果这时候略微给他点教训,让他知所警惕,巴结向上,反倒是成全了他。
于是她的念头转定了,侧脸问道:“姐姐,你看怎么样啊?”
慈安太后自从穆宗享年不永,嘉顺皇后殉节,摧肝裂胆般哀痛之余,有万念俱灰之感,同时看到慈禧太后凡所措施,尊重清议,能纳忠谏,有努力补过的模样,便越发觉得可以不管,所以此时答说:“你瞧着办吧!”
“那,”慈禧太后便吩咐,“写旨来看。”
如何承旨,也是预先商量过的,怕泄漏消息,不教军机章京经手,在宝NFDA1递了眼色以后,王文韶先磕个头,然后起身俯首,倒退数步,转身出殿。
出殿找太监休息之处,取张白笺,从靴页子里抽出水笔,一挥而就,进殿呈上御案。看他写的是:“宝NFDA1 、荣禄差务较繁,宝NFDA1 着开去国史馆总裁、阅兵大臣差使;荣禄着开去工部尚书缺,并开去总管内务府大臣差使。”
“就这么写吗?”慈禧太后发出疑问,言下是嫌太简略了。
“两位皇太后明鉴,”宝NFDA1 答奏,“以奴才愚见,觉得这样子写,反倒得体。用人之柄,操之于上,开去差缺,无须宣示缘故。”
“对荣禄,似乎该有几句勉励他的话。”
“那倒像是有意贬斥了。”宝NFDA1 是犯颜力争的神情,“荣禄是可造之才,务求两位皇太后成全,给他留个面子。”
慈禧太后再精明,架不住他们伙同簸弄,于是这道上谕,当天就见了邸抄。
这个年,荣禄就过得不是味道了。不过他很聪明,照样具折谢恩,照样一家家去拜年,拜到太平湖,终于见着了醇王。
醇王毕竟是忠厚的底子,已知道内幕,对于他的凭空丢官,颇有“我不杀伯仁”之感,所以不等他磕完头,就拉着他的手说:“仲华,仲华,年下内廷的差使多,我没有来得及给你去烦恼。”
“七爷,”荣禄有意装作不解,“我没有烦恼啊!”
“好了!好了!别这么跟我装蒜,更教我心里不好过。你来!”
醇王传话给门上,凡是访客,一律挡驾,为的留荣禄深谈。在千本红白梅围绕的“寒香馆”置酒款客,酒入愁肠,荣禄的牢骚到底忍不住了。
“别的都还罢了,最教人忍不下的,是上谕上不说原因,有意要引人猜疑。听说宝公还替我跟上头讨情,这不是猫哭耗子吗?”
“仲华,事情怕还没有完,”醇王提出忠告,“你还得当心。”
“七爷听说了什么?”
“我如今不问外事,没有听人说什么来着。”醇王答道,“我只是这么在替你担心。”
荣禄冷笑:“就冲七爷的面子,他们也不能赶尽杀绝吧?”
这话的分量不轻,是怨醇王不能加以庇护的怨言。但醇王有醇王的难处,好不容易有个出来带兵的机会,却让荣禄在无意中打消,虽不算碰钉子,到底落了个痕迹,如果再有所建言,或者为荣禄不平,势必更引起恭王一系的警惕防备。自己此刻等于无拳无勇,而身份又非昔比,一言一动,得要格外小心,才能长保尊荣。因而对于荣禄的怨言,惟有报以苦笑。
“翁叔平常到七爷这儿来吧?”
翁同NFDA2 是当今小皇帝启蒙的师傅,跟醇王犹如民间的东家与西席,自然常有往来。对于毓庆宫的事务,他亦常在侧面干预,例如翁同NFDA2 不教小皇帝学行楷,就是醇王所特地关照的。这原是不必问的事,所以醇王只当他是没话找话,答与不答都无关紧要。不过听见荣禄提起,倒触动了他藏之心中已久的一个疑团,便答非所问地说:“你跟翁叔平是换帖弟兄,听说交情大不如前,有这话吗?”
这一问引发了荣禄无穷的愤懑,然而他不肯在醇王面前说实话。因为他的摆布沈桂芬,不宜说给醇王听,只好忍了又忍,才淡淡地答道:“我仍旧视他如兄,是他跟我疏远了。”
“这也难怪,他跟沈经笙一走得近,跟你自然要疏远。这个人,”醇王停了一下再说,“还算是谨饬君子。”
从这句话中可以想见,翁同NFDA2 骗自己说真话的情形,不曾跟醇王说过。彼此都做了小人,都有难言之隐,只是自己是吃了哑巴亏,却不知翁同NFDA2 出卖换帖弟兄,(奇.书.网-整.理.提.供)又会有些什么好处?
翁同NFDA2 的“好处”是沈桂芬诺言的兑现。刑部尚书桑春荣一再辞官,朝廷一再慰留,到了光绪五年开印以后,桑春荣又“乞骸骨”,这一次准了,朝命以左都御史翁同NFDA2 ,调补为刑部尚书,同时,王文韶的军机大臣,去掉了“学习”字样,这证明了吴圭庵写那首《小姑叹》,体会极深。沈桂芬以清介之节行柔媚之道,如果不为慈禧太后所欣赏,那就再没有人能邀“圣眷”了。
不久,穆宗毅皇帝,孝哲毅皇后永远奉安,安葬惠陵,两宫太后定在三月二十一启銮。起驾以前,有件大事要裁定:派定留京办事大臣。
历来的规矩,天子巡狩,必以太子监国,留守根本之地。清朝自康熙以后,不建东宫,所以这时NFDA3 王以亲贵之长,特膺重任。另外派了协办大学士工部尚书全庆、户部尚书董恂、步军统领荣禄留京办事。全庆和董恂,都在七旬开外,派此差使,是体恤老臣,免了他们的跋涉之劳,荣禄负责京城治安,亦该留守,原都不足为奇,但上谕措词,仿佛贬低了荣禄的身份,说的是:“NFDA3 亲王、全庆、董恂三人,分日轮班,在内值宿,不值宿者,申刻散值。荣禄每日进内办事后,毋庸值宿,午刻先行散值。”
相形之下,荣禄比全庆和董恂便低了一等,像军机章京之于军机大臣,不过供驱遣使令而已。
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打击手段,与年底那道不说理由开去荣禄一缺一差的上谕,异曲同工而相得益彰,荣初失宠已是彰明较著了。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 节柳堂死谏(1 )
穆宗和嘉顺皇后的大葬典礼,定在三月二十六,两宫太后和皇帝定三月二十一启銮,除了随扈王公大臣以外,送葬的百官,都先期动身,官越小的走得越早。
小官中有个吏部稽勋司的主事吴可读,却是京朝的老名士,他字柳堂,甘肃兰州人。道光三十年的进士,未成名以前,不修边幅,倜傥自喜。到京会试的举人,有钱的住客栈,没有钱的住会馆,爱清静的住庙,而万变不离其宗的是,便于下帷读书,“临阵磨枪”。只有吴可读与众不同,住在陕西巷一家“清吟小班”,听眷的一个姑娘,叫做翠花,貌仅中姿,略解诗书,而谈吐颇不俗,一片红粉怜才的念头,溢于言表。吴可读是个极有至性的人,动到情感,一往不复,万死难回,认定翠花是个风尘知己,眼皮供养,心坎温存,日日伺候妆台。翠花的一颦一笑,莫不有半天好思量,把个考篮丢在墙角,积得好厚的灰尘,因此得了个极不雅的外号:吴大嫖。
这年是道光二十七年,春闱榜发,吴大嫖落第。翠花为他哭了—场,吴可读倒觉得她这一副眼泪可贵,不下于金殿胪歌。因此,以兰州道远,不如在京读书作为托词,依然迷恋京华。会试落第,留京读书,准备下一科会试吐气扬眉,原是最好的打算,但大家对吴大嫖的动机,就不免有所猜疑了。
几个月下来,证明吴可读根本未作卷土重来之计,这就有师长亲友要干预了。有个朝中大老,是他乡试的“座师”,派人将他找了来,顾全他的面子,不说破他志气消沉在温柔乡中,只说九陌红尘,纷移心志。要读书宜在静僻古庙,劝他住到广安门外的“九天庙”去。九天庙是关中会馆的公产,住在那里,不必花费房租。这倒是小事,主要的是老师的话,出于爱人以德的好意,无法驳回,吴可读只好从翠花的香巢,搬到香火冷落的九天庙,打算着好好用一番功。
哪知第一天择席,第二天念旧,第三天就害起相思病。勃然而起,仍旧搬回陕西巷去住。
姐儿爱才,无奈敌不过“鸨儿爱钞”,到床头金尽,翠花的脸色,也就不大好看了。到了后来,竟致衣食不继,不能不找同乡去“告帮”。
“救急容易救穷难,何况你的难处是自己找的。我们当然念着同乡的情分,但怕有些不明内情的人,未免多疑。”他的同乡便劝他仍旧回九天庙住,并表示这是帮助他的一个条件。
吴可读无奈,只得依从。当时恰好四大徽班之一的四喜班,重新由余三胜掌班,大事振兴,便有人拿这两件事做了一副对联,说是:“余三胜重兴四喜班,吴大嫖再住九天庙。”
吴可读再放诞豁达,也不能无惭,想想年逾不惑,功名未立,有负老母的殷望,不可为人!因而在九天庙中,好好用了一年多的功。道光三十年庚戌科会试,中了进士,虽不曾点翰林,也没有“榜下即用”去当知县,不好不坏做了部员,抽签分发到刑部当主事。
到了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内犯破京,吴可读的老娘正在病中,受惊不起,吴可读丁忧守制,主讲兰州兰山书院。服尽起复,调升为吏部郎中,以后又考上了御史,因为参劾一个满洲武将,引起极大的风波,几乎性命不保。
这个满洲人叫成禄,官居乌鲁木齐提督,诬良为逆,虐杀无辜,而居然虚报战功,说打了一场大胜仗。总司西征大任的陕甘总督左宗棠,上奏严劾。而吴可读亦接到同乡字字血泪的来信,悲愤莫名,奏劾成禄的罪名,“有可斩者十,不可斩者五。”于是成禄被“革职拿问”。
先议的是斩立决。但成禄神通广大,力足以回天。军机先替他讲话,穆宗亦加以庇护,由斩立决改为斩监候,这中间便有回护的余地了。秋审勾决,自可不勾,然后再找个机会,譬如皇帝大婚加恩,便可减刑,甚至释放。总之,这一“候”,成禄的脑袋就保住了。
吴可读愤不可言,上疏力争,措词中大发戆劲,说是“请斩成禄以谢甘民,再斩臣以谢成禄。”穆宗大怒,认为吴可读欺他年幼,所以才敢如此顶撞,非要他的脑袋不可。
两宫太后知道吴可读不错,而且杀言官是亡国之象,所以再三苦劝。无奈皇帝也跟吴可读一样,发了戆劲,竟连慈安太后的话都不肯听。
于是醇王出面来替皇帝出气。这天六部九卿复议成禄的罪名,奏稿都已斟酌妥当,而醇王忽然驾到,一到就取出一通奏稿,请人高声宣读,征求同意。
一听之下,无不愕然,醇王的意思是要治吴可读的罪。在座的人都以为不可,惟一的例外是刑部尚书桑春荣。
“王爷大,中堂小,我追随王爷。”说完,他奋笔疾书,在醇王的奏稿上署了名。
刑部尚书如此,还有什么可议的?于是照醇王的复奏,吴可读跟成禄一样,也被“革职拿问”了。
三法司会审,刑部希承上意,办了吴可读的死罪。向来的规矩,定死罪须“全堂阕诺”,缺一不可。刑部尚书、左右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大理寺正卿、少卿,共计十三位堂官,一个个在奏稿上画行,画到大理寺少卿王家璧,无论如何不肯下笔。
吴可读就因为王家璧的持正不阿,保住了性命,改为充军的罪名。这一来,他的直声不仅动天下,而且“惊鬼神”。他跟吴观礼、陈宝琛、张佩纶喜欢搞扶乩的玩意,常临坛的是乾隆年间的—个诗人,名叫吴泰来,在吴可读获罪以后,临坛做了一首五言排律,题目叫做《赠柳堂二十韵》,传诵一时的警句是:“乾坤双泪眼,铁石一儒冠”,都道尽了吴可读的风骨气概。
此外还有好些铿锵可诵的好句:“道心娱白石,噩梦到青銮。杜宇三春雨,苍悟一夕澜。出山非小草,不死是猗兰”。但语意迷离晦涩,仙家玄机,难以索解,只是着重吴可读的意思,却是非常明显的,而且“出山非小草”这一句,期以远大,不但许以复起,复起还颇有一番事业。因此,在张佩纶家“围炉话别”时,慷慨多于哀伤,相期京华重聚,还要尽一番匡助中兴的心力。
吴可读回到家乡,依然主讲兰山书院。不久穆宗龙驭上宾,慈禧太后锐意更新,因为建言获罪的官员,都宽免了处分,吴可读也起复了,萧然骑骡入京,授官为吏部稽勋司主事。
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NFDA4NFDA4忠爱,不以穆宗曾要杀他而稍减,反倒因为慈禧太后不为穆宗立嗣而深怀隐忧,当时便拟就一道奏折,想有所谏劝。
“立言贵乎有用。”有人这样劝阻,“被罪之臣,冒昧出此,必有人误解你的本心,说的话再有道理,不容易为人接纳。而且这时候情形纷乱,流言甚多,你所引用的时事,不尽确实,不如看看再说。只要此心不改,总有建言的机会。”
吴可读觉得这话说得有理,便打消了原议。只是五年以来,耿耿寸心,始终未改,大葬有期,他便打定了主意,当面请求大学士吏部尚书宝NFDA1 ,派他为“随扈行礼官员”。
这个长途跋涉的差使,有人怕辛苦不愿意去,也有人因为可领几十两银子的车马费,抢着要去。吴可读的境况不好,所以都以为他要这个差使,是为了那几十两银子的车马费,无足为奇。
动身之时,他的神态毫无异样,还跟他的妻儿说,在惠陵行完了礼,预备顺道一游蓟州的盘山,总得比别人晚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回京。
一到他就在蓟州以东三十里路,马伸桥地方的三义庙,租了间房住下。三义庙奉祀的是刘、关、张,与佛菩萨无关,庙里住的是道士,他跟住持周老道交成了朋友,约定山陵大事完毕,再到庙里来盘桓。
三月底,两宫太后、皇帝、随扈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都已回到京里。吴可读则到三义庙践约,白天跟周老道闲谈,晚上关起门写奏折,写完又给他儿子吴之桓写信,是遗书,吴可读早就定下了死谏的主意。
闰三月初五五更天,诸事料理已毕,遗疏置在怀中,遗书三封,一封给他儿子;一封给周老道,托他料理身后;一封给蓟州知州,说明以死建言的本心,拜托代递遗折,连同四十多两银子,一起放在枕头下面。然后在粉墙上题了一首绝命诗:“回头六十八年事,往事空谈爱与忠,坯土已成皇帝鼎,前星预祝紫微宫。相逢老辈寥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欲识孤臣恋恩所,惠陵风雨蓟门东。”
题完上吊,谁知绳子断了不曾死。乃改以服毒而死。
到得第二天一早,三义庙的周老道,发觉变故,通知地保,进城禀报。蓟州知州刘枝彦跟吴可读是熟人,得报嗟叹不绝,即刻下乡相验,只见死者衣冠整齐地直挺挺躺在板床上。拆阅遗书,吴可读对自己的后事,已经有了安排,托周老道买棺木盛殓,在惠陵附近买一块地安葬。给刘枝彦的信,是托他将遗折专送吏部代奏。吴可读死前已非言官,司官亦不能径自上奏,必须请本部堂官代递。
遗折是封好在一个木匣中,藏在身上,无法开启,所以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但给他儿子的信,不妨拆开来看,参详文意,遗折所陈,必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刘枝彦心里琢磨,遗折上去,说不定会得罪,他要葬在惠陵附近,依恋先帝于泉下的志愿,或许难以达成。相交一场,对他最后一件大事,不能不尽一点心。因此,依照他的遗志,督饬周老道买棺盛殓,然后在惠陵范围以外,觅地安葬。尽两日工夫,料理完毕,才具禀呈报顺天府。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 节柳堂死谏(2 )
京里是在闰三月初十就得到了消息。以吴可读的为人,决不会无故轻生,又听说有遗折一件,便越发关心,不知是有冤抑要诉,还是以死建言?吏部尚书灵桂、万青藜,以及大学士管部的宝NFDA1 ,更为紧张,知道吴可读为人戆直,怕遗折中有什么大干忌讳的话,触怒了慈禧太后,连带遭受处分。
等接到顺天府的咨呈,宝NFDA1 等人,大为踌躇,因为这时候从深知吴可读抱负的人的口中,以及给他儿子的遗书中,所说的“每览史书内忠孝节义,辄不禁感叹羡慕,对友朋言时事;合以古人情形,时或歌哭欲起舞,不能自已。故于先皇宾天时,即拟就一折,欲由都察院呈进”这些话来看,可知必是为穆宗立嗣继统一事,有所争谏。而这件事正是慈禧太后用心难测,不言为妙的大忌讳。
万青藜是反对代奏的,“照历来的规矩,司员请代递折件,要堂官公同阅看,并无违悖的话,方得代奏。”他说,“吴柳堂的遗折,也要看了再说。”
这是宗社大事,非小臣所宜议论,而且以吴可读的性情,竟然不惜一死,措词自然激烈,只要打开来一看,就决不能进呈了。宝NFDA1 等人虽然怕慈禧太后,但清议亦不可不畏,忠臣尸谏而壅于上闻,言官参奏一本,也是吃不消的,所以对万青藜的话,都不知如何作答。
其中有个例外,穆宗的老丈人,蒙古状元崇绮,这时是吏部左侍郎,感于吴可读对穆宗的忠爱,当然要替他说话。
“不然!”他一开口就驳万青藜,“司员请代递折件,须公同阅看的成例,如今用不上。‘公同阅看’者,是当着这个司员一同看,吴柳堂已经不在人世,就谈不到‘公同’两字。而况,这是密折,连军机都不可以擅自拆阅。惟有原样封进,才是正办。”
“倘或其中有违悖之词,文翁,”万青藜警告着,“你我的干系不轻!”
“既然不能擅自拆阅,毫不知情,何来干系?”
尽管崇绮振振有词,但一中堂、六堂官除他以外,别人多少不免顾虑,怕“慈圣”震怒以外,还会使醇王难堪。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谈到为穆宗立嗣,便须牵涉到“今上”,也就会牵涉到若干年后可能成为“太上皇帝”的醇王。
因此,反复辩诘,并无结论,七个人中举足重轻的,自然是宝NFDA1.他是崇绮点状元那一科的会试总裁,所以崇绮口口声声“老师”,希望他采纳自己的意见,而宝NFDA1 虽不怕得罪醇王,却决不敢激怒慈禧太后,因而只好采取拖延的态度,决定听一听清议再说。
清议操纵在“清流”手里。清流隐然奉李鸿藻为宗主,而以“翰林四谏”为中坚。“四谏”的说法不一,一说是黄体芳、宝廷、张佩纶、张之洞;一说有陈宝琛、邓承修而没有黄体芳与张之洞,但广东惠阳籍的邓承修不是翰林,他跟李慈铭一样,以举人而捐官为主事,早经考上御史,搏击不避权贵,由于字铁香,因而得了个外号,叫做“铁汉”。
除了邓“铁汉”,锋芒毕露的就是张佩纶,最近他正跟邓承修在参工部尚书贺寿慈,弹章数上,贺寿慈已奉严旨切责,工部尚书快当不成了。正在兴头的当儿,忽然接到吴可读自尽的噩耗,且不说故人情重,仅仅是“尸谏”二字,便令人兴起无限悲壮激越之思。同为清流,自然要声援表扬,因而把贺寿慈的参案,暂且摆了下来,全神贯注在吏部,要看他们如何处理吴可读的遗折。
“不能再拖了!”沈桂芬劝宝NFDA1 ,“清流算是找到了一个好题目,这篇文章会做得很热闹。佩公,错中流矢犯不着!”
“喔,”宝NFDA1 问道,“他们那篇文章预备怎么做?”
“第一,预备在文昌馆设祭招魂,你看吧,不知有多少情文并茂的挽联!”沈桂芬扳着手指又说:“第二,预备仿杨椒山的例子,以吴柳堂在南横街的住宅,改建为祠堂,听说还预备奏请拿蓟州的三义庙,也改为祠堂。这样大张旗鼓在搞,佩公,吴柳堂的遗折,怎么压得下来?”
听得这番劝告,宝NFDA1 不再犹豫了,写折奏报,照崇绮的说法来措词:“臣等查司员呈递代奏折件,向由该堂官等公同阅看,查无违悖字样,始行具奏。今臣部派往随同行礼主事吴可读,业已服毒身死,且系自行封存折件,遗嘱恳请代奏,有无违悖字样,臣等既未便拆阅,又不敢壅于上闻,谨将原封奏折,恭呈御览。”
呈上慈禧太后,她不自觉地起了悚然敬慎之心。大臣的遗疏,她看得太多了,有些是口授一两句话,后人敷衍成文,有些根本是出于门生故旧的自作主张,与死者无干。只是吴可读的这个折子,字字亲笔,也就是字字腑肺之言,为了表明忠爱的心迹,不惜以死明志,实在也很可怜了。
由于这一念矜悯,她心里便有了接纳“违悖字样”的准备,很仔细地用象牙裁纸刀拆开了封皮,取出内文,铺在桌上,用手将折痕展平,同时命宫女添了一枝儿臂般粗的巨烛,以便细看这个遗折。
打开吴可读的遗折,纵目先看字迹,是不脱名士派头的淡墨所书。从头细读,事由直揭全文主旨:“奏为以一死泣请懿旨,预定大统之归,以毕今生忠爱事。”读到这里,慈禧太后先就松了一口气。
她怕听的一句话是:何以不为穆宗立嗣?此即是质问:帝位何以传侄而不传孙?这就会牵出两点无从辩解的私意:第一是为穆宗立嗣,接承大统,则她的身份就是太皇太后而非太后,不便再度垂帘;第二,穆宗的堂弟不一,何以偏偏选中她的嫡亲内侄?如今看吴可读的本意,“预定大统之归”,是论将来,不是谈眼前,那就可以放心了。
但是,看下去也有些话是刺心的:“两宫太后一误再误,为文宗显皇帝立子,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既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则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统,乃奉我两宫皇太后之命,受之于文宗显皇帝,非受之于我大行皇帝也!而将来大统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归之承继之子。即谓,懿旨内既有‘承继为嗣’一语,则大统之仍归继子,自不待言。罪臣窃以为未然。”
看到这里,慈禧太后不免困扰。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穆宗崩逝,以醇王之子入承大统,当时根据潘祖荫、翁同NFDA2 所拟的懿旨,明定“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继嗣同时继统,吴可读已经明了此意,何以又以为不然?
于是,她对下面的那段文字,看得特别仔细。吴可读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宋初宰相,违背杜太后生前预定的大位继承次序:太祖传太宗,太宗传太祖长子,而拥护太宗传子。一个是明朝景德年间,大学士王直表示赞成景帝将他的已立为太子的胞侄见深废掉,改立他自己的儿子见济为太子,而见深之立,出于孙太后的手诏。吴可读的意思是,今日虽有太后之命,却作不得准,像见深那样,“名位已定者如此,况在未定?”因而提出建议:“不得已于一误再误中,而一归于不误之策。惟仰祈我两宫皇太后,再行明白降一谕旨,将来大统仍归我承继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正名定分,预绝纷纭,如此则犹是本朝祖宗以来,子以传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两宫皇太后未有孙而有孙。”
到此就不需再看了。慈禧太后对看臣工折件,已经非常精明,吴可读这洋洋洒洒近两千言的一篇文章,只是为了发挥“正名定分,预绝纷纭”八个字。在她的感觉中,话是没有什么了不起,有自己在世一天,便能绝对控制局面,即令有“异言”出现的迹象,也随时可以采取预防的手段。吴可读拿自己跟宋朝的杜太后和明朝的孙太后来相提并论,是可笑的,但也怪不得他。
使她感动而困惑的是,世界上真有这么傻的人!为了几十年后亦不一定可能发生的“纷纭”,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来表示他的远见不是杞忧,希望朝廷重视。何以为人谋如此之深,为己谋如此之拙?
嗟叹良久,回头再来考虑这个折子的处置办法。在这方面,她的思路格外敏锐,虽觉吴可读的奏谏,几近庸人自扰,但言路今非昔比,而以死建言,又是骨鲠之士立身处世的最高境界,清议的激动,可想而知,所以处置必须慎重。否则,小小的一个涟漪会引起险恶的波澜。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便想到了慈安太后。她已不大管事,而这件事非拉她一起管不可!因为吴可读的奏折上,虽是口口声声“两宫皇太后”,其实与慈安太后全不相干,惟其如此,必得拉她在一起,好做个挡箭牌。
于是她轻咳一声,刚转过脸来,想看有什么人在,而李连英已抢先一走,进入她的视界。
“你来!”慈禧太后说,“到‘那边’看看去!”
“喳!”李莲英问道,“是请东佛爷过来,还是说,主子去瞧东佛爷?”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我去吧!把这个盒子带着。”
“喳!”李莲英向外做个手势,示意廊上伺候的太监,预备软轿,然后极其敏捷地将摊开在桌上的那个奏折,收入黄匣,捧在手中。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6 节继统之争
“这就值得一死吗?”听完慈禧太后的话,慈安太后讶然相问,“前两天我就听说,有个御史在蓟州服了毒,说有一道遗折,我还以为他有什么不白之冤,非拼命不可。谁知道是这么回事!”
“本来就是瞎担心。不过,总算是忠臣死谏,也怪可怜的。”
“是啊!”慈安太后说,“应该给他个恤典。”
“那是小事。”慈禧太后紧接着说,“我来跟姐姐讨主意,这个折子该怎么办呢?”
“这……?”这就非慈安太后所能肆应了,她想了一会说,“能不能搁下不理?吴可读的话,仿佛是指着七爷说的,一交下去,怕于他面子上不好看。”
慈安太后实在忠厚得近乎可怜了。慈禧太后心想,如今不必拿她做挡箭牌,倒是不妨拿她做个箭垛子,可用来表现自己的大公无私。
“怎么着,”慈安太后又出了个主意,“先找五爷跟六爷来,问问他们有什么好主意?”
这个主意也不怎么高明。如说当做“家务”来办,应该将文宗现存的四个胞弟都找了来商量,只召NFDA3 、恭,摒除醇王,倒像他该避嫌疑似的。慈安太后原来要回护醇王,而所出的主意,与本意矛盾,却不自知。这也不必说破,让她糊涂好了。
“跟五爷商量不出什么来,只找六爷吧!”
于是第二天两宫太后在漱芳斋召见恭王,赐座赐茶,做过一番家人之礼的周旋,慈禧太后谈入正题,将吴可读的遗折交了过去。
恭王匆匆看完,心里也像慈禧太后一样,松了一口气,当时便有了打算,这个奏折的处理,应该交付阁议,也就是诉诸公意。
“吴可读死得冤枉!”慈禧太后在恭王沉吟措词时,这样表明,“当初迎皇帝入宫,我们姊妹俩也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意思”是什么?很显然地,是说继嗣、继统为一事。恭王不知道慈禧太后是真的有这样的意思,还是有意作违心之论?但不论如何,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也可以说是一个极好的“把柄”,必得把它抓住。
于是他接口说道:“请两位皇太后的旨,是否可以宣明‘这个意思’,将吴可读的原奏,发交阁议?”
“可以!”慈禧太后毫不犹豫地答了这一句,转脸又向慈安太后征询:“我想,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慈安太后只怕伤触醇王,但她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好点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恭王以军机承旨的方式,亲自拟了一道上谕,奉两宫太后核可,交内阁明发:“吏部奏:主事吴可读服毒自尽,遗有密折,代为呈递。折内所称,请明降懿旨,预定将来大统之归等语。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此次吴可读所奏,前降旨时,即是此意。着王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将吴可读原折,会同妥议具奏。”
邸抄一发,关心国事的,无不对“即是此意”四个字,大感兴趣。尤其是“清流”君子,觉得这四个字包含着极深的意义在内,颇有阐发的必要。所以宝廷、黄体芳、张之洞等人,纷纷捉笔构思,各逞才华,要做一篇“定国是”的大文章。
当然,大多数的人只是口头议论,对于“即是此意”这句话,见仁见智,各有解释。有的说:呣子到底是呣子,慈禧太后当然希望将来的皇位,归她承继的孙子,所谓“妥议具奏”,就是要议出个确立不移的办法出来。而有些人则认为慈禧太后诚意可疑,“即是此意”四字,含混不清,将来不知道会出什么花样?
会出什么花样?莫非还能将大清的天下,归于叶赫那拉氏,这当然不可能的。因此,清议中相信前一说的居多。但是“预定大统之归”,却又格于家法,在事实上不易办到。
在康熙以前,是立太子的。自夺嫡的疑案发生,雍正七年曾有上谕:“建储关系宗社民生,岂可易言?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有先正青宫,而后践天位,乃开万世无疆之基业,是我朝之国本,有至深厚者。愚人固不能知也。”这道语意含糊的谕旨,就表示建储则易起骨肉相残之祸,亲身经验,不便明言,所以说“愚人”不能知。而不建储的制度,亦就在雍正朝确立下来,累世遵行,不敢违背。
如今要预定大统之归,即为变相的建储,当然不行。为此,闰三月十七下的上谕,会议却一直迟迟不能举行,即由于事先的协商、折冲,煞费周章,直到月底,方始有了大致相同的意见。
这个会议是由礼亲王世铎主持。礼烈亲王代善,在太宗朝以谦让成拥立之功,家风不替,世铎在亲贵中,出名的好脾气,尽管有人说他谦卑得过了分,但人缘毕竟是好的,所以才具虽无半点,居然颇得慈禧太后的重视。这一次特奉懿旨,主持这个有关宗社大计,既为国事、又为家务的会议。当然,事先的折冲协商,亦由他来奔走。
他所接触的都是王公大臣,都觉得这是个难题。吴可读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大清朝特重家法,高宗九降纶音,申明不建储的用意,倘或有人敢违背祖训,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轻则丢官,重则获罪。而沈桂芬又力主安静,恭王受了他的影响,也改了想借清议来裁抑醇王的主意,所以最后的结论,只有一个字:驳!
到了四月初一,内阁大堂,红顶花翎,不计其数,近支亲贵,无不出席,惟一的例外是醇王,告病不到。这虽在意料之中,但冷眼旁观的人,心头仍不免有异样的感觉。
太阳已经老高了,礼王世铎看看人已到得不少,打算开议,但他虽奉懿旨主持会议,而在礼节上须请示一个人。论公,NFDA3 王是宗人府宗令,他是宗令属下的右宗正,论私,“小房出长辈、长房出小辈”,NFDA3 王是他的叔祖,所以他不便也不敢擅专。
“五爷爷!”他叫得很亲热,“跟你老请示,咱们就动手吧?”
NFDA3 王正在抹鼻烟,一面抽搐鼻子,一面像条猎狗似的用视线搜索,望到外面,用手一指,“等等!”他说,“等敢说话的人来了再说。”
于是举座侧目,望着连翩而来的四个人。这四个人两俊两丑,领头的一个,身不满四尺,而须髯如戟,相貌奇古,是翰林院侍读学士黄体芳。跟在他身边的那个,落拓不羁,仿佛脸都不曾洗干净,是名士派头最足的国子监司业宝廷。俊的那两个,一个长身白面,双目棱棱,一个骨秀神清,翩翩少年,是翰林院侍讲张佩纶和肃亲王豪格七世孙,刚散馆授职编修的盛昱。
清流的风头十足,高视阔步,上得堂来,处处有人执手寒暄,就这时又有个人,瘦得像只猴子,捞起又长又大的实地纱袍子的下摆,一溜歪斜地冲了上来,NFDA3 王便说:“好了,张香涛也来了,可以开议了。”
于是礼王咳嗽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扬了一下,慢吞吞地说道:“这是吴可读的遗折,有没有看过的没有?”
吴可读的遗折,早已传诵一时,原件虽不多几人见过,抄件则几乎人手一份,因而没有人答话。
“想来大家都看过原件了。很好,这省了许多事。懿旨‘妥议具奏’,我拟了个复奏的稿子在这里,诸位看妥不妥?”
接着他命人找来一名笔帖式,拉长了声调,抑扬顿挫地念着他所拟的奏稿。
这篇文章做得很好,首先引用雍正七年上谕,申明不建储的家法,而建储非臣子所能参议。继统与建储,字样不同,其实是一回事,所以“大统所归”,亦非臣下所能提出请求。将来皇帝亲政,当然会尊重穆宗的统系,斟酌尽善,此时不能预先拟议一定的办法。
第二段是说“俟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已包括了继统穆宗的意思在内,何须臣下再提出请求。综括这两点,便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吴可读以大统所归,请旨颁定,似于我朝家法,未能深知,而于皇太后前此所降之旨,亦尚未能细心仰体。臣等公同酌议,应请毋庸置议。”
等那笔帖式念完,宝廷一马当先,高声说道:“驳得好,驳得痛快!不过,这不是驳吴司读的遗折,是驳上月十七的懿旨。”
这真是语惊四座!首先,礼王就觉得这指责太严重,气急败坏地说:“竹坡,你怎么可以这样儿说?”
“请教王爷,”宝廷接口质问,“懿旨交代:”妥议具奏‘,复奏说是’毋庸置议‘,这不是拿懿旨顶回去了吗?“
听来理由十足,礼王越发结结巴巴的,急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次的懿旨中,‘则是此意’这句话,是今天会议的紧要关键。”张之洞一开口,便知与宝廷站在一边,他摇头晃脑地又说:“‘是’者,‘是’其将大统宜归嗣子之意,‘妥议具奏’之‘议’者,‘议’夫继嗣继统,并行不悖之方。臣工奉诏陈言,岂可出以依违两可之游词?”
“那么,”礼王问道,“香涛,你的意思,到底该怎么办呢?”
“煌煌圣谕,传之四海,‘即是此意’四个字,应有所疏解。”张之洞停了一下说,“照吴柳堂遗折的意思,今上一生皇子,就承继穆宗为嗣,继穆宗之统,这是类乎建储,有违本朝家法。如果这位皇子,长而不贤,难承大统,到那时候就更为难了!所以如何继嗣继统,并行不悖,今日正须从长汁议。”
“这话顾虑得是。”恭王取出一张纸来,“徐、翁、潘三位,交来一件折底,大家不妨看看。”
徐、翁、潘是徐桐、翁同NFDA2 、潘祖荫,他们以穆宗的师傅及南书房翰林,当时参与迎立当今皇帝大计的身份,公同具奏,有所主张。折底是翁同NFDA2 所拟,其中最要紧的两句话是:“绍膺大宝之元良,即为承继穆宗毅皇帝之圣子。”意思是说:将来当今皇帝择贤而立,所立的嗣君,就承继穆宗为后。
这是反过来的做法,继统而继嗣,既可不违家法,又可消除张之洞所说的“长而不贤,难承大统”的顾虑。大家都认为是个好办法。
“不过,”礼王始终想维持他的原议,“这个稿子不必动,徐、翁、潘三位的折底,做个抄件,一起进呈,恭候圣裁。此外哪位有说帖,也是照此办理。”
“不然!”宝廷摇摇头说,“我要单衔上奏。”
张之洞和黄体芳也都表示,各有奏疏,这是不能强人所难的,因而又改变了办法。
改变的办法是,礼王所拟的原折,仍旧照上,此外有人愿有所建言的,或合疏,或单奏,各听其便。
于是除了徐、翁、潘的一个奏折以外,清流中人,纷纷集议,宝廷、黄体芳、张之洞都有折子,惟独最喜欢言事的张佩纶,却搁笔未动。
这是因为他正有一件大案子在手里,必须全神贯注去搏击,搏击工部尚书贺寿慈。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7 节清流威风(1 )
贺寿慈是湖北蒲圻人,道光二十一年的进士,虽有文名,但因不愿投入权相穆彰阿门下,因而以二甲第四名的高第,竟不能点翰林,用做吏部主事,咸丰初年,一度进军机,当章京,以后补上了监察御史。照规矩,一为言官,就不能再留在军机,贺寿慈当了御史,亦颇有表现,经国大计,数数建言。在宦途上,平平稳稳地循资渐进,到光绪三年,已爬到了工部尚书的高位。
可惜,贺寿慈已非复有当年不愿厕身“穆门”的清风亮节,行逾不检,颇有贪名。不但家人子弟与书办之流往来,而且他本人还结交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商人,以致大受其累。
这个商人叫李春山,本名李钟铭,是山西人,在琉璃厂开了一间极大的当铺,九开间门面,字号“宝名斋”。李春山长袖善舞,当时的一班名公巨卿,甚至连NFDA3 王都被他巴结上了,在琉璃厂声势赫赫,眼高于顶。俗语说的是“行大欺客”,宝名斋既有那样的规模,李春山又有通天的手眼,因而伙计做生意的那副脸孔,便很难看,京中的穷翰林,不知多少人受过他们的气?别人倒还罢了,张佩纶何能受此辈的肮脏气?当然要作报复。
一打听之下,李春山最大的“护法”是贺寿慈。清流在京中大老中,最看不起三个人,一个董恂,一个万青藜,还有一个就是贺寿慈。因而张佩纶便毫不容情地奏上一本:“山西人李钟铭即李春山,在琉璃厂开设宝名斋当铺,捏称工部尚书贺寿慈,是其亲戚,招摇撞骗,无所不至。内则上自朝官,下至部吏,外则大而方面,小而州县,无不交结往来。或包揽户部报销,或打点吏部铨补,成为京员钻营差使,或为外官谋干私书,行踪诡秘,物议沸腾。所居之宅,即在厂肆,门庭高大辉煌,拟于卿贰,贵官骄马,日在其门,众目共睹。不知所捐何职?顶戴用五品官服,每有职官引见验放,往往混入当差官员中,出入景运门内外,肆无忌惮。夫以区区一书贾,家道如此豪华,声势如此煊赫,其确系不安本分,已无疑义。现值朝廷整饬纪纲之际,大臣奉公守法,辇毂之下,岂容若辈借势招权,干预公事,煽惑官场,败坏风气?应请饬下顺天府该城御史,将李钟铭即李春山,即行驱逐回籍,不得任令逗留潜藏,以致别滋事端。”
接下来又说:“近来士大夫不分流品,风尚日靡,至显秩崇阶有与吏胥市侩、饮博观剧、酬赠馈遗等情,请旨整饬”。这也是指贺寿慈而言,他的禀赋过人,食量甚宏,一顿能独尽一只肥鸭、一只肘子,李春山投其所好,经常备盛馔款待。贺寿慈亦自忘其为一品大员,下朝以后,翎顶辉煌地直入宝名斋,公然无忌,引得路人无不侧目。
奏折到达御前,慈禧太后不免诧异,看贺寿慈仪表不凡,也听说他颇有学问,诗书皆佳,而且,她还记得贺寿慈的长子贺良桢,现任南昌知府,门第兴旺,何以不自爱如此?因而便跟李莲英提起,问他有无所闻。
有安德海的前例在,李莲英相当谨慎,“奴才无事不出宫。”他说,“外面的事不太明白。”
“你倒去打听一下儿看!”慈禧太后说着,便拿张佩纶的奏折,摆在一边。
李莲英伺候看折,已深知慈禧太后的习惯,这一摆是暂时不作处置,也就是要等他去打听明白了再说,因而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出宫,到中午回来,趁慈禧太后休息的当儿,将贺寿慈跟李春山的关系,源源本本地据实回奏。
又办了事,又替她解了闷,慈禧太后深为满意,只是她亦鉴于安德海的覆辙,不愿假以词色,怕李莲英恃宠而骄,替她惹些麻烦。
“把张佩纶的折子发下去吧!看军机上怎么说?”
军机大臣中,别人都不说话,只有宝NFDA1 觉得很不是味道,大声嚷道:“跟宝名斋有往来的,第一个就是李兰荪!张幼樵怎么不说?”
恭王觉得他的话可笑,“算了吧,你!”他跟宝NFDA1 说话,是无须讲措词的,“李兰荪跟他又没有认亲戚,也没有公服赴宴,到宝名斋买书并不犯法,张幼樵为什么要把他扯进去?”
张佩纶跟李鸿藻的关系密切,朝中无人不知,沈桂芬很冷静地劝宝NFDA1 :“佩公!张幼樵上这个折子,不能不想到李兰荪,既然敢上,自然有恃无恐。所恃着,就是六爷说的那些话,买书并不犯法。似乎不宜拿他也扯了进去。”
“知趣一点儿吧!”恭王提出警告,“上头正借清流在收拾人心。贺云甫也太欠检点了,这个折子越压越坏,让他明白回奏了再说。”。
于是军机拟旨,查问李春山也就是李钟铭,跟贺寿慈是不是亲戚?贺寿慈的复奏,说是“与商人李钟铭,并无真正戚谊,素日亦无往来,其有无在外招摇撞骗之处,请饬都察院查究。”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慈禧太后很精明地指出贺寿慈的语病:“什么叫‘并无真正戚谊’?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么个说法,就靠不住了。”
“也许是干亲。”恭王隐隐约约地回答。
“干亲也是亲。”慈禧太后说,“再看一看,有没有人说话。”
她对内幕已经完全了解,却故意不说破,要等言官有了表示,再相机行事,用操纵言路的手法来钳制王公大臣。恭王当然也知道她的用心,不过在眼前她的举措都是朝正路上走,加以清流为她张目,无奈其何,惟有遵从。
因此,对于贺寿慈的复奏,先不加驳斥,只是降旨都察院会同刑部,严办李春山。于是刑部派出司员,会同巡城御史咨照顺天府,转饬宛平县衙门派差役抓人,而李春山确具手眼,差役不敢得罪,到宝名斋将他好好“请”到“班房”,直到都察院来了“寄押”的公文,方始将他收监。
就这样已经轰动九城,不知多少人拍掌称快,同时李春山的劣迹,也在街谈巷议中不断透露出来。原来宝名斋有九开间的门面,是由侵夺官地,霸占贫民义院的地基而来。御史李蕃据实陈奏,奏旨交都察院并案,确切查明。
李春山是注定要倒霉了,但清流以为只打苍蝇不打老虎,则民心郁积,不但未能疏导,反添不满。所以黄体芳便针对贺寿慈发难,事由是:“大臣复奏欺罔,据实直陈”。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8 节清流威风(2 )
不实的自然是“并无真正戚谊”这句话。贺寿慈与李春山不但是亲戚,而且是“礼尚往来”的亲戚。李春山的前妻,贺寿慈认为义女,前妻既死,贺寿慈将他家的一个丫头当女儿嫁给李春山作填房。所以丈人、女婿,叫得非常亲热。
贺寿慈年逾古稀,精力未衰,身为“半子”的李春山,特以重金罗致了一个绝色女子,送给“丈人”娱老。贺寿慈元配早故,以妾扶正,变成了李春山的丈母娘。因此,出语尖刻的李慈铭,说他们确非“真正戚谊”,而是“假邪戚谊”。
黄体芳还算厚道,对这段“假邪戚谊”,只说了一半,李春山“前后两妻,贺寿慈皆认为义女,往来一如亲串。贺寿慈之轿,常时停放其门,地当孔道,人人皆见,前次复奏之语,显然欺罔。”
于是慈禧太后借题发威,这一次的上谕就严厉了:“贺寿慈身为人臣,于奉旨询问之事,岂容稍有隐匿,自取衍尤?此次黄体芳所奏各节,着该尚书据实复奏,不准一字捏饰,如敢回护前奏,稍涉欺蒙,别经发觉,决不宽贷。以上各节,并着都察院堂官,归入前案,会同刑部,将李春山严切讯究。”
这一来,起恐慌的不止于贺寿慈一个人,如果李春山据实供陈,将有不少名公巨卿,牵涉在内。因此宝名斋门口,车马塞途,那些素日与李春山有往来的京官,名为慰问他的家属,其实是来探听消息。宝名斋管事的人,见此光景,知道东家不会有大罪过,当时便隐隐约约表示,如果大家合力维持李春山,那么什么私和命案、卖官鬻爵、包揽讼事的内幕,李春山决不会吐述只字。否则,就说不得只好和盘托出了。
其实,这也是恫吓之词。身入囹圄的李春山,心里比什么人都明白,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字都供不得。一供,便是罪无可逭,轻则充军、重则丢脑袋。不供,则那些有关联的名公巨卿,必得设法为自己开脱,小罪纵不可免,将来尽有相见的余地,不愁不能重兴旧业。因此,他只叮嘱探监的家人:“张老爷是李大人的门生,走得极近的,只有去求李大人,关照张老爷,无论如何放松一步。”
这番话自然要说与贺寿慈,请他作主。贺寿慈认为无须出此,因为李鸿藻正回原籍葬母,不便干扰,而且他素有清正之名,也怕他不肯管此闲事。至于张佩纶跟这位老师走得极近,确是事实,但也因此,便无须请托,张佩纶投鼠忌器,料想不会再往下追。贺寿慈还有几句未曾道破的话,张佩纶攻击李春山,只是为了出气,自己才是他搏击的目标。李春山的案子只要冷一冷,必可从轻发落,而自己的祸患,却是方兴未艾。
严旨切责之下,贺寿慈不敢只字不承,惟一的办法是避重就轻。复奏中承认曾向宝名斋买过书,“照常交易,并无来往情弊”,又说“去年至今,常在琉璃厂恭演龙NFDA5 车时,或顺道至该铺阅书。”他觉得这样措词比较合理。以七十高龄的工部尚书,亲自督促演习穆宗梓宫的“龙杠”,终日辛劳之余,顺道到宝名斋歇歇脚,看看书,这不能说是罪过。
果然,就因为他隐约自陈的这一点“劳绩”,军机大臣便易于替他开脱,而两宫太后觉得情有可原,降旨“交部议处”。
吏部议处,是承旨而来,“恭演龙NFDA5 车”是大丧仪礼,应该如何敬慎将事?所以“顺道阅书”,可以构成“大不敬”的罪名,但谕旨中只说:“恭演龙NFDA5 车系承办要务,所称顺道阅书,亦属非是。”因而议处便从“非是”两字上去斟酌,不照“大不敬”律例,罪名便轻了,议的是“降三级调用,不准抵消”。
上谕一下,贺寿慈便算丢了官了。过了两天,调刚接翁同NFDA2 的遗缺,当左都御史不久的潘祖荫为工部尚书。而贺寿慈却一时无职可调,只是宝NFDA1 已许了他,等风头一过去,一定替他想办法,调个于他面子上不太难看的缺分。
穆宗的奉安大典一过,接着便出了吴可读尸谏这件大新闻。在大家都注视着继嗣继统之争时,都察院和刑部定拟了李春山的罪名具奏,说他由商人捐纳了“布政司经历”的衔头,考充“誊录”,曾得过“议叙”的奖励。但做了官“仍在市井营生”,也说他“攀援显宦,交结司坊官员,置买寺观房屋,任意营造,侵占官街,匿税房契”。至于张佩纶原参的“每有职官验放,往往混入当差官员中,出入景运门内外,肆无忌惮”,则被解释为“于差满后,擅入东华门内,进国史馆寻觅供事,谋求差使,希图再得议叙。”这不过“不安本分”而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名。
因此,都察院与刑部拟的罪名是:“杖六十、徒一年,期满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至于贺寿慈应得何处分,奏请圣裁。
这个复奏虽然避重就轻,有意开脱,但六十板子、一年徒刑,到底不是什么在厚脸皮上根本不痛不痒的、申诫之类的风流罪过,所以在朝廷也总算有了交代。贺寿慈则因已有降三级调用的处分,就从宽免议了。
前后两个月的工夫,就由于宝廷和黄体芳,加上李蕃的笔杆儿一摇,将个现任尚书打了下来,声势煊赫,成为城南一霸的李春山,送入监狱。在人心大快,说是“毕竟还有王法”这一句心服口服的话之余,对于清流的威风,无不心识口赞,尤其是那些玩法舞弊的官员胥吏,都在暗中相互警告:该敛敛迹了,莫自找麻烦。
但在清流来看,犹觉除恶未尽,特别是对贺寿慈,张佩纶听说他还在大肆活动,便格外当心,因而无暇去过问吴可读的遗折。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9 节表扬孤忠(1 )
继嗣继统这一案的争议,上达御前的,一共四个折子,两宫太后召见军机,细作商量,认为翁同NFDA2 所拟,与徐桐、潘祖荫联衔的一折,办法最为得体。所以采用他的意思,颁发懿旨:“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原以将来继绪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明定储位,彝训昭垂,允宜万世遵守,是以前降谕旨,未将继统一节宣示,具有深意。吴可读所请颁定大统之归,实与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缵承统绪。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下以无私,皇帝亦必能善体此意也。所有吴可读原奏,及王大臣等会议折,徐桐、翁同NFDA2 、潘祖荫联衔折,宝廷、张之洞各一折,并闰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谕旨,均着另录一份,存毓庆宫。至吴可读以死建言,孤忠可悯,着交部照五品官例议恤。”
邸抄一传,欢声雷动,“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这句话,清清楚楚地说明了,帝系还是属于穆宗,一脉相承,与旁支无干。将来嗣位的新君,无法追尊所生,更不能再往上推,将他的本生祖父醇王亦尊为皇帝,不会重蹈明朝“大礼仪”的覆辙,自是天下后世之福。
然而最令人感动的,还是垂念吴可读“以死建言,孤忠可悯”。既然天语褒奖,而且用他的一条命,巩固了“国本”,则死有重于泰山,所以由清流发起,在宣武门外的文昌馆,为吴可读设奠开吊。
这一天素车白马,盛极一时,除却亲王、郡王等亲贵,向例不与品官的祭典以外,从大学士起,到各部司官,下及各衙门正途出身的小官,无不亲临一拜。
最难得的是那班崖岸自高,以清贵耿介骄人的清流,王公大臣家有婚丧喜庆,亦以得此辈亲临为荣,而这时却都自告奋勇,在灵堂支宾,代丧家接待吊客,更是吴可读的身后哀荣。
这等场合,少不得品评挽联。吴可读这一死,人奇事奇,以忠君爱国的挚情,作宗社大计的死谏,感格天心,奉旨赐恤,这是绝好的一个题目,所以挽联中情文并茂的警句,触目皆是。吊客叩奠已毕,接着便是缓步浏览,一副一副看下来,到客座中便不愁无话可谈了。
“这一联最贴切,也最洒脱。”名翰林也是名诗人的陈宝琛,指着他的同乡,编修黄贻楫的一副挽联,对张佩纶说:“上联使事精确,下联亦颇能道出柳堂的为人。”
这一联的句子是:“天意悯孤忠,三月长安忽飞雪;臣心完夙愿,五更萧寺尚吟诗。”在三月下旬,一天午后,京城里忽然烈日下飘雪,虽然片时即止,但亲眼目见的人很多,相诧以为必有奇冤,如传奇中《斩窦娥》的故事。不久就传出吴可读尸谏的消息,方知不是奇冤,而是奇节。眼前之事,却只有黄贻楫提到,便觉可贵。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张佩纶忽然说道,“NFDA6 庵,来,来!有件事,趁今天大家都在这里,拿它商量定局吧!”
于是在客座中找到张之洞、宝廷、黄体芳、邓承修、何金寿、吴大NFDA7 、盛昱等人,商量仿明朝杨继盛的例子,以宅为祠,将吴可读在南横街的住宅买下来,改建为祠堂。
“这是理所当然。”张之洞首先就起劲,“不独南横街,蓟州是柳堂尽节之地,亦应该设法建祠。”
“建祠容易,上谕已有‘孤忠可悯’的字样,出奏必能邀准。如今只须筹划建祠的经费好了。我看……。”
“我看,”邓承修抢着吴大NFDA7 的话说,“不必麻烦那班大老,我们自己设法凑吧!”
“对!”陈宝琛附和,“自己设法凑一凑,众擎易举,趁此刻就动手。”
“那得写个小启。”张之洞跃跃欲试地,“须得如椽巨笔。”
“哪里还有巨笔?”邓承修笑道,“香涛,就是你即席大笔一挥吧!”
“论下笔神速,自然是幼樵。不过将来吴祠落成,还有奉烦之处。此刻就我来效劳吧!”
于是张之洞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埋头构思,仿六朝小品,写成一篇缘起,当时便买了本“缘簿”,写上缘起,即席捐募。
“开缘簿”的第一个,须是名位相当,最好请一位“中堂”,但也有人认为官气不必太浓。正好李鸿藻来吊,他是清流的领袖,并请他登高一呼。
李鸿藻先不作声,等把大家的意思都弄明白了,他才提出他的看法:“此事须有个算计。柳堂的千秋大事,自然要紧,不过遗属的生计亦不能不顾。不知道奠仪收得怎么样?”
“收了有三千余金。”陈宝琛答道,“恭、醇两邸,都是二百两。”
李鸿藻点点头,表示安慰:“建祠之事,不丰不俭,宜乎酌中。人之慕义,谁不如我,所以捐募不该挑人,不能说谁的捐款要,谁的捐款就不要!这种义举,要量力而行,主其事者,应该体谅他人。柳堂为人诚笃,跟他交谊相厚的甚多,论情,自然越多尽心力越好,但是论事实,只怕力有未逮的居多,要先劝在前面,不必勉强,反令泉下有知的受者不安。”
这话就是指眼前的一班清流而言的,除却盛昱是天潢贵胄,张之洞一任四川学政,颇有所获以外,其余为了维持名翰林的排场,文酒之宴,捉襟见肘的居多,所以听了他的话,口虽不言,心中无不感动,觉得他真能知人甘苦。
“至于我,当然力赞其成,不过我是在籍守制的人,未便领头发起。这开簿面的人,还得另外斟酌。”
“那么,老师的意思呢?”张佩纶问。
“我看,宝中堂最合适。”
宝NFDA1 是大学士,又管着吏部,是吴可读的堂官,请他来率先倡导,确是最适当的人选。同时,李鸿藻又主张由盛昱跟宝NFDA1 去接头这件事,这也是很妥帖的安排。在座的人,无不心服,觉得他到底不愧老成谋国的宰辅,就是料理这样一件小事,亦是情理周至,有条不紊。
于是深谈细节,有了成议,将吴可读的长子吴之桓找了来,细告究竟。当初吴可读怕建言获咎,罪及妻孥,所以付子的遗书,一再叮嘱“速速起程出京,速速起程回家”,以下又连写了六个“速”字,如见张献忠的“七杀碑”,令人触目惊心。谁知女主当阳,亦复有道,不但未曾获罪,而且得蒙赐恤。这天看到吊丧的盛况,奠仪的丰厚,已是感激涕零,如今听说还要为老父立祠,留名千古,越发激动不已,趴下地来,“砰、砰”磕着响头,接着涕泗滂沱,号啕不止。
就在吴可读神主入祠,举行祭典的那天,贺寿慈却以七十高龄,而不得不冒着溽暑,举家出京。
这次是宝廷的一个奏折化作了“逐客令”。六月初七,上谕以贺寿慈补为左副都御史——降三级调用的处署,宝廷立即上奏折抗争,笔锋初起,便挟风雷:“夫朝廷用人,每曰‘自有权衡’,权取其公,衡取其平,不公不平,何权衡之有?”接下来便攻击恭王以次的军机大臣。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10节表扬孤忠(2 )
用人之柄,操之于上,何以见得贺寿慈的复用,出于军机?宝廷指出一个证据,贺寿慈回奏不实是“欺罔”,“恭演龙NFDA5 车顺道阅书”是“大不敬”,而交部议处的谕旨,军机含浑其词,斥之为“殊属非是”,这就是有心开脱。吏部所拟的处分并不错,错在军机“徇庇”。倘无此心,则李春山一案定谳,声明贺寿慈的处分请旨定夺时,军机应该“乞特旨严谴”,而竟免置议,这不是包庇是什么?
一段振振有词,近乎诛心的议论,写到这里,宝廷反跌一笔,说是“当降调时,人言啧啧,颇有谓贺寿慈恃有奥援,不久必复起,而奴才深维枢臣之意,或以贺寿慈身为大臣,不欲绳以重律,使之以微罪行,自必密奏宫廷,永不叙用。讵意谪官甫及三月,遽邀恩简。”因此,他不免怀疑,难道贺寿慈的一降一用,事出偶然,“朝廷亦无成心”?这句话看似平淡,其实问得很厉害,如果大臣进退,只照一般官吏的照例迁转,根本无所措意,则所谓“权衡”者何在?
于是他又进一步推论:“即使果出圣意,宫闱深远,或于贺寿慈之人品、心术,未尽周知,枢臣则断无不知之理,胡弗谏阻,是诚何心?”接下来,笔锋扫向贺寿慈,宝廷给了他八个字的考语:“即非卑佞,亦颇衰庸”,这样的人“排众议而用之”,实不知于国家有何好处?而况“副都御史,职司风宪”,以一个“欺罔不敬”的人,置于这个职位上,何足以资表率?贺寿慈以前当过左都御史,未听说他有所整顿,于今重回柏台,不知道他内心亦有疚歉否?言宫中“矜名节,尚骨鲠”的人很多,一定不屑与贺寿慈共事,而其中无知识的,则必起误会,以为朝廷特放贺寿慈来当御史的堂官,是表示要像他那样的人品声名,方合做言官的资格。而京内外大小官员,看到贺寿慈这样欺罔不敬,不知爱惜声名,犹且可以幸蒙录用,将会怀疑朝廷“直枉不辨,举措靡常”,从此益发肆无忌惮。所以贺寿慈的复用,不但是言路清浊的一大转机,亦是政风良窳的一大关键。最后率直提出要求:“恳将贺寿慈开缺,别简贤员补副都御史。”
这个奏折,发交军机,相顾失色,因为明劾贺寿慈,暗中对军机指责得很严厉。恭王一看再看,看到第三遍,放下折子,叹口气说:“唉!错了。”
“怎么错了?”宝NFDA1 气急败坏地说,“副都御史出缺,贺云甫是现职大员奉旨降调,开名单自然‘开列在前’,照例的公事,怎么错了?”
“你别跟我争!”恭王遇事要跟宝NFDA1 开玩笑,故意这样说道,“名单是你开的,你自己跟上头复奏,我们都不管!最好请旨拿宝竹坡申斥一顿,也让我出出气。”
“六爷!”宝NFDA1 真的急了,“你不能说风凉话。我自请处分就是了。”说着,来回大踱方步,颇有绕室彷徨的模样。
“佩公,沉住气!”遇到这样的情形,总是沈桂芬出主意,他很冷静地说,“平心而论,这件事是失于检点了。”
宝NFDA1 最佩服沈桂芬,当时站定脚步,连声说道:“好,好,你说!”
“外头有句话:”不怕言官言,只怕讲官讲。‘贺云老是讲官参过的,如今派了去当言官的堂官,那些’都老爷‘,心里自然不高兴。不过御史不便动本,不然就仿佛以下犯上,谁也不肯冒这个大不韪。“
“啊,啊!”宝NFDA1 一拍油光闪亮的前额,恍然大悟中深深失悔,“这倒是害了他了。”
“不仅对贺云老是‘爱之适足以害之’,而且正好又给了讲官一个平添声势的机会。”沈桂芬说,“宝竹坡是替言官代言。这个折子看来是‘侍讲学士宝廷’一个人所上,其实等于都察院的公疏,暗中着实有点力量,没有一番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恐怕要大起风波。”
会有怎样的风波?宝NFDA1 凝神细想,张佩纶虽已请假出京,清流还多的是,声气相通,互为支援,除了张之洞只愿论事、不喜搏击以外,其余的,哪一枝笔都惹不起。目前还只是暗责军机,到了彰明较著参劾枢臣徇庇,即令无事,面子也就很难看了。
就在他沉吟无以为答时,恭王开口了,“算了吧!”他说,“贺云甫何苦?滕王阁下,逍遥自在的老封翁不做,在这里受后辈的气?”
这一说,恭王也是要撵他走路。宝NFDA1 知道再争无益,但总觉得贺寿慈太吃亏,有些替他不甘。
“佩公!”沈桂芬察言观色,料透他的心事,提醒他说,“交情总在那里的。为云老设想,桑榆之补,俟诸异日,留点交情给他少君,反倒实惠得多。”
“说得对,说得对!”宝NFDA1 觉得对贺寿慈有了交代,如释重负,“六爷,我看这层意思,托载鹤峰跟他去说吧。”
“可以。”
于是体仁阁大学士,也是贺寿慈的同年载龄,衔命透达消息,说是清流嚣张,而“上头”又有意利用此辈钳制大臣,事情相当麻烦,不能不作个明快的处置。他的委屈,将来有补偿之时。载龄隐约表示,贺寿慈就养南昌,不会太久,他的长子南昌府知府贺良桢擢升道员,是指顾间事。
外官知府过班成三品道员,是宦途顺逆的一大关键,越过此关,便有监司之望,而监司已称“大员”,再跳一步就是封疆大吏的巡抚。不然,调来调去当知府,说起来还是风尘俗吏。贺寿慈老于世故,觉得自己保住纱帽,真还不如儿子升官,倘或能调个海关道、盐运使之类的肥缺,更是意外之喜,所以老泪纵横地不断表示感激恭王跟“宝中堂”的成全。又说自己时运不济,连累枢廷,无以为人。那一派谨厚的君子之风,使得载龄亦深为感动。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11节裁抑军机
在恭王与宝NFDA1 ,以为贺寿慈开缺,就算有了结果,宝廷指责军机的话,可以略而不提,至多轻描淡写地解释几句,便可交代。哪知一经面奏,慈禧太后竟这样诘问:“宝廷的话说得有理。军机上总不能不认个错吧?”
