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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结完帐,点清银数,已经二更天了。朱重锁好钱柜,收拾账簿,关上了柜房,然后擎着一盏油灯,回自己卧室;也是他义父朱老十的卧室--父子俩住一间,如果有一天朱老十交代:「你到柜房里去睡,」十七岁的朱重便能默喻,他义母生前所用的使女,已经二十六岁的兰花,这一夜会伴他义父过夜。

推开房门,大出意外,兰花只穿一件小夹袄撅起好大的一个ρi股,跪在床沿上替他在铺棉褥子。

「二更天都过了,你还不睡?」

兰花听如不闻,等铺好褥子,下得地来,举起胖嘟嘟的一条臂膀,撂一撂头发,斜睨着朱重笑道:「棉花翻过了。包你又软又暖和,睡得舒服!」

「多谢。」朱重伸手将房门拉开,暗示她好走了。

兰花不走,反而坐了下来,「帐结好了?」她没话找话地问。

「刚结好。」

「饿不饿?」兰花紧接着说,「我留了作料在那里,要不要下碗面你吃?」

「不要!」朱重开口明言:「我要睡了。」

于是兰花起身走向门口。原以为她要走了,谁知她是去关房门。朱重一惊,赶紧走过去拉住她那在扣屈戌的手;不料还来不及说话,已让兰花一把抱住,两片火烫的厚嘴­唇­胡乱揿在他嘴上,连鼻孔一起压住,气都透不过来。

朱重又惊又怒,鼓起劲来,拿她一把推开,「你的脸皮真厚!」他想到她坐在他义父腿上,嘴对嘴哺酒的样子,心里呕心,不由得「呸」一声,吐了口唾沫。

兰花勃然­色­变;欺侮他脾气好,照样也重重地一口唾味吐在地上,抬起头来狠狠地骂了一句:「不识好歹的小畜生!」

说完,拉开房门冲了出去。油行的地滑,她的势子又急,脚下一个收不住,身子往前一仆;就在要摔倒的当儿,发觉有人拿她拦腰一把抱住。

幸喜未曾摔倒,但亦不免吃惊;黑头里何以有人?但一念未毕,即已恍然;旋即将心一横,站住不动。

这回是邢权又惊又喜了。调戏兰花,不止一回,每一回或打或骂,甚至张口就咬,倘或只是挣脱他的纠缠,那算是最客气的。像此刻这样任他搂腰紧抱,不就表示甘愿随人摆布吗?

拥着兰花到了他住的那间小屋,邢权将用油不花钱的灯台,剔得极亮,但见兰花红晕满面,鬓发蓬松,胸前鼓蓬蓬地透出春意;特别是那斜睨的眼­色­,带着挑战的意味。邢权忽然觉得浑身发胀,像要炸裂似地,一把拖过她来,「噗」地一声,将刚剔亮的油灯,一口吹灭。

※※※

五更天,邢权抚着兰花光滑而温暖的背脊,轻轻说道:「配老的,委屈了你;配小的,人家又不要你。就算要你,看起来你也不像他的老婆,倒像--」

「像什么?」蜷缩着的兰花,从他胸前抬起头来问。

「倒像他的晚娘。」

「去你的!」兰花撇一撇嘴,「配你最好!」

「一点不错!」邢权脱口相答,居之不疑,声音不像玩笑,「只要你肯,我包你当老板娘。」

「呸!莫非跷拐儿再收一个­干­儿子;而且将来拿这丬油行传给你?」

杭州话管瘸子叫「跷拐儿」;朱老十坏了一条腿,所以大家在背后都这么叫他。他已经有了一个义子;自然不会再收年纪已过三十的邢权做义子。但若非如此,不知身为伙计而且好赌贪杯,经常要偷油私卖才能敷衍日子的邢权,怎么样才能做老板?兰花的话虽是讥嘲,却并未说错。

