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语却好像在树下看到了什么。
曲佑城和一个女孩子,大概年纪和她差不多大,一身的洋装,额前梳着的齐刘海显得乖巧,也不是,其实她整个人就是那种乖巧类型的。
两人聊得正欢,甚至曲佑城露出的从未对自己的那种眼神,杂含了怎样的感情呢。
花子语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红色旗袍,明明很好看,却好像很脏。
花子语把手上提着的东西,全扔到了路边,头也不回的走了。
牡丹亭
( “啊,昨天不还在说要庆祝我生辰的吗?怎么今天就忘了呢?”曲佑城端着杯盖碗茶,仔细的看着面前低着头垂着眼睑的花子语。
“有人记着的吧。”花子语依旧低着头。
“哈?”曲佑城抿了口茶“哦,对了,给你介绍个人啊。”
“洛婉。”曲佑城对着街对面喊了一句,语气夹杂着兴奋“这边来。”
花子语抬了头,定睛看着面前的女子。果不其然,就是昨天遇见的。洛婉,果然是个温婉的女子。在京城这种北方,很少能见到这种温婉如水乡女子的人了。花子语回忆起了街上偶然聚在一起嚼舌根的妇女,还有那天对着她破口大骂的妇女——小影的婆婆。
不该想起小影的。花子语皱了眉头。
“哪不舒服么?”头顶上传来了清亮的声音,一抬头对上了那对清亮的眸子。
“哈,没事。”花子语站了起来“我叫花子语。”
“我听说过你。”洛婉笑得可人“你就是和佑城一起长大一起成名的花老板。”
佑城?花子语敏感的神经再一次被触动。记得他曾经不许她这样叫他。
“不必叫花老板吧,我还得叫你一声嫂子呢。”
洛婉听闻红了脸,低头轻笑着。
“洛婉是京城茶叶老板的千金,刚从西洋留学回来”曲佑城为花子语介绍着“师妹啊,师哥是不是很有能耐啊,你这年纪搁在寻常百姓家都生了好几个了,找个时间我帮你找你个啊。”
花子语低着头恩恩的应着,不敢抬头。
隔天墨梨堂不论是打下杂的人,还是正儿八经唱戏的伶人,都知道了洛婉的事。不是花子语多说了什么,而是曲佑城牵着洛婉去了墨梨堂,还说了一通他们的相遇相知相恋的故事,引得一帮男人起着哄。
花子语啪的声把上妆的毛笔给掷到桌上,门外嘈杂的声音让她无心上妆。
“是不打算唱了吗!”花子语身上贵妃醉酒的戏服挎着,脸上的妆只上了一半,就冲了出来对着门外嬉笑着的人们吼道“薪水都发给你们了你们就是这么给我工作的是吧!不想在这儿干了就给我滚回家去!”
大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看到花子语都定了一定。
“小语啊”曲佑城从人堆里走了出来“我总觉着,要是以后我娶了小婉,抛头露面的还在外面唱戏不大好。”
“所以呢?”花子语觉得自己的眼睛一热。
“所以今日的牡丹亭,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上台唱的戏了。这墨梨堂,就留你一个人打理了,因为你可能辛苦些,这收入咱就四六分,你六我四。”
“不用了”花子语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抬眼了“你以后有了孩子什么的,还得靠墨梨堂的收入撑着呢。”
“你们”曲佑城转了身对着身后堆积的人说“我以后不在,就听花老板的话,谁要是不听了,落到我的耳朵里,我不会像你们花老板那么心软,直接卷铺盖走人,听见了吗!”
“听见了”人群里发出响亮的声音。
花子语转身回了房间,没有理会身后叫她的声音,把门死死的关上,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泪弄花了眼妆,又得重新画。
花子语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自己的份唱完后,她站在后台,看着曲佑城唱的牡丹亭,戏声婉转悠扬,杜丽娘的形象俏皮可爱,台上欢快的气氛像是在讽刺她。
只有她一个人那么难过。
“小语”洛婉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花子语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能借一步说话么?”