恭王愕然,不知这个错怎么认法,向谁去认?如果错了,就得自请处分,既然慈禧太后这样发话,自己就该有个光明磊落的表示。
于是他略略提高了声音答道:“臣等处置谬妄,请两宫皇太后处分。”
话中有点负气,慈禧太后心虽不悦,倒也容忍了。不过这一下更为坚持原意,“这处分不必谈了!”她说,“在我们姊妹这里,什么话都好说,言路上不能不有个交代。明发的上谕,天下有多少人在看着,错一点儿,就有人在背后批评。听不见,装聋作哑倒也罢了,既然有人指了出来,不辩个清清楚楚,叫人心服口服,朝廷的威信可就不容易维持了。”
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恭王也很见机,再往下争辩,就可能会有难堪,所以一面唯唯称是,一面回头看了一下,示意大家不要轻忽了慈禧太后的要求。
她的要求是要军机自责。朝廷的威信一半系于枢府,自责太过,变成自轻,且不说心有未甘,同时也有伤国体,因此这道上谕,煞费经营,“达拉密”承命拟旨,写了两次都不合恭王的意。最后由宝NFDA1 、沈桂芬字斟句酌地推敲过,才算定稿。对于宝廷的指责,是很委婉地一层一层解释,先说贺寿慈“系候补人员,吏部开列在前,是以令其补授该副都御史,既系未孚众望,年力亦渐就衰,着即行开缺。”再说贺寿慈的回奏不实,已有旨处分,演龙NFDA5 顺道阅书,难加以“大不敬”的罪名。总之“并非军机大臣为贺寿慈开脱处分,敢于徇庇。”不过,“机务甚烦,关系甚重,军机大臣承书谕旨,嗣后务当益加谨慎,毋得稍有疏忽。”
最后这一段话,不论如何轻描淡写,总掩不住军机受了责备的痕迹。因此这道上谕一发,言官的地位,越发抬得高不可攀。而兔死狐悲,眼看贺寿慈丢官出京,那些平日不惬于清议的大老,不免个个自危。
其中最不安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兼管顺天府已历二十年的史部尚书万青藜;一个是盘踞总理衙门,以肯受谤作了以前的文祥,如今的沈桂芬的挡箭牌的户部尚书董恂。当然,他们还不敢跟清流为敌,只有怂恿痛恨清流的宝NFDA1 来出头抵挡。
“言路太嚣张了!”宝NFDA1 找个机会跟恭王进言,“长此以往,必定搞成明朝末年的那个样子,大政受言路的影响,摇摆不定,政府一件事不能办。看着吧,党同伐异的门户之习,快要牢不可破了!如今不想办法挽回,总有一天搞成不可救药的局面。”
“不见得。上头利用言路,言路才会嚣张。”恭王沉思了好一会,觉得对言路能作适度的裁抑,也是好事,便点点头说:“如果你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试一试。”
宝NFDA1 自道他的“好主意”是“以毒攻毒”,用言路攻言路,这就得找他的门生了。宝NFDA1 是同治四年会试的大总裁,他那一科的门生,如今当讲官、当御史的也不少。
由于清流无不名重一时,如果找个无名角色来效驰驱,则蚍蜉撼树,适足以成为笑柄。因而宝NFDA1 细心物色,想到有一个人,足以与清流匹敌。
这个人叫王先谦,字益吾,湖南长沙人。博学多闻,古文师法曾国藩,颇得真髓。在翰林中以好学著名,经史俱通,对于《汉书》尤其下过一番苦功。谈到学问,连清流亦不能不佩服,但人品就不大敢恭维了,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而细行不谨,已足为正人君子所疾首,宝NFDA1 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有把握可以让他听从自己的驱使。
“来啊!”他吩咐听差,“到账房里拿送节敬的单子来看。”
京朝大老,都有羽翼,各以同乡、世交、年谊的渊源,笼络着一班名士。其中师生的关系最重,不曾受业的,亦可拜门,何况王先谦是不折不扣的门生,所以端午节敬的单子上,他被列为第一等,送的是二十四两。
“告诉账房,再封二十四两。另外再看看,有什么扇子之类的东西配四样,送到王老爷那里去。”
于是账房封好二十四两银子,签条上写的是“冰敬”。四色礼物是四柄杭州的扇子、两匹江西万载的细夏布、一卷高丽纸、两瓶出使俄国钦差大臣崇厚所送的“俄罗斯酒”。宝NFDA1 亲自检点,派人送去以后,又通知门上,王先谦一到,立刻接见。
果然,礼一送到,王先谦跟着便来道谢。三节有所馈赠,“理所当然”,此外有什么“冰敬”、“炭敬”,则事出例外,必有缘故。王先谦总以为老师是有什么“文字之役”,或者捉刀写文章,或者代为阅卷,因而寒暄过后,便率直请示,有何差遣。
“天气这么热,何敢有所烦劳?”宝NFDA1 摇摇头说,“近来心里烦得很,难得老弟来谈谈。你不忙走,我们酒以消暑,曲以遣闷。”
所谓“曲以遣闷”,是要招雏伶侑酒,恰投王先谦之所好,大为高兴,笑嘻嘻欠身答道:“老师有兴,自当奉陪。”
“时候还早。”宝NFDA1 的打算是先谈正事再行乐,所以急转直下地说:“近来言路太嚣张了!”
“是。”王光谦不明他的用意,顺口敷衍着说,“此风由来亦非一日。”
“此风实不可长。”宝NFDA1 接下来又说,“讲官的本分,还在书本上。虽然拾遗、补阙,亦为讲官的职司,到底不比言官。提到这一层,益吾,不是我恭维你老弟,像你这样子丹铅不去手,才真像个翰林。”
这两句恭维,又恰恰碰在王先谦的心坎上,“老师谬奖。”他感激地说,“如今一窝蜂哗众取宠,只有老师知道门生的志向。”接着便细述近来用功的情形,《汉书》的补注,《水经》的笺释,做成了多少条之类。
“好,好!”宝NFDA1 不断夸奖,等他说完,便又问道:“我记得你大考是二等?”
“是。二等。”
宝NFDA1 沉吟不语,那意思仿佛是在盘算,如何为王先谦设法升个宫似的。
王先谦心想,今年是乡试的年分,能够放一任主考也不错,不过总得要广东、江南这些好地方,才不枉了见这位“中堂老师”的一个情。正这样在盘算着,宝NFDA1 已经开口了。
“益吾!”他说,“我再留你在京里住两三年,替大家立个好学敦品,文章报国的榜样。等资格够了,放出去当学政,我一定替你觅个‘善地’。”
学政虽是差使,但一省之中,与将军,督抚平起平坐,体制尊崇,而且王先谦颇有一番作育人才的抱负,所以听老师许下这样一个愿,自然欣慰,起身请安,连连道谢。
“近来言路太杂。益吾,你也该讲讲话。”
这是开门见山道破本意。王先谦终于明白了,送炭敬、赠仪物、许心愿,都是为此。且先把老师的意思弄清楚了再说。
“我倒要请教,像这样聚讼纷纭、想到就说、不计后果的事情,以前可有裁抑之道?益吾,你熟于朝章典故,想来必有所知?”
王先谦答一声:“是!”细细搜索,想起《乾隆实录》中有一件上谕,随即答道:“乾隆初年,给事中邹一桂,曾有一奏,以为奉旨交议案件,部议未上之先,科道搀越渎奏,易滋烦滋,应请申饬禁止……。”
“着!”宝NFDA1 很起劲地打断他的话,“正是如此。奉旨交议事件,各部职责所在,该驳该准,自有权衡,复奏上去,上头亦不能不尊重。如果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言官,夹在中间,胡言乱语,侵夺部权,事出纷歧,叫人怎么办事?邹一桂这个折子,真正是洞见症结!不知道乾隆上谕怎么说?”
“乾隆上谕亦认为不可。规定遇有发交部议案件,如果科道搀越陈奏者,议复时,应将科道参差的意见,一并叙明请旨。”王先谦知道这个答复不会让宝NFDA1满意,所以一面答话,一面寻思,又想到一个很好的成例,紧接着说:“后来又有个御史,碰了个大钉子。这位御史大概姓范,名字记不得了,为了一件盗案,这位范都老爷上疏,请皇上撤回原折,不必交兵部议奏。高宗大怒,我还记得是这么申饬:”至于请朕撤回原折,无庸交议,竟似国家政务,弗资六卿,诚伊等御史可以操其行止者。甚属妄诞,着严行申饬。‘“
“申饬得好,申饬得好!御史讲官,可以操政务之实权,则六卿可废。这话说得太透彻了!高宗纯皇帝,真正是英主。”宝NFDA1 停了一下,很郑重地问道:“益吾,这两件原案,你能不能查出来?”
“那方便得很。翻一翻《乾隆实录》就有了。”
“好!益吾,正言谠论,但愿你继武前贤。”
这是很明显的指示,希望王先谦根据这两个成例,奏请整饬言路。这是犯众怒的事,他不能不好好考虑。
“如何?”宝NFDA1 很关切地问。
“言路不可不开……。”
“亦不可太杂。”宝NFDA1 紧接着他的话。
以此立言,亦无不可。王先谦终于答应了。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12节名士风流(1 )
正事谈得有了结果,心情轻松,便言不及义了。宝NFDA1 问道:“近来听戏没有?”
“听了。”王先谦答道,“在同乐园,一连听了八天。”
“这么热的天,好兴致!”
“是欲罢不能。”王先谦兴致盎然,仿佛提起来还有极浓的余味似的,“四喜班又排了新戏,跟八本雁门关一样,分八天才能演完。”
“倒又是大块文章。戏名叫什么?”
“叫《五彩舆》。”
一提戏名,宝NFDA1 就明白了,这出戏的本事出于《明史》,嘉靖年间,严嵩父子当国,门下走狗鄢懋卿巡视两淮,浙江的盐务,特造一座五彩舆,携了他的宠妾,到处骚扰。然而,宝NFDA1 却不明白,这一段史实,如何能衍化成连演八天的戏?
“这是拿小说大红袍的情节,贯串在内之故。”接着,王先谦便形容与程长庚、汪桂芬齐名的王九龄,饰演海瑞是如何地风骨嶙峋,不畏豪强,余三胜的儿子余紫云演鄢懋卿的宠妾,又是如何地烟视媚行,活色生香,将宝NFDA1 听得眉飞色舞,而终究付之于长叹。
“唉!想想真是你们当翰林的舒服,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宝NFDA1 紧接着问道,“你平常‘招呼’谁呀?”
王先谦喜欢招“相公”侑酒是有名的,但在老师面前,不能不加掩饰,“逢场作戏,偶一为之。”他说,“门生于此道不熟。”
“这样吧,还是景和堂的人才整齐,看谁在,就是谁。”
景和堂主人叫做梅巧玲,也是四喜班的掌班,他门下的弟子,都以云字取名,共有十一云,最负盛名的叫朱蔼云,字霞芬,是光绪二年的花榜状元。宝NFDA1亲笔写了“条子”,吩咐听差送到李铁拐斜街景和堂,同时移席到后园,先取果碟子来喝酒。
到得日影衔山,凉风初起,只见听差来报,景和堂的子弟到了。两个人都是十五六岁年纪,白纱衫、黑马褂,马褂上一般是珊瑚套扣。前面一个瓜子脸,悬胆鼻,双瞳如水,正是“状元郎”朱霞芬,后面一个是圆脸,肤白如云,一团娇憨,是朱霞芬的师兄,唱武旦的孙福云。
这两个人也都认识王先谦,所以先跟“宝中堂”请了安,接着便双双屈膝,同称一声:“王老爷!”
“来,来!坐这里。”宝NFDA1 拉着朱霞芬的手,让他坐在自己与王先谦之间,细细打量了一番,皱着眉说:“仿佛又瘦了一点儿!”
“可不是吗?”朱霞芬摸着自己的脸说,“每年到了夏天,总是这个样,也吃得下,也睡得着,就是不长肉。”
“听说你搬家了,新居叫做‘朱霞精舍’,好贴切雅致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是李老爷。”
“李老爷?”宝NFDA1 问王先谦,“谁啊?”
“李莼客。”王先谦酸溜溜地答道,“他居然也是霞芬的‘老斗’。”
“相公”的恩客叫“老斗”,这是要花大把银子才能买得来的头衔,宝NFDA1想起最近读过的一首梨园竹枝词:“挥霍金钱不厌奢,撩人莺蝶是京华;名传老斗浑难解,唤向花间兀自夸”,不由得讶然问道:“他一个户部司官,经年不上衙门,每个月就靠分几两‘印结’银子,那日子过得也够受的,何来看花载酒之资?”
“自然另有财源。大人先生的滋润,其一,卖文;其二,举债;其三……”王先谦看一看朱霞芬,接下来说道,“再说,霞芬也无非恤老怜贫。”
这是说李慈铭在朱霞芬身上,并没有花了多少钱。但“恤老怜贫”四字,十分尖酸。朱霞芬听了很不舒服,便打个岔,从丫头手里接过银酒壶来,斟了一巡酒,同时向宝NFDA1 说道:“今儿我嗓子痛快,伺候你一段儿什么?”
“好啊!”宝NFDA1 欣然拈髭,“你的昆腔我听得多了,今儿来一段皮黄,怎么样?”
朱霞芬应一声:“是!”回头向廊上的听差招呼,“二爷,劳你驾,看李四在哪儿?”
李四是四喜班的琴师,早就伺候在那里,一唤便到。于是朱霞芬背着脸唱了一段新学的《祭江》,唱得哀怨凄切,如巫峡猿啼,仿佛将孙尚香的“望帝魂归蜀道难”的心事,都宣泄在那条穿云裂帛的嗓子中了。
唱罢道声:“献丑!”再次执壶行酒。接下来便该孙福云唱了。
他是家学渊源的武旦,拿手戏是青龙棍的杨排风,清风岭的徐凤英,论唱,无非几句摇板,没有什么听头。所以还是朱霞芬唱,这次是他昆旦的本工,唱的是《长生殿》的“弹词一枝花”,从“不提防余年值乱离”起,以下“北调货郎儿”一共“八转”,一气呵成。等到唱完,连NFDDB 笛的李四,都累得脸色青红不定,朱霞芬更是气喘吁吁,笑着说不出话来。宝NFDA1 看他如此卖力,又高兴,又怜惜,亲自酌酒相劳,体贴地说:“不能再唱了!就聊聊吧。”
于是清谈消酒。朱霞芬和孙福云都是好酒量,轮番劝饮,将王先谦灌得大醉。
这一夜也不知是如何回家的?一觉醒来,回想昨夜的经过,仿佛做了一场游仙梦;眼前只是晃荡着朱霞芬的玉树临风般的影子,痴痴地回味着,自己都辨不清是向往还是怅惘?
自鸣钟已经打了十一下,王先谦身子发软,还不想起床,听差却来报了:“宝中堂派了人来,问老爷可曾喝醉,今天身子可好?”
老师的盛情可感,王先谦想起自己该做的事,便强打精神起身,接见宝NFDA1派来的听差,当面嘱咐:“请你回去上复中堂:中堂交代的话,我今天就办。折子明天一早就递。折底我今天晚上亲自送到府上。”
那听差原是受命来催问此事的,便躬身答道:“不敢劳动主老爷,晚上我来领就是。”
“也好。”王先谦将封好一两银子的一个红包递了过去,“辛苦你了。”
打发了宝NFDA1 的听差,王先谦不能不强打精神,向老师“交卷”。他虽是文章好手,但下笔要出于兴趣,才能挥洒自如。这种为了塞责的文字,懒得多想,找出《乾隆实录》来,抄一段邹一桂的原奏,然后在“言路不可不开,但不可太杂”这句话上,发挥一番,便已脱稿。
从头看了一遍,不免大摇其头。自觉笼统空泛,塞责亦塞不过去,于是又加了一段。说张佩纶参劾商人李钟铭,而御史李NFDD1 接着便上折指李钟铭侵占官地,纵然李钟铭罪有应得,张、李二人本心无他,但形迹上近乎朋比,深恐启门户党争之渐,关系甚重。
这一改稍微觉得好些,只是又有一层顾虑,李NFDD1 是会试同年,虽然交情不深,但话中有所牵涉,而且隐隐然指他附和清流,有沾其声光的意思,李NFDD1知道了一定会大不高兴,须得先去打个招呼。
定了主意,便揣起奏稿,吩咐跟班:“套车!拜李都老爷。”
李NFDD1 住在地安门外。他倒很倾倒这位同年的学问,接待极其殷勤,这一下王先谦便不好意思直道来意,先得费一番周旋的工夫,酬答盛意。
“这一带是内务府的天下。”他说,“倒也住得惯?”
“气味自然不投。只是同乡多,内眷走得很近,我也只好迁就了。”
李NFDD1 是直隶宝坻人,王先谦便联想到一个人,“那位贵同乡,敝本家,”他问,“近来作何光景?”
“贵同乡,敝本家”是指姓王的宝坻人,李NFDD1 愣了一下才想起,说的是王庆祺。
“他是自作孽。如今还住在京里,潦倒不堪。”李NFDD1 感慨着说:“先帝手里的一批红人,现在都完了。你看,”他手往东面一指,“间壁就是先帝第一宠监小李的家,前天刚把房子卖掉,买主也姓李,是‘皮硝李’的侄子。”
“皮硝李”是李莲英的外号,王先谦久想打听其人了,所以此时一听他提起,大感兴趣,伸一伸腰,挪一挪身子,凑近了问道:“这个人,听说在‘西边’很红。我就不明白了,他是‘半路出家’,怎么能一下子盖过从小净身入宫的那些人,独承恩宠?”
“投其所好。”李NFDD1 答道,“此人是个有心人,又是在外面有过阅历的人,世故人情,自然比那些从小在宫里,昏天黑地,不辨菽麦的人强得多。”
“所谓‘皮硝李’,是说他本来做的硝皮这一行?”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13节名士风流(2 )
“对了!”李NFDD1 想了一想,轻声笑道,“就因为他干过这一行,所以别人替‘西边’梳头,没有一个不挨骂,只有他从来没有碰过钉子。”
“这怎么说?风马牛不相干的事!”
“何得谓之不相干?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一说极易明白。慈禧太后已入中年,她最爱惜的那一头长发,不免脱落,每天一早梳头,双目灼灼,只在镜子里注意梳头太监的手和梳子。掉了一根便骂太监不好生梳,掉得多了,自更心疼,那名梳头太监不是斥革,就是杖责。
不但如此,慈禧太后还嫌“旗头”平板难看,要梳巧样新髻,更是一桩难以交差的事。因此,哪个太监被派上梳头的职司,那张脸顿时就像死了爹娘似的难看。
当然,最伤脑筋的是长春宫的首领太监沈兰玉,每次都少不了他连带挨骂。太监们闲下来都在茶水房旁边空屋子里休息,沈兰玉挨了骂,便常在那里诉苦。别人听过了丢开,有个人听入耳中却生了心,这个人就是李莲英。
他是沈兰玉的同乡,硝皮的行当,却以爱赌的缘故,不安所业,欠了一身的赌债,在老家混不下去,上京来找门路。那时宫里的门禁不严,他又能说会道,经常哄得护军“高高手儿”放他进宫,在茶水房附近厮混,本意想托沈兰玉替他设法补个苏拉,却以一时无缺可补,只能耐心守着。
这样去了几次,每次都听沈兰玉在抱怨,替慈禧太后梳头的差使难干。何以难干?他也听明白了,心里便想:惟其难干,干好了才显本事!这个差使其实并不难,只是那班太监在宫里的见闻不广而已。
为广见闻,他天天去“八大胡同”,每去必是上午九十点钟,正是“清吟小班”那些“苏帮”姑娘起床的时刻。他手里挽个藤篮,里面是些通草花、生发油之类的闺中恩物,穿房入户去做买卖,做买卖是假,“水晶帘下看梳头”是真。这样连去了一个月,把江南时新发髻的梳法,都学会了。
又费了两三天工夫,通前彻后想了个遍,打定主意才又进宫去看沈兰玉。
“怎么一个多月没见你的影儿?还当你出了什么事故,倒教我好不放心。”
“多谢大叔惦着。”李莲英请个安说,“跟大叔借一步说话。”
到得僻静之处,他吐露了本意,说是已经学会了梳头的“手艺”,有多少种新样可以伺候“上头”,要求沈兰玉为他举荐。
沈兰玉大为诧异,“兄弟,”他问,“你今年多大?”
“三十刚过。”
“我的妈!”沈兰玉直摇头,“你不是玩儿命吗?”
“我知道!我想了三天三夜,都想透了。大叔,‘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唉!”沈兰玉顿足,“不是吃苦不吃苦,那一刀下去,割了你的‘命根子’,你的苦是白吃。”
李莲英也知道,割那“命根子”,最好是十岁左右,年纪越大越危险,然而危险归危险,却不见得不成功,还是要试一试。
于是他问:“大叔,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不能动刀了?”
“动是能动,十个当中活一个。”
“活的一个就是我。”
沈兰玉默然半晌,脸色凝重地问道:“你不悔?”
“死而无悔。”
“好吧!既然你一片诚心,我成全你。”
于是沈兰玉替他作了安排,报明了敬事房,然后替他引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监。李莲英跟着沈兰玉叫他“张大爷”,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听候问话。
“你这么大岁数了,我劝你还是息了心吧!”张大爷说,“这份罪,可不好受啊!”
“我都知道。”李莲英平静地答道,“只求张大爷成全。”
“那么,”张大爷转脸来说,“兰玉,你再说句。”
“他的心倒是挺诚的。你老就成全了他吧。”
“我……年纪大了,手上欠利落。”张大爷吸着气说,“还真有点儿……”
“张大爷!”李莲英毫不含糊地,“我也知道这事儿不保险,死生有命,坏了事,我决不怨你老。”
“话说到这儿,我可没辙了!”张大爷说,“你今儿回去,就得挨饿,也不能喝水,把肚子里都弄干净了,咱们三天以后动手。”
阉割太监的手法,出于古代的腐刑,两千多年来宫禁秘传的心法,几乎毫无改变,受腐刑须避风而温暖,就像养蚕须密不通风一样,所以要下“蚕室”。如今亦复相同,阉割是在地窖中,有张特制的木炕,人一躺下,缚紧两手,吊起双足,然后用极锋利的剃刀,割去那“命根子”,创口Сhā一根鹅毛管,抹上秘制的刀创药。这样子日夜不断地惨呼号叫,起码有五六天不能动弹,更莫论大解小溲,所以张大爷关照李莲英,必得挨饿忍渴,“把肚子里都弄干净了”,才能动手。
一动上手,当然疼得昏死过去,但危险不在那一刻,是以后的五六天,不肿不溃,慢慢长肉收口,最后拔掉那根鹅毛管,小溲如常,才算大功告成。
李莲英总算逃过了这一关,但是不能进宫当差,“早得很呢!”沈玉兰向他说,“你得先把你心里那一点儿别扭劲儿给去掉。”
果然是有那么一点“别扭劲儿”,灯前枕上,奔来心底,顿时冷汗淋漓,就只为身上少了那么一点东西,丧魂落魄,自觉非复为人,一生的乐趣都被断送了似的。
又过了个把月,心境才得平复,于是开始学宫里的规矩,怎么走路怎么站,一板一眼都不能错,最要紧的是,识得忌讳,不能错说一句话,不然轻则杖责,重就很难说了。
李莲英的记性好,悟性更高,举一反三,很快地熟悉了宫里的规矩,“到别处地方行了,伺候西佛爷还不行。”沈兰玉提醒他说,“伺候这位主子,光是谨慎小心还不够,得碰运气。”
这一说,李莲英倒有些担心了,“怎么呢?”他急急地问。
沈兰玉将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西佛爷有‘被头风’,不定哪一天起了床不高兴,谁碰上谁倒霉,不知道她为什么发脾气,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把脾气发够。”
“噢!”李莲英放心了,点点头说,“我懂。”
“你懂?”沈兰玉诧异不信,“你倒说我听听!”
这是不能说的,说了,沈兰玉也未见得懂,因为他从小入宫,对于外面的世故人情,不甚了解。李莲英却不同,常见居孀的妇人,早年苦节,操持门户,到得中年,儿女也长成了,家道也兴隆了,在旁人看,她算是苦出了头,往后都是安闲称心的日子,谁知不然,只见她无事生非,百不如意,尤其是娶了儿媳妇,闹得更厉害,清早起来就会无缘无故发脾气——这就叫“被头风”,必是前一天晚上,想那不能跟晚辈、下人说的心事,一夜失眠,肝火太旺之故。慈禧太后必也是如此这般,这个缘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李莲英惟有自承失言。
“我哪儿懂啊?”他歉然陪笑,“还不是得你多教导。”
“我说呢!我在宫里这么多年都还不懂,你倒懂了,那不是透着新鲜吗?”沈兰玉再一次叮嘱,“你新来乍到,可千万别逞能!老老实实当差,别替我惹祸。”
接着,便谈当年安德海如何跋扈,最后连慈禧太后都庇护不了他的故事。李莲英很用心地听着,诺诺连声。
于是找了个机会,沈兰玉面奏有这么一个会梳头的太监,慈禧太后无可无不可地说了声:“传来试一试!”
这一试大为中意。李莲英的手法轻巧,梳出来的新样巧髻,让慈禧太后在三四面大镜子中,越看越得意,自觉丰容盛NFDDC ,年轻了十几岁。不但如此,每次梳头,在镜子里细看,很少发现有落下来的头发。她没有想到,李莲英干过硝皮的行当,对毛发的处理有独到的手法,落下来的头发,顺手一拈,轻轻一捻,掌中腕底,随处可藏,只要遮掩得法,自然可以瞒过她的眼睛。
“原来如此!”王先谦听李NFDD1 讲完,不免困惑,“河间府出太监,由来已久,年幼无知,为父兄送进宫去,犹有可说,像他这样子辱身降志,所为何来呢?”
“人各有志,难说得很。照我看,此人心胸不小,大概是想透了,非此不足以出人头地。”
“照此说来,将来怙势弄权之事,在所不免。”
“现在的权势已经很可观了。只是他比安德海聪明,形迹不显而已。”
王先谦心里在想,要出风头,动一动李莲英,倒是个好题目,且摆着再说,先了结眼前这件案子。
“老年兄!”他开始谈入正题,“今天有件事,先来请罪。”说着,他取出折稿递了过去,拱拱手说:“叨在知交,必能谅我苦心。如以为不可,自然从命删去。”
李NFDD1 不知他说的什么?默无一言地看完他的稿子,方始明白,是为了这几句话:“近日翰林院侍讲臣张佩纶、御史臣李NFDD1 参奏商人李钟铭一案,就本事言之,李钟铭系不安分之市侩,法所必惩;就政体言之,则两人先后条陈,虽心实无他而逾涉朋比。”
“喔!”李NFDD1 倒很大方,笑笑答道,“老兄知道我‘心实无他’就行了。”
这样豁达的表示,在王先谦自是喜出望外,连连称谢以后,兴辞回家,重新清缮了一通折底,亲自送到宝NFDA1 府中。第二天得到回信,深表嘉许,于是缮折呈递,要看清流有何反响。
清流自然要反击。这一次出马的是贵州籍的李端NFDB0 ,是王先谦的前辈,铮铮有声的“都老爷”,上折痛斥王先谦钳制言路,莠言乱政,请求将王先谦立予罢斥。理虽直而措词不免有盛气凌人之嫌,因而在宝NFDA1 力争之下,碰了个钉子,上谕责备他“措词过当,适开攻讦之渐,所奏殊属冒昧,着毋庸议。”但结尾亦仍鼓励言路:“嗣后言事诸臣,仍当遇事直陈,不得自安缄默,亦不得稍存私见,任意妄言,毋负谆谆告诫至意。”
因为上谕是做的持平之论,清流不便再闹。但王先谦的一奏,出于宝NFDA1的指使,清流却未能释然,而宝NFDA1 的智囊是沈桂芬,所以要攻宝NFDA1 ,莫如在沈桂芬身上找题目。不久,有了个好题目:中俄伊犁交涉。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14节崇厚辱国(1 )
同治十年,新疆回乱,俄国乘机由西伯利亚派兵占领伊犁。总理衙门照会俄国,质问侵入的理由。俄国政府答得很漂亮,说是代为收复伊犁,只要中国政府的号令,一旦能行于伊犁,自然退还。
到了光绪四年,天山南北路都已平安,总理衙门当然要索回伊犁。俄国政府提出两个条件,中国政府要能够保护将来国境的安全,同时偿还俄国历年耗于伊犁的政费。这一来,就得办交涉,检点第一流的洋务人才,曾纪泽在英国,陈兰彬在美国,李凤苞在德国,何如璋在日本,郭嵩焘则交卸未久,不愿出山。算来够资望的只有一个久当三口通商大臣、出使过法国的崇厚。总理衙门十大臣,当家的是沈桂芬,他力保崇厚,上头自然照准,于是这年年底,崇厚以吏部侍郎奉派出使俄国。
满洲大臣都熟读《三国演义》,崇厚知道这桩“讨荆州”的差使,非同小可,东吴讨荆州不成,搞得两败俱伤,不可蹈此覆辙。默察情势,认为民气方张,而左爵相又正在西陲立了大功,能将伊犁要了回来,朝廷的体面可以保住,对清议也就有了交代,至于暗底下吃点亏,是无所谓的事。
因此,一到彼得堡,与俄国的“外交部尚书”格尔斯的谈判,相当顺利,不过半年工夫,俄国就答应归还伊犁,不过十八条条约,除了第一条“俄愿将伊犁交还中国”,以及第十八条规定换约程序以外,其他十六条都是中国要履行的义务,包括赔偿兵费五百万卢布,割让伊犁以西及以南土地一千数百里,俄商货物往来天山南北路无须付税,以及俄商可自嘉峪关通商西安、汉中、汉口等地。
十八条条约全文,由俄国京城打电报回来,恭王一看不像话,复电不许。但是崇厚以“全权大臣便宜行事”的资格,已经在黑海附近的利伐第亚,跟俄国外交部签了约。同时启程回国,留了参赞邵友濂在彼得堡,署理出使大臣。
这件事,崇厚做得荒唐糊涂之极,但一闹开来,总理衙门从恭王以下,都有未便,所以沈桂芬联络董恂,取得宝NFDA1 的支持,向恭王进言,案子要在暗中设法挽回,请旨密寄左宗棠、李鸿章、沈葆桢详加筹划,密陈参酌。左宗棠职责所关,理当顾问,直隶总督李鸿章和两江总督沈葆桢,则已成中外属望的重臣,国有大政,往往密旨谘询,这样的做法,由来已久了。
在外三重臣的复奏尚未到京,崇厚丧权辱国的真相,已经纸里包不住火,清流无不愤慨,王仁堪一马当先,盛昱继起抨击。不久崇厚回国,到了天津,不敢回京,沈桂芬是荐主的身份,自然关切,秘密派人到天津跟崇厚见面,问起经过,崇厚自己也知道错了。
“知趣点儿吧!”恭王直摇头,“不要等人说了话再办,更难回护。”
事出无奈,只好抢着先发了一道上谕,却还不愿指他交涉办得荒唐,“欲加之罪”只是:“崇厚奉命出使,不候谕旨,擅自起程回京,着先行交部议处,并着开缺听候部议。”至于“所议条约章程,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历次所奏各折件,着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
头一天发了上谕,崇厚第二天才由天津进京,在宫门请了圣安,随即回家,闭门思过。再下一天,俄国驻华代办凯阳德,气冲冲地赶到总理衙门,说依照万国公法,没有治崇厚之罪的道理,这样子做,是对俄国的侮辱。
这一次是“董太师”接见。听得凯阳德的抗议,大为诧异,“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又不是办你俄国公使的罪,何劳质问?不过他当了多年总理衙门的“管家婆”,应付洋人,另有一套只陪笑脸、不作争辩的诀窍,所以一面虚与委蛇,一面找人商量,据说国际交涉上是有这么一种成例。幸好,还有托词。
“贵公使误会了。”他透过通译向凯阳德解释,“本国办崇厚的罪,是因为他不候谕旨,擅自起程回国。这是我们内部整饬官常,与贵国的交涉无关。”
这番解释总算在理上站得住,凯阳德无奈,怏怏而去。董恂灵机一动,认为正好借此钳制舆论,便跟沈桂芬商议,托出人来,到处向清流和言官打招呼:朝廷的处境甚难,千万忍耐,不可再闹,否则改议条约一事尚不知如何措手,而凯阳德那里节外生枝,又起纠纷,殊非国家之福。
因此内阁的会议便压了下来。但十八款条约已见于邸抄,喜欢发议论、上条陈的张之洞,一看是个好题目,两天两夜不睡,写成了一道三千言的奏疏,单衔独上,先分析条约中最荒谬的数事,痛斥崇厚“至谬至愚”,说是“不改此议,不可为国”,而“改议之道”有四:计决、气盛、理长、谋定。
计决是要“借人头”示决心,认为崇厚已到了“国人皆曰可杀”的地步,“伏望拿交刑部,明正典刑,治使臣之罪,则可杜俄人之口”,所以“力诛崇厚则计决”。
所谓“气盛”是诏告中外,指责俄国理屈。接下来建议,且将伊犁搁在一边,不必亟亟于争着收回,则崇厚所擅许的条约,既未奉“御批”,好比春秋战国的诸侯,会盟而未歃血,不足为凭。这就是“理长”。
整篇文章的重心是在“谋定”。虽是纸上谈兵,倒也慷慨激昂。张之洞主张分新疆、吉林、天津三处设防,责成李鸿章破敌,他振振有词地说:“李鸿章高勋重寄,岁縻数百万金钱,以制机器,而养淮军,正为今日,若并不能一战,安用重臣?伏请严饬李鸿章,谕以计无中变,责无旁贷,及早选将练兵,仿照法国新式,增建炮台,战胜酬以公侯之赏,不胜则加以不测之罪。设使以赎伊犁之二百八十万金,雇募西洋劲卒,亦必能为我用。俄人蚕食新疆,并吞浩罕,意在拊印度之背,不特我之患,亦英之忧也,李鸿章若能悟英使辅车唇齿,理当同仇。近来之立功宿将,如彭玉麟、杨岳斌、鲍超、刘铭传、善庆、岑毓英、郭松林、喜昌、彭楚汉、郭宝昌、曹克忠、李云麟、陈国瑞等,或回籍,或在任,酌量宣召来京,悉令其详议筹策,分驻京通津站,及东三省,以备不虞。山有猛虎,建威销萌,故修武备则谋定。臣非敢迂论高谈,以大局为孤注,惟深观事变,日益艰难,西洋挠我政权,东洋思启封疆,今俄人又故挑衅端,若更忍之让之,从此各国相逼而来,至于忍无可忍,让无可让,又将奈何?无论我之御俄,本有胜理,即或疆场之役,利钝无常,臣料俄人虽战,不能越嘉峪关,虽胜,不能薄宁古塔,终不至掣动全局。旷日持久,顿兵乏食、其势自穷,何畏之有?然则及今一决,乃中国强弱之机,尤人才消长之会。此时猛将谋臣,足可一战,若再越数年,左宗棠虽在而已衰,李鸿章未衰而将老,精锐尽澌,欲战不能,而俄人行将城于东,屯于西,行栈于北,纵横窟|茓于口内外通衢,逼胁朝鲜。不以今日捍之于藩篱,而他日斗之于庭户,悔何及乎?”
这时回疆新定,士气奋发,所以主战的不只张之洞,翰林、御史纷纷上奏,意气风发,自在意料之中。在意料之外的是,竟连向不过问洋务的万青藜,以及坐享安闲岁月、不与朝政的肃亲王隆勤,亦大发同仇敌忾的议论。
谈这件事的奏折,一下子有十几件之多,而且都是长篇大论,征引今古。慈禧太后相当辛苦,慈安太后帮不了她的忙,只有深宵灯下,在李莲英悄然侍立之下,一个人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底。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15节崇厚辱国(2 )
尽管慈禧太后对处理政务,已学会了少动感情、出以冷静的要诀,但看来看去是那些理直气壮、大张挞伐的语句,内心不免也有些激动。洋人的铁甲兵船,诚然是利器,但在陆路上亦未见得不能一拼,而况左宗棠斗志既盛,士气亦旺,张之洞的条陈,似乎有些道理。
她心里不断这样在冲动,但跟洋人开仗,到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所以始终不敢轻下决心。看得倦了,坐得累了,想得也烦了,放下奏折,揉揉眼站起身来,想舒散舒散筋骨和心思。
李莲英是一直在注视着她的动态的,这时便赶紧去绞了一把热手巾来伺候她擦脸,接着端来了一碗燕窝粥,关切地建议:“主子早点儿安置吧!”
“我问你,”慈禧太后忽然说道,“你看,跟俄国人能不能开仗?”
李莲英微吃一惊,退后一步,垂手躬身:“这是国家大事。奴才不懂,更不敢瞎说。”
“说说也不要紧。”
“奴才真的不明白。”李莲英答道,“主子何不问问七爷?”
这是个好主意!慈禧太后心想,这些折子如果交到军机处,恭王一定不以为然,还是得交内阁会议。如果议决要跟俄国人开仗,少不得起用醇王拱卫京畿,让他参与内阁会议,先了解了解大家的意见也好。
于是还有几个折子也不看了,第二天召见军机,当面指示了处理办法,而且指定醇王参加会议。
清议激昂,是恭王早就听说了的,只是想不到群情愤慨到这样的地步!而且所说的话,仿佛是预先约定了似的,一是不惜与俄国周旋到底,二是诛崇厚以谢天下。
大致看完了那些触目惊心的奏折,恭王觉得有句话不能不说了,“舆论如此,要想硬压是不行的了。现在得先想法子平大家的怨气。”他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换了我也是,这口怨气不出,逼得往打的路上走,后患无穷。”
“是!六爷的话一针见血。”沈桂芬很见机地说,“崇地山罪有应得!不如先请旨吧。”
“这不好!”宝NFDA1 提出反对,“已经奉旨开缺,听候部议,总得吏部复奏了,才谈得到其他。”
“这好办!”恭王说道,“催一催吏部。”
于是吏部复奏,照违制论,应予以革职的处分。军机处由恭王具名,上了个折片:“崇厚奉命出使,并不听候谕旨,擅自起程,情节甚重。仅予革职,不足以蔽辜,拟请先行革职拿问,交刑部治罪。”
慈禧太后当然批准。处理的经过,相当机密,等折片交了下来,立刻封交刑部尚书潘祖荫。打开来一看,他吓了一大跳。
“崇地山糟了!”他顿足长叹,心里在想,只怕性命难保!因为看样子非打不可,一打起来则非杀崇厚,不然不足以激励士气。
潘祖萌的名士气味很重,一个人感叹崇厚的遭遇,竟忘了遵旨行事。他有个出入相随的听差,名叫潘文,人如其名,亦通文墨,且谙吏事,这时已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早拿来了公服,预备他上衙门,看看没有动静,不能不提醒他了。
“老爷!钦命案子,耽误不得。”
“噢,噢!”潘祖荫定定神才想起,“快套车!”
“车子早套好了,请大人换衣服。”一面伺候他换公服,潘文一面又问,“文大人、孙大人他们,是不是先通知一声,在衙门里会齐?”
“对了!要大家见一见面。就你骑着马去走一趟吧,别人怕弄不清楚。”
于是主仆二人,分道出发,潘祖荫带着另一名跟班直奔刑部。堂官平日聚会办事,多在后园一处叫“白云亭”的屋子,坐定下来,立刻叫请直隶司郎中,提牢厅主事。
司官都到了,潘祖荫却只跟他们说闲话。不多片刻,刑部五堂官,纷纷赶到,满尚书是文煜,当过好些阔差使,是旗人中有名的富翁,跟崇厚的交情很好,他也听到了风声,倍感关切,所以一进门就问:“是不是崇地山出了事?”
潘祖荫不答,只将军机处的折片递给他看,接着是四侍郎一一传观,但他们都没有说话,要听两位尚书的意见。
“伯寅,咱们俩去一趟吧?”文煜用征询的语气说。
“我还不大懂规矩。”潘祖荫踌躇着说,“旨意中有‘拿问’的字样,措词太严了。”
大臣获咎,即令革职查办,亦多用“着交”的字样,用到“拿问”,便有惟恐畏罪潜逃或自尽,锁拿拘管的意思。果然如此,崇厚的面子上太不好看了,所以文煜不能不为他担待。
“崇地山不是糊涂人,决无他虞。”
“既然如此,你们预备吧!”潘祖荫看着司官说,“崇大人崇厚,奉旨‘拿问’。”
司官同声答应,提牢厅主事去预备“火房”,好安顿犯官,直隶司郎中点了四名皂隶,跟着潘祖荫和文煜,直投崇厚家。崇厚已经得到沈桂芬的通知,青衣小帽,正在待罪,听得门上一报,叫开中门迎接。
宾主相揖,各自无言,迎入大厅,崇厚才问了句:“请示两位,要不要设香案?”
设香案是预备宣旨,潘祖荫看他已知其事,而且廊下堆着行李,已有入狱的准备,便跟文煜商议,免了这道例行的手续。
“天恩浩荡!”文煜安慰他说,“地山,你不必戚戚。”
潘祖荫以刑部堂官,将要审问崇厚的身份,却不肯这样说话,只说了句:“就走吧!”
于是在家人泪眼汪汪凝视之下,崇厚被“拿”。他家华丽的后档车不能再坐,坐着刑部派来的骡车,往南而去。
一到刑部,送入“火房”,便算收监,接着是崇厚的家人送来行李、食物、杂用器具。一半是堂官的交情,一半是他家的银子,自然招呼得周到而方便。腊月十六的天气,滴水成冰,所以崇家的四个听差,第一件事就是糊窗户板壁,凡是缝隙,都用桑皮纸糊没,然后升起一个大火盆,在土炕上铺好狼皮褥子,请主人休息,那气派倒像是钦差借客栈做行馆似的。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16节崇厚辱国(3 )
等安顿停当,提牢厅主事,陪着直隶司郎中来作照例的“讯问”,其实是奉文煜之命,特来安慰。不过公事当然也要交代,请崇厚自己写一份“亲供”,约定第二天上午来取。
费了半夜工夫,将亲供写好,另外又写了一封信,这是给沈桂芬的,自陈无状以外,少不得还要重重拜托。写完交给听差,找到看守火房的隶役,花了一百两银子,将信悄悄递了出去。
就是崇厚不写信,沈桂芬也要相救,不过他的处境也很难。保举非人,成了众矢之的,盛昱甚至在严劾崇厚的奏折上,彰明较著地指出,沈桂芬应该联带负责。
“崇地山昏愦糊涂,我也知人不明,都难辞其咎。不过,王爷,”他向恭王表明他的看法,“千万不能决裂,论将、论兵、论饷,一无可恃。无论如何要挽回天意。”
“天意”与前不同,慈禧太后本来倒还持重,自从连日单独召见NFDA3 、醇两王,态度大变,口口声声“忍无可忍”,非打不可。恭王为此十分烦心,所以听了沈桂芬的话,只是摇头不语。
“五爷是说过算完,七爷倒是有点儿静极思动,不过也不难对付。”宝NFDA1说道,“难对付的是‘翰林四谏’,这一回张香涛可真是大卖气力了。我就不明白,他一天两三封信写给兰荪,哪儿有那么多话好谈呐?”
“兰荪的服制快满了。”沈桂芬冷冷地提了一句。
这句话意义深长,恭王和宝NFDA1 不由得都认真地去想,想的是李鸿藻服阙以后的安排。
“枢廷满六个人是个忌讳。我看……”恭王慢吞吞地说,“如今也说不得了。”
这是主张仍旧让李鸿藻回军机,自然不是沈桂芬所愿意的。但清流都以李鸿藻的态度为转移,特别是张之洞的大卖气力,一方面可以说是对沈桂芬的示威,另一方面亦不妨说是为李鸿藻复起问政作前驱。如果不这么安排,清流群起而攻,非搞得焦头烂额不可。
沈桂芬的心思极其细密,在他与李鸿藻之间,还留着一条线,就是翁同NFDA2.这时便想到不妨仍旧利用这条线,先通个款曲,倒是转变局势的一个关键。
于是他不声不响地找到翁同NFDA2 ,让他到李鸿藻那里报个信,以为安抚之计。
翁同NFDA2 这时已成南派的大将,与沈桂芬的往来形迹,当然不会象张之洞之于李鸿藻那样,无一日没有信,无三日不面谈,但交往虽疏,默契甚深,而在这次由崇厚的荒谬所引起的政潮中,更为沈桂芬出了大力。
翁同NFDA2 也是以“正色立朝”自命的人,而在士论慷慨,纷纷言战的奋发气氛之下,他居然做了个甘冒天下大不韪的举动,主张缓索伊犁。这个说帖又非专论“俄事”,而是谈时政,建议裁天下绿营,革除各海关中饱的积弊,等于是说兵不可恃,饷亦难筹,无形中为“缓索伊犁”的主张作了个注脚。而这一套说法,谁都看得出来,是为沈桂芬声援,抵挡主战的论调。
此刻又接受了沈桂芬的委托,虽只是传一句话的事,关系极大,翁同NFDA2的做法很聪明,借谈论对俄国的交涉为名,隐约表示李鸿藻将重入军机,与闻大政,所以来说明作缓索伊犁这个主张的理由,希望取得支援。
李鸿藻当然明白,这是沈桂芬的暗送秋波,但是他觉得无须见情,服阙复起,重入枢廷,在他是深有信心的。退一步而言,倘或圣眷已衰,恭王亦不念旧情,那么,沈桂芬亦是无能为力的。
由于反应不如理想,沈桂芬便又下了一着棋。十二月二十六日王公大臣在总理衙门会商对俄交涉,请旨特派张之洞到场,以备咨商。这样做法,既是笼络张之洞,又是尊重李鸿藻,而且将局外人拉入局中来同尝甘苦,便不能再放言高论,尽出难题,所以这是一着以守为攻的绝妙好棋。
十二月二十六下午王公大臣在总理衙门会议,未议之前,先看“上头”交下来的折件。言路广开,又是这种人人可以发抒忧时爱国伟论的大题目,所以京官中凡是关心时局而又拿得出见解的,以上折“言俄事”为时髦。官小的照例由本衙门堂官代奏,慈禧太后也看不了那许多,一概发交军机处,由总理衙门并议具奏。
因此,这天三五成群,一面并头看折,一面议论纷纷,乱了好一阵,才得静下来。主持会议的恭王便说:“今日之会,不谈和战大计,只谈改议俄约。总署拟了个稿子在这里,请各位看看!”
总理衙门的建议是,另派使臣,改议条约。这也是正办,大家都无话说。只是奉旨参与会议的张之洞是例外,他说另派使臣,有辱国体,不妨叫驻俄参赞,署理公使的邵友濂,先探一探俄国的意向,再作道理。
“电信往来,大费周折,也怕电信中说不清楚。”恭王从容说道,“事不宜缓,就是另派使臣,到俄国京城,也得两三个月的工夫,不知开议何日。我看,就这样办吧!”
张之洞虽有许多议论要发,无奈孤掌难鸣,而且也不愿过于跟恭王抗争,终于在奏稿上署了名。无形中等于代表清流,赞成和平了结。
总理衙门的会议一散,随即在恭王府又有另一个会议,商量另派使臣的人选。这又是一个难题,要将崇厚已画了押的条约推翻,改立新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清议如此愤慨激烈,谁也不肯担此辱国的罪过。而况俄国在万里以外,苦寒之地,又值隆冬,这趟辛苦,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因而在现在够资格持节奉使的官员中,一个一个地数。怎么样也找不出适当的人选。
本想起用郭嵩焘,以他对洋务的熟悉,应是惟一够格的人,但郭嵩焘奉命出使英国,由于副使刘锡鸿的事事掣肘,不得不告病辞官。回到湖南家乡,又饱受讥辱,骂他媚外,骂他忘本,因而异常灰心,决不肯再来NFDDD 这遭浑水,还是趁早不作此想,免得白白耽误工夫的好。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17节曾侯使俄
最后还是沈桂芬想到一个人,就是郭嵩焘的后任,光绪四年出使英国的曾纪泽。
“到底找对了!”宝NFDA1 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是独一无二的人!才具、年纪、身份,还有他老太爷的余荫,足可勾当此事。”
曾纪泽对洋务的了解,不下于郭嵩焘,年纪也还轻,万里奔波,力所胜任,本人是袭封的一等毅勇侯,足以见重于俄国君臣,交涉比较容易着手。最好的就是所谓“他老太爷的余荫”,曾国藩勋业彪炳,门生故吏满天下,看这份上,将来交涉即令有不如人意之处,大家也不好意思苛责。曾纪泽能够不挨骂,那么总理衙门十大臣,连带也就可以少受责备了。
“好!”恭王也点头,而且有更进一步的看法,“曾家受恩深重,曾NFDD5刚勋臣之后,与国同休戚,想来他明知艰巨,也说不出推诿的话。就照此回奏,上头没有不准的道理。”
“崇地山的罪名如何?”宝NFDA1 又说,“各国公使一起抗议,这情形也得让上头知道才好!”
“不好!”恭王很率直地驳他,“‘西边’最讨厌听这些活,以为洋人处处挟制,如果不问到,不必多说。”
“是!”沈桂芬看了宝NFDA1 一眼,“崇地山少不得先受点委屈,他不受委屈,大事不能了,大事一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大祸。”
宝NFDA1 细想一想果然。倘或大局决裂,崇厚当然要掉脑袋,不然就有点师出无名了。若是曾纪泽到了俄国,能把交涉办了下来,则依万国公法,没有杀崇厚的道理。而且将来转圜的办法多得很,譬如授意曾纪泽,假托俄国人的要求,开释崇厚,表示议和的诚意,就是很好的一种做法。
“我已经托徐颂阁跟潘伯寅致意了,”沈桂芬说,“刑部预备复奏,请王大臣会议定罪,这又可以缓一口气。”
徐颂阁就是徐NFDD2 ,江苏嘉定人,同治元年的状元,现在当詹事府正詹,在南书房行走。沈桂芬用翁同NFDA2 疏通李鸿藻,以徐NFDD2 联络同在南书房的潘祖荫,是南派“连衡”、“合纵”的妙用。
这个年当然过得不轻松,但同样沉重的心境中,毕竟还有区别。一种是沉重得几乎承担不住,只想卸除负荷,好好喘息一会;一种是沉重得精神抖擞,整顿全神要把一副千斤担子挑起来,这就是沈桂芬与李鸿藻,也是南派与北派大概的区别。
年初三,慈禧太后就跟军机见面。清朝以勤政为家法,大年初一办理政务,不足为奇,但总是虚应故事、不甚费心的事居多。这一天不然,从辰初见面,足足谈了两个钟头方始结束。
接着,便连发了好几道上谕,最重要的是派曾纪泽充任出使俄国钦差大臣。这一次崇厚奉命使俄,所议的条约章程,不合朝廷的原意,由曾纪泽将“应办事件再行商办”,宗旨是“期妥协、重邦交”。
另一道重要的谕旨,当然是关于崇厚的。他的罪名经过再三斟酌,定了四个字:“违训越权”。违训则可以作为拒绝批准的理由,越权则表示崇厚所“画押”的条约,只是他个人的私意。定这样四个字的罪名,一方面是便于应付国际交涉,另一方面也是救崇厚。因为他的罪名本来应该是“丧权辱国”,如果是“乾隆爷”的年代,不待崇厚到京,半路上就会遇到钦差。出诏旨立斩。
然而“西佛爷”的权威,也很可观了。正月初三奉明发上谕,根据刑部的奏请,将崇厚的罪名交由亲王、大臣会议,就没有一个人敢为崇厚申辩。复奏说他“违训越权,情节重大”,于是,慈禧太后进一步降旨,交由九卿以上的大臣,直到亲郡王一起会议定罪。
正月初八,李鸿藻朝珠补褂,天不亮进宫递丧服已满,请安报到的奏折。当时召见,慈禧太后面许:“李鸿藻仍在军机大臣上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朝旨一降,贺客盈门。张之洞是早已就有“先知”的,一早赶到李鸿藻家,等到了好消息,义不容辞地为李鸿藻分劳,兴高采烈地替他家接待宾客。
宾客中最为人注目的,自然是沈桂芬。他的气量虽狭,然而城府极深,到李家致贺时,神态极其从容,并且不是道个贺,做到了应酬的礼节,随即告辞,而是闲逸地坐下来,与熟人闲聊,做足了与李鸿藻交情很厚,而且熟不拘礼的样子。
他本籍吴江,寄籍宛平,亦算是顺天和直隶的同乡,所以张之洞与李鸿藻商议,利用山西赈灾的余款,建立“畿辅先贤祠”,他亦是赞助人之一,这时候便正好谈这件事。
“先贤祠去年七月落成,今年是第一个年,”沈桂芬看着张之洞说,“香涛,该有一番举动吧?”
“春秋二季致祭是常礼。今年第一个年,自当别论。”
于是彼此商定,正月里举行一次祭典。
张之洞跟沈桂芬谈“畿辅先贤祠”,谈得十分投机,可是议论时向,就格格不入了。当时,崇厚失职,荐主不能无咎,这些追究责任上的话,张之洞是不会提到的,他所谈的是边防,如何起用宿将、如何购置新式枪械,如何择要防守,口讲指画,旁若无人。而在举座侧目之中,独有沈桂芬不断摇头,间或夹以无声的冷笑,那种轻视的神态,对兴高采烈的张之洞来说,仿佛兜头一盆冷水。
“事非经过不知难。”等张之洞的话告一段落时,沈桂芬接口说道,“局外人的高论,可以拣有理的说,自然动听,局中人不尚空谈,要讲实际。香涛,有一天你执了政,记着我今天的话。”说着,随即起身,神色不动地拱拱手:“失陪了。”
这个软钉子,碰得张之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里好不是滋味。过后思量,越想越不服气,沈桂芬总当清流论政,无非书生之见,纸上谈兵,倒偏要做个样子他看看。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吴大NFDA7.吴大NFDA7 从陕甘学政任满回京,不久因为山西、河南、陕西太旱,奉旨会办赈务,躬历灾区,不避辛劳,救的人很不少。陕甘总督左宗棠、直隶总督李鸿章、山西巡抚曾国荃,都在奏折中说他的好话。慈禧太后决定将他外放,翰林出任地方官,不是知府,就是道员,吴大NFDA7 放的是河南河北道,驻河南武陟,照例兼管河务水利。
这个缺分很苦,但东有开封、西有洛阳,南岸就是荥阳、汜水,正是中原古战场之地。吴大NFDA7 虽是苏州人,却深慕他的乡先贤、明朝的韩雍。他平时喜欢谈兵,经常与亲兵在一起练洋枪打靶,颇有“准头”,沾沾自喜,所以到了这个地方,斜阳影里凭吊古迹,策马高岗,揽辔便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他又跟潘祖荫同好,而河南出土的周秦古器甚多,打靶之暇,摩抄碑版金石,颇得意于他自己的那副儒将派头,因而一时也不想求什么升迁。
对俄的纠纷一起,像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沉默,他跟张之洞意气相投,平时常有书信往来,这时候自是洋洋洒洒,大谈筹边之计。其时由于左侯在西陲的武功所激发,做学问正流行研究西北地理,吴大NFDA7 的同乡,也是他同治七年戊辰这一科的状元洪钧,就是专门搞这一套的。吴大NFDA7 亦颇有所知,因而论到西北、东北的山川形势,头头是道。张之洞灵机一动,认为吴大NFDA7 应可以有一番作为。
他是想到就做的脾气,当时便捡出吴大NFDA7 最近写来的两通长函,送给李鸿藻去看,要求李鸿藻保荐吴大NFDA7 带兵筹边。
慈禧太后此时已经打定主意,跟俄国能善罢甘休,还则罢了,不然就得开仗。所以每天催恭王筹划边防,整顿战备,一等有了成议,下诏求贤,自是当务之急,宿将鲍超,决定起用,连充了军的陈国瑞亦打算赦他回来效力,见此情形,李鸿藻觉得保荐吴大NFDA7 ,正是人臣事君应有之义,因而一口答应了张之洞的要求。
话虽如此,也不能贸然举荐。李鸿藻虽然名心稍重,但为人诚恳,他觉得保举人才,虽是大臣的报国之道,但亦须为被保举的人,谋一个能够发挥所长,将帅和协的善地,才算尽了提携的责任。
经过与张之洞的一番筹议,李鸿藻为吴大NFDA7 找到了一个人地相宜的差使,只待正月十七的会议过后,就可进行。
正月十七在内阁的会议,要议的是两件大事。一件是崇厚的罪名,刑部司官已经过细心推求,拟了一个奏稿作为会议的根据。说他“违训越权”是句笼统的话,到底如何“越权”,如何“违训”?不能不在大清律例上求得一个适当的比附。看来看去有一条“增减制书律”可以比照,对外国的条约,须奏奉钦定,即与“制敕”无异。“增减制书”的行为,自有已行、未行的区别,虽然条约未奉批准,但已画押用印,就是“已行”,而“增减制书已行”者,是斩监候的罪。
看了刑部司官所作的判决,无人提到异议,议罪一事,就算定谳。另一件事是总理衙门所上的一个折子,事宜是“筹备边防事宜”,一共八条,洋洋数千言之多,范围太广,无从议起,而且看一遍就得花好些时间,也没有那么多工夫来细心研究,纷纷画押,草草成议,由内阁具奏,听候圣裁。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18节慈禧致疾(1 )
对慈禧太后来说,这个会议筹备边防事宜的奏折,光是看一遍,就是很沉重的负担,因为她从开年以来,精神一直不好,过分劳累和忧急,加上饮食失调,伤了脾胃,以致夜不成寐,并有盗汗,但不能不强打精神,力疾从公。
内阁的复奏是由李莲英坐在她身边的小凳子上,念给她听的。兹事体大,未跟军机当面商谈以前,无法作任何决定,能决定的是崇厚的罪名,不过也得跟慈安太后商量一下。
将“东佛爷”请到长春宫,慈禧太后为她解释,刑部按律定罪,只要是这个罪名,便是“斩监候”,没有宽减的可能。
“崇厚当然糊涂该死。不过既说按律定罪,到底是已行,未行,得要辨一辨清楚。”慈安太后问道,“不是说,条约得要批准了才能算数?那就不是‘已行’。你说是不是呢?”
“不是!”慈禧太后的肝火很旺,所以声音僵直,竟是一个钉子碰了回去,“如果是‘未行’,就不会有眼前这么大的麻烦!‘斩监候’还是便宜他的,且莫说雍正、乾隆年间,只怕先帝在日,他都逃不掉‘斩立决’的罪。”
慈安太后默然。过了一会便站起身来,说一声:“传轿!”连慈禧太后的病情都未问,就回自己宫里去了。
像这样怫然而去的情形,是极少有的,慈禧太后自也不免失悔。
然而那只是出自良知的刹那间事,一转眼看到厚厚的一叠奏折,不由得便把这两三个月来,操劳国事所感到的种种焦急、气愤、忧愁、深夜不寐、彷徨无计的苦楚,都想了起来,觉得自己就算言语失检,慈安太后也应该体谅,何苦如此认真?她不体谅有病的人肝火旺,莫非有病的人,倒该受委屈?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胸膈之间像有个痞块往来冲突,五中焦躁,怎么样也咽不下那口怨气。
“哼!”她冷笑着,“居然给脸子我看!”
听语气不像自言自语,李莲英便须答话,他趴下来磕一个头:“奴才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什么话?”慈禧太后警告似地说:“你可别也来气我!”
“不怪主子生气,奴才也不服。不过,话说回来,谁也没法儿替主子分劳分忧,国家大事,全靠主子操心,千不念,万不念,只念着天下少不得主子。”李莲英又磕一个头,“奴才嘴笨,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虽说不出来,慈禧太后却懂他的意思,毕竟还有个人了解自己的甘苦!这样想着,心里好过了些,对李莲英当然也格外另眼相看了。
“主子圣体欠安,别人不知道,奴才知道主子的病是怎么来的。饶是这么费心费力,还受人的气,奴才替主子……”
说到最后,竟是哽咽着无以毕其词。慈禧太后一惊,急急问道,“你是怎么啦?”
“奴才,奴才想想,替主子委屈。”
李莲英居然泪流满面。慈禧太后感动得不得了,又难过,又高兴,又惊异,竟是这样子忠心耿耿,实在难得。
“你用不着替我委屈。”她点点头说,“你有这点孝心,不枉我看重你。俗语说得好:”不要气,只要记‘,你也记着今天这一段,大家走着瞧吧!起来,拿药我吃!“
慈禧太后一直不大肯服药,此刻不待相劝,自动要药来服,似乎全是看在他的“孝心”上面。李莲英自然奉命唯谨,赶紧站起身来,从条案上的银盒子里,取出一包由太医院特地配制、平肝清火的丸药,打开来放在托盘里,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不知是药的功效,还是由于李莲英的孝心,慈禧太后觉得比刚才舒服得多,精神一振,便又说道:“看看还有几条,把它念完了。”
李莲英很知道分寸,这些大事上,他不敢劝慈禧太后节劳,要避干预政事的嫌疑,于是仔细看了看答道:“还有两条。”接着,便不疾不徐地念道:“此次开办东北两路边防,需费浩繁,现在部库支绌,必须先时措置,以备不虞。着户部通盘筹划,先将各省丁、漕、盐、关,实力整顿,并将厘金、洋药税等项,责成督抚,力除中饱,毋任有滥支侵蚀情弊,俾资应用。惟边防刻即举办,需饷甚急,着户部先于提存四成洋税项下……”
念到这里,慈禧太后突然打断:“慢着!”
于是李莲英住口无声,很小心地抬眼偷觑,只见慈禧太后凝视着空中,却不是空中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迷惘的眼神,不知是悲伤还是怅惘?只看得出她是在尽力搜索着记忆,睫毛眨动得越来越快,双眉越拧越紧,是很吃力的神气。
终于眉目舒展了,视线落下来看到李莲英谨慎而关切的神色,她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想起来了!皇帝亲政的第一天,军机跟他回奏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存四成洋税’。一晃儿七年了。唉!”她叹口气又问,“今儿几时?”
“昨儿‘燕九节’,今儿正月二十。”
“皇帝是那年正月二十六亲政。差六天,整整七年。”
原来她口中的皇帝,不是指此刻沉睡在长春宫寝殿中的小皇帝,是指出“天花”宾天的先帝。李莲英很奇怪,慈禧太后念及独子,似乎感慨多于悲悼。这仿佛证实了沈兰玉他们平日闲谈中所透露的,当年呣子感情不和的传说,因此他不敢多说,只这样答道:“奴才进宫晚,没有赶上同治爷在的日子。”
“唉!”慈禧太后摇摇头,似乎不愿再提先帝,接着又说一声:“往下念吧!”