邢权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不知道盘算了多少遍了!就等这一刻--」

「这一刻?」兰花打断他的话问,「什么这一刻?」

「喏,就是我们此刻在一张床上,睡一个枕头,像夫妻一样,私底下谈天的这一刻。」

「原来你早就在算计我了!」兰花笑着说,抱憾的语气中,洋溢着深深的喜悦。

「不是算计你,是为你打算;当然也是为我自己。只要你能听我的话,包你不出三年,就当老板娘。」

「你说!」

他说她听,心领神会;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等他说完,她摸索着便要起床;邢权却意有不舍,一翻身又待腿儿相并,股儿相迭了。

「不要!」兰花推开他,「要做就要做得像!不能有把柄在小的手里;更不能有痕迹落在跷拐儿眼里。」略停一下,她又说:「我是想做长久夫妻的。」

邢权松开了手,下决心答一句:「我也是!」

※※※

近午时分,朱老十一跷一拐地回来了。左手挽着香篮,右手伸到背后,不断在捶腰--他是前一天出门的,随着香船到东岳庙宿山烧香,顺便看病。东岳庙有个「草头郎中」,专治肾亏;朱老十正有这样毛病。

「爹回来了!」朱重上前接过他的香篮问道:「郎中怎么说?」

肾亏这样毛病,不便跟儿子细谈;朱老十含含糊糊地答道:「不要紧,不要紧!」紧接着又问:「兰花呢?」

「在厨房里。」

「你叫她送菜汤来;我要吃药。」

要菜汤是假,献殷勤是真;朱老十的香篮里盛着好些从庙会买来的新样,像生通草花、鹅蛋粉、鲜艳尺头,取一样,问一样:「好不好?」片刻之间,摆了半床。

兰花却不大起劲,东西到手,看一看就搁下了,也不大答话。

「咦!」朱老十看她眉心微皱,彷佛有委屈在心里似地,不由得诧异,「好端端地,为啥不高兴?」

「也没有啥不高兴。」

「你还赖!都摆在脸上了。」朱老十紧钉着问:「说啊!为啥不高兴?」

兰花默然半晌,说了句:「晚上告诉你。」随即就走了。

到晚来,朱重识趣,不待义父发话,自己声明:「今天要结账,在柜房里睡。」

「好、好!」朱老十说:「我也累了,要早早上床。」

早早上床的话不假,不过双眼睁得好大,不时望着房门,好不容易,听得兰花的脚步声,朱老十一骨碌翻起身来,下来开了门等。

兰花仍旧是白天的脸­色­,进门坐下,看了朱老十一眼,随即怔怔地望着油灯,一句话都不说。

「到底为啥?现在可以说了吧?」

「唉,」兰花叹口气,「都是你这个毛病不好。」

一听这话,朱老十便觉气馁;嗫嚅着说:「郎中说我这个病,要慢慢养、慢慢会好的;你--」

「我什么?」兰花很爽利地截断他的话,「你想到那里去了!你当我希奇你?话都没有听清楚;自说自话,自己当自己是个宝!」

「那末,你说!为什么是我的毛病不好?」

「如果你没有这个毛病,就不会有人敢在我身上打主意--」

话还未毕,朱老十的神­色­已变;急急抢着问道:「那个?是老邢?」

「什么老邢?你不要冤枉好人!」兰花怕他一下子会翻,特意先关照一句:「你不要急!先听完我的话再说。」

「好!听了再说。」

「昨天夜里,我替小官在换棉褥子,有个人来摸我的ρi股。我一惊,回转头来一看,不是别人,就是小官--」

「是他!」朱老十的双眼睁得好大:而眼中有困惑之­色­,「他会来摸你的ρi股?」

「不光是摸,还有话。他说:『我爹肾亏我不亏;要不要试试?』」

「这个小畜生!要造反了!」朱老十顾不得腰痛,一起身将胸挺了起来;大声吼道:「我要活活打死这个小畜生!」

「你看,你看!」兰花着急地说:「应该不告诉你的!你这一闹起来,左邻右舍传出去说:跷拐儿为了兰花吃­干­儿子的醋。你倒想想,我还有脸见人?」

一听这话,朱老十泄了气;颓然落座,好半晌作声不得。

「家丑不可外扬!我只不过跟你说说。好在我站得稳,坐得正,当时放下脸来,说了他一顿,谅他以后也不敢再对我起什么歪心思了。不过,到底十七岁的人了!你也应该有个打算。」