“好啊”花子语用尽量轻快的语气回应着她。
“我知道,你和佑城从小一起长大,十四年了。我也听到外界的传言。”洛婉绞着手,不敢抬头对上花子语的眼睛。
“外界的传言由我来负责,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啊,真的么,谢谢。”洛婉的眼里尽是感激“还有啊,我想…”
“我不会再和师哥有来往的。”花子语打断了她未完的话“即使是同台,我们都不会…不会有半点语言交流。从今日开始,你们是你们,我是我。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那今天我来找你的事”
“我不会告诉师哥。”
“好,那我就放心了。”洛婉露出了释然的笑,跟花子语的笑完全不一样的笑。
花子语是戏子,一颦一笑都是娇媚,而洛婉是大家闺秀,一颦一笑,都是令人心暖的存在。
怪不得曲佑城会喜欢她,是个男人就都会动心吧。
“嫂子,我祝福你们。”花子语从没有觉得说话需要这么费劲。
决然的转身离开,没有回头的离开。
点绛唇
( 转眼便是几个月,曲佑城如愿的娶了洛婉,不是什么大阵仗的婚礼,却也轰动了京城的大半部分的人;花子语便是继续唱着自己的戏,一并的唱,连带着曲佑城的份儿一起唱,一天唱七八出,来墨梨堂的常客都有点担心她不知什么时候就体力透支了。
可是终究是没有。曲佑城过着美满的生活,就连出门都是满面红光;花子语拼命地唱戏,钱赚的多了些,每月就把多赚的钱给曲佑城一家。有时为了避嫌,就直接交给洛婉手里,再和洛婉拉拉家常,就没有过多的交集了。
就像两条射线,从一个端点走出,越走越远,直到最后彼此没了交集。
九月的秋天,花子语身体告急,高烧不退了,整个人消瘦了多,便每次去墨梨堂都穿的白色的旗袍,坐在台下看,脸色被衬得更苍白。
常客们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花老板。”孙韶合在花子语要离场的时候叫住了她。“看您最近身体不好,在下能否邀您去吃顿饭,都是些清淡的,酒都温好了。”
“好啊”花子语笑得尴尬,跟着孙韶合去了他家的宅子。
“近来曲老板娶了妻不唱戏了,就看您是更拼命了。”孙韶合一边斟着酒一边和花子语说着“传言说的是你们不和,正好曲老板这时候就遇上了洛小姐,下文,您就知道了吧。”
花子语喝多了酒,笑得有点自嘲。
“传言是谁啊,真会乱说。ww”花子语脸微红,笑着说。
“花老板说笑啊”孙韶合也笑着“那这传言是真的么?”
“那天他生辰,我拎着一袋子的东西回来准备给他庆祝,结果就看到他和那个洛婉卿卿我我,一气之下把东西都扔了。”
“那这么说是真的喽。”
花子语摇摇头。“恐怕他和洛小姐早认识,不然不可能这么快就结婚,我们也没吵架,只是您知道有妇之夫我还是离得远些好。”
“也是”孙韶合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看着酒量不好的花子语撑着头。“花老板不舒服?”
“嗯”花子语糯糯的回答着。
孙韶合起了身,走到花子语面前,看着面带红晕的她,解了脖颈上旗袍的第一颗扣子。
“你在干什么?”花子语从半醒半睡的状态中醒来。
就这么对视着,没有人说话。
“你要是跟了我,包你以后衣食无忧,再不用抛头露面的去唱戏。”
爱情是建立在互利关系上的。她又想起曲佑城说过的这句话。
“谢二爷厚爱了。”花子语站起身“小语还是想再自力更生,再唱两年。”
“好。”孙韶合还是笑着“我不强求你。”
事后花子语每次唱戏时看着台下的孙韶合都有点尴尬。或者说,关系有点尴尬。
直到有一天,洛婉急急忙忙的跑进花子语的宅子,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嫂子?”花子语喝着盖碗茶,看着面前的洛婉,一副东道主的样子。
“小语啊”洛婉咚的声跪下,花子语赶紧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就算嫂子求你,你帮帮佑城吧,我求求你了。”
“这是干嘛啊!”花子语慌了神,上前要扶洛婉“出了什么事么?”