李莲英答应一声,找着成段落之处念起:“惟边防刻即举办,需饷甚急,拟着户部先于提存四成洋税项下,酌拨巨款,以应急需;一面按年指拨各省有着的项,俾无缺误。其西征专饷,津防水陆各军,北洋海防经费,及淮军专饷,拟着户部分饬各省关,按年全数解足。东三省练饷、协饷,各省关未能解足者,亦着勒限解清。”
念完了这一条,要等慈禧太后考虑,李莲英起身替她换了热茶。她捧着茶杯出了半天的神,忽然问道:“在山西办赈的阎侍郎,你知道不知道这个人?”
这是指工部侍郎阎敬铭。李莲英常为慈禧太后读奏折,山西大旱的赈务及善后事宜,常由巡抚曾国荃与阎敬铭会衔出奏,他如果说不知道,就是欺罔,李莲英便答一声:“是!”
“你听说了没有,他在山西怎么样?”
李莲英略想一想答道:“奴才有亲戚从山西逃荒来的,多说朝廷派阎侍郎办赈,就是天大的恩典。阎侍郎办事很认真。”
“嗯,嗯!”慈禧太后没有再往下说,李莲英却有些猜到了,正在谈筹饷,忽然提到阎敬铭,看来是要将他调到户部来办事。
由于奏折太多,慈禧太后昨夜不免过劳,这天起身,精神委顿,视朝比平日晚了许多。因此,恭王和军机大臣,都在养心殿廊下待命,小声谈着她的病情,忧心忡忡地怕她累出一场大病来。
“说实在的,西圣真该好好息一阵子。不过,这话不便进谏。”
“请福晋进宫的时候,不妨劝一劝。”宝NFDA1 提议。
恭王点点头,正要想说什么,听有太监传呼之声,知道西宫太后出临,便住了口,静待“叫起”。
等两宫太后坐着软轿驾到,恭王领头站班迎接,大家不约而同地注意着慈禧太后的颜色,但见她脸黄黄的,又干又瘦,一双眼中显露出无限的疲惫,不住用手绢捂着嘴干咳,那副病容,已不是珠翠脂粉所能掩饰的了。
她自己亦不讳言,等跪安已毕,首先就说:“我身子很不好!怕有一场大病。”
“近来天时不正,请圣母皇太后多加颐养。”恭王这句话空泛之极,自觉毫无意味,但不这么说又怎么说?踌躇了一下,加上一句:“臣等奉职无状,上劳圣虑,真正无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们。”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19节慈禧致疾(2 )
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咳嗽不止,脸都涨红了。殿上不准有太监、宫女伺候,恭王等人又无能为力,只能瞪着眼着急,于是只好慈安太后来照料,替她捶背,又拿茶碗送到她唇边,乱了好一阵,才能安静下来。
“唉!”慈禧太后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们筹议边防的折子,我都看了。曾纪泽由英国到俄国,得要些日子,到了能不能马上开议?开了议,会不会有结果?都难说得很。夜长梦多,实在教人不放心。”
“眼前总还不要紧。”恭王答说,“俄国就是有心挑衅,它那里调兵遣将,也得有些日子。臣已叫总理衙门,多订各地方的新闻纸,如果俄国有什么动静,新闻纸上一定有消息。目下还看不出什么。”
“它要调兵遣将,自然是在暗中行事。就算它没有动静,我们也不能不防。”
“是!臣等仰体圣意,自然要做备战求和的布置。”恭王又说,“连年西征,海防经费,未免不足。能够不决裂最好,不然……”
“不然怎么样?”慈禧太后毫不放松地追问,“不然,就看着俄国兵打过来?”
这是碰了个钉子,但恭王不能因此就不说话,“那自然没有这个道理。臣是说,能够求全,暂时不妨委屈。真的要开仗,”他很吃力地说,“也只有全力周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问道:“李鸿章怎么说?北洋海口,他有没有守得住的把握?”
“北洋海口,关乎京师安危,李鸿章当然要出死力把守。他筹防已有多年,战舰炮台,大致有了个规模。臣前天接到李鸿章来信,预备在烟台、大连湾布防。奉天营口,亦是北洋的范围,自然也要责成李鸿章统筹兼顾。不过,水师究嫌不足,只有着力整顿步兵,刘铭传是淮军宿将,要不要调到天津来,等李鸿章奏明了,臣等再请旨办理。”
“北洋有李鸿章,西路有左宗棠,大致可以放心。”慈禧太后说,“我不放心的是东三省,听说俄国人在海参崴地方,很费了些经营,那一带要不要添兵添将,能有什么得力的人派过去,你们复奏的折子上,怎么不提?”
“用人大政,臣等未敢擅拟,原打算面奏取旨办理。”
恭王这几句话,答得很得体,“未敢擅拟”的说法,倒也不是故作恭顺,取悦太后,确是有不便事先形诸笔墨的窒碍,因为布置边防的用人,关系军情,宜乎慎密。同时有些宿将,解甲归田以后,大起园林,广置姬妾,正在享福,能不能再用,肯不肯复出,在在都成疑问,亦不便贸然建议复召。
这些情形由恭王回奏明白,慈禧太后的肝火便平服了,于是根据复奏的八条,一项一项细细核议。议到传午膳的时候,还只议了一半,暂时休息。两宫太后在养心殿传膳,同时吩咐撤御膳赏恭王和军机大臣,传谕就在养心殿的梅坞食用。
膳罢复议,慈禧太后的神情越发委顿,不过这是少有的大事,当然不能半途而废,强打精神议完,却还不能回寝宫休息,得要等着看军机承旨所拟的上谕。
于是,军机章京全体动手,分头拟旨,一道明发、十几道廷寄。其中“筹备边防事宜”一事,析而为八,开头都用“此次俄国与崇厚所议条约”这句话领起,以下的措词,各不相同。李鸿章与左宗棠是“朝廷柱石”,对他们无机密可言,所以将朝廷的本意,坦率相告,条约因为“多所要求,万难允准,虽已另派曾纪泽往议,而该国心怀叵测,诡谲多端,不可不先事防范,用折狡谋。”此外就不便让他们与闻大计庙算了。或者说俄国“难保不滋生事端”,或者说“边备自不容缓”,饬令着意整顿防务,并不曾透露不惜一战的决心。
先是这八道廷寄,多则千言,少亦有五六百字,连拟带抄,加上沈桂芬、王文韶的帮忙,也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得妥帖,送给恭王核看。
“我不必再看。宫门快下钥了,赶紧送上去吧!”
送到两宫太后那里,慈禧太后不能不细看,一面看,一面还得为慈安太后解说。廷寄第一道是给李鸿章的,畀以保卫京畿、巩固北洋门户的重任,一切布置,限期一个月奏报。
第二道是给左宗棠的,以新疆南北两路的边防,责成他通盘筹划。第三道须分缮八通,分别寄交两江总督刘坤一等黄河以南各省督抚,以及奉旨巡阅长江水师的彭玉麟等人,加强南洋防务及江防,简练陆军,以辅水师。第四道寄山西巡抚曾国荃,调驻扎山西的刘连捷一军,移防绥远。第五道寄河南巡抚涂宗瀛,调驻扎河南的宋庆一军,移师关外,驻守奉天、营口等处。第六道分寄乌里雅苏台将军,参赞大臣、乌鲁木齐都统、库伦办事大臣等等满蒙旗将,加强辖区边防,认真操练,兴办屯垦。第七道分寄各省,整顿地丁、漕粮、盐课、关税、充裕饷源,同时严饬将应解款项,限期解清。
最后一道是指示东三省的防务。龙兴之地,特关紧要,这道廷寄对吉林将军铭安的指示,特别详细。而吴大NFDA7 以三品卿衔,赴吉林为铭安帮办军务,在李鸿藻保荐给恭王,刚才面奏奉准以后,此刻亦叙入寄铭安的廷寄之中。
除了吴大NFDA7 以外,慈禧太后很重视鲍超。从多隆河一役,刘铭传恩将仇报,冒功而诬控友军“失期”,害得鲍超忧愤攻心,旧创大发,这几年一直在他老家夔州新起的大宅中休养。慈禧太后和恭王都知道他的委屈,怕他前嫌未释,不肯出山,所以在寄给四川总督丁宝桢,“传旨饬令来京陛见”的廷寄中,特别写明:“现在时事艰难,需才孔亟,务当懔遵谕旨,迅速来京,不准推诿迟延。”
此外还有一道很重要的明发上谕:“谕内阁,前因时事多艰,需才孔亟,叠经谕令各直省督抚,保荐人才,以备任使。惟恐奇才异能之士,伏处尚多,该督抚等,闻见难周,尚未尽登荐牍,必须周咨博访,以广搜罗。着大学士六部九卿各直省将军督抚,暨曾任统兵大臣彭玉麟、杨岳斌,加意访求,其有器识闳远,通达治体;为守兼优,长于吏事,以及才略过人,足任将帅;骁勇善战,足备偏裨;熟悉中外交涉事宜,通晓各国语言文字;善制船械,精通算学,足供器使;并谙练水师事宜者,无论文武两途,已仕未仕,均着各举所知,出具切实考语,秉公保荐。不得徒采虚名,滥竽充数,亦不得以无人可保,一奏塞责,庶几人才辈出,缓急可资,以副朝廷延揽人才至意。将此通谕知之!”
这道上谕充满了“闻鼙鼓而思将士”的意味,征召鲍超,便是明证。加以筹议边防的八道廷寄,内容不免泄露,因此人心振奋,都在谈论,这一次“非跟老毛子好好干一场不可了”!
当然,最起劲的是张之洞、张佩纶这班人,不独吴大NFDA7 的被重用,足为清流张目,更重要的是,主战的政见占了上风,李鸿藻一出,声势不凡,将沈桂芬压得黯然无光。沈桂芬确是憔悴了。李鸿藻的“威风”,固然使得气量褊狭的“吴江相国”,寝食难安,然而亦不尽出于私心。练兵筹饷,广罗人才,这样大张旗鼓的搞法,在他看来,是祸非福,总有一天弄得决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主战派正在锋头上,清流的嚣张,犹在其次,慈禧太后力主备战,不信能够和平了结的态度,才是他最感到焦灼的。
“上头为什么如此强硬。”他困惑地问宝NFDA1 ,“莫非真是肝火旺的缘故?”
“肝火旺也还罢了,还有人在火上加油,才是最不可解之事!”
“谁啊?”沈桂芬问,“是五爷跟七爷?”
“五爷的话,上头未见得听,七爷的话,也得先看看对不对?再作道理。只有一个人的话,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那是谁?”
“你想呢?”宝NFDA1 反问一句,“谁还能三天两头,奉召进宫?”
沈桂芬明白了,指的是荣禄。
荣禄虽在上年十一月间,因为腰伤复发,不耐劳剧,解除了步军统领的职司,而宠信未衰。如今李鸿藻复出,表里相济,使得沈桂芬更感威胁。眼前固然还有件关于荣禄的案子在兵部,只是要想在这上面做篇文章,搞他个难堪,却还不容易,只有隐忍着,等待机会。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0节慈安听政(1 )
机会来得很快,而且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从处置了筹议边防一案,慈禧太后心力交瘁,病势日增。李德立请脉以后,提出警告,说她气血两亏,心神悸怯,多由操劳国事、焦忧太甚而来,如果不是摆脱一切,彻底调养,将会酿成“巨祸”。
慈禧太后也知道自己的病不轻,然而要她放手不问国事,却怎么样也不肯松这句口。而臣下则又必须“讳疾”,一方面是怕引起她的猜疑,对她本人而讳;一方面因为慈禧太后是实际上的皇帝,为安定人心,须对天下而讳。这样就不便公然奏请免除常朝,只望她自己能够节劳。
“西边是顶争强好胜的,总得有个说得进话去的人,想法儿劝一劝才好?”
恭王亦以宝NFDA1 的看法为然,但是谁去劝呢?七福晋是见了她姐姐不大说得出话的,七福晋怕碰钉子不肯进宫,而且恭王也不敢冒昧。最后,让宝NFDA1想出来一个人:居孀的荣寿公主。
慈禧太后本就爱重荣寿公主,在她居孀以后,更有一份不易解释的歉意,因为是她作的主,将荣寿公主指配给了体质虚弱的符珍,结果害了她一辈子。为此,格外另眼相看,就说错了话也不要紧,而且荣寿公主沉着机警,善于析理,也不致于说错话。
于是荣寿公主衔命入宫,一到就表示要住下侍疾。她也真的亲尝汤药,夜深不寐,只要慈禧太后一张眼,或者问一声,她总是很快出现在病榻前,真正是孝顺女儿的样子。
二月初一从养心殿回宫,慈禧太后几乎连走下软轿的气力都没有。荣寿公主觉得不能不开口了。
“佛爷!”她忧容满面地,“女儿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奇怪吧!”慈禧太后怜爱地责备,“几时不让你说话来着?”
“那,女儿就说了。佛爷,打明儿起,好好歇着成不成?这么冷的天,天不亮上养心殿,好人也得受病,何况圣躬不安?”
“唉!”慈禧太后摇摇头,“我何尝不想歇着?你说,‘那边’是能拿大主意的人吗?”
“要拿主意,这么安安稳稳歇着,还不是照拿?”
“这话倒也是。”
“本来就是嘛!”荣寿公主接着便又劝说,边防正在部署,曾纪泽方由英赴俄,对俄交涉在停顿之中,眼前并无大事,正好养安。
慈禧太后笑了,“照你这么说,我这个病倒生得是时候了,”她又感叹道,“真是,害病都得挑挑时候!”
“原是神灵庇护。国家大事,千斤重担,都在皇额娘—个人身上。”荣寿公主又说,“过一两个月,曾纪泽到了俄国京城,开议那时候要请训,皇额娘早就万安了,有精神对付老毛子了。”
这句话说得慈禧太后不断点头,“把‘那边’请来吧!”她说。
慈安太后却真是老实,听慈禧太后一说,先自一愣,便有些手足无措之感,“我怕我一个人不成吧!”她迟疑着问。
“没有什么不成!这多年下来了,难道说还有什么看不清楚,听不明白的?”慈禧太后又指着荣寿公主说,“有她阿玛在那里,错也错不到哪儿去。再说,我还是可以帮着你看折子,拿主意。”
这样鼓励着壮慈安太后的胆,她总算放了些心。但是,第二天跟军机见面,仍难免怯场,因而率直说道:“慈禧太后身子欠安,只好我一个人来料理。六爷,我可有点儿摸不清头绪,该当怎么办的怎么办!错了什么,漏了什么,你们可要早说。”
“是!”恭王答道,“办事原有常规,臣等不敢欺罔。”接着便将一叠交议的奏折,捧上御案。
第一件案子便麻烦。这一案是邓承修接得家乡的来信,参劾广州府知府冯端本,招权纳贿,庇恶营私,情节甚多。原来是交由已调两江的两广总督刘坤一跟广东巡抚裕宽查办,此刻要议的,便是刘坤一跟裕宽的复奏。
由于被参的情节,有实有不实,督抚查办的结果,有同有不同,加上案外生案,牵涉到一个曾经做过知县的广州府绅士,因而慈安太后茫然无主,将一叠奏折翻来翻去,找不到恭王所说的邓承修的原奏。
“不行!六爷,你来看看,是哪一件?”
于是恭王只好走近御案,将原件找了出来,上面有慈禧太后的御笔,是“查办”二字。
“对了,查办!怎么说啊?”
恭王有啼笑皆非之感,讲了半天,慈安太后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从头来问“怎么说”,难道再不惮烦地讲一遍?
这算是件小事,小事这么耽误工夫,大事如何料理?恭王便笼统答一句:“邓承修参的也不全是没影儿的事,冯端本确有点儿不对,臣请旨交部议处。”
“好吧,交部议处。”
在慈禧太后片言可决的事,到了慈安太后那里,凭空耗费了好些工夫。恭王一看这情形,觉得不必这样费事,便另换了一种办法,每一案说明简单案由,然后再提办法,或者“交部议处”,或者“下该部知道”、或者“依议”、或者“准奏”。果然,这一下便快得多了,二十几件奏折,不到一个时辰,便都已打发。
一退了朝,慈安太后如释重负,回到钟粹宫不住长长地舒气。有这一番经验,她才衷心地服了慈禧太后,暗暗自语:“看人挑担不吃力,真亏她!”
当然,熟能生巧,慢慢摸得清头绪了,也就能够自作裁决了。沈桂芬每日见面,发言虽少,却比平日格外用心,看看时机已到,将荣禄的那件案子翻了出来。
这件案子,还是荣禄奉旨办理慈禧太后普陀峪“万年吉地”的时候发生的。陵工一向是好差使,但责任也特重,丝毫出不得错,只是那时的荣禄正在风头上,不免马虎。有个被革了职的知县马河图,谋求陵差,照例不可,而荣禄用了他当“监修”,为人参了一本。有慈禧太后在,这件案子被压了下来,此刻旧事重提,沈桂芬跟兵部的另一个尚书、翁同NFDA2 的拜把兄弟、当过弘德殿谙达的广寿商议,拟定了荣禄的处分。
议定罪名,向来是有律依律、无律比附,这比附上就大有伸缩的余地,如果比照长官失察的罪名,不过罚薪的处分,而沈桂芬拟的是“比照提督总兵徇情滥举匪人例”。这是极重的罪名,提督、总兵奉命征剿土匪,受有贿赂,不剿而抚,保举匪人充任官职,结果复叛,就像当年苗沛霖的那种情形,则此保举的武官,丢脑袋亦不算意外。
罪名虽重,拟的处分却轻,“降二级调用”,而轻中有重,“不准抵消”。罪名有时不怕重,哪怕革职,只要有机会,一道恩旨,开复处分,就可无事,如果“降级”而不得用“加级”之功抵过,那就非降官不可。沈桂芬是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么一招“绵裹针”来治荣禄。
不仅如此,他还特地在折尾声明:“此系察议,可否改为降一级调用,请旨办理。”意思还是为荣禄乞恩。
“怎么叫‘察议’?”慈安太后问。
“这是明载在大清会典上的。”恭王答道,“看情节轻重,斟量处分,叫做‘察议’。按律治罪,就是‘议处’。”
“提督、总兵徇情滥举匪人,是很重的罪!”
“是。”
“这么说,是拟得轻了?”
恭王一时答不上来。是轻是重,他肚子里明白。荣禄一向走醇王的门路,他当然无所用其庇护,但私交也很不错,似乎又该替他说话。就这踌躇之时,宝NFDA1越次答奏了。
“是。”他说,“回母后皇太后的话,这个处分,按大清律来说,是很轻的了。”
“既然已拟得轻了,就不用再改。”慈安太后很熟练地说,“依兵部原议。”
上谕未发,荣禄就已得到消息,“哼!”他愤愤地说,“别样都还罢了,折尾的声明,不是猫哭耗子?我不领他这个情。”接着便请幕友拟奏折“谢恩”,同时请病假,意思是不想再补降两级的缺,当过从一品的尚书,再补上个从二品的缺,面子上未免难看。
这个要求当然能够如愿。事实上也解除了恭王的一个难题,因为文职正二品的缺极少,武职的正二品则是很多,像步军统领所属的左右翼总兵就是,但这是荣禄十年前的旧职,自然不便再派。此外则各省驻防将军属下,专管一城的都统,亦是正二品,荣禄既在病中,不便外放,就能放也嫌委屈。所以他的奏折一上,交吏部议复时,恭王把它截留了下来,搁置在军机处,根本不办。
荣禄那里,当然有好些人去慰问,翁同NFDA2 便是其中之一。然而空言无补实际,荣禄决定韬光养晦,等机会报仇。
慈禧太后的病,为了失眠和饮食无味这两种征象,始终去不掉,成了缠绵之疾,时好时坏,但就是好的时候,也是“多言则倦,多食则滞”,就算想问政事,也是力不从心。
大政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对俄交涉,一件是筹议边防和海防。备战求和,则和战在未定之际。曾纪泽虽远在英国,对于廷议纷纭、举棋不定的情形,知道得很清楚。大计不决,交涉一定无功,因而他在伦敦,迟迟其行,只是与总理衙门函电往还,反复讨论,要先定出一个交涉的宗旨来,方愿启程。
和战大计则不但朝中争得很厉害,督抚中亦分成两派。主战的势孤而气壮,那几乎就是左宗棠一个人。主和的则人多而情虚,因为主和便好像是退缩、懦怯,一定挨骂,因此为头的李鸿章,只能跟恭王密函商酌。两江总督刘坤一奉召入觐,过天津时曾有一番密谈,决定谏劝持重,理由是海防不足恃,万不可开衅。他们一方面分别上奏,请宽减崇厚的罪名,以为转圜之计,一方面由李鸿章侧面鼓励英国公使威妥玛出面调停中俄纠纷。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1节慈安听政(2 )
主和派渐渐占了上风,在翁同NFDA2 的全力游说之下,连一向态度最激烈的醇王,也改变了主意,不主张遽尔决裂。同时,在籍养病的郭嵩焘,也上了一个奏折,洋洋数千言,分析对俄交涉的事理,主张遣派专使实地调查,伊犁尽可暂缓收回。崇厚的罪名,应当符合万国公法的规定。而且很不客气地说:“廷臣主战乃一隅之见。”
由于郭嵩焘的精通洋务,他的意见,自然受人重视,因而主和派的声势越振。原来主战的高谈阔论,主和的曲曲调停,有各行其是、不相为谋之势,此刻则以开议无法再缓,而崇厚的能否免死,便成了和战大计中的一个关键。就在这时候,鲍超奉召入京,他的出处,又是和战大计的一个表征。因而主战主和双方,无不注视慈安太后召见鲍超,作何表示?
鲍超还是第一次进京。当然也是第一次谒见慈安太后。在天津便由李鸿章一再教导,如何行礼、如何奏对,一再演习,所以召见的仪注,丝毫不误,入门磕头,请安谢恩,然后跪着等候垂询。
慈安太后先问了路上的情形,然后照例问百姓:“四川的百姓,日子过得好不好?”
“贤臣丁宝桢,操守好廉洁的。”鲍超用浓重的川东口音答道,“百姓安堵如常。”
“沿途百姓呢?看过去还平安?”
“仰赖天恩。百姓平安。”
“今年年成好不好?”
“沿路看年成都不坏。‘小春’都收起了。”
慈安太后略停一停又问:“你在路上走了几天?”
鲍超诧异,这话刚才问旅途的情形,已经答奏过了,何以又问?他总以为问过例行的关切民瘼的话,总要提到对俄的军务部署,打点着一肚子的话,一时还没有机会陈述,只好将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坐轮船坐了十几天,沿途吃药,水陆都耽搁了,走了一个多月才到天津。”
“沿途吃药?”慈安太后问道,“你身子有哪些不爽快?”
这一问,算是接上了话题,鲍超精神抖擞地答道:“奴才在家乡,接到各处来信,说的不同,有说古北口已经开仗,俄国兵船到了天津,京城吃紧,奴才恨不得Сhā翅飞来。故而奉到圣旨,连夜请人起稿,奏报起程日期,好教朝廷放心。奴才一面又连夜修起书信,给各省旧部,叫他们到湖北水陆方便的地方住到一起,听奴才的信息。奴才另外又请人写奏折,请旨招募勇丁。奴才心想,等奏折批下来再作道理,时候就晚了,所以奴才迎着上来,免得一来一往,多费工夫。奴才昼夜筹划,睡不得几个时辰,奴才的小婆子劝奴才歇歇。奴才心想,国事这样子紧急,臣子哪忍心偷闲?因此上,肺家受了寒,咳嗽得厉害了,牵动旧伤。”
“噢,你沿途在哪几处服药?”
“在宜昌服了五剂。到天津,李鸿章看奴才的气色不好,留住在他那里,又服了好几剂。”
“你是要紧的人,服药要谨慎。”慈安太后有些词穷似的,接着,便问了句,“你觉得哪里的医生好?”
“都平常。”
“到底哪个医生靠得住些?”
鲍超不明白,慈安太后为何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想了想答道:“李鸿章荐的医生,药倒还觉得平和。”
慈安太后点点头,换了个话题:“你是跟着曾国藩打仗?”
这何消问得?然而不能不答:“奴才原是跟着向荣出师广西,追贼追到湖南,曾国藩调奴才管带水师,随同杨岳斌将江面肃清。后来胡林翼调奴才统带陆路,招募霆军各营,随同曾国藩打仗。”
“你打过好多仗?”
“太多了,记不清了!”鲍超答说,“水面陆路,总有几百仗。”
“你好声望!”
天语褒奖,应当谢恩,鲍超磕个头说:“奴才毫无能为。”
“我知道很吃了些苦。”
“当效犬马之劳。”
说到这里,又没有话了,而起用宿将,郑重其事,似乎也不能像外放官员例行召见那样,问几句话就了事。于是,慈安太后又回到鲍超的病情上来。
“你身上的伤痕,还牵动不牵动?咳嗽好些了没有?”
“是好些了。”
“既然李鸿章荐的医生还好,还是要用李鸿章的医生。”
“是!”鲍超掉了一句文,“谨遵慈谕。”
慈安太后想了想,问到李鸿章:“你跟李鸿章是至好?”
如何谈得到至好?鲍超的病,就是因为李鸿章抹煞良心,袒护刘铭传而来。只是这些恩怨,不便直奏,只将慈安太后的话,改动了一个字:“奴才跟李鸿章是多年‘旧’好。”
“他的体子怎么样?还好吧?”慈安太后问,“饮食好不好?”
“李鸿章曾邀奴才吃过饭,他一顿吃得两中碗饭,胃口要得。太后可以放心。”
“你也要当心!总要叫医生替你好生看。”
“是!”
又没有话了,慈安太后是真的想不出话了,只好点点头说:“你歇歇吧!”
鲍超知道,这是召见完毕的表示,随即跪安退出,心里既觉得轻松,又觉得遗憾。轻松的是,慈安太后极好对付,丝毫没有天颜初对、战战兢兢的感觉,遗憾的是自己预备了多少天,有一肚子如何募勇,如何布防的话,完全无用,真正白糟蹋了!
慈安太后召见鲍超的经过,当天便有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说话的太监,当作笑话去说给她病中遣闷。除了那句“小婆子”触犯忌讳,万不能出口以外,鲍超的乡音和自称“奴才”,都被诧为奇事。
汉人称臣,旗人称奴才,是开国至今,相沿了两百年的规矩。慈禧太后不明白鲍超是受了谁的教,还是他有意自附于旗下,所以口称奴才。然而,她所认为的笑话,倒还不在鲍超身上,而是慈安太后的话。
“你看,”她对荣寿公主说,“你东佛爷倒是怎么回事啊?鲍超千里迢迢来陛见,也该问问他,对时局有什么看法,如果用他,他想怎么样效力?怎么絮絮叨叨,跟个三家村的老婆子似的,尽说些无味的废话。”
“东佛爷,阿弥陀佛的人!”荣寿公主说,“想问也无从问起。”
“这样子,怎么能担当大事?”慈禧太后叹口气,“唉!这个病,困住了我。”
“皇额娘!可千万不能心烦。”荣寿公主警告着说,“要不然,药可是白吃了。”
慈禧太后摇摇头:“怎么能不烦?沈桂芬说是懊恼成病了!办事要论细心稳重,还是他。军机上少这么一个人,恐怕更玩儿不开了。”
荣寿公主极知分寸,论到国政,她不肯随便说话,所以默然不答。
如果是别人这样不接话茬儿,纵非不敬,也会被慈禧太后认作不识抬举,失去恩宠,但对荣寿公主却是例外,不但不恼,反觉得她稳重识大体,所以不再谈论国事,只等慈安太后来了,再作道理。
整整三个月以来,慈安太后照例从养心殿退了朝,就到长春宫,将召见军机及部院大臣,或者入觐督抚的情形,说与慈禧太后听。当然,不仅仅是让她知有其事,主要的是跟她讨主意。
“六爷跟我说,鲍超这趟进京,兴奋得不得了,看样子是指望着放个总督……”
“怪不得!”慈禧太后失声说道,“那么巴结,自称‘奴才’。”
“是啊,我也奇怪!原当他在旗,问六爷,六爷说不是,武将不懂规矩。六爷又说,现在没有总督的缺,意思是不能让鲍超当总督。”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2节慈安听政(3 )
“有缺也不行!”慈禧太后说,“他们军功起家的这一伙,杨岳斌当过总督,虽是行伍出身,到底念过书。鲍超西瓜大的字,认不得一担,怎么能当总督?”
“我也这么想,鲍超是好战将,不如叫他督办军务。”
“那不成了钦差大臣了吗?更不行了!”慈禧太后直截了当地说:“他当过提督,还叫他当提督,不是要募勇吗?他是湘军出身,叫他到湖南去好了。”
三言两语就定了鲍超的出处。慈安太后细想一想,果然,放鲍超去当湖南提督,是人地相宜,再也适当不过的安排。偏偏自己就想不到,实在不能不心服。
“我知道了,明儿跟六爷说。”慈安太后接下来又谈一件大事,“左宗棠上了一个折子,说新疆要派一个总督、一个巡抚。总督驻乌鲁木齐,巡抚驻阿克鲁,请朝廷先派定了人,奇*書$网收集整理让他们去创办行省。”
“现在不是时候!”
“六爷也这么说。伊犁还没有收复,只能搁一搁再说,这个折子也不发抄,免得影响人心。”
“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深表嘉许。
“六爷又谈了一件事,说接到肃州的信,左宗棠出嘉峪关到哈密去了。带了一样东西,”慈安太后说,“你再也想不到的,是一口棺木。”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深为注意,一双半闭着的眼,倏然大张,睫毛闪闪地望着慈安太后问:“真有这话?”
“想来不假。六爷说,左宗棠忠勇可嘉。不过……”
“不过怎么样?”慈禧太后抢着问。
“不过有伤国体。”
“哼!”慈禧太后摇摇头,身子往后一仰,是大不以为然而不愿指责恭王的神气。
“左宗棠今年快七十了。”慈安太后有恻然之色,“这么热的天,又在西北水草不生的地方,抬着棺木去拼老命!想想,唉,真是!”
慈禧太后不作声,静静地靠在软椅上,两手交叉在胸前,双眼一眨一眨地,竟似无视于慈安太后在她面前。
这神情像是有什么大疑难待决似的,慈安太后惴惴不安地问:“你在想什么呀?”
慈禧太后缓缓地转过眼来,眼中感喟无限,“他们爷儿俩,总是想跟洋人拼一拼,好好见个胜仗,才能挺起腰板来舒口气。这个愿心,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了?”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方始说了句:“打仗也得要有人。”
“人不是没有。人心不齐!左宗棠要打,李鸿章不肯打;李鸿藻要打,沈桂芬不肯打;老七要打,老六不肯打。”慈禧太后又说,“咱们俩不也是吗?”
“我没有主意。”慈安太后又说,“不过,即便打仗,总得要有点儿把握才行。就算有人,就算人心齐了,也得要有钱,北洋买两条铁甲船,就得二百万银子,怎么得了?”
提到钱上面,慈禧太后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困惑,谈海防、谈边防,动辄上千万银子的事,她也总是听从军机的调度,说给多少就是多少。但是,平日说得天花乱坠,一旦有事,又总是困难重重。钱都花得哪里去了呢?左宗棠西征,一年六七百万银子的军饷,到底也还落个“抬棺木拼老命”的报答,此外就算不清那盘账了。
她在想:古语说的是“天子富有四海”,而太后则是“以天下养”。当初修园,大小臣工,无不力谏,说话在道理上,不能不听,其实全不是那回事!要花大家花,要挥霍大家挥霍,无论如何以垂帘的太后来说,总该与众不同,“与其别人来花,不如我自己来花!”她这样在想,然而她也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对?
为了两件大事,或者说只是一件大事:是和是战?慈安太后终于知难而退,不能不请慈禧太后来跟“六爷”及军机大臣当面商议。
第一件事是为了崇厚定死罪一案,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李鸿章、刘坤一这一北一南,领袖疆吏的两总督,固然早有建议,宜乎赦减,现在则连曾纪泽亦隐然表示,赦免崇厚的罪名,为对俄国有和平了结的诚意的起码表示。同时据李鸿章奏报,英国公使威妥玛及法国新任公使宝海,亦都要求,惟有赦崇厚的罪,方有和平了结的可能。
如果不愿和平了结,自然是不惜一战,但真如慈安太后所说的:打仗要人要钱。要人还可以仔细搜罗,要钱则非各省尽力不可。但是河南巡抚涂宗瀛和江苏巡抚吴元炳,都上奏表明,又要京饷,又要协饷,又要筹拨海防经费,实在是势难兼顾。由此可见,都是跟李鸿章一鼻孔出气。朝廷如果一定要开仗,连江苏这样富庶的地方,都无法额外解款,那么一旦决裂,后援不继,岂非自速其败?
和既不甘,战则难敌。慈禧太后应慈安太后要求,扶病出临,接见军机,要彻底定一和战大计。
国事棘手,竟至慈禧太后扶病临朝,恭王首先就表示臣职有亏,惭愧惶恐,无地自容。接着便根据各方的报告,以及报纸的记载,分析俄国的动向,一面增兵守伊犁纳林河,一面派出兵舰巡弋吉林沿海一带。陆路犹可一战,海防空虚,万难抵挡,因此,目前总须设法促成和局。
“海防筹办了不至一两年!”慈禧太后问道,“当初是怎么定的议?你们自己说吧!”
海防之议,定于光绪元年四月,以两江总督沈葆桢、直隶总督李鸿章,分别督办南北洋海防事宜。由总理衙门与户部会商奏定,年拨“海防专款”四百万银子,由粤海关洋税四成,江海关洋税两成,以及税源最靠得住的江浙两省厘金中拨出。恭王奏明了当初原议的办法,便又陈述这五六年来筹办的情形。
“海防专款虽说每年有四百万银子,收解并不足额。西征的军费每年六七百万,借洋债支应,由粤、江两海关的洋税作担保,按年拨还。江浙两省的厘金,有时移作别项紧要之用,亦都奏准在案。所以,海防专款拨给两洋的,每年每处不过数十万银子,购办炮船,派遣留洋学生等等,都在这笔专款之内,陆续开支。”恭王停了一下又说,“即使款项有着,购办铁甲兵船,操练纯熟,亦非好几年的工夫不可。北洋为京畿门户,比南洋更重,有李鸿章在那里主持,部署比较周密,南洋则重在制造、训练,防务更为空虚。臣等不是敢推诿,实在是这几年专心经营西北,海防尚难兼顾。自两位皇太后垂帘以来,十几年间削平发匪、捻子、回乱,元气大伤,国力未充,于今不得不委屈一时,力图振兴。”
“‘委屈一时’自无不可,只怕‘力图振奋’,四个字,又是空话!”
慈禧太后的声音虽然平静,但语气中的责备甚严,恭王大感局促,惟有低头垂手,表示惶恐。
“唉!”慈禧太后叹口气,由于精神不济,无力辩驳,想了好一会,这样交代:“崇厚的罪名,是大家公拟的,不能由我们姊妹赦减。虽说权操自上,也不能不顾公意。”说到这里,因为气喘,不能不停下来。
“是!”恭王已了解慈禧太后的意思,料知还得费一番周章,不如自己见机,所以接着便说:“臣请旨,议减崇厚的罪名,仍交王大臣六部九卿会议复奏。”
“醇亲王也该参与。”慈禧太后又说,“张之洞很明白事理,也叫他到会。”
“是。”恭王加上一句,“到会以备咨商。”
这是特意确定张之洞在会中的身份,不是参加会议,只备顾问。慈禧太后点点头,认可了恭王的意见。
于是隔了两天内阁会议,由大学士全庆主持,事先备好一个折稿,派人朗声宣读,是拿外间的议论作为减罪的理由,完全是针对着俄国及各国公使做文章,说“近闻外间议论,颇以中国将崇厚问罪,有关俄国颜面,此则大非朝廷本意。”
接着便声明与俄国和好多年,不失友谊。崇厚的错处是不将中国必不可行之事,向俄国详细说明。现在以中国之法,治崇厚之罪,本与俄国不相干,但恐远道传闻失实,引起误会,所以法外施恩,免除崇厚死罪,由曾纪泽知照俄国。这就是中国对俄国和好的证据。
此外,醇王又单独上一奏折,也主张崇厚暂免死罪,仍予监禁,等到条约议妥,再行加恩。他的意思是:你们俄国人当崇厚是朋友,帮他说话,果真如此,则要救崇厚的命,就该和平订约。否则,崇厚仍难免一死,你们就是不够朋友!
两个折子到了慈禧太后那里,惟有依从。两折合而为一,颁发了一道上谕,崇厚到秋决的时候,就可以不死了。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3节博访名医(1 )
这是慈禧太后深感拂逆的一件事,自于病体不宜,加上恭王福晋病殁,妯娌之情,固增伤感,而将人比己,深怕自己也一病不起。就由于这些忧伤莫释,于是略见好转的病症,突然反复,不能下床了。
御医李德立请脉,开出来的脉案是:“气血两亏,心脾未复,营分不调,腰腿时热,早晚痰带血丝,食少气短。”近支亲贵在内奏事处看了方子,无不忧心忡忡,当天都遣福晋进宫视疾。
“养病,养病,总要静养!”慈禧太后对坐在病榻前面的慈安太后说,“这个乱糟糟的局面,教我怎么静得下心来?”
慈安太后拙于言词,不知如何劝慰,只着急地说:“总得想个办法才好。我看李德立不行!”
正好宝廷有个奏折,建议降旨各省,博访名医,举荐来京。先怕这一来风声太大,引起外间猜疑,影响局势,此刻实在顾不得了。慈安太后征得了慈禧太后的同意,发了一道五百里加紧的廷寄,密谕各省督抚:“谕军机大臣等:现在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圣躬欠安,已逾数月。叠经太医院,进方调理,尚未大安。外省讲求岐黄,脉理精细者,谅不乏人,着该府尹督抚等,详细延访,如有真知其人医理可靠者,无论官绅士民,即派员伴送来京,由内务大臣,率同太医院堂官详加察看,奏明请旨。其江苏等省咨送乏人,即乘坐轮船来京,以期迅速。”
征医的密旨一下,自然是近在京畿的李鸿章,首先奉诏,保荐前任山东济东道薛福辰;接着是山西巡抚曾国荃,保荐现任山西阳曲县知县汪守正;江苏巡抚吴元炳,保荐常州名医马文植。等湖广总督李瀚章、湖北巡抚彭祖贤的复奏一到,保荐的亦是薛福辰。
于是降旨立召。薛福辰在六月二十三,皇帝万寿之前到京。因为谕旨中有“由内务府大臣、率同太医院堂官详加察看”的话,所以伴送人员直接将薛福辰领到内务府,由总管内务府大臣,慈禧太后同族的恩承接待。
薛福辰是三品服色,上堂一看,四品服色的李德立高坐堂皇,心里便很不是味道。
恩承倒还客气,口称“抚屏先生”,为他们彼此引见。李德立“同行相妒”,薛福辰自觉委屈,两人心里都不是味道,但官场礼节自然要顾,所以都还含笑招呼。
“抚屏先生是无锡世家。”恩承对李德立说,“医道高明,想来你总听说过?”
李德立自然听说过,早在十几年前就知其名。薛福辰是薛福成的胞兄,咸丰五年顺天乡试中的举人,名次很高,差一点就是解元,但第二年春闱极不得意,竟致榜上无名。
那时东南血战方酣,回不得家乡,他父亲薛晓帆在湖南当州县,道路艰难,一动不如一静,便捐了个郎中,分发工部,一面等着补缺,一面等着下科会试。不久丁忧,而且祸不单行,薛福辰千里奔丧之际,忽然得到消息,无锡沦陷,老母仓皇避难吉凶莫卜。于是丧事粗了,又间关跋涉,在扬州府属的宝应县寻着了老母,安顿家事,重复进京,在工部候补。
补缺甚难,因为捐官的花样越来越多。为了筹措军饷,想出各种名目来号召,往往今天是最优先的班次,到了明天就落后了,要保持优先,便又得加捐,捐官几乎成了骗局。薛福辰没有钱来加捐,就只能跟李慈铭一样,坐等补缺,每月分几两“印结银子”,苦苦度日。
日子虽苦,闲工夫却多的是,薛福辰就在这时候开始涉猎医书。他的秉性,用心极专,一事不当于心,穷思极研,废寝忘食,非要将疑团剖解,看个明明白白不可。因此,五六年下来,各家医书,无不精读,融会贯通,成了无师自通的名医。
看看补官无望,科场蹭蹬,薛福辰以世交而入湖广总督李瀚章幕府。督抚每年总有几次“保案”,加上一个名字,美言几句,很容易地由郎中改为知府,分发山东。
这时的山东巡抚是丁宝桢,而薛福辰的幼弟福保,又在丁宝桢的幕府,以此渊源,升官就容易了,先以河工的劳绩,升为道员,接着便补了实缺,放为济东泰武临道。光绪初年老母病故,照例丁忧守制,三年服满进京。就在这时候补缺不得,预备归隐的时候,得到这么一个意外的机缘。
这篇履历,李德立是在李鸿章的原奏中看到过的。虽说他是举人的底子,当过实缺的道台,但此刻以医士的身份被荐,而且有先加考查的上谕,则当仁不让,无须客气。
于是,李德立俨然以考官的身份,“请教”医道。一番盘诘,知难而退,因为他懂的,薛福辰都懂,薛福辰懂的,他就不完全懂了。
恩承虽不懂医,眉高眼低是看得出来的。被问的人从容陈词,反是发问的人语气迟疑,仿佛该问不该问都没有把握似的,则此两人的腹笥深浅,不问可知。
“高明之至。”恩承拱拱手打断了他们的话,转脸又问李德立,“你看,是不是今天就请脉?”
“无须亟亟。”李德立说,“西圣的病情,总要先跟薛观察说一说明白。”
于是,李德立与薛福辰又在内务府谈慈禧太后的病情。不知是李德立有意“藏私”,还是功夫不到,他只能说出症状,却说不出病名。薛福辰颇为困惑,便直截了当地要求阅读慈禧太后得病至今的全部脉案。
“脉案在内奏事处。明儿请脉,你当面跟上头要好了。”
薛福辰也打听过太医请脉的规矩,脉案照例用黄纸誊清呈阅,太医院存有底稿,不肯公开而以内奏事处推托,显见得是故意留难。这样子猜忌,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薛福辰便问明了第二天进宫的时刻,仍由伴送的委员陪着,回到西河沿客栈休息。
这位委员姓胡,是个候补知县,为人善于交际,人头很熟,李鸿章特地派他照料,曾经当面嘱咐:“内廷的差使不好当。此去小钱不要省,内务府跟太医院的人要好好敷衍,宫里的太监更不能得罪。看病是薛观察的事,招呼应酬是你的事。有什么为难之处,可以跟王大人求教。”所以一回客栈,便打听晤谈的经过。
“哼!”薛福辰冷笑,“真正可气!他们当我来抢他们的饭碗,处处敌视,岂有此理!明天看请脉情形怎么说,如果他们从中捣鬼,我得请你回去禀告中堂,这差使我干不了。”
“抚公、抚公!”胡知县急忙相劝,“你老千万忍耐,我去设法疏通。这是天字第一号的病号,抚公究心此道二十年,有这样一个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岂可轻易错过?”
这句话打动了薛福辰的心,默然不语,意思是首肯了。胡知县安抚了他,还得有一番奔走。找着内务府的朋友,送过去三个红封袋,内有银票,一个大的一千两,另外两个小的都是二百两。小的送内务府在内廷照料的人和宫里的太监、苏拉,大的一个孝敬长春宫总管李莲英。
第二天一早,胡知县陪着薛福辰到宫门口,已有人在迎接。将薛福辰带入内务府朝房,只见李德立之外,还有两个四五品服色的官员在,彼此请教,才知道也是太医,一个是庄守和,一个是李德昌。
接着,恩承也到了,步履匆促地说:“走吧!上头叫起了。”
于是恩承领头带路,薛福辰是三品道员,无须客气,紧跟在后头,依次是李德立等人,沿着西二长街墙根阴凉之处,直往长春宫走去。
薛福辰是第一次进入深宫,也是第一次谒见太后,自不免战战兢兢,而且六月二十几的天气,虽说是早晨八点钟,暑气也很厉害了,一件实地纱的袍子,汗已湿透。心粗气浮,如何能静心诊脉?想想兹事体大,便顾不得冒昧,抢上两步向恩承说道:“恩大人,可否稍微歇一歇,容我定下心来再请脉?”
“这……,”恩承迟疑着答道,“这可不能从命了,上头在等着。”
薛福辰无奈,只好自己尽力调匀呼吸,跟着进了长春宫。
“这位就是薛老爷吗?”有个太监迎了上来,指着薛福辰向恩承问。
等恩承证实无误,那太监便将薛福辰延入殿侧小屋,恩承也跟着在一起。未及坐定,竹帘一掀,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昂首阔步,恩承先自含笑相迎。薛福辰当然猜得到,这就是人称“皮硝李”的李莲英。
“恩大人好!”李莲英招呼着,作出要请安的样子。
“莲英!”恩承急忙扶住,趁势握着他的手问,“今儿个怎么样?”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4节博访名医(2 )
“今儿精神还不错,听说李中堂荐的人到了,问了好几遍了。”接着,便又问,“这位就是薛老爷吧?”
“是的。”薛福辰答应着,“我是薛福辰。”
“薛老爷,你请过来,我有两句话跟你请教。”
将薛福辰拉到一边,他悄然关照,说话要小心,如有所见,须识忌讳。又说是李鸿章荐来的人,他会格外照应,叫薛福辰不必害怕。
薛福辰人虽耿直,对于京里的情形,大致了解,知道这不止是一千两红包的力量,必是李鸿章另外走了路子,他才会说这样的“体己话”。有此有力的奥援,无须顾虑李德立从中捣鬼,心里宽松得多了。
经过这一阵折冲,等于作了一番好好的休息,薛福辰的心已定了下来,随着恩承进见。行过了礼,跪着等候问话。
“你的医道,是跟人学的,还是自己看书,看会的?”慈禧太后的声音很低。
“臣也曾请教过好些名医。不过,”薛福辰答道,“还是自己体会得来的多。”
“医家有好些个派别,你是学的哪一派啊?”
“臣最初佩服黄元御,这个人是山东人,他因为误于庸医,坏了一只眼睛,发愤学医,自视甚高,确有真知灼见。他为人看病,主张扶阳抑阴,培补元气。”
“喔,”慈禧太后问道,“你看过妇科没有?”
“看过很多。”薛福辰答道,“臣在京,在湖北,在山东服官,亲友家内眷有病,都请臣看。”
“这么说,你的经验多。”慈禧太后欣然说道,“你替我仔细看看脉,该怎么治就怎么治,用不着忌讳。”
“是!”
慈禧太后似乎还要问什么,让李莲英拦住了,“佛爷歇歇,多说话劳神。”他屈一膝,将双手往上平举,虚虚作个捧物的姿态,“让薛福辰请脉吧!”
于是慈禧太后将右手一抬,李莲英双手托着,将她的手捧在茶几上,下垫黄缎小枕,上覆一方黄绸,然后向薛福辰努嘴示意。
薛福辰磕一个头起身,低头疾行数步,跪着替慈禧太后按脉,按了右手按左手,按罢磕头说道:“臣斗胆!瞻视玉色。”
慈禧太后没有听懂,问李莲英:“他说什么?”
李莲英也没有听懂,不过他会猜,“薛福辰想瞧瞧佛爷的气色!”他说。
“喔,可以!”慈禧太后又说,“把那边窗帘打开。”
薛福辰听这一说,便又磕—个头,等站起身来,东面的窗帘已经掀起,慈禧太后的脸色,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于是薛福辰抬头望去,但见慈禧太后面色萎黄,眼圈发青。她生来是一张长隆脸,由于消瘦之故,颧骨显得更高,加上她那一双炯炯双目,特显威严。薛福辰不由得就将头低了下去,不敢逼视。
“你看我,到底是什么病啊?”
“望、闻、问、切”四字,薛福辰已有了三个字,虽然听闻不真,但只凭自己三只指头,一双眼睛,便已十得八九,慈禧太后是经过一次严重的血崩,而下药未能对症,虚弱到了极点。幸亏遇着自己,及今而治,还可挽回,否则仍旧由那些太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诊察既不能深究病根,下药又没有一定宗旨,就非成不治之症不可了。
只是血崩有各种原因,而李德立始终未提“崩漏”二字,不知其中有何忌讳?再想起李莲英的警告,便越发不敢说真话。略想一想答道:“皇太后的病在肝脾。肝热,胆亦热,所以夜不安眠,脾不运行则胃逆,所以胃口不开。”
“你说得倒也有点儿道理。”慈禧太后问道,“该怎么治呢?”
“以降逆和中为主。”薛福辰怕慈禧太后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改了一种说法,“总要健脾止呕,能让皇太后开胃才好。”
“说得不错,”慈禧太后深为嘉许:“吃什么,吐什么,可真受不了。你下去开方子吧!”
于是李德立等人,接着请脉。薛福辰便被引到内务府朝房去写脉案、开方子。他凝神静思,用了半夏、干姜、川椒、龙眼、益智五味叶,以竹叶为引。写完由笔帖式用黄纸誊清,立刻装入黄匣,进呈御览。
隔了有半个时辰,只见恩承携着黄匣走了来,一见面就问:“薛老爷,你这个方子,跟你跟上头回奏的话,不相符啊!”
“喔!”薛福辰有些紧张,“请恩大人明示,如何不符?”
“你说皇太后肝热,胆也热,怎么用的热药?川椒、干姜,多热的药!”
原来如此!薛福辰放心了。从容答道:“姜的效用至广,可以调和诸药,古方中宣通补剂,几乎都用姜,跟半夏合用,是止呕首要之剂,川椒能通三焦,引正气,导热下行。而且有竹叶作引子,更不要紧。”
尽管他说得头头是道,恩承只是摇头,“薛老爷!”他放低了声音说,“你初次在内廷当差,只怕还不懂这里的规矩,药好药坏是另一回事,不能明着落褒贬。这个方子有人说太热,你愣说不要紧,服下去出了别的毛病,谁担得起责任?”
薛福辰明白了,是李德立他们在捣鬼。因而平静地问道:“那么,请恩大人的示,该怎么办啊?”
“上头交代,跟三位太医合定一张方子,回头你们好好斟酌吧!李卓轩他们,也快下来了。”
等李德立退了下来,对薛福辰又是一副神态,连声称赞“高明”。这也许是真的觉得他高明,也许是因为慈禧太后对他嘉许之故,薛福辰无从明了,只能谦虚一番。
谈到方子,李德立说道:“上头交代,姜椒必不可用。不知道抚屏先生有何卓见?”
“自以培补元气为主。当务之急,则在健脾。”薛福辰说,“今日初诊,我亦不敢执持成见。”
李德立不置可否,转问庄守和、李德昌:“健脾之说,两公看,怎么样?”
庄守和比较诚恳,点头称是,李德昌资格还浅,不敢有所议论。于是健脾的宗旨算是定下来了。
“既然如此,以‘四君子汤’加半夏,如何?”
李德立这几个月为慈禧太后下药,一直以四君子汤为主。薛福辰懂得他的用意,一则是要表示他用药不误,二则是半夏见功,则四君子汤连带可以沾光。好在这是一服很王道的药,与培补元气的治法,并不相悖,只要略微改一下就行了。
于是他说:“很好,很好。不过,人参还以暂时不用为宜。”
于是开了白术、茯苓、炙甘草、半夏四味药。等送了上去,有太监来传旨:赐饭一桌。由恩承相陪,一面吃,一面谈值班的办法。
“内廷的章程,薛老爷怕还不尽明了。”恩承说道,“圣躬不豫,除非是极轻极轻的病,不然就要在内廷值宿,随时听传请脉。如今除了三位太医以外,外省举荐到京的还只有薛老爷一位,如何轮值,请各位自己商量,暂时定个章程。等各省的人都来了,再作道理。”
薛福辰心想,就算两个人一班,隔日轮值,用药前后不符,如何得能收功?既已奉召,自然要殚精竭力,方不负举主的盛意。因而毫不迟疑地答道:“皇太后的病证不轻,为臣子者,岂敢偷闲?我日夜伺候就是了!”
“好!薛老爷,真有你的。”恩承翘一翘大拇指,然后又问李德立,“三位如何?”
李德立酸味冲脑,脱口答道:“抚屏先生这样子巴结,我们更不敢偷懒了!自然也是日夜侍候。”
“那就这么定规了。吃完饭,我派人跟薛老爷回去取行李。”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5节博访名医(3 )
饭罢各散,李德立赶到御药房去监视煎药,薛福辰出宫回客栈。刚一坐定,恩承带着内务府的笔帖式和两名苏拉,坐一辆大车赶到了。
相见礼毕,恩承将他拉到一边,含着微笑,悄然说道:“薛老爷,恭喜,恭喜!”
“喔!”薛福辰不知怎么回答。
“一来是李中堂的面子,二来是李总管的照应,上头很夸奖你,说你忠心!不过,”恩承放出极恳切的神色,“李中堂有信给我,我拿你当自己人,内廷当差,总以谦和为贵,也别太扫了李卓轩他们的面子。”
这自是一番好意,但薛福辰称谢之余,不免懊恼。自觉满腹经纶,未见展布,如今以“方技”邀恩,已深感委屈,谁知还要再屈己从人,想想实在无趣。
过不了几天,又有个荐举来京的到了。此人是山西巡抚曾国荃应诏所保,名叫汪守正,字子常,杭州人。汪家以经营典业起家,号称“汪百万”。在乾隆年间,汪氏“振绮堂”,与宁波范氏“天一阁”,为海内知名的浙西浙东两大藏书家。
汪家最有名的一位人物叫汪远孙,字小米,承乾嘉的流风余韵,广接宾客,喜欢刻书,他自己也有好几种关于考订古史的著作。这个汪守正就是汪小米的胞侄,捐班知县出身,分发河南,补了实缺,颇见才干。以后调到山西,为曾国荃所赏识,由简县虞乡调补一等大县平遥,接着又调阳曲,是太原府的首县,也是山西全省的首县。
当首县的真正是做官,不会做的,苦不堪言。明朝末年有个阳曲县令叫宋权,常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县官与上官同城,叫做附郭,附郭省城的首县,等于督抚、将军、监司的“账房”兼“管家”,婚丧喜庆,送往迎来,都由首县办差。伺候贵人的颜色,不是件容易的事,出力出钱之外,还要受气,所以说“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但长袖善舞,会得做官的,当首县却是件极有兴头的事,因而又有首十字令:“一曰红;二曰圆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认识古董;五曰不怕大亏空;六曰围棋马将中中;七曰梨园子弟勤供奉;八曰衣服整齐言语从容;九曰主恩宪德常称颂;十曰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汪守正便是十字俱备,外加医理精通,是山西全省第一能员。如今由曾国荃举荐为慈禧太后看病,是飞黄腾达,千载一时的机会。他早已盘算过,病看得好,一定升官,看不好,不如自己知趣辞官,反正回任是决不可能的了,所以奉召入京时,尽室而行,行李辎重,相当可观。
到了京师崇文门,照例验关征税。旁人听说是山西来的“汪大老爷”,不免讶异,山西连年大旱,汪守正的宦囊何以如此丰富?有人说他办赈发了大财,也有人说他本来是富家,无足为奇。不论如何,那番鲜衣怒马的气派,洋洋自得的神态,与薛福辰不可同日而语,却是众目昭彰的事实。
进了城先到宫门递折请安,接着便是与薛福辰同样待遇,在内务府受李德立的“考校”,预备第二天进宫请脉。
退出宫来,回到客栈,汪守正打点礼物,分头拜客,曾国荃替他写了十几封信,分托京中大老照应,一时也拜不完,只好先拣要紧的人去拜。此外还有两个要紧人,也是非拜不可的,一个是李德立,一个是薛福辰。
一打听,李、薛二人都在内廷值宿,这天是见不到了。汪守正无奈,只好打听到李德立的寓所,派人投帖致意。同时送上一只红封袋,外写“冰敬”,内装银票二百两。
非常意外地,等跟班投了帖回到客栈,李家跟着就送来四样菜,然后李德立来拜。相见寒暄,彼此都极亲热,汪守正特意致歉,说是由于他在内廷值宿,所以不曾亲自拜访,十分失礼。
“不敢,不敢!”李德立拱手答道,“内廷值宿,亦有放回家的日子,今天正好轮着兄弟歇工。幸会之至。”
“真是幸会!二十年来,久仰‘李太医’的大名,识荆之愿,一旦得偿,真正快慰平生,无论如何要好好请教。”
于是汪守正留他便酌。一则是看在二百两银子的分上,再则有心结纳,好对抗薛福辰,所以李德立欣然不辞。灯前把酒,谈得相当投机。
这一谈自然要谈到慈禧太后的病。李德立对薛福辰有意卖关子。在汪守正面前,却无保留。然而他所知亦实在有限,并不比薛福辰凭一双眼睛,三只指头察觉所得来得多。
而在汪守正,获益已经不浅,此刻所要明了的,是薛福辰如何下药?
“说起来亦算别创一格,那位抚屏先生用的竟是姜椒,又说出自古方,连西圣自己都认为不妥,终究另拟了方子。”
等他把薛福辰初次请脉所拟的两张方子,以及这几天仍以健脾益气的治法为主的情形一说,汪守正便已了然,薛福辰确是高明。同时也料准了薛福辰必已知道慈禧太后的病根,只是脉案上不肯说破而已。
“抚屏先生最初学的是黄坤载,不过能入能出,博究诸家,能得其平。”汪守正又说,“其学大致宗东垣,自然以温补为主。”
这是汪守正的老实话。李东垣是金、元四大家之一,他是河北富家子弟,所交都是嗜欲逸乐的贵介,起居不时,饮食失调,往往伤于脾胃,所以发明补中益气,升阳散火的医道,成为“温补”一派,而所重特在脾家。慈禧太后缠绵久病,气血两亏,从健脾入手,使得饮食能够渐归正常,培元益气,崩漏自然可以止住,是极好的治法。
因此,汪守正打定了主意,自己要跟薛福辰合作,才能见功。不过李德立对他不满之意,溢于言表,自己的打算,决不可泄露。为了希望此人不掣肘,还得好好下一番敷衍的功夫。
这一夜自是尽欢而散。第二天一早进宫,在内务府朝房会齐,见着了薛福辰,他恐怕李德立猜疑,不敢过分亲热。一经请脉,越觉薛福辰入手便正,只是健脾以外,还须润肺,同时也觉得人参未尝不可用,因而开了一剂以人参、麦冬为主,与温补差相仿佛的甘润之剂。
方子呈上,所得的“恩典”与薛福辰一样,赐饭一桌,由恩承陪着吃完,然后搬行李入内廷值宿。是内务府的空屋,与薛福辰同一院子,南北相望。
行客拜坐客,汪守正只送了几部医书,但都是极精的版本。最名贵的是一部明版的《本草纲目》,刻印于万历年间,是李时珍这部名著的初刊本。原是汪守正行踪所至,不离左右的,此时毅然割爱了。
薛福辰不肯收受,无奈汪守正意思诚恳,却之不恭。收是收下来了,觉得老人过意不去,想有所补报,只以身在客边,无从措办,惟有不断称谢。当然,有此一番结交,自有一见如故之感。
到得夜深,薛福辰一个人在灯下打围棋谱,汪守正却又不速而至。这次是专门来谈慈禧太后的病情的。
“薛先生!”他年纪比薛福辰大,但称谓很谦恭,“上头既然忌讳崩漏的字样,总得安上一个病名。”他说,“有人问起来,圣躬如何不安,到底什么病?莫非也像那班太医,支吾其词?”
“说得是!”薛福辰沉吟了一会答道,“病呢,也可以算是‘骨蒸’。”
汪守正点点头:“这一说就对了!我也觉得可以说成骨蒸。得薛先生一言,就算鉴定了。”
“子常兄,你太谦虚了。”薛福辰微感不安。
“实在是要请薛先生指点提携。”
“指点”也许是客气话,“提携”则薛福辰心甘情愿。因此,第二天奉旨会诊,合拟方子,薛福辰便支持汪守正的看法,仍旧用了人参、麦冬这几味药。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6节备战求和
曾纪泽是六月二十四到俄国京城彼得堡的,接连打来三个电报,第三个是报告会见俄国“外务部尚书”格尔思的经过。格尔思表示“条约改议,外国尚有之,罪使从古未有。”态度是“面冷言横”。因此,曾纪泽奏请将“崇厚罪名宽免,为转圜第一步”,说是“虽干清议不敢辞”。
这句话自是指李鸿藻和那班清流而言。主战一派在躁进的张之洞策动之下,花样百出。宝廷刚刚上了一个折子,说是“外患渐迫,请召知兵重臣左宗棠入朝,筹划方略,以济危难”,使得恭王相当头痛,现在接到曾纪泽的电报,他虽有“干清议而不敢辞”的勇气,恭王却不肯贸然代崇厚乞恩,只拿曾纪泽的电报面奏取旨。
慈安太后也作不了主。于是恭王建议,请两宫太后“同赐召对”。事实上也只有此一法,慈安太后便到长春宫跟慈禧太后去商议。
“别的倒没有什么,就怕累着了你,又怕你生气。”慈安太后说,“你自己瞧着办吧,能支持得住,跟大家见见面也好。”
“不要紧!”慈禧太后毫不犹豫地答说:“这两天吃的药,倒仿佛很对劲,那一会儿的工夫,怎么会支持不住?”
这是半年之中,慈禧太后第二次跟军机大臣见面,距离上一次视朝,也有两个月了。瞻视御容,消瘦得令人吃惊,七月初的天气,她却穿的是缎子夹袍,宫女扶上御座,气喘不止,好久才能回答群臣的问安。
“李鸿章、曾国荃荐的大夫都不错。”她用很微弱的声音说,“人还虚得很,不过舒服得多了。”
“国家多事之秋,全靠两位皇太后决大疑、定大计,臣等才好遵循。”恭王很虔诚地说:“仰赖祖宗在天之灵庇佑圣躬,早日康复,才是宗社臣民之福。”
“你们急,我也急!偏偏又不是一服药,两服药治得好的病。你们办事,总要当我天天跟你们见面一样,实心实力,和衷共济,大局才能对付得过去。”
声音极轻,而话中的分量很重,尤其是那一句“当我天天跟你们见面一样”,仿佛指责,见慈安太后老实好说话,有什么欺罔的情形似的。然而这亦无从辩白,只能这样答说:“国事如此,臣等决不敢有丝毫偷闲,敷衍塞责的心思。”
“原要这样子。”慈禧太后接着便提到曾纪泽的请求:“崇厚定罪,当初原说等曾纪泽到了俄国以后再议。既然俄国接待我国的使臣,而且,说条约还可以改议,是这样,崇厚杀不杀,就没有要紧了。就不杀崇厚,放他出来,他还能逃到外国吗?就把他放出来好了!”