朱老十愁眉苦脸地抬眼看着她问:「怎么打算?」

「该替他讨亲了!」

「谈何容易?」朱老十摇摇头,「替他讨个亲,起码要四、五十两银子;又添一张嘴添开销,眼前生意清淡,只好过两年再说。」

兰花不作声,心里另有盘算;服侍朱老十上床,并头睡下,嫌他拴在裤带上、坐卧不离身的一串钥匙,梗得人皮­肉­生疼,劝他不如暂且解了下来。

「解下来放在枕头边;明天一早起来再系上,也不费什么事。何苦累累赘赘,连睡都睡不安稳?」

「我是弄惯了。你如果嫌累赘,我就费点事,也不要紧。」朱老十终于将钥匙解了下来,压在枕头下面。

于是捻小油灯,放下帐门。朱老十少不得要试一试服了肾亏药的功效;一阵床动晃摇,归于平静,旋即鼾声大起。

兰花却是清醒得很很,­精­神十足,看看是时候了,推一推朱老十的身子喊道:「老头儿,老头儿!」

朱老十了无所觉,酣睡如故;兰花便悄悄起身,拿邢权给她的一块黄蜡,在烛焰上烤软了,然后走回床前,一探手从枕头下面取出朱老十的钥匙,挑出一把,压在蜡上,用劲一按,等钥匙没入蜡中,复又剔出;黄蜡凹处,便是这把钥匙的模子。

※※※

「老头兄,我倒又要跟你说了;有人在『北瓦』看见小官。」

「瓦」是杭州特有的一种地名。因为南渡军士,来自西北,都是单身,官府特设官妓,为军士消解寂寞。聚合之处,叫做「瓦舍」,或称「瓦子」,是通人所题;来时瓦合,去时瓦解,片刻之欢,两不相妨。久而久之,瓦舍便如长安的平康坊,勾栏曲巷,是浮荡子弟流连忘返之地。

杭州城里城外,瓦舍共有十七处之多;最大的一处,就是「北瓦」,亦名「下瓦」,在施全刺秦桧的众安桥,内有勾栏十三座。朱重在此出入,做了何事,自是不言可知了。

「你这话是真的?」

「那个来骗你?」兰花沉下脸来,将桌子一拍,起身便走,一路走,一路说:「莫非倒是我来说假话挑拨你们父子不和,真正气数!」

看样子丝毫不假!不过,瓦子是个销金窝,朱重一向省俭,一文钱都舍不得乱花,倒说会到北瓦去挥霍,似乎不像他的为人。再说,他又那里来的钱挥霍?

此念一动,立刻警觉,而且不敢怠慢;一瘸一拐地直到柜房。朱重正在算账,急忙起身,喊一声:「爹!」走来相扶。

「我来看看帐。」朱老十在钱柜上坐下来问道:「结到昨天为止,现钱存多少?」

「流水账在这里。」朱重看了一下说,「结到昨天为止,现钱应该有现银一百五十两;『会子』九十二贯。」

「会子」就是钱票。钱是论贯算的,一贯值钱半两;九十二贯折成四十六两。朱老十便即问道:「钱柜里应该有一百九十六两银子?」

「是的。」朱重答说,「今天生意不坏,收进二十几贯,还没有入柜。」

「我不管今天;先拿钱柜里的盘一盘。」

「那、爹,你请櫈子上坐。」

原来店里的规矩,钱柜与帐桌相连;管帐就以钱柜作为座位,所以必得朱老十移身,才能开柜。朱重从身上取出钥匙,打开钱柜上面的活板;白花花三个银锭,每锭五十两,一目了然,不用盘点,要点的是「会子」。

会子印得极讲究,四周是亭台楼阁,仕女人物的­精­细花样,中间空出一小块,以便临时填写数目,自一贯至二十贯不等;当然还有官府的大印;另外还有不为人知的隐密记号。朱墨错杂,不易伪造。

朱重做事细心,会子按照钱数多寡,迭得整整齐齐;但拿到手里,刚只看了一下,顿时颜­色­大变,失却平时从容的神态了。

「咦!」他抬起头来,眼望着空中思索:「明明记得是两张嘛!」

朱老十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心里冷笑,表面却无动静,看他再说些什么?