“佑城他被带走了。”洛婉小声的抽泣着。
“被谁带走了?”
“日本人。”洛婉哭的抽了几口冷气。
“那你怎么来求我了?”花子语扶着洛婉的手落了下来。“令尊是京城茶叶老板啊,认识的人,无论是政界,还是其他人,都比我认识的多啊。”
“爹爹不帮他。当初我嫁给佑城,他就不同意,说我是没出息才嫁了个戏子。”
“他是京城名角儿啊。”
“我爹说,戏子就是戏子,京城名角儿,还是戏子,永远低人一等。”
花子语愣了神。
“子语只唱戏,不入政事。”半晌,花子语才憋出了这一句话。
“我求你了,小语!我现在真的没办法了才来找你,我知道你也是女孩子家认识不了多少人,但我只能来找你了!你不看在我给你跪下的份上,你看在你和佑城一起长大十四年的份上你也帮帮他,我真的求求你了!”洛婉哭的动人。
“好。你起来,我会帮你的。”
“孙二爷,这事儿您能帮么?”花子语又到了孙韶合的宅子里。
“有点难。”孙韶合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毕竟抓走他的人是日本军部的总司。”
“您提要求,我都答应您。”
“你和我说的,洛小姐给你跪下了”孙韶合停了脚步,转头看着花子语“那你怎么没给我跪呢?”
“子语一生除了给师傅下过跪,别无他人,还请二爷谅解。”花子语狠狠地擦掉脸上的眼泪。
“那就把那天晚上未做事做了吧。”孙韶合挑挑眉。
“好。”花子语应了声。
忍泪吟
( 曲佑城被日本兵送出来的时候,门外洛婉焦急的样子首先映入了他的眼中,其次就是花子语,以及身边站着的孙韶合。
“佑城,没事吧”洛婉看着曲佑城脸上没有一点伤,泪眼朦胧了几日,终于笑了“没事就好,对了,这次是小语救你出来的呢,还不谢谢人家。”
曲佑城转头看着裹在披风里的花子语,脸冻得通红,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眼睛也是红肿的。她自小怕冷,他是知道的。可是,她认识的人又不多,怎么会是她救他出来的呢?
“师哥”没等曲佑城回过神,花子语脆生生的叫了声曲佑城,她抽了抽鼻子,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怎么的“你回来了就好,我们先走了啊,你和嫂子就回家吧。”说罢,拉着孙韶合掉头走了。
“站住。”曲佑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花子语回了头。
“是你救我出来的?”曲佑城问道。ww
“啊,说得好像我在邀功一样。”花子语笑着扯了扯身边的孙韶合“不是我啊,是二爷救你出来的,说到底你还应该感谢一下二爷呢。”
“他为什么会救我?我和他好像不熟啊。”曲佑城捏紧了拳头,眼睛被杀得通红。
花子语的手拽着披风,死死的拽着,盯着曲佑城的眼睛,没说一句话。
“她来求我的。”孙韶合笑笑“我和你是没什么交情啊,是她来求我的。”
“怎么求的?”
所有的人都没说话,孙韶合把花子语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你都出来了就别问是什么情况了。”孙韶合说
“我问你她是怎么求的!”曲佑城对着孙韶合大吼。
“干的是戏子这个行当,你怎么会不知道她是怎么求的。”孙韶合冷笑着说。
洛婉的眼睛瞪大了看着面前的三人。
曲佑城冲过去给了孙韶合一拳头,花子语才凑近的看到曲佑城的样子,他从来没这么生气过。
“曲佑城你疯了!”花子语把孙韶合拉到了自己身边。“我要不是看你是我师哥,我要不是看洛婉大老远的跑过来求我帮你,你以为我会干这种事吗!”