听得这话,恭王如释重负,但不宜多说任何一句话,只平静地答一声是。
“我也不想打仗,不过也要和得下来才行。把崇厚放了,是小事,一放崇厚,大家以为朝廷怎么样委屈都可以,决计打不起来,就此把各处防务都撂下了,白忙半天,一旦有事,仍旧受人欺侮,那可是件大事。”
“防务自然还是加紧办理。”恭王答道:“各国使臣跟新闻纸上都说,俄国兵船在八九月间打算封我辽海,除了已奉旨派曾国荃督办山海关一带海防事宜以外,臣等公议,想派鲍超带领在两湖招募的勇丁一万人,克日坐船北上,在山海关与京城之间,择要驻扎,一则备边,二则保护京畿。这样子办,是不是妥当?就今天请两位皇太后定下主意。”
“鲍超是勇将。他跟曾国荃自然合得来,就怕他跟李鸿章面和心不和。”
“这一层,不烦圣虑。他们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况国事如此,不至于还闹意气。”
“那好!”慈禧太后又说,“饷要给鲍超筹足。”
“是。”恭王答道,“新募这一军,开拔之前,由湖北在部拨边防经费项下照拨,到防以后,户部另外给他筹饷。”
“左宗棠呢?”慈禧太后问到宝廷的奏折,“他到底在西北多年,让他到京里来当差;这个主意也不错。不过,他来了让他干什么?在西北,又找谁替他?这些,你们都想过没有?”
恭王自然想过,也跟大家谈过。主战一派自是极力赞成此议,以为左宗棠入参大计,足以增加声势。而主和一派居然亦众口一词,说宝廷的主意很高,这就另有文章了。
左宗棠在西北,虽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以专阃之寄,调兵遣将,把局势搞得剑拔弩张,军机处无从遥制,也头痛得很。如今内调入京,明为尊崇,其实羁縻,和战之计,反倒容易控制。至于左宗棠到京,派什么差使,以及西北军务由谁接替?当然也有安排。
“回圣母皇太后的话,左宗棠原为东阁大学士,将来到京,是不是派在军机上行走?另外请旨。至于新疆军务,自以左宗棠保荐为宜。”
“嗯。”慈禧太后点点头,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便即问道,“还有什么事要谈?”
“张之洞有个折子论海防,牵涉的事项甚多。”说到这里,恭王特意停了下来,要看慈禧太后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那还是你们谈吧!”慈禧太后说道,“张之洞倒是肯用心,肯为朝廷出力的人。”
就这一句话,便等于已作了裁决,凡有所奏,应该尽量采纳。因而恭王答应着说:“臣等仰体圣意,拿原折逐款商量停当,奏闻取旨。请圣母皇太后先回官吧!”
于是慈禧太后先离座回长春宫。接着便送进来一个黄匣子,里面是经她裁定的两案,写旨呈阅。
第一道是明发上谕:“谕内阁:前有旨将崇厚暂免斩监候罪名,仍行监禁。谕令曾纪泽将应议条约,妥慎办理。兹据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接到曾纪泽电报,现在商办一切,恳为代奏施恩等语。崇厚着加恩即行开释。”
一看,慈禧太后便皱起了眉。这道上谕,含混笼统,语意不清,“商办一切”与“代奏施恩”有何关系。“施恩”是要施什么恩?都不明白,本想动朱笔替它改正,但精神不济,只好算了,撂下看第二道第二道是廷寄:“左宗棠现已行抵哈密,关外军务谅经布置周详,现在时事孔亟,俄人意在启衅,正须老于兵事之大臣以备朝廷顾问,左宗棠着来京陛见。一面慎举贤员,堪以督办关外一切事宜者,奏明请旨,俾资接替。此外带兵各员中,有才略过人,堪膺艰巨,秉性忠勇,缓急足恃者,并着胪列保荐,用备任使。将此由五百里谕令知之。”
这道廷寄,没有什么地方要改,随即发了下去。于是李莲英面奏:“该请脉了。”
“不必五个人一起上来。”慈禧太后忽然说道,“就传薛福辰、汪守正好了。等我好好问一问他们。”
薛、汪两人已取得信任,同时也颇蒙优遇,慈禧太后特赐矮凳子,让他们在御前坐着谈,这是宣力有年的高龄大臣都未能得到的恩典。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7节长春闲话
慈禧太后特意摒隔太医,只召薛、汪,是有意要跟他们谈谈。一则破闷,二则是采风问俗,想了解民间疾苦,更想了解官吏贤愚。
这方面,汪守正就比薛福辰大见才具了,应答奏对,十分称旨。问到山西的官吏,他总是扬善隐恶,归结于颂扬圣明,十分动听。
“阎敬铭在山西怎么样?”慈禧太后问道,“他在山西办赈,经手的款子很不少,是不是很清廉啊?”
“是,”汪守正答说,“阎敬铭督办山西赈务,老百姓拿他比做包龙图。曾国荃常常在臣面前夸奖他,说为人臣者,总要像阎敬铭这样子清廉刻苦,实心办事,方不负朝廷识拔。阎敬铭也常跟臣说,秦晋大旱,皇太后垂念备至,在国库万分支绌之际,一次次拨出大批款子放赈。如果我辈在里面侵渔分文,试问如何上答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
“真是这样子吗?”慈禧太后问道,“有人说他在山西,趁荒年地价贱,买了许多良田,又特为搬家到山西。这话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阎敬铭在山西办赈,极其认真,真正涓滴归公,难免得罪了人,造谣糟蹋他,也是有的。至于搬家到山西,是因为他的原籍朝邑,靠近黄河,地势太低,每每闹水,所以搬到解州运城,这也是好早的事了。”
“唉!”慈禧太后感慨地,“可见得做个清官也不容易。朝廷自然要保全清官,就怕听不见真话。你们见到什么,听到什么,总要本着良心老实说才好。”
“是!”薛、汪二人同声回答。
“阎敬铭的性情是不是很耿直?”
“是。他忠心耿耿,正直无私。”
就这样谈着,慈禧太后慢慢浮起了记忆,首先是记起阎敬铭的相貌,又矮又小,而且两只眼睛一高一低。但慈禧太后还记得胡林翼保他总办东征粮台时,奏折中有句考语:“阎敬铭气貌不扬,而心扬万夫。”不由得又生了感慨。
“真正人不可貌相!像阎敬铭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办大事。”慈禧太后又想起一件事,“说他在湖北的时候,跟总督抬杠,愣要杀总督的贴身小厮,汪守正,你可知道这件事?”
“臣听说过。”
总督是说官文,所谓“贴身小厮”就是官文的娈童,名叫张玉。官文宠他出了格,命他带领督署卫队,每次军功保案,都替他加上一个名字,一直保到从二品的副将。
张玉入夜为总督侍寝,白天带着卫队,横冲直撞,胡作非为,当湖北藩司的阎敬铭,早就看他不入眼了。照例,藩司必加督署或者抚署的营务处总办头衔,为的是好节制武将,而张玉自以为二品大将,又倚仗官文的势力,根本不把藩司放在眼里,这就越发伤了阎敬铭的威信,要找机会办他。
有一天机会来了。张玉带领亲兵数人,闯入民居,奸杀了人家的一个闺女。
这家的父兄,当然进城报案,哭诉伸冤,江夏县和武昌府都感到棘手,将案子拖延着不办。不久,阎敬铭得知其事,勃然大怒,立刻传轿“上院”,向总督要凶手。
张玉当然也知道闯了大祸,阎敬铭一定放不过他,所以早就在官文面前,自陈无状,要求庇护。因此,当阎敬铭求见时,官文派戈什哈答:“中堂病了,不能见客。请阎大人先回衙门,等中堂病好了,再过来奉请。”
“我有紧要公事,非见中堂不可。如果有病要避风,我就在上房里见,也是一样。”
戈什哈无奈,进上房据实禀报,结果仍是不见,也仍是拿病来作推托。
阎敬铭料事深刻,已防备到有此一着,早就想好了对策,因而若无其事地说:“既然如此,中堂的病,总有好的时候,好了自然要传见,我就在这里待命好了。”说到这里,转脸吩咐跟班,“取我的铺盖来!总督衙门的司道官厅,就是我藩司的行署,有公事送到这里来看。”
于是跟班真的取了铺盖,就在司道官厅的炕床上铺好,供阎敬铭安息。先以为他一时负气,到明天自觉不成体统,会悄然而去,因而官文置之不理。哪知完全不是这回事,阎敬铭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天。他秉性俭朴,起居极能刻苦,所以住在那里,丝毫没有不便的样子。
这一下轰动了湖北的官场,认作旷古未有的奇事,都要借故来看个究竟,总督衙门真的成了藩司的行署。官文大窘,先是请臬司和本衙门的幕友劝驾,阎敬铭拒绝不从。最后只好请出巡抚和武昌府知府来了。
湖北巡抚叫严树森,武昌知府叫李宗寿,官文请出这两个人来,主要的是因为他们也都是陕西人,希望动以乡情。当严、李受命调解时,官文自己躲在屏风后面听,只听见做调人的,譬喻百端,被调解的坚持不可,从一大早讲到午炮声起,严树森舌敝唇焦,脸色非常难看。看样子,做调人的也要跟阎敬铭翻脸了。
“大人!”阎敬铭始终是这么一句话,“不杀张玉,我决不回衙门。”
“太难了!”严树森大有拂袖而起的模样。
官文见此光景,硬一硬头皮,从屏风后面踏了出来,“丹初!”他说,“赏我一个面子!”接着,双膝着地,直挺挺地跪在阎敬铭面前。
他避开一步,回身扬面,装作不曾看见,这一下,严树森有话好说了,“丹初,”他用责备的语气说,“你太过分了!中堂自屈如此,难道你还不能网开一面?”
于是阎敬铭不得不扶起官文,同时说道:“中堂依我两件事,我就不杀张玉。”
“依,依!”官文一叠连声地说,“只要不杀张玉,什么事都好办。”
“第一,张玉立刻斥退。”
“可以。我马上下条子。”
“第二,张玉立刻递解回籍,不准片刻逗留。”
提到这个条件,官文面有难色,只为断袖余桃之爱,难以割舍,然而那也只是瞬息间事。想起阎敬铭的峻厉,盘踞督署,三日不去,自己万般无奈的窘迫光景,顿觉心悸,不暇细思地答说:“都依,都依。来呀!”
其时堂上堂下,材官卫士,肃然林立,只见督抚并坐,神色将顺,而矫小如侏儒的阎敬铭,侃侃而谈,心雄万夫。对这奇异的景象,无不瞠目结舌,看得呆了,因而对官文的喊声,一时茫然。息了一下,才暴雷似的答出一声:“喳!”
“张副将在哪里?”
“张副将”就在屏风后面,心惊胆战地走了出来,一张脸上又青、又红、又白,忸怩万状地站在那里,似乎连两只手都不知道放在何处好?
“给阎大人磕头!”官文吩咐,“谢阎大人不杀之恩!”
“是!”张玉向阎敬铭面前一跪:“阎大人……。”
他还只叫得这一声,阎敬铬已经翻脸,大声喊道:“来人!”
“喳!”应声上堂的是藩司衙门的差役。
“拿这姓张的拉下去打,打四十!立刻发遣。”
张玉神色大变,只看着官文。官文却不敢再求情了,微微转脸,避开了张玉的视线,接着便起身退入上房。
于是当堂重责四十板,传了江夏知县来,即时派解差将张玉押送出境。等处理完毕,阎敬铭求见官文,长揖请罪。
“算了,算了!”官文索性付之泰然,“也怪不得你。”
口头是如此说,心里却另有打算。官文很服从人,前有胡林翼,后有胡林翼所提拔的这个阎敬铭,不但帮自己封侯拜相,而且靠他们坐享富贵,所以此时虽觉阎敬铭可畏,却没有丝毫报复的念头,反倒密保他“才堪大用”,接替内调的谭廷襄,署理山东巡抚。
听罢汪守正所谈的故事,慈禧太后对阎敬铭大感兴趣。多少日子来,她有这样一个感觉,恭王越来越怕事,越来越软弱,当年的英气、锐气,似乎已荡然无存,一味圆融,近似乡愿。朝中负实责的大臣,不是像沈桂芬那样迁就实际,务求平稳,就是像李鸿藻那样NFDDENFDDE然近乎迂腐,太不讲实际。现在正需要像阎敬铭这样一个精明强干,实事求是而有操守的人,来改换风气。不过阎敬铭一直称病,也不知是真是假?眼前还没有精神,来振饬纲纪,且先搁着再说。
又过了些日子,各省所荐的医生,纷纷到京,最有名的是一个江苏常州的秀才,名叫马文植,号培之。他的祖父是名医,马文植家学渊源,声名极盛。然而他的运气没有薛福辰、汪守正来得好,因为慈禧太后经过薛、汪的诊治,病势大见好转,便不容易显他的本事,请脉以后,主张以润肺为主。
慈禧太后原有痰中带血的症象,所以这个甘润的治法,与薛、汪的温补,相得益彰,病情大见好转,慈禧太后也兴致勃勃地,打算苦中作乐,好好过个中秋。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8节午门风波(1 )
逢年过节,对于懿亲近臣,照例有文绮食物的赏赐。慈禧太后一向喜欢料理这些琐屑细务,养病无事,也正好以此作消遣,所以亲自检点,交代首领太监刘玉祥,分头派送。
赏醇王府七福晋的是八盒食物,派了个十五岁的小太监李三顺,带领两名苏拉,挑着食盒出宫。太监出宫办事,照规制不能走正门,李三顺年轻不识轻重,领着苏拉直奔午门东左门。
“站住!”一个守门的护军,名叫玉林的大声喝阻。
李三顺吓一大跳,心里有气,便扬着脸问:“干吗?”
“你懂规矩不懂?”
“什么规矩?”
“这里是你能走的地方吗?”
“奇怪了!”李三顺受了呵斥,自觉脸上挂不住,便抬出大帽子来,“我奉西佛爷懿旨,出宫办事,为什么不能走这儿?”
“办什么事?”
“你管不着!”
这一下,将玉林惹恼了,“你打我这儿走,就得归我管!”他往里挥手,“回去,回去。这儿不能走!”
“哼!”李三顺冷笑一声,夺门便闯。
玉林自然放不过他,一把拉住,李三顺便待翻脸。正拉拉扯扯,不得开交时,另外走来两名护军,一个叫祥福,一个叫忠和,倒是一番排解的好意。
“住手,住手!”祥福劝开两人,看着食盒问李三顺,“这是什么?”
“西佛爷赏七福晋的东西。”
“你在宫里当差几年了?”
“你问它干吗?”
李三顺是盛气凌人的样子,祥福的语气却很和缓,“我怕你年轻还不懂规矩,你不能走午门,就算能走,也得‘照门’。”祥福将手一伸,“条子呢?”
太监携带任何物件出宫,必须先报敬事房,知照门禁放行,称为“照门”,祥福所要的是放行的条子,而李三顺拿不出来。
不但拿不出来,而且蛮横无理,“什么条子?没有!”李三顺瞪着眼说:“要条子跟西佛爷要去。”
这一来连祥福都忍不住了,刚要申斥,忠和走上来将李三顺一推,脸却冲着祥福,“这小子不说人话,理他干什么?”他说,“不准他走就是了。”
“我偏要走!”李三顺应声而答,往外直冲。
于是三个人一起动手,揪住了他。李三顺索性乱抓乱打,玉林与忠和要还手,祥福大声喝道:“打不得!”
玉林与忠和醒悟了,一打便是祸事,若是李三顺身上有了伤,便百口难辩,“官司”非输不可。
这一闹惊动了护军统领岳林,亲自赶到午门。到时只见护军营的章京和派在午门的“司钥长”正在排解。李三顺年纪虽小,人却刁蛮,看出护军有所顾忌,越发狐假虎威,挺胸凸肚地站在那里,非要出宫不可。
岳林很生气,也很为难,李三顺算不了什么,只为慈禧太后惹不起。照规矩就该将李三顺捆起来,送到敬事房去处分,为了是慈禧太后宫里的人,不便那么办。可也不能放李三顺出宫,因为这一来便是毁了多少年来的规制,不但以后各宫太监都可任意出入,门禁有如虚设,更怕领侍卫内大臣查究,或者言官上折参劾,是异常严重的罪名。
因此,惟一的处置就是折中办理,不放李三顺出宫,可也不难为他,只用好话将他劝回去。
“大家都是当差,你也想想我们的难处。”受命去劝解的司钥长立祥,跟李三顺说好话,“你一定要由这儿出宫,也行,不过你得先跑一趟,取敬事房‘照门’的条子来。”
“我不去!”李三顺答得极快,“西佛爷只叫我赶紧送到七爷府,没有叫我取什么条子。什么‘照门’?我不懂!”
立祥大怒,但硬忍住了,只寒着脸问:“你讲理不讲理啊?”
“你们人多,我跟谁去讲理?哼,反正总有讲理的地方!”
这是意指在慈禧太后面前讲理。动辄拿大帽子压人,实在可恶。立祥也报以冷笑,“我劝你知趣一点儿。”他说,“公事公办,谁的理长,谁的理短,你到底不是三岁小孩,总该有个数吧!”
语言一冷,便显得不大好惹,李三顺心一横,决定耍赖,向两名苏拉喝道:“挑起担子走!”
大家都当他知难而退了,谁知他竟是往外硬闯,苏拉看他如此,自然也跟着他,等玉林迎头一拦,李三顺便有意斜着一倒,往食盒上撞了去,撞翻了食盒,里面由小而大一叠九个月饼,滴溜溜滚得满地。
“好,好!”李三顺跳起身来,装得气急败坏地,“你们打我不要紧,打坏了御赐的东西,看你们怎么交代?”说完,回身疾走。
包括护军统领岳林在内,无不一愣,想不到李三顺有此阴险奸刁的一着!等会过意来,岳林跳脚吼道:“坏了,坏了!赶快把他拦回来。”
李三顺似乎算到他们会拦他,早已跑得远远地,过金水桥,进贞度门,绕弘义阁,从右翼门直奔长春宫去见首领太监刘玉祥。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9节午门风波(2 )
刘玉祥是个没主意的人,听信了李三顺的片面之词,一一照奏,说李三顺奉旨赍送食物,午门护军要开盒检查,李三顺怕一开盒,灰沙沾污了食物,出言拦阻。护军蛮不讲理,不但动手打了李三顺,而且还打坏了食物。请懿旨发落。
这一来自然又惹动了慈禧太后的肝火,怒不可遏,一叠连声地说:“反了,反了!”
一直积郁在心里的怒火,就此如燎原一般,无可遏制,当天请脉便大不对了。慈禧太后肝火太旺,甚至不肯服药,口口声声“不想再活了”。
从未见她如此盛怒过,连荣寿公主那样沉着的人,都不免有些着慌。倒是李莲英有主意,一言不发到钟粹宫求见慈安太后,什么话都不说,只说好歹要让慈禧太后息怒。
息怒先要出气,出气就得办人。慈安太后百般劝慰,答应严办护军。护军统领岳林也知道惹了祸事,自己先作处置,一面看管玉林,一面上奏自劾,说是“太监不服拦阻,与兵丁互相口角,请将兵丁交部审办,并自请议处。”
哪知不上这个折子还好,一上更惹慈禧太后不满,指岳林是避重就轻,意图狡赖,罪无可逭。
折子发到军机,恭王连连叹气,国事如此,偏偏还惹出这些意外麻烦。慈禧太后病中盛怒,何处去讲理,说不得只好屈法了。
于是,军机承旨,拟发上谕,说岳林所奏“情节不符。禁门重地,原应严密盘查,若太监赍送物件,并不详细问明,辄行殴打,亦属不成事体。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会同刑部,提集护军玉林等,严行审讯。护军统领岳林,章京隆昌、司钥长立祥,着一并先行交部议处。”
上谕中虽是“会同刑部”的字样,其实是刑部主审。内务府大臣恩承,亲自将玉林、祥福、忠和三名护军解送刑部,当面向潘祖荫传达慈安太后的意思,“祸首”要办成死罪。
“说实话,我不懂律例,办死罪也要会得办才行。老兄知道的,刑部有‘八大圣人’,这一案照例归‘朝审’,正是‘八大圣人’该管。我一定宣达懿旨,不过,该当何罪?要问他们。”
所谓“八大圣人”是指“总办秋审处”的四坐办、四提调,主管秋决,称为秋审,又主管直送刑部讯办的罪犯,称为朝审。这八个人是从各司选出来的顶儿尖儿,律例精通,身份矜重,办案论法不论人,那一部的司官都没有他们来得神气,所以称为“八大圣人”。
等把“八大圣人”请了来,潘祖荫宣明懿旨,征询意见。其中资格最老的一位“圣人”,名叫刚毅,字子良,镶蓝旗人,笔帖式出身,在部多年,已经定了外放广东潮嘉惠道,还未到任,此时由他发言答复。
“交部就该依法。太后要杀这三个护军,自己降旨好了。本部不敢与闻。”
“那么,”潘祖荫问道,“可以办个什么罪名呢?”
“根本无罪。”刚毅说道,“大人执掌秋曹,总要以皋陶自期才好。”
此言一出,他的同官,无不皱眉,不但语气不似下属对上官,而且“陶”字念成本音便算是读了白字。刚毅常有这种笑话,潘祖荫倒也不以为异,只这样答道:“这是钦案,而且西圣震怒,我实在为难。刚子翁期我以虞舜的刑官,真正惭愧。”
再问其他七人,答语大同而小异,总而言之,无论如何罗织,也援引不上一条能处死的律例。同时还隐约表示,这一案不能只审护军,不审太监。
潘祖荫不愿也不能强人所难,端茶送客以后,绕室彷徨,不由得想到一个人。
这个人是浙江湖州人,名叫沈家本,虽是所谓“赀郎”,捐班分发刑部的额外郎中,却是年轻好学,在《周礼》这部书上,很有些功夫。这部书专讲春秋战国的典章制度,沈家本用它来与后世律例比较,每有新义发明。
潘祖荫以爱才著名,尤其敬重沈家本想要昌明法学的志气。古人虽有“读破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何术”的话,但中国读书人牢不可破的积习,还是轻视法学,以为这是刀笔小吏之事,不屑以吏为师。沈家本曾经为潘祖荫指出过,纪晓岚主纂《四库全书》,政书类法令这一部门,仅收法学著作两部,存目亦仅收五部,指纪晓岚的按语中“刑为盛世所不能废,而亦盛世所不尚”这两句话,大谬不然。盛世不尚刑法,则玩法渎职的弊案,接踵而至,何来清明之治?纪晓岚是极通达的人,如何说出这样不通的话来?礼察他的用心,或者因为高宗好用恩威,行法严峻,因而以此为规谏。但就事论事,刑为“盛世所不尚”这句话,以词害义,实在误人不浅。
沈家本的志向是想直承秦始皇焚书以前的“法家”,所以他的精于律例,与“八大圣人”又不同。八大圣人是精于当世之律,以实用为主。沈家本则从《周礼》以下,细研历代的法典,每天上衙门,在律例馆丹铅不去手,作校勘,作笺注,十分用功。潘祖荫心想,当世之律既然用不上,不知道古时候的律例,有没有可以融通的地方?不妨找沈家本来谈谈。
“子NFDA3 兄,”潘祖荫对他所用的称呼,特显亲切敬重,“我有件事想请教。西圣于国家的关系极重,如今盛怒不解,则恐病情反复,要解她的盛怒,非杀无辜之人不可。杀一人而利天下,虽然屈法,似乎可以取谅于世。不知以往数千年,有这样的例子没有?”
“这是英雄的作为,却为法家所不许。”沈家本毫不含糊地答说:“法不为一人而屈。大人不必问,就有这样的成例,也是不足为训的恶例。”
话很耿直,潘祖荫却不以为忤,想了想说:“律例由人创始……。”
“大人!”沈家本很快地打断他的话,“创此恶例,关系甚大,大人要爱惜千秋万世的声名。”
说到这一点,最能打动潘祖荫的心,虽表沉默,却是不断在点头。
“大人!”沈家本又说,“致君尧舜,全在依法力争,请大人想一想张释之。”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0节西宫雷霆(1 )
潘祖荫瞿然动容,同时在心里默诵《史记•;张释之传》。
先是默念,念到张释之拜“廷尉”——汉朝的“刑部尚书”,便出声了:“其后,拜释之廷尉。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属之廷尉。释之治问,曰:”县人来,闻跸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惟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当是也!‘“念到这里,潘祖荫轻击几案,慨然说道:”我就拿这个典故复奏。勉学张释之,但愿上头能有汉文之仁。“
“是。”沈家本显得很兴奋,忍不住还要说两句:“大人请再想下文。”
他是说张释之传的下文,是叙他所治的另一案:有人盗了供在汉高帝庙中的一只玉环,张释之照“窃宗庙服御”的罪,判处死刑。文帝意有未足,要灭此人的族。于是张释之提出这样一个疑问:盗宗庙的玉环要灭族,倘有人盗陵,还有什么比灭族更严的刑罚可用?这就是说,护军与太监因口角而斗殴这样的小事,竟要处死,则护军犯了更重的罪过,又当如何?
“听君一言,开我茅塞。”潘祖荫心悦诚服地拱着手说,“高明之至!”
未进长春宫,便觉兆头不好。既进长春宫,越觉得吉少凶多,但见太监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稍有响动,立时色变。潘祖荫真没有想到,太后的寝宫,是这样一片森罗殿似的气象。
揭开门帘,肃静无声,暗影中约略分辨得出慈禧太后的样子,他不敢平视细看,望着御座磕头请安,等候问话。
“你是哪一年进的南书房?”
不曾想到问的是这么一句!莫非要撤南书房行走的差使?这样想着,有些心乱,答得便慢了。
“皇太后在问,”李莲英提示了一遍,“哪年进的南书房?”
“臣,”潘祖荫定一定神,答道,“臣是咸丰六年十一月,奉旨以翰林侍读在南书房行走。算起来二十五年了。”
“有几个人在内廷当差当了二十五年的?”
这是提醒他要知恩,潘祖荫赶紧碰头:“臣蒙文宗显皇帝、穆宗毅皇帝、两宫皇太后特达之知,历事三朝,受恩深重,粉身难报。”
“哼!”慈禧太后冷笑,“倒说得好听。我再问你,你得过什么处分?”
这一问,越使得潘祖荫惶恐,只好一面回忆,一面奏答。
“臣于同治十二年,扈跸东陵,遗失户部行印,部议革职留任。同年十二月以磨勘处分,奉旨降二级调用,十三年正月奉旨赏给翰林院编修,仍在南书房行走。同年六月奉旨开复侍郎任内处分,以三品京堂候补。这都是出于先帝天高地厚之恩。”
“你眼睛里没有我,哪里还有先帝?”慈禧太后的声音渐渐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抗旨该当何罪?”
“臣不敢!”潘祖荫又说,“臣愚昧,真不知圣母皇太后指的什么?”
就这句话惹恼了慈禧太后,“你还跟我装傻!”她拍着茶几,厉声斥责,“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由此开始痛骂潘祖荫,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气,像村妇撒泼一般,完全失去了皇太后尊贵的身份。贵公子出身的潘祖荫,又是少年得志,几曾受过这样的棱辱?尤其使他觉得委屈的是,不但挨了骂不能回嘴,而且还得连连赔罪磕头,口口声声:“圣母皇太后息怒!”
一半是骂得累了,一半是李莲英的解劝,慈禧太后终于住口,将刑部的复奏揉成一团,劈面向潘祖荫摔了去,然后起身走了。
潘祖荫几乎走不稳路,踉踉跄跄退出长春宫,脸色惨白,像害了一场大病。出宫一上车,不回私第,直到刑部,将那“八大圣人”找了来,细说经过,说到伤心的地方,忍不住失声长号。
“八大圣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不是味道,看来是非屈法不能过关,但要处死刑则万万不能。
哭过一场,潘祖荫的心情比较开朗了,“现在也不必随便改议。”他拭一拭眼泪说:“且拖着再说。”
这一拖拖了十天,慈禧太后倒不曾再提起。她的病势又反复了,没有精神来过问此事,甚至连对俄交涉也管不下来。
由于崇厚的开释,剑拔弩张的局势,稍微缓和了些,曾纪泽已经跟俄国开议改约,这一下发议论的又多了。内容复杂,可议之事本多,而况有张之洞的榜样在,不事抨击,只论时事,不管隔靴搔痒也好,纸上谈兵也好,只要洋洋洒洒,言之成理,长篇大论地唬得住人,便有好处。这样便宜的事,何乐不为?因而一下子来了十几个折子,每个折子都有两三千字,慈安太后拿到手里,便觉得心头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怎么办呢?”她问慈禧太后,“我是办不了,你又办不动。找几个人来帮着看折子吧?”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慢吞吞地说:“按规矩,有军机在,用不着另外找人。不过,军机上那几个人,也就是这么回事了,再使不出什么着儿,另外找几个人也好。”
“找谁呢?”慈安太后说,“老五、老七。老六似乎也不能不在里头,再添上一个翁师傅好了。”
“有弘德殿,就不能没有南书房。”慈禧太后紧接着说,“把潘祖荫也添上。”
于是八月底降旨派丁⒐А⒋既王及翁同NFDA2 、潘祖荫公同阅看对俄交涉的折件,并且指定南书房为看折之处。这道上谕,对潘祖荫是一种安慰,见得帘眷未衰,而对翁同NFDA2 则是一种鼓舞,当差越发要巴结,进军机的日子不远了。
就在三王两大臣公同看折的那一天起,各宫各殿开始拆遮阳的天篷。拆到长春宫发现一件奇事,屋顶上有好些黑色粉末,另外还有许多一擦即燃的“洋取灯”。内务府的工匠不敢隐瞒,将这些东西取了下来,据实报告监工的司员。
屋顶何来如许引火之物?那黑色粉末又是什么?内务府的司员也不敢擅作处置,将长春宫的大总管李莲英请了来,照样陈诉,同时请示处理办法。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1节西宫雷霆(2 )
“这是什么玩意?”李莲英大为疑惑,指着黑色粉末说,“先得弄弄清楚。有谁识货?”
“我知道。”有个太监说,“是火药。”
“什么?”李莲英的脸都吓黄了,仓皇四顾,然后沉下脸来叱斥:“你别胡说!”
那名太监还要申辩,便有懂得李莲英用意的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不让他开口。
“你别听他的!”李莲英对内务府的司员说,“什么火药,胡说八道!你告诉你带来的人,不准在外头瞎说,不然,闹出事来,吃不了你兜着走!”
那名司员当然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诺诺连声地答应着,自去告诫工匠,千万不可将这话说出去。在宫里,李莲英找了首领太监刘玉祥来,有一番诘问。
“你看看,谁干的好事?简直不要命了!”
刘玉祥也慌了手脚,“李大叔,”他说,“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请你老跟佛爷回……。”
一句话没说完,李莲英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呸!你简直糊涂到家了。这能跟佛爷回吗?吓着了,你有几个脑袋?”
刘玉祥一听这话,是要瞒着上头,那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所以虽挨了一口唾沫,脸上却绽开了笑容,自己打着自己的头说:“李大叔教训得是!我糊涂。”
“查还是要查!”李莲英不胜忧虑地,“到底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打算干什么?”
问到这一层,刘玉祥怎么敢说?有火药、有引火之物,当然是要炸房子,炸房子干什么?不是要谋害皇太后吗?这是大逆不道的事,一追究起来,凡有守护、“坐更”之责的太监,一个都脱不得干系。办起罪来,至少也得充军。
越想越害怕,刘玉祥的两条腿瑟瑟发抖,“李大叔,李大叔!”他说,“谢天谢地,发觉得早。我看,查也无用,只有以后好好儿当心。”
“怎么叫‘查也无用’?当然要查,暗地里查!”李莲英说,“还有件事,谁要是在佛爷面前多句嘴,我就着落在他身上问火药来源。”
等刘玉祥一走,李莲英发了半天的愣。事情是压下来了,但千斤重担都在自己一个人肩上,万一让慈禧太后发觉其事,追究责任,说一句:“这样的大事,你何敢瞒着?莫非你要包庇叛逆?”
转念到此,惊出一身冷汗。自己是一片赤忱,怕慈禧病中受惊,大为不宜。只是事情不发作便罢,一发作无可辩解,苦心白费,还是小事,“包庇叛逆”这个罪名,岂是可以开得玩笑的?
他在想,这件事无论如何得要找个有担当的人说一说,一来讨个眼前的主意,二来为将来安排个见证,自己的一片苦心,才不致于被埋没。
照规矩应该找内务府大臣,但李莲英不甚情愿。在他心目中,内务府大臣算不了什么,有几个还要看自己的脸色,如何甘心倒过来去跟他们讨主意?
静静想了一会,决定去找领侍卫内大臣。宫中宿卫,本由领侍卫内大臣分地段负责,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原也该让他们去处置。这样想停当了,立即到王公朝房找着该管的伯彦讷谟诂,悄悄地细诉此事。
“有这样子的怪事!”伯彦讷谟诂叹口气,“真是麻烦不打一处来!那洋取灯儿呢?我看看。”
李莲英做事细心,随身带着一包火药、一包洋取灯。火药不容易验出什么来,洋取灯却是一望便知新旧。
“你看这梗子,还挺白的,梗子上的‘红头’,也是好好的。”伯彦讷谟诂说,“搁在哪儿,还不过几天的工夫,不然,雨淋日晒,早就不成样子了。”
李莲英答道,“王爷说得是。”
“这事儿,你该去查!决不是外头人干的。”伯彦讷谟诂说,“十之八九是李三顺干的。可恶!他这样子‘栽赃’陷害护军。”
他的意思是指李三顺为了想嫁祸护军,故意“栽赃”,追究起来好办护军门禁不严的罪。李莲英也觉得有此可能,却不得不为太监辩白。
“他们不敢。尤其是李三顺,一个毛孩子,决不敢这么大胆。”
“哼!毛孩子!”伯彦讷谟诂冷笑,“这年头人心大变,什么十恶不赦的人都有。莲英,我可告诉你,我要奏请严办。”
“王爷,”李莲英提醒他说,“这件事闹开来,可不容易收场。”
伯彦讷谟诂沉吟不语,为此掀起大狱,确是不容易收场,因而问道:“你的意思呢?就此压了下来?”
这话在李莲英就不敢应承了,“我原是跟王爷回明了,大主意要王爷拿。”他又说,“西佛爷这几天脾气不好,王爷瞧着办吧!”
伯彦讷谟诂又踌躇了,这几天他也有烦恼,怕惹慈禧太后格外生气,不能不好好想一想。
伯王的烦恼是,无端惹出一场命案,在神机营闹成很大的纠纷。以蒙古亲王之尊,就算杀一无辜,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为其中牵涉到醇王,事情就麻烦了。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2节伯王典兵(1 )
从光绪入承大统,醇王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未便再担任任何差使,所兼各职,分别另简王公接替。醇王所有的职司中,最重要的是“管理神机营事务”,派由伯彦讷谟诂继任。但当时的上谕中拖上一个尾巴:“醇亲王办理多年,经武整军,着有成效,仍将应办事宜,随时会商。”所以醇王与神机营的关系不断,伯王受到牵制。两王本是儿女亲家,醇王的长女由慈禧太后指婚给伯王的长子那尔苏,而两亲家竟因公事伤害了私谊,有些面和心不和的模样。
神机营的官兵,乐于亲近醇王,也是由于伯王治军较严的缘故。视事的第一天,他就表示:“我奉旨当这个差使,一定要把神机营整顿起来。当年祖宗入关,神机营的士兵,能够站在马上放箭。如今,你们看是什么样子?倘或再不整顿,更不知道会怎么样的糟!”
“王爷,”有人劝他,“不必多事吧!这是再不能整顿的了。”
伯王不信,锐意改革,无奈积习太深,那些不长进的官兵,又以醇王为护符,所以办事越来越棘手。日久疲顽,伯王的那番雄心壮志,也早就抛入汪洋大海了。不过他的禀性峻急,遇到看不顺眼的情形,依旧会雷厉风行地严办。
这年南苑秋操,发觉火器营少了一门炮。深入追究,才发觉是一伙士兵,居然将火炮锤碎,当废铁卖了给铁匠店。如此荒唐之事,自然为伯王所不能容忍,下令首犯治罪,从犯开革。
从犯中有个骁骑校名叫富哈,他的母亲是醇王府洗衣房的嬷嬷,颇得七福晋的信任,富哈因有所恃,平时在营里就常干不法的勾当。开革以后,便端出醇王府的招牌,请人向伯王要求收回成命,或者另外补上一个名字。伯王严词拒绝,毫无情商的余地。
于是富哈乘伯王阅操的时候去求见,侍卫见他神色不善,抓住了先搜身,果然搜出一把极锋利的小刀。其意何居,大成疑问,严刑审讯之下,支吾其词,看起来是有行刺的意思。
神机营的士兵行刺长官,说出去骇人听闻,所以伯王上奏,只说“富哈挟刃寻死,请即正法,抑交刑部,请旨办理”同时,由军机大臣面奏真相,建议按军法从事,而且不必明发上谕。慈禧太后当然照准,富哈在当天就被处死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伯王府开出大门来,发现台阶上躺着两个妇人,年纪大的那个,已经气绝,年纪轻的那个,奄奄一息,找了兵马司的官员来,灌救无效,延到天亮也一命呜呼了。
这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便是富哈的一母一妻。服毒自尽在伯王府的门前,自是怨无所泄,走上这样至愚的绝路。如果“仇家”是平民百姓,这一下便可以害得对方家破人亡,无奈是王公府第,除了为伯王带来不痛快以外,不会惹上什么官司,两条人命,算是白白葬送。
富哈家里还有人,他的婶母也在醇王府服役,便请见七福晋,跪地哭诉。七福晋遇到这种麻烦,不知如何应付,只有告诉丈夫。
醇王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早有神机营常奔走醇王府的人,来加枝添叶地细诉经过,说伯王御下如何严刻。神机营不同其他营伍,本就不服蒙古亲王来管辖,如今忍无可忍,惟有请醇王作主。
所谓“作主”,意思是仍旧请醇王来管。从中俄交涉开始,边防紧急,言官就不断建言,说应该联络蒙古,巩固边陲,醇王认为“这都不过是给伯彦讷谟诂开路”,每逢两宫太后提到,总是极力反对。但神机营是自己一手所培植,兵权落到他人手里,老觉得于心不甘。早年为要避嫌疑,不便过问朝政,自然也不便去抓神机营的权,最近奉旨参与大计,倘或对俄交涉决裂,拱卫京师的重任,舍我其谁?这样,就得先把神机营拿回来,才有凭借。因此,决定借这个机会,攻掉他的亲家伯彦讷谟诂。
由此大处去看,富哈母妻之死,便有一篇文章好做。只是不论怎么样,谈不到替她婆媳俩“报仇”,除却交代账房,好好替她们办后事,同时多赏几两银子,作为富哈家孤儿的教养之资以外,不能向伯王有所理论。
伯王也知道,他的儿女亲家对他不满,而且也听到神机营有请醇王复起的打算,只是暗中较劲的事,不便公然谈论,所以烦恼在心里。现在又遇见李莲英来诉说这么一件荒谬怪案,越觉揪心。
“你说得也对,‘西佛爷这几天脾气不好’,病中也不宜受惊。”他改变了原先激动的态度,“咱们分开来办,内里归你维持,好好儿查一查,外头归我。说实话,我也还不知道怎么办,得跟六爷商量一下。看他怎么说,咱们随时商议。”
李莲英就怕案子闹大,不可收场,但一手硬压,却又担不起责任,现在听伯王有“随时商议”的话,便不会贸然出奏,颇为满意,因而连声答道:“是,是!我遵王爷的吩咐,上紧去查,王爷有什么话,务必请赏个信。为来为去为西佛爷圣体不安,不能再让上头烦心。”
话是不错,不过伯王也怕御史纠弹,不敢马虎,当时便到军机去跟恭王讨主意。
恭王也正有烦恼,烦恼是由他的长子载NFDA7 替他带来的。
这烦恼已非一日,从穆宗宾天以后,谁要提起“NFDA7 贝子”,恭王便会冒火。他不愿见这个不孝之子,而载NFDA7 也正好躲着他父亲,同时反因为恭王的见弃,更加胡作非为,成了京城里的第一号恶少。
因此,茶坊酒肆、戏园妓馆,提起“NFDA7 贝勒”,无人不知。NFDA7 贝勒有好些外室,也生下好些子女,便有人几次劝恭王,说都是天潢贵胄,也是他的亲骨血,劝他收归府邸。恭王执意不允,只说:“让他们姓觉罗禅好了。”宗室与人私生的子女,不归入内务府的册籍,也不能姓觉罗,别起一姓,叫做觉罗禅,又叫做觉罗察。
在载NFDA7 的外室中,最得宠的是“奎大奶奶”,她原有丈夫,是个“不入八分”的镇国公,名叫兆奎。兆奎暗懦无能,凡事都由奎大奶奶出头料理,因而养成喜欢赶热闹的性情,尤其喜欢赶庙会,逢三土地庙、逢四花儿市、逢五逢六白塔寺、逢七逢八护国寺、逢九逢十隆福寺,一定可以看见花枝招展的奎大奶奶,左手捏一块鲜艳非凡的手绢,右手扶在丫头的肩上,踩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似的,到处跟人打招呼。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3节伯王典兵(2 )
这年六月初一,右安门外十里草桥地方的碧霞元君庙,一年一度的庙市。京城里碧霞元君庙最多,俗称娘娘庙。娘娘庙进香,称为“朝顶”,按方位不同,分为南顶、北顶、东顶、西顶,而草桥这一处,则称为中顶,花木最盛。其中有一家茶社,招牌“小有余芳”,本是人家的园林,逢春开市,十分幽雅,是达官贵人初夏逛中顶必到之地。
这天的奎大奶奶,娘娘庙烧过香,便来“小有余芳”闲坐,临轩当风,解开旗袍领子上的衣纽,正拿着手绢,在轻轻擦汗,只见走进来一班一式蓝布大褂、白细布褂裤、薄底快靴的俊仆,有的抱着细席、有的拿着茶具、有的捧着衣包,有的提着食盒,昂然直入。最后进来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梳一根油松大辫,面白如玉,星目炯炯,生就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越显得神采飞扬。只是看到身上,奎大奶奶不由得皱眉惊异,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绸长衫,从上到下,绣满了彩蝶,何止上百?
“谁呀!”她在心里思量,“看样子必是公子哥儿,怎么打捞得这么‘匪气’?”
那“匪气”的贵公子,惹得满座侧目,他却毫不在乎,在居中一张大桌子旁边坐定,那双色眼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年轻妇女,却是一瞥即过,直到发觉奎大奶奶才盯住了不放。
奎大奶奶被他看得心头乱跳,见他的视线仿佛是在自己脖子上,这才意会到还敞着领口,露出雪白一段颈项,倒像是有意卖弄风流似的。这样自念着,不由得脸一红,赶紧回过脸去,将领子的衣纽系上。
“大奶奶!”
奎大奶奶回头一看,正是那少年带来的一名跟班,笑嘻嘻地在哈腰为礼。
“大奶奶!我家大爷有请!”
奎大奶奶既惊且怒,“谁认识你家大爷?”接着加上一声冷笑,依旧把脸扭了过去。
“大奶奶,你是最体恤下人的,务必赏我一个脸儿!”那俊仆依旧含着笑,哈着腰,“我要请不动大奶奶,我家大爷一定说我不会办事,轻则骂、重则打,碰得不巧,还会撵我出府。一家八张嘴,怎么得了?大奶奶,你就行行好,点个头吧!”
奎大奶奶又好气、又好笑,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只是说到头来,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不顾面子,便虎着脸呵斥:“你倒是仗谁家的势?大青白日的,就敢这么跟人NFEA3 唣?”
“是,是!大奶奶别动气。”那人倒退两步,连连躬身,“大奶奶真不肯赏面子,不敢勉强。府上在哪儿?赏个地址,改日到府上跟大奶奶磕头赔罪。”
奎大奶奶扬着脸不理,一双凤眼却斜斜地瞟了过去,见那衣服匪气的大爷,似笑非笑地,也是一双眼尽自盯着这面,看样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识趣,肯做低服小的人。这样想着,无端地脸上一阵发热,本来太紧了一点的领口,越觉卡得难受,一伸手要去解衣纽,意会到大庭广众之间,不宜如此,便把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一不小心,却又打翻了茶碗,更觉不好意思,自己跟自己发恨:是怎么了?丧魂落魄的!
这样在心里自语着,赌气要回家,回头想招呼跑堂的算账,只见那一主数仆正离座而去,倒有些没来由的怅然若失之感。
“小云啊!”她懒洋洋地说,“看车NFDB7 在哪儿,咱们回家。”
“大奶奶,”小云有些不愿,“不说要看‘跑飞车’吗?”
“今儿不看了。也不准定有。”
“有!”小云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有!”
“咦!我不知道,你倒知道?”
“刚才有人进来跟那面那位大爷说,说是车子预备好了,请那位大爷下场玩儿。不就是跑飞车吗?”
这一说说得奎大奶奶改了主意,安坐着不动。只是那位大爷倒是什么人?若是大买卖人家的子弟,不敢这么跋扈,王公大臣家的少爷,又何致于有那么一身打扮?莫非是哪个戏班子里的名角?如果是,必是唱武生,或是唱刀马旦的,不然不敢下场跑飞车。
越想越多,越想越纳闷,也越想越有趣,奎大奶奶便招招手将跑堂的喊了过来。
“刚才,那面穿一身好匪气的衣服的,倒是谁啊?”
“他!大奶奶,你是说穿一件百蝶绣花大褂儿的那位大爷吗?”
“是啊!”“大奶奶,你恐怕不大出门,连这位大爷都不知道?”跑堂的说,“他就是NFDA7 贝勒,NFDA7 大爷。”
“NFDA7 贝勒!”奎大奶奶没有见过听说过,“你是说六王爷府里的NFDA7贝勒?怪道,谁有那么飞扬浮躁的样儿!”
一句话未完,只听有人说:“来了,来了!”接着便听车走雷声,尘头大起。
奎大奶奶带着小云,也在隔着竹篱笆向东凝望,滚滚黄尘中,骏马拉着轻车,飞驰而来,长鞭“刷啦,刷啦”,没命地打在马股上,马也是没命地往前奔,行人纷纷走避,那一片急迫惊险的景象,着实惊心动魄。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4节香车美人(1 )
七八辆飞车,转眼将到面前,小云眼尖,指着第一辆车说道:“不就是那位大爷吗?”
果然是NFDA7 贝勒,御一匹神骏非凡的黑马,配着他那身黑衣服,格外显眼,那辆轻车也漆成黑色,但车檐悬的是深红丝线的流苏。前后左右镶十三方玻璃,奎大奶奶知道,这就是这种车子名叫“十三太保”的由来。
当然,车也好,马也好,总不及对人来得注目。跑飞车不只讲究快,更得讲究稳,坐在车辕上的NFDA7 贝勒,手执缰辔,控制自如,腰板挺得笔直,上身不动,辫梢不摇,那模样真是“帅”极了。
虽是那样风驰电掣,NFDA7 贝勒依然保持从容闲逸的神态,左顾右盼之间发现了奎大奶奶,立刻抛过来一个甜甜的笑容,微微颔首,作为招呼。
于是,好些看热闹的人,转脸来看奎大奶奶,使得她又窘又得意,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无可捉摸的好过的滋味。
车过了,人也散了,她却恋恋不舍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小有余芳”?
“大奶奶该回家了吧!”
“嗯。”奎大奶奶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付了茶钱,扶着小云的肩走了出去。
一出门,迎面就看见NFDA7 贝勒那名俊仆,抢上来请个安说:“大奶奶,我家大爷关照,送大奶奶回府,车在这儿侍候着。”
手指处,只见一辆极华丽的后档车,停在柳荫下,车NFDB7 掀起了车围,在等着她上车。奎大奶奶遇见这样突兀的事,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了。
“大奶奶府上,不是在东直门大街金太监胡同吗?”
“咦!”奎大奶奶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
“府上也是大宅门,怎么会不知道。请上车吧!”
有此一番对答,奎大奶奶撤去了心中的藩篱,带着小云上车,车走如飞,一进了城,七弯八绕,让她迷失了方向,等下车一看,却不是自己家里。
“这是什么地方?”
“大奶奶,你进去一看,就知道了。”
这些地方错不得一步,奎大奶奶如果执意不肯往里走,自然无事,这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NFDA7 贝勒人物俊俏,起居豪奢,奎大奶奶居然就安之若素了。
那镇国公兆奎,丢了老婆,自然着急,向步军统领衙门和大兴、宛平两县报案寻查,久无消息,直到三个月后,查封一家戏园,方始发现。
是康熙十年定下的禁例,“内城永行禁止开设戏馆”,但日久顽生,开了抓、抓了开,隔多少年便要这样来一回。那一次也是巡城御史指挥兵马司官员和差役,封禁东城一家戏园,有个兵马司副指挥认识奎大奶奶,发觉她也在座听戏。
再一细看,憬然而悟,悚然而惊,知道兆奎的老婆是丢定了,因为当奎大奶奶起身走避时,有四个壮汉前后夹护,那兵马司副指挥也认得他们,是恭王府的护卫。常随NFDA7 贝勒一起出入的。
不论如何,形迹总是败露了。不过兵马司虽归巡城御史管辖,却不敢将此事贸然呈报,怕巡城御史参上一本,事情闹大,跟NFDA7 贝勒结了怨,不是件当耍的事。
公事只能私办,兵马司正副指挥登门拜访,还见不着NFDA7 贝勒,由管事的接谈,宛转诉明来意,希望私下说和,让镇国公兆奎自己来销了案,免得悬案不决,彼此不便。
和是可以,为了让兆奎另娶一房妻子,拿几百两银子出来,不算回事,就怕这一来授人以柄,一状告到宗人府,是NFDA3 王在当宗令,必定会有严峻的处置。载NFDA7 什么人都不怕,就是畏惧他这位五伯父,所以听得管事的报告,面有忧色。
“唉!”他叹口气,埋怨奎大奶奶,“我早就说过;你少出去,果然就惹了祸了!”
“哼!”奎大奶奶气鼓鼓地说,“三个月的工夫,就去了一趟前门,赶了两趟庙会,连今天算上,包里归堆才四回,还算多吗?什么‘惹了祸了’,这像你NFDA7 大爷说的话吗?”
“你不懂,只要跟宗人府沾不上边,我就不怕,你不知道我们那位五大爷的倔脾气!NFEA4 ,够瞧的。”
“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说,”NFDA7 贝勒想了想答道:“先回去住两天,把你那口子敷衍好了,随后再想办法。”
“哼!你倒说得好。”奎大奶奶脸色突然变得严重了,“你想就此把我扔掉,可没有那么容易!别人怕你NFDA7 贝勒,我可不在乎,要不信你就走着瞧!”
“你想到哪儿去了?犯得上说这话吗?”
她也知道NFDA7 贝勒少不得她,想想事已如此,真也得有个了局。不然,老躲着不能出门,成了个黑人,决非善策。
这样想着,便毅然决然地说道:“你能不能想办法,给兆奎弄个差使?”
“这倒可以。弄个什么差使?”
“总得副都统什么的。”
“好办!”NFDA7 贝勒会意了,“就这么着,我给他弄个驻防的副都统,调虎离山。”
“你又瞎说八道了。”奎大奶奶恃宠,说话毫无忌惮,“哪有宗室公爵放出去的?这也不去管它了。你再给我一千两银子,我自己去料理。”
带着一千两银票以及NFDA7 贝勒的诺言,奎大奶奶带着小云,当天就回了东直门大街金太监胡同,兆奎家的人,无不惊奇,争相问询,何以忽然失踪?奎大奶奶只答一句:“意想不到的事。”再也不肯多说。大家再问小云,小云受了告诫,尽自摇头不答。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5节香车美人(2 )
那奎大奶奶却是声色不动,仿佛回娘家住了一阵子回来似的,找了管家来问家务,哪处的房租缴了没有,哪处庄子上的收成如何,又嗔怪到了九月还不拆天篷,家里杂乱无章。一顿排揎完了,再问家下使用人等,谁的媳妇坐月子了没有,谁的老人身子可好?依旧是平日恩威并用,精明强干,让全家上下心悦诚服的当家人派头。
形容憔悴的兆奎,不知她是怎么回事,也Сhā不进嘴去问话,好不容易等她发落完毕,屋里只剩下一个小云,他才问道:“你到底在什么地方?说到中顶娘娘庙烧香,一去就没了影儿。家里闹得天覆地翻,四处八方找,竟连半点消息都没有,从没有听说过的怪事,偏教我遇上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都是为了你,连通个消息都不能够。你急,我比你更急。”说着,使个眼色,让小云避了出去。
“怎么呢?”兆奎更加纳闷,“我真闹糊涂了,你是陷在什么地方,这么严紧,连通消息都不能。今天可怎么又回来了呢?你说,那是什么地方,京城里有这么无法无天的地方,那还得了!”
兆奎的忧急气愤,憋了三个月之久,这时开始激动,奎大奶奶不等他大发作,赶紧拦着他说:“你先别急!事情也不是坏事。”
“不是坏事,那能是好事吗?”
“那就看你自己了。”奎大奶奶说,“你得沉住气。反正我人已经回来了,什么话都好说。”
这句话很容易动听,兆奎不由得就伸手要拉住她。什么都是假的,一朵花似的老婆,重入怀抱,可是最实惠的事。然而奎大奶奶已经变心了,连碰都不让他碰,手一缩,身子一闪,微微呵斥:“别闹!”
兆奎怕老婆,不明她的用心,只当厌烦他动手动脚,便乖乖地也缩住了手。
奎大奶奶却又不即言语,向窗外望了望,看清了没有听差老妈子在偷听,然后才说:“是祸是福都在你自己。你是想弄个好差使当,还是愿意住宗人府的空房子?”
兆奎一听吓一大跳。宗室觉罗犯罪,由宗人府审问,判处徒刑则圈禁在宗人府空屋,判处充军则是锁禁在宗人府空屋,而且都要打一顿ρi股。兆奎结结巴巴地问道,“什么案子犯了?”
“多了!只说两件,一件私和人命,一件霸占民田。都让人抓住了把柄,苦主都预备在那里了!”
兆奎心乱如麻,好半晌才能心神稍定,从头细思,觉得不可解之处甚多。这两件案子,如果要发作,自是有人告了状,或是都察院,或是步军统领衙门,或是大兴、宛平两县,不管告到哪个衙门,必定行文宗人府追究,那就一定要通知本人到案,何以自己竟一无所知?她的所谓“让人抓住了把柄”,这个“人”又是谁呢?
“你要问这个人?你惹不起他,我也惹不起他。为了你,苦了我!”说着,奎大奶奶很快地用手绢去擦眼,好像是在拭泪,其实是使劲揉红了眼圈,装作哭了的样子。
兆奎反倒有些疼她了,同时也急于想知其人,便带着着急的神态说:“你说呀!是谁?”
“NFDA7 贝勒。”
“是他呀!”兆奎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他还有谁?谁还有那么大胆,把我扣在那儿,日夜派人看守,三个月不放回家?”
三个月!兆奎在心里叨念着,心里说不出的那种吞下了一粒老鼠屎似的不好受的滋味。这三个月,难道还能清白无事?一面想,一面去看她的妻子的肚腹。奎大奶奶爱俏,旗袍一向裁剪得很称身,此时看上去仿佛中间微微鼓着,大概已有小贝勒在肚子里了。
一时意乱如麻,焦躁不安。奎大奶奶看他不接话,当然也无法再往下说,坐下来,背着身子又去揉眼睛。
“那么,”兆奎终于问出一句话来,“可又怎么放你出来的呢?”
“我天天跟他闹,要回家。昨天闹得凶了,他才说:大家都是爱面子的人,别惹得我撕破脸,可就不好收场了。兆奎干的事,我跟你说过,三河县姓马的老头儿,长辛店姓黄的寡妇,我都派人找了来了。你回去教兆奎心里放明白些,这还不是革爵的事。”
这是奎大奶奶编出来的一套话,NFDA7 贝勒哪知道兆奎强买了马家的一块田,又在长辛店私和过黄家的命案?只觉得这两件案子,若有NFDA7 贝勒出头,自己必走下风,所以听她这一说,脸色大变。
奎大奶奶本就摸准了她丈夫的性情,这番话是对症下药,偷觑一眼,见已生效,便接着将编好的下半段话说了出来。
未说之前,先叹口气,将眼皮垂着,是无可奈何的神情:“唉!叫人拿住了短处,有什么办法?早知有今日,当初我也不帮着你做那些事了。祸是我惹的,只好我认。我说:霸占民地、私和命案都是我干的,跟兆奎无干,你要治,治我好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也不治你,我买—幢房子,让你住着,仍旧做你的奎大奶奶。反正兆奎也不会要你了!我送他一千银子,买个妾,再替他弄个驻防的副都统,或是荆州、或是杭州、或是福州,带着新姨奶奶,高高兴兴去上他的任。这样子,两全其美,不伤面子,不挺好的吗?”
好倒是好,就是“不伤面子”这四个字,只怕做不到。但如果一口拒绝,还是伤了面子,人家都已看准了自己不会再要失节的妻子,而自己居然肯重收覆水,这张脸怎么见人?说来说去,势力不敌,又有短处在人家手里,只好随人摆布。想一想只好认了。
“好吧!”他一跺脚说,“眼不见为净。我就躲开你们,你跟他去说,我要广州。”
奎大奶奶一看事情已妥,再无留恋,将银票塞到兆奎手里,低声说道:“我趁早跟他去说。”
接着便回自己卧房,除了一个首饰箱,什么都不带,旋即扶着小云,袅袅出门。兆奎在窗子里望着,自己都分辨不出是何感觉?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6节豪门家丑(1 )
虽是夫妇密语,总归隔墙有耳,兆奎家的“奇闻”,很快地传播在亲友之间,有的骂,有的笑,有的觉得兆奎可怜,也有的认为奎大奶奶嫁了兆奎是委屈,难怪有这样的结果。见仁见智,议论纷纭,却无非背后论人是非,在兆奎面前都有忌讳。以前还有人向他表示关切:“奎大奶奶总有个下落啊!”如今则连这句话都不提了。
惟一的例外是兆奎的胞弟兆润。弟兄俩一母所生,性情却有天渊之别,兆奎庸懦怕事,兆润却得着风,便是雨,最喜生事。他在宗室中一向被认为是没出息的无赖,却仗着是“三等镇国将军”的“黄带子”,设局诈骗,包庇娼赌,无所不为,听说有此奇闻怪事,岂肯默然无语?
兆奎一见他这个弟弟,头就疼了。一来决无好事,有钱借钱,不借就自己动手,小件的摆饰,总要捞一两样走,所以兆奎家的听差老妈,听说“二爷”来了,都是寸步不离地伺候着。
“今儿个你们不用掇着我,二爷我今儿富裕得很!”兆润掏出一把票子,往桌上一摔,“你们把大爷给请出来,我们哥俩要讲几句你们不能听的正经话。”
“是!二爷。”
听差知趣,进去通知了兆奎,然后都退了出去,却都躲在窗外墙角,倒要听听这位二爷说的什么正经话?
“大哥,”兆润问道,“听说大嫂回来了?”
“唉!”兆奎乱摇着手,“别提了。你算是体恤我吧!别问这档子事。”
“我怎么能不问?咱们家能让人这么欺侮?你不在乎,我的脸往哪儿搁?算辈分,载NFDA7 是侄子,霸占婶娘,出在大清律例哪一条?你袭了爵,就得保家声。得有句话……”
“老二,老二!”兆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别嚷嚷,行不行?”
“你也太弱了,大哥!连说都说不得一声?”
“不是说不得。这件事,实在是……”兆奎压低了声音很吃力地说,“实在是叫没有辙!君子不吃眼前亏,慢慢来想办法。”
“何用慢慢儿想?办法多的是,文的,武的全有。走!”兆润一把拉着他的手臂往外拖。
“走?到哪儿去?你别胡闹。”
“上宗人府。”
一句话未说完,兆奎已挣脱了手臂,赶紧退后几步,与兆润隔着桌子,并且做了个防他来抓的戒备姿态。
“老二,没有用!这是什么世界?势力敌不过人家,只有认了。再说,那么贱的女人,你也不用再叫她大嫂了。”说着,兆奎摇摇头,将脸转了过去,不胜痛心疾首。
“大哥,”兆润脸色很难看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为什么?总有个缘故吧!你说说。不说清楚了,我可要照我的办法。”
“这,”兆奎惊惶而茫然地问,“你是什么办法?”
“喏!这个。”兆润从靴页子里拔出一把明晃晃七八寸长、系着红绸子的攮子,往桌上一抛。
兆奎大惊失色,“老二,”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可千万动不得!”
“谁说动不得?看我唱一出《狮子楼》你瞧瞧。”
兆奎又急又气,兆润自拟于武松,而拿他比做武大郎,真正不成话!但平时就见了他兄弟怕,此时自觉理短情虚,不知如何应付,急得只是搓手。
于是他家得力的管家老仆郝顺不能不露面了,“二爷!”他躬身说道,“开饭了!有话,喝着酒跟大爷慢慢聊吧!”
这是缓兵之计。兆润也知道,每次需索不遂,连奎大奶奶都驾驭不住,快要翻脸时,总是郝顺出面转圜,有了他,话就好说了。
“好吧!”兆润将攮子Сhā回靴中,一收剑拔弩张的神态,仿佛无可无不可地说,“先吃饭再说。”
这时未到开饭的时候,郝顺关照厨子,胡乱弄了几个冷碟,烫上一壶酒,却只设一副杯筷,兆润自然要发话了。
“大爷呢?”
