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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温老夫人将印信和地契交给了大掌柜,并把收在柜中的外放租赁合同一并取出,递给了二掌柜。

“事不宜迟,没有时间再拖下去了,你们分头行事,一日一兑得现银之后马上到陆州去贩茧子。”

“是!”大掌柜和二掌柜相观一眼,急急抑住彼此眼中兴奋的贪婪之­色­。

“还有,”温老夫人眉宇间虽已老态毕露,可神情依旧威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俩。“两位掌柜,”漱玉坊“能否东山再起,希望就寄托在两位身上了。此事若成,待将来年年顺利与”麒麟“攀上线之后,两位的荣华富贵之日亦不远……我想你们是聪明人,知道贪小财不如逐大利的道理。”

这是警告!

大掌柜和二掌柜神­色­微变,有一丝狼狈地轻咳道:“是、是,小的明白老夫人您的意思,小的不会让您失望的。”

她的弦外之音明显至极,印信地契是交到他们手上,若他们一时贪念心起,想黑了这些田地产业,就得先惦拮将来可能损失的巨额丰利。

“很好,去吧。”温老夫人满意地挥了挥手。

她有自信,这两名奴才还不至于能从她手掌心翻了出去。

两名掌柜离去后,她端起了茶杯,这才发觉里头空空如也。

“秋桐,怎么没添上茶了?”她想也不想冲口唤道。

房里空空荡荡,没有熟悉的温婉清脆声笑应而来她胸口一痛,咬牙死命捺住了。

还惦念着那死丫头做什么?不就是个狠毒的下贱胚子,枉她这十几年来的疼宠。

温老夫人脸­色­­阴­沉了起来,郁郁地望着窗外。

此时此刻的临水大宅里,秋桐正扫着秋黄落叶,身后却还跟着个小丫头。

“小姐,您别再扫了,要是给公子看见可怎么办?”小丫头手上捧着必备的参茶,一边跟在她身后唠唠叨叨。“您身子也还弱着,不如婢子来扫吧。”

“不用了,我做惯了这些事,”秋桐温柔一笑,“不让做,我心里也不踏实呢,何况劳动劳动筋骨对身子也好。”

“可是……”

“别可是了,不要紧,要是公子回来自有我担待。好了,你就别捧着参茶跟着我走来走去,去石阶上歇着吧。”

“不行,您得喝完参茶,婢子还要随时帮您续上。”小丫头认真地道。“傻丫头,我一日要喝几杯参茶?会流鼻血的呀。”秋桐轻笑出声,可是笑着笑着,她又怔仲了起来。

参茶……老夫人也最爱喝她泡的参茶,说是不浓不淡,味道出得恰恰好。

只是不知道此刻,还有谁能帮老夫人泡茶呢?

秋桐突然有股冲动,她好想偷偷回温府,看看老夫人现在可有人照拂?她老人家好吗?还生她的气吗?

可是……这还用说吗?老夫人现在最痛恨的人就是她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几日后。

“老夫人……老季伯气喘吁吁,惊慌失措地奔了进来。”官府……官府来人了呀!“

“官府?”温老夫人一抬苍眉,不满地道:

“喳喳呼呼个什么劲儿?不就是顾县太爷来了吗?

义明他偏厅里用茶吧。哼,这狗官不是个东西,当年咱们温家鼎盛之时,他的不时屁颠屁颠上门来献殷勤,这些年咱们略不好了,他就躲起来当龟孙子不见人……“

“不是顾大人,是、是布政使大人!”老季伯觉得不对劲,他有种不祥的预兆。

惊动到布政使大人前来,决计不是什么好事的。

温老夫人倏然站了起来,失声叫道:“布政使?”

布政使来做什么?

“布政使大人要您老人家亲去门口拜见他。”

老季伯忧心地望着她。

温老夫人脸­色­凝重了起来。“好,拜见便拜见,咱们温家还未败,不见得他吃了咱们去!”

在这一瞬间,她恢复了昔日高贵雍容骄傲的风华,在老季伯的搀扶下级缓走出这幽居了十数年的屋子。

在大门口,一字排开的是密密麻麻的官差,个个凶神恶煞,为首的正是江南布政使。

荣耀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昔年苏杭南霸天的温大小姐,现今也不过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了。

“不知荣大人今日贵驾莅临,所为何事?”

温老夫人端着架子,优雅大度地注视着他。

荣耀祖脸一沉。“温老夫人,今儿还要劳动本官亲自前来……你吃罪不轻啊!”