「明明二十贯的有两张,怎么只剩了一张?」

「怕是记错了!」朱老十说,「你倒点了总数再说。」

一点总数,更觉心慌;不但二十贯的「会子」少了一张;五贯的也少了两张。

「遭贼了!」

「恐怕是家贼!」突然有人接口;父子俩转眼去看,正是邢权,倚柱而立,静静地在看热闹。

他那眼­色­,朱老十倒还不觉得什么;朱重却有不寒而栗之感。那样冷、那样锐利;冷到他心里,也刺到他心里了。

还能说什么?朱重心里在想,钥匙只有两把,一把拴在义父裤带上;一把是自己片刻不离身的。虽不知道邢权使何手段,偷了三十贯钱;但责任都在自己身上。

「阿重,我想不到你变了!」朱老十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伤心地低语:「会变得这样子。」

朱重只是伤心欲绝;为了剖白,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齐阻塞在喉头,反而只字不出。

「不要生气!」兰花走上来搀扶朱老十,「气坏了身子,自己吃亏。又不是嫡亲的,何妨看开些。」

一听这话,朱重将堵在喉头的话,都咽了回去;只觉手足发冷,茫然地、凄凉地,又回到当年哀苦无告的境遇中了。

朱重本来是汴京一个银匠秦良的独子;母亲早已去世,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宣和年间,金兵南下,攻打汴京;秦良带着儿子,仓皇逃难,到得杭州,染了时疫,来不及请医生,便已一瞑不视,留下一个十三岁孤儿。

清波门外开油店的朱老十,没有儿子,又新死了老伴;便收养了这个孤儿,改姓不改名,叫做朱重。朱老十将他视如亲生;朱重也如对生父般孝顺朱老十。那知父慈子孝的四年恩义,竟是假的!

「店中生意清淡,用不着两个人照管。」朱重盘算了百十遍,方始开口,「如今让老邢坐店,儿子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多少,缴多少,一重生意两重做;爹看好不好?」

看他这般情甘委屈!自愿退让,朱老十不由得想起他平时的许多好处,心下倒有不舍之意,便答一声:「等我想想再说。」

到夜来,兰花受了邢权的调教,在枕头上跟朱老十说:「他那里是愿意挑担子出去卖油?前两年还好;后两年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攒得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里怨恨,特意出这个花样。你当他还肯帮你?他要自己去讨老婆,做人家;那里还记得你养了他四年?」

朱老十的耳朵软,把兰花的话,只字不遗地听入耳中,记在心头。过得一夜,气还未消,叹口气说:「我把他当亲生的,他这样子存心,天都不容他!罢、罢,不是自己骨­肉­,到底黏连不上,由他去罢。」

于是包了三两银子,将朱重叫了来;打发他走路。

「你我父子一场,缘尽了。当初我三两银子葬你老子;如今再送你三两银子,也是个有始有终。冬夏衣服,上下铺盖,你都带了去。但愿你自己争口气,成家立业给我看看!」

「爹,爹!这是,这是怎么说?」

朱老十不理他,狠一狠心往里便走。朱重哭着赶了上去;不道邢权使坏,趁地上油润滑腻,朱重脚步踉跄之际,装作劝架,冲出来拿他的衣服一拉再一松,朱重合扑一跤,跌落门牙、满嘴是血。

朱重知道了,即使义父仍肯收容,日子也过不下去;只好拭一拭血迹,朝房门拜了四拜,收拾行李,黯然而去。

※※※

在众安桥下,赁了小小一间房;安顿略定,朱重坐在铺板上开始想心事。

「三两银子,三两银子!」他喃喃地念着,心里在想,赁房子已经去了一两;还有二两,坐吃不过十天半个月,到那时两手空空,莫非做叫化子?