“大爷头疼,不能陪你。”郝顺陪笑说道,“二爷有话,吩咐我也是一样。”
兆润沉吟不答,尽自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因为这天他的所欲不小,说话便须格外慎重。
“二爷,”郝顺劝道,“大爷遭了这档子窝囊事,真正是叫‘哑巴梦见亲娘,说不出的苦。’二爷总是体谅他才好。”
“哼,”兆润愤愤地摔着酒杯,“就为了大爷窝囊,才有这样窝囊的事。不用他出头,我替他去挺,该杀该剐都有我,他还怕什么?一个劲拦着,我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那也无非大爷胆小。如果他能看着二爷闯出大祸来不管,那叫什么同胞手足?”
“同胞手足?”兆润撇撇嘴,“他哪里当我同胞手足?外面说的话,可难听了。”
“外面怎么说?”郝顺很谨慎地问。
“怎么说,你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告诉你听吧!”兆润眼望着郝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说他卖老婆!”
“啊!”郝顺作出讶异万分的神色,“这是打哪儿说起?”
“你不信是不是?”兆润有意诈他一诈,“说的人有凭有据,大奶奶带回来三千两一张银票,大栅栏恒泰钱庄的票子。”
兆润知道是一千两,故意加了两千,是指望着套出郝顺一句话来:“没有那么多。”这就好紧追着往下问了。谁知郝顺心机深沉,不上他的当,只摇着头说:“没影儿的事!”
“没影儿的事?照这么说,大奶奶就白白让人霸占了?”兆润接着又问,“她忽然回家,可又为了什么?”
“这,”郝顺陪笑道,“我们当下人的,就不知道了!”
“就是这话NFEA3 !好些事你不知道,非得跟大爷自己谈不可。好了,反正我的主意拿定了,门风要紧,我不能看着不管。”
说着,站起身来要走,郝顺自然不能放他走,好说歹说地将他留了下来,自己进上房去跟兆奎讨主意。
“我哪有什么主意?”兆奎哭丧着脸说,“我一见他,脑袋就跟笆斗那么大。”
郝顺是他的心腹,无事不参与,也无话不可说,但不论如何,办事须奉主人之名以行,所以这时便先替兆奎拿宗旨。
“这件事,大爷得抱定宗旨,无论如何松不得口,一则名声不好听,再则,二爷的口气不小。不过也得给他一个指望,一等放了缺,上任的时节,给他撂下几百银子倒可以。大爷,你说是不?”
“对!你就想法子,跟他这么去说。”
这话实在也很难说。郝顺在想,“二爷”大概只知银票其一,还不知有放缺其二,一说反倒泄底。有这么大的好处,他更是不依不饶了。
想了又想,只有这样措词:“二爷,你先请沉住气。事情当然不能就这么算完,不过做事总要稳得住,对头太不好惹,一步错不得。反正有个十天半个月的工夫,一定能让二爷好好儿消气。”
照郝顺的想法,有NFDA7 贝勒那么硬的靠山,说放个副都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有十天半个月的工夫,见了上谕,一切便都好办。因而这样许下兆润。
兆润不知其中有此曲折,只是一向信任郝顺,既然他说能让自己“好好儿消气”,顾念以后还少不得有托他的事,便卖个交情给他。
“好吧,冲你,我就等个十天半个月。”
半个月过去,音信毫无。奎大奶奶倒是把话带到了,载NFDA7 却办不通。这件事他只有去求宝NFDA1 ,为了志在必成,他特意说是“已经答应了人家了!”
“我的大爷?你真是少不更事!驻防的副都统,又是广州,能说换就换吗?”宝NFDA1 大摇其头,“兆奎是出了名的无用。这话,我怎么跟你阿玛去说?”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7节豪门家丑(2 )
“我不管!”载NFDA7 撒赖似的说,“你去想办法。”
“办法倒有,我把你的事儿,和盘托出,你肯挨顿揍,兆奎的副都统就当上了。”
这叫什么办法?载NFDA7 自然不肯,宝NFDA1 被磨不过,答应试一试,但哪一天能成功却不知道。
“只好等吧!”奎大奶奶听说了经过,也只好这样万般无奈地表示。
又等了半个月,这天奎大奶奶正打算带着小云上前门外去听戏,只见院子里闪进来一个人,高声喊道:“大嫂!”接着便请了个双安。
“啊!”奎大奶奶倒有些忸怩了,“二弟,是你!”
“是的。”兆润神色自若地说,“特地来给大嫂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奎大奶奶不能不以礼相待,“请屋里坐。小云,拿茶,拿烟。”
于是兆润从从容容地进入堂屋,坐下来先打量四周,古董字画,窗帘椅披,色色精致,便赞一声:“真是好地方!”
奎大奶奶矜持地微笑着,心里在打主意,如何早早将这位不速之客送走。
兆润的话却还未完,接着又说了:“怪不得大嫂不想回家了。”
这句话不中听,奎大奶奶只能装作没听见,心里却更觉得他是早走早好,因而开门见山地问:“二弟,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只是老没有见大嫂,怪惦念的,特为来看看。”
“多谢你惦着。”她又追一句,“二弟要是有事,请说吧!自己人不用客气。”
最后这句话是假以词色的表示,兆润就不必惺惺作态了,苦着脸说:“还不就是那一个字吗?”
“哪个字?”
“穷!”兆润又说,“弟媳妇又病了,小三出疹子,小四掉在门前沟里,差点儿淹死。唉,倒霉事儿不打一处来。”
“噢!”奎大奶奶慢吞吞地说,“我手里也不富裕。不过,二弟老远的来,我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说着,便将手里的手巾包解了开来,里面有两张银票,一张十两,一张五两,本想拿五两的给他,不道兆润先就说在前面。
“多谢大嫂,不用全给,只给我十两吧!”
奎大奶奶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在说:倒真以为自己挺不错的,全给!然而那张五两头却拿不出手了。
由此开端,隔不了三五天,兆润便得来一趟,他也真肯破工夫守伺,总是等载NFDA7 不在家的时候来。护卫因为未奉主人之命,也没有听奎大奶奶说什么,不便拦他,所以他每次都能找着“大嫂”,伸出手来,也总有着落,不过钱数越来越少,当然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渐渐地,奎大奶奶不能忍耐了,终于有一天发作,“你倒是有完没有完!我是欠你的,还是该你的?”她厉声质问。
“就是大嫂说的,自己人嘛!”兆润涎着脸说,“大嫂,你哪儿不花个几两银子?就算行好吧!”
“好了!这是最后一回!”奎大奶奶将一张二两的银票摔在地上。
兆润还是捡了走,而且过不了三天还是上门。这一次护卫不放他进去了。
“找谁?”
“咦!”兆润装出诧异的神色,“怎么,不认识我了?老马!”
“谁认识你?NFEA5 ,NFEA5 ,你趁早请。”
兆润一时面子上下不来,既不能低声下气跟他们说好话,便只有硬往里闯。这一下自然大起冲突,好几个人围了上来拦截,其中一个出手快,叉住兆润的脖子往外一送,只见他踉踉跄跄往后倒退,却仍立脚不住,仰面躺了下来。
如果他肯忍气吞声,起身一走,自然无事,但以兆润的性情,不肯吃这个亏,存着撒赖的打算,希望惊动奎大奶奶,好乞怜讹诈,便站起来跳脚嚷道:“你们仗势欺人。我跟你们拼了!”
这一声喊,惹恼了载NFDA7 的那些护卫。在王府当差的,最忌“仗势欺人”这句话,所以这一下是犯了众怒。领头的是个六品蓝翎侍卫,名叫札哈什,曾在善扑营当差多年,擅长教门的弹腿和查拳,这时出腿一弹,将个正在揎拳掳臂的兆润,扫出一丈开外,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这一次兆润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打死人NFEA3 !救命啊!”极声高喊。
“这小子作死!”札哈什咬着牙说,“把他弄进去。”
于是上来三四个人,掩住他的嘴,将他拖了进去,在马号里拿他狠揍了一顿。揍完了问他:“服不服?”
怎么能服?自然不服,但不服只在心里,口头上可再不敢逞强了,“服了!服了!”他说,“你们放我回去吧!”
“当然放你。谁还留你住下?”札哈什说,“可有一件,你以后还来不来?”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好,我谅你也不敢再来了。你走吧!”
开了马号门,将兆润撵了出来。他只觉浑身骨节,无一处不酸痛,于是一瘸二拐地先去找个相熟的伤科王大夫。
“二爷,你这伤怎么来的?是吃了行家的亏,皮肉不破,内伤很重,可得小心!”
“死不了!”兆润狞笑着,“你先替我治伤,再替我开伤单。这场官司打定了。”
王大夫替他贴了好几张膏药,又开了内服的方子,然后为他开伤单,依照兆润的意思,当然说得格外重些。
回到家却不肯休息,买了“盒子菜”,烙了饼,把他一帮好朋友请了来,不说跟奎大奶奶索诈,只说无端受那班护卫的欺侮。向大家问计,如何报仇雪恨?
“NFDA7 贝勒还不算不讲理的人,应该跟他说一说,他总有句话。”有人这样献议。
“他能有什么话?还不是护着他那班狗腿子!我非得要那班狗腿子吃点苦头,不能解恨。”兆润问道:“咱们满洲的那班都老爷,也该替我说说话吧?”
“来头太大。谁敢碰?”
“润二哥,”兆润的一个拜把兄弟说,“你如果真想出气,得找一个人,准管用。”
“谁呀?”
“五爷。”这是指NFDA3 王。
“对!”兆润拍桌起身,顿时便有扬眉吐气的样子,“这就找对了。”
如果是想在载NFDA7 身上出一口气,只有请NFDA3 王来出头。当然,能不能直接跟他说得上话,或者他会不会一时懒得管此闲事,都还成疑问。但要顾虑的,却还不在此。
“老二,”兆润的一个远房堂兄叫兆启的说,“你别一个劲地顾前不顾后,第一,得罪了六爷,犯不上,再说句老实话,你也得罪不起。第二,这件事到底是家丑,不宜外扬。”
前半段话,兆润倒还听得进去,听得后半段,兆润便又动了肝火,“照你这么说,我就一忍了事?”他又发他大哥的牢骚,“我们那位奎大爷,才知道什么叫家丑!如果我要替他出头理论,他能挺起腰来,做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儿,我又何至于吃那么大的亏?”
在旁人看,家丑不家丑的话,实在不值得一提,因为家丑能够瞒得住,才谈得到不宜外扬,如今“NFDA7 贝勒霸占了兆奎的老婆”这句话,到处都能听得到,已经外扬了,却默尔以息,反倒更令人诽薄。要顾虑的是不宜得罪恭王,诚如兆启所说的,兆润也得罪不起。
“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六爷挺讲理的,也并不护短,NFDA7 贝勒的事,他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能不管。照我看,最好先跟他申诉,他如果护短不问,就是他的理亏。那时候再请五爷出头,他也就不能记你的恨了!”
说这话的,是兆润的一个好朋友,在内务府当差,名叫玉广,为人深沉,言不轻发,一发则必为大家所推服。此时提出这样的一个折中的办法,包括兆润本人在内,无不认为妥当之至。
于是就烦玉广动笔,写了一张禀启,从奎大奶奶失踪谈起,一直叙到护卫围殴。第二天一早,请兆启到恭王府投递。
恭王府的门上,一看吓一跳,尽管NFDA7 大爷在外荒唐胡搞,还没有谁敢来告状。这张禀启当然不敢贸然往里投递,直接送到载NFDA7 那里。
载NFDA7 很懊恼,但却不愿责备札哈什。想跟奎大奶奶商量,却又因为替兆奎谋取副都统的缺,不曾成功,难以启齿,一时无计可施,便把这张禀启压了下来。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8节惇王行法(1 )
一压压了半个月。而兆润天天在家守着,以为恭王必会派人来跟他接头,或是抚慰,或是询问,谁知石沉大海,看来真的是护短而渺视,心里越觉愤恨。于是又去找玉广,另写了一张禀启,半夜里就等在东斜街NFDA3 亲王府,等到NFDA3王在五更天坐轿上朝,拦在轿前跪下,将禀启递了上去。
奎大奶奶的事,NFDA3 王早有所闻,只是抓不着证据,无法追问。这时看了兆润的禀启,勃然大怒,在朝中不便跟恭王谈,下了朝,直接来到大翔凤胡同鉴园坐等。
等恭王回府,一见NFDA3 王坐在那里生气,不免诧异,但亦不便先问,只是亲切地招呼着。老弟兄窗前茗坐闲话,看上去倒是悠闲得很。
也不过随意闲谈了几句,NFDA3 王还未及道明来意,听差来报,总理衙门的章京来谒见,恭王一问,是送来一通曾纪泽的奏折。往来指示及奏复,一直都用电报,往往语焉不详,这道奏折是由水路递到。由于奉有谕旨,凡是对俄交涉的折件,交NFDA3 王、恭王、醇王及翁同NFDA2 、潘祖荫公同阅看,所以总理衙门的章京接到奏折,先送来请恭王过目。
为了尊礼兄长,恭王拿着折子先不拆封,回进来向NFDA3 王说:“曾NFDD5刚来的折子,大概这些日子交涉的详情,都写在上头了。五哥,”他将折子递了过去:“你先看吧!”
这些地方,NFDA3 王颇有自知之明,照他看:“办洋务找老六,谈军务找老七”,他自己以亲贵之长,则约束宗亲,维持纪纲,责无旁贷,所以不接折子。
“不必!你看好了。”
于是恭王拆封,厚甸甸的折子,共有十四页之多,定神细看了一下,然后念给NFDA3 王听:“臣于七月二十三日,因俄国遣使进京议事,当经专折奏明在案。八月十三日接奉电旨:”着遵叠电与商,以维大局。‘次日又接电旨:“俄事日迫,能照前旨争重让轻,固妙;否则就彼不强中国概允一语,力争几条,即为转圜地步。总以在俄定为要。’各等因,钦此。臣即于是日往晤署外部尚书热梅尼,请其追回布策,在俄商议。其时俄君正在黑海,热梅尼允为电奏,布策遂召回俄。”
“原来是这么召回的!”NFDA3 王Сhā了句嘴,他是指俄国驻华公使布策被召回国一事,“曾NFDD5 刚到底比崇地山高明多了。”
恭王点点头,接着往下念:“嗣此往返晤商,反复辩论,叠经电报总理衙门,随时恭呈御览。钦奉迭次议旨,令臣据理相持,刚柔互用,多争一分,即少受一分之害。圣训周详,莫名感悚。臣目击时艰,统筹中外之安危,细察事柳之得失,敢不勉竭驽庸,以期妥善。无如上午条约、章程、专条等件,业经前出使大臣崇厚盖印画押,虽未奉御笔批准,而俄人则视为已得之权利。”
“这也是实话。”NFDA3 王又Сhā话,“崇地山这件事,办得糊涂到了极点。沈经笙总说他好,我就不明白,好在哪儿?按规矩说,沈经笙保荐他,也该连带处分,到现在没有人说话,太便宜他了。”
这又是让恭王无从置答的话,停了一下,继续念道:“臣奉旨来俄商量更改,较之崇厚初来议约情形,难易迥殊,已在圣明洞鉴之中。俄廷诸臣,多方坚执,不肯就我范围。自布策回俄后,向臣询及改约之意,臣即按七月十九日致外部照会大意,分条缮具节略付之。布策不置可否,但允奏明俄君。”
“七月十九的照会,我记不得了,说些什么?”NFDA3 王问说。
说的是崇厚所议原约,必须修改之处,大致“偿款”可以商量,“通商”亦可从权,“分界”则不能让步。恭王看他连这些都记不得,那就无须再跟他多说,而且看曾纪泽的折子,所叙的交涉经过,都早由电报中奏明,这个奏折,无非详细补叙一番,别无需要裁决批复之事,便说了句:“都是些说过的事,没有什么要紧!”接着便把奏折放下了。
“我这儿倒有件要紧的东西。你看吧!”NFDA3 王将兆润的禀帖交了出去。
恭王先不在意,看不到几行,勃然色变,及至看完,见他嘴唇发白,手在打颤。气成这个样子,NFDA3 王倒反觉不忍。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恭王的声音嘶哑低沉,“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说着,便掉下泪来。
NFDA3 王不知道怎么说了,来时怀着一团盛怒,打算责备恭王教子不严,要逼着他有所处置。此时却不忍再说这话;然而不说又如何呢?难道仍旧让载NFDA7这样荒唐?
“五哥,”恭王很痛苦地,“虎毒不食子!小NFDA7 又是无母之人。我只有请五哥替我管教,越严厉越好。”
这话听来突兀,细想一想也就容易明白。恭王福晋生前最宠长子,他念着伉俪之情,虽恨极了这个劣子,却下不了严责的手段,所以要假手于人。既然如此,自己倒要狠得下心肠才好。
“‘玉不琢,不成器’,如今不好好管,将来害他一辈子。”NFDA3 王说道,“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把他关在书房里,拿他的心收一收。”
“是!请五哥就这么办。”
NFDA3 王点点头,又问:“兆奎的那个女人,当然把她送回去,不过……”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大摇其头。
实在是件尴尬的事,奎大奶奶也是朝廷的命妇,就这样子纳诸外室,苟且多时而又送了回去,这话该怎么说?若是兆奎拒而不纳,又该怎么办?
“唉!”恭王长叹,“做的事太对不起人,太混账!看人家怎么说吧?”
意思是兆奎若有什么要求,只要办得到,一定接受。NFDA3 王心想,也只有托人去关说,善了此事,兆奎懦弱无用,只要兆润不再从中鼓动,大概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好吧,我替你料理。”
‘谢谢五哥!“恭王起身请了个安。
“我先替你办这件事。”NFDA3 王也站起身来,“小NFDA7 一回来,你就别让他再出去了,送信给我,等我来问他。”
也就是NFDA3 王刚走,载NFDA7 回府来了。一到就听说其事,吓得赶紧要溜,但已来不及,恭王早安下了人,将他截住,送入上房。
“阿玛!”
刚喊得一声,恭王抓起一只成化窑的青花花瓶,劈面砸了过来,载NFDA7 喜欢练武,身手矫捷,稍微一让,就躲了过去。
世家大族子弟受责,都谨守一条古训:“大杖则走,小杖则受”。看“阿玛”盛怒之下,多半会用“大杖”,但载NFDA7 不敢走,直挺挺地双膝跪下。
恭王却不看他,扭转脸去大声喊道:“来人哪!”
窗外走廊上,院子里,掩掩闪闪地好些护卫听差,这时却只有极少数能到得了“王爷”面前的人应声,而进屋听命的,又只有一个人,管王府下人的参领善福,他是跟恭王一起长大,出入相随已四十年的心腹。
“把他捆起来!”恭王喝道,“送宗人府。”
这又不是用家法来处置了,送宗人府是用国法治罪,即令有人从中转圜,但国法到底是国法,不能收发由心。善福看事情不但闹大,而且要闹僵,所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9节惇王行法(2 )
他还不曾开口,恭王又是大吼:“怎么?你又要卫护他?”
“奴才不是敢于卫护大爷。”善福答道,“福晋临终以前交代,说是大爷年轻不懂事,王爷怎么责罚他都可以,就别闹出去,教人看笑话。福晋的遗嘱,奴才不敢不禀告。”
“哼!”恭王重重地冷笑,“你还以为别人看不见咱们家的笑话?”
善福不作声,只是磕了个头。
“去啊!”恭王跺脚,“都是你们护着他,纵容得他成了这个样子。”
“王爷息怒。”善福劝道,“一送宗人府,就得出奏,惊动了宫里,怕不合适。听说西佛爷这几天刚好了一点儿,惹得西佛爷生了气,怕有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
“无非是说王爷不该惹西佛爷生气、添病。”
这是莫须有的揣测之词,但此时无法辩这个理,恭王只是指着载NFDA7 的鼻子,细数他的种种顽劣。越说越气,走上去就踹了一脚,气犹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声声:“叫他去死!早死早好!”
于是善福一声招呼,屋子外面的王府官属、下人,都走了进来,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替载NFDA7 求情。最后有人在窗外通报:“大奶奶来了!”
进来的是载NFDA7 的妻子,脸儿黄黄的,眼圈红红的,一进来便跪在载NFDA7身旁,低着头说:“总是儿子媳妇不孝,惹阿玛生气,请阿玛责罚。”
“起来,起来!与你不相干。”恭王对儿媳是有歉意的,跺脚叹惜,“他一点儿不顾你,你还替他求情。不太傻了吗?”
载NFDA7 的妻子,擦一擦眼睛答道:“奶奶在日常叫我劝大爷收收心,儿子媳妇没有听奶奶的话,都是儿子媳妇不好,阿玛别罚他,只罚我好了。”
“唉!你这些话,说的全不通……”
“回王爷的话,”善福趁势劝道,“以奴才的意思,把大爷交了给大奶奶,大爷如果不听劝,那时再请王爷家法处置。”
“那有什么用?”恭王向儿媳说道,“你先起来。”
一面说,一面管自己走了进去。旗人家的规矩大,“老爷子”没有话,载NFDA7还是得跪着,NFDA7 大奶奶虽可起身,但丈夫如此,便得陪着跪在那里,这时候就要“仰仗”善福了。
当然,这是用不着载NFDA7 开口的。善福很快地跟在恭王身后,到了那间庋藏端砚碑帖,题名“石海”的书斋,他用惴惴然带着谨慎试探的声音问道:“让大爷起来吧?”
恭王不作声,坐下来皱着眉只是眨眼。好久,用怨恨的声音说道:“你们当然早就知道了,怎么早不告诉我?”
“怕惹王爷生气,谁也不敢多嘴。”善福又说,“奴才也苦苦劝过大爷,大爷说:人不能没有良心。”
“这,”恭王诧异,“这叫什么话?”
“那位奎公爷,窝囊得很,奎大奶奶嫁了他也委屈,自愿跟我们大爷。就为了这一点儿情分,大爷不忍心把她送回去。”
恭王有些啼笑皆非,“这叫什么有良心?”他忍不住申斥,“就因为你们附和他这些个歪理,才把他惯成这个样子。如今五爷都说了话了,这下好,看你们还能怎么回护他?”
“回王爷的话,”善福踏上一步,低声说道,“与其让人家来管,不如咱们自己来处置。”
“怎么个处置?”
“不说让大爷收收心吗?奴才的意思,不如把槐荫书屋收拾出来,让大爷好好儿念一念书?”
“哼,他还能念书?”
虽在冷笑,意思却是活动了,于是善福紧接着劝了一句:“就这么办吧?”
恭王想了一下,很快地说:“把槐荫书房安上铁门,锁上了拿钥匙给我。”
“不必那么费事吧?”善福微微陪笑着,“派人看守也就是了。”
“不行!”恭王断然拒绝,同时提出警告,“你们可别打什么歪主意!以为过几天,就可以把他弄出来。起码得锁他个一年半载,让他好好儿想一想,他自己有多可恶?”
善福深知恭王的性情,到此地步,多说无用,便退了出来,扶起载NFDA7 ,说了预备将他禁闭在书房里的话,又安慰他:“大爷,你可别心烦。等过了这一阵子,包在我身上,把大爷给弄了出来。”
载NFDA7 不答,掉头就走,回到自己书斋,闷头大睡。善福便找了府里的“司匠”来,在槐荫书屋的月洞门上,安上一道铁栅门,另开一道小门,供下人进出,然后由NFDA7 大奶奶安排衾枕卧具,日用什物,又派定了四名小厮,带着载NFDA7 养的一只猴子两条狗,陪他一起“闭门思过”。一日三餐,另外两顿点心,亦都由NFDA7 大奶奶亲自料理,派丫头送到书房。载NFDA7 一年到头无事忙,难得有此“机会”落个清闲,倒也能安之若素,惟一萦怀的,只是不放心奎大奶奶。
“奎大奶奶倒真有志气。”有人隔着铁栅门告诉他说,“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家,愿意守着大爷。”
这对载NFDA7 来说是安慰,却益添怅惘,同时也起了“破壁飞去”之想。但善福和他的亲信,却很冷静地看出来,奎大奶奶的一片痴情,对载NFDA7 的处境,有害无益。
“大爷,”善福问他,“你想不想出去?”
“废话!”
“我也知道大爷想出去。天天替大爷想办法,想来想去想不通,只为有个人挡着路。”
“谁啊?”载NFDA7 不解,“怎么挡着我的路?”
“奎大奶奶。”善福答道,“她不肯回家,大爷就出不去。”
这道理是不难明白的。兆润那面,NFDA3 王已派了人跟他接头,许了他一些好处,可以无事,但奎大奶奶不肯回家,事情就不能算了结。即令他家宁甘委屈,忍气吞声,而恭王不愿载NFDA7 有这样一处外室,就只好仍旧把他关在书房里。
解释完了,善福提出要求:“大爷,请你亲笔写几个字,我跟她去说。不用多话,只要她体谅就行了。”
载NFDA7 犹豫着,一方面觉得善福的话有理,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做会伤奎大奶奶的心,内心彷徨,委决不下,只是大步蹀躞着。
“大爷,”善福低声说道,“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再说。”
这一下提醒了载NFDA7 ,原是权宜之计,只要出了槐荫书屋,依旧可以秘营香巢,双宿双飞。九城之大,何处不可以藏身?只要自己行踪检点,不愁败露。
于是,载NFDA7 欣然同意,亲笔写了一封信,大致是说,受严父督责,复以格于实情,奎大奶奶如果不肯回家,事不得解。务必请她体谅,不要坚持己见,等他恢复了自由之身,自然可以再谋团聚。
信是写得很好,但善福另有打算,说“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是骗载NFDA7的话。善福倒是耿耿忠心,不但要解他的近忧,而且也为他作了远虑,一了百了,不容他再跟奎大奶奶藕断丝连。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0节香消玉殒(1 )
“奎大奶奶,你也得为我们大爷想一想。你害得他还不够吗?如果说,你真的能跟我们大爷过一辈子,倒还有可说,无奈那是办不到的事。你别只顾你自己痴心妄想了!请回去吧!这么赖着不走,害了大爷,也害了你自己,何苦?再跟你说句实话,咱们大爷是决不会再要你了,为你,惹了那么大一场祸,你想想他还敢招惹你吗?就敢,王爷不许,也是枉然。”
这番话说得太重了。善福只是要把她激走、气走,所以措词不留余地,他没有想到奎大奶奶受得了、受不了。
于是,等善福一走,奎大奶奶流着眼泪,检点载NFDA7 送她的首饰玩物。小云见她神色有异,不免害怕,怯怯地来探问究竟。
“大奶奶,”她问,“你这是干吗呀?是不是拾掇拾掇东西要回家了?”
“哪儿是我的家?我回到哪儿去?”奎大奶奶容颜惨淡地叹口气,“咳!叫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这是说无颜见兆奎的家人。小云也知人事了,自然能了解奎大奶奶的处境。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不明不白地离了夫家,如今又不明不白地投奔了去,即使全家上上下下都不说,自己走到人面前,总觉得欠下人家什么,抬不起头来。这当然不能回去。
但是,NFDA7 大爷家可不要她了,小云在想,何不回娘家呢?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就问了出来。
奎大奶奶叹口气,欲言又止,因为这话跟小云更说不明白。娘家在四川,路远迢迢且不说,做下这种丢脸的事,父兄不谅,嫂子讥讪,惟一能谅解的亲娘,却早就故世了。回娘家的滋味,怕比回夫家更难消受。
“唉,你不懂。”她摇摇头,“你睡去吧,别来烦我。”
听这么说,小云不敢再打搅,管自己睡下。一觉醒来,已是五更,旗人家都起得早,怕自己失聪,耽误了伺候大奶奶起身,慌慌张张赶了去,推开门一看,吓得灵魂出窍,奎大奶奶的身子悬在床栏杆上。
“不得了啦!”
厉声一喊,惊动了护卫仆妇,纷纷赶来,只见小云面无人色,然后放声大哭,一只手只朝里指。等把奎大奶奶解了下来,身子已经既冷且僵了。
“出这么个纰漏!”善福跌脚,“这下越发闹大了!”
这件事还不敢告诉恭王。善福自知闯了祸,一急倒急出一个主意,到马号里去挑了一匹快马,骑上了直奔宗人府找左司理事官麟俊。
宗人府分左右二司,分掌左右翼宗室、觉罗的谱牒,登录子女嫡庶;生卒婚嫁,官谥名爵;审核承袭次序,权力甚大。兆奎属于正白旗,归左司该管,这就是善福要来找麟俊的缘故。
听罢究竟,麟俊口中“啧、啧”出声,“我早就知道要出新闻。府里的事,我们不敢管,兆奎自己又不言语,我们更乐得不管。如今,”他摇摇头,“出了人命就麻烦了,只怕想管又管不了啦!”
“我也知道麻烦。”善福请个安,“四爷,全在你身上了。等办妥了,我再跟王爷去回。”
一听这话,麟俊精神一振,料理了这场麻烦,恭王一定见情。别人要想找这么个巴结的机会还找不到,自己为何反倒往外推?
于是他拍着胸脯说:“好吧,谁叫咱们交情够呢?都在我身上了。”
善福大喜,“四爷,”他问,“我这儿该怎么办呐?”
“你那儿就不用管了。”麟俊又说,“只把那个小丫头带走,好好儿敷衍着,省得她多话。”
善福会意,这是装糊涂的办法,只把小云带走,一问三不知,麟俊就好从中耍手腕了。
果然,麟俊另有一套手腕。首先拜访兆奎,第一句话就是:“听说奎大奶奶回娘家去了。奎公爷,你怎么不派人来报一下儿啊?”
兆奎叹口气:“哪里回娘家了?她娘家在四川。”
“那么上哪儿去了呢?”
奎大奶奶的行踪,教做丈夫的,如何说得出口?兆奎人又老实,不善支吾,涨红了脸,好半天才答了句:“我们家的那一档子丑事,麟四哥,你还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麟俊装得极像,加重了语气说,“我真不知道。”
“这么件事,你都不知道!”兆奎迟疑了一会,唤来在廊上伺候的郝顺,“你把大奶奶的事跟麟四爷说一说。”
来的郝顺不厌其详地细说,麟俊装模作样地细听。一面听,一面还有许多皱眉摇头的做作。
“这事情可怪了!”麟俊向兆奎说,“按规矩不至于,听说六爷把NFDA7 贝勒关了在书房里。”
“就是为这件事。”
“噢!这一说,六爷倒是挺明白的人。”
“是啊,我也不怪六爷。”
兆奎有此表示,麟俊先放了一半心。定定神,又做出不胜困惑的神气,然后才慢吞吞地说:“奎公爷,看起来倒有点像真的了。”
“什么?”
“有人来报,东城有人上了吊,说是府上的奎大奶奶……”
一语未完,兆奎睁大了眼抢着问:“是她?”
“我也不相信,特意来问一声。如今听管家一说,倒像是真的了。”
兆奎坐了下来,半晌不语,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又像伤心,又像开心,最后点点头说:“死了也好,死了干净!”
“是啊!”麟俊紧接着说,“府上的名声要紧,像这样的事,千万不宜张扬。如今,咱们就商量替奎大奶奶料理后事吧。”
“这可得费你的心了,反正没有拿尸首往家里抬的!再说,又是这么个人。”
“是!当然得我来料理,奎公爷怎么说怎么好,我一定遵办。不过——照例,得请奎公爷写张纸报一下儿。”
“可以!”兆奎便喊,“郝顺。”
将郝顺喊了进来,说知究竟。郝顺便有迟疑的样子,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向麟俊问道:“请四爷示下,该怎么报法?”
“就说暴病而亡好了。”
“是!”郝顺答道,“四爷请先回。我们办好了公事,马上送到司里去。”
麟俊十分满意,也十分得意,想不到这么一件大事,如此轻易了结,急着要去表功,便不暇细想,匆匆告辞而去。
“大爷!这怎么能报?”郝顺是大不以为然的神情。
“怎么不能报?”
“一报不太便宜了他们了吗?”
兆奎恍然大悟。“啊,我倒没有想到。”他问,“那么,刚才你怎么答应他了呢?”
郝顺觉得这位大爷老实无用得可怜了,连这么一条缓兵之计都不懂。当时如果词色稍显不驯,麟俊一定会逼着写那张“报丧条”,寻常州县衙门,尚且“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何况麟俊的来意就是为了想替NFDA7 贝勒卸责。拿到那张报丧条,便是替NFDA7 贝勒开脱了罪过,只怕言语马上就不同了。
经过他这番解释,兆奎才彻底醒悟。但是,自己这方面虽是理由十足,而对方却实在碰不起,想想还是真不知道如何应付?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1节香消玉殒(2 )
“大爷!”郝顺忍不住要说,“这件事还非请二爷来出头不可。我看,把二爷请了来再说吧!”
用不着派人去请,兆润已经得到消息赶了来了。一到先听郝顺讲了麟俊来访的经过,然后兄弟俩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谈。
“大哥,”兆润倒还冷静,“这件事可大可小,先得看你的意思。”
兆奎怎么拿得出主意!同时他也不知道事情闹大了是怎么个样子,所以只是吸着气,无从回答。
“本旗很有些人不平。大哥若是没有句话,没有一番举动,以后咱们一家人都会抬不起头。”
“原是丢人丢到家了。”兆奎哭丧着脸说,“本来答应我放个副都统,我说要到广州,也答应了。谁知道一直没有消息。如今,当然也不用再谈了。”
兆润深为讶异,同时也深为不满,原来当初还有这样一番折冲!“怪不得,”他用埋怨兼讥讪的语气说,“大哥肯那样子委屈,敢情还有这么大的好处!可又怎么滴水不漏,连我都瞒着呢?虽说我不成才,到底也还认识几个人,帮大哥打听打听消息也是好的。现在,竹篮子捞水一场空!”
最后一句话,将兆奎挑拨得有了气性,“不能算完!”他提高了声音说,“咱们得算这笔账。”
“大哥肯出头就好办了。眼前就有个人,肯替咱们打抱不平。”
“谁啊?”
“德三哥。”
兆润口中的“德三哥”,名叫德纪,跟他们同属正白旗,荫生出身,由部员改授御史。为人任侠负气,早对载NFDA7 不满,想动本参劾,就有人劝他,说帷薄丑事,外人难以究诘,兆奎自己都不讲话,何用旁人出头?律例并无“指奸”的明文,所以不能以为“风闻言事”,就可以毫无顾忌。此折一上,必是降旨着载NFDA7 跟兆奎“明白回奏”。如果兆奎窝囊,跟载NFDA7 取得妥协,或是家丑不愿外扬,复奏并无其事,则参劾的结果,反落个处分,何苦来哉?
德纪经过冷静考虑,认为这话极有道理,听从了忠告。但如今情势不同了,奎大奶奶上吊自尽是事实,不是死在她自己家,也是事实。然则何以致此?其中有何冤屈?当御史的自然应该奏请追究。
谈到这里,在一旁侍立静听的郝顺却忍不住了,走上前来,Сhā嘴说道:“二爷,那些都老爷可惹不得。一上了折子,对咱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大爷、二爷请想,第一,奉旨查办,说起来,咱们家少了那么一位正主儿,不言不语,也有错处;第二,一等奉了旨,凡事听朝廷的意思,没有咱们的主意;第三,虽说都老爷动本,与咱们无干,到底是结了怨。六爷为这件事,也挺生气的,不能怪六爷,咱们跟他结怨犯不上。再说……”说到这里,郝顺停了下来。
一直从容陈词,忽然住口不语,自是有碍口的话。兆奎不想追问,兆润却不肯放过,“怎么不往下说?”他催促着,“你的见识挺不错,讲吧!”
郝顺受了鼓励,越觉如骨鲠在喉,踏上两步,放低声音说:“论起来,前半截儿是人家错,后半截儿是大奶奶的错,人家已经肯放人了,大奶奶不肯回家。如今出了这件事,外头人的批评,一定很难听。”
“怎么难听呢?”
“我不敢说。”
“NFEA4 !”兆润有些不耐烦,“事情挤到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那,那我就说。”郝顺咽了口唾沫,“外头人一定这么说,不能怪人家,是奎大奶奶自愿的。你只看,她宁死不肯回家,平常日子缠住NFDA7 贝勒的那一份劲头儿,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番话说得兆奎抬不起头,兆润却是连连点头,并且虚心求教:“那么,你来出个主意,该怎么办?”
“不还就请五爷作主吗?”
NFDA3 王派人跟兆润谈判,愿意给他好处,这件事是瞒着兆奎主仆的,郝顺只知道二爷到NFDA3 王那里告过状,且有效验,所以作此建议。兆润心想,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有了好处,便得先给兆奎,似乎又不大愿意。
“大爷,”郝顺又向主人劝告,“这档子事,只有请二爷出头才合适。大爷上哪儿躲一躲吧?”
最后那句话,在兆奎觉得很动听,同时也被提醒了,如今奎大奶奶自尽的消息,知道的人还少,等一传开来,少不得有至亲好友,登门慰问,而问既不可,慰亦难言,主客都会觉得尴尬万分,不如趁早躲开的好。
“对了,我可真有点儿受不了啦!我得找地方养病。”兆奎家的墓园在香山,“我上香山去住一阵子。这儿,你跟二爷商量着办吧!”
于是郝顺跟兆润密议,第一件事,得把奎大奶奶留下的东西,接收过来,因为这是可想而知的,载NFDA7 挥金如土,而奎大奶奶又得宠,自然替她置办了不少首饰。
有了这个打算,事情就一定得和平了结,否则不能接收遗物。因此,决定分头办事,郝顺跟麟俊去接头,预备办丧事,兆润去告状,写了禀帖,第二天一早在NFDA3 王府前,拦着轿子递了上去。
轿中昏暗,无法看清字迹,所以兆润的禀帖,到了朝房才看。NFDA3 王深为诧异,他竟还不知有奎大奶奶自尽这么回事。身为宗令,论公事亦不容他袖手,当时便找了左司理事官麟俊来问话。
“这件事闹出来不好看,我已经安排好了。”麟俊很轻松地回答。
“我没有问你怎么安排。”NFDA3 王问道,“兆奎的女人,到底为什么上吊?”
“为了舍不得NFDA7 贝勒,六王爷又非让她回家不可,她不肯,只好一索子走了绝路。”
“照你这么说,治家太严倒不好!”
一看NFDA3 王沉着脸,麟俊才发觉自己说话,欠于检点,无形中仿佛在说恭王逼死了奎大奶奶,同时做父亲的NFDA3 王,自然会不高兴。
于是他很机警地说:“六王爷跟王爷不同,王爷治家一向有法度,就是严一点儿,大家知道王爷的脾气,都是格外小心,背后不会有怨言。六王爷平时不大管,忽然一下子雷厉风行,奎大奶奶必以为存心跟她过不去,一个想不开,上了吊了。这也是有的。”
这番解释,言之成理,而且无形中为NFDA3 王戴上一顶高帽子。所以他点点头表示满意,接着又问:“你是怎么安排的呢?”
“由奎公家报个丧,他家自己找地方办丧事,NFDA7 贝勒送了一万银子的奠仪。”
“哼!”NFDA3 王颇为鄙薄,心直口快,便说了出来,“兆奎算是卖老婆卖了一万银子。”
“卖老婆”是实,却不止一万银子。由麟俊居间,善福跟郝顺谈判了一夜,到黎明时分,兆润去递禀帖那时,才达成和解的协议:奎大奶奶的首饰衣物都归兆奎家,另外送一万银子。而实际上只得一半,另外一半归麟俊和善福分。奎大奶奶的遗物值两三万两银子,所以兆奎也算发了一笔财。
“你看看!既然安排好了,怎么又来这么一张东西?”
接过NFDA3 王交下来的,兆润的禀帖,麟俊略看一看,便即说道:“没事,没事。王爷交给我好了,我退回给他去。”
兆奎家倒是设事了,但节外生枝,那位“都老爷”德纪受了醇王这边的人的鼓动,打算跟恭王“碰一碰”。恭王知道了这回事,正在烦恼,因而伯彦讷谟诂跟他一谈长春宫天棚发现火药的事,他毫不考虑地说:“必是那班太监玩儿的花样,只有从他们身上严追,一定可以追究个水落石出!”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2节禁宫奇闻(1 )
于是内务府通知敬事房,敬事房的总管不敢作主,得要跟李莲英去商量。
“内务府来说,看六爷的意思,事情怕要闹开来,说是长春宫,外人进不去,要办就得先从里头办起。劝咱们自己办。”
“不就在办吗?好吧,”李莲英说,“咱们就办个样子给他们看看。”
于是秘密查访,找到一个有嫌疑的小太监来拷问。
被拷问的这个小太监,与案情无关,只为多言贾祸。他喜欢多嘴发议论,好几次说过,这是李三顺为了陷害护军所想出来的花样。这话不独是他,大家都这样相信,就连李莲英亦不例外。但太监总得帮太监,光凭他不知亲疏远近、自己人坏自己人的事这一点,就该受罚,况且这是何等大事?李莲英一再告诫,不准随便胡说,怕传到慈禧太后耳朵里,兴起大狱,而此人不受约束,可恨极了。
为了儆众、也为了立威,李莲英正好趁此机会严厉地办一办。问那小太监要李三顺如何设计陷害,天棚上放火药和洋取灯,是亲眼所见,还是得诸传闻,如是传闻,听谁所说?
这些话如何能有确实答供,没有便拖到空屋子里去打,一连几天把那人折磨得不成|人形。同时,李莲英派出人去跟内务府大臣恩承说,宫里照恭王的意思,正在严加追究,但真相实在不明。被拷问的人,熬刑不过,信口开河,凡是在内廷当过差的,都有被咬一口的可能。这一下,案子便闹大了。又说,火药一定是外头人放的,坐更守夜的太监,固然脱不得干系,宫门上也难逃责任。
听得这一说,恩承自然担心,因为内廷当差,能入寝官的,就只有内务府承应杂差的人,案子一闹大了,诸多不便。因此,急急忙忙跟伯彦讷谟诂去商量,约了宝NFDA1 一起去见恭王,要求将这一案,不了了之。
说得使恭王转变了原意的是宝NFDA1 ,他以史为鉴,谈到明朝末年宫内的疑案,由于处置不善,言官纷纷上奏,有所论列。持正论的,固然不少,借此题目,党同伐异的也大有其人。因此风波迭起,坏了大局。如今这一案要闹开来,光是“慈禧太后寝宫发现火药”这句话,就骇人听闻,足以震撼人心,动摇国本。为今之计,除了加意防范之外,以无所动作为宜。
“这话倒也是。不过,宫里太监也太不成话了。得要定个章程,切切实实整顿一下儿。”恭王又说,“李三顺那一案,也催一催刑部,想办法赶紧结了它!”
宝NFDA1 和恩承秉承恭王的意志,分头去办。李三顺一案,早就定谳,奉旨再行讯问,意思是嫌刑部拟罪太轻,而“八大圣人”则以为已拟得太重,坚持不肯改判,所以接到恭王的催促,仍照原拟罪名复奏。定的罪名是:“玉林从重发往吉林充当苦差;祥福从重发往驻防当差;觉罗忠和从重折圈三年;并将岳林请旨交部议处。”
这个复奏一上,慈安太后不敢拿给慈禧太后看,因为坚持原奏,毫无更改,这不是太后驳刑部,竟是刑部驳太后了。拟罪拟得对不对先不说,仅是这一点,就会使慈禧太后大动肝火,于病体大非所宜。
“刑部原样儿端了上来,似乎也不像话。”慈安太后召见恭主说,“原折子退回去,让潘祖荫重新拟吧!”
“回母后皇太后的话,潘祖荫也做不了司员的主。”
“这是怎么说?”慈安太后大为诧异,“堂官做不了司官的主?”
“是。刑部跟别地方不一样。秋审处的司官,按大清律例办案,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引例不符,可以驳,引例引对了,谁也不能驳。”恭王自觉措词太硬,便又把话拉了回来,“驳是可以驳,想来母后皇太后也不忍。”
慈安太后默然。殿廷召对,这就算极尴尬的场面。恭王要谈一件别的事,解消僵局,轻而易举,但刑部复奏的这一案,便即搁置,夜长则梦多,不如趁此机会作个了断,所以也保持沉默。
这沉默就等于逼着慈安太后开口,她叹口气,用近乎告饶的语气说:“唉!谁让她病了呢?好歹照她的意思定罪吧!”
“她”是指慈禧太后,要照“她”的意思,那天午门值班,跟李三顺发生纠纷的护军都该处死。恭王心想,就算刑部肯奉诏定拟,自己亦须有所争辩,因为刚才的话说得太率直,不能马上就改口。
于是他答应一声:“是!”从御案上取回刑部原奏,略想一想说道:“臣宣懿旨,让刑部重拟。不过,原奏定拟各人罪名,特加‘从重’字样,请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明鉴。”
“我知道了。”慈安太后点点头说,“我总劝她;能劝得她听最好。”
就在第二天——十一月初八,发生了一件比长春宫天棚上发现火药还要怪的怪事。
是近午时分,月华门长街,来了个穿了青布面老羊皮袄的中年汉子,迤逦而南,一路东张西望,居然没有遇到一个人。
一走走到绥祉门,往左一拐,一步一探地慢慢摸了进去,走得乏了,坐在体元殿的西配殿台阶上,取下掖着黑布腰带上的旱烟袋,用“洋取灯”燃着吸。大概是抽烟太急,呛了嗓子,咳个不住,而且大口大口的浓痰往阶前吐。
西配殿隔着一道墙,就是慈禧太后起坐之处,经过薛福辰和汪守正的悉心诊治,病势大有起色,已可随意行动,这时正在传膳,听得有人敢如此大声咳嗽,深为诧异。侍奉的太监亦多把脸都吓黄了,赶紧奔了过去,查看究竟。
“莲英呢?”慈禧太后很生气地,“这还成个规矩吗?”
等把李莲英找到,那不知名的中年汉子已被抓住,慈禧太后由荣寿公主陪着,在玻璃窗里面看太监询问那人。
“姓什么?”
“我姓张。”
“叫什么名字?”
“叫刘振生。”
“怎么又姓刘?”首领太监刘玉祥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太监。”
“这是个疯子!”随着这一声大喝,李莲英大踏步走上前来,伸手就打。他的身躯高大,臂长掌宽,这一下打在那人脸上,顿时就立脚不住,仰面倒下,口吐白沫,口中“嗬嗬”地不知咕噜些什么。
李莲英那一喝是个提示,关照大家将此人当疯子看待。然而一半也像实情,看他言语颠倒,神智不清的样子,就不疯也是个白痴。
“捆起来!”
于是取来绳子,将这个到底不知姓张还是姓刘的白痴,横七竖八地胡乱缚住,先抬了出去,摔在墙角再说。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3节禁宫奇闻(2 )
“佛爷受惊了!奴才该死。”李莲英伏地请罪,“砰、砰”磕着响头。
受惊倒不曾受惊,生的气却不小,“太不成事体了,”慈禧太后很严厉地说,“一定得查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进宫来的?来干什么?你起来,快去办。”
李莲英答应着,起身出殿,先找刘玉祥等人来商议,彼此亦都诧异,宫禁森严,此人何由而入?
“当然是由西花园角门进来的。”刘玉祥说,“这件事,可不能怪护军。”
西花园在大内西北角,名为花园,已经荒废,它的南面本是明朝玄极宝殿的原址,有一道角门,封闭了多年,从安德海打开以后,便成了太监私自出入的捷径。按照此人出现的方位来看,刘玉祥的揣测是对的。不过,进一步探究,仍有疑问。
“可也得先进了神武门,才能进角门,没有人带,他能进神武门吗?”
李莲英这一问,便等于提供了答案。从李三顺一案发生,护军把守宫门,特别当心,像这样一个乡愚打扮的人,无论如何是混不进来的。但是护军把门虽严,对太监却以李三顺的前车之鉴,格外客气,所以若有太监带领,什么人都可以混得进来。
“我看这里头有人捣鬼!”李莲英神色凝重,“咱们自己先得查一查。火药的案子是压下去了,这档子怪事已经‘通天’!压不下去的,送到慎刑司一问,什么都会抖露,那时候咱们可就站不住脚了。”
“是啊!”刘玉祥说,“要查,就得先问那疯子。只怕疯疯癫癫,问不出个名堂来。”
“不能吓他,一吓神智就更不清了。我不能问,他见了我一定害怕。”李莲英略想一想说,“找崔玉贵吧,他的花招儿多,让他去问。”
于是找了管长春宫小厨房的首领太监崔玉贵来,说知究竟,崔玉贵满口应承,一定可以把真相问明白,不过,他说:“我得用我的办法,李大叔,你可别管我。”
“我不管你。你只要能问明白了,用什么办法都可以。”
崔玉贵的办法是,不拿那人当犯人,第一步先解了缚,第二步到小厨房取来些食物,当款待好朋友似的,和颜悦色陪着食用。一面吃,一面闲谈,很快地盘出了真相。那人本名叫做刘振生,不疯不痴却有些傻,外号就叫“刘大傻”。
刘振生的语言,虽然凌乱颠倒,但异中求同,真相大致可以了解。他住在西城猪尾巴胡同马家大院,同院住着个在宫里当差的苏拉,姓魏,行四,每次回家,总是夸耀宫里如何富贵繁华。刘振生便常常表示,住在“天子脚下”,又有位在天子身边的芳邻,此生此世,总得到宫里去见识一番,才不枉人间走一遭。
于是有一天——不久以前的一天,魏四跟刘振生说,如果真的想进宫去逛逛,他可以带路。只是第一,要胆大,第二,要听他的话。
刘大傻不知天高地厚,一诺无辞,但魏四当时并未带他进宫。直到昨天回家,才跟他约好,这天上午进宫,领入神武门,迤逦往西,绕过一带假山,指着一道角门教他往南走,又教了他一套话,假说姓张,“从天上来”,“来放火”之类,都是魏四的教导。
听完崔玉贵的报告,李莲英切齿骂道:“这个该死的魏四,就该千刀万剐。”他问,“那魏四叫什么名字?”
“他哪知道?只管人家叫‘魏四哥’。”崔玉贵说,“只拿簿子来查一查,看有个住在猪尾巴胡同,姓魏的苏拉就是了。”
“言之有理。”李莲英即时派人到敬事房去查花名册。
查到住在猪尾巴胡同,姓魏的苏拉名叫魏丰,派在御花园当差。李莲英便会同敬事房总管“移樽就教”,在御花园找了间空屋子坐定,将魏丰传唤了来。
“你想死想活?”李莲英第一句话就这样问,声音平静,但脸上却蕴含着杀气。
魏丰倒也胆大沉着,陪笑问道:“李大爷,你说什么,我不大明白。”
“送你到慎刑司,你就明白了。”李莲英有些不耐烦,“我没有工夫跟你蘑菇!你想活呢,把你干的好事,一字不准瞒,都说出来,我给你盘缠,到哪儿躲一躲。你想死呢,我也给你一个痛快,马上我就上去回明了,一顿板子送你回姥姥家。我再说一句,我没有工夫跟你磨,你只要支吾一下儿,我拍腿就走!”说着,便站起身来。
魏丰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只好实说,是受了一批年轻好事的太监,包括李三顺在内的教唆,有意骗刘振生进宫,为的是好坐实了护军失职的罪名。
李莲英言而有信,果然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避到京东原籍,然后在敬事房的册籍上记下一笔:“苏拉魏丰自八月初五起准假十日。”同时将刘振生送到内务府慎刑司去审问。
那里的官员自然不会像崔玉贵那样,好言好语哄着他吐露真相,疾言厉色之下,吓得刘振生越发傻了,满口胡说,不知所云。内务府司官却又不敢动刑,怕刑伤过重,一命呜呼,担不起这个干系,只好复奏,说这刘振生形似疯癫,口供不明,但阑入宫禁,案情重大,请旨交刑部审讯。
复奏未达御前,慈禧太后已将李莲英唤来,问过案情。李莲英将魏丰遣走,原意是隔断线索,不使事态扩大,但却并无嫁祸护军之意。因为魏丰的请假,到底是“倒填年月”的假把戏,瞒上瞒不住下,如果硬说护军门禁不严,可能护军会据实陈奏当时的情形,而魏丰当天是在宫内,亦有许多人见过,一手遮不住所有的耳目,破绽毕露,反见得作伪情虚。因而回答得含含糊糊,留下好些弥缝的余地。
“这是个疯子,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他说,“奴才在想,总有什么人一时疏忽,无意之间把这个疯子带了进来。这也不能专怪哪一个人,如果各处值班太监都能实心办事,处处留意,这个疯子怎么样也到不了里头。奴才首先就该自请处分。”
“与你不相干。”慈禧太后说,“第一关是神武门的护军,再就是各处值班的人,都该罚。”
“是。”李莲英趁机揽权,但不便明奏,“奴才请旨,宫内各处,应该好好儿稽查整顿,决不能再生这些事故。万一真的惊了圣驾,奴才死无葬身之地。”
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就派你!切切实实查一查,有不称职的,马上就换。”
“奴才不敢推辞。不过,奴才斗胆,请佛爷当面谕知敬事房总管太监,奴才好放手办事。”
“我知道。”慈禧太后又将内务府的复奏交了给他,“你到东边去说,说我的意思,派军机跟内务府,会同刑部审问。”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4节禁宫奇闻(3 )
李莲英当即到钟粹宫面陈其事。慈安太后自然照办,第二天面谕军机。于是刘振生便由内务府移送刑部。刑部尚书潘祖荫大为头痛,午门的案子未了,神武门又出了乱子,依然是牵涉到护军与太监,亦依然是棘手之事。
但秋审处的司官,却欣然色喜,认为天赐良机,可了午门一案。因为阑入宫禁,竟到了太后寝宫,这疯子自是必死无疑,而守门护军与太监,只要不是有意谋逆,则亦不过斥革军流的罪名。但案情的轻重,与午门一案,大不相同,两相对照,午门一案定罪已嫌过分,慈禧太后如果明理,就决不会再作苛求。
潘祖荫一听这话,大有道理,愁怀一去,亲自先提刘振生讯问。陪审司官都是好手,问话都在关节上,所以不多片刻,便已真相大明,携着口供单到恭王府去请示。
“奉旨会审,请六爷的示下,军机上是派哪一位?部里好发通知。”
“让佩蘅去吧!”恭王拿着口供单,却并不看,问潘祖荫说,“是太监想害护军不是?”
潘祖荫笑了,“凡事瞒不过六爷。”他说,“有个姓魏的苏拉,把这个疯子骗了进来闯祸。”
“那得追!由你那里直接行文,跟敬事房要人。”
“刑部跟宫里从无公文往来,还是得行文内务府。”
“那也可以。”恭王特意叮嘱,“措词要严厉。”
等潘祖荫回部,说与属下,承办司员手段老到,将行文内务府,要姓魏的苏拉到案一事,搁在一边。先传讯当日神武门值班护军,多方研求,确证不误,才通知内务府,详细载明魏苏拉的年岁相貌,指出他是案中极有关系的要犯,“请即日押送刑部,归案严讯。”
刑部办此案的经过,李莲英不断在打听,同时也知道恭王主张严办,看来这一案要想照原来的办法搪塞,不易办到,如果魏丰被逮到案,审明实情,则有意作伪袒护的用意何在?颇难分辩。所以他又在敬事房的档籍上改动了一下,注明魏丰是出事当日,请假出宫。这样就比较接近事实,即有破绽,也易于弥补。
于是等内务府转来公事,敬事房便照此申复,办好公文拿给李莲英看时,他却又有顾虑。
“咱们做事不能顾前不顾后。”他问,“这封公事,到了刑部,想想看,人家会怎么办?”
“自然是抓魏丰到案。”刘玉祥说,“如果是刑部行文到直隶总督衙门,一层层转下去,还得有些日子,就怕军机上直接通知步军统领衙门派人到京东,那可一抓就着。”
“就是这话NFEA3 ,我看魏丰是逃不掉了!与其将来等他有了口供,再来要人,倒不如咱们先送几个去。”
“这话说得是。”刘玉祥说,“军机奉旨,派的宝中堂会审,这个老头儿好说话,大事化小,总有几分把握。”
“我正就是这个主意。就这么办吧!”
于是根据崔玉贵在刘振生那里哄出来的真话,将教唆过魏丰的太监中,找了几个平日办事不力的,直接移送刑部。公文当然也改过了,自己为自己渲染了一番,说是如何细心查究,追出根由,但对诳骗刘振生进宫的原因,却一再申言,是那些太监愚昧糊涂的戏谑,“并无他意。”
送出公事,李莲英亲自去看参与会审的内务府大臣恩承,话中表示投鼠忌器,此案如果办得过严,牵连太广,深怕人心震骇。同时太监们惶惶不安,或许亦会激出其他事故,希望恩承向宝NFDA1 进言,速速了结。
太监在统属上归内务府管,所以恩承就为本身的利害,也得听从李莲英的话,向宝NFDA1 一提,颇以为然。在刑部,正好依律从轻,有助于了结午门一案,因而亦欣然同意,等将魏丰逮捕到案,问了两堂,便即奏复结案。
这一案共分为三起来结,第一起是当日神武门值班的护军统领载鹤,交部严议,该班章京及兵丁革斥。第二起是魏丰及教唆他骗刘振生进宫,还有刘振生所经各处值班失察的太监,依照罪名轻重,分别摘顶、罚银、斥革、责打、发遣等处分。这两起奉懿旨裁决后,当日执行,发遣的由护军立即押解出宫。
第三起专为处置刘振生一个人,以“素患疯疾,混入宫禁,语言狂悖,实属罪无可逭”的罪名,被判处了“绞立决”。在刑部大狱内,一条绳子,三收三放,冤冤枉枉送了一条命。
于是刑部接着处理午门一案,依旧照原来的拟议复奏。这已经是疯子混入长春宫的二十天以后,慈禧太后在这二十天中,病症又减了好些,所以亲自御殿裁决。
“我真不明白,”她悻悻然地说,“刑部为什么这么固执?”
“刑部依律办理。请圣母皇太后明鉴。”恭王替刑部说好话,“刑部司员尽心推求,既不敢枉法,更不敢忤旨,处境很难。”
“这是护军抗旨,不能拿一般的情形作比。”慈禧太后说道,“以前总有抗旨的例,让他们查出来看。”
恭王答应着,立即通知刑部查例,这一案先搁一搁,商议其他政务。很快地,刑部有了答复:“抗旨无例,照违制例”,抗就是违。
违制除非情节重大,譬如领军出征,不遵指授的方略,以致贻误戎机,损兵折将,自然难逃一死,或者像崇厚那样,擅作主张,丧地辱国,亦有取死之道。如像这一案的午门护军那样,是决没有死罪的。
由于恭王及军机大臣力争,刑部的复奏,悬而未决。退朝之后,慈禧太后大为不乐,一口气憋不住,派李莲英传谕,召见刑部及内务府的堂官。
“你们拟得太轻了。”慈禧太后面色凛然,“一定要加重!赶快重拟复奏。”
慈禧太后不按规制办事,潘祖荫和恩承等人,却不敢贸然奉诏,随即赶到军机处向恭王请示。
如果硬顶回去,必又是一场轩然大波,恭王跟宝NFDA1 、沈桂芬、李鸿藻商量,决定采取比较缓和的办法,直接由刑部、内务府奉旨复奏,军机处暂不介入,保留发言的余地。
刑部的司官,坚持如故,但复奏的语气,却很委婉,同时特呈律例一册,将有关的条文案例,分别注明。到了第二天,慈禧太后召见军机,不再坚持护军必须处死,但罪名是加重了。恭王看争到这个结果,已非易事,因而承旨拟发上谕,说午门护军殴打太监一案,刑部所拟:“自系照例办理。惟此次李三顺赍送赏件,于该护军等盘查拦阻,业经告知奉有懿旨,仍敢抗违不遵,藐玩已极,若非格外严办,不足以示惩儆。玉林、祥福均着革去护军,销除本身旗档,发往黑龙江充当苦差,遇赦不赦。忠和着革去护军,改为圈禁五年,均着照拟枷号加责。护军统领岳林,着再交部严加议处。至禁门理宜严肃,嗣后仍着实力稽查,不得因玉林抗违获罪,稍形懈弛。懔之!”
上谕一发,清流大哗,忠于职守的充军,放弃职守,容疯子混进宫的,不过斥革为民,天下大乱。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5节诤言回天(1 )
岂有这样颠倒的是非?陈宝琛决定上疏力争,张佩纶得知这个消息,告诉了张之洞,他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可有所表现的机会,立刻去访陈宝琛。
张之洞率直陈述来意,是听到了张佩纶的话,特来求证,“我也想上个折子,作为同声之应。”他问,“不知意下如何?”
“自然好NFEA3 !建言的人越多,越有力量。”
“不过,”张之洞实符其名,“世事洞明皆学问”,特意叮嘱:“此事只可求注意门禁,裁抑宦官之言,祈望太后自悟,不必为护军乞恩。否则,太后盛怒之下,一激反而无益有损。”
“是了。”陈宝琛说,“当如尊意。”
“那就各自起草,明天换着看。”
“不必了,早上为妙,各自递吧!”
于是当晚各自在灯下起谏草,陈宝琛的笔下快,振笔疾书,写的是:“前因午门护军殴打太监事,下刑部内务府审办,未几遂有刘振生擅入宫内之事,当将神武门护军兵丁斥革。昨者午门案结,朝廷既重科护军殴打违抗之罪,复谕以禁门理宜严肃,仍当实力稽查。圣虑周详,曷胜钦服。臣维护军以稽查门禁为职,关防内使出入,律有专条。此次刑部议谴玉林等,谓其不应于禁地斗殴,非谓其不应稽查太监也。谕旨从而加重者,谓其不应藐抗懿旨,亦非谓其不应稽查太监也。虽然,藐抗之罪,成于殴打,殴打之衅,起于稽查,神武门兵丁失察擅入之疯犯,罪止于斥革,午门兵丁因稽查出入之太监,以致犯宫内忿争之律,冒抗违懿旨之愆,除名戍边,罪且不赦,人情孰不愿市恩而远怨?其于畏祸,孰不愿避重而就轻?虽谕旨已有‘不得因玉林等藐抗获罪稍形松弛’之言,而申以具文,先以峻罚,兵丁有何深识?势必惩于前失;与其以生事得罪而上干天怒,不加隐忍宽纵,见好太监。即使事发,亦不过削籍为民,此后凡遇太监出入,但据口称奉有中旨,概即放行,再不敢详细盘查,以别其真伪,是有护军与无护军同,有门禁与无门禁同!”
