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彤挺起胸膛得意洋洋,仿佛做了一件天大了不起的事:“酒是我从小厨房里顺出来的,二爷放心,没人瞧见。横竖是那个老巫婆管家,丢了东西是她的闪失,谁让她监管不利呢。我们只管喝酒尽兴一醉方休,最后再将这酒坛子砸碎了丢到湖里毁尸灭迹,别的事情就让那老巫婆着急去吧!”
谢凌辉心思有些动摇,但又觉得有些不妥,迟疑道:“这恐怕有些欠妥吧......”
初彤心道:“老子若不拉你下水,你将我供出去如何是好?”当下做出不屑状,激将道:“二爷大大放心,这事情若是今后查出来,初彤一肩承担便是,与二爷毫无瓜葛!”
谢凌辉凤目一挑,心想:“酒已经喝了,若是将这小丫头交出去岂不是显得我们檀雾园对下人约束不利,白白落了大夫人的口实。”况且他对初彤也真心存了几分喜爱,再被初彤这样一激,清俊隽永的面庞立刻一沉道:“你这丫头,把你家二爷当成胆小鼠辈不成?”说罢双臂撑住窗台,纵身一跃便跳进了小杂房。凤目所及,只见樟木箱后铺了一地油纸,纸上放了各色点心,甚至还有半只卤鹅腿,不由连连摇头,哑然失笑道:“你倒会享受。”
初彤将窗子关好,然后一ρi股做到地上,将剩下的半块鸭油卷放入口中,忽闪着大眼睛,边吃边道:“人这一辈子,可短暂可短暂了,统共就只能活三万多天吧,就看你到底活了三万多天,还是只活了一天却重复了三万多次。不好好享受,将来见了阎王爷想后悔都来不及了。二爷,快坐吧。”
谢凌辉今日穿一件雪青镶领碧色寒梅暗花缎面坎肩,配墨绿缕金竹叶纹样交领长袄,这衣服还是全新的,谢凌辉略一犹豫,撩起衣摆便席地坐了下来。初彤哈哈一笑,颇有些江湖儿女洒脱豪迈的气概,举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一抹嘴巴,眯着眼睛将酒坛递给谢凌辉道:“二爷,屋里冷,喝几口暖暖身子。”
谢凌辉将酒坛接过来,喝了一口,冷酒下肚,顿时一股暖意从喉咙充斥到丹田,身子立刻热了起来。初彤又殷勤的捧起一块鸽子玻璃糕递给谢凌辉道:“二爷吃这块,还是热的呢。”
谢凌辉接过来放在口中咬了一口,只觉得这点心吃起来比平常还香甜些,不由得微微点头,唇边漾开一抹淡淡的笑意,恍若一池素莲幽幽绽放,看得初彤不由呆了一呆。谢凌辉自幼便被二夫人严格管教,行动坐卧皆有一番规矩教养,他小小年纪便懂得老成持重,英华内敛,平素与丫鬟都极少调笑,更不用说席地而坐大口喝酒了。如今这样无拘无束令他身上顿时轻松起来,不由笑道:“这酒是上好的女儿红,酒色都已转成绛红,少说都有五十年了。前两天宫里赏的,只有那么六小坛,你这小丫头倒有眼力。”
初彤嘿嘿一笑,灿若寒星的双眸笑意盈盈:“昨天我提着鼻子一闻便知道是好东西了,只可惜这酒是冷的,若是能烫上一烫,喝起来更熨帖些。”
谢凌辉又喝了一大口,听了初彤的话,谈性大起,侃侃道:“不止烫上一烫,酒中要投进梅子等物用小火慢煮,再邀邀三五知己小聚,坐于蓝天白云之间,开怀畅饮,笑谈古今,若真能如此,也勉强算得上煮酒论英雄了。”
初彤晃了晃脑袋道:“这儿跟你煮酒的英雄没有,陪你喝酒的英雌倒有一位。今日我们便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春夏与秋冬!”
谢凌辉喝了一声:“好!”将酒坛交给初彤,心中有说不出的痛快。
初彤将酒坛接过来喝了两口,扯了一块鹅腿递给谢凌辉道:“二爷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那个老巫婆?”说罢咬了一口奶油千蒸糕,腮帮子鼓得高高的,含混不清的说:“依我看,不如二爷取而代之,当了谢府的家!”
谢凌辉原本嘴角微扬,听到此话神情一肃,将酒坛举起来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他伸手一抹,凤目染上一丝狷狂之气,沉声道:“那个老巫婆颇有几分威信,可恨我年纪还小,否则必要将当家的大权揽回来不可!”
初彤连连摇头:“非也非也,二爷英明奇伟,自小便有神童美誉,若说寻常人,十四岁确实难担大任,但是对于二爷还嫌晚了呢!我看你代替老巫婆绰绰有余!”
谢凌辉不答话,黑眸晶亮,如有月华萦绕。他咬了一口糕点又喝了几口酒,默默无言,若有所思。初彤见谢凌辉兴致不高,便一把将酒坛抢了过来,将鹅腿的骨头拿在手中,敲了敲酒坛的沿口道:“我唱个歌助兴吧,莫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美酒佳人!”说罢挤挤眼,用腿骨敲沿口打着节拍,一边唱道:“多少人生风雨后? 多少慷慨不再有? 多少壮举一场梦? 多少盛情一杯酒?呀!君不见十里长亭悲欢尽,离人垂泪难相守。君不见烟波浩渺黄河去,只余白云空悠悠。折柳,且进一杯酒。”
初彤唱罢将酒坛举起喝了一大口,谢凌辉拍手叫好,也将酒坛拿过来大喝一口。不知不觉间谢凌辉已灌了不少美酒下肚,白皙如玉的俊脸已透出粉红,明莹光华的眸子也蒙上一层氤氲之气。他靠在樟木箱子上,蜷起一条腿,将胳膊支在膝盖上托着左腮,神色慵懒,笑意淡然,缓缓道:“你唱歌前说的话有偏差,这儿勉强算得上良辰,却说不上美景;美酒货真价实,这佳人嘛......我看还不算一流。”
初彤一听这话顿时怒了起来,借着三分醉意凑到谢凌辉面前,伸出食指戳着谢凌辉的胸口道:“你好好看看,我哪里不算一流?哪里不算一流?我娘原先便是京城的第一大美人,我是她女儿,就算不排不上第一,也不至于落到第二流去!”
初彤杏眼圆睁,张牙舞爪之状颇为有趣,谢凌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从小到现在,恐怕纵情大笑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一笑,那风华璀璨的面容神采夺人,灿若朝阳,好像山风吹过半坡的野百合,让人觉得美到极致又心旷神怡。
初彤顿时就看呆了,只觉得神情都恍惚起来。谢凌辉逐渐收了笑声,从袖子里优雅的取出一块手帕,先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慢慢的俯下身。初彤犹如定住一般,不断想着:“二爷要亲我了!二爷要亲我了!如此重要的时刻,老子是应该含羞带怯的抗拒抗拒,还是应该豪情奔放的主动迎上?”她脑中乱哄哄的胡思乱想,但谢凌辉的脸已越来越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衣褶里散发出的龙涎香。正当初彤下定决心要娇羞一下的时候,谢凌辉已俯在她耳边,轻声低语道:“用这帕子擦擦口水吧。” 说完将帕子温柔放入她的掌心,然后优雅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向门口走去,而后想起什么回头严肃道:“走之前将这里打扫干净,莫要让人抓住什么把柄。”说罢便推门扬长而去。
门“啪”的一关,初彤顿时缓过神来,看了看手中的帕子,立刻拧起眉毛,恨恨的用袖子抹了抹嘴,嘴中嘟囔道:“不就是长得漂亮些么,神气什么!人人都说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真是没错!”骂过之后又捧了酒坛,将剩下的酒咕咚咕咚灌下了肚。
话说初彤将小杂房的残局收拾了,然后将酒坛打烂丢进湖里,之后便寻了个无人之处狠狠的睡了一觉。美梦正酣时忽感觉有人推她,睁眼瞧见卷翠坐在她身侧,见她醒了连忙说:“小姑奶奶,我找你半天呢!二爷要到畅春堂见老爷,让你跟着去,快走吧。”
这一句话让初彤顿时惊得睡意全非,心道:“完了!莫非是我偷酒喝的事情暴露了?哎呀呀,谢凌辉那个小白脸不够义气,将我出卖了!”想着想着便要开溜,但此时谢凌辉已经走了进来,见着初彤一点头道:“跟我走吧。”
初彤心中一沉:“完了,跑不了了!”但转念又一想:“呀呀呸的!等见了老爷,若是实在抵赖不过,便拉那小白脸下水!说是受了他的指使才去偷酒的,横竖也要拽个垫背的!”
