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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秋蓬马上说:

“我可以告诉你,我以为他没有参与这种活动。”

“葛兰特以为他是参与的。”

“又是你的葛兰特先生!”秋蓬语气改变了。她嘻嘻的笑了起来。“你把我的情形告诉他的时候,他的脸上不晓得有什么表情,我要是看见了,才过瘾呢。”

“无论如何,他已正式对我道歉了,现在你已经正式担任了任务,这是无异议的。”

秋蓬点点头,但是,她的样子有点出神。

她说:

“你还记得战争结束后——我们追捕布朗先生的情形吗?那次任务多有趣!我们多兴奋!你还记不记得?”

唐密点点头,立刻满面春风。

“怎么不记得?”

“唐密——现在的感觉为什么不一样呢!”

他将她的话考虑了一下,他那个镇定、难看的面孔,露出严肃的表情。然后,他说:

“我想——实在是年龄的问题。”

秋蓬急忙说:

“你不会觉得——我们已经老了罢?”

“不,我相信我们还不老。只是—这一次—不会像上次那样好玩。可是,除此以外,一切都是一样。这是我们俩第二次参加战斗,这一次的感觉是不同的。”

“我知道!同时,我们看到这次战争多可悲!多浪费!多恐怖!这都是当年因为太年轻而不曾想到的。”

“对了。在上次大战期间,有时候我觉得害怕,有一两次出生入死,几乎送了­性­命。但是,也有快乐的一面。”

秋蓬说:

“我想德立克现在的感觉就像那样。”

“太太,还是不要想起他罢。”唐密劝她。

“你说得对。”秋蓬咬紧牙,“我们既然有任务,就得­干­,还是谈谈我们的任务罢,你觉得普林纳太太是我们所寻找的人物吗?”

“我们至少可以说,她的形迹顶可疑。秋蓬你觉得没有其他特别值得注意的人了,是不是?”

秋蓬想了想。

“没有了。我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统统品评品评,也可以说是估计估计各种可能­性­。他们有些人是不可能有什么问题的。”

“像是什么人呢?你可以说得再详细些吗?”

“这——譬如闵顿小姐,那位‘道地’的英国老Chu女,斯普若太太和她的小白蒂,还有那个没头脑的凯雷太太。”

“是的,然而,人有时候也会装傻的。”

“啊,不错。可是,大惊小怪的老Chu女,和专心照顾孩子的年轻妈妈,这两种角­色­很难扮,一不小心,就会过火,露出马脚来。同时,就斯普若太太而言,还有那个孩子呢。”

“我想,”唐密说。“即使一个情报人员,也可能有孩子。”

“但不会带到工作的地方,”秋蓬说。“­干­这种工作是不能带孩子的。唐密啊,关于这一点,我是绝对相信的。我有深刻的体验,­干­这种工作是不能有孩子的。”

“好好,我撤销前议,”唐密说。“斯普若太太和闵顿小姐,可以不必谈了。但是,凯雷太太,这个人,我还不敢断言。”

“是的。她也许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因为,她实在表现的过份些。看样子,她好像是个呆头呆脑的女人,像这样呆女人,实际上并不多。”

“我往往注意到这个事实:一个女人要是变成贤妻良母,她的智力必定会变弱。”唐密低声说。

“你又是由那里发现到这种重大道理的?”秋蓬问。

“秋蓬啊,并不是从你身上。你服侍丈夫,还不像她那样专心。”

“就男人来说嘛,”秋蓬体贴地说。“你生病的时候,倒并不会有过份麻烦太太的地方。”

于是,唐密转变了话题,开始检讨其他可能­性­。

“凯雷,”唐密一边想一边说。“凯雷这个人可能有些可疑。”

“是的,可能。还有欧罗克太太呢。”

“你觉得她怎么样?”