左思右想,只有油行买卖是熟悉的;二两银子,仅够置副油担,油要贳来去卖。且到南顺油行去打个商量。

南顺油行的周掌柜待他最好,一见他便问:「怎么十来天不来?你爹的毛病好些没有?」

「我爹!」朱重眼圈发红:「我爹赶我出门了。」

「啊!」周掌柜大吃一惊,「为了啥?」

「为了--」

吞吞吐吐地,朱重终于将前因后果都说明白了。周掌柜叹口气:「怎么办呢?」

「周大叔,」朱重嗫嚅着说,「我想置副油担,替周大叔去卖油。卖来多少钱,按日照交,请周大叔提个成头给我;只要有口饭吃就好了。」

周掌柜沉吟了一会答说:「你不必替我卖油!我贳一担油给你;卖完了,归我的本钱,再贳一担。你看,这样好不好?」

「那有不好之理?」朱重喜出望外,「我马上去置油担。」

「慢来!」周掌柜拉住他说,「油担上要写字;你预备怎么写?」

「自然写明『南和』。」

「我知道你会这么写,所以要问你;错了!你不是替我南和卖油;是替你自己卖油。」

「那么写个『朱』字。」

「又错了!朱老十已经不要你了,怎么再写他的姓?你应该复姓你的秦。为人不可忘本。」

「周大叔说得是。」朱重答道,「不过,若说为人不可忘本;我义父也养了我四年。我想,朱字不必去掉,上面加个秦;叫做秦朱重。马大叔你说好不好?」

「好,好,太好了!」周掌柜越发另眼相看,拍着他的肩说,「你心好,老天有眼,将来一定会发达。」

※※※

一副油担,不过两个藤编纸糊,桐油黑漆,轻巧耐用的油桶,上用白漆,大大写个「秦」字。挑到南和;周掌柜关照:「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让他些。」

「是了!」南和的伙计答应着;他与秦朱重原是熟人,笑着打趣:「以前叫你朱小官;以后只好叫你秦卖油。」

「秦卖油」这个称呼,就此叫开了;凡是跟他交易过的,都说秦卖油的油好分量足,人又和气俊俏。着实有几家人家的丫头为他着迷。

这一来反而不妙,该打两斤的,只打一斤;秦朱重便说:「姊姊,横竖要用的,油又摆不坏;你何不多打些?以前不是一次打两斤?」

「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我高兴打一斤,你莫管!我家一斤油用两天,你后天再来;一定要来。」

「一定来,一定来。不过--」

「不要『白果』栗子的!」那­骚­丫头抛来一个媚眼,「你要钱用,我先付你十斤油钱;油可要一斤一斤打,隔一天来一回。你不来,我咒得你心惊­肉­跳,六神不安!」

秦朱重恍然大悟,原来一斤一斤打油,就是为了隔一天可以见个面,他是个老实人,不由得脸就红了。心里在想,这样纠缠,生意有妨;以后少来才是。

可是,纠缠的不止她一个,要躲躲不开,不免苦恼。日久天长,连周掌柜也看出来。

「阿重,生意做得好好地,为甚么上心事?」

「也不是啥心事;生意难做。明明要打两斤油的,只打一斤;白白里多跑一趟,已经费工夫了;去了还拉住谈闲天,弄得一天卖不到半桶油。周大叔,你说我急不急。」

「怪不得!你的人缘极好,生意倒不好,我就一直弄不懂;原来是这个缘故。」

周掌柜又问:「拉住你谈闲天的是那些人?」

秦朱重脸又红了,很吃力地说:「无非是些丫头;还有是几个小娘子、少­奶­­奶­。」

「你倒是艳福不浅!」周掌柜脱口笑道:「阿重!」他又放正了脸­色­说:「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小娘子你歪心思动都动不得,丫头里面如果有好的,你看中了,我来替你想法子去做媒。」