谢凌辉却有些心不在焉,叫初彤跟在身后。走着走着,谢凌辉一回头,只见初彤双拳紧握,低头深思,脸上表情一会儿龇牙咧嘴,一会儿怒目而视,一会儿又楚楚可怜。谢凌辉奇道:“你在干什么?”
初彤抬头悲愤道:“我在练习表情,悔恨的,可怜的,迷惘的,半明媚半忧伤的......一会儿见了老爷,追究起偷酒的事情好有个应对。”
谢凌辉凤目挑起,哭笑不得道:“谁说见我爹是为了偷酒的事儿?我只不过去跟我爹说说话罢了。卷翠和紫鸢手底下都有活计,绿翘病了,只有你是个闲人,所以叫你跟我来。”
初彤一张原本哭丧的脸立刻精神百倍,满面带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快走吧!”
谢凌辉顿时无语。
待到畅春堂门口,初彤见洪管家立在门口,谢凌辉见到他略一点头,随后带着他和初彤迈步走进正厅,只见谢春荣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翻一本书。谢凌辉向初彤一使眼色,初彤立刻会意,垂着手乖乖立在墙根处,低眉顺眼做乖巧状。洪管家默不作声的站在另一侧。
谢春荣头都不抬,翻了翻手中的书,问道:“你来我这里有何事?”
谢凌辉沉静道:“我前两天入宫陪太子读书的时候,太子说我已经到了可以入仕的年纪,问我是否要参加今年的科考。”
谢春荣将书本一合,闭目问道:“你如何回答的?”
谢凌辉摇摇头道:“孩儿不想参加科考,想请爹爹到皇上面前为我求个一官半职,做个武将。”
谢春荣听到此话,双目骤然睁开,目光灼灼的盯住谢凌辉的脸。良久轻笑一声:“你为何这样想?我听大儒们说你文章极佳,参加科考也能折桂了。”
谢凌辉沉声道:“爹爹,这些天我左思右想,唯有从武,才是对我们谢家最有利的选择。如今不比太平盛世,大周北有北凉,南有南燕,环伺虎视,陆陆续续交战几十年。武将的地位已隐隐凌驾于文官之上。”
谢春荣将手中的书丢在桌子上,眯起了双眼:“说下去。”
谢凌辉凤目闪耀,负手说道:“人人都说我们谢家与王家是京城中齐名的官宦之家。但是我知道,我们谢家根本无法和王家相抗衡。王家在朝中历代为官,势力遍及整个朝野,无论六部、军队还是地方都有王家的族人、姻亲、老朋友、老部下、同窗、同科、学生,对大周影响力惊人,更不用提大周的皇后是王家的长女王芷君了。”
说到这里谢凌辉轻轻一叹:“我们谢家虽然财力雄厚,但却是近几年才飞蹿上来的,丝毫没有根基底蕴,在上层官僚里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没有其他大家族和咱们同荣同损,没有盟友。现在之所以风光无限靠的是皇上,靠的是在宫里面受宠信的长姐。因为任何一个君王都不会让朝中有一个过于强大的家族出现,为了压制王家,皇上推了谢家上台,将谢家从一个中等家族提点到了如今这个地位,如果此时爹爹能向皇上恳求,皇上也会欣然将一部分兵权交给谢家,以达到压制王家在军方势力的目的。而我们也可趁此机会将家族壮大。”
谢春荣越听心中越惊讶,缓缓的点头,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的儿子长大了!他又何尝不知道谢家根基浅薄?无情最是帝王家,如今谢家虽然得宠,但皇上可以随时毁了你另寻其他家族,现在虽然谢家看上去好似与王家平分秋色,但实则危机四伏,如履薄冰。但是现在,他年仅十四岁的儿子竟然能看透这一层,且分析得丝丝入扣,并已然能站在全局为家族打算,令他喜不自胜。
谢春荣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转身问道:“你若从武,今后会怎样做?”
谢凌辉微微一笑,英挺隽永的俊脸上显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老辣沉稳,侃侃道:“爹爹可知在历史之中我最佩服哪一位?”
谢春荣扬扬眉毛,坐回椅子等着下文。
谢凌辉扬起面庞,眼中流露出几丝神往,道:“孩儿最佩服的人便是宋武帝刘裕,我认为刘裕之功绩远在曹操、司马懿之上。曹操乃官宦之后,累世显贵,趁乱起事成其霸业。司马懿也是历任将相,煊赫一时,权倾朝野。这两位都是未出仕便已居高临下,得了几分家族的运道。但刘裕不同,他是一介布衣,却挥剑而创大业,数次击败孙恩会稽叛乱,稳定江山;又凭弹丸之地句章,只率一郡之兵攻杀四川守将谯纵,收巴蜀;趁关中大乱而攻长安,灭后秦;自海上击番禹而平广州;最终从一个百姓走到了世间的巅峰。剑锋所指,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只可惜英年早逝,壮志未酬,否则其必可成就一番不世帝业。”说到这里,谢凌辉凤目中闪动着摄人的神采,沉声道:“孩儿自知无法与宋武帝相提并论,但愿效仿,趁这乱世,投身戎马,将谢家推向足以与王家真正齐名的豪门望族!”
这一席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初彤只觉得谢凌辉此时好似换了一个人,平日的儒雅恭谦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萦绕的一股霸气,一向深沉如秋水的凤目居然隐隐闪出几分枭雄之色,让人不敢逼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紧接着传来谢春荣朗声的大笑。他一边笑一边踱步,然后伸手拍了拍谢凌辉的肩膀,眼中流露出慈爱的光芒,点头道:“好!好!好孩子!骁骑营尚有一个副将职位空缺,我明日便面圣,提出此事。”
正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丫鬟的惨叫:“来人啊!有贼人!”这一声嚎叫惨烈非常,紧接着“啊”的一声便没了声息。谢凌辉登时抽出腰间,转头对洪总管道:“保护我爹!”也不理谢春荣的呼唤,开门跃了出去。初彤却心中一喜:“莫非是我的夫君回来接我了?哼!还算那小子有良心!”想到这里忙不迭的追出去,做出一副忠心护主状,口中还大喊着:“有贼人啊!有贼人啊!保护二爷!保护二爷!”