“不敢十分确定。她这人很令人不安,颇有些吓唬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倒以为那只是一种饥鹰捕小­鸡­似的态度。她就是那一类的女人。”

秋蓬慢慢的说:

“她——对什么都很注意。”

她回想到欧罗克太太谈到她织毛活的话。

“还有布列其雷少校。”唐密说。

“我同他可以说没说过多少话。毫无疑问的,你对他的认识原该比较清楚些。”

“我以为,他只是一种真正老派的军人,我确实这么想。”

“一点儿也不错。”秋蓬的话,与其说是回答他的话,倒不如说是对他那强调的声音本能地应了一声。“这一类事情,最糟的,就是歪曲事实。明明是平平常常的人物,我们偏要歪曲事实,硬让他符合我们心目中的可怕条件。”

唐密说:“我曾经在布列其雷少校身上做过几种试验。”

“那一种试验?我也打算做一些试验呢。”

“这个——不过是一些很平常的小圈套。是问他一些关于日期和地点一类的话。”

“你说话不要那么笼统,详细些说,好吗?”

“唔。譬如说,我们正在谈打雁。他提到埃及的法尤穆(fayum)那个地方。他说:在某年、某月,他在那儿打雁,多么好玩儿。另外一次,他又提到埃及其他方面的事。我就提到木乃伊。我问他:像是十四世纪埃及王杜唐卡门(tutankhamen)的木乃伊,他见过吗?又问他:他什么时候到过埃及?然后,我再核对他回答的话,看有没有破绽。或者谈到p..o.航线(伊伯利安全岛至东方或西方的轮船航线—译者注)的轮船,我就提到一两只轮船的名字,譬如说:某某号的船倒蛮舒服的,我问他坐过吗?他也许提到某次航行的事。过后,我再核对一下。我问的,都是不关紧要的话,不会让他听了以后对我特别提防。我问的话,只要核对他的话,是否确实。”

“那么,直到如今,他还没有出错吗?”

“一次也不错。可是,我告诉你,秋蓬,这种试验是很好的。”

“是的。不过,‘假若’他是n的话,他一定会故意将他的话编得恰到好处的。”

“啊,不错,主要的梗概,可能编得很合适。但是,谈到不关重要的细节时,那就很难不出错。并且,说谎的人,偶尔会露出记得的事情过多,比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记得多。要是问一个普通的人:他那次打猎的时候,究竟是在一九二六年,或是一九二七年?他也许不会即刻就会想起来。他必须思考一下,才能说出来。”

“那么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发现布列其雷少校有可疑之处,是吗?”

“他的反应都是非常正常的。”

“那么结果是——否定的。”

“一点儿也不错。”

“现在,”秋蓬说。“我把我的一些想法告诉你。”

于是,她就接着说下去。

布仑肯太太在回家的途中,在邮局停一停。她买了一些邮票。出来的时候,他走进一个公用电话亭里。她在那儿叫到一个号码,找“法列普先生”听电话,然后,同他短短的谈了些话,她出来的时候,面露笑容,慢慢朝回家的方向走,半路上还买了些毛线。

那天下午,轻风拂面,天气晴朗,秋蓬本来走起路来是­精­神勃勃的,现在只好约束一下,拖着悠闲的步子,尽量符合心目中扮演的那位布仑肯太太的角­色­。布仑肯太太除了织毛活(而且织得也不高明)和写信给儿子以外,什么事儿也不做。她老是在给儿子写信,并且喜欢将写成一半的信到处乱丢。

秋蓬慢慢爬上山,朝逍遥宾馆的方向走去。这条路因为是通不到山那边的(路的终点是一个叫“走私客歇脚处”的地方,现在是海达克中校的住处)。所以,来往的车辆并不多——每天上午只有些商人的送货车经过。秋蓬经过的房子,她都一所一所的看看那些房子叫什么名堂,倒也怪有趣的。譬如有一所房子叫“佳景”(其实,名不符实。因为由那个房子只能瞥见一点点大海,前面的景物完全让对面的那所维多利亚式的大房子挡住了。)底下一所叫“卡拉其”,其次一所叫雪雷楼。再往下面一所叫“海景”(这个名字倒是恰当的);还有克莱堡”(这名字有点夸张,因为只是一所小房子),和“绰劳尼”,那是一所可以和逍遥宾馆较量的大房子。最后就是普林纳太太经营的那所宽大的,栗子­色­的宾馆了。