这话使得秦朱重深起反感,「为甚么我就该娶个丫头做妻房?」他在心里说;只是一向对周掌柜恭敬,不便直言,想一想答道:「都是些『牵煞煞』的货。」

杭州话形容小家碧玉,青衣侍儿,喜欢搔首弄姿,自鸣得意,叫做「牵煞煞」;当然不是好­性­情。周掌柜便说:「总也有好的,你慢慢留意。如今最要紧的是,你自己要把握得住。阿重,老实说,对你,我别的不担心,就担心这一样;桃花路千万走不得!」

「桃花路我是不会走的。」秦朱重想一想说:「周大叔,我想换条路去卖油。」

「你要换条甚么路?」

「没有那些『牵煞煞』的丫头的地方。」

周掌柜笑了,「这在你自己。那一家的丫头缠你,你就不到那一家!莫非会到路上来拦你的油担?生意做不完的,这家不做那一家做。」他突然想起,「这几天昭庆寺在做一场大功德;用的油多,你何不去兜兜看!」

那昭庆寺在钱塘门外,保俶塔下,杭州是佛地,数列大丛林,自然以灵隐飞来峯下的云林寺为首;但论香火,却是昭庆寺最盛。这是地理上占了便宜,杭州的峯峦之胜,在西湖南北两高峯;春秋佳日,若往北山一路去寻幽探胜,踏青扫墓,昭庆寺前是必经之地。最好的还是虽在湖上,离城极近,有烟火之便,无尘俗之嚣,所以有钱人家,挑中这闹中取静之处来住的很多;朔望礼佛,自然就近参拜昭庆寺。香火怎得不盛?

这年的昭庆寺还有桩喜事。原来这座名剎,是吴越王钱镠所建,原名大昭庆律寺;创建于后晋天福元年,经营数载,才大开山门,算到这年,恰是建寺两百年之期,特为做一场九昼夜的水陆道场;善男信女,无不前来烧香;兼以时逢三月,不寒不暖,西湖上十里长堤,桃红柳绿,游客只要一出钱塘门,自然先到昭庆寺内随喜一番。因此,秦朱重挑着一副油担,到得那里,不由得为难了,一怕挤翻了油担,血本无归;二怕油迹污了他人的衣服,于心不安。想一想,只得到山门前歇了下来。

不道有个口直心热的老者,竟来呵斥,「看你这后生,做生意这等不上进!」他说,「大殿前面,多少香客,要替佛灯添油,觅不着在那里,你倒在这里躲懒!」

秦朱重心想,真是晦气,没来由吃他一顿数落。转念又想,人家何苦来管闲事?还不是老人家望人上进之意。这是好心,不可错会了意。

于是他说:「老人家责备得是。不过,我也有我的难处。」

第一层难处是情理之常;听到他说第二层难处,那老者动容了,一脸肃穆之气。「说起来,倒是我错了!」他说,「不想你年纪轻轻,竟是至诚君子。你怕油污了人家衣服,我倒有个计较;你且挑起担子随我来。」

「是!」

那老者是自告奋勇,为他开路;扯开一条浏亮的嗓子,高声吆喝:「敬佛香油来也!让路,让路!」

一面喊、一面张开双臂,倒退着往前走;直引到殿前歇下,又为他兜揽生意,两桶三十斤,须臾便尽。秦朱重做生意规矩,该多少钱一斤,还是多少钱一斤;分量准足;丝亳不欺。那老者越发欢喜。

「老人家贵姓大名,还不曾请教。」秦朱重恭恭敬敬地说,「小的复姓为秦朱;名叫重。今朝多承老人家教导,让我发了个利市;老人家如果不嫌弃,想置一杯水酒,略尽心意。」

「我姓林,就住孤山脚下。今日我还有事,不扰你了;改日有暇来看我,只到孤山附近问一声『种花的老林』,就找到我了。」说罢,林老者扬长而去。

秦朱重着实感激;挑了空担出山门,往昭庆寺东面走去;那里本是吴越钱武肃王所筑的九曲城旧址,一条宽广而曲折的大路,就叫九曲路,湖光掩映,芳草如茵,是踏青的好去处。他来的时候就已打定主意,若能卖完两桶油,便到这里来歇歇脚,看看西湖。

放下担子,挑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刚解下皮壶喝得两口冷茶,只见不远之处一家人家,两扇全新的金漆大门,「呀」然而启,里面朱帘内一丛细竹;竹外出来三、四个人,都在中年,穿得极其华丽,一个个摇着扇子,到得门外,转面向里,不知要做甚么?