外面的天色已经向晚,初彤影影绰绰的看到七、八个人影缠斗在一起,地上还躺着两具丫鬟的尸体,示警的锣声已经响起。初彤口中一边大喊,一边靠前观察这打斗的人中有没有云映淮的身影。一不留神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摔去,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还没等她龇牙咧嘴的爬起来,头上便传来嗖嗖的宝剑声。初彤吓坏了,抱着脑袋一点一点向前蠕动。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座假山,初彤顿时如获至宝,半爬起来,屁滚尿流的向假山后奔去,来到跟前,初彤往假山后头闪去,却听见假山后“啊”的一声尖叫。
初彤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瞧,只见大夫人并一个丫鬟缩在假山之后,神色惊惶,两人相拥一起瑟瑟发抖。大夫人原本以为是贼人杀了过来,看见初彤才松了一口气,刚要张嘴说些什么,突然从后面闪出一道寒光,伴随着丫鬟的一声尖叫,大夫人身子一软便脸朝下倒在了地上,背后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顿时汩汩冒了出来。
初彤惊呆了,随后反射性的抬头看去,这一看非同小可,若不是她手快捂住了嘴巴,恐怕此时定要惊声尖叫了——那伤了大夫人的元凶正是谢家的二公子谢凌辉!谢凌辉手执长剑,脸上毫无表情,“啪啪”点了大夫人|茓道,大夫人登时便晕了过去。谢凌辉抬头向初彤看来,在暗淡的夜幕下,那双潋滟的凤目更如刀锋一般锐利。初彤立刻知道大事不妙,转身回头欲狂奔逃命,但又一想:“谢凌辉会武功,我撞破他的事,他必然要杀我灭口,这次是死定了!”须臾之间,她脑中电光石火迸发出无数念头,一咬牙狠心道:“他奶奶的,赌它一把!豁出去了!老子又不是没杀过人!你别怪我,老子也是为了保命,不得已而为之!”
念头打定,初彤转过身,拔下自己头上的小银簪纵身刺向了早已瘫软在地的小丫鬟!谢凌辉也顿时一愣。那丫鬟不过十五六岁,早已吓得泪流满面,手脚发软,跑也跑不动,说也说不出声,瘫在地上不住的筛糠,连裤子都尿湿了。初彤这一簪子下来正好刺中她的左肩,那丫鬟还来不及惨叫,谢凌辉长剑已经接踵而至,直接割断了她的喉咙,鲜血顿时溅了初彤一身。
杀了人之后,谢凌辉神色淡然,凤目平静,俊美无俦的容颜在暗夜里如鬼魅罗刹,冷静的将剑上的血在丫鬟的死尸上蹭了个干净。初彤不愿再往那尸体上再看第二眼,努力平复着呼吸,一双灿若寒星的明眸死死盯着谢凌辉的脸,问道:“二爷,然后我该做什么?请您吩咐。”
谢凌辉抬头看着初彤,凤目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他想都没想过面前这个看上去纤弱稚气的女娃在这样的情势下竟能有如此举动!
好机灵!急智过人,反应迅速,精准判断时局。
好聪明!主动灭口,以实际行动表现忠心耿耿,消除主人戒心。
好狠辣!小小年纪,一介女流,竟能有如此手段!见到死尸竟能镇定如常!
两人在假山后对视片刻,谢凌辉略一点头道:“你出去,大喊大夫人被贼人害了。若别人问起,你就说光线太黑,没瞧见贼人的模样。”
初彤心中一宽,知道小命已经保住了,她一边从假山后奔出,一边带着哭腔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夫人被贼人害了!被贼人害了!”
此时谢府的家奴已经从四面八方奔来,向闯入府中的贼人围了过去。初彤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刚好碰到一群家丁举火把拥着谢春荣从畅春堂大厅中走出来。初彤“噗通”跪在地上,指着后面对谢春荣道:“老爷不好了!大夫人被贼人害了!”说罢放声痛哭。这哭声倒是货真价实,完全是被刚才的事情吓出来的。
谢春荣见到初彤满身是血也登时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说什么?”
初彤哭道:“我刚刚跑出去,见外面刀光剑影的便想到假山后面躲躲,没成想一过去便看见大夫人倒在血泊里,一个丫头被杀了,血溅了我一身!我一害怕,转身就跑......呜呜呜......”
立刻有家丁到假山处巡视,一边将浑身是血的大夫人搭出来,一边喊道:“老爷!大夫人还有鼻息!但是那丫鬟已经死啦!”
谢春荣疾步上前,一边命人将大夫人妥善安置,又一迭声名人去请大夫。
众人忙成一团,初彤趁慌乱悄悄的退了出去。
灯火冷霜几家寒,月明人未还。寂寞北风扣窗棂,残烛映雪颜。
檀雾园,小偏厅,火炉,暖香。
“今天是我三哥负责在畅春堂那里巡视的,刚他悄悄过来给我带话,让咱们关严了门窗千万别出去。府里面进来了四个江洋大盗,把大夫人都砍伤了,还杀了三个丫鬟一个小厮。”紫鸢一边说着一边检查房中门窗,语气中颇有些惧意。
卷翠叹了口气道:“二爷和洪总管在前头抓贼呢,现在还没回来。阿弥陀佛,希望二爷平安无事。”
紫鸢道:“放心,洪管家身手了得,二爷不会有闪失的。洪管家当场就杀了三个匪徒,只有一个给跑掉了。听说在贼人的衣服里都发现有小布包,布包里装的全都是咱们谢府的古董珍玩。”
卷翠点点头,用勺子搅动着手里的热汤,还时不时的吹几下,端到初彤面前道:“这是暖胃芙蓉汤,你喝一点会舒服些。”初彤全身裹着棉被坐在软榻上,面色惨白。她满身是血的回到檀雾园,又想起自己那丫鬟惨死时喷溅鲜血的那一幕突然胃中一阵翻滚,蹲在地上将下午偷吃的美酒佳肴吐了个干干净净,吐完之后便全身虚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紫鸢和卷翠将她架进屋子,帮她换衣擦脸。初彤围着棉被坐在软榻上,伸手接过热汤喝了一口,这才感觉舒服许多。
紫鸢检查好门窗便坐在一只绣墩上道:“这几个江洋大盗来得也巧,大夫人每天下午打牌到下酉时,然后去畅春堂里坐上一坐,如果老爷挽留便在那里用晚膳,这么多年的习惯了,谁知道今天就碰上了……可惜了那个丫鬟,长得好生整齐俏丽,却死得惨。”
紫鸢讲完这句话,初彤身子猛然一震,如醍醐灌顶一般,原先抓不着的头绪豁然清晰起来,心中不由骇然道:“莫非今日之事是二爷布下的局?!是二爷故意安排几个贼人进府打劫的!目的就是除掉大夫人!否则江洋大盗都是夜半入宅打家劫舍,为何今日但但挑了一个不早不晚的酉时?为何挑了在大夫人的必经之路上出现?为何抓到的贼人不留一个活口全部被洪管家杀掉?”初彤越想越觉得谢凌辉精明狡诈,心中甚至隐隐有了几分敬佩,她看了看卷翠、紫鸢,又看了看半靠在贵妃椅上的绿翘,心道:“是了!卷翠和紫鸢稍懂功夫,二爷怕她们跟随会贴身保护,以至于他行动不便坏了大事。绿翘不会武功,但是病着,二爷出门又有带一随从一丫鬟的习惯,所以自然带我去畅春堂了。”
刚想到这里,靠在贵妃椅上的绿翘突然冷笑了一声。自从大夫人找谢凌辉要人之后,谢凌辉对绿翘也不似原先那么亲厚,甚至还有点刻意疏远。绿翘心中颇为愤懑,愁怨忧思之下便病倒了,原本娇俏动人的瓜子脸也染上了一层病怏怏的黄蜡,反倒有种病美人的憔悴美。她坐起来,咬牙啐道:“呸!老天不长眼!怎么死的那个不是老巫婆?”