写到最后一个字,手真有些酸了,陈宝琛将笔一掷,揉揉手,在火炉上烘了一会,就手倒了一杯“浓、热、满”的武夷茶喝。在茶烟飘漾中,细读已写下的一段,自觉笔势如群山起伏,连绵不断而一气呵成,说理极其酣畅,而文气不矜不伐,颇为动听。
于是趁着文兴,提笔再写,由天棚藏火药之事,说到太监“岂尽驯良”?历引嘉庆年间“林清事变”,太监引贼入内等故实,再转到前明阉寺之祸,以及本朝裁抑宦官的家法,然后提出他的看法:“臣愚以为此案在皇上之仁孝,不得不格外严办,以尊懿旨;而在皇太后之宽大,必且格外施恩,以抑宦官。”
这一扬一抑,自觉情理周洽,立言有体,陈宝琛欣欣然地,相当得意。
这就该结束了,陈宝琛略一思索,便就约束太监,恪遵定制着眼,又写了两三百字,归结于“使天下臣民知重治兵丁非为殴打太监,亦非偏听太监赴NFEA6之词,则群疑释然,弥彰宸断之公允。”写完细看,却又困惑,自觉总有不够圆满之感。
凝神细想,发现了自己的毛病,这篇文章,只论黑白,未辨是非。是非原要对照来看的,这一案护军是而太监非,奏折中虽已大致说明白,但实如未说,因为护军依旧判了重刑,则是者非而非者是。这一点是非说而不争,无非怵于威权,畏惧得祸。陈宝琛内心自惭,决定不听张之洞的话,要为护军乞恩。
这不必修改原折,只要加一个“附片”就可以了。但这篇“翻案”的文章,立言更须得体,措词更应宛转,必得一箭中鹄。不然,小事不见听,大事就更难讲话了。
因此,他彷徨彻夜,直到窗纸上显现曙色,方始定了腹稿,呵冻捉笔,写了下来:“再臣细思此案护军罪名,自系皇上为尊崇懿旨起见,格外从严,然一时读诏书者,无不惶骇。盖旗人‘销档’,必其犯奸盗诈伪之事者也;‘遇赦不赦’,必其犯十恶强盗谋故杀人之事者也。今揪人成伤,情罪本轻,即违制之罪,亦非常赦所不原,且圈禁五年,在觉罗亦为极重。此案本缘稽查拦打太监而起,臣恐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义。
臣职司记注有补阙拾遗之责,理应抗疏沥陈,而徘徊数日,欲言复止,则以时事方艰。我慈安皇太后旰食不遑,我慈禧皇太后圣躬未豫,不愿以迂戆激烈之词,干冒宸严,以激成君父之过举。然再四思维,我皇太后垂帘以来,法祖勤民,虚怀纳谏,实千古所仅见,而于制驭宦寺,尤极严明,臣幸遇圣明,若竟矿职辜恩,取容缄默,坐听天下后世,执此细故以疑议圣德,不独无以对我皇太后皇上,问心先无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陈。“
写到这里,陈宝琛如释重负。立言最难的就是这一大段,因为抗疏则必指陈缺失,措词太软则不够力量,太硬则易激起反感。一开头用“自系皇上为尊崇懿旨起见”的字样,先撇开慈禧太后,入手是正确,以下就容易说了:“伏乞皇太后鉴臣愚悃,宫中几暇,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如蒙特降懿旨,格外施恩,使天下臣民,知藐视抗玩之兵丁,皇上因尊崇懿旨而严惩之于前,皇太后因绳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后,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圣德。”
正文只简单扼要几句话,就说明白了。但就像做八股文一样,“八比”既完,应该总会前文,咏叹数句,另外附两“小比”在后面,才是气度从容、理趣完整的好文章。陈宝琛这样想着,决定用两个慈禧太后能懂的典故,补足文气,兼以讽谕。
这不难找,只要将许彭寿、潘祖荫所编纂,专为两宫太后初度垂帘进讲之用的《治平宝鉴》,拿来翻一下就可着笔。
陈宝琛原就想到了汉文帝和薄太后的故事,一翻《治平宝鉴》,果然有此题材,便文不加点地接着写:“昔汉文帝欲诛惊犯乘舆之人,卒从廷尉张释之罚金之议,又欲族盗高庙玉环者,释之执法奏当,文帝与太后言之,卒从廷尉,至今传为盛德之事。臣彷徨辗转,而卒不敢不言,不忍不言者,岂有惜于二三兵丁之放流幽系哉?实愿我皇太后光前毖后,垂休称于无穷也。区区之愚,伏祈圣鉴。”
写完已倦得无力再看一遍,掷笔上床,睡到午间起来,不忙漱洗,先推敲原稿,自觉相当动听,如果慈禧太后成见不深,则天意一定可回,就怕病中肝火特旺,那就再委婉亦不会见听。
为了踌躇难决,陈宝琛想到不妨跟张之洞商量一下,于是写了封信,附上原稿,专差送达,注明“鹄候回玉”。结果,原稿退了回来,带回口信:“张老爷说,另外有信给老爷。”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6节诤言回天(2 )
陈宝琛明白,张之洞必得先请示李鸿藻,所以不即答复。到了半夜里,陈家上下都已熄灯上床,起居无节的张之洞才派听差敲门来送信,拆开一看,只有一行字:“附子一片,请勿入药。”
这是隐语,知者自解。陈宝琛颇有怅然若失之感。彻夜考虑,不知这片“附子”要投不要投?想来想去,只有取决于张佩纶。
张佩纶是常相过从的,没有三天不见面的时候。这天上午来访,陈宝琛将原稿跟张之洞的复信,都拿了给他看。
读到“皇上因尊崇懿旨而严惩之于前,皇太后因绳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后,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彰圣德”,张佩纶击节称赏,看完说道:“精义不用可惜!”
一言而决,陈宝琛决定附片并递,但张佩纶还有话。
“不妨打听一下,西圣近日意绪如何?如果肝火不旺,则‘附子入药’,必可奏功。”
“是!”陈宝琛更加快慰,“我的意思,跟世叔正同。”陈宝琛科名比张佩纶早,但因张佩纶的侄子张人骏,跟陈宝琛是同年,所以他一向用“世叔”这个尊称。
于是又谈到慈禧太后的病情。马文植因为用药与薛、汪不同,而太监又需索得很厉害,不堪其扰,已告退回常州原籍。目前完全由薛福辰主治,颇得宠信,经常有珍物赏赐,而且御笔赐了一块匾额:“职业修明”。同时已由内务府另外在东城找了一处大宅,供薛福辰居住。张佩纶跟他相当熟,自告奋勇为陈宝琛去打听消息。
到了薛福辰那里,张佩纶直道来意,是要打听慈禧太后,这几日病情如何,肝火可旺?薛福辰为人伉直豪爽,也不问他打听这些是为了什么原因,检出最新的脉案底稿来给他看,上面写的是:“日常申酉发热,今日晨间亦热,头眩足软。今交节气,似有微感。”方子用的是:人参、茯苓、白术、附子、鳖甲、元参、麦冬、阿胶。
“依然是大补的方子?”
“是的。”答得更简单。
“岐黄一道,我是门外汉。”张佩纶说,“俗语有‘虚不受补’的话,如今能够进补,且为大补,自是好征兆?”
“也可以这么说。”
“多谢见教!”张佩纶拱拱手,起身告辞。
看这样子,慈禧太后诸症皆去,已入调养期间,一旦潮热停止,便距痊愈之期不远。既然如此,便不必再费踌躇了,陈宝琛第二天便将折子递了上去。
张之洞得到消息,内心颇为不悦,跟人发牢骚:“他朋友的规劝,尚且不听,如何又能期望上头纳他的谏劝?”陈宝琛听了,一笑置之。
接着,张之洞也递了他的折子,第二天在朝房遇见陈宝琛,问起消息。照规矩,当日递折,当日,便有回音,而陈宝琛那个折子,却无下文。
“如石投水!”他这样答复张之洞。
张之洞的折子也是如此,如石投水,毫无踪影,怕的是一定要留中了。
“留中”不错,但并不是“不发”,慈禧太后真的如陈宝琛所奏劝的,“宫中几暇,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在细细考虑其事。
陈宝琛的话,自然使她感动,而更多的是欣赏。如果照他的话做,中外交口称颂,慈禧太后圣明贤德,那不也是件很快意的事吗?
同时她也想到制裁太监的必要,张之洞奏折中有几句话,说得触目惊心,她已能背得出来了:“夫嘉庆年间林清之变,则太监为内应矣!本年秋间,有天棚搜出火药之案,则太监失于觉察矣!刘振生擅入宫禁,则太监从无一人举发矣!然则太监等当差之是否谨慎小心,所言之是否忠实可信?圣明在上,岂待臣言!万一此后太监等竟有私自出入,动托上命,甚至关系政务,亦复信口媒孽,充其流弊所至,岂不可为寒心哉?”
这些话是不错的,安德海就是一个榜样。李莲英倒还谨慎,但此外难保没有人不步安德海的后尘。这样一再思考,她渐渐地心平气和了。
于是她先将陈宝琛和张之洞的折子发了下去,接着便与慈安太后一起御殿,召见军机,第一句话便是提到午门一案。
“午门护军打太监那件案子,照刑部原议好了。”慈禧太后特为又说,“不用加重!”
恭王自是欣然奉诏。回到军机处,首先就找陈宝琛、张之洞的原奏来看。两疏裁抑宦官,整肃门禁的命意相同,但张之洞的折子,又不及陈宝琛的来得鞭辟入里,精警动人。恭王看一段赞一段,口中啧啧出声,从未见他对人家的文字,这样子倾倒过。
看完了,他将陈宝琛的折子,重重地拂了两下,“噗、噗”作声,“这才真是奏疏。”他对李鸿藻和王文韶说:“我们旗下都老爷上的折子,简直是笑柄!”
李王两人都明白,是指前两天一个满洲御史上书言事,争的是定兴县买卖落花生的秤规。这种琐屑细务,居然上渎天听,实在是笑话。
“是!”两人同声答应,但内心的感触和表面的态度都不同。
李鸿藻也是力争这一案的,有此结果,自感欣慰,但还不足以言得意,得意的是,两张——张之洞和张佩纶,承自己的意志,有所行动。陈宝琛虽少往还,而清流声气相通,亦无形中在自己的控御指挥之下。陈宝琛和张之洞的奏疏一发抄,天下传诵,必享大名,而往深里追究,则知隐操清议,自有宗主,所以内心兴奋,脸上像飞了金似的,好生得意。
王文韶则正好相反。他的地位还不能与李鸿藻相匹敌,而是为沈桂芬担心,从崇厚失职辱国,连累举主,沈桂芬就一直抬不起头来。眼看清流咄咄逼人,当然不是滋味,但清流放言高论,锋芒毕露,还不过令人感得刺心,而于实际政务的影响,毕竟轻微。如今可不同了,慈禧太后震怒,迁延数月,王公不能争、大臣不敢争的午门一案,竟凭清流的两篇文章,可以回天,这太可怕了!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7节南北之争
南北之争,由来已久,这一年来,两派针锋相对,大致互持不下,还可相安无事。此刻则“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南不胜北,是再也无法讳言的一件事。清流搏击,向不给人留余地,贺寿慈被攻落职;崇厚被攻几乎性命不保;董恂被攻不能不告老;万青藜被攻亦丢了官,此外闽浙总督何NFDD6 、湖广总督李瀚章都被劾获谴,等而下之,更不必谈。气焰已经那样高涨,再有此力足回天的表征,看来是要动沈桂芬的手了。
沈桂芬一垮,王文韶很清楚,就是自己的冰山已倒,不能不引为深忧。同时他为沈桂芬担心的,还不止于权势地位,而是他的身体。沈桂芬入秋以来,一直缠绵病榻,他的气量又狭,病中见到这种清流的气势,必定大感刺激。倒要好好去安慰他一番才是。
因此下朝以后,直接就坐车到沈家。沈桂芬卧室中只有一个小火炉,窗子虽裱糊过不久,但房子不好,且又旧了,处处缝隙,寒气侵人。这样的地方,何能养病?王文韶的心里,越发难过。
“这么早来,必是有什么要紧事?”拥衾而坐的沈桂芬,喘着气问。
这一下提醒了王文韶,自悔失计,将这件事看得太严重,反更易引起沈桂芬的疑虑。
因此,他急忙答道:“没事,没事。顺路来看一看。”
接着王文韶便坐在床前,问起沈桂芬的病情,一面说话,一面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书来看,却是几本邸抄,便又放下。
“夔石!”沈桂芬突地愤然作色,“你看十一月二十七的那道上谕!什么‘铁汉’?”
王文韶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他不满的是“翰林四谏”中的邓承修。此人专好搏击,字“铁香”,所以有“铁汉”的外号。邓承修最近所弹劾的是户部右侍郎长叙,措词固然严刻,但听沈桂芬的语气,似乎鄙夷不屑,却不解其故,便检出十一月二十七日的上谕来看:“邓承修奏:本月十三日为圣祖仁皇帝忌辰,朝廷素服,薄海同遵。风闻户部侍郎长叙,以是日嫁第二女与署山西巡抚布政司葆亨之子为婚,公然发帖,宾客满门,鼓乐喧阗。伏念功令:遇国忌之日,虽在山陬海NFDB4 ,停止鼓乐,奚论婚娶?今长叙、葆亨,俱以二品大员世受国恩,内跻卿贰,外任封疆,而藐法妄为一至于此!使其知而故为,则罪不容诛,使其不知而为之,如此昏聩糊涂,岂能临民治事乎?查长叙为前任陕甘总督裕泰之子,现任广州将军长善之弟,累世高官,连姻帝室。葆亨仰蒙特简,累任抚藩,而公犯不韪,哆然无忌,此而可忍,孰不可忍?臣闻国之为治,赖有纪纲,纪纲不张,何以为国?长叙、葆亨姻亲僚友,多属显官,而俱视为固然,无有一人知其干犯,为之救正者。昧君父之大义。忘覆帱之深思,情迹虽殊,恣欺则一。夫以圣祖之深仁厚泽,百世不忘,皇上方降服弛县,宫廷只肃,而近在辇毂之下,贵戚之家,伐鼓撞钟,肆筵肃客,公卿百僚,称贺争先,此实中外之骇闻,NFEA7 绅所未有。若非明正纪纲,从严治罪,则陵夷胡底等语,本月十三日系属忌辰,户部右侍郎长叙之女,于是日出嫁护理山西巡抚布政司葆亨之子,实属有干功令。长叙、葆亨,均着交部严加议处。”
部议的结果是革职,一时忘却忌讳,竟致丢官,自是过苛。王文韶想起陈、张的奏折,不免忧心,“上头也太纵容这班人了!”他说,“此辈过于质直任性,总要想个法子,压一压他们的气焰才好。”
“哼!”沈桂芬冷笑,“你以为只是质直任性?奸诈得很呢!劾长叙就劾长叙,何苦又牵出长乐初?又是什么‘连姻帝室’,连心泉贝子都中了冷箭。这种鬼蜮行径,算什么铁汉?”
这一说,王文韶才明白。长乐初就是长善,是长叙的胞兄,奕谟字心泉,是长善的女婿。邓承修把他们无端牵涉在里面,用心确有疑问。
“长乐初总算贤者,在广州力倡文教,以驻防将军肯作偃武修文之举,难道还对不起邓承修他们广东人?”
“是的。”王文韶说,“邓铁香的笔锋,原可以不必扫及长乐初的,或者另有嫌隙亦未可知。”
“什么嫌隙?无非长乐初打点京官的炭敬,拿邓都老爷一例看待而已。”
原来是长善对邓承修的炭敬送少了!沈桂芬说此话,自然有根据,怪不得看不起邓承修。王文韶怕事,不敢仔细打听,唯唯地敷衍着。
就在这时候,听差送进一封信来,王文韶偷看了一眼,那笔大气磅礴的颜字,一望而知是翁同NFDA2 的手笔。心念一动,怕信里是提到陈、张两折的结果,便不肯落在翁同NFDA2 后面。
“老师,”王文韶是沈桂芬在咸丰元年当浙江乡试考官所取中的门生,“午门一案结了,仍照刑部原奏。李兰荪大为得意,陈伯潜、张香涛的两个折子,居然把上头说动了。”
一听这话,沈桂芬一愣,然后拆阅翁同NFDA2 的信,将信看完,脸色非常难看,仿佛猝受打击,无所措手的神气。
好半天,他恨恨地说:“走着看吧!”
“老师亦犯不着跟他生闲气。”王文韶劝道,“上结主知,全在实心实力,光是鹜声气,浮而不实,到头来无非自取其败。”
“看人挑担不吃力,那些大言不惭的家伙,几时让他们自己尝尝味道就知道了。”
“是啊,可笑的是吴清卿,书生筹边,煞有介事。俄事总算可以和平了结,不然不知道会狼狈成什么样子?”
“哼!”沈桂芬又冷笑了,“照他们这样子嚣张,纸上谈兵,放言无忌,搞成一股虚骄之气,总有一天,国事让他们败坏得不可收拾。”
“所以,这就全靠老师中流砥柱了。朝廷少不得老师,千万珍摄。凡事放开些,不必过于操心。”
“我也看开了。”沈桂芬忽作豁达语,“只等身子稍微好些,我也要求田问舍,略作菟裘之计。”
“是。老师也太自苦了。”王文韶看着那个小煤炉,不胜感叹地,“谁想得到,相府寒俭如此!”
由此开始,说了好些无关国计的闲话。沈桂芬以腊八粥飨客,王文韶自奉不俭,但颇善于做作,将一大碗配料不甚讲究的腊八粥,津津有味地吃得一干二净,方始告辞。
辞出沈家,在车中回忆刚才跟沈桂芬的谈话,想起长叙,同为户部侍郎,而荣枯不同,急景凋年,谪居寂寞,应该去探望一番。再说,长叙眼前虽倒霉,而“连姻帝室”,跟恭王亦有渊源,终有复起大用的一日,趁这时候也应该烧烧冷灶。
主意打定,转道长叙寓处。他跟他侄子志锐同住,志锐是新科翰林,而王文韶是本科殿试的读卷官,论起来是师生。老师拜门生,照规矩是“硬进硬出”,所以志锐虽不在家,长叙仍旧很客气地开中门迎接。
但一到书房,却以通家至好,就熟不拘礼了。长叙的两个小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依依客座之间,十分可爱。
长叙倒是很潇洒,绝口不提获谴丢官的事。岁末怀人,谈起许多故旧,特别是长善在广州将军署,辟题“壶园”的后苑,结文社所延的那班名士,番禺的施鼎芬、广西贺县的于式枚,都已跟志锐一样,点了翰林名,独有江西萍乡的文廷式,至今还不曾中举。
“此君我亦久闻他的大名。”王文韶问道,“比于晦若,梁星海如何?”
“文芸阁才气犹在此二人以上。可惜场屋蹭蹬,同治十二年曾应北闱未售。以后就在家兄署中作客。”长叙又加了一句:“大器晚成!”
“如今呢,依然是在令兄署中?”
“在南昌。”
“何不招之北来?”王文韶有感于李鸿藻的作风,亦颇想罗致才俊,作为羽翼,所以这样试探着问。
“文芸阁赋性不羁,要看他的兴致。后年乡试,大致还是应北闱,说不定做了夔翁的门生。”
“不会,不会。”王文韶摇摇头,“我对考差的兴致,不如翁叔平来得浓,顺天乡试的主考,决不会放我。”
长叙也知道不大会放他,因为他不是翰林。说文廷式可能会做他的门生,原是一句恭维的话,说过也就算了。
但王文韶的想法却又不同,“有机会,倒很想见见此君。”他说,“如果他不嫌弃,以师弟相称,亦未始不可。”
这是想文廷式拜他的门,长叙自然表示愿意促成其事。这是很渺茫的一件事,总要到后年乡试,文廷式愿赴北闱,到了京里再说,而王文韶却谆谆叮嘱,显得很认真。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8节泪落吴江
转眼到了年底。由于曾纪泽的对俄交涉,办得很好,不但可以和平了结,并且争回不少利权,慈禧太后的病势亦一天比一天减轻,因而上上下下都觉得这个年应该过得很有劲。
除夕那天一早,王公大臣为皇帝辞岁,在保和殿行完了礼,纷纷各散。军机大臣在一年之中,只有这一天才算是清闲无事,王文韶早早回家,换了便衣,预备带着小儿子上琉璃厂去逛逛,忽然有人来送报丧条,沈桂芬死了。
“怎么?”王文韶大为诧异,“昨天还好好的。虽说久病,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故世啊!”
“是十点钟发的病,气喘不止,等大夫一到,还来不及诊脉,一口气就上不来了。”
“那么,”王文韶问沈家的长班,“临终有没有话?”
“没有。”沈家长班又说,“大少爷交代,务必请王大人就过去一趟,有好些大事,要跟王大人讨主意。”
“好,我就去。”
王文韶匆匆赶到沈家,已有沈家的好些亲友得到信息,赶来探望,其中自然有翁同NFDA2.“有遗折没有?”
“没有。”沈桂芬的儿子沈文焘跪在地上哭着说,“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世兄请起来。”王文韶双手相扶,“尊翁任劳任怨,种种委屈,上头跟恭王、宝中堂都知道的,李兰荪亦是方正君子,一定眷念旧谊,这恤典上头,请世兄放心,我们必要力争,总要教尊翁能够瞑目。”
“是!”孝子又磕个头说,“先父寒素自持,后事还不知道怎么来办?”
“这你也请放心,尽管用了去,不必太省俭。尊翁最后一件大事,总要办得风光些,尽管用,尽管用,教兵部报销好了。”
翁同NFDA2 到底还有些书生的味道,不以王文韶的慷公家之慨为然,同时也爱惜沈桂芬的清誉,忍不住要说话:“尊翁一生,清慎勤三字,可当之无愧。身为宰辅,饰终之典自然不可马虎,但宜乎酌中,庶几称尊翁的平生。”
“说得是,说得是!”王文韶十分见机,马上又改口了,“身后风光,原不在踵事增华上头。总之,恤典第一,后事其次,总要生者能安,死者方安。府上以后还要过日子,丧事实在不宜糜费。”
沈文焘听他的话,前后有些不符,也知道这位老世交人最圆滑,听口气此刻就已在为李鸿藻说话,将来是不是可以倚靠,大成疑问。只是眼前除他跟翁同NFDA2以外,没有什么人可托,因而只好多磕两个头,别无话说。
经纪丧事,自有兵部司官和军机章京,王文韶跟翁同NFDA2 商量,只有一件事,立刻要办,那就是递遗折。这件事大有讲究,先要定个宗旨,是讲身后之名,还是讲眼前利害?如是后者,则决不能忤旨,只须表示一片倦倦忠爱之忱,以邀得两宫太后的垂念。
照翁同NFDA2 的意见,沈桂芬生前为中俄交涉受谤,遗疏中应该有所辩解,但王文韶以为谈此事的是非,会得罪许多人,大可不必。论关系,沈桂芬既是王文韶的老师,又是他的举主,翁同NFDA2 不便坚持己见,所以结果是王文韶拟的稿子,纯用颂圣和受恩深重、来生以报的老套,翁同NFDA2 为他略作润饰,随即找人抄好,派专差递到内奏事处。
但是,这一通遗疏两宫太后看不到。凡遇年节庆典,递折要讲忌讳,这些奏报大臣病故之类的折子,都要暂时压一压。不过军机大臣出缺,当然要立即上闻,所以王文韶关照军机章京,口头通知李莲英,托他面奏两宫太后。
慈禧太后病中得此消息,大为伤感,跟慈安太后谈起沈桂芬平日谨慎当差,遇事能稳得住的许多好处,倒很替他洒了些眼泪。
第二天是光绪七年元旦。皇帝受了群臣朝贺,又率领群臣到慈宁宫朝贺太后。例行的仪典完毕,两宫太后照常办事,但只召见NFDA3 、恭、醇三王,商议曾纪泽从俄国打回来的电报。这算是一个好消息,谈判已久的,废止崇厚所订的条约,另立新约一事,俄国正式同意了。
曾纪泽与俄国所议定的草约一共二十条,另有陆路通商章程十七款。恭王为两宫太后指陈,曾纪泽争回的好处,共有七项,最主要的是将伊犁南面的要隘,特克斯河流域一带,广二百余里,长四百里的一大片疆土,争归版图,伊犁西面边界,也不照崇厚的原议,由双方指派“分界大臣”酌中勘定新界。此外通商口子三处,只开嘉峪关一地,取消西安、汉中。苏俄商船可到松花江伯都讷一事作罢,苏俄领事仅设吐鲁蕃一处,天山南北路俄商贸易,原定“均不纳税”,改为“暂不纳税”。比较崇厚的原约,国家的权利确是大大地挽回了。
“不过,赔款要加了。原来是五百万银卢布,现在要加四百万。俄国人的理由是,伊犁南境代为看守,花费甚巨。这也是实情。”
“九百万银卢布,合咱们的钱,该是多少?”慈安太后问。
“总在五百万银子上下。”
“唉,五百万银子!”慈安太后叹口气说,“哪里来?”
“这已经很好了。”慈禧太后赶紧说道,“争回的利权,十个五百万也不止。如果开仗,军费浩繁,更不得了。”
这话使得恭王和醇王,都大为诧异。慈禧太后一向有不惜一战的决心,此刻却又充分表示了不愿兵戎相见的意思,在恭王觉得是一大安慰,所以立即接口:“太后圣明。当初臣与宝NFDA1 、沈桂芬反复商议,总觉得以和为贵。曾纪泽不辱所命,不愧名臣之后,等事定了,臣请懿旨,优予褒奖。”
“那当然。”慈禧太后恻然说道,“倒想不到沈桂芬故去了!他今年多大?”
“六十四。”
“这几年总算亏他。为崇厚的事,他也是有苦说不出。凭良心说,崇厚当过三口通商大臣,又到过法国,阅历很深。跟洋人更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谁想得到他这样子糊涂无用。”慈禧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喝了一口薛福辰处方的药茶,要言不烦地说:“你们替他好好料理后事,恤典从优。”
“是!”恭王说道,“沈家定在明天半夜里大殓,自然要赐奠,是派谁去,请懿旨。”
“总是他们小哥儿们几个,你们商量着办。总得一个贝勒,或者就让载漪去好了。”
“是!”NFDA3 王站起身答应,因为载漪是NFDA3 王的次子。
“沈桂芬空下来的那几个差缺呢?”慈安太后问。
这是应该召见军机商量的大事,有NFDA3 王和醇王在座,不宜谈论。慈禧太后和恭王都懂这层道理,但却不便说破,也不能不敷衍,所以恭王避重就轻,不提沈桂芬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的本职和军机大臣的要差,只提翰林院掌院学士和管理国子监事务,两个不甚相干的差使。
“如今在作育人才上,肯留心的是翁同NFDA2 ,不过他的资格还浅,还不到掌院的时候,臣的意思先派他管理国子监。”
“好!”慈禧太后桴鼓相应地说,“别的差缺,慢慢商量吧!”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9节左侯入京(1 )
第二天宫中“吃肉”,军机大臣开年第一次聚会,直庐治公,只有一件事,就是商议沈桂芬的身后之事。因为慈禧太后已指示恤典从优,所以王文韶亲自动笔拟的恩诏,极其堂皇:“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沈桂芬,清慎忠勤,老成端恪,由翰林NFDB6 升卿贰,外任封疆,同治年间入参机务,擢任正卿。朕御极后,重加倚任,晋协纶扉,办理一切事宜,均能殚心竭力,劳瘁不辞。前因偶患微疴,赏假调理,遽闻溘逝,震悼殊深!着赏给陀罗经被,派贝勒载漪带领侍卫十员,即日前往奠NFDBA.加恩晋赠太子太傅,照大学土例赐恤,入祀贤良祠,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赏银二千两治丧,由广储司发给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灵柩回籍时,着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伊子沈文焘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伊孙沈锡NFDDF ,着赏给郎中,俟及岁时带领引见,以示笃念荩臣之至意。”
身后哀荣,最可贵的是“入祀贤良祠”,其次是“易名”。赐谥照例由内阁拟呈圈定,但军机亦可提出意见。自嘉庆以来,宰辅赐谥,第一个字照例用“文”字,内阁拟呈沈桂芬的谥是文清、文勤、文端、文恪。咨送到军机处,大家都觉得拟得并不高明。
“清、勤二字,不足以尽沈经笙的生平。”宝NFDA1 大发议论,“端字虽好,但经笙不是理学一路的人物,所以并非美谥,恪字更不必谈了。”
文恪亦非美谥,而且不是宰辅之谥。恭王认为沈桂芬最不可及的长处是有定力,因而主张用“文定”。这也不是顶好的谥称,从顺治以来,谥“文定”的一共八个人,并没有什么名臣。但用“定”字谥沈桂芬,不能不说是很恰当,因而宝NFDA1 和王文韶,亦无可为死者再争。
接下来便要分配沈桂芬所留下来的差缺,管理国子监事务,已决定派翁同NFDA2;掌院学士由于宝NFDA1 的推荐,派了不是翰林出身的董恂;国史馆正总裁派了潘祖荫;兵部尚书则顺理成章地补上了李鸿藻。他从服阙复起,只是以“前工部尚书”的职衔回军机,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以后由于吏部尚书万青藜兼管顺天府府尹,照例不常到部,算是出差,才派了李鸿藻兼署。但这是很勉强的处置办法,所以一有尚书缺出,必定得补李鸿藻。
协办大学士的缺,照例该吏部尚书万青藜补,只是他的物望不佳,恭王心里有数,只要提名万青藜当协办,清流一定会不满,弹章一上,那就可能连他的尚书都当不成。爱之适足以害之,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这个缺为李鸿藻留着。
还剩下军机大臣一个要职,恭王跟宝NFDA1 已经商量过了,决定留下来给一个人:左宗棠。
左宗棠奉召入觐,直到上年十二月才从兰州动身,沿途逗留,走了一个多月,在正月二十六,方始到京。仪从煊赫,俨然凯旋班师的模样。
一到京仍旧住在贤良寺,照例宫门请安,军机处和兵部都派了人在照料,请安折子即时批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召见。然后分谒诸王,最后才到恭王的鉴园。这是恭王预先关照好了的,最后到他那里,便好留了下来,接受款宴。宴会极其隆重。陪客是NFDA3 、醇两王,御前大臣及军机大臣,还有一个就是潘祖荫。
这一阵子,慈禧太后的病情又反复了,因而御殿垂帘的,只有慈安太后。为了优礼勋臣,慈安太后特命太监扶掖左宗棠进殿,行完了礼,慈安太后第一句话是问他的年纪。
“臣今年七十岁。”
“七十古来稀。身子倒健旺!”慈安太后问道,“你是哪一天动身的?”
“臣是上年七月间,在哈密奉到上谕,召臣入觐。那时因为部署未定……。”
于是左宗棠从保荐刘锦棠督办新疆军务说起,如何奏请,如何奉准,如何等刘锦棠到了哈密,在十月间方能启行入关,又如何在兰州作了必要的部署,再由兰州动身进京,沿途百姓如何攀辕相留,滔滔不绝,听得慈安太后想Сhā句嘴都不能。
“如今是派杨昌NFDB9 护理陕甘总督。他的才具怎么样?”
“杨昌NFDB9 的才具是好的。前在浙江巡抚任内,很做了些事,后来因为杨乃武一案革职,经臣奏保,蒙天恩起用,越知惕厉。请太后放心。”
“那好!”慈安太后问道,“刘锦棠跟杨昌NFDB9 ,一个在新疆,一个在甘肃,是各办各的事呢,还是合起来办事?”
“是各办各的事,不过有事互相照应。”左宗棠答道,“以前新疆军务,跟陕甘军政民事,归臣一个人办理,军饷政费,臣可以相机调度。如今刘锦棠、杨昌NFDB9 各有专责,各项经费,应该划分清楚,臣这几个月,就是办这件事。”
“那里一年要用多少款子?”
“关外各营饷项、各项经费,每年要三百七十多万,关内要两百一十多万。各省及海关协饷,只有五百万两,不敷八十多万,只有相其缓急,节省着用。以后各省协饷,归杨昌NFDB9 主持,六成拨解关外,四成留给陕甘。这个章程,是奏报过的。”
“喔。”慈安太后转脸问恭王,“有这个折子吗?”
“是!”恭王答道,“面奏过的。”
慈安太后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是的,有这回事。”她再问左宗棠,“现在俄国的交涉总算办成了……。”
“是!”左宗棠不等慈安太后说完,便抢着说,“臣过天津,跟李鸿章见面,才知道详细情形。曾纪泽的交涉还算是办得好。”
“你跟曾国藩是至好,他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想来你也替曾国藩高兴?”
“是!”左宗棠答道,“臣与曾国藩论公事,意见不合,论私交,臣与曾国藩共过患难,交情不同。”
“现在国事都靠你们几个老成|人,大家总要和好,凡事商量着办,把大局撑住。”
这是慈安太后暗示他要跟李鸿章和衷共济,而左宗棠与李鸿章不和,由来已非一日。近几年来,论边防、论洋务,跟李鸿章针锋相对,措词尖刻的奏疏很多,但朝廷常采纳李鸿章的献议,而对左宗棠,则持敷衍的态度,所以他的牢骚很多,这时听慈安太后提起,正好当面告个“御状”。
恭王已防到他有此一着,自不会容他开口,召见的时候也不少了,便抢在前面奏道:“左宗棠刚刚到京,旅途劳苦,请母后皇太后格外体恤。”
“喔,喔!”慈安太后会意,随即说道,“左宗棠,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好好息着吧!”
于是左宗棠跪安退出,到军机处、南书房打了个转,恭王派他的轿子,将左宗棠送回行馆。然后跟宝NFDA1 、李鸿藻等人商量,预备保荐左宗棠进军机,决定第二天面奏取旨。
第二天是沈桂芬开吊的日子。春雪霏微,彤云阴黯,益增凄怆,但灵堂内的气氛,却大不相同,因为左宗棠很早就到了,一直坐着不走,大谈他经略西陲的得意之事。到了十点多钟,退值的军机大臣,络绎来吊,李鸿藻和王文韶连袂而至,形迹相当亲密,很引人注目。因为从沈桂芬一死,王文韶仿佛继承衣钵,成为南派的首脑,跟李鸿藻是处在敌对的地位。如今看来,南北两派,大有携手和好的模样,这自然令人惊异,也令人感到安慰。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0节左侯入京(2 )
灵前行完了礼,李鸿藻转身向左宗棠道贺:“恭喜、恭喜!上谕已经下来了!”接着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左宗棠。
那是上谕的底稿:“奉旨:大学土左宗棠着管理兵部,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着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这一下吊客们纷纷向左宗棠道贺,正乱哄哄在周旋之际,廊下乐声又起,执帖的高呼:“宝中堂到!”
宝NFDA1 一到,不及在灵堂行礼,先递了一张彩笺给左宗棠,口中说道:“急就章,请指教。”
那幅彩笺写的是一首诗,题目叫做“赠左侯”:“七十年华熊豹姿,侯封定远汉宫仪。盈胄浩气吞云梦,盖代威名镇月氐;司马卧龙应合传,湘江衡岳共争奇。紫薇花省欣映袂,领取英谋绝妙姿。”
“紫薇花省”不是指内阁,是指军机处,“英谋”虽有,却非“绝妙”。左宗棠第一天入值,大家就头痛了。
“李少荃这个折子,近乎纸上谈兵。我为诸公一述往事。”
左宗棠撇开正题,滔滔不绝地大谈他在陕甘用兵之妙,恭王等人Сhā不进嘴去,只能耐心静听。
天天如此,一个奏折议了十天,还没有结果,恭王实在不耐烦了。这个奏折是李鸿章所上,筹议山海关的防务。恭王心想,中俄交涉已可和平了结,山海关的防务,已可暂缓,而且驻扎山海关的曾国荃亦已接替左宗棠的遗缺,当了陕甘总督,李鸿章的奏折,不议亦不要紧。
因此,恭王吩咐军机章京,将原折归档。第二天左宗棠到军机处,对议而未决的案子,尚无下文,竟亦不问,一坐下来便大骂甘肃臬司史念祖。
史念祖字绳之,江苏溧阳人,是乾隆年间名臣史贻直之后。此人聪明绝顶,但不大喜欢读书,二十岁上捐了一个通判,在安徽巡抚英翰军中当差。此人工于应酬,讲究饮馔服饰,史念祖又年轻英爽,所以极受“旗下大爷”出身的英翰的赏识。每次军功保案都有他的分,年未三十就做到直隶臬司,但年少气盛,不知怎么得罪了言官,奏劾他“不堪方面”。像这样的弹章,照例下督抚察复,直隶总督是曾国藩,认为史念祖虽有才干,尚少历练,宜乎暂缓任事,于是被开缺成了闲员。
光绪初年,由于董恂的援引,史念祖放了甘肃臬司,左宗棠也是爱才的人,对他亦颇称许。但史念祖少年得意,不免骄慢,其时他折节读书,已写得一手极好的古文,越发视督抚将相如无物。左宗棠一直以诸葛武侯自命,好谀恶直,战功亦多夸夸其词。史念祖在人背后常有讥评,不但形诸口头,而且见诸笔墨,日子一久,为左宗棠知道了,大为不悦,便借一件公事,说他“避事取巧,应候查参”。
这时左宗棠刚要从兰州启程入京,史念祖心想,入觐之日,两宫太后当然会问到陕甘的吏治,左宗棠只要说一声:“史念祖性近浮滑,不堪其任”,用不着具折,就会毁了自己的前程。因而要抢先进京活动,正好三年之期,可以奏请陛见,于是具折请总督代奏。左宗棠只当他去活动调任,而且照例奏请,亦不便拦阻,就为他代奏,自然照准。
于是史念祖兼程北上,等左宗棠到京,他已经事毕出都,在山西等候消息。他看得很准,左宗棠虽想提拔杨昌NFDB9 ,打算保荐他由护理总督而真除,而朝廷未见得会准,到京走董恂的门路一打听,果然,陕甘总督已经内定由曾国荃接任。史念祖在山西等候消息,就是为了好等着伺候新任总督。不久,曾国荃的新命一下,史念祖也仍旧回任当他的甘肃臬司。得意之余,在太原写了一封信给左宗棠,表面是报告行踪,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奉旨回任,其奈我何”的意思。左宗棠这一气自然不小,上了个折子,指史念祖种种不端,请旨饬“护督”杨昌NFDB9查案,据实参劾。
左宗棠的这个奏折,已经递了上去,并且已经发交军机核议。恭王正为此在为难,所以听了左宗棠的话,心存警惕,将宝NFDA1 找到一边去商议。
“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而且刚刚陛见过,如果不中用,朝廷当面察问,早该知道,现在又准了他的折子,交杨昌NFDB9 查参,这像话吗?”
宝NFDA1 本来对左宗棠极其仰慕,但此时已非赠诗推崇的心情,不过十几天的工夫,发觉左宗棠天生是不合群的人,心目中只有自己,并无同僚,印象大坏。因而附和恭王的看法,连连点头。
“这当然要驳……”
“当然要驳!”宝NFDA1 抢过来说,“也挫挫他的骄慢之气。”
“我话还没有完。”恭王说道,“驳是要驳,但又不宜扫他的面子。你看怎么办?”
宝NFDA1 想了一会答道:“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又开一恶例。”
“怎么呢?”
“只有把他这个折子‘淹’了。”
所谓“淹”了,就是请太后将奏折“留中不发”,这是明朝留下来的最坏的一种制度,如果君上动辄“留中”,则谏劝不纳,实情不明,国事非败坏不可。恭王当年制抑慈禧太后扩张权力,所用的手法之一,就是力争奏折须发交军机处,现在自请“留中”,岂非开一恶例。
可是他的英锐之气,消磨得也差不多了!想了一会,叹口气说:“就这么办吧。”
“那么,先‘递牌子’?”
“好!”
军机每日常例召见,只由太监传唤,单独请见,才递“绿头签”。慈安太后当然即时“叫起”,上去三言两语说好了,才召其他军机大臣全班进见。
军机独重首辅,是左宗棠所知道的,所以在班里倒也不敢越次奏对。他心里在想,提到自己这个奏折,当然要问详情,那时再将史念祖种种贪墨狡猾的情形,细细面奏,说不定即时降旨,革职查办。
正在这样想着,已经谈到了,“史念祖这个案子,”慈安太后说道,“摆着再看一看。”
“是!”恭王很快地答应一声,随即领头跪安,全班退出。不但左宗棠的折子被“淹”了,连他的话亦被“淹”掉了。
而他自己还不明白,回到军机处问宝NFDA1 :“佩公,我那个折子,如何着落?”
“这当然是‘留中’了。上头是因为你的面子,不便处置,只好这么办。不然,你想,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嘿,嘿!”宝NFDA1 干笑了两声,损了他一句,“侯爷,你也得替朝廷留点面子啊!”
左宗棠默然。到了七十岁才知道,督抚权重,只是在封疆上,到了朝里,便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他第二天便带着人去看京畿的水利了。
这也是左宗棠预定要办的两件大事之一。第一件是训练旗兵,早在他从兰州启程以前,就有个奏折,要带亲军步营马队两千余人入关,先驻扎张家口,听候调遣,移营近畿,一则拱卫京师,再则代为训练旗兵。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1节王侯交欢
这所谓旗兵,指明是健锐营、火器营,因为神机营已复由醇王亲自管理,有专设的练兵人员,左宗棠不敢冒昧越俎。就是健锐、火器各营,他奏折中亦先大大地恭维了一番,说是“八旗禁旅,拱卫神京,居重驭轻,有严有翼”,又说健锐、火器各营,“尤称精练,才武之彦,多出其中,宿将名臣,指不胜屈”,但“承平日久,习成骄逸”,所以要“时加淬厉”。他的训练办法是:挑选十几岁以上,三十岁以下,无顶带的兵丁三千余人,分为十营,由他的亲军哨官管带,骑兵则与他的亲军马队,间杂编组,平时勤加操练,遇事随队出仗。
这个建议,不曾批准,因为八旗禁旅,由汉人管带,是前所未有之事,但亦不便公然拒绝,只批的是:“另有旨。”便一直拖着。此刻却是不能再拖了,这批人马,已由左宗棠的部将王德榜、刘NFDBE 、以及他的营务处总办王诗正率领,开到了张家口。
入朝以后的左宗棠,已经了解,八旗禁军掌握在醇王手里,训练旗兵一事,要想实现,必须取得醇王的支持,这不是一时可以有成议的事,不妨先办另一件大事。
这第二件大事,是左宗棠进京旅途中所作的决定。他由“太行八陉”的井陉入河北,过正定北上,沿途经顺天府属的房山、良乡各处,发现水利不修,行旅艰难,与他道光十三年初次会试入都,以及同治七年剿捻军行所见,大不相同,因而想到,可用军工浚河开沟。左宗棠经营西北,原是采取西汉各将在边境屯垦的遗规,所部官兵,对于兴修水利,富有经验,所以经过一番视察,回京立刻便拟稿上奏。
奏折的事由,叫做“拟调随带各营,驻扎畿郊,商办教练旗兵,兴修水利”。他也知道,这番举动,醇王那里固须好好下一番功夫,而建议兴修畿辅水利,等于指责直隶总督与顺天府尹失职,管理顺天府的万青藜,可以不拿他放在眼里,而看李鸿章,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能不预加防备,便在折尾声明:“如蒙谕旨允行,臣惟当随时与醇亲王及直隶督臣、顺天府尹详为筹议,或同时并举,或先后举行,断不敢固执成见。”至于移驻近畿,应该划定防区,建筑营垒,左宗棠亦特地建议:“应请敕交醇亲王筹度,应于何地驻扎?”
这个奏折是由慈禧太后裁决的:“着神机营王大臣,会同妥议具奏。”也就是听凭醇王作主,所以左宗棠一退了朝,立即去拜访醇王。
醇王好武,对于左宗棠原有倾心结纳之意,但清朝的家法,亲贵与大臣不能随意交往,如今是有公事商谈,名正言顺,给了醇王一个极好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降阶相迎,礼遇优隆。
登堂入室,重新见礼,醇王请左宗棠“升炕”,并且推他上坐。国家体制所关,做客人的不敢僭越,坐了下首。
由于事先经过幕友切劝,左宗棠总算有所警惕,不曾大谈西征的得意之事。在醇王推崇之下,谦虚了一番,随即谈入正题。
“八旗禁军,身份不同,王爷带兵,又是恩多于威,长此以往,不免长其骄佚之气。不瞒王爷说,士兵总要习于劳苦,才能有用。我在西北这几年,战无不克,都得力于平时不让部下游手好闲。譬如说……。”左宗棠突然顿住,警觉到自己这一“譬如”将会谈不完,所以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勒住话头,再加上一句:“王爷恕我直言。”
“说得是,说得是。”醇王很诚恳地答道,“从前文博川也是这么说。同治初年,他带神机营到奉天剿马贼,打得很好,班师回京,只见神机营的官兵,一个个晒得漆黑,可是精神饱满,跟在京大不相同。我很诧异,问他是何道理?他另有一番心得,说京城里太繁华,不是练兵的地方。我想这道理也对,无奈我办不到。”
“是!”左宗棠答道,“亲藩仪制尊贵,王爷也不能经常带兵到近畿宿营操练,再者,禁军拱卫京畿,又不宜远调。话说回来,神机营是王爷亲自率领,一手培养,毕竟不同。我的意思,先从健锐、火营各营着手,练好了再挑到神机营来当差,让王爷有得力的人好用。”
“这个打算很好。不过健锐、火器、护军各营,年轻力壮的,差不多也都挑到神机营来操练了。”
左宗棠愕然。他对禁军的规制,原未深考,只知道神机营等于醇王的亲军,不知道其他各营亦有官兵挑入神机营操练。这一来剩下老弱残兵,还挑选些什么?
醇王却又是一番心思,真的相信左宗棠练兵,有化朽腐为神奇的本领,期望他能将老弱残兵,练成劲旅,所以接下来便以虚心求教的语气说道:“季高,你哪天有空?我请你去看看操。”
听得这一说,左宗棠大为得意。神机营出操,只请皇帝校阅,汉大臣从未看过操,醇王的邀请,真正是殊荣了。
“王爷所命,某何敢辞?”左宗棠拱手答道,“王爷定了日子,请赏个信。”
“好的。我马上叫他们预备。”说着,立即找来王府护卫,传谕神机营左右翼长,预备南苑出操。
接着,又谈了些八旗禁军的装备、驻地。提到左宗棠驻扎在张家口的亲军,移驻畿郊,要分配防区的话,醇王表示一时无从答复,要问明了情形,再遵谕旨,召集会议,方能决定。
说到这里,听差进屋回说:“预备好了。”
是“西法摄影”预备好了。醇王一时高兴,要合影留念,特地从护国寺大街找来照相馆的好手,这时布置停当,来请醇王和左宗棠去照相。
照相的地点是在“颐寿堂”外,屏门紧闭,门外正中陈设了两椅一几,花盆痰盂,色色俱备。醇王特地换了公服,与左宗棠合照了一张相。
郑重将事地照完了相,醇王就在颐寿堂设宴款待左宗棠,一个是掬诚倾心,一个是刻意笼络,当然谈得投机异常。
左宗棠惯用英雄欺人的手段,见有醇王的撑腰,便预备大干一番。原来已在天津和保定设立了“军装所”,接运从上海采办来的军械,转输西北,现在又要练旗兵,兴水利,没有颗大印在手里,公事要请有关衙门代递,缚手缚脚,深感不便,因而亲自动手拟了个奏折:“臣前于正月二十七日到京陛见,二十九日钦奉恩旨:”大学士左宗棠着管理兵部,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着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钦此!‘天恩优渥,感悚莫名,惟臣上年檄调马步队伍,驻扎张家口听调,及分设天津、保定军装所,均经奏明在案。所有该各营局文禀,应行批札,一切公务及分致各处信件,势难停搁。而甘肃、新疆饷事,专盼各省及海关协解,向由臣经理,尚有经手未完事件。兹虽职任攸分,遇行应行咨札各件,仍难诿谢。应否由臣单衔借用兵部印封发递,俾免延误之处,伏候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施行。“
这个奏折,表面看来,只是借兵部印封的小事,其实是虽已交卸了陕甘总督,而仍旧要管陕甘的事,成了“太上总督”。慈安太后不明究竟,召见军机时,当着左宗棠的面,准如所请。于是左宗棠便像建牙开府一样,用兵部的印封,指挥杨昌NFDB9 及刘锦棠,仿佛仍是陕甘总督。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2节元戎阅操
神机营看操一举,醇王倒是颇为认真,一再关照左右翼长:“人家是乾隆以来,拓疆开土的名将,带过几十万兵,非比等闲。如今请他来看操,别让他说得咱们一个子儿不值,务必要振刷精神,摆个好样儿给他看。”
震于左宗棠的威名,左右翼长亦不敢怠慢,下令预行操练,检查服装枪械,比春秋两季,皇帝大阅,还要郑重。因为皇帝看操,无非看一个表面,只要前面队伍服装鲜明,仪表雄壮,再选一些好手射箭打枪,能中红心,就可获得上赏。左宗棠是带过几十万兵的人,这套花样瞒不过他,而且醇王已经说过,左宗棠可能会亲自到各营视察,处处都须小心,便越发认真了。
神机营的那些兵丁,是舒服惯了的,为了伯彦讷谟诂比较严厉,才设法攻掉他,请醇王回来。不想忽然有这番折腾,自是怨声载道:“磨嘴皮子”挖苦左宗棠来出气。
到了看操那天,左宗棠由醇王亲自相陪,坐轿到了南苑。出轿上演武台,但见他戴副极大的墨晶眼镜,傲然兀立,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态,更令神机营的兵丁不满。
“看他,”有个人小声跟他同伴说,“像不像骡子带个眼罩?就管他叫左骡子好了。”
左宗棠在南苑盘桓了一整天,看阵法、看火器、看校射。他是有意折磨神机营的兵丁,用意在让醇王知道,队伍出征,行军布阵,如何劳苦,远非安居京师的禁军可比。
到得看完收队,已将天黑,神机营不曾打算宿营,而赶回城去,已自不及,临时扎营住宿,搞得手忙脚乱,越发怨声载道。随他一起去看操的营务处总理王诗正,带了一万两银票在身上,这时便找个机会,悄悄问道:“大帅,该犒赏吧?”
左宗棠也像曾国荃一样,治军挥金如土。这次从兰州到京师,沿路迎送护卫的兵丁,皆得厚犒,特别是一入直隶境界,对李鸿章派来护送的亲军,一赏便是上千银子。照道理说,应邀看操,这个面子不小,就为敬重醇王起见,也该大大地犒赏。可是左宗棠却大摇其头。
“神机营是禁军,除了天子以外,谁也不敢犒军。不必,不必!”
他的想法并不错,如果真个发银犒赏,说不定就会有言官参劾,问一句:以臣下而犒禁军,意欲何为?这是雍正,乾隆年间,极可能引起莫大的麻烦。无奈神机营的兵丁并不明白这些大道理,只当左宗棠小气,因而提起“左骡子”就骂。
就为了神机营对左宗棠深为不满,所以醇王的态度也改变了,王大臣会议的那天,他的神色很冷漠,而左宗棠却没有看出来,依旧兴高采烈地大谈训练旗兵的章程。
“八旗还有养育闲散的兵丁,我想请王爷主持,挑选五千人,编立成营。我那里挑几百人来当管带、弁目。总期在一年以内,练成劲旅。”左宗棠加重了语气说:“这是我有把握的事。”
大家都看着醇王,等他发言,而他却不开口,恭王只好催问了:“老七,你看怎么样?”
“只怕没有那么多人可挑。”
左宗棠接口说道:“就少一点也行。”
“少一点就没有意思了。”
左宗棠愕然,这才看出醇王并不热心。当然,宝NFDA1 是早就听说了的,旗兵不欢迎“左骡子”,这时便很机警地迎合醇王的意思,向左宗棠问道:“季翁,如果练五千人,一年得要多少银子,可有预算?”
“算过的。”左宗棠答道,“兵丁行装、器械、账房,操演所用的弹药、看操的奖赏,以及加给的口粮,一年总得三十万银子。”
“这就很难了!”宝NFDA1 一直以大学士管户部,谈到钱,他最会“哭穷”,便将中俄交涉以来,备战的耗费,报了一大篇账,最后说道:“如今中俄新约,已经签订画押,马上就要照约行事,赔俄国人那一大笔兵费,还不知道从何而出?赔款一日不交,俄国人一天不撤。季翁,你想想看?”
左宗棠无以为答,只是坐在那里大口舒气,仿佛郁闷难宣似的。
见此光景,恭王觉得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便用征询的语气,看着左宗棠说道:“我看,只好暂时缓一缓了?”
不缓又如何?左宗棠心有不甘而不能不表示同意,接下来又问:“然则兴修畿辅水利一事呢?”
“这自然要借重大力。”恭王又向宝NFDA1 说,“这是一件有关民生的大事,户部得要想办法,筹一笔款子出来。”
“是。我一定让他们想办法筹拨。”宝NFDA1 满口应承。
经此一番抚慰,左宗棠的兴致才又提了起来,“我们一样一样谈。”他说,“既然练旗兵暂缓,就不必要那么多人。马队不宜干河工,请王爷的示,是不是撤回甘肃?”
“对了!撤回甘肃好了。”
“步兵亦不必那么多。左右两营,可以裁撤一营,不过兵勇资遣,营官得要设法安Сhā。”
“这要看你的意思。”恭王问道,“季高,你想裁哪一营?”
左宗棠想了一下答道:“裁右营。”
“右营督带不是刘NFDBE 吗?”
“是的。”左宗棠说,“刘NFDBE 在我那里多年,很立了些战功,要请王爷给他一个好缺。”
“他是什么身份?”
“是二品顶戴的即用道,分发在甘肃。不过甘肃现在没有道缺。”
恭王点点头说:“我让吏部查一查再说,照你的意思,给他一个好缺就是了?”
“我替刘NFDBE 谢谢王爷的栽培。”左宗棠转脸看着醇王说:“修治畿辅水利,也还得请七王爷主持。”
醇王知道,这是左宗棠用他做挡箭牌,来对付李鸿章可能会有的掣肘,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过他一向自负任事之勇,所以亦不肯推辞,慨然答道:“事情你去办,有麻烦来找我。”
“我不敢替七王爷惹麻烦。只是做事容易做人难,畿辅水利,与他处不同……”
于是左宗棠又开始大发议论,说近畿多“王庄”,浚河开沟,处处会有纠纷,必得醇王出面,才得免除阻挠。
“开浚只有解冻以后、合冻之前的几个月,可以施工。如果夏秋之际,雨水太多,山洪涨发,还得停工,算起来没有多少日子可用,如果阻挠一多,完工无日,坐耗钱粮,关系不轻。”左宗棠加重语气说道,“所以不论任何阻挠,都得靠七王爷鼎力,非把它打通不可。”
听他说得严重,醇王倒不敢贸然应承了,“你说,”他问:“有些什么阻挠?”
“别的阻挠倒还好办,最麻烦的是,有些人讲风水,明明应该取直的河道,偏偏要求迂回绕越。”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从前直隶总督于成龙,为了保护他的祖坟,沿河别开水道,贻患至今,可为前车之鉴。”
提到舆地风水,醇王不由得便想到,最近由刘铭传的一通奏疏所引起的争议。当中俄交涉紧张之时,朝命召宿将入觐,鲍超最先到京,而刘铭传却迟迟其行,直到上年秋天,方始北上。经过保定时,与李鸿章有好几日的盘桓,剪烛长谈,认为自强之道,关键在于建造铁路。李鸿章当时正在筹划开办南北洋电报,也觉得建造铁路与电报相辅并行,功效更好,因而力赞其成,并且由他幕府中熟悉洋务韵文案委员,代为拟折具奏。
奏折中首先陈述“铁路之利,于漕务、赈务、商务、矿务、厘捐、行旅者,不可殚述,而于用兵尤不可缓”。因为第一,中国幅员辽阔,“画疆而守,则防不胜防,驰逐往来,则鞭长莫及,惟铁路一开,则东西南北,呼吸相通,视敌所趋,相机策应,虽万里之遥,数日可至,百万之众,一呼而集。”
其次:“兵合则强,分则弱。以中国十八省计之,兵非不多,饷非不足,然此疆彼界,各具一心,遇有兵端,自顾不暇,征饷调兵,无力承应。若铁路告成,则声势联络,血脉贯通,裁兵节饷,并成劲旅,防边防海,转运枪炮,朝发夕至。驻防之兵,即可为游击之旅,十八省合为一气,一兵可抵十数兵之用。将来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牵制矣。”
刘铭传认为中国的要路有南北两条,南路又分为二:一条是由清江浦经山东,一条是由汉口经河南,都抵达京师。北路则由京师东通奉天,西到甘肃,如果不能同时并举,可以借洋债先修清江浦经山东到京城这一条,与南北洋电报,互为表里。
这个奏折,相当动听,尤其是“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牵制”这两句话,虽是李鸿章借刘铭传之口,对左宗棠放的冷箭,而在朝廷,却实在是搔着了痒处。因此,朝旨命直隶总督李鸿章,两江总督刘坤一,“悉心筹商,妥议具奏”。
南北洋的意见,大不相同,刘坤一反对,而李鸿章自然赞成,复奏说建造铁路,对于国计、军政、京畿、民生、转运、邮政、矿务、招商、轮船、行旅等等,都有莫大的好处。但“借用洋债,外人于铁路把持侵占,与妨害国用诸端,亦不可不防。”当然,这是对左宗棠借用洋债,趁机会作变相的攻击。
尽管刘铭传的原折、李鸿章的复奏,多方申述建造铁路“其利甚溥”,而在京里却很难找得到同调。言官合疏却说得一无是处,有“三大弊”,“九不利”,“五害”,主要的就因为开铁路便得挖断不知多少家祖坟上的来龙去脉,风水所关,便是祸福所系,所以极力反对。
醇王意会到此,心存警惕,很勉强地答应了下来。左宗棠却是处事敏捷,很快地便调集了王德榜所督带的左营亲军,先就动起手来,地方官也都知道他难惹,少不得尽力支援。
左宗棠虽于经世实用之学,无所不窥,但到底不是治河的专才,名为“自出相度机宜”,其实并不曾深究,因陋就简,没有几天就让人看出来,他是近乎空疏铺张的性情,因而朝士讥评,随处可以听到。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3节收复伊犁
中俄交涉,和平了结,伊犁复归版图,朝中重见一片升平的气象,但是,慈安太后却是心力交瘁,厌倦视朝了。
“这一年多,我真是累了。”她微微咳嗽着对恭王和军机大臣说,“如今总算平平安安地,都靠大家同心协力,才有这么个结果。真正不容易!”
“这是上托两位皇太后公溥慈祥之德。”恭王答道,“俄事虽已了结,新疆的善后事宜,还很麻烦,臣等惟有悉心筹划,请旨施行。圣母皇太后圣躬不豫,至今还在调养,朝中大政,全靠母后皇太后主持于上,臣等才能禀承。圣躬关系甚重,千万珍摄。”
“我知道。”慈安太后停了一下,强打精神,垂询新疆的善后事宜,“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俄国人反复,将来伊犁交回,咱们是怎么个接收?”
“自然是振兵接收,等新约订成,还有许多细节,由总理衙门另外与俄国使臣磋商。”
“派兵接收,只怕又会生出事故,总要规定得明明白白,让俄国人没有话说。”慈安太后又说,“你们看看,是不是找刘锦棠到京里来,问问他们,可有什么难处?预先替他们想办法。还有,以前左宗棠奏过,新疆该设行省,我记得当时定规,等伊犁收回再议。如今该怎么办呢?”
“是。”恭王答道,“也还早。等收回伊犁,再议不迟。”
“那也得问问刘锦棠他们。”慈安太后吩咐,“你们去商量,是找刘锦棠,还是找张曜进京来谈?”
回到军机处商议,决定召刘锦棠的副手,以广东陆路提督帮办新疆军务的张曜进京,这是左宗棠的建议。因为将来率军接收伊犁的,必是张曜,一面要问他有何“难处”,一面指示机宜,亦以直接告诉张曜为宜。
“张朗斋此人,关于他的生平,有许多有趣的传说。”宝NFDA1 兴味盎然地问左宗棠,“到底那些传说,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个传闻?”