秋蓬刚刚走近逍遥宾馆,就注意到大门口有个女人,正在向里窥视,看情形似乎是有些紧张而警觉的样子。

秋蓬可以说是下意识的放轻自己的脚步,小心翼翼地用脚尖着地。

等到秋蓬走近她身边,那女人才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吃了一惊。

那女人高头大马,穿着很差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下等的服装,但是,她的面孔却是不寻常的。她的年纪并不轻——也许在四十与五十之间——但是,她的面孔和打扮,有显著的差别。一头金发,宽阔的颧骨,当年一定很美,其实,现在风韵犹存。只是刹那之间,秋蓬感觉到这女人的面孔有点儿熟,但是,这种感觉瞬息即逝。她想,这是一个不容易忘记的面孔。

那女人很明显的露出吃惊的样子,她眼睛里昙花一现的惊慌神气,并没有因为看见秋蓬而消逝。(其中有蹊跷吗?)

秋蓬说:

“对不起,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那女人说话很慢,一口外国腔调。每个字的发音都很小心,仿佛是背书似的。

“这所——房子是逍遥宾馆吗?”

“是的,我就住在这里。你要见什么人吗?”

那女人露出一星星犹豫的神气,然后,她说:

“请——告诉我。这里有一位卢森斯坦先生,是不是?”

“卢森斯坦先生?”秋蓬摇摇头。“没有,恐怕没有。也许以前住过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现在已经搬走了。要我替你问问吗?”

可是,那女子连忙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她说:

“不用,不用!我找错地方了,请原谅。”

于是,她迅速的转过身去,飞快地下山去了。

秋蓬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影。由于某种原因,秋蓬的心里顿起疑窦。她感觉那女人的态度和言语有显著的不同。秋蓬以为所谓“卢森斯坦”先生只是捏造出来的话,她以为那女人经她一问,临时想到一个名字,便顺手拿来搪塞她。

秋蓬犹豫片刻,然后动身下去追她。究竟什么力量促使她追踪那个女人呢?无以名之,只好说是莫名其妙的“预感”罢。

可是,她不久就停下脚来。要是追她,那就有点显著,会引起人家对自己特别注意。她和那女人谈话的时候,明明是正要走进逍遥宾馆;要再去追她,就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哦,原来布仑肯太太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的人物。这就是说:假若这个奇怪的女人是敌人计划中的一个角­色­,她就会对自己起疑了。

不能这么办!布仑肯太太这个角­色­,无论如何,要扮演下去。

秋蓬转回头,再朝山上走。她走进逍遥宾馆,在过厅里停顿一下,里面似乎是空无一人的样子,这是午后常有的现象。这时候,白蒂正在打盹儿,其他的人不是尚在午睡,就是已经出门了。

她站在幽暗的过厅里,回想到最近的遭遇。这时候,一种微弱的声音传到她的耳鼓。这是她极熟悉的声音——是很轻微的一声“叮玲”!

逍遥宾馆的电话在过厅里。秋蓬所听到的那个声音,是分机上的听筒拿起来或放下时所发出的声音。那分机是通到普林纳太太卧室的。

要是唐密的话,也许会迟疑。秋蓬却不曾迟疑一分钟。她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将听筒拿起来放到耳畔。

有人在用分机,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秋蓬听见里面说:“——一切进行顺利,那么,照预定的计划,在四号。”

一个女人的声音:

“哦,继续­干­罢。”

叮玲!听筒放回原处了。

秋蓬皱起眉头,站在那儿。那是普林纳太太的声音吗?只根据那几个字,很难说,要是再多说些什么就好了。这当然也可能是极平常的谈话。的确,她所听到的话,实在并无异常的地方。

室内的光线一暗,原来一个人影在门口挡着。秋蓬吓了一跳,连忙把听筒放上,普林纳太太说:

“下午的天气这么好。布仑肯太太,你打算出去吗?或是刚回来?”