听到绿翘的话,初彤摇摇头,心里又是一叹:“蠢材蠢材!大夫人是万万不能死的,二爷砍她一剑,只是让她受伤无法继续在谢府中掌权持家,但是断不可能杀死她。大夫人若死,正室之位虚空,二夫人疯了,自然扶不了正。如果再娶,凭谢府之日的显贵荣耀,所娶的女子出身断不会差,如果冒出一个有后台的女人跟二爷争权,二爷这一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初彤闷着头胡思乱想,其他三个丫鬟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谁也不肯先睡,都巴巴的等着谢凌辉回来。
外面的北风越来越紧了。
且说谢凌辉和洪总管带着谢府的家丁将府里上下搜了个人仰马翻,仍没搜到漏网贼人的下落。直至五更,谢凌辉安排了几组家丁加紧巡视,而后跟洪总管一主一仆回到了檀雾园。进了宅院大门,他二人反向后院的小杂房走去,谢凌辉将杂房的门推开,正在这时一个黑影从杂房的横梁上飞落下来,“啪”的落在谢凌辉面前,动作又轻又快,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轻声道:“见过公子。”
夜已经很深了,他们双方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通过微弱的月光看清一个大致的影子。谢凌辉点头道:“你今日做的很好。”
黑影道:“谢公子称赞,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公子只不过让小的叫几个江湖上的狂莽之夫进府闹上一闹罢了,小的只需以谢府显赫的家财诱惑,贪财之徒自然趋之若鹜。这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黑影侃侃而谈,声音清扬,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语言措辞也极为文雅。
谢凌辉点了点头,甩手抖出一只布包,那黑影稳稳将布包接住。谢凌辉道:“拿着,这是你的报酬,比预先跟你说的数还多了一千两银票,你从此以后闭紧嘴巴,我不想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黑影显然很满意,站起来将布包揣起来道:“公子放心,我‘玉鹞子’丁无痕在江湖上还是有一号的,毁了自家的信誉等于断了自己的生路,况且我和洪兄还有几分同门之谊,今日之事绝不会吐露一字半句。”
谢凌辉略一点头道:“如此甚好。”
此时一向沉默是金的洪总管突然道:“你走吧,沿途有人加紧防卫,你多小心。”
丁无痕轻声一笑:“洪兄多虑了,凭兄弟的轻功,莫说是这谢府,就算是大内皇宫我也能来去自如。”此话说完突然向上一跃,快如鬼魅一般跃门而出,迅速消失在夜幕里。
齐贺寿辰展风流
丁无痕走后谢凌辉立刻到畅春堂探看大夫人的伤情,待他再回到檀雾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谢凌辉一夜未眠却毫无倦意,双手后负,一边沉思一边踱步。刚刚在畅春堂谢春荣命谢凌辉暂管谢府事务,谢家的大权又重新回到二房的手中。谢凌辉心情大好,余光瞥见帘幕后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正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偷瞄他,与他目光相撞便立刻低头做温顺状。谢凌辉略一沉吟,招手道:“初彤,随我来。”说罢站起身走了出去,初彤忙跟在谢凌辉身后出了门。
屋外风如利刃一般,饶是初彤穿着厚棉衣也忍不住狠狠打了几个寒噤。谢凌辉带着她径直来到府中的碧澜湖畔,此时隆冬腊月,湖水已经结了冰,如一面光溜溜的大镜子,只留有为钓鱼开凿的几个小坑。谢凌辉脸色沉凝,迈步走了上去,在冰面上负手而立,似神仙般飘然。他仰面看了看天空,而后回头向初彤道:“你过来。”
初彤慢慢蹭了过去,脸上怯怯的,谢凌辉看她谨小慎微的样子不禁笑道:“你不用怕我,没人的时候我们就像一起偷喝酒时那样随意才好。”
初彤点点头,想要笑一笑,但脸上的肌肉已经冻僵了,只得拖着两条鼻涕挤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容。
谢凌辉看罢忍不住乐出声来,凤目中笑意盈盈。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对初彤道:“给你看样东西。”说罢摊开掌心,只见他手心当中有一枚小小的杏花银簪,正是初彤昨晚刺伤丫鬟的那根!
初彤看罢登时一惊,立刻想起自己当时光顾慌张,忘记把簪子从尸体上拔下来,刚想伸手将簪子拿回来说些什么。只见谢凌辉将手掌一合,对她微微一笑,紧接着便把簪子掷了出去。只听“咚”的一声,银簪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到了为钓鱼开凿的小坑之中。
初彤心中连连哀叹可惜。正心疼着,忽然眼前出现了一支翡翠流云簪,青嫩欲滴,正是谢凌辉常戴的那支。
谢凌辉笑道:“那簪子不必再要了,沾了死人难免晦气,从今以后你便戴我这个吧。”
男女之间赠送钗环簪佩本是极暧昧的事,但谢凌辉只觉得从小到大从没有一个人让他觉得像初彤这般趣味盎然生气勃勃,能让他无拘无束的欢笑甚至纵情饮酒,所以对初彤颇有好感。而更让他觉得难得的是他布局刺伤大夫人被初彤撞破,那小丫头居然能随机应变,机智的化解危机。谢凌辉原本便不是仁善之辈,所以初彤的做法并没有让他觉得有何不妥,反而觉得她是可造之材,从而萌生了将她培养成左膀右臂的念头,所以此刻赠给初彤什么东西他都不觉得过分。
初彤听了谢凌辉的话顿时一愣。谢凌辉嘴角噙笑,亲手将簪子Сhā在初彤发间,然后左右端详道:“不错,你戴正合适。”
谢凌辉那双勾魂夺魄的凤目看得初彤浑身发软,她赶紧低下头,难得的忸怩起来,结巴道:“谢……谢二爷……”心中却道:“啊呀呀,二爷当真是美得紧,简直是天姿国色,颠倒众生。若不是他心肠太狠毒,当我的相公还是不错的。”
谢凌辉迎着猎猎寒风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初彤道:“尸体我已经处理好了,今后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吧?”
初彤急忙道:“知道。初彤明白,有些事情吧,做过了就要马上忘记。”
谢凌辉满意的点点头,沉吟了半晌道:“今后谢家就由我当家了,初彤,你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也跟着洪管家他们历练历练。我身边的这几个人,卷翠最老实忠厚,但是嘴笨固执,不思变通;紫鸢聪慧,办事妥帖,为人颇有义气,但是性格过于耿直;原先我娘有两个心腹丫鬟,涵香和玉屏,是娘一手调教出来的,都伶俐干练。这几个人今后必然要用上一用。”
初彤问道:“二爷,房里还有绿翘,您怎么没算上她?”