传闻中说:张曜少年杀人,亡命河南固始。那时河南闹捻子,民间多结团自保,张曜勇武能驭众,被推为首脑,都叫他“张大哥”。
咸丰末年,捻军张总愚进扑固始,情势危急。县令姓蒯有个女儿,是美人也是才女,钟爱异常。蒯大老爷心里在想:城池一破,自己是地方官,守土有责,自然与城共存亡,家人亦必不能幸免。与其这样白死,不如死中求生,觅一条出路。于是亲笔写了一道告示,贴在十字路口。这通告示,轰动了整个固始城,津津乐道,竟似忘了身在危城,朝不保夕。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有能守得住固始城的,县令以爱女许配此人为妻。这个奖赏,重于千金,但却没有“勇夫”敢学毛遂的自荐,都说:“这分艳福,只有让张大哥去享。”
在弟兄们怂恿之下,张曜也就跃跃欲试了。蒯县令原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相见之下,看他相貌魁伟,先就有了信心。问到破敌之计,觉得张曜的话更有道理。
张曜以为敌众我寡,非出奇兵,不能获胜。他表示只需三百人,即可奏功,但这三百人,需个个精壮,不能有一弱者。蒯县令便让他自己挑了三百人,大碗酒,大块肉,好好地犒劳了一顿,亲自送他们出城击敌。
张曜拣隐蔽之处埋伏好了,三更时分,奇袭敌营,奔走如风,锐不可当。城内是早就约定好了的,蒯县令调派守军民佚,多备鼓角号炮。一见前方有了行动,城上便大张声势,呐喊助威。捻军仓卒应变,不知官军有多少,无心恋战,纷纷溃退。
其时正好僧格林沁率领他的有名的蒙古马队,星夜驰援,数里之外,就望见火光中,官军往来驰逐,威风八面,大为惊奇。等捻军败走,亲自驰马来询问究竟,张曜略陈经过,僧王大为高兴,奏保张曜当知县,同时出面做大媒,为他迎娶了蒯小姐。
蒯小姐是名符其实的“掌印夫人”。她不但美而多才,并且精于吏事。张曜是不识字的,所以一切公文,全由夫人处理。外人却不知道,都说“张大老爷是文武全才”。上官亦以张曜为能员,所以官运亨通,扶摇直上,没有几年就当到了河南藩司。
于是有个御史刘毓楠,不知为什么与张曜过不去?奏劾他“目不识丁”。原折下河南巡抚查察属实,一字不识,如何能掌理一省民政财务?照例由文改武,调派为南阳镇总兵。
这是很丢面子的事,张曜既怒且愤,但无可奈何,只能拜夫人为老师,像蒙童那样,从“认字号”开始读书。年纪长了,自然是悟性好,记性不好,背书背不出,“老师”往往大发娇嗔,有时骂得人下不了台,而张曜甘之如饴。
“我看过他的尺牍。”谈到这里,宝NFDA1 举了实例,“书法楚楚可观,颜之骨、米之肉,倒觉得比彭雪琴的一味粗豪,犹胜一筹。”
“这是佩翁的奖饰。”左宗棠笑道,“张朗斋惧内是不错,不过外间的传闻,未免失实。”
“正为失实,所以请教。”
“其实,我亦不甚了了。他的籍贯就弄不清楚,先是浙江上虞,改隶大兴,又改隶杭州,而世居吴江同里镇。”
同里是出名富庶的鱼米之乡,赌风极盛,张曜年轻的时候,便日夜在赌场中讨生活,有一次耍无赖,为他一个姓陈的亲戚批颊痛斥。张曜大为悔恨,年轻好面子,这一来自觉在同里无脸见人,远走河南,投奔他的姑夫,固始知县蒯贺荪。
蒯贺荪也知道这个内侄,少年无赖,不堪委任,而且目不识丁亦无用处。不过天下每一个县衙门,都有这类“官亲”,处置之道,无非每天两顿大锅饭,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张曜就是这样在他姑夫那里吃闲饭。
麻烦的是闲饭吃不饱。张曜生来魁梧,闲来无事玩石锁,仙人担练膂力,所以食量甚大,饭桌上风卷残云似的,害得别人常常吃白饭,厨子对他更加厌恶。张曜自觉无趣,只好节食,在衙门里吃了饭,再到外面食摊上去找补。这一来,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自然不够,连剃头洗澡的钱都没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蒯贺荪见了就骂,这碗闲饭,着实难吃。
其时捻军初起,但声势甚盛,当地土绅会齐了去见蒯贺荪,愿意凑出钱来招募乡兵以自保。这是各地通行的办法,蒯贺荪当然接纳,招募了三百人。但要派一名管带,却无人应命,因为人数既少,又无训练,决不能抵挡越“捻”越大,越“捻”越紧的捻军。
张曜倒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深知他姑夫轻视他,不敢贸然开口。最后,真的找不到人了,他才硬着头皮自告奋勇,蒯贺荪没有选择的余地,便将三百人交了给他。
就这天黄昏,快马来报,大股捻军已扑向固始。蒯贺荪大起惊慌,计无所出,张曜却沉着得很,认为这三百人不能守城,要埋伏在城外,教捻军不知虚实,一惊而走,才保得住固始。
蒯贺荪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便让他带队出城。这一夜奇袭敌垒,便如传闻中所说的,恰好遇到僧王,激赏之下,以朝廷授权,便宜行事,给了张曜一个五品顶带。以后蒯贺荪调职,张曜便接他姑夫的遗缺,当了固始知县。他开始读书,确是在由河南藩司改任为南阳镇总兵以后,不过另延文士为师,却不是他夫人的学生。
“倒是有件事,真可以看出张朗斋的性情。”左宗棠说道:“刘毓楠当安徽凤颖道,被劾落职,回河南祥符老家,贫无聊赖,居然跟张朗斋通殷勤。诸位猜张朗斋作何态度?”
“自然是不报。”宝NFDA1 答说。
“不然。”李鸿藻说,“贻以千金。”
“是的。”左宗棠点点头,“每年如此。最妙的是,每次给刘毓楠的信上,都钤一方小印,四个字:”目不识丁‘。“
“这不是揶揄。”李鸿藻大为赞叹,“是感念刘毓楠栽成之德。胸襟如此,真正可爱。”
“这倒跟樊燮的事相像。”
宝NFDA1 所指的樊燮,也是个总兵,当年也是因为目不识丁为湖南巡抚骆秉章所严劾,而实在是在骆秉章幕中独断独行的左宗棠的主意。樊燮罢官,回到湖北恩施老家,愤不能平,延名师教他的儿子樊增祥读书,说是“不中进士就不是我的儿子。”果然,樊增祥刻苦力学,光绪三年成进士、点翰林,不负老父的期望。
“说起来也是我一激之力。只不知樊云门可有张朗斋的雅量?”说着,左宗棠掀髯大笑。
由于张曜有这些传奇的故事,益令人想见他一见,所以当时便作了决定,接受左宗棠的意见,由军机拟旨,召张曜到京,面受机宜。然后各自散去。
左宗棠这时已在京城里置了一所住宅,并且接来了眷属。第一个通家之好是于他有恩的潘祖萌,常有往来,这天也是潘祖荫请客,所以由军机处散出来,径赴潘家去赴午宴。潘祖荫富于收藏,特别是金石碑版,宴罢一一为左宗棠指点。其实有许多关中出土的商周鼎彝,还是左宗棠送他的,此时听潘祖荫细述源流,考证得明明白白,颇有宝剑赠与烈土之感,因而主人得意,客人更得意。
就在兴尽将告辞的时候,听差来报:“涂大人来拜!”
“涂大人”是指河南巡抚涂宗瀛,安徽六合人,举人出身,替曾国藩办过粮台,跟左宗棠也算熟人,但跟潘祖荫素无渊源,这次奉召入觐,在礼貌上已拜访过一次,这第二次来拜,就可以不见了。
“挡驾!”
“回老爷的话,涂大人说来辞行,还有事要谈。”
潘祖荫有些为难,有贵客在此,不能不陪,如邀左宗棠一起相见,又怕他会当着曾国藩的旧部大驾曾国藩,未免尴尬。
左宗棠看出他的难处,而且人也倦了,便即说道:“涂朗轩也是旧识,前几天我们刚见过面,畅谈往事。此刻我就不必见他了。”
于是潘祖荫吩咐听差,将涂宗瀛先请到花厅里坐,然后开中门送客,看左宗棠上了轿,才回进来会涂宗瀛。
照例寒暄过后,涂宗瀛才道明来意,是特为来谈一件案子。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4节捕快作贼(1 )
河南多盗,捉盗贼要靠捕快,所以盗贼一多,捕快也多,大县列名“隶籍”的,竟有上千人之多。其实,正如俗语所说的“捕快贼出身”,白天坐在“班房”里的捕快,正就是黑夜里明火执仗的强盗。
全河南最有名的一个捕快,是南阳府镇平县的胡体安,此人就是一个坐地分赃的大强盗。自己当然不出手,也不在本地作案,是指派徒子徒孙劫人于数百里外。由于手段狡猾,而且声气广通,所以很少出事。如果案子闹得太大,追得太急,胡体安还有最后一着:以重金买出贫民来“顶凶”。
有一次胡体安的党羽,在光州抢了一个姓赵的布商,此人是当地巨富,被劫以后,照例报案,也照例不会有何结果。于是姓赵的自己雇人在私下侦查,查出来是胡体安主谋指使。姓赵的便亲自上省,走了巡抚衙门文案委员的门路,直接向巡抚涂宗瀛呈控。发交臬司衙门审问。苦主指证历历,毫无可疑,于是涂宗瀛下令,指名拘捕胡体安。
密札由巡抚衙门下达臬司,然后由道而府,由府而县,层层照行,到了镇平知县手里,拆阅之下,大惊失色。
镇平知县是个山东人,名叫马翥,三甲进士出身,“榜下即用”,抽签分发河南。论州县补缺的班次,新科进士是“老虎班”,遇缺即补,所以到省禀见的第三天,藩司衙门就“挂牌”委署镇平知县。到任不过半个月,就遇见这么一件有关“考成”的盗案,主犯竟是本县的捕快,如何交代得过去?即使逮捕归案,失察的处分,必不可免。
“老夫子,”他向刑名师爷说:“你看看,真正该我倒霉,本县的捕快,竟远到光州作案,上峰指名查拿,足见重视。请老夫子连夜办公事,拿这个胡体安,押解上去。”
“慢来,东翁!”姓毛的刑名师爷慢条斯理地答道:“这个胡体安,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怎么?”马翥愕然,“不是本县的捕快吗?”
“名为捕快,其实也许是地痞、流氓,或者是充眼线的,挂个名而已。”毛师爷又说:“东翁刚刚通籍,又刚刚到任,对河南的情形,谅来还不熟悉。喏,是这么回事……。”
等毛师爷略略谈了河南多盗所以多捕快的缘故,马翥更加着慌,“照此看来,这胡体安能不能缉捕归案,犹在未定之天。”他说,“密札上限期只有十天,怎么办呢?”
“事情是有点棘手,不过东翁不必着急。等我来想办法。”
于是毛师爷从床头箱子里取出一个小本子,背着马翥翻了半天。这是个不肯让任何人寓目的“秘本”,里面记载着各种办刑案所必须的资料,其中之一就是捕快的名册,姓名年籍,是“承袭”还是新补,新补则来历如何?查到胡体安,下面注明:“刘学太保荐。”
“不要紧。等我找个人来问问。”
“找谁?”马翥问道。
“也是本县的捕快,刘学太。这是个真捕快。”
于是到班房里传唤捕快刘学太。磕罢了头,刘学太只向毛师爷问说:“师大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的麻烦来了!”毛师爷向窗外窥探的人喝道:“都替我出去!关门。”
幕友的规矩,都是独住一院,食宿办公,皆在一起,关防十分严密。刘学太见他如此处置,知道真正有了麻烦,脸色顿时就变了。
“你保荐过几个名字?”
这是指保荐捕快,刘学太一时也记不清,想到就说,一共报了五个名字,其中没有胡体安。
“不对吧!”毛师爷问道,“有个胡体安呢?”
“胡体安!”刘学太吓一大跳,“保这个人的,多着呢!不止我一个。”
“我只找你一个!”毛师爷扬一扬他的“秘本”,又加一句,“我只着落在你身上。”
“师大老爷明鉴,”刘学太跪了下来,“胡体安是本县一霸,极难惹的,如果风声透露,一定抓不到了。师大老爷既然着落在我身上,我一定想法子抓人来,公事上好有交代,大老爷的前程可以保住,不过……。”
听他欲言又止,自然有条件要谈,毛师爷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
“请大老爷体恤,第一,限期宽些;第二,我的家小不动,免得打草惊蛇。”
“家小不动”,是请求免予扣押他的眷属,差役奉命办案,为加重压力,原有这样的办法。如果扣押了刘学太的家属,可能胡体安会起疑心,所以说是“免得打草惊蛇”。这要求合乎情理,毛师爷允许了他。
“不动你的家小,可以。不过,限期不能宽,因为上面的限期也紧得很。我给你三天限,第四天没有人来,可别怪我无情,要请你老娘来吃牢饭了。”
刘学太跟胡体安是有往来的,他在光州那件案子,刘学太亦略有所闻。抓他倒不难,“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胡体安在镇平的产业甚多,决不会走,软骗硬逼,总可以把他弄到手。但这一来便结成了生死冤仇,人家党羽众多,而且都是亡命之徒,自己决不能去惹这场杀身之祸。
想来想去,只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当跟毛师爷答话时,说“一定想法子抓人来,公事上好有交代”,便是暗示:总有一个“主犯”就是。如今只有跟胡体安自己去商量,弄个“主犯”来归案。
“胡老大,”他屏人密告:“光州那件案子犯了,指名要你的人,着落在我身上。你说怎么办吧?”
胡体安先惊后笑:“老刘,你是跟我开玩笑?自己弟兄,有话好说,何必来这套?”
“这你就不对了!我当你自己人,才来老实告诉你,请你自己想办法,你倒疑心,我在你身上玩什么花样,这不太冤屈人?你不想想,保荐你的是我,我把你弄了进去,于我有什么好处?”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透彻,胡体安原是一种试探,探明真情,随即改容相谢:“老刘,老刘,我跟你说笑话的。你这样维护我,我岂有不明白的道理。来,来,我跟你好好讨教。”
引入密室,一榻横陈,两个人隔着鸦片烟灯,悄悄计议,决定了弄一个“顶凶”去搪塞的步骤。第一件大事,当然是在毛师爷那里送一笔重礼。
礼送进去,毛师爷收下了,这就表示毛师爷已有所默喻。于是在胡体安家抓了个人到“班房”,这个人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名叫王树汶,是胡体安家厨房里当杂差的小厮。
“先把他吊起来!”刘学太喝道,“问他,叫什么名字?”
吊起来一问,王树汶哭着说道:“我叫王树汶。”
“什么王树汶?替我打,着实打!”
“不是,不是。”王树汶大喊,“我叫胡体安。”
“好了,好了!放下来,放下来!”刘学太做出那种惊吓了小孩,心怀歉疚而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抚慰的神情,“早说你是胡某人,不就用不着吃苦头了吗?”
于是旁边的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吊着的王树汶放了下来,替他揉膀子的揉膀子,擦眼泪的擦眼泪,服侍得倒是好周到。
“小鬼该饿了,弄顿好的给他吃!”
县衙门前的小吃摊子最多,不一会就送来了一碟子卤驴肉,一大碗酸辣汤,一盘洋面馍馍,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但是眼泪汪汪的王树汶却只是摇头。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5节捕快作贼(2 )
“吃啊!”有个年纪跟王树汶差不多的小皂隶,老气横秋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干吗弄出这等样?”
一语未毕,脸上着了一巴掌,“去你娘的!”刘学太恼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句话说得不合时宜,瞪眼骂道:“这里没有你的话!你他妈的少开口,没有人当你哑巴。”
等那小皂隶捂着脸,嘟着嘴避到一边,王树汶怯怯地问道:“刘大爷,你说的话算不算数?是不是骗我?”
“我怎么骗你?哪句话不算数?”
“就是,就是‘没有死罪’那句话。”
“当然NFEA3 ,怎么会有死罪?”刘学太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拉住他的手,用恳切得恨不能挖出心来给他看的神情说:“你倒想想,如果不是上头都说好了,凭你这样儿,混充得过去吗?你虽只十五岁,很懂事了,总也听说过‘顶凶’是怎么回事?现在是为了敷衍公事,不能不装个样子。你尽管放心大胆,上头怎么问,你怎么答,包你无事。”
“会不会打ρi股?”
“这就在你自己NFEA3 !”刘学太将身子一仰,“你老老实实招供,不惹县大老爷生气,他凭什么打你?”
王树汶想了一下,点点头,拿起一个馒头,掰开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
“不过有句话,我先关照你,你别怕!”刘学太很从容地说,“公事有公事的样子,尽管暗底下都说好了,场面上要装得像,照道理说,这种案子要钉镣,不要紧的,一切有我。”
这一下,王树汶倒了胃口,衔着一口食物,怔怔地望着刘学太,疑惧满面。
“跟你说过了,只是装样子,到了监狱里,我马上替你卸掉。总之一句话,你相信我刘大叔,放心就是。”
“刘大叔,”王树汶问道,“你说没有死罪,那么,是什么罪呢?”
“至多三年的牢狱之灾。在监狱里,让你睡高铺,一天两顿,这样的白面馍馍管你个够。准包三年下来,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连你自己都认不得你自己了。”刘学太放低了声音又说:“三年一满,不是许了你了吗?两顷地、五十两银子,娶个老婆,雇两个长工,小子,你时来运转,马上就成家立业了!”说着,便使劲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是替他高兴得忘形的神气。
王树汶的脸色渐渐开朗了,然而就像黄梅天气那样,阳光从云端里漏了一下,旋又消失,依然阴霾满天,“我不相信有那么好的事!”他摇摇头。
“谁骗你?谁骗你就天诛地灭。”刘学太煞有介事地,“明天就让那面写契给你,五十两银子替你存在裕丰源,折子交给你自己收着。这总行了吧?”裕丰源是镇平县惟一的一家山西票号。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不赌过咒了吗?”
终于,王树汶点点头,重新开始喝汤吃馒头。刘学太便又叮嘱了一番话,将他稳住了方始离座,走到间壁屋子。
“我看见了。”刑房张书办大摇其头,“怎么弄这么一个孩子来?也要搪塞得过去才行啊!”
怎么会搪塞不过去?刘学太知道,张书办一肚子的诡计,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何况有个教好了口供的人在那里?他这样表示,当然是有作用的,为求痛快,不如自己知趣。
“老胡让我捎了信来,”他低声说道,“有笔孝敬,马上替张二叔你存到裕丰源去。”接着便伸了两个指头。
“二百?”
“嗯。”
“这么件案子……”
“这是先表微意。”刘学太抢着说:“事情弄好了,还有这个数。”他又伸了三个指头。
张书办想了一下,很认真地说:“也罢了!不过话说在头里,我是净得。”
“自然,自然。毛师爷那里另外已经有了。”
“我上去说。倘或他有话下来,你得告诉老胡,让他找补。”
“那当然,反正不让你为难就是。”
毛师爷倒没有说什么,也许已经满足,也许等案子到了紧要之处,另有需索。张书办心想,反正有话在先,归刘学太自己去打点,这时就不必谈钱,只谈人好了。
“人是太瘦小了一点,不过讲话倒还老练,能充得过去,而且也不尽是混充。”
“这怎么说?”毛师爷问道,“这家伙也是一起下手的?”
“下手的是老胡的侄子,他也跟了去的,不过并不知情。”张书办说,“总扯得上一点边,也不完全是冤屈。一切都靠师爷了。”
“等我想想。”毛师爷在想,马翥有些书呆子的味道,又是很深的近视眼,若是坐堂问案时,弄得黑黝黝地让他看不清楚,这一案可以混得过去。不过,由县而府,由府而道,一直到省里,都要打点好了,才得无事。
“老胡知道。”刘学太这样回答他,“已经有预备了。”
“那行。”
于是毛师爷派人将马翥请了来,一见面就说:“恭喜东翁,正凶已经抓到了。”
“彼此,彼此!”马翥笑容满面地答道,“全是仰仗老夫子的大力。”
接着便谈到案情。这些盗案重犯,往往先由刑房书办问一遍,作成“节略”,叙述案情梗概,这份节略是早就做好了的,马翥接到手里,看不了两三行便停了下来,脸现讶异之色。
“想不到这个盗魁,这么年轻,才二十一岁!”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审案子宜乎虚己以听,东翁切莫先存成见。”
“说得是,说得是!”马翥受教,等将节略看完,便要传谕升堂。
“东翁!”毛师爷拦阻他说,“此时还不宜提审!”
“噢!”马翥问道,“莫非有什么说法?”
“胡体安能在千里以外作案,党羽自然不少,此刻提审,不禁百姓旁观,倘或有那无法无天的在公堂闹事,虽无大碍,究于东翁官威有损。”
“是,是!”马翥心诚悦服地请教,“那么,老夫子看,以什么时候为宜?”
盗案、风化案,或者涉于机密,有所关碍的案子,原可以便衣在花厅提审,马翥十年寒窗,初为民牧,既不谙世故,更不懂做官,毛师爷便是欺他这一点,一本正经地说道:“明日早堂,越早越好。一则,清静,再则,要弄成阴森森的样子,教犯人想到,上有鬼神,不可欺诳,自然照实作供。”
马翥自然嘉纳其言,传话下去,第二天早堂问案。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6节冒名顶替(1 )
第二天曙色初透,公堂便已伺候好了,马翥也是半夜里就被唤醒,漱洗饱餐,然后换上公服坐等。到钟打六下,刑房张书办到签押房窗外禀报:“请大老爷升堂。”
由上房过二厅、到大堂,在暖阁中升了座,只见正前方一块灰NFEA8NFEA8的天,正飘着毛毛细雨,还有风,吹得公案上一盏红色牛角罩的烛台,光晕摇曳,连文牍都不甚看得清楚。此外的光亮,便只有正檐前两盏用三脚竹架支着,“镇平县正堂马”的字样犹新的大灯笼,照出站班的皂隶,肃然无声地分列两旁,手里不是拿着竹板,便是刑具。
“都伺候好了!”张书办在马翥身边关照,同时将个红布面的卷宗一揭。
于是马翥用朱笔在名单上一点,口中吩咐:“带胡体安!”
值堂的皂隶大声应着:“喳!”接着到檐前宣示:“奉堂谕,带胡体安。”
刘学太已经在西角门外等候了半天,这时便拍着王树汶的肩膀,安慰子侄似的说:“不要怕,不要怕!一切有我。县大老爷是书呆子,最好说话,你答供得干净俐落,他一定高兴。”
王树汶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点着头说:“我知道。”
“好,上去吧!”
于是铁索锒铛,就像变把戏牵出一头猴子似的,将王树汶牵到堂上跪倒。为了要做出强盗的气派,他依照刘学太的教导,昂起了头,极力装成满不在乎的神态。
“禀报大老爷,”刘学太屈一膝大声说道:“奉堂谕,带到盗犯胡体安一名。”
马翥向下望去,影绰绰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不免惊奇,但以毛师爷的先入之言,并未想到这个孩子不像强盗,只感叹着人心不古,这样的年轻人,居然也会行劫。
端详了一会,他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胡体安。”
听他这样回答,刘学太和值堂的张书办都松了口气,即令王树汶不致临时变卦,却怕他惊慌失措,无意间露出真相,现在听他语气平静从容,自是极大的安慰。
“你今年多大?”
“今年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马翥摇摇头,“倒看不出。”
“小的生日小,腊月二十五日。”
马翥没有理他的话,看着案卷问道:“光州赵家的抢案,是不是你做的?”
“是的。”
“你好大胆!”马翥的声音提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抢劫是什么罪名?”
“大老爷开恩。”王树汶磕了个头说,“小的实在叫没法。这几年河南大旱,没有得吃的,小的上有七十多岁的老爹要奉养……”
“慢点!”马翥捉住漏洞,急忙问道,“你今年才二十一岁,倒有个七十多岁的父亲,这话怎么说?”
漏洞捉得太快了些,如说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娘,便难辩解,七十多岁的父亲却无足为奇,王树汶原就能说会道,加以县大老爷果然如刘学太所说的“好说话”,心里不太畏惧,更能从容圆谎:“小的是小的父亲的老来子。”
“你娘多大?”
“我娘今年整五十。”
“那还罢了。”马翥停了一下,接上原来的话头,“虽说饥寒起盗心,到底不可恕,你年纪轻轻,什么事不可以做,为什么要做强盗?”
“小的原在前任大老爷手里补上了一个名字,有名无粮,是空的。”王树汶又说,“小的不敢在本地作案。请大老爷开恩。”
“你作案自然不止一个人,同伙呢?是哪些人,从实招来。”
“一共五个人。”王树汶随意报了四个名字,连他自己是五个。
“这四个人住在哪里?”
“小的不知道。”
“胡说!”马翥拍着桌子呵斥,“你们同伙作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大老爷,不是小的敢欺大老爷,实在因为这四个人,都是无家无业的混混,平时不是住在土地庙,就是在人家屋檐下蹲一夜。等小的被抓住,那四个人想来是听见风声,逃得干干净净了。”
听这话,似乎有理,马翥便喊:“张书办!”
“有!”张书办在公案旁边打了个扦,站起身来等候问话。
“这个强盗同案的还有四名犯人,要抓到才是。”
“是!”张书办先答应这一声,顾住了马翥的官威,然后才踏上两步,低声说道,“回大老爷的话,这是另外一案,与本案无关,书办的意思,不必多事。”
“这就不对了!同是一案,怎么说是另外一案?”
“大老爷明鉴,本县办的不是盗案,光州出的案子,没有报到本县,与本县无干。”
“那么,你说,我们办的这件案子,叫什么名堂?”
“本县只不过奉上台公事,指名逮捕胡体安,抓到胡体安,公事就可以交代了。”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7节冒名顶替(2 )
“啊,啊!”马翥恍然大悟。这案情上是有些分别,光州出的抢案,并未向镇平县来报,实在不必越俎代庖去细问,上面叫抓胡体安,抓住胡体安往上送就是。不过,他又有疑问:“胡体安已供了这四个人,上面不是要着落在本县逮捕归案吗?”
这一下,张书办就不能再明说了,凑上去附着马翥的耳朵说道:“大老爷,供词好改的,这四个人居无定处,不在本县,就与本县无干。”
“对!”马翥用极低的声音问,“怎么改法?”
“改为胡体安亲供:路经某处,纠合不知名无赖四人,伙同行劫。”
“行吗?”马翥怀疑,“好像太滑头了。”
“这种事很多,俗语说的‘见财起意’,就是这个样。河南这几年大旱,饥寒起盗心,不相识的连手‘打杆子’的案子,书办那里总有几十件。”
“好,好!依你。”马翥便不再多问了,摆一摆手说,“先押下去。回头再问。”
王树汶被押了下去,仍旧在班房里坐,也仍旧由刘学太陪着,叫小徒弟到衙门前面照墙下的小吃摊上弄来一大碗牛肉泡馍供他点饥。双手铐着,不便持箸,又替他开掉了手铐。
吃到一半,张书办走了来,将刘学太唤出去,嘱咐了几句,他便回进来对王树汶说:“兄弟,还要过一堂,画供。那四个人,你只说是路上遇见的,谈起来都是衣食不周,饥寒交迫,没奈何结伙去抢人家。不知道人家的姓名,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这一来,罪名就会轻得多。”
听说“罪名会轻得多”,王树汶自然乐从。于是等他画了供,打叠文卷,备文呈送南阳府。南阳府的刑幕跟毛师爷是拜把兄弟,自然照转不误。到了臬司衙门,却没有这样顺利了。臬幕是刑名老手,灯下细阅全卷,疑义甚多,一条一条都用笺纸签注了,预备陈明“东翁”加以痛驳。
这是公事公办的做法,私底下却另有一套。天下幕友,浙江绍兴人居多,通称“绍兴师爷”,尤其是刑名,精于律例以外,并有师承秘传的心法,一案入手,先定宗旨,要救什么人?所以纪晓岚戏称此辈为“四救先生”,四救中最重要的一救是:“救生不救死”。说起来是体上天好生之德,多积阴功为儿孙造福。其实,“救死”则无非昭雪冤抑,虽可扬名,不见得有实惠,救生则犯人家属,必然尽力所及,花钱买命。如果遇到富家子杀人的命案,若能设法开脱,那就予取予求,吃着不尽了。
当然,这非上下联手不可。因此,幕友贵乎广通声气,自成系统,不然有天大的本事亦行不通。也因此,学幕贵乎师承,先从州县着手,有了基础,然后再投“宪幕”,学刑名的便拜臬司衙门的刑名老夫子为师。这样经过一两年,出而应聘,则从州县到省,整个办案程序,无不了然,叫做“能得其全”。同时,老师既在“宪幕”,当然处处照应,事无NFDE0 格,州县必定争相礼聘。而学生报答老师的,则是提取束修的几分之一,按月孝敬。臬司衙门的刑名师爷和藩司衙门的钱谷师爷,如果能在某一省待上三五年,羽翼满布,坐享其成,可致巨富。
河南臬署的这个张师爷,却是应聘未久,正在“打天下”,遇见这件案子,当然不肯轻易放过。同时,心里也很恼镇平县的毛师爷,这样一件破绽百出的盗劫重案,竟因自恃与府幕是拜把兄弟,可以顺利过关,便不将宪幕放在眼里,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岂不可恨?
然而,这些毛病倘或一一签出,直陈“东翁”,以后要自我转圜就很难,也就没有戏好唱了。如果托出人来向毛某示意,则又为人所轻,而且也知道姓毛的手段厉害,怕为他捏住索贿的把柄,反受挟制。必得想个表面不着痕迹,暗中能教姓毛的晓得厉害的办法,才能让他自己来登门求教。
这个办法不难想。张师爷亲笔拟了一道公文,提醒南阳府注意限期。刑名有“审限”,凡是各省盗劫案件,自破案到结案,限期四个月,州县限两个月解直隶州或府;直隶州或府限二十天解臬司衙门;臬司衙门限二十天解督抚;督抚限二十天咨题刑部,违限参处。这些规定虽载明在‘刑部则例’中,但早成具文,误了限期,随意找个理由,声明一笔就可以了。如今臬司衙门忽然重申审限,足见重视,也等于警告南阳府和镇平县,这件案子决不会如府县所呈报的那样,循例照转,而在臬司那里,将会重新开审,追根问底。
这一下,毛师爷才知道臬幕张师爷不是好惹的人物,一面赶紧派刘学太用骡车将王树汶解到府里,一面托人向张师爷关照:“多多包涵。”
受托的是毛师爷的小同乡,跟张师爷也是熟人的一个候补知县。结果碰了个软钉子,张师爷表示要等人犯解到,臬司审过再说,能帮忙一定帮忙,帮不上忙,也就无法。
这话说如不说。中间人传到毛师爷那里,才知道空口说白话,无济于事,便老老实实再托中间人去探询,到底要什么条件,才能帮忙包涵?
张师爷只提出一个条件,要毛师爷拜他的门。论资格年龄,彼此相仿,对毛师爷来说,这个条件未免委屈。但从利害上来打算,能结成这重关系,不但眼前的困境可解,以后还有许多照应,也未始不是好事。因此,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经过中间人的安排,毛师爷专程上省,借了朋友家行拜师大典。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过三个头,献上大红全帖及一封贽敬,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
张师爷为了打天下,恩威并用。毛师爷给他磕头,他高坐堂皇,受之不辞,那封贽敬却是“璧谢”。不但不收贽敬,还赠了学生一份重礼,是关外带来的一件大毛皮统子和一枝老山人参。那件盗案,当然也顺利过关,由署理臬司麟椿,申详抚院,咨题刑部。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8节临刑鸣冤(1 )
原拟的罪是“斩监候”,秋审处的总办赵舒翘认为罪重拟轻,根据律例改定为“斩立决”。用“钉封文书”发回河南,委了个刚刚到省的大挑知县陆惺监斩。
于是一大早将王树汶提堂,验明正身,王树汶还不知道自己要绑赴市曹,只当复审,依然报明自己的姓名是胡体安。等到上绑,才知不妙,想喊冤枉时,“麻核桃”已塞到嘴里,开不得口了。
就这样押上骡车,鸣锣喝道,前往闹市处斩。车过城隍庙,拉车的骡子不知怎么受了惊,突然不由正道,斜穿横出,直奔城隍庙,一时秩序大乱。陆惺也停了轿,等候骡车,而那头骡子,怎么样鞭打也不肯出来。
这一阵折腾,王树汶的“麻核桃”从嘴里落了下来,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便使足吃奶的气力,高声喊道:“冤枉!”
其声凄厉,令人毛骨悚然。陆惺心里本就厌恶,一到差,别样差使没有干过,却先奉委监斩,这时听得犯人鸣冤,加以骡车无缘无故闯入城隍庙,立刻认定冥冥之中,必有鬼神示警,所以等差役和车NFDB7 ,好不容易将骡车弄出来以后,他却吩咐:“不到刑场了!”
“什么?”承办的差人,从未遇见过这种事,只当自己听错了,特意再问一句:“请大老爷再说一遍。”
“不到刑场了。到臬台衙门。”
这一下才听清楚。差役奉令行事,转道臬署,陆惺派人到门上投手本,声明有紧要公事,必须面禀臬司。
麟椿已经得报,认为陆惺胡闹,加上张师爷危言恫吓,越发不悦。所以接见陆惺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回大人的话,此案必有冤情。”陆惺将城隍庙所发生的意外经过,说了一遍。
“胡说!”麟椿放下脸来申斥,“你知道你自己干的是多荒唐的事!奉旨正法的人,你无故延误,还有胆子跟本司来说?赶快去!”
“回大人的话,实在不是无故。人命至重,既死不能复生,看这罪犯,是一小孩,不像杀人越货的强盗,还请大人重新审问。”
麟椿怒不可遏,而又有些气得说不出话的神情,胸前起伏了好久,忽然很冷静地问道:“陆大令,我倒要请教,你究竟要干什么?”
“只为了事有可疑,请大人明断。”
“莫非你受了犯人家属的重贿,有意找个事故想替他翻案不成?”
陆惺骇然,而且也气恼不止,但不能不平心静气分辩,“大人这话从何而来,窃所不喻。”他说,“我到省不久,胡体安一案还未听说过,直到奉委监斩,今天一早提堂验明正身,才知道犯人是什么样子。大人如何这样子猜测?”
“哼!”麟椿冷笑,“你的行为太离奇了,教人不能不疑心。你是举人,想来笔下有自知之明,春闱无望,才就了大挑一途。相貌,言语能够让王公大臣看中,挑上了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初入仕途,就该小心谨慎,好好当差。这样子胡闹,你是自毁前程。”
说着端一端茶碗,廊下听差,随即高喊:“送客!”麟椿却连最起码的,哈一哈腰送客的姿态都没有,站起身来就转入屏风后面了。
“大人、大人!”
陆惺还想追进去,却让听差挡住了,“陆大老爷,”那听差提醒他说:“官场的规矩要紧。”
陆惺无奈,只有回出臬司衙门,全副“出红差”的“导子”都摆在衙前,惹了无数老百姓围观。听骡车中却无声息,陆惺便问:“犯人怎么样?”。
“犯人不喊冤了。”
“那,那,”陆惺异常吃力地说,“那就上刑场!”
到了刑场,地保已经设下公案。陆惺下轿升座,眼看差役将“胡体安”从骡车里弄了出来,软不郎当地瘫成一团,好不容易将他扶得跪倒,突然间,犯人又喊出一声来:“冤枉!”
他先是被打昏了过去,此时好一阵播弄,加以冷风一吹,回过气来,身上便似有了筋骨撑持,喊出这一声,看热闹的老百姓无不诧异,四周顿见骚动。
“冤枉啊!”王树汶厉声极喊,“我哪里是胡体安?他们答应我没有死罪的,怎么又要我的命?”
执役的差人,一拥而上,有人踢他有人骂,有人还想去掩他的嘴,却都让陆惺喝住了。
“住手!”他大声吩咐,“将犯人带上来。”
这一下,四周的百姓都往里挤,那些差役个个变色,怕因此激出民变,于是有个花白胡子的刑房书办,赶紧上前向陆惺关照:“大老爷,莫在这里审!”
陆惺被提醒了,他是极明事理,懂得分寸的人。自己是监斩官,遇到这样的事,惟有停刑请示,倘或擅自审问,便是推翻定谳,也就等于违旨,这罪名决不会轻,因而感激地向那刑房书办答道:“言之有理。将犯人押回去再说!”
押到哪里?陆惺是候补知县,并无衙门,如果是寻常犯人,可以寄押首县,这一案奇峰突起,诡谲之至,首县怕事,必不肯代为寄押。臬司衙门则更不必谈,因此,当刑房书办问到这一层时,陆惺不由得发愣。
然而人群汹涌,虽不敢大声喧嚷,却是议论纷纷,有如鼎沸之势,再有好看热闹的,拼命从人群后面向前挤,刑场的圈子越缩越小,再下去就会维持不住秩序。那白胡子的刑房书办,见此光景,不能不越权作紧急措施了。
“奉监斩官谕,”他拉开一条极苍劲的嗓子喊道:“正法盗犯,临刑鸣冤,带到巡抚衙门,秉公处断。”
巡抚是一省最高长官,而涂宗瀛到底是经曾国藩陶冶过的,且也讲讲理学,所以虽有嗜财之名,却不敢公然贪墨,只拿自己所刻印的书,诸如《太极图说》之类,向属下推销。比起李瀚章、李鸿章兄弟的操守,已算甚贤。在河南的官声还不错,加以有“秉公处断”这句话,心怀不服的老百姓一口气平了下去,让陆惺安然将王树汶带了走。
当然,一路走,一路有老百姓跟着,跟到巡抚衙门,抚标中军已经得报,深怕百姓聚众滋事,赶紧调派得力亲军,掮着洋枪,在东西辕门列队警戒,同时弄了几块“高脚牌”,大书“抚署重地,闲人免进”,叫人扛在肩上,巡行辕门之外,阻拦百姓前进。
陆惺当然也下了轿,带着犯人,步入辕门。一见抚标中军,三品参将,站在照墙下面,赶紧趋前几步,请个安说:“大人,我奉命监斩,出了奇事,请大人代禀抚台,我要求见。”
“不敢当,”抚标中军还了个军礼,“陆大老爷怎么弄了这么多老百姓来,闹出乱子,这责任恐怕老兄担不起噢!”
一听这话,大有责备之意,陆惺赶紧答道:“事出无奈,请大人鼎力维持。百姓无非关切犯人的冤抑,只要抚台下令,秉公重审,百姓决不敢胡乱闹事。”
“话是这么说。百姓一聚集了起来,就难解散了,更怕内有奸人捣乱。陆大老爷你这件事做得大错特错,闲话少说,你赶紧自己去禀见抚台,我在这里弹压。”
“是,是!”陆惺大踏步进了衙门,递上手本,门上也知道事态严重,不敢刁难,只是决没有好脸嘴给他看。冷冷地说一句:“到官厅里候着!”
等候不到十分钟,门上来传话:抚台在花厅接见。到得花厅,涂宗瀛已站在廊上等候,一见面就是埋怨的口吻:“你怎么多事!搞出这么个花样来?”
“卑职该死!”陆惺赌气,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只为卑职读过两句书,良心未泯,该死,该死!”
涂宗瀛倒觉歉然,连忙摇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请进来谈!”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59节临刑鸣冤(2 )
陆惺也觉得自己这种负气的姿态,相当恶劣,因而进了花厅,改容谢罪,然后细谈案情经过。
涂宗瀛虽讲理学,自然不是醇儒,也深信冥冥中有鬼神之说,所以一面听,一面不由得就有悚然警惕的神色,认为骡子无端闯入城隍庙,其中大有道理。看起来犯人确负奇冤,不能不替他昭雪。
就在这时候,署理臬司麟椿,赶到了巡抚衙门,不待通报,径自来到花厅,怒气冲冲地指着陆惺嚷道:“请大人当机立断,不严劾此人,这一案不能了。”
涂宗瀛赋性平和,“老兄莫动肝火。”他劝慰说:“郁怒伤肝,非摄身之道。”
“大人,”麟椿气急败坏地说,“河南近年多盗,非用重典,不足以保障良善。铁案如山的事,只凭盗犯临刑一声冤枉,便可翻案,此例一开,强盗个个可以逃避国法,成何体统?”
“这一案倒真是有点怪!城隍显灵,似乎不能不信。好在真是真,假是假,何妨再问一堂!”
“何须再问。这‘胡体安’由镇平县一层层解上来,前后问过十几堂,口供始终如一。请问大人,若有冤屈,何以一句口风不露,到命在顷刻之际,才说冤枉,世上哪里有这种事?”
“这话,倒也在理……”
看涂宗瀛沉吟着大有动摇之意,陆惺当然着急。势成骑虎,不能不争,否则自己受处分还是小事,已经将一个人从井里救了上来,却又让人再推了下去,心里会一辈子不安,也一辈子不甘,因而大声Сhā嘴:“犯人一直不吐露口风,是因为原有人许了他可以不死。这是件顶凶的案子,再明白不过。”
“就是你明白!”麟椿戟指厉声,“你说,谁许了他可以不死?你说,你说!”
陆惺连连倒退,却未为他这番凌人的盛气所吓倒,“是谁许了他不死,要问犯人自己。”他说:“抚台的训谕极是,真是真,假是假,请大人再问上堂。”
“对了!”涂宗瀛接口,“你就在我这里问。”
麟椿犹觉不愿,而抚标中军却忧形于色地,特为来报告巡抚,如果“胡体安”这一案,没有明确的处置,百姓聚而不散,必致鼓噪滋事,那一来会闹得不可收拾。所以必须有所安抚。
“不容老兄再犹豫了!”涂宗瀛对麟椿说了这一句,随即向抚标中军吩咐,“你跟文案上去商量,立刻出一张告示,秉公重审,百姓不可越轨。”
“是!”
抚标中军衔命跟文案委员去接头,立刻出了一张告示,老百姓认为抚台公平正直,欢颂而散,只有极少数的人,还留下来看热闹,为持枪的亲军一驱而散,巡抚衙门前面,很快地恢复清静。
但衙门里面,却正热闹。抚署并不问刑案,一切公堂承应的差人,刑具等等,都要传首县来办差,凭空添了好些人。
公堂布置在巡抚衙门一所跨院。等到麟椿升堂,将王树汶带了上来,只听铁索锒铛,一院肃然,观审的也有人,是本衙门的官员吏役,都是懂规矩的,所以悄然无声,但都睁大了眼,要看麟椿如何处理这件棘手的奇闻。
“胡体安,”麟椿一开口便见得他不承认犯人是顶凶,“你为什么临刑捣乱?可恶极了!你放明白些,死罪已经难逃,再受活罪,是自讨苦吃。”
“小人不是胡体安。”王树汶用哭音说道,“小人没有做过强盗。”
“你不是胡体安。哼,那,你叫什么?”
“小人叫王树汶。”
“你会写字不会?”
“小人不会。”王树汶说,“略略认得几个字。”
“那你总认得你的名字NFEA3 ?”
“名字认得。”
于是麟椿取张纸,写了好几个音同字不同的“王树汶”这一个名字,叫犯人辨认。
王树汶爬在地下,仔细辨认了一遍,抬头说道:“大老爷……”
“咄!”旁边的皂隶叱斥,“要叫大人!”
“喔,喔,大人。都不是。”
麟椿原对他有成见,一听这话,便觉得犯人等于说他连这么三个字都写不出来似的,顿时气往上冲,“混账东西,”他喝问:“你说你姓哪个王?”
“三画王。”
“你看,可见得混账刁恶。头一个字不是王?”
头一个名字写的是“王如闻”,王树汶哭丧着脸说道:“第二个字不对!是一株树的树。”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60节临刑鸣冤(3 )
“你不会再找吗?”
于是王树汶再找,终于找到了树字。但第三个字始终找不出,问他自己又说不上来。堂下无不匿笑,审案连犯人的名字都弄不清楚,真成了一桩糊涂官司。
可是,麟椿却毕竟改了口,“王树汶,”他说,“你连过十几堂,供的名字都是胡体安,现在又说叫王树汶,有什么证据?”
这话将王树汶问得发愣,结结巴巴地答道:“小人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便是胡说。”麟椿喝道,“替我着实打!好可恶的东西。”说着,一把火签撒了下来,同时伸了两个手指:“两百!”
差役便待将王树汶拖翻,打两百板子,值堂的刑房书办觉得不妥,便踏上两步,低声说道:“大人息怒。此刻是借地方问案,一动了刑,犯人哭声震天,惊动了抚台,诸多不便。”说着,向堂下努一努嘴。
麟椿抬眼看到院子里,抚署的许多人在观审,顿时警觉,这一下会落个酷刑逼供的名声,传到巡抚耳朵里,确有“不便”,于是见机而作,收回成命。
“好罢!暂且将这顿板子寄在他狗腿上。”他又问道:“王树汶,你说没有证据,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叫王树汶?”
王树汶这才算弄明白,堂上所说的“证据”是什么?急忙答道:“有,有!小人是邓州西乡人,那里都知道小人叫王树汶。”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有娘、有个妹妹。”王树汶说:“我爹叫王季福。”
“是干什么的?”
“种田。”
麟椿想了想又问:“你是邓州人,怎么又跑到了镇平?”
“是一个胡大爷,经过小人那里,说小人聪明,给了我爹二两银子,带着小人到镇平县。后来,又有个胡大爷……”
“慢着!”麟椿厌烦地,“先一个胡大爷,又有个胡大爷,你简直胡说。”
“不要叫什么胡大爷,”值堂的刑书告诫王树汶,“你尽管称他们的名字。先一个胡大爷是谁,后一个胡大爷又是谁?”
“先前那个叫胡广得,后来一个就是胡体安。”
“你在胡体安家干什么?”
“打杂。”王树汶说,“有时也在厨房里帮忙。”
“想你不过胡家一个小厮,怎么会叫你来顶凶?”麟椿灵机一动,觉得不妨架上他一个罪名:“大概胡体安到光州作案,你也跟了去的!”
“到光州是胡广得……”王树汶突然顿住。
“说!”麟椿将公案重重一拍,大声喝道:“你必是跟了胡广得一起去作抢案的。快说!”
“我不知道是抢案。”
“那么,”麟椿不容他喘气紧接着问,“你知道些什么?说实话,不说实话,看我不用夹棍夹你!”
掌刑的皂隶便帮堂上助威,恫吓犯人,“哗啦”一声,将一副夹板,重重摔在王树汶面前,使得他的脸色大变。
“大人,我实在不知道。那天晚上到了光州,在一处好荒凉的地方,胡广得脱了袍子,说要去出恭,叫我替他看守衣服包裹,哪知这一出恭,直到四更天才回来,不知他干什么去了。”
“哼!”麟椿连连冷笑,“我说呢,何以不叫别人顶凶,要叫你顶?原来是这个样。好吧,你再说,是怎么叫你出头来顶的?”
这话就长了。王树汶倒也机警,并未将刘学太的名字牵出来,麟椿也没有细问,将他长篇大论的一套经过录了供,便退了堂。王树汶收监,他自己回衙门。
现在要考虑如何复命了。往来蹀躞,始终拿不定主意。他没有去请教张师爷,因为对这位幕友,已失去信心,但张师爷却不能不问,特地来见麟椿,劝他当夜就去见抚台,面禀案情,看抚台的意思再作道理。
“已经瞒不住了,不如早早回复。东翁,”张师爷强作镇静,“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麟椿接纳了他的建议,当即“上院”,面陈复审经过。
“这一案不难水落石出。”涂宗瀛说道,“只要通知邓州朱知州,将王季福找来,让他们父子对质,真假自知。”
麟椿当然也知道这是正办,但本心不愿意这么做,所以自己不提这个办法,既然巡抚如此交代,而且事理极明,无可推诿,只能答应一声:“是!”
“不过,老兄要留神。”涂宗瀛提醒他说,“这一案要办就要办得干净。想那胡体安既然能买人顶凶,自然也会干出别的花样来。倘或事机不密,或者手脚太慢,让他抢了先着,将那个王季福弄得不知去向,成了一件疑案,无法定谳,我跟老兄的前程,岂不都断送在这胡体安身上?”
这几句话说得麟椿悚然而惊,言外的警告,十分明白,涂宗瀛为了保自己的前程,决不肯担待责任。如果自己办事迟延,抓不到王季福验不出真相,则涂宗瀛提示在先,便可振振有词地指名严参,倒是自己的前程,要断送在胡体安身上。
因此,他惶恐答应着,退出抚署,不顾张师爷的阻拦,逼着办了公事,通知“南汝光道”转饬南阳知照,令下邓州知州,逮捕王季福,解送到省,以便跟王树汶对质。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61节明镜高悬(1 )
公事是专差送达的,由于规定了限期,每一层都不敢延误,第五天就到了邓州知州朱光第手里。此人籍隶浙江湖州,字杏簪,幕友出身,敬仰他的一个同乡先辈——乾隆年间的浙江萧山人汪辉祖,他也是刑名幕友出身,后来中了进士,榜下即用,授职湖南宁远知县。那地方汉瑶杂处,而且有班外来的“流丐”,强横不法,是有名难治的地方。汪辉祖一到任,就抓了他们的头子,关入监狱,其余徒党,尽驱出境。同时亲笔写了一张告示,贴在县衙门前,说是官民一体。官员的责任在听讼问案,百姓的责任在完粮纳赋。官员如果不勤职,咎有难辞,百姓不奉公,则法所不容。特地与百姓约定,十天工夫中,他以七天坐堂问案,两天征比粮赋,余下一天,他亲自办理刑名钱谷的公文,申详上司。如果百姓完粮纳赋没有麻烦,他就可以省出工夫精力来多管刑名了。
从来地方官办理公文,多假手幕友,这位县大老爷与众不同,而且话说得极诚恳,宁远百姓,感念他的诚意,完粮纳税,果然十分踊跃,“上下忙”征赋,用不到一个月就征足了。
汪辉祖亦言而有信,省出工夫来料理刑名。由于他是刑幕出身,书办吏役的毛病,无不尽知,因此没有人敢欺骗他。但是,汪辉祖的幕学,却又非陈陈相因,凭律例来断案,律穷例缺,便无所措手。他是腹有诗书的,通以经术,证以古史,有时所作的判决,不合于律例,但必深惬于情理。同时赋性恺悌,每次到非打犯人板子不可的时候,总要先喊受刑的人到公案前面,用极恳切的声音说:“法不可恕,我不能不打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你何苦做这些犯法的事,害得你父母为你丢脸心疼?”
良心未泯的犯人,每每感激涕零,泣不可仰。汪辉祖从小是孤儿,怀念父母,亦常常陪着犯人雪涕。因此,在宁远不到一年,讼案大减。有时两造对质,由于理屈的一方在汪辉祖面前悔悟认罪,理直的一方反为理屈的求情。这是朱光第听讼最向往的一种境界。
除此以外,汪辉祖还有许多真正便民的惠政。为民造福最深的一件事,是让宁远百姓由淮盐改食粤盐。盐商纳税取得专卖权,行销地区,有严格的规定,宁远定例食用淮盐,由两淮贯下江——长江流过安徽的一段,经江西到湘南九嶷山北的宁远,千里迢迢,运费越过盐价不知多少倍?因此,宁远多吃近在咫尺的广东私盐,几乎家家如此,无足为奇。
但是贩私盐、买私盐都是犯法的,盐政衙门专有缉私的营伍,经常派出兵去抓私盐。俗语说的是“私盐越禁越好卖”,因为每当缉私的风声紧急时,盐价就会大涨,“羊毛出在羊身上”,私盐贩子的损失,到头来都加在用户身上。汪辉祖博咨周访,发觉老百姓并不是想捡便宜,而是两淮来的官盐,贵得吃不起。其实,宁远百姓买私盐的钱,比广东百姓买本省官盐的钱还要出得多。
于是他亲自拟了公文,呈请上官,说“私不可纵,而食淡可虞,请改淮引为粤引”。公文报出,还未得到答复,他就出了一张告示:民间每户存盐不及十斤者暂不罚。这是因为缉私的兵丁,骚扰过甚,所以作此权宜之计。缉私营因为他断了他们的“财路”,大为愤怒,向总督衙门告了他一状;湖广总督是状元出身,爱才下士的毕沅,不理缉私营的讦告,下令支持汪辉祖的做法,凡是为了食用而零星购进的粤盐,一律不禁。
汪辉祖做过两部书,一部叫做《学治臆说》,一部叫做《佐治药言》,都是服官游幕,阅历有得的真心话。特别是《佐冶药言》,当朱光第做幕友的时候,就奉为圭臬,他治狱平直,尤善于治盗,在邓州极受百姓爱戴。
接到南阳府转来的公事,朱光第入眼就知道这件案子,非同小可。王树汶临刑鸣冤的奇事,已经通省皆知,朱光第心想:胡体安既有那样的神通,能够层层打通关节,以假作真,自然也会知道王树汶所供的真情,可能先下手为强,将王季福骗走藏匿,变成无可对证。或者,本县的胥吏,亦受了他的嘱托,风声一露,先自通风报信,等自己下令传王季福到案时,已是慢了一步。
因此,他不动声色,只传谕出巡。这是常有之举,差役都不以为意。朱光第对邓州的地理很熟悉,到了西乡,在一座关帝庙,召集当地父老谈话,垂询地方情形。谈到一半,忽然问道:“有个叫王季福的人,可在这里?”
“请问大老爷,”有人问道,“不知是哪个王季福?”
“必是问的王老师。”另一个人接口。
原来西乡有两个王季福,一个务农,就是王树汶的父亲,一个却是教蒙童为生的塾师,在村外土地庙设帐。照理,乡下凡有红白喜事,卖田置产,诉讼纠纷,旁及迎神报赛,只要是动到笔,或者与公众有关,必须出个主意的事,都要请教塾师,而况像这样县大老爷下乡的大举动,更非由塾师来相陪不可。因此,这个人猜想,必是因为塾师不曾露面,县官不解,所以动问。
“回大老爷的话,王老师今天恰好到前村替入看病去了。”先前答话的那人,看一看天色说:“也好回来了,等我马上派人去看。”
朱光第当然听懂了,心想,这倒误会得好,便点点头说:“如果王老师回来了,便请了来叙话。”然后又装做好奇似的问道:“另一个王季福是什么人?”
“种庄稼的,就住在溪那头,王家村。是个安分良民。唉!不想……”说到这里,有人连连咳嗽,那人会意,便不作声了。
朱光第自也会意,装傻不响。谈过几句闲话,将手一招,他那心腹跟班便走了来听候差遣。
“带几个人过溪,到王家村去。”朱光第贴着他的耳朵说,“好好找了来,不准用强。”
那跟班应声:“是!”悄悄退了下去,悄悄带着差人到王家村去找王季福。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两个王季福先后都到了。先到的是王老师,是个秀才,长揖不跪,满口“老公祖”长,“老公祖”短,极其巴结。朱光第也按照敬重衣冠中人的礼数,以“老兄”相称,相当客气。
周旋过一阵,遥遥望见一群人迤逦而来,有他的跟班,也有差人,后面跟着大大小小十来个人。这不用说,王树汶的父亲已经找到了,所以才有这班人跟来看热闹。
他看到了,旁人当然也看到了,群相惊疑,不知他有何举动?就在这时候,朱光第突然向王老师问道:“老兄可知道王树汶其人?”
“王树汶?”王老师当然知道,只是盗劫重案,又牵连着胡体安,怕多言贾祸,所以摇摇头说:“上复老公祖,生员不是本地人,不知道。”
这就漏了马脚,明明知道王树汶是本地人。朱光第暗中好笑,同时也知道再问是多余之事,便站起来,预备动身。
“传轿!”差役大声一喊。
在场的人,纷纷起立,而且很快地排成班,恭送县大老爷。朱光第便朗声说道:“大家听清楚了,我带那个王季福回城,决不会为难他。他没有犯法,我只不过传他去做一个证人,问明白了,大概还要送到省城去认一个人。大家可猜想得到,是去认一个什么人?”
于是,或者面面相觑,或者窃窃私议,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不要怕!”朱光第鼓励着说,“尽管说实话。”
“老公祖,”王老师打了一躬,为他同名同姓的乡农乞情,“这个王季福,平日安分守己,从未听说他有为非作歹的事情。”
“我知道。看样子是个老实人。”
然而老实人却做了一件错事。因为本来老实怕官,加上情虚心惊,一见了朱光第瑟瑟抖个不住,竟致自己管不住自己,瘫倒在地,面色其白如纸,像要虚脱似的。
朱光第从游幕到服官,经手的刑名案件,传讯过的犯人证人,不知多少?老实怕官的人也见得多,何致于这般模样,心里便有了两三成底子,要多带些人走了。
带的是王家村的地保和王季福的左右邻居。多少年来的规矩,官府传人作证或者有所讯问,派个差人去传唤就是,限期到案,不问此人因此耗时废业,自贴盘缠,这就叫做“讼累”。朱光第却格外体恤,传集王家的邻居,每人发了一吊制钱,让他们进城好有食宿之费。
回衙门就开审,却不提王季福,先传左邻,也姓王,“王季福是不是你同族?”他问。
“是。是小人族中弟兄。”
“那么,王树汶呢?”朱光第用闲话的口气问。
“是小人的侄子。”
一下就可以确定王树汶真的是王季福的儿子,于是朱光第又问:“你跟王季福是弟兄,又是邻居,当然常有来往。”
“不是。小人跟王季福不和,平时不来往的。大老爷要问王季福的事,要问王天赐。”
“谁是王天赐?”
“喏,就是他。”
顺着他的手指,向廊下一看,原来就是王季福的右邻。“好,没有你的事了,你趁早回去吧!”朱光第打发左邻传右邻:“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王天赐。”
“王季福是你什么人?”
“是共曾祖的弟兄。”王天赐看上去不像乡下人,讲话很从容。
“你们常有往来?”
“是弟兄嘛,又是紧邻,当然常常往来。”
“那么,你对王季福家的事,当然很熟悉NFEA3 ?”
“也知道些。”王天赐说,“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事,小人也不便问。”
“是哪些事?”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62节明镜高悬(2 )
王天赐一愣,只是眨眼,是一时想不起的神情,隔了半晌才说:“回大老爷的话,总是家务事。不知道大老爷要问哪一件?”
“我问他的儿子。”朱光第说:“王树汶是他的儿子不是?”
“是的。王季福就那么一个儿子,给了人家了。”
“既是独子,怎么舍得给人?”
“这就不晓得了。小人也问过他,他只是摇头叹气。小人就不便再问了。”
“王季福家,平时有些什么人出入?”朱光第问:“你是他的紧邻,又常有往来,他家的客人,你自然也有认识的?”
“是的,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认识的都是本地人。”
“这就是说,不认识的都是外路人。”
“是。”王天赐毫不迟疑地回答。
“有个胡广得你认不认识?”
“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王天赐说,“见了面也许认识。王季福是老实人,平时也不大有人往来。”
“那么,”朱光第问道:“最近这几个月怎么样?是不是常有陌生人到他家?”
“小人不知道。这一向小人也少到他家去。”
“为什么?”
王天赐口齿伶俐,一直对答如流,但问到这句话,却迟疑着说不上来。这就很奇怪了,极易回答的话答不出来,是他个人有难言之隐呢,还是关碍王季福不便实说?
朱光第觉得有开导他的必要,便很恳切地说:“王天赐,你不必怕!本县待你们怎么样,你们也都知道,我决不会拿你无端牵入讼累。这一案与你无关,你有什么,说什么,讲完了,我马上放你回去。如果你吞吞吐吐不肯说老实话,我要体恤你也办不到,只有押在那里,慢慢审问实情。你想想,这不是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王天赐原是明白事理的人,不过他确是关碍着王季福不便实说,所以答应一声:“是!”想了一下又说:“王季福家的事,一时也说不尽,想不起。不晓得大老爷要我说什么?”
察言观色,朱光第懂了他的意思。要他自己源源本本地细说,怕事后王季福责他出卖弟兄,若是问一句、答一句就不碍了,因为官威之下,不容不说,是振振有词的借口。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王树汶做了人家的顶凶,这件事你总知道?”
“是!”王天赐点点头,“小人就为了这一层,所以少到他家去。”
“是怕惹是非?”
“是的。”王天赐低声答道,“小人本来倒想替王季福出出主意,救他儿子一命,只是……。”他咽了口唾沫,终于说了出来:“有一次看到不三不四的几个人,在他家谈了一整夜。王季福眼泪汪汪,问他又不肯实说,小人心里便有些害怕,怕不明不白惹祸上身,所以就不大到他家去了。这是句句实话,大老爷再问小人别的,小人就不晓得了。”
“很好!我派人送你到客栈住一夜,明天说不定还要问你一问,问完了就放你回去。”
“多谢大老爷体恤小人。不过小人还有句话,要请大老爷恩准。”说着,便磕下头去。
“你说,能许你的一定许你。”
“想来大老爷要拿小人的话问王季福。请大老爷千万不要提小人跟他对质。”
“我懂得你的意思。许了你就是。”
于是,王天赐的作证告一段落。朱光第将前后证言,细细想了一遍,对案情大概已有领悟,然后传讯王季福。
这个老实人,比刚才镇静得多了,因为朱光第严禁胥吏狐假虎威,不时告诫,对任何人犯都要“拿他们当人看”,这便使得初入公门的王季福,减消了好些惧意。再听他先前作证的那个堂兄弟来告诉他:“大老爷好说话得很,问过三两句话就放我走了。”便越发将胆壮了起来,虽还有些发抖,却不似刚见官时那等吓得瘫倒在地。
“王季福!”朱光第首先就安慰他:“我知道你是老实人,受人所逼,没有法子。我想你也有一肚子苦楚、委屈,巴不得有个可以替你做主的人,能让你诉诉苦。你说是不是呢?”
听得这几句话,王季福双泪交流。因为县官的话,句句打入心坎,是他想说而说不出,“真正青天大老爷!”他放声一恸,“小人苦啊!”
“像什么样子?”差人呵斥着,“不许哭!”
“你随他。”朱光第阻止差人干预,“他心里的苦楚,非哭出来不可。”
不但哭出来,更要尽情吐露出来。王季福从胡广得路过,看王树汶伶俐懂事,愿意收用他做个小徒弟开始,一直说到王树汶被硬当做顶凶,胡体安如何派人向他软硬兼施,一面威吓,一面拿银子塞他的嘴。源源本本,讲了一个时辰,方始完毕。
“姓胡的给的银子,小人埋在炕下面,不敢用。”王季福最后说道,“一共十五两银子,分毫不少。”
“那为什么?”朱光第问,“为什么不敢用?”