秦朱重正在奇怪,突然之间,眼前一花;还来不及细看,那三、四个人已自把手一拱,说声:「请了!」转身而去。接着,俏影一闪,两扇金漆大门又复合上了。

「莫非遇见仙人了!」秦朱重自语着;这一幅景象,来得突然,消得太快,不由得教人疑真疑幻,莫名究竟。

然而,那怕就是石火电光般一瞥,在他脑中却如烙印般深刻,刻上的是画院高手的一幅仕女图,眉目口鼻、身材肤发,特别是那比柳外湖水更澄鲜明亮的一双眼睛,回眸之际,曾经一顿;视线相接,虽只一瞬,却已逗起无穷遐想:不知她看到了我没有?他心里盘旋难去,倏隐倏现的只是这么一个念头。

偶然回顾,但见两扇金漆大门,复又开启,有个垂髫髻的丫头,只往自己这面招手;秦朱重左右看了一下,惟有匆匆经过的行人,不知她在跟谁招呼?正疑惑间,听得一声:「喂,卖油的!」方始恍然,自是又惊又喜。

「来也!」他­精­神抖擞地答应一声,挑起油担,直到门前。

这时门内又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头上Сhā着一支玉簪、一支金钗;后面另跟着也是十三、四岁的一个丫头,手里提一个能容五斤的油瓶。

原来是买油,秦朱重歉然说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朝送来。」

提油瓶的那个丫头,也识得几个字;指着油桶说:「这卖油的姓秦。」

那中年­妇­人便打量了他一跟,「我也听说有个秦卖油,做生意极其规矩;想来就是你了。」

「是的。大家都这么叫我。」

「既然你做生意规矩,如果肯挑了来,我做你一个主顾。」

「多谢妈妈照顾,我明朝就挑了来。」

交代已毕,该挑着担子走了;秦朱重却有不舍之意,但也不敢摆在脸上怕人看出来,说他不老实,便将「秦卖油」的好名声都消折了。

话虽如此,还是借挑担照顾前后为由;回头看了两眼,而终于失望,画楼上帘栊深垂,甚么人都看不见。

秦朱重心中寻思,这中年妈妈不知是那美人的甚么人;何以那美人又出门送客,莫非倒是瓦子?回头望望,金光耀眼的两扇大门,一带青砖围墙,墙内花木繁盛;明明是贵人达官的别墅,怎说是瓦子?

不管它!秦朱重又想,我每日到她家卖油,且莫说赚她利息,图个饱看她美人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到得第二天一早,挑担到南和纳钱装油,随即出了钱塘门;到得金漆大门外面,却还不敢敲门,楞楞地望了好一回,方见有人出来开门,正是那识得字的丫头。

「你倒来得早!」

「是啊!昨日妈妈吩咐,不敢不早来。」

当下将抽担挑了进去;那中年­妇­人却纔起来,头尚未梳,看见秦朱重好生欢喜。

「真是至诚人,不失信。」

叫丫头取了油瓶来,称了一瓶,五斤有余,公道还价,秦朱重并不争论,便越发讨人欢喜了。

「这瓶油只够我家两日用,但隔一天你便送来,我也不往别处去买。也不必这么早,只不耽误中饭就好。」

「是!我必在辰、巳之间送到。」

当下收了钱挑担出门;转往昭庆寺,片刻之间,两桶油卖完;剩些油脚,还有人要。秦朱重不肯,说总不­干­净,供不得佛;以此格外受主顾的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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