谢凌辉转过身,轻笑一声道:“绿翘么,确实生得美,在谢府的丫鬟里面算是尖子了,平日里我也对她多有亲近。绿翘乖巧时固然妩媚可爱,但恃宠而骄,只能在房里做做针线罢了,不是担大任的材料。”而后他略一皱眉道:“何况我大哥还对她……”
初彤立刻会意的点了点头,心道:“看来这二爷是个明白人,没被美色蒙了眼。”不过想到谢凌辉夸赞绿翘是府里最漂亮的丫鬟,心中又免不了酸溜溜的,暗骂他没眼光。
谢凌辉自然不知道初彤心中正愤愤不平,他随意和初彤又说笑了几句,便带着她回到了檀雾园。
从此初彤便在谢府住下了,她聪明机灵狡猾多诈,颇会察言观色,所以深得谢凌辉赏识,一时之间成了谢凌辉身边的红人。谢凌辉在骁骑营任了副参将的虚职,将谢府管理得井井有条,大夫人伤愈之后再想夺权也无从下手了。
而二夫人疯病也久治不愈,终日对着墙壁喃喃自语,谢府请遍名医也无济于事。谢家二小姐谢秀妍见母如此决定带发修行三年,拜遍名寺佛山为母祈福病愈。此消息一出再次轰动京城,人人皆赞谢二小姐知书达理,孝行德配天地。
三年后
七月,天热得仿佛下火一般,到中午更炙热难耐。此时檀雾园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老婆子提着水桶,身穿蓝衣的拿了瓢浇灌院子里的树木,穿着灰衣的拿着剪刀剪下几朵开得格外娇艳的芍药蕙兰,放在身边的荷叶大托盘里。忙碌了一会儿,蓝衣婆子说道:“今儿是二爷的生日,到晚上这檀雾园要设宴,二爷请了些豪门的公子哥儿来做寿,今早小厨房就开始准备了。二爷一早带着初彤和洪管家出了门,屋子里的其他姑娘还在午睡,我们先歇歇,等一会儿有动静了,再进去送花也不迟。”
灰衣婆子点点头说道:“初彤现在是二爷身边的红人,二爷行动坐卧处处离不了她,见了她就眉开眼笑。原来服侍他的绿翘、卷翠、紫鸢竟然都比不上了。”
蓝衣婆子道:“初彤那小丫头从上到下都透着那么股子机灵气儿,会讨人喜欢,模样又标致,性情也随和,来到府里三年对谁都笑嘻嘻的,能不招人爱么?况且她还救过二爷的命,自然更让人高看一眼,听说二爷还把府里的放钱查账的事交给她。”
灰衣婆子看看四周,刻意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绿翘和初彤不和,两个人明里暗里斗着呢。”
蓝衣婆子低语道:“谁说不是?绿翘的心思府里面上下都知道,她是二夫人当年亲自挑选放在二爷房里的。当时二爷年纪慢慢大了,二夫人怕他出去招惹脏的臭的,特地在丫鬟堆里挑了个尖儿。绿翘那小模样儿是没的说,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要通房的,尽心尽力的伺候着。况且咱们辉二爷也是人中龙凤,哪个姑娘见了不魂牵梦绕?”说到这里蓝衣婆子嘿嘿一笑,“谁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初彤一来就没她的份儿了。她年纪越来越大,今年都十七了,府里的规矩,丫鬟满二十岁的便要出二门,不是许配给小厮就是赏赐一批嫁妆打发出去。到现在二爷还没……嘿嘿,她能不急吗?况且二夫人又魔怔了,她找谁做主去?”
灰衣婆子咋咋嘴道:“听说两年前煊大爷看上她了,不过绿翘倒倔得很,死活没走,留了下来,二爷好像当时也没舍得放人。”
蓝衣婆子撇了撇嘴说:“此一时彼一时也,绿翘不过是长得风流妖俏,但我看初彤如今出落得更水灵些,二爷还有什么舍不得绿翘的。再说,煊大爷怎么比得上二爷?绿翘是个明白人儿,大爷是个风流的种子,京城里有名的窑姐儿十有八九是他的相好。大夫人管他不住,老爷政务繁忙,大房的媳妇儿也是个软性子。大爷在自己房前屋后种了一片菊,说自己是隐士陶渊明,最看不得沽名钓誉读书做官的人,说他们是什么国贼禄蠹,他天天吟诗作对的不务正业,哪像二爷,原先是骁骑营的副参将,现在又蒙皇恩到了九城提督兵马司任职,前儿还随圣驾南下巡游,日后前程远得很,还不做官做宰的光耀门庭么?我看谢家往后也就只能指望二爷了。”
灰衣婆子咳了两声说道,“绿翘心比天高,又跟了二爷几年,寻常男子还哪能入得了她的眼?其实……”
刚说到这里,蓝衣婆子猛地推了灰衣婆子一下,往蔷薇架子一努嘴,灰衣婆子吓了一跳,定睛望去,果然见到蔷薇架后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个人,只不过此时正是蔷薇怒放的时节,架子上绽满了红白粉黄紫的各色小花,翠绿的枝叶浓密交缠,所以看不清后面站的是谁。两个婆子互相对望一眼,使了个颜色,悄悄起身顺着墙根溜到后院去了。
蔷薇架后,绿翘银牙狠狠咬着红唇,手中的帕子快被拧烂了。她最后“哼”了一声,扯下一朵蔷薇花在手里捏得粉碎,丢在地上转身跑回屋子去了。
此时从大门走进来一位神明爽俊的年轻公子,沉静雍容,风采过人。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俊俏小厮,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动,透着一股子机灵狡黠。那年轻公子正是谢凌辉,而小厮则是初彤装扮的了。
两人一同进了屋子。房间里静静的,谢凌辉在桌前坐了下来,初彤赶紧倒茶。此时绿翘从内室走了出来,穿一袭鸭黄|色君子兰刺绣衣裙,衬着妖娆的身段,头上的点翠蝴蝶钗更显得容颜娇美。她檀口带笑,手中端了一只托盘,来到谢凌辉面前道:“二爷回来啦?来喝碗冰镇酸梅汤,再吃块糯米凉糕。”说着将托盘上的碗碟摆到桌上,然后又递过一块毛巾让谢凌辉擦脸。
谢凌辉凤目潋滟,含笑望着绿翘微微颔首,绿翘杏目含情,顾盼之间已将秋波缓缓送了出去。初彤心道:“不好!那狐狸精的眼神飘得老子心里都乱七八糟的,二爷定要让她把魂勾走了!”留心看去,只见谢凌辉望着绿翘的神情果然温柔几分。
初彤和绿翘一直明争暗斗,绿翘恨她夺了谢凌辉的宠爱,处处和她为难作对,初彤也不是省油的灯,施展十八般讨好武艺将谢凌辉哄得一时半刻也不愿离开她,绿翘越气越恨,初彤心中便越得意。
初彤眼珠转了转,指着糕点笑道:“这糯米凉糕看起来就香甜,二爷,看在我今天顶着大太阳陪您办事的份上,就赏我吃一块吧。”
谢凌辉知道初彤喜欢吃糕饼果子等物,便笑道:“这一碟子都给你。”说罢将糕饼碟子推了过去。
绿翘急道:“这凉糕是我特意做给……”话还没说完,初彤已经拿起一块塞进嘴里,一边用力咀嚼一边含混不清的赞道:“真好吃!香香甜甜,糯得很!”
绿翘脸色登时一变,手指将手帕狠狠的绞了几下。这酸梅汤和糯米凉糕全都是她费了一上午的功夫亲手所制,就等着谢凌辉回来好好表现一番,她为此还特地换了新衣,稍作打扮,实指望能挽回几分二爷的垂青,没想到这姚初彤竟公然跳出来搅局。
初彤看着绿翘铁青的面孔心中大乐,暗爽道:“气死你!气死你!”一边狠狠嚼着糯米凉糕。
谢凌辉笑道:“这一路也确实辛苦你了。”然后转过脸对绿翘道:“绿翘,你再端一碗酸梅汤给初彤,这点心也再给她端一份。”
初彤听到此话越发得了意,绿翘气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赌气转身离去,不多时端了一碗酸梅汤并几块糕点出来。
初彤见状忙故意堆起笑脸道:“谢谢绿翘姐姐。”
绿翘将碗“咣”的放在桌上,对着初彤冷笑道:“叫什么‘姐姐’,我可担不起。你现在是二爷的红人,背后有靠山呢!现在我们这些丫头也伺候你了,又给你端汤又给你端菜,哼,不过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也把自己当成千金小姐了?”
初彤听罢笑嘻嘻道:“把自己当千金小姐总比把自己当姨太太好得多。绿翘姨太太,初彤给你行礼了。”说罢屈身弓膝,真给绿翘做了一个万福。
这句话正刺中绿翘的心事,她登时怒了起来,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咬着牙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初彤立刻做委屈状,扯住谢凌辉的衣袖道:“二爷,我刚刚不过是说玩笑话……”
绿翘气得泪流满面,她掏出帕子一抹脸,骂道:“你少装可怜!你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二爷可怜你才收留你,如今满嘴胡说八道,竟敢敢在屋子里撒野了!”说罢刚好看见窗口几个小丫头探头探脑的,绿翘大喝一声道:“莺儿!拿扫把进来,今儿屋子谁扫的,怎么这般不干净?”