她心微微一惊,面上依旧镇定。“大人,老身年迈体衰禁不得吓,您有话直说即可,大可不必出言恫喝。”

“好利的一张口!”荣耀祖冷笑,厉声道:

“温姥,你可知蓄意抗税不缴,罪加三等吗?”

“抗税……”她脸­色­变了,疾声道:“荣大人此言差矣,”漱玉坊“向来年年上缴丝税,自问尽心尽力,亦从未遗漏过一回,又何来抗税之说?”

“你的意思是本官冤枉你”漱玉坊“了?”

他­阴­侧恻一笑,随即大暍:“诸师爷,摊上本年税册教温老夫人瞧清楚,看看这丝税有缴亦或没缴?看看是不是本官存心刁难?”

“是,大人。”诸师爷摊开记录得整整齐齐,清清楚楚的税册。

温老夫人屏气凝神地细细翻看,果然没在上头瞧见“漱玉坊”的号儿,脸­色­顿时惨白了起来。

“不,不可能……可、可我坊里的大掌柜明明说已经缴清了的,怎么可能没缴?”

“这是你家的事。”荣耀祖冷哼,斜睨着她。

“温姥,你是本地巨富商家,怎可带头抗税不缴呢?这事要是传到了朝廷,你还有命在吗?”

温老夫人极力抑住惊跳如狂的心脏,“荣大人,既是我家掌柜忘了,补缴便是,这等小事又何须惊动朝廷?”

“小事?若是人人像你一样抗税,那么朝廷税收何处得来?国家征战粮饷又何来?”荣耀祖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冷笑连连。“不过别说本官不通情理,只要你今日补缴一万两银子,本官就可以帮你将这事压下,如何?”

老季伯倒抽了口凉气。

一万两银子?

温老夫人面­色­若纸,双目恨恨地瞪视着他。

“荣大人,这是狮子大开口——”

“啧啧啧,你想清楚自个儿嘴里说出的话……你是在暗示本官恐吓取财吗?”

荣耀祖陡然翻脸,大暍一声:“来人!”

“在!”数十名官差轰然应道。

“把这老婆子给我押回去,关入大牢!”

“是!”

老季伯惊得魂飞魄散,急忙跪了下来,哀哀恳求。“大人,求求您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我们家老夫人年事已高,禁不起这等折腾……”

“你又是什么东西?”荣耀祖一脚将他踢翻了,高声叫道:“一并拿下了!”温老夫人脸­色­惨然若死,颤巍巍地后退了一步。“你们……你们敢?不就是钱罢了,我、我给你们便是了。”

荣耀祖止住左右,眉一挑,“好,一万两银子。”

“我筹得到,但今儿不可能拿得出。”她喘息着,枯槁的老手紧紧压着起伏剧烈的胸口。

“那就是没有啰?”荣耀祖冷冷道:“拿下!”

“不——”温老夫人惊恐地叫了起来。

“我给。”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响起。

刹那间,所有人全往声音来处望去。

一个修长伟岸的身影缓缓走进来,大武和传掌柜随侍在侧,虽然不若荣耀祖阵仗惊人,却一出现便震慑了全场。

齐鸣凤淡淡地环顾了众人一眼,视线嘲讽地停顿在温老夫人脸上。“一万两银子,我给。”

他又出现在温家这样难堪的场面里了,温老夫人面上虽然有点挂不住,却还是如怠大赦般松了一口气。

“凤公子,”温老夫人恢复了三分冷静,甚至微笑得出来了。“你来得正好,不过老身是不会要你拿出一万两银子代缴的,只劳你在这儿一同做个心证,你我有生意相与,不日即可……”

“温老夫人。”齐鸣凤神情冷漠地截住了她的话。“我很怀疑。”

她一僵。“怀疑什么?”

“你”漱玉坊“能在三个月内赶得出丝货。”

她瞪着他,好像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荣耀祖像是接收到了讯息般,迫不及待笑了起来。“温老夫人,听见了吧?我瞧你这一万两银子是成心不拿出来花钱消灾了,是吧?”

她愤怒地瞪着荣耀祖,随即勉强咽下尊严地对齐鸣凤挤出一抹笑。“凤公子,不知您是哪儿得来不实的消息?我们”漱玉坊“正在赶工,三个月内一定将所有丝绸尽数奉上。”

“”漱玉坊“里已停机多日,蚕茧欠收,纺娘尽去,时限已过半月,不知道只剩两个半月的辰光,您到哪儿买得到茧子可纺纱织缎­精­绣?”