原来,方才在普林纳太太房里打电话的不是她本人。秋蓬嘟嘟喃喃的说了些出去散步,多么畅快之类的话,便走上楼梯。

普林纳太太由厅里走过来,也跟着上楼,她今天似乎比以往的个子大些,秋蓬觉得她是个强壮的,臂力过人的女人。

她说:

“我得去把衣服换掉,”然后,便匆匆上楼。当她在楼梯上的驻脚台上转弯时,正和欧罗克太太撞了个满怀。此人的大块头,挡住了楼梯上面的路。

“哎呀,哎呀!布仑肯太太,你好像很匆忙嘛!”

她并没有闪到一旁,只是居高临下的站着对秋蓬直笑。

欧罗克太太的笑容中有一种吓人的成份,这种情形,在她笑的时候,老是有的。

于是,秋蓬莫名其妙的,忽然感觉很可怕。

那大块头的爱尔兰女人,声音深沉,面带笑容,在上面挡住她的路;下面的普林纳太太,逐渐逼近。

秋蓬回头望望,瞧普林纳太太仰起的脸上那种表情,是不是确有威胁的样子?难道这只是她在乱想吗?她想:荒唐!这样想法真荒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个平常的海边的寄宿舍,不会有什么问题罢。但是,这房子现在这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如今,她独自一人,被夹在她们两个人中间。在欧罗克太太的笑容中,的确有些奇怪的地方。秋蓬这样胡思乱想:“她活像一只猫在捉老鼠。”

突然,紧张的局面打破了,顶上的驻脚台上,一个小孩子猛然冲下来,一路发出愉快的尖叫。原来是小白蒂,穿着衬衫短裤,一路高兴得直叫。她由欧罗克太太身边跑过,投入秋蓬的怀抱中。

气氛改变。欧罗克如今变成一个和蔼的大块头了。她嚷着:

“啊,小宝贝!长得这么大了。”

下面的普林纳太太已经转身到通厨房的门口了,秋蓬拉着白蒂的手,由欧罗克太太身边走过,顺着过道,跑到斯普·若的门口。这时候,斯普若太太正在等着,准备教训她的逃学的女儿呢。

秋蓬同孩子一块儿走进去。

里面充满了家庭的气氛,使秋蓬感到一种奇怪的宽慰。孩子的衣服,散放在各处,还有羊毛制的玩具,漆上彩­色­的栏­干­小床;五斗橱上的镜框装着斯普若的像片,样子非常缅腆,也有些不漂亮;斯普若太太咕咕嘟嘟的,痛骂洗衣店,她说价钱太高,同时,她以为普林纳太太不准客人用电熨斗。

这一切情形都很正常,很可安心,很平凡。

不过——方才——在楼梯上的情形就不同了。

“完全是神经的关系。”秋蓬想。“只不过是神经的关系!”

但是,是神经的关系吗?刚才确实有人在普林纳太太房里打电话的呀。会是欧罗克太太吗?要是有人到她那里打电话,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当然啦,在那里打出去,宾馆其他的人准保听不见。

秋蓬想:电话里的谈话,时间一定非常短,只是短短的交谈数语而已。

“一切进行顺利。照预定计划,在四号。”

这也许毫无意义——也许意义重大。

四号。是日期吗?是指——譬如说,一月里的第四天吗?或是——第四号的码头呢?这就不可能断定了。

也可能是指“第四号”。在上次大战期间,曾有人企图炸毁那座桥。

会有什么重要意义吗?

当然,也很可能是打电话,确定一个普通的约会。普林纳太太也许对欧罗克太太说,她要打电话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到她房里打。

那么,方才在楼梯上的气氛,那紧张的一刹那,也可能都是由于她的神经过度紧张的关系。……

那安静的宾馆——令人感觉到可能有什么险恶的事或者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

“布仑肯太太呀,你要抓紧事实。”秋蓬严厉地说。“然后,你可以继续工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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