刚说到这里,谢凌辉皱眉喝道:“好了!都别闹了!青天白日成何体统?”绿翘被这么一喝,顿时收声。谢凌辉沉了脸道:“今儿晚上在我这檀雾园里还要摆宴,所以都给我警醒着点,谁丢了谢府的面子,谁就到老妈妈那里去领罚!”说罢起身回了卧房。初彤一吐舌头,又拿了一块糕饼塞进嘴里,对绿翘挤挤眼,转身便走了。只留下绿翘站在原地,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低垂挂帘旌。
傍晚时分,檀雾园一下子热闹起来。檀雾园正厅之中摆了一大桌酒筵,谢凌辉宴请的豪门公子纷纷登门,大大小小的丫鬟不停地穿梭忙碌着,几名歌姬在旁吹奏弹唱,让人感觉分外雅致。谢凌辉穿一身云白软绸阔袖滚回字纹兰花长衣,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贵气非凡,腰间束着玉带并挂一把宝剑,衣衫飘荡,天姿秀出,恍若神仙一般,坐在宴席前说谈笑自若。
初彤原本在前头忙碌,但想起紫鸢病着,卧床休息,便偷了个空转到西边的抱夏去。掀开帘子便看见紫鸢病歪歪的靠在床头,床边坐了一人正跟她说话,初彤定睛望去,那人正是服侍二夫人的玉屏。玉屏十七八岁,脸色微黑,但生得眉目如画,容貌娟丽,好事之徒给她取了一个诨号叫“黑美人”,可见她姿色不凡。玉屏能写会算,颇有几分见识,平素与初彤等人交好,也是谢凌辉的得力心腹,没事时她总爱到檀雾园,找紫鸢卷翠一边做针线一边聊天。
玉屏看见初彤走进来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刚还念叨你,你便来了。”
初彤一笑,然后搬了个绣墩坐在床边问紫鸢道:“你感觉好些了么?”
紫鸢笑了笑:“好多了。前面忙吧?玉屏陪我说话呢,你快忙你的,别惦记我。”
初彤道:“前面可热闹了,来了七个公子,都是平素和二爷交情深厚的。算上咱们家的大爷和二爷,一共是九个人,不过还空着一个位子,王家的三公子还没到。”说罢抿嘴笑了一下道:“煊大爷去了之后眼睛就一直盯着绿翘看,眼珠子好像都要掉下来了。”
玉屏不屑道:“莫说绿翘,我都看不起咱们那位大爷。成天混迹在脂粉堆中,无病呻吟的说什么风花雪月,说什么侬本多情,根本就是个败家孽子!”
初彤附和道:“可不是!最可笑的是说自己厌恶官场虚伪勾心斗角,说读书做官的人全都是国贼禄蠹。他说这个话有什么资格,如今他的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哪一样是他自己赚的?还不是他‘国贼禄蠹’的老子打下的基业。依靠着官场,享受着荣华富贵,还硬装清高脱俗。这在市井有句俗话形容叫做‘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玉屏拍手笑道:“说得好!”然后和初彤两人心有灵犀的一击掌,同时大笑起来。
紫鸢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你们俩真是刀子嘴!” 而后敛了笑意,美目望着初彤郑重道:“初彤,刚刚我和玉屏还说,如今二爷待你格外不同,连谢家每月放钱看账目这些事也交给你和洪管家处理,我看他将来八成是要你做妾的,你迟早都是姨奶奶。”
玉屏接道:“是啊,有句话听说‘宁当英雄妾,不当庸人ℚi’,二爷是人中的俊杰,嫁了他也不枉活了这辈子了。”
初彤听愣了愣,心中一叹,不以为然道:“‘宁当英雄妾,不当庸人ℚi’,如果有机会,哪个英雄妾不愿做英雄妻!哪个英雄妻愿意自己的丈夫纳妾!”
正在这时只听门口有小丫头在唤:“初彤姐姐!”初彤急忙起身道:“我先走了,一会儿过来。”说罢掀开门帘子便走了出去。
初彤刚从内室走到大厅,只见从门口进来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摇着折扇哈哈笑道:“谢兄,谢兄,小弟来晚了,愿意领罚!”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一对眸子犹如深潭一般;眉如远山,雾霭隐隐;唇若红菱,水光滟滟。身材清瘦,骨骼蕴秀。整个人带着一股阴柔之美,但气度超然,令人不敢小觑。他穿浅蓝茧绸薄棉夏衣,袖口处有一道金线大镶,缇色刺绣有极重的秦汉之风。此时他微微晃着扇子,嘴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一派悠然。
初彤心中不由赞道:好个光彩照人超脱物外的人物!她看看那少年又看看谢凌辉,觉得二人风采各有千秋却难分伯仲。转念想到:这人必然是王家的三公子王琅了。王家和谢家都是齐名的官宦之家,家中各有一个出众的公子,素有“王三谢二”的称呼。只不过这王三公子从小闲云野鹤,喜欢带着万贯家财四处周游,专和江湖之士结交,每年在京城的时间不过个把月,平常很难见到罢了。
谢凌辉长身而起,走了过去,拱手道:“王贤弟能来我这里便蓬荜生辉了,怎敢提什么惩罚?”两个人携手揽腕亲热的坐到酒席之前。
初彤心中暗笑道:王谢两家不和天下皆知,刚才那一番造作必然是二爷和王琅逢场作戏了。
众人杯来盏去的吃喝谈笑一会儿,皆说了种种有趣的见闻。初彤不久便发现坐在谢凌辉身侧的王琅总有意无意的向她撇来一眼,不由好奇望去。王琅深潭似的双眼对上初彤的眸子却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向她微微一笑,初彤一愣,赶快将头低了下去。
忽听门外响起一个颇为清脆的声音道:“二小姐特书一副字,恭祝二爷福寿绵长!”
谢凌辉笑道:“拿过来吧。”谢秀妍的贴身丫鬟彩画和醉琴从门口走了进来,醉琴手中捧着一个卷轴。谢凌辉对着众人笑道:“我这个妹子对琴棋书画还是颇有些研究的,咱们来看看她到底写了什么。”然后便让彩画醉琴将卷轴打开。
所有人都抻着脖子望去,只见上面写着“桂萼芳双南极星辉,河山同寿如日之升”十六个大字。笔酣墨饱,飘逸灵动。众人看罢均赞叹不绝。这时候大家已酒酣耳热,接着三分酒劲,坐在谢凌辉对面的兵部尚书之子陈一平端了酒杯笑道:“谢兄,你我相交多年,我每每听说你小妹谢秀妍天姿国色,娴雅无双,却从没见过。如今却机会难得,谢兄能不能邀请谢二小姐出来,哪怕隔着纱帘为我们抚琴一曲,在座的各位也便知足了!”
