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照在白鹿崖书院匾额上,反射出一片白光。宽大古旧的匾额以蓝宝石一般的天空为背景,几条极细极长的云彩漂浮在天上,淡淡的似乎要消隐而去。一会儿像一条瘦瘦的小鱼,一会儿则变成了胖胖的一头老虎。
云彩之下,则是连绵起伏的屋脊,势如游龙,映着东方满天的朝霞。屋脊上蹲着一只庞大的乌鸦,缩头搭脑,像是已经睡着了一样,站在书院的大门口望去,这只乌鸦活似一位披着黑色斗篷的老巫师。
突然之间,那几片幻化成小鱼形状的云彩被猛地往下一扯,直直的飘落下去,昏睡的乌鸦闪电般的伸出脑袋,张嘴把几缕云彩接着,脖子迅速的伸缩几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它又回复的原来的姿势,冷冷的沉默着,像是一块在冰雨里孤独的大石头。
一只以白云为食的乌鸦。
白鹿崖书院里铛铛铛敲响晨钟,三五成群的少年说说笑笑着陆续往书院里走去。他们一律穿着天蚕冰绸缝制的白袍子,下摆衣角处低调的绣着一朵红色莲花,象征着无上道法。梳着高高的太平发髻,一丝不乱,一个个干净利落,清俊非凡。
有些爱美的少年特意用上好的缎带缠绕在发髻上,晨风习习里,白袍子的下摆与缎带一同飘扬起来,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一片耀眼夺目的白色海洋里,极其碍眼的有着一抹蓝色,那是一个身穿蓝色布袍的卖鱼少年,右胳膊弯里挎着一个竹篮,竹篮用大大的两片荷叶盖着,一角露出宽大的红色鱼尾。右手握着一把渔人自制的雨伞,用秋天的芦苇一根根编排而成。
龙国多雨,走远路的人不得不随身带着雨伞,以备不测。
少年穿得朴素大方,身板挺得笔直,像是一棵春天的白杨树,安静的站在门口的一个角落里,眉眼清秀,脸上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对人亲切但不亲近。他目光清澈的看着这些天之骄子,碰上几个较为熟悉的,便点头微笑致意nAd1(不认识的,只要目光对上了,也微微一笑,算是打个招呼。
少年听见他们有的说着今天要学习的技能,有的谈论着昨晚比试场上跳舞的姑娘,谁都没有留意那只奇怪的乌鸦。
奇怪,真是奇怪。少年心想,一只这么大的乌鸦可从来没有见过,一只吃云彩的乌鸦更是没有见过。
这座城市是龙国的都城上京,当时,天下分为四块大陆,大小国家总共有八百多个。龙国作为势力最为庞大的帝国,称雄当世已经三百多年。原因只有一个,它既不尊文,也不尚武,只推崇修真之道。无论在哪个朝代,但凡龙庭上推崇的,民间必定会加倍的景仰,因此龙国修真门派林立,百姓修行打坐蔚然成风。
在这些大大小小的门派里,白鹿崖书院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存在,据说书院里的老师已经习得先天大法,不出几年,就能羽化成仙。但到底是哪种先天大法,人们就语焉不详了。
有的说是上古真仙遗留的,有的说是书院老师自行悟出来的,有的干脆一瞪眼,理直气壮的说道:“我哪里晓得,总之是大得了不得的大法,白鹿崖书院,这么神圣的地方,还用着怀疑吗?
书院不公开对外招收门徒,而是由专门的老师秘密在民间遴选,选上的少年一夜之间就成了天之骄子,选不上的,只好望洋兴叹,默默祈祷哪天能进书院看一看,仅仅去感受一下那神圣而卓绝的气息,也能让人一生无憾。
数百年来,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贵族富贾豪绅想进书院参观参观,但都被书院严格的管理制度拒之门外,而这个少年却是个例外,这两年来,他每天早晨便挎着竹篮子穿梭在书院的林荫大道上,原因很简单,书院的院长天佑之最爱吃他送的鲈鱼。
大多时候,少年往往会来得过早,于是便在大门口站上一会儿,这时正好是书院学子们赶来上课的时间,成群结队的白衣少年络绎不绝的从他眼前走过去,几年下来,大家都习惯了他的存在,即便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而新的学子往往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这时便有人在一旁解说,那少年是卖鱼的,一个普通人而已nAd2(
而今天偏偏是这个普通人,看到了这只奇怪的乌鸦。
一个腰围有着两个水桶粗细的胖子高声喊着向少年打招呼,他是这少年的好朋友,大名叫张东来,因为生得胖,人们都喊他张小胖,大名渐渐的就没人叫了。
只见张小胖穿着一身加大的白袍子,小腹上那一团肥油一路晃荡,走到少年跟前,神秘兮兮的一笑,小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缝,要不是生着两个酒涡,这笑容就显得猥琐了。
少年不由得笑道:“小胖,看你这小子笑的。”
张小胖翘着大拇指往后一指,道:“我是来报信的,蓝玉烟就在后面。”
少年拿起雨伞,拍了拍张小胖的肩膀,笑道:“我给你留着一条鲤鱼呢,是这会儿给你,还是等你下学了,去我那拿?”
张小胖一摊手道:“我去你那拿,今天有比试科目,我还得好好发挥呢。”
少年点头。前边有人喊:“张小胖,快跟上!”张小胖答应了一声,眼睛一挑,向少年暧昧一笑,挺着小肚子过去了。
少年远远望见一个身形苗条的少女走过来,书院鲜有女门徒,但每三四年也会有一两个被选上,蓝玉烟便是其中的一个。
这时朝阳已经升到半空中,接近透明的阳光泼洒在蓝玉烟的头顶