传掌柜接口,朗声细数。“又怎么赶得及如期出货?”

“不可能!”她颤抖了起来,“没有这种事,你,你分明在胡说……你又是谁?”

“小姓传。”传掌柜微微一笑。

“我不管你姓什么,你拿什么身分站在这里与我说话?”温老夫人虽然备受一连串打击,威严依旧,怒喝道。

齐鸣凤挑了挑眉,蓦地微笑了。

见他比冰还冷的笑容,温老夫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是我的掌柜,您老有什么意见吗?”

温老夫人一窒,顿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不甘心地冷笑,“好,就算是凤公子手头上管事的掌柜,也不能造谣生事……不过,就算你们有这些个担忧也无妨,我已让人到陆州贩丝茧去了,虽然路远了些,但想必还不至于耽误了正事,你们大可安了这条心。”

“哦?”齐鸣凤似笑非笑,别过头去瞥了荣耀祖一眼。

荣耀祖会意,马上一摆手,“把人带上来。”

温老夫人心里戒备了起来,微带一丝迷惘。

两个衣衫脏破、模样狼狈的中年人踉踉跄跄被拉了过来,温老夫人定睛一看,顿时惊呆了!

“大掌柜、二掌柜……你们……”她的心直直往下沉。

“老夫人……”他俩神­色­仓皇心虚,垂头丧气地嗫嚅,身子拚命想往后缩躲。

“这是怎么回事?”她愤怒地瞪视着他们——包括齐鸣凤。“你们究竟在合计着什么?为什么把我商号里的掌柜全抓了起来我温家?”难道你们官商勾结……蓄意要谋夺我温家?

“温家会衰败至此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果然。”齐鸣凤冷笑,英俊脸庞布满了浓浓的快意。

“你还有资格在商场与人一较高下吗?”

她就算再摸不透他深沉诡密的心思,此刻也总算察觉到了事情有异,怒道:“凤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大掌柜、二掌柜没告诉你,三天前他俩已将你名下产业全数套现纳为已有,丝场蚕房绣坊三天前已易主,你温家天下已风云变­色­。”

跌坐在地上迟迟爬不起的老季伯怒睁双眼,不敢置信地瞪着大掌柜、二掌柜。“你们这对狼心狗肺的家伙,老夫人那么信任你们——”

温老夫人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总算勉力撑住,可是那张老脸的血­色­早已褪得一­干­二净。

“老夫人,对、对不起……我们也是为了一家老小着想……”大掌柜瑟缩着,结结巴巴的辩解。“可是那些银子……全教布政使大人充公了……我们到最后也没捞着半点好处呀,老夫人……呜呜呜……”

“你们两个该死的狗东西!”温老夫人悲愤莫名地指着他们俩鼻头,浑身颤抖。

“你们该受千刀万刚,下十八层地狱——”

眼见此时此刻,原本高贵骄傲跋扈的老­妇­人在重重打击之下变得形近疯狂,白发散乱落魄的样子,齐鸣凤心底有说不出的恶意满足感,长久以来积压在内心深处狂炽的恨意仿佛也得到一丝丝的宣泄……但是还不够!

这把仇恨之火狂烧了二十年,他从未有一刻或忘,就算在梦里也能感觉到那仿佛连呼吸都要烧灼成焦炭的痛苦。

就算到最后要拥抱着这团恨火和她同归于尽,他至死亦不悔!

“他们是该死,但是你平生就没做过亏心事吗?”齐鸣凤盯视着她,灼热凌厉的目光仿佛要切入老人灵魂深处。

亏……心事……温老夫人的心像被针戳刺中了般,有一瞬问说不出话来。“我……我没……”

“你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多久了?”

他黑眸幽幽生光,狞笑的问出口。温老夫人不自觉退后了两步,阵阵惊惧涌上心头,不敢接触他的目光。老天,她竟然会怕他,害怕一个年纪足可当她孙子的无知小辈?

“二十年。”齐鸣凤露出森森白齿,笑得好不畅快。“足足二十年了……我今日总算将你温家连根刨起,赶尽杀绝……温姥姥,想不到你也会有今天!”

“连根刨……”她心脏绞拧成团,苍白着脸­色­大大惊喘着。“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难道你一开始和我温家做生意,就没安好心——”

什么二十年?二十年……难道是……温老夫人惊恐莫名地拚命推拒那个可怕的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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