众人听罢哄然叫好。谢凌辉面露为难之色,但想了想笑道:“我家小妹的脾气倔,若是她愿意,众位便可饱耳福;若是她不愿意,我也勉强不得。”
大家点头道:“这个必然。”
谢凌辉便对彩画道:“跟小妹说我谢谢她的字。另外今日在场的贵客都想听她抚琴,如若方便,不妨让她前来为我们演奏一曲。”
彩画醉琴道了一个万福告退。
不久,众人听到从内室传来一阵环佩的叮咚声,谢凌辉对初彤一使眼色,初彤立刻点了点头,转身走了进去,而后回来在谢凌辉耳旁说了几句。谢凌辉笑道:“刚刚小妹从后门进了内室,她说可以隔着珠帘为各位抚琴。”
话音一落,众人均鼓掌喝彩。
卷翠和绿翘在正厅与内室之间挂上珠帘,醉琴和彩画将琴摆好。不多时,里面缓缓走出一位少女,穿琵琶襟大镶大滚金枝绿叶上衣,同色凤仙裙,头发上戴的一套亮金钗环,仪态万方,袅袅婷婷。由于隔着珠帘,看不清面孔,但依稀可以辨出是一位绝色佳人。所有人都拼命向珠帘望去,想看清佳人真面目。唯有王琅摇了摇扇子,虽然面向珠帘,眼睛却瞅了初彤好几下。
只听珠帘里面传出几声古筝的叮咚声,而后谢秀妍缓缓开了口。
众人皆屏息凝神,谢秀妍款款一个万福说道:“秀妍蒙各位抬爱,在此献曲一首,希望不辱各位倾听。”声音圆润委婉,酥软人心。
众人纷纷道:“谢小姐过谦了!是吾等有耳福。”
谢秀妍端坐,举止一派大家风范,缓缓道:“我今为大家抚一首《蒹葭》。”《蒹葭》取自《诗经?国风?秦风》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为曲意。初彤暗暗纳罕,原本她以为谢秀妍会抚一首贺寿的喜庆之曲,没想到她却选了一首相思绝唱。
谢秀妍凝神半晌,抬素手夹弦,只听“铮”的一声,弦音清脆如裂帛一般,使人不禁精神一震。仿佛置身于深秋水畔,只见秋水茫茫,芦苇苍苍,霜露盈盈,高远缥缈。那琴音若飘若止,若有若无,幽幽如诉,恍惚间仿佛看到苍茫芦苇中,有一人观望远在水中央的伊人,相思益甚,其情益坚,但无奈道阻且长,只得目送伊人远去,在水一方,终不知其所在。于是千古的相思之情便通过琴音袅袅迂回,娓娓道来,令人神思荡漾。最末一声响弦竟如断弦之音,铿锵而悠长,使人品着这委婉的余音,仿佛还在梦中。
众人身心迷醉,连连抚掌,惊叹不已。
王琅合了纸扇,动容道:“谢二小姐琴技高超,令人佩服。”而后又将纸扇打开,缓缓道:“怪不得古人云‘古之写相思,未有过之《蒹葭》者’,虽不可得而情不散,故终受其苦。”
谢凌辉摇头叹道:“梦幻泡影,镜花水月,终不可得。相思益至,如影在前,伸手触之,却遥不可及,此为相思之最苦也。”
初彤却心思一动:难不成谢家的二小妞正对谁相思入骨?否则怎会弹得如此入情入景?
众人议论纷纷。此时谢秀妍起身裣衽一礼,温言道:“秀妍献丑了。”
谢凌辉笑道:“今日是我寿辰呢,你却弹如此凄婉的曲子,罚你一杯。”说罢便亲自倒了一杯酒,命初彤端过去。
谢秀妍笑道:“如此喝酒没有意思,不如我们行个酒令,输了喝酒,岂不有趣。”
众人听佳人如此提议,自然全都响应,纷纷道:“怎么个行法?”
谢秀妍从初彤手中接过酒杯,喝了一杯道:“就由我做令官。今日在场的男子,全都是顶天立地的须眉大丈夫,那就用‘丈夫’做缘故,要说出‘悲、欢、喜、怒’四个字……”
谢凌煊Сhā话道:“这个不难。”初彤看了一眼这谢凌辉的大哥,心道:煊大爷也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生得仪表堂堂,只可惜是个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包。
谢秀妍道:“大哥别忙,小妹还没说完。说完‘丈夫’后,酒面要唱一个曲子,这曲子可是有要求的,要填宋词或者元曲,每句都要用一个典故……”
讲到这里谢凌煊道:“太难了!太难了!句句都要用典!”
王琅笑道:“是难了些,那曲子就不限韵了吧。”
谢秀妍笑道:“自然可以。”
众人还是纷纷摇头,唯有谢凌辉微笑不语。
谢秀妍又说道:“曲子唱罢,酒底子要生风,说一句古诗。说不出来者要罚吃五大杯,如何?”
在座的十个人,有八个倒都把酒杯端起来了,摇头说:“太难,太难,与其让令官罚,不如我们现在自罚。”说罢纷纷举杯就饮。其实这些人也未必行不出这酒令,却都怕自己弄巧成拙在佳人面前丢了脸面,所以索性藏了拙。
谢凌辉笑道:“难方才有趣味,只不过现在只有我、王贤弟和小妹,人未免少了些。”
王琅哈哈笑道:“人少没关系,咱们算上她怎样?”说罢“啪”的一合纸扇,向初彤遥遥指来。
初彤吃了一惊,迅速抬头,迎上王琅深潭般的眸子。
谢凌辉微微皱眉:“这个……”而后凤目向初彤望来。
初彤心中奇道:“这姓王的什么意思?”却见王琅抿着红唇,笑笑的望着她,仿佛一点都不在乎周围诧异的目光。初彤自幼便跟随其母学了诗书,谢凌辉也是风雅之辈,初彤进了谢府为讨好主子对学习诗文也极用心思,她天资聪颖,虽对四书五经之类掌握稀松,但作诗填词却极有歪才,当下心道:“行令便行令,这有何难?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婢女,行令行得好自然让人另眼相看,行得不好难道还怕丢脸吗?”想到此处微微一笑,说:“好。”然后望着谢凌辉点了点头。
谢凌辉微微一笑,初彤便走了过来,站到谢凌辉身后。卷翠忙吩咐小丫头再添一个酒杯。王琅见到初彤的举动不由点了点头,眼神中似有赞叹之色,看了初彤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果然不出我所料”。
此时只听谢秀妍说:“那现在就开始了。”而后顿了顿道:“丈夫悲,寂静宅院无人陪;丈夫欢,碧阑干外望婵娟;丈夫喜,云中吴鸿锦书寄;丈夫怒,怀才不遇枉读书。”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道:“说的不错。”有的道:“脂粉气重了些,不像是丈夫了。”有的笑道:“谢小姐毕竟是个闺秀,自然没有大丈夫金戈铁马的豪情。”只听一阵古筝响起,谢秀妍说道:“我来个短小的《天净沙》吧。”然后唱道:
空庭雨打梨花,堤柳烟笼落霞。挥手萧萧班马。兰舟催发,良辰美景虚化。
曲调委婉动听,众人不禁抚掌赞叹。谢秀妍唱完饮了门杯,娇声念道:“君去春江正淼茫。”完了令。
然后便是谢凌辉,他胸有成竹,俊脸一派沉凝,不慌不忙道:“丈夫悲,一生心血付流水;丈夫欢,画阁朱楼佳人伴;丈夫喜,金蟒玉带归故里;丈夫怒,将守空城无兵驻。”
说罢众人纷纷赞曰:“还是谢兄大气!”谢凌辉笑道:“我唱个《人月圆》。”只听一阵古筝响起,谢凌辉唱道:
满园春色藏不尽,红杏探枝桠。寂寞深院,白头宫女,闲聊谁家?雕栏应在,朱颜改换,愁怨天涯。旧梦依依,多情庭月,犹照落花。
唱罢众人齐声喝彩,均说:“好个白头宫女,犹照落花!”