“你这个样子和你那个娘有什么区别!”曲佑城索性把上来的洛婉推开“你知道你这是干了什么吗!你还没嫁人你这清白就没了,说出去你还怎么做人!你让我和我爹怎么交代!”
“那你们就不接受这件事好了啊!”花子语红了眼“你对外说不认识我就好了啊!我花子语还没那么大的面子能让你一代梨园名家死在日本人的手里!我还没那么大的面子让你一个有妇之夫为了我这么一个廉价的戏子死掉!”
“所以呢?你就干了这档子事?”曲佑城问。
“对啊,可是与你何干呢?”
“我现在多想说我从未认识过你。”
“那就不认识好了。”花子语转过身拉着孙韶合的袖子,径直的往前走着,眼泪盈满了眼眶。身后洛婉喊住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花子语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的吐出。
“没事吧”花子语问着孙韶合。
“没事。”孙韶合揉了揉嘴角,顿了顿“不后悔么?”
“早该如此了。”
凤还巢
( 曲佑城又回到了墨梨堂唱戏,唱的依旧是青衣,许多顾客慕名而来,墨梨堂的生意很是红火。洛婉会陪着曲佑城来墨梨堂,有时送来鸡汤,有时为曲佑城上妆。洛婉和花子语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是要说上几句,可花子语总是觉着,洛婉看着自己的眼神有那么一两分警惕。
或许不该把那么善良的人想的那么不堪吧。花子语总是这样安慰着自己。
“小语”洛婉在后台又找到了花子语“那次的事,我替佑城说句对不起啊。”
“和嫂子没关系。”
“他这人是怎样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吼你,纯粹是担心你关心你。”洛婉手上拿着的毛笔还没放下,她紧紧的拿着笔杆“可能当时他凶了一点,但是我能保证,他事后很后悔为什么要吼你的,你就别放在心上。”
“嗯,我知道。”
“那就好那就好。”洛婉握着毛笔的手松了下来,舒了一口气。“说实话,我也是没想到你会为了佑城,会去…求孙二爷。”
花子语穿戏服的手停了下来。
“啊,我不该提起这件事的”洛婉有点慌张地说。ww
“没事。”花子语继续忙碌的带上头冠,整理戏服。
红木门上刻了复杂而又华丽的花纹,每到傍晚客人多的时候,门外总是听见侍者吆喝的声音和锵锵的锣鼓声衬着戏子们唱的悠扬的曲子。可突然,门外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两个人的交谈声,还是侧耳贴着门才能听到的。
“花老板”本来应该在前堂伺候别人的侍者推了门,神色慌张“有人要见您。”
“谁呀?这么大的排场。”花子语不以为然。
“是日本人。”侍者半弯着腰,小声的说。
“日本人?二爷处理不了么?”花子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整理妥当了。
“这些日本人有几个是从东北来的,好像有一个是总司,提名要见您,曲老板在前堂说了半天说您今天不唱戏,可那些人硬是要您出去,二爷上前说了几句,可还是没谈妥,这没办法了,这才叫您出去一趟。”
“知道了。”花子语整了整水袖,走出了房间。
“对了,帮我好好照顾着嫂子,别让日本人进来,出了半点差池你就别想干了”临走,甩下这句话给侍者,看着侍者频点头答应,这才离开。
“谁找我啊?”花子语上了花旦的妆,墨笔勾勒的丹凤眼,沉重却华丽的头冠,嵌着珠宝花纹的戏服,精致的让人挪不开眼。
就这么站在楼梯上,低头看着站在前堂的众人。果然,侍者嘴中说的总司就是当年听过曲佑城和红曲唱戏的远藤俊介,明明没多久的时间过去,却由一个青涩少年变成现在英气的日本总司,老天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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