“这是卖儿子性命的钱!”王季福哭着说道,“务必求青天大老爷替小人做主,救小人儿子一命。”
“这……”朱光第正色说道,“救你儿子,要靠你自己。我拿你解到省里去,臬台衙门大概会拿王树汶提堂,让你们父子对质。那时候你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你儿子的一条命,就有指望了。”
“是!”王季福连连答应:“小人一定照大老爷的话做。”
到第二天,朱光第又派差人,将那十五两银子,起了出来,作为证物,然后打叠文卷,预备解送王季福上省。而就在这时候,开封陈许道任恺,派专差送了一封信来。
拆信一看,朱光第大为诧异。任恺居然要求朱光第,不必理会公事,也就是要求朱光第,不必将王季福解送省城,说什么“铁案如山,岂容狡犯翻供”?而实际上,朱光第很明白,任恺是怕案子一反,他也脱不得干系,因而设法要维持原谳。
“请上复尊上。”朱光第断然拒绝。“人命大事,我不敢马虎。王季福已当众传来,我亦不能无缘无故放掉他。这件事,我只有得罪了。”
任恺当然也知道朱光第是个“强项令”,一封文书,未见得乖乖听命,而且过去是他的直属上司,现在升了官,管辖不同,更不见得能让他买账,所以托了好些人向朱光第苦苦相劝,却是徒费唇舌,一无效果。
说客也有好有丑。好的听了朱光第持正不阿的言论,面有惭色,改容表示愧歉,自然心无芥蒂,丑的却以为朱光第无事生非,不通世故,过去的上司给面子请他“高抬贵手”,居然不识抬举,岂不可恨?因而悻悻不免有些不中听的话。朱光第一笑置之,但躲在屏风后面窃听的家人,却大为不安。
于是他的长子朱祖谋便婉言谏劝。朱祖谋长于文学,拙于言词,又在严父面前,更加讷讷然不能出口,一句“明哲保身”还未说完,便让朱光第喝住了。
“你‘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而且,我也说过不知多少次,你读你的书,不准你干预公务,何以又来多事?我看,你回湖州去吧,明年乡试,也该好好用一番功,莫等到临阵磨枪。”
河南多盗,朱祖谋自然不放心老父在此烦剧艰险之地。无奈朱光第认为他在衙门里,一方面可能会被人利用,怂恿“大少爷”包揽是非,说合官司,像从前余杭县知县刘锡彤,为了杨乃武一案,受“大少爷”之累,竟至古稀之年,投荒万里去充军;一方面又认为朱祖谋住在衙门里,所见所闻的是非太多,一定静不下心来读书,自误前途,所以逼着他收拾行李,派老的下人送回湖州上疆山麓的老家去闭门用功。
王季福当然要解送省城。这一案成了邓州的新闻,茶坊酒肆,无不谈论,因而也有许多谣言。朱光第有耳目在探听,所以这些谣言无不知悉,其中离奇不经的,可以置之不理,但有一个说法,却不能不引以为警惕。
这个说法是:王树汶真正的身份,只有等王季福解到省城,父子对质,方能水落石出。所以王季福成了全案的关键。如果这案一翻,从原审的镇平知县到南阳府,南汝光道及河东臬司,都有极大的处分。因此,上下合谋,预备在解送王季福时,中途劫人,搞成死无对证的情势,这一案方可以维持原审。
胡体安可能会动手劫去王季福,是在朱光第的意料之中。说上下合谋,也就是说有官员庇护胡体安打劫,似乎荒唐,可是,任恺将这一案既然看得如此之重,则此荒唐的传说,亦不是全无可能。
因此,朱光第特别慎重,起解那天,派了二十名得力的“小队”,夹护王季福所坐的那辆骡车,沿大道直奔开封府,规定迟行早宿,第一天住南阳府,第二天住叶县,第三天住许昌,第四天到开封。
一到开封府就不要紧了。押解的典史格外小心,进省城虽已天黑,却仍旧到首县祥符县去投文,要求寄押犯人。
祥符县的刑书,接过公文一看,写明的是“解送人证王季福一名”,当时便摇摇头,将公文退回。
“四老爷,你也是懂规矩的,明明是证人,怎么说是犯人?牢里是关罪犯的,不是犯人,怎么可以收监?莫非真的王法都不要了!”
县官称大老爷,下来是县丞,主簿,未入流的典史排到第四位,通称“四老爷”。四老爷专管监狱,所以那刑书说他“也是懂规矩的”。规矩自然懂,原是有意蒙混,既然混不过去,还有计较。
“那么,请在贵县班房里暂寄一寄。应缴的饭食银子,我照数奉上。”
如果先就按这个规矩做,没有办不通的道理。祥符县的刑书气他懂规矩不按规矩做,便冷冷答道:“这要得罪了!这件事我做不得主,要问我们四老爷,天这么晚了,我哪里去寻他?相国寺前,多的是客栈,哪里不好住?”
那典史无奈,到相国寺前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二天一早到臬司衙门投文,吃过亏,学了乖,低声下气跟那里的书办商量,无论如何要将王季福接收了去。不然住在客栈里候审,光是护送的那二十个人的食宿,就赔累不起。
总算遇着了好人,臬司衙门书办帮他忙,办了一道公事,将王季福发交祥符县看管。这一管管了十天,臬司衙门才“挂牌”,委派开封府知府王兆兰,候补知府马永修复讯。
到了第二天开审,先提王季福,照例问明姓名,年龄、籍贯。王兆兰先就提出警告:“强盗不分首从,都是部里公事一到,就绑出去杀头的罪名。你要小心,不可以冒认,冒认一个强盗做儿子,是丝毫好处都没有的,将来追起赃来,有你的苦头吃。”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63节公堂认子
王兆兰的话是在恫吓,暗示他不可相认,否则必有祸事,然而王季福是老实人,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只连连答说:“王树汶是小人的儿子,错不了的。”
那就只好让他们相见了。将王树汶提上堂来,到底骨肉天性,王树汶向堂上一望,便扑了过去,父子相拥,号啕大哭。
“拉开来!”王兆兰喝道,“假装是瞒不了人的!先将王树汶带下去。”
差役上前去拉,而王季福怎么样也不肯放手,只是禁不住差役人多力大,毕竟拆开了他们父子,隔离审问。
“你说,王树汶是你儿子,有什么证据?”王兆兰问道,“王树汶身上有什么记认?你说!”
“有的。”王季福一面拭泪,一面答道,“他生下来,背上就有一搭黑记。”
“有多大?”
“有洋钱那么大小。”
“还有呢?”王兆兰又问,“还有什么记认?”
王季福想了想答道:“肩上有块疤,是小时候烫伤的。”
“左肩还是右肩?”
这就有些记不清楚了。王季福回想了好半天,才说:“好像是右肩。”
“什么好像?”王兆兰将公案一拍,“你自己亲生的儿子,伤疤在什么地方都记不清楚吗?”
这时候王季福才发觉这位知府老爷,远不如本州的朱大老爷好说话,心里一着慌,“枪法”就乱了。
“是,是左肩。”
王兆兰便不再问,戴上老花眼镜去翻卷宗,翻到一张“尸格”样的单子,是因为他们父子即将对质,特意由差役将王树汶剥光了衣服,细细检查全身特征,一一记明。单子上写着王树汶肩上确有洋钱那么大小一块伤疤,但在右肩,不是左肩。
王季福第一次倒是说对了,一改口改错,恰好算是让王兆兰捏住了把柄,“好大胆!”他瞪着眼喝道,“你是受了谁的指使,胡乱冒充?”
“青天大老爷屈杀了小人!”王季福情急大喊,“王树汶明明是小人亲生的儿子,这哪里是假得来的?”
“还说不假!你儿子的伤疤,明明不在你说的那个地方,可知是居中有人串供,才露了马脚。”王兆兰振振有词,气极壮,话极快:“我再问你。这一案全河南都知道了,既然你说王树汶是你儿子,为什么早不来出头认子?可知必是冒充!什么王树汶?还是胡体安!”
这一番质问,气势如疾风骤雨,王季福心惊胆战,听不真切,自然就瞠目结舌,无词以对。
“来!”王兆兰下令,“将这个王季福先押下去,好生看管。案外有案,非同小可,你们要格外当心,不准让他跟胡体安见面,更不准跟外人见面通消息,免得他们串供。”
开封府的胥吏也没有想到这件案子,又会反复,胡体安变王树汶,王树汶又变了胡体安。但情形很明白,王知府打算维持原谳。胥吏办案,全听官府的意旨,所以这时候对王季福便不客气了,上来两个人,反扭着他的手,将他押到班房,严密看管。
退了堂,王兆兰立刻赶到臬司衙门,向麟椿面陈经过,听完了,麟椿问道:“那么,照老兄看,这王季福到底跟犯人是不是父子?”
问到这话,王兆兰颇为不悦,事情已经明明白白,自己接受意旨,屈法周旋,不想他有意装傻,仿佛要将辨真假的责任套到自己头上似的,这就太不够味道了。
因此,王兆兰也就回敬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那要看大人的意思。”
麟椿默然。爱听戏的他,不由得想到“审头刺汤”的辙儿,自己不能像“汤裱褙”认人头那样一无顾忌,说真就真,说假就假。这一案不妨摆一摆,反正该着急的应该是镇平知县马翥,和前任南阳知府任恺,看他们持何态度,再作道理。
“这件案子扑朔迷离,棘手得很。”麟椿拱拱手说,“老兄多费心,细细推求吧。”
“是!”王兆兰有些困惑,一时辨不清他是何意思?
回到知府衙门,自然要跟幕友商量。知府本来是个承上启下,不能有什么作为的职守,但开封府是首府,情形不同,有两件刑案,颇得臬司衙门毛师爷的包涵,所以这件奉委复审的临刑鸣冤奇案,照他的跟毛师爷互有勾结的幕友建议,还是得多方遮盖。
“担子要大家分担。”王兆兰说,“我看不能都由我们一手包办。”
于是他的幕友为他划策,首先要请麟椿设法关照会审的候补知府马永修,能够呼应连合,其次要由原审的镇平县官马翥,有一番巧妙的辩解,最后要把握住一个宗旨,案情即令有所不明,王树汶的罪名不错,他是一起行劫的从犯,依律仍然是斩罪。这一来才可以将未审出王树汶替胡体安顶凶的过错,含混过去。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64节深宫巨变
这当然需要一段布置的时间,而就在这时候,河南巡抚涂宗瀛,奉召入觐。外官到京,照例要拜访本省的大老和言官,当然也要谈到这件案子。河南籍的御史,接到家乡的来信,对案情的了解,跟涂宗瀛只听下属的报告,大不相同,有些性情刚直的,表示要上奏参劾。涂宗瀛是谨饬一路人物,不免有些着慌。不过他自觉对这一案的处理,脚步站得很稳,这一天特地来拜会刑部尚书潘祖荫,就是要表明他在这件案子上的态度,一秉大公,不偏不倚。这样先取得了刑部的了解,即令有御史参劾,必定发交刑部议奏,也就不要紧了。
潘祖荫觉得涂宗瀛能在王树汶鸣冤之际,下令停刑,这就是重视民命的明证,着实可敬,所以连称:“是!是!我关照司里,倘有要为阆翁剖白之处,一定如命办理。”
一句话未完,门帘突掀,闯进一个听差来。有贵客在座,岂可这样鲁莽无礼?正想呵斥,发觉听差脸上是异常急迫的神气,便望着他问道:“什么事?”
“张苏拉来了,说有大事要面禀老爷,不等通报,已经闯了进来。”接着,敞开了门帘,让潘祖荫自己看。
果然是南书房的张苏拉,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在廊上跟潘祖荫相遇,一面打扦,一面说道:“请大人赶快进宫吧!”
“怎么?”潘祖荫察言观色,不由得惊疑,“出了什么事?”
张苏拉发觉里面还有位大官,不知是什么人,便有些顾忌,迟疑着欲语又止。
“你来!”潘祖荫向张苏拉招招手,自己先下了台阶,站在假山旁边。
“听说里头的情形不好。”张苏拉走过来,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是听内奏事处的人说的,御医跟薛老爷,汪老爷都赶进宫去了。”
潘祖荫大惊,“怎么?”他问,“‘西边’不是说好得多了,怎么一下子又反复?”
“不是!”张苏拉说,“是‘东边’。”
潘祖荫不相信。慈安太后这天未曾召见军机,他是知道的,但太监传谕,只说她因为伤风,身子不爽。春寒料峭,阴晴不定,伤风的人很多,是不干紧要的小毛病,何至于“情形不好”?
“你一定弄错了……”
“不!”张苏拉用极有把握的声音说,“没有错。我亲眼得见,御医进了景运门。”
景运门与隆宗门东西相对,如果是奉召赴慈禧太后所住的长春宫请脉,那就该进隆宗门才对,现在进景运门,当然是到慈安太后所住的钟粹宫。
“那就奇怪了!”潘祖荫大为困惑,“怎么可能呢?不会的。赶紧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这样喃喃自语着,回到了厅里。涂宗瀛已站在门前等待,一见他便先告辞。潘祖荫不便泄露尚待求证的消息,托词曾纪泽有电报来,要即刻进宫,到南书房去处理,然后又表示了不能留他多谈的歉意,方始送客出门。
这时的神态还是从容的,一等客人出了大门,他的脚步便不同了,三脚并作两步,一面走,一面一叠连声地吩咐:准备袍褂、套车。走到厅前,发觉张苏拉还在,方始想起,他送了这么个紧要消息来,必须重赏,因而又吩咐听差,到账房支五两银子给张苏拉。
“你大概是骑了马来的,赶快回去,在南书房等着。再打听打听还有什么消息。”
等张苏拉一走,潘祖荫跟着也进了宫,下车以后,不到南书房,径入内奏事处。帝后违和,药方都在内奏事处,该管的首领太监,一见就说:“潘大人必是来看方子。喏,都在这里!”
打开黄盒,取出两通黄面红里的药方。潘祖荫捧在手中细看,一张方子是皇帝的,咳嗽鼻塞,诊断确是伤风,另一张是慈禧太后的,说“精神渐长,脉亦和缓,夜卧安和”,用的是党参、鹿茸之类的补药。
“就是这两张?”
“是!就是这两张。”
第一句话问得很含蓄,问不出究竟,就只好点明了。“东太后不是欠安,传了御医请脉?”他问,“怎么没有方子?”
“是的。”首领太监答道,“我也听说了,昨天就伤风,传了薛老爷请脉,以后就没有发方子下来。”
薛福辰的方子,潘祖荫昨天就看过了,“感寒伤饮,偶尔违和”,这种小毛病是不请安都可以的。他要看的是薛福辰以后的方子,但这话该如何追问呢?
“不是说,今天又传了御医了吗?”
首领太监还未及回答,御前大臣景寿和军机大臣王文韶等人也到了,脸上都隐含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匆匆寒暄过后,也是急着找方子看。
看完了却都无话,景寿一向沉默寡言,王文韶出名的谨慎小心,言不妄发,所以这样不说话,无足为奇。
于是,潘祖荫将他们延入南书房小坐,这才谈到慈安太后圣躬违和的事。景寿是值班的御前大臣,却并不知道有传御医这回事,再问到王文韶,他是照例来看慈禧太后的方子,倒是听说传御医进了景运门,不过又听说是为皇帝请脉。
潘祖荫释然了。太监喜欢遇事张皇,却又不敢公然谈论,所以每每故作神秘,张苏拉轻事重报,目的无非献殷勤邀赏而已。
等景寿跟王文韶一走,他将张苏拉找了来问道:“有什么消息?”
“打听不出来。”张苏拉做个无奈的表情,“今天门禁特别严,不能乱闯。”
潘祖荫笑笑不响。小人之心,十分可笑,不必再理他!这样想着,随即起身,出宫回家。
到了初更时分,近支亲贵、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尚书、内务府大臣,以及内廷行走的毓庆宫师傅、谙达及南书房翰林诸臣的府第,都有在宫内当差,平日熟习的苏拉来敲门送信:“宫中出了大事。”
“是东佛爷,还是西佛爷?”潘祖萌问。
“东佛爷?”送信的是另一个苏拉,大为诧异,“怎么会是东佛爷?”
这一说是慈安太后了!潘祖荫问道:“里面怎么说?”
“只说出了大事,没有说是谁‘坏’了。”
问不出究竟,只得算了。潘祖荫带着素服,匆匆赶进宫去。在颠簸的车子里,一直在猜测,“大事”到底出在钟粹宫,还是长春宫?照张苏拉的消息,似乎是慈安太后,但按情理来说,决不可能。凭什么呢?慈安太后今年才四十五岁,平日淡泊简静,知命乐天,是克享大年的样子,决不会由于小小的风寒之疾而生不测之祸。
看来还是慈禧太后。他想起十天以前,听李鸿藻谈过,张之洞曾经建议他荐医,一个是常州孟河的费伯熊,一个是河北的候补道、安徽籍的程春藻,去年冬天李瀚章的老太太病重,就是他看好的。既有此举,可见得慈禧太后的病势不轻,大事必是出在长春宫,决非钟粹宫。
第二部分灯下焚诏第65节序
这天,钟粹宫前殿,派充喇嘛的太监在唪经,咸丰元年定下的则例:每年正月十一与二月二十八,有此仪典,这两天是文宗生母孝全成皇后的忌辰与生日。
孝全成皇后生前住在钟粹宫。她崩逝的那年,文宗才十岁,以后一直住到十七岁才迁出。慈安太后感念文宗的恩遇,所以当穆宗大婚以前,挑选了钟粹宫作为定居之处,她虽没有见过她的这位婆婆,但敬礼如一,每年遇到正月十一和二月二十八,必定茹素瞻礼,默坐追念。当然,追念的是文宗。
这天——二月二十八,她忽然想到文宗的一件朱笔,摒绝宫女,亲自从箱子里取了出来,展开在灯下。
年深月久,朱谕的字迹,已经泛成黄|色,这使得慈安太后入眼更有陌生之感,仿佛第一次看到这道遗诏似的。
虽不是第一次,然而也仅仅是第二次。慈安太后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不由得惊叹:“真快,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的她,还是皇后的身份,而慈禧太后的封号是懿贵妃——那是咸丰十一年春天的事。
“今天觉得精神很好。”从枯黄中泛出玫瑰般鲜艳的绯色,双颊显得异样触目的皇帝说,“我要替你安排一件大事。”
“替我?”皇后不解所谓,只觉得皇帝不宜操劳,为国家大事是无可奈何,何苦又为她费精神?所以劝阻他说:“我有什么大事要皇上操心?难得一天清闲,好好息着吧!”
“你别拦我。我要把这件大事办了,才能安心养病。”皇帝特意又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有太监或宫女在窥探,方用嘶哑低沉,几乎难以听得清楚的声音说:“兰儿越来越不成样子了!这一阵子我冷眼旁观,倒觉得肃顺的话不错。”
兰儿是懿贵妃的小名,她跟肃顺不和,是皇后所深知的。在她,觉得兰儿要争她应得的一份供养,也是人情之常。而肃顺现在是“当家人”,在热河行宫,名为“秋狩”,其实是逃难,兵荒马乱,道路艰难,一切例行进贡,传办的物件,都不能照往常那样送到热河,所以裁抑妃嫔应得的分例,亦是不得已的措施。但是,肃顺的态度不好,却是可议之事,所以这时听了皇帝的话便不作声,表示不以肃顺为然。
而皇帝却不曾觉察到她的感想,接着他自己的话说:“肃顺劝过我不止一次,劝我行钩弋夫人的故事……”
“什么叫‘钩弋夫人’啊?”皇后Сhā嘴问说。
“那是汉武帝的故事,我讲给你听。”
汉武帝晚年,爱姬相继下世,后宫寂寞,郁郁寡欢,只以巡幸海内,周览名山大川,作为排遣。
在他五十九岁那年,巡幸经过河间,随扈的方士中,有人善于“望气”,说那一带有一名奇女子。于是武帝派出“郎官”,四处查访,访到有个姓赵的女子,生具国色,但曾经生过一场大病,六年方始痊愈。病愈以后,两只手握成两个拳头,怎么样也不能将它打开。
这就是一件奇事了。武帝下令召见,果然眉目如画,丽质天生,只是两拳紧握。武帝将她唤到御榻面前,亲手去掰她的拳,居然掰开了。
“有这样的奇事?”皇后深感兴趣,而又有些不信。
“这也许是有意安排,为了耸动听闻,才到得了御前,那就不去提它了。总之,武帝当时就很中意,回到京里,拿她封为婕妤,住在钩弋宫,所以称做‘钩弋夫人’。”
“后来呢?”
“后来,”皇帝喘息了一会,用参汤润一润喉,接着说道,“后来有了身孕。这就又有件奇事了,怀孕怀了十四个月才生。”
“是男是女?”
皇帝叹口气:“如果生的是女儿,倒也罢了。”
这就是说,生的是儿子,但是,“怎么生了个皇子,倒生坏了呢?”皇后诧异地问。
“我讲汉武帝的家事给你听,你就知道了。”
于是皇帝为她讲了“巫蛊之祸”的故事,汉武帝的佞臣江充,如何逼得太子造反,发生伦常剧变,以及如何牵连昌邑王刘贺,因而也失却了继承帝位的资格。
“汉武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封燕王,一个封广陵王,大概人才都平常,汉武都不喜欢。倒是他那个小儿子——就是钩弋夫人生的那一个,名叫弗陵,小名叫钩弋子,壮得小牛犊子似的,而且极聪明。老年得子,本就宠爱,又因为大尧也是在娘胎十四个月才生的,如今看这钩弋子又是天生大器的样子,所以早就存下了心,要拿皇位传给小儿子。这话不便明说,也不能老搁在心里,就叫人画了一张画,是周公辅成王的故事,左右的人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当然,谁都不敢说破。”
“那么,”皇后问道,“钩弋夫人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没有呢?”
“对了!你这话问到节骨眼儿上来了。”皇帝答道,“钩弋夫人猜到了汉武的心思没有,谁也不知道,不过汉武不能不防。有一天在甘泉宫,他无缘无故大发雷霆,拿钩弋夫人下在狱里,当天晚上就处死了。”
皇后大惊:“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当时也有敢言的人面奏:既然喜欢钩弋子,怎么又拿他生母杀掉?汉武这才说了心里的话:从古以来,幼主在位,母后年轻掌权,一定骄淫乱政,这就是所谓‘女祸’。我现在是拿这个祸根去掉,为了天下臣民后世,应该没有人派我不对。”皇帝说到这里,用郑重的眼色望着皇后说道:“你该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皇后悚然而惊,怔怔地眨着眼,好半天才反问一句:“皇上怎么能狠得下这个心?”
皇帝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如果是乾隆爷在今天,一定会那么做。这位爷爷,事事学汉武,我没有他那么英明果断。不过,肃顺的话,我越想越有理。”
“算了吧!咱们大清朝的家法严,将来决不会有什么‘女祸’……”说到这里,皇后突然发觉失言,因为话中是假定着皇帝将不久于人世,这不触犯了极大的忌讳?
看到皇后满脸涨得通红,皇帝自能了解她心里的话,“事到今日,何用忌讳?”他慢慢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个信封,交了过去,“你打开来看!”
皇后不肯接,怕是下了一道什么让中宫无法执行的手诏,“请皇上说给我听吧!”她双手往怀中一缩。
“你别怕,你拿着。”皇帝极严肃地说,“这是我为你着想,自然也是为咱们大清朝着想。万一有那么一天,你千万得有决断。我也知道,这副千钧重担,你怕挑不起来,不过,我没有法子,谁让你是皇后呢?你挑不下来也得挑。”
这番郑重的嘱咐,对皇后来说是一种启发,她总觉得不管皇后还是太后,跟八旗人家的“奶奶”、“太太”并无分别,管的是家务,每天惟一的大事,就是坤宁宫煮肉祀神。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关系着天下。这样转念,陡觉双肩沉重,但同时也激起了勇气,挺一挺腰,从皇帝手里将信封接了过来。
“打开来看!”皇帝是鼓励的语气,“你看了我再跟你说。”
信封没有封口,皇后抽出里面的素笺,只见朱笔写的是:“咸丰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谕皇后:朕忧劳国事,致撄痼疾,自知大限将至,不得不弃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绝;虽冲龄继位,自有忠荩顾命大臣,尽心辅助,朕可无忧。所不能释然者,懿贵妃既生皇子,异日母以子贵,自不能不尊为太后;惟朕实不能深信其人,此后如能安分守法则已,否则着尔出示此诏,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诏如奉朕面谕,凛遵无违。钦此!”
皇后读到一半,已是泪流满面,泪珠落在朱红印文“同道堂”三字上面,益增鲜艳,但亦益增凄恻。
“你别哭!”皇帝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但愿我写给你的这张纸,永不见天日。”
“是!”皇后收泪问道,“万一非这么不可时,真不知道该找谁?”
“这话说得不错。果然非这么不可时,你千万不能大意,要找靠得住的,像肃顺,就最靠得住。”
第二部分灯下焚诏第66节灯下焚诏
回想到这里,慈安太后有着无穷的感慨,同时也深深困惑,不知当时何以会那么相信慈禧太后的话?竟帮着她先拿“最靠得住”的肃顺除掉。但是,这并没有错,肃顺那样子跋扈,纵使不敢谋反,一定压制着“六爷”不能出头。这样,“五爷”跟“七爷”也会不服,不知道彼此不和,会闹成什么样子?哪里会有平洪杨、平捻、重新稳住大局的今天!
这自然也是慈禧太后的功劳。平心而论,没有她就没有杀肃顺、用恭王这一番关系重大的处置。二十年来,虽然她也不免有揽权的时候,但到底不如先帝所顾虑的那么坏。如今她也快五十了,还能有什么是非好生?
这样想着,觉得先帝的顾虑,竟是可笑的了,反倒是留着这张遗诏,万一不小心泄漏出去,会引起极大的波澜,不如毁掉的好。
想是这样想,却总觉得有点舍不得。无论如何先帝这番苦心,自己相待的这番诚意,要让她知道。慈安太后相信“以心换心”,这几年处处容忍相让,毕竟也将她感动得以礼相待。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再让她大大地感动一番。
于是,她夜访长春宫,摒人密谈,详叙始末,最后说道:“我们姊妹相处了这么多年,还留着这东西干什么?”一面说,一面将那道朱笔遗诏,就着烛火,一焚而灭。
慈禧太后的脸,从来没有那样红过,心,从来没有那样乱过,即令没有任何第三者在旁边,也不能让她自免于忸怩万状的感觉,除却极低的一声“谢谢姐姐”以外,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好说。
慈安太后了解她心里的难过,竟不忍去看她的脸,“我走了!”她站起来转过脸去说,“东西毁掉了,你就只当从不曾有过这么一回事。”
这岂是轻易能够排遣的?自己一生争强好胜,偏偏有这么一个短处在别人手里!“东西毁掉了”,却毁不掉人家打心底轻视自己的念头。毕生相处,天天见面,一见面就会想起心病,无端矮了半截。就像不贞的妇人似的,虽蒙丈夫宽宏大量,不但不追究,而且好言安慰,但自己总不免觉得负疚良深,欠了个永远补报不完的情,同时还要防着得罪了她,会将这件事抖露出来,于是低声下气,刻刻要留心她的喜怒好恶。这日子怎么过?
一连五六天,夜不安枕,食不甘味。薛福辰和汪守正请脉了,都不免惊疑,脉象中显示慈禧太后不能收摄心神,以致气血亏耗,因而当面奏劝,务请静心调养,同时暗示,如果不纳劝谏,则一旦病势反复,将有不测之祸。
慈禧太后何尝不纳劝谏?只是心病不但没有心药,甚至无人可以与闻她的心病,勉强要找出一个人来,也就只有李莲英了。
而李莲英终于与闻了慈禧太后的耿耿难释、魂牵梦萦的心病,同时也开了一味“心药”,这味药必须他亲自去找。
乾清宫前东西向的两座门,一座名为“日精”,一座名为“月华”。日精门在东,它的南面密迩上书房,因而专辟一室,供奉至圣先师的木主,太监管它叫“圣人堂”。
紧挨着圣人堂的是御药房,沿袭明朝的遗制,规模极大,里面有各种希奇古怪的“药”。同治朝有一年夏天久旱不雨,军机大臣汪元方认为这是“潜龙勿用”的缘故,不妨弄个虎头扔入西山黑龙潭,激怒懒龙,造成一场“龙虎斗”,自然兴云布雨,沛降甘霖,那个虎头就是在御药房里找出来的。
李莲英所要的那味“药”,也得在御药房里找。他叫那里的首领太监,搬出尘封已久的档册,一页一页地细查,终于找到了。还是明朝天启年间,势焰薰天的太监魏忠贤备而未用的一味药。这味药,他当然不会假手于人,亲自入库检取,随手送到了长春宫的小厨房里。
服了薛福辰所开的药,真是其效如神,慈安太后的轻微的感冒,到了午后,几乎就算痊愈了。睡过午觉起身,觉得精神抖擞,兴致勃勃,想到院子里去走走。
“外面有风,还是在屋里息着吧!”宫女这样劝她。
“我看看那几条金鱼去。”
慈安太后最爱那些供观赏的鱼,凝视着五色文鱼在绿水碧草间,悠闲自在地掉尾回游,能把大自国事,小自宫闱的一切烦恼,都抛得干干净净。
因此,各省疆臣,投其所好,常有珍异的鱼类进献,钟粹宫中,鱼缸最多。但慈安太后虽好此道,却不求甚解,不管是什么种类,一概叫做金鱼。这天她想看的“金鱼”,是黑龙江将军所进,产于混同江中,通体翠绿,其色如竹的竹鱼。
正在与宫女俯视鱼缸,指点谈笑之际,钟粹宫的首领太监李玉和走来说道:“回主子的话,长春宫送吃的来,是留下收着,还是过一过目?”
“喔!”慈安太后问道,“什么东西”?
“克食。”
“克食”是满洲话,译成汉字,本来写做“克什”,是恩泽之意,因此,凡是御赐臣下的食物,不论肴馔果饵,都叫做克什。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克什写做克食,专指“饽饽”而言。慈安太后喜爱闲食小吃,午睡起来,正需此物,所以很高兴地说:“拿来我看。”
慈禧太后派来送克食的一个太监,名叫崔玉贵,长得很体面,也能说会道,走到慈安太后面前,因为双手捧着食盒,只能屈一膝跪下,朗然说道:“奴才崔玉贵跟佛爷请安。奴才主子叫人做了一点儿新样儿的克食,说是‘还不坏’,又说:”东佛爷最爱这一个,可不能偏了她的。‘特意叫小厨房加工加料又蒸了一笼,专派奴才送来,请佛爷尝尝。奴才主子又说,倘或吃得好,明儿再做了送来。“
慈安太后听了这番话,高兴得眉开眼笑,“真正难为你们主子。”她说,“不用说,一定错不了,我瞧瞧!”
于是李玉和揭开盒盖,只见明黄五彩的大瓷盘中,盛着十来块鲜艳无比的玫瑰色蒸糕,松仁和枣泥的香味,扑鼻而来。慈安太后一则为了表示珍视慈禧太后的情意,再则也实在受不住那色香的诱惑,竟不顾太后应有的体统,亲手拈了一块,站在鱼缸旁边,就吃了起来。
“真不赖!”慈安太后吃完了那块蒸糕,吩咐李玉和,“替我好好收着。拿四个银锞子,两个赏崔玉贵,两个让他带回去赏他们小厨房。”
等李玉和接过食盒,崔玉贵才双膝跪倒磕头:“谢佛爷的赏!”
“你回去跟你主子说,说我很高兴。”慈安太后又问,“今天,你们主子怎么样?”
“今儿个,光景又好得多了,上午吃了薛福辰的药,歇了好大一觉。”
“那才好。”慈安太后点点头,“回去跟你主子说,我也好了。晚上我看她去。”
“喳!”崔玉贵又磕个头,起身退下。
“早点传膳吧!”慈安太后兴致盎然地对身旁的宫女说,“吃完了,咱们串门子去!”
这是宫女们最高兴的事,于是纷纷应声,预备传膳。
谁知未曾传膳,慈安太后就不舒服了,说头疼得厉害,要躺一会,接着便有手足抽搐的模样。李玉和大惊失色,一面赶紧通知敬事房传御医请脉,一面到长春宫去奏报慈禧太后。
“上头刚歇下。”李莲英压低了声音问,“什么事?”
“东佛爷得了急病。”李玉和结结巴巴地诉说着慈安太后的病情。
“只怕一时中了邪,别大惊小怪的!”李莲英说,“既然传了御医,等请了脉再说,一会儿我给你回就是了。”
等李玉和一走,李莲英立即去找敬事房的总管太监,神色凛然地表示:慈禧太后大病未愈,如果慈安太后的“小病”再张皇其词,就会动摇人心,关系极重,务必告诫太监,不准多问多说。否则闹出事来,谁也担待不了。
因此,初十这一天,五次召医,但只有极少数的人,略得风声,甚至潘祖荫进了宫,还不知道真相。
第二部分灯下焚诏第67节慈安暴崩(1 )
到的人不少了,进了景运门,都在乾清门外徘徊,相顾惊愕,不知从何说起?问乾清门的侍卫,只说隐约听闻有这回事,慈安太后病势甚危,是不是出了大事,却不知道。大家都在想:宫门至今未开,或者不要紧。因而心情无不矛盾,既希望宫门早开,打听个确实消息,却又惟恐宫门早开,证实了大事已出。
到了两点钟,除却恭王,王公大臣全都到齐,一个个不断看表,看到两点三刻,乾清门旁的内左门和内右门,同时开启,于是由NFDA3 王领头,穿过内右门,直奔月华门之南的内奏事处。
内奏事处共有十八名太监,首领太监姓祝,官阶虽只八品,权柄甚大,一见王公大臣杂沓而至,便站起身来,亲自持一盏白纱灯,在阶前高声宣布:“慈安太后驾崩了!”
这一声仿佛雷震,大家不由自主地站住脚,然后仿佛突然惊醒了似的,发出嗡嗡的声音,相顾惊诧,似乎还不能相信真有其事。
“是,是什么时候驾崩的?”NFDA3 王问说。
“戌时。”
戌时是前一天晚上七点,而此刻将近清晨三点,相隔七个钟头,就算子时通知王公大臣,亦已经过了四个钟头。如此大事,何以宫内竟能沉着如此?每一个人心头都浮起了浓重的疑团。
“这事奇怪啊!”左宗棠突然开口,大声用湖南话说道,“莫得有鬼呦!”
“爵相,爵相!”王文韶赶紧乱以他语,“请进去看方子吧!”
方子一共五张,都是初十这一天的,早晨一张方子,有“额风,痫甚重”的字样,用的是祛风镇痉的要药天麻和胆南星。午间则只有脉案,并无药方,脉案上说“神识不清,牙关紧闭”。未时则有两张脉案,一张说“痰涌气闭”,并有遗尿情形,另一张说:“虽可灌救,究属不妥。”
傍晚一张方子,已宣告不救:“六脉将脱,药石难下。”具名的御医先是左院判庄守和,以后又加了个不甚知名的周之桢,而一直很红的李德立,竟不在其列。
“听说是前天晚上起的病。”左宗棠问道,“该有初九的方子啊?”
“初九的方子没有发下来。”
“爵相,爵相!”又是王文韶来打岔,“找个地方坐一坐,商量大事要紧。”
“上南书房坐吧!”宝NFDA1 一面说,一面举步就走。
南书房近在咫尺,大家一坐下来,先脱帽交给各人的听差“摘缨子”。接着便各就邻座的人,探询仪礼。除了NFDA3 王以外,只有大学士全庆和协办大学士灵桂,在道光二十九年遇到过恭慈皇太后之丧,大致还记得:弥留之际,王公太臣已奉召在寿康宫外守候,听宫中一乱,随即进宫NFDE3 踊哭临。但是,此刻是不是也赶到钟粹宫去“奔丧”呢?
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个疑问,但同时也都为自己作了答复:等一等再看。疑问不只一端:到底什么病,何以有癫痫痉挛的现象?照方子看,昨日午间,病势已极危险,何以不通知王公大臣,而且消息不传?既崩以后,又为何相隔四个时辰才报丧?此外,初九的方子未曾发下,以及如此重症,不仅未传召已名满天下的薛福辰、汪守正请脉,甚至一向在御前当差的李德立,亦未与闻,这不都是在情理上怎么样也说不通的事吗?
到底还是宝NFDA1 久在军机,经的事多,站在中间向四周小声交谈。嗟叹不绝的部院大臣说道:“趁如今还未成服,有许多公事该当赶办的要赶办,该当预备的要预备,请诸公先各回本衙门去交代司官。今天西圣一定会力疾召见军机,等见了面下来再说。”
于是部院大臣暂时散去,宝NFDA1 与他的同僚回到军机处去会议,第一件事是即刻派人赶到昌平去通知恭王——恭王福晋上年病故,这时正在昌平下葬。
“真是想不到的事!”宝NFDA1 用一种戒备的神色说道,“这趟办理大丧,咱们得要处处小心,别弄出意外麻烦来。”
说着就瞟了左宗棠一眼,意思是警告他“多言贾祸”。左宗棠当然明白,他有许多话想说,此时都硬咽了下去,捧着个大肚子坐在一旁是生闷气的样子。
“照我看,丧事一定会铺张,山陵大事,又得几百万银子。”他向军机大臣户部尚书景廉说道,“秋坪,你得早早筹措。”
“是啊!”景廉搓着手说,“我正在为此犯愁,一下子哪里去弄这笔巨数?”
“好在也不是一下子用,只有慢慢儿想法子。”王文韶说,“如今得先拿恭理丧仪的名单拟好,只怕回头见面,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个。”
皇太后之丧,恭理丧仪的王公大臣照例派八员,公同拟定的名单是:NFDA3王、恭王。御前大臣贝勒奕NFDD7 、额驸景寿,大学士宝NFDA1 、协办大学士灵桂、礼部尚书恩承,最后一个是汉人,刑部尚书翁同NFDA2 以师傅的资格,参与大丧。
接下来便得预备大行皇太后的遗诏和皇帝的哀诏。这是南书房翰林的事,宝NFDA1 特地派人将潘祖荫请了来商量。
“动笔了没有?”一见面,他就这样没头没脑地问。
潘祖荫愣了一下,才能会意,摇摇头答道:“什么都不清楚,怎么动笔?”
“这是有套子的,先把一头一尾预备好,中间叙病情的一段,等见了面,看上头怎么吩咐,再补上去,那就快了。”
“也只好如此。”潘祖荫说,“等我回去商量。”
潘祖萌回到南书房,跟另外两位翰林:孙诒经和徐NFDD2 ,检出旧案,套用例句,分头起草,也不过刚刚有了初稿,军机处已派了章京来催,于是匆匆誊清,带回去交给宝NFDA1 ,天色已经大明了。
第二部分灯下焚诏第68节慈安暴崩(2 )
“真没有想到!”容颜憔悴非常,但隐隐跃现着异样兴奋之色的慈禧太后,用嘶哑而缓慢的声音说:“初起不过痰症,说不好就不好,简直就措手不及。唉,”她叹口气擦一擦眼泪,“我们姊妹二十年辛苦,说是快苦出了头,可以过几年安闲日子,哪知道她倒先走了。”
皇太后伤心,臣下亦无不垂泪,“请皇太后节哀。”宝NFDA1 答奏,“如今教导皇上的千钧重担,只靠皇太后了,千万不能过于伤心,有碍圣体。”
“我也实在支持不住了,大事要你们尽心,这是‘她’最后一件事,该花的一定要花,不能省!”
“是!”宝NFDA1 将捏在手里的,恭理丧仪大臣的名单递了上去。
“你们八个,照例穿孝百日,醇王呢?”慈禧看着名单说,“我的意思,他也该穿一百天的孝。”
“这可以另颁懿旨。”
慈禧太后点点头:“‘明发’预备了没有?”
“还差叙病情的一段。”
“就这样说好了:初九,偶尔小病,皇帝还侍疾问安,不想第二天病势突然变重,延到戌时,神就散了!”
宝NFDA1 答应着,将遗诏的底稿交了给景廉,就在养心殿廊上改稿,一共五六句话,片刻立就,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细,一行一行,指着念,念到“予向以俭约朴素为宫坤先,一切典礼,务恤物力”,抬起头来说,“不必这么说法。典礼到底是典礼,仪制有关,不能马虎。”
宝NFDA1 遵奉懿旨,就站在御案旁边,亲自动手修改,改为“一切事关典礼,固不容矫从抑损,至于饰终仪物,有所稍从俭约者,务恤物力。”慈禧太后才算满意。
“恭王呢?得派人去追他回来。”
“是。”宝NFDA1 答道,“已经派专差通知,昌平离京城九十里路,赶回来也快。”
这样的大事,恭王自然兼程赶路,带着他的两个儿子贝勒载NFDA7 和载滢很快地回到了京城。
一到京直接进宫,入隆宗门到军机处、宝NFDA1 、景廉、王文韶都在守候。白袍白靴,一片缟素,恭王见此景象,悲从中来,顿足大哭,哽噎难言。
二十年间,四逢大丧,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哭得伤心。宝NFDA1 等人,一齐相劝。旗人家的规矩重,NFDA7 、滢两贝勒双双跪下,连声喊着:“阿玛,阿玛!”好不容易才将恭王劝得住了眼泪。
“到底怎么回事?简直不能教人相信。拿,拿方子来看!”
看恭王如此激动,宝NFDA1 深为不安,赶紧将他一拉,拉到隔室,在最里面的角落坐下,沉着脸轻声警告:“六爷,你可千万沉住气!明朝万历以后,宫闱何以多事?还不都是大家起哄闹出来的吗?”
“什么?”恭王将双眼睁得好大,“你说,你说,怎么回事!”
宝NFDA1 跟恭王无所不谈,也无所顾忌,当时便将慈安太后暴崩的经过——大部分是传闻,细细说了给恭王听,直到小殓以后,他才得亲眼目睹。
“大概八点钟,里头传话:五爷、七爷、五房里的两位,”宝NFDA1 指的是“老五太爷”的两个儿子,袭惠王的奕详和镇国公奕谟,“御前,军机、毓庆宫、南书房、内务府,一共二十多个人‘哭临’。到了钟粹宫请旨:进不进殿?教进去,就进去了。‘大行’已经小殓,可没有见恩焘。”
恩焘是慈安太后的内侄,上年八月里才承袭的“承恩公”。照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后妃一死,先传娘家亲属进宫瞻视,方始小殓,如今说恩焘不在场,便有疑问,恭王便说:“你们瞻仰了遗体没有?”
“瞻仰了。‘西边’特为叫太监揭开覆面的白绢,看上去倒是面目如生。”
“那当然看不出什么!整一夜的工夫,还不都料理得干干净净?”恭王想了想问,“到底是怎么得的病呢?”
宝NFDA1 向窗下左右一望,压低了声音说:“据说是长春宫的一盘克食上的毛病!”
恭王色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好半天才问了句:“那又是为了什么?”
“有个消息,”宝NFDA1 的声音越低,“不多几天以前,‘东边’到了长春宫,太监宫女都给撵了开去,两人聊了好半天。到临了,‘东边’取出一张纸来,在蜡烛火上烧掉了。打那一天起,‘西边’就像上了心事,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弄到头来,出了这么一件大事!”
“气数!唉!”恭王黯然长叹,“以后办事更难了。”
“也别想得那么多,先得让眼前这一段,安安稳稳过去了再说。六爷,我再说一句:你可千万沉着!‘递牌子’吧,先请了安再说。”
“难!”恭王摇摇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外头不知道会有些什么离奇古怪的流言?也难怪,”他又自语似的说,“本来就是件离奇古怪的事嘛!”
第二部分灯下焚诏第69节小臣窥NFEA9
六天以后,慈宁宫出了件离奇古怪的事。
慈宁宫是大行皇太后金匮安奉之地。一日三次上祭,喇嘛唪经,皇帝奠酒,由恭理丧仪大臣轮班照料。这天午奠,是NFDA3 王、恭王、宝NFDA1 和翁同NFDA2在场,当然也还有“内廷行走”的官员在当差。
不管是多大的官儿,在慈宁宫这样尊严的地方,当着“礼绝百僚”的亲王的面,都是哈腰垂手,毕恭毕敬的样子,却独有一名年轻官员背着手,仰着头,随意散步似的,踏上慈宁宫的台阶,见到的人,无不诧异,亦无不厌恶。
“站住!”恭王喝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略微停了一下,看一看恭王,扭过头去不理,依然负手闲行,顾盼自如。
“问你话!”恭王的声音提高了,“你是哪个衙门的?”
问到他的衙门,他越发神气了,斜睨着恭王,矜持地微露笑意,意思仿佛在说,你也配问我的衙门?
恭王大怒,“混账东西!”他戟指骂道,“替我滚下去!”
这一下,那人才有些着慌,站住脚一望,发觉有五六条汉子,恭王的护卫来撵,急忙三脚两步下了台阶,往慈宁宫边门直奔。
“去查!是什么人,这么荒唐!”
等查了回来,才知道问到他的衙门,为何那样得意?他的衙门最清贵:翰林院。他自己就是翰林,翰林院编修唐景NFDD9.“还是翰林?真正岂有此理!”恭王问道,“哪位知道这个人?”
翁同NFDA2 知有其人,但不甚了解他的家世,便答了句:“佩公知道,唐景NFDD9 是佩公的门生。”
于是将在殿内察看祭品的宝NFDA1 找了来问,才知道唐家三兄弟,广西灌阳人,都是翰林出身。老大叫唐景崧,咸丰十一年的解元,同治四年点了庶吉士,那一科会试,宝NFDA1 是副考官。光绪三年会试,宝NFDA1 则是正考官,唐景NFDD9就中在这一科。还有个老二叫唐景崇,则是同治十年的翰林。
“荒谬绝伦,非严参不可!”恭王即时找礼部的司官,吩咐具折参奏。
宝NFDA1 不响,出了这样荒唐的门生,自觉老脸无光,不便替唐景NFDD9 讲话。其余的人,事不干己,又逢恭王盛怒,当然亦不会为唐景NFDD9 讲好话。
但翰林院的人,却不是这么想法,尤其是最好出风头的张之洞,邀了脾气很戆直的詹事府少詹事朱NFDD8 然,守在慈宁宫门口,等翁同NFDA2 散出来,拉到一旁,大办交涉。
“此人何罪?”张之洞说,“他如果不来行礼,又如之奈何?而况慈宁宫的中门还未开,不算行礼的时候,就没有失仪的罪过可言。老世叔,你得主持公道。”
“是不是因为他冒犯了恭王?”朱NFDD8 然接口说道,“大家都是缟素,没有朝珠补褂宝石顶,可以识别。岂不闻不知者不罪?”
翁同NFDA2 知道这件事很麻烦。恭王也有礼贤下士的名声,这十几年来,经过许多大风大浪,磨得火气已平,难得有疾言厉色,而这一天盛怒不息,是动了真气,只怕很难有人能将它压了下去。
不过,从沈桂芬一死,他隐然以继承衣钵,为南派魁首自命。事实上王文韶虽在枢廷,并不为士林所重,环顾朝班,能与李鸿藻成南北对峙之局,相与周旋的,亦确有舍我其谁之感。因此,他不能率直拒绝。
他并不喜欢张之洞,觉得他沽名钓誉,外清流而内热中,亦可以说是外风雅而内庸俗。当然,这也因为张之洞是李鸿藻一系的第一大将,天生敌对的缘故。但惟其如此,他反不能不接受张之洞的要求,因为这是表现“宰相度量”的一个机会。
“我知道了。”他没有把握,所以语言很淡,“我尽力就是。”
翁同NFDA2 确是尽了力,先向NFDA3 王进言,说是公论不以唐景NFDD9 为失仪,新进不知宫内规矩,而且服饰上分辨不出尊卑,亦不是敢有意藐视亲王,可否免参?
“很难。”NFDA3 王大摇其头,“我也跟我们老六说过,不必多事。不过他有他的看法,认为非严参不可。”
“喔,”翁同NFDA2 问道,“六爷的看法如何?”
“你也可以想得到的,外面谣言一定很多。他认为姓唐的决不是无意,而是有意想闯进去看看。其实,这会儿还看得到什么?不过姓唐的其心可诛而已。”
“其心可诛”四个字,最难辩解。翁同NFDA2 便换了个说法:“惟其有谣言,不宜横生枝节,反引起格外的猜疑。”
“不然。惟其有谣言,不能不严参,好让大家知道顾忌。”
“这是杀鸡骇猴的手法。有此作用,更难挽回,”但当然不能就此罢手,“不知道六爷以何名义奏劾?”他问。
“这还没有定。也许是他一个人出面,也许恭理丧仪八个人合词具奏,回头还得商量。”
“合词具奏,未免太重视其事了。”翁同NFDA2 说,“能免还是免了吧。五爷一言九鼎,总要仰仗大力斡旋。”
“回头再说好了。”
到了四点钟,该是申祭的时候,宝NFDA1 和李鸿藻从军机处相偕而来,一见翁同NFDA2 ,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这就是说,恭王执意要参。翁同NFDA2 心想,连李鸿藻都无法回护,自己尽了这番心力,也可告无罪了。但反过来看,正因为李鸿藻无能为力,自己就便不应该放手,倒要让那班后进看看,谁是爱士重士,肯替他们说话的?
因此,他便很注意劾奏的“折底”。底稿是礼部的司官所拟,送到恭王面前,他略看一看,便伸手要笔。
一见这动作,翁同NFDA2 赶紧走了过去。只见恭王将事由上“误上慈宁官台阶”的“误”字圈掉,奋笔改了一个“擅”字。
这一字的出入甚大,翁同NFDA2 便劝说:“六爷,是擅是误?请再斟酌。”
恭王怫然搁笔,“你当时不也在场?”他带着责问的盛气,“如果不是擅上,何以那样子目空一切?”
“他散馆不久,不大懂规矩。”
“翰林是读书人,读书人不懂规矩,什么人才懂规矩?”
说完,恭王重新拾起笔来修改折底,不理人了。翁同NFDA2 碰了个钉子,自觉难堪。但维护后辈的本心,也就在碰这个钉子之中,表露无遗,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这个钉子碰得也还值得。
结果,劾奏唐景NFDD9 是由恭王单独出面,照例发交吏部议奏。这个罪名可大可小,看人而定,翰林、御史总比较占便宜,同时也顾忌着清流会抱不平,惹出麻烦,所以定了“罚停差使九个月”的处分,因为是“私罪”,不准抵消。翰林全靠各种“考差”滋润,唐景NFDD9 在这一年内,就不用想派到任何差使,是比罚薪稍重的惩罚。
回到家,翁同NFDA2 想想自己所碰的那个钉子,究竟不大舒服。以尚书之贵,师傅之尊,竟连一个字的主都做不动,传出去毕竟不好听。他也到底还有些读书人的脾气,想到“立朝有声”这句话,颇为懊悔,觉得当时应该据理力争才是。
因此,在内阁议大行皇太后尊谥的时候,他侃侃而谈,显得很有风骨。清朝仪制,皇太后的尊谥是十二个字,开头用“孝”,头一个字用“孝”,第十个字用“天”,最后一个字用“圣”是一成不变的。其余九个字中,在原有的徽号中保留四个,新拟的只有五个字,而以第二个最重要,内阁拟了两个字:钦、肃。
翁同NFDA2 一看便摇头,大声说道:“‘贞’字是始封嘉名,‘安’字是二十年徽号,这两个字不可以改。”
大行皇太后最初封为贞嫔,这就是所谓“始封嘉名”。翁同NFDA2 的意思,要用“孝贞”,而在以下的十个字中,还要保留穆宗最初所上徽号“慈安”的“安”字。但是内阁所拟的“钦”字,是有来头的。
“‘钦’字是恭王定的。”宝NFDA1 说道,“还是用‘钦’字吧?”
这给了翁同NFDA2 一个“立朝有声”的机会,“这岂是亲王所应该主议的?”他理直气壮地说。
拟谥是大学士之事。翁同NFDA2 的话,使得宝NFDA1 语塞。于是东阁大学士左宗棠,体仁阁大学士全庆,协办大学士灵桂和武英殿大学士宝NFDA1 重新聚议。宝NFDA1 仍旧要用“钦”字,却没有人附议,因为翁同NFDA2 的话,是尊重大学士的职权,旁人尚且如此,自己岂可不尊不重?
就这相持不下之际,潘祖荫起而声援:“贞者正也!当时就含有正位中宫之意。而且是文宗所命,决不可更改。”
“说得有理。”左宗棠大为赞赏,“该用‘贞’字。”
内阁五相,以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为首,他不在京里,便数左宗棠的资格最深,因此,他说“有理”便有理,决定开头四字用“孝贞慈安”。中间四个字又是翁同NFDA2 的意见,说慈禧太后的徽号中亦有“端康昭庄”的定样,应该避免,建议用“裕庆和敬”,最后四个字则用“仪天佑圣”。大家同声称善,定议具奏。
惟一不以为然的是宝NFDA1 ,深深感到左宗棠对他是威胁。在军机处,左宗棠好发高论,话不投机,在内阁又压在他上面,而亲藩朝士,总以为左宗棠有大勋劳,将他捧得高高的,这更使宝NFDA1 心里不舒服,觉得非将他排挤掉不可。
“左季高虚名盗世,肚子里一团茅草。”他对翁同NFDA2 说,“我真懊悔做错了一件事。”
“怎么?”
“当初不该做那首诗送他。”宝NFDA1 说道,“将来我印诗集,一定要拿那首诗删掉。”
翁同NFDA2 不作声。在他看,左宗棠诚然名实不甚相符,而宝NFDA1 也实在不能令人佩服。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如局外静观为妙。
第三部分以医加官第70节序
慈禧太后虽在病中,思虑依然十分细密。中俄交涉告一段落,西北、东北,一时可保无事,她决意筹划海防,特召李鸿章进京陛见,决定调贵州巡抚岑毓英为福建巡抚,派左宗棠幕府中最见信任的刘NFDBE 为台湾道,整顿台湾防务。同时电知驻德国使臣李凤苞,在原已订造的铁甲舰“定远”号以外,再加订一艘,取名“镇远”。此外决定了禁烟的政策,这是左宗棠所坚持的主张,李鸿章亦很赞成,因为“寓禁于征”,要求英国公使威妥玛增加“洋药”税捐,可以充裕海防经费。
就在这洋务上积渐开展之际,慈禧太后的病势,日有起色,过了端午,精神更是一天比一天好。军机奏事,本来多用简单的“奏片”,此时又恢复召见,不过还不能每天见面而已。
人事如此,而天象仍然示警。六月初一夜里,发现彗星出现在西北,这是人人厌恶的“扫帚星”,而且连朝不绝,初二、初三继续出现以后,到了六月十二又见,因此震动朝廷。
于是钦天监这个冷衙门,突然“热”了起来,根据星变占验,参以史书,说是主“女主出政令”。
钦天监是NFDA3 王所管,一听这话,大为皱眉,慈禧太后刚独专垂帘的时候,说“女主出政令”,不就等于说是“扫帚星主国政”?
“《宋史•;天文志》是这么说,有书可查的。而且宋朝多贤后,‘女主出政令’,并非坏事。”
这话也有理。NFDA3 王做事,不喜深思,便点点头说:“出奏。”
奏折一上,有人知道其事的,惴惴然为NFDA3 王及钦天监的官员捏着一把汗,怕触犯忌讳,惹得慈禧太后震怒,降旨申斥,甚或治罪。
谁知不然。慈禧太后认为话说得不错,现在确是“女主出政令”。在她看来,自己的当权,既然上应天象,就正可以居之不疑。反倒是钦天监的官员,越想越不妥,重新深究,上奏更正错误:“彗星出六甲、入紫微、主水、主刀兵”,并非主“女主出政令”。
不论如何,星变总是天象示警,君臣皆当诚意修省,感格天和。于是“翰林四谏”之一的詹事府左庶子陈宝琛,上奏以“星变陈言,请斥退大员”,首攻宝NFDA1 ,次攻吏部尚书万青藜,再加上一个左副都御史程祖诰。
由于上年太监与护军在午门殴斗那一案,慈禧太后对陈宝琛、张之洞是刮目相看的,张之洞新近放了内阁学士,已是二品大员。陈宝琛虽未升官,但他的奏折,慈禧太后是一定看完的,认为说得很恳切,所以第二天召见军机,当面将折子交给恭王,首先就指示:程祖诰应该开缺。
这就是表明了他重视原折之意。既然程祖诰开缺,则以彼例此,足见陈宝琛所弹劾的人,都不称职,万青藜和宝NFDA1 亦应该“斥退”。恭王自然觉得为难,因为宝NFDA1 是他所必须回护的。
想了一下,他从万青藜说起:“万青藜效力有年,调任吏部以后,公事亦无贻误。不过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是有的。”
“这还在其次。”慈禧太后说,“这几年参万青藜的人很不少,尤其是翰林居多。他这个样子‘掌院’,只怕没有什么人听他的。”
“是。”恭王趁机说道,“臣的意思,开去‘翰林院掌院’的差使好了。”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勉强同意,为万青藜保留了吏部尚书的本缺。
这就要谈到宝NFDA1 了。他疑心陈宝琛是受了李鸿藻的指使,想结纳左宗棠,将他排出军机,因而不等恭王开口,先就自己乞退。但却有一套意在言外的措词。
“奴才的精力也不济了,常时奏对,腰脚不便,起跪都不俐落。”这是暗指着左宗棠而言,他自己起跪俐落得很,“奴才蒙皇太后、先帝、皇上的恩典,管了十几年的钱,几次大征伐的军费,又有几次大典的花销,左支右绌,处处作难。这些苦衷,皇太后圣明,无不洞鉴。只是外面人不原谅,常常出些好大喜功的花样,奴才既然替朝廷管着荷包,不能不看紧点儿。因此得罪了好些人,奴才自己亦觉得才具平常,难胜烦剧。求皇太后、皇上的恩典,开去一切差缺,容奴才偷闲几时。”
这后半段话也是指着左宗棠说的。慈禧太后一听就有数了,宝NFDA1 是跟左宗棠不和。但是,她不相信陈宝琛是为了左宗棠劾奏宝NFDA1 ,所以一开口就说:“国事艰难,总要和衷共济才好。”
“是!”宝NFDA1 答应着。
“陈宝琛的话,很切实,说得稍微过分的地方,也是有的。”慈禧太后对恭王说道,“你们拟旨,总要拿人家一片求好的心叙进去,不能挡住了言路。”
这就是说,宝NFDA1 是没事了,但并不是说他没有错处。原折一共奏劾了三个人,一个落职、一个免了一项差使、再加上一番责备宝NFDA1 的话,对陈宝琛的面子也很可以敷衍了。
于是,恭王答道:“宝NFDA1 在军机多年,没有什么过失,陈宝琛说他‘畏难巧卸、瞻徇情面’,亦不能确有所指。不过既然言路上有这样子的批评,总是宝NFDA1 还有不能跟人和衷共济的地方,才惹起闲言闲语。今后,宝NFDA1 总要格外尽心才是。”
“不错。就照你这意思拟旨好了。”慈禧太后又说,“宝NFDA1 精神还很好,还很可以好好当几年差。”
“是!”宝NFDA1 这一声答应得很响亮,显得衷气十足。
一场宦海风波,在宝NFDA1 来说算是过去了。但他不能心平气和地照上谕所说的“恪矢公忠,和衷共济”,为了报复,指使一名叫文硕的内阁侍读学士,翻出一件老案来参劾左宗棠和杨岳斌。
这件案子起于一个月前,湖南巡抚有个奏折,抄附了前任陕甘总督杨岳斌的一通咨文,是为了他初督陕甘,剿办回乱时,曾经委了一个道员王梦熊,就地劝捐,接济军粮,照例应该奖励,但迄今十余年未办,请由现任陕甘总督,查案给奖。
就表面看,其事甚小,军机奉旨:“着湖南巡抚咨行陕甘总督查明办理。”案子便算了结。而文硕却以此为由,大做文章,说王梦熊当初劝捐未曾核奖,是因为左宗棠与杨岳斌不和,接任陕甘总督以后,有意积压。本来是件没有什么多大议论可发的事,而有意苛责,加以文字拖沓,竟有三千字之多。最后为了表示无所偏袒,特意指责杨岳斌以卸任总督为湖南巡抚的部民,有所陈诉,当用呈文而不该用咨,请一并“量予示惩”。
奏折送到慈禧太后那里,一看有“已革道员王梦熊”的字样,便觉得不该给奖,再看下去,越觉厌恶,便丢在一边,而心里疑惑,不知道文硕何以要上这个折子?是不是跟左宗棠有什么嫌隙,还是出于什么人的授意。于是第二天召见军机,她先问恭王:“内阁侍读学士文硕,这个人怎么样?”
恭王连这个名字都还是第一次听到,便老实答道:“臣不知道这个人,等查明了回奏。”
慈禧太后看着宝NFDA1 和景廉问道:“你们俩,知道不?”
景廉是知道的,但慈禧太后问到此人,其意何在,茫然莫测,不敢造次,好在班次在后,不妨等宝NFDA1 回答。
宝NFDA1 不能不回答,“文硕是正红旗,进士出身。”他说,“平日有痰疾。”
“他是哪一科的?”
“同治四年乙丑科。”
“那一年会试,”慈禧太后想了一下问道,“仿佛记得你也入闱了?”
“是!”宝NFDA1 答道,“臣跟贾祯、谭廷襄、桑春荣—起赏的考差。”
“他上了个折子。”慈禧太后这才将文硕的折子交下来,“噜哩噜苏几千字,我没工夫看它!鸡子儿里挑骨头,干吗呀?你们看看,该怎么驳?”
原折甚长,只好带回军机处去看。左宗棠一看就生气了,他正在发风疹,一面搔爬不停,一面便大骂王梦熊。
“这一案跟我毫无关联。”他大声说道,“王梦熊什么东西,假公济私,捐款都入了荷包。只有杨厚庵这种老实人才会重用他。陕甘我跟杨厚庵不是前后任,中间还隔着一个穆图善,王梦熊贪污有据,革职查办是在穆任,我接事以后,自然照规矩办。王梦熊不敢到案,逃匿无踪,案不能结,何来核奖?王梦熊这两年一再呈控,都察院已经驳回,听说王梦熊已经逃回湖南,应该降旨,责成湖南巡抚衙门,逮捕归案,切切实实查明究竟。”说到这里,他收不住口,又溜到题外了,“文硕虽有痰疾,这个折子倒不能看作痰迷心窍,一定受了什么人指使。请王爷彻查。”
若说有人指使,自是宝NFDA1.左宗棠的弦外之音,恭王自然明白,便摇摇手说:“算了,算了!十几年的老案,还翻它干什么?驳了就算了。”
接着恭王派苏拉找了“达拉密”来,口授大意,写出来看是这样驳复:“据内阁侍读学士文硕奏:此案悬搁多年,左宗棠在任日久,有意积压,请量予惩治等语。查各省督抚办理事件,原应随时速结;然其间迟延时日,未经办结者,亦所时有。文硕所称左宗棠因与杨岳斌各持门户之见,有意积压,回护弥缝;并杨岳斌系在籍绅土,应呈明湖南巡抚,不宜率用咨文,均属任意吹求,措词失当,所奏着毋庸议。”
这样驳复,左宗棠还不满意,认为文硕应受申斥。李鸿藻便劝他,说是朝廷广开言路,所奏即有失当,不宜轻言斥责。左宗棠才怏怏不语。
回家以后,还不肯罢休,派人去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文硕是受了王梦熊的贿,有意想借此因由翻案卸罪。而文硕敢于出此,一半也是因为有宝NFDA1 在替他撑腰。
“不能干了!”他跟他左右说,“宝佩蘅蓄意排挤,我不能受他这种窝囊气。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