谢凌辉饮了门杯,说道:“小楼一夜听春雨。”完了令。
下一个便是王琅。王琅刚想行令,却听谢凌煊高声说:“且慢,我也来试试。”原来谢凌辉行令之时自有一番风流才子之态,绿翘一双妙目痴痴的看着谢凌辉,不由倾慕不已。谢凌煊醋意翻滚,一时冲动之下便自告奋勇,要行酒令。初彤心中惊异道:“稀奇稀奇,煊大爷什么时候也爱吟诗作词了?”她又见谢凌煊的眼神频频瞄向绿翘,心中顿时了然了几分。
谢凌煊看到众人惊诧的目光,心中不由也有些慌乱,他平时不学无术,此时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不由有些后悔刚刚冲动之举。谢凌煊向旁边望去,只见绿翘正朝他望来,再瞧佳人一袭葱绿软绸的衣裙,在烛光下竟愈发明艳动人。谢凌煊豪情顿起,哈哈笑道:“行个酒令也不难。”说罢抓耳挠腮的想了片刻,摇头晃脑道:“丈夫悲,娶的媳妇像张飞。”
这一句刚说完,人人表情怪异,谢秀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不要紧,众人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谢凌煊大声道:“笑什么?洞房花烛夜,新郎倌掀开盖头,看见自己讨的老婆长得像张飞李逵一样,黑灿灿的大脸,一巴掌宽的护心毛,他心里还不凉嗖嗖的,怕是要悲伤一辈子了!”众人哈哈大笑道:“谢大公子说得是,后头呢?”谢凌煊见绿翘也掩口娇笑,心中不由愈发得意,抖了抖精神,大有深意的看了绿翘一眼道:“丈夫欢,佳人百媚赛天仙。”谢凌辉听罢不由皱了皱眉头,他对自己哥哥再清楚不过,只怕他再满口粗俗在众人面前丢丑,便急忙向初彤使了个眼色。
初彤立刻心领神会,站出来笑嘻嘻道:“大爷的令通俗上口,抒发情怀,听着真是畅快淋漓。刚刚受大爷的启发,小的灵光乍现,有了两句绝妙的,不如大爷就让我说了吧。”这话说得圆融得体,谢凌辉不由微微颔首。谁知谢凌煊正在兴头上,哪肯理会初彤给他的台阶,瞪着眼睛道:“你家大爷下两句更是妙得很,哪容得你来狗尾续貂?”说完看了绿翘一眼,笑眯眯道:“丈夫喜,闲来无事画美女。”众人呵呵笑道:“闲来无事画美女图,确实是惬意得很。”但这最后一句,谢凌煊想了许久竟想不出了,他冥思苦想了一阵,看了看桌上的菜忽然面露喜色,大声道:“丈夫怒,二八少女变肥猪!”众人听罢更是哄堂大笑,谢秀妍笑弯了腰,扶着琴,揉着肚子道:“该罚你了!这句根本不通!”谢凌煊瞪着双眼争辩道:“怎么不通?本来窈窕淑女,后来胖得像肥猪一样,怎么不让人发怒呢?”谢凌辉强忍着笑意道:“罢了罢了,你快唱吧。”谢凌煊道:“我唱个《如梦令》。”说罢也不等谢秀妍弹琴,扯着脖子唱道:“俏佳人红酥手。”众人怔了怔道:“你这平仄都乱了。”谢凌煊哼了一声道:“管它什么平仄,押韵不就好了?”说罢看了绿翘一眼,继续唱道:“俏佳人红酥手。腰赛章台细柳。相思欲成狂,楼高看月醉酒。绿袖,绿袖。念伊千遍不够。”说罢饮了门杯,道:“落花时节又逢君。”完了令。众人欢声笑语议论纷纷,谢秀妍柔声道:“下面便是王公子行令了。”
王琅吃了一口菜,摇着扇子,仰面缓缓道:“丈夫悲,流年一去不复回;丈夫欢,管鲍之交照肝胆;丈夫喜,通幽古寺悟禅机;丈夫怒,才学惊世遭人妒。”说罢请谢秀妍弹中吕调,然后说道:“刚刚谢兄说‘小楼一夜听春雨’,那自然‘深巷明朝卖杏花’了,我便唱个《卖花声》。”清了清嗓子唱:
虞姬挥剑香魂断,潮打故国空城湾,将军征战人不还。滚滚黄河,黯黯青山,过路人一声长叹。
曲调凄婉,颇有黍离之悲。众人皆叹道:“不愧是王三少爷,去过的地方多,自然不是寻常人的心境。”
王琅饮了门杯,道:“一片冰心在玉壶。”完了令。
最后便是初彤,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她身上。初彤定了定神说道:“丈夫悲,断墙倾败井垣颓;丈夫欢,故交秉烛絮絮谈;丈夫喜,人生在世得知己;丈夫怒,昨日温情今不复。”
说罢对着帘子里的谢秀妍微微一笑道:“二小姐,我唱个《山坡羊》。”谢秀妍点头,夹弹琴弦。初彤唱道:
帘外风雨,梦里贪欢,春光去也莫凭栏。昏鸦啼,霜露寒,客船闻钟难成眠。卧听水上琵琶怨。悲,空缱绻!恨,枉眷恋!
声音清脆悦耳,恍若珠落玉盘。唱完之后众人轰然叫好。大家惊奇初彤不但容貌惊艳,清丽无双,竟然也能出口成文,满腹锦绣,不由纷纷说:“果然是谢家的家奴,到底跟别家不同。”
谢凌辉凤目中含着赞赏之情,望着初彤微微一笑。王琅仍摇着扇子,嘴角的笑容愈发高深莫测。
初彤饮了门杯,说道:“唯见长江天际流。”完了令。
谢秀妍笑着说:“要我评,最沉郁深厚的当属王三公子,精巧别致要论我二哥谢二公子,风流清丽的则是二哥的贴身婢女初彤。至于我嘛,自然就落了第,我自罚一杯。”说完举杯一饮而尽,众人轰然叫好,气氛一时热闹到顶点。
而后众人皆说初彤唱得动听,让她再来一段,初彤推辞不过,只得拿起红色牙板,说道:“前儿我闹着玩填了个《烛影摇红》的词牌,如今就唱这个吧。”而后击节唱道:
万里江水,淘不尽世事沧桑。风流客帝王将相,枯荣青史上。后人评空怅惘,凭高唱、秦宫汉帐。生旦净丑,粉墨登场,千古兴亡。
剑试天下,烽烟美人泪几行。尘锁铜镜半面妆,丝竹铙钹响。弹一段世炎凉,霁月光、侠骨柔肠。 阅尽悲欢,宛转低眉,剪烛西窗。
这一回却豪迈磅礴,响遏行云。众人细心聆听,皆感荡气回肠,热血沸腾。只觉初彤明艳动人,眉目生辉,令人不敢逼视,一个娇柔的少女竟能唱出大丈夫般高壮宽阔的胸襟,令人不禁动容感慨。王琅登时露出愕然之色,当即解下腰间一块祥云翡翠玉佩,对初彤说道:“唱得如此雄浑气魄,这翠赏给你了。”众人响应,纷纷掏出锦囊来打赏。有的给小金锞子,有的给珍珠扇坠,有的给玛瑙串子,有的给水晶腰坠。只听珠帘之内,谢秀妍轻轻一叹道:“《蒹葭》虽绮丽缠绵,但终不如一曲《烛影摇红》壮怀激越,不做小儿女之态。”说罢取下挂在腰上的一对小金蝉,命醉琴给初彤拿了出去。
初彤看见财宝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心道:“乖个隆冬!唱歌还能收礼物花差花差!”但脸上恭恭敬敬,款款一个万福道:“初彤谢谢各位公子小姐的赏赐。”然后捧着东西退到一旁。余光向四周瞟去,只见绿翘脸色十分难看,原本光彩照人的面容如今却益发阴沉了。
少顷,谢秀妍起身离开。众人又吃喝谈笑了一会儿,酒席散去,宾主尽欢。谢凌辉将宾客都送到门前。初彤提了灯笼站在角落处。突然她闻到一股淡淡的掬花香,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了一扯,转头望去,赫然发现王琅站在自己身边。
很多很多年后,初彤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那天月明星稀,王琅一张阴柔清媚的面孔在灯笼暗淡的光线下愈发显得如圭如璧,他眯着眼睛对初彤微微一笑,那笑容惊艳绝伦,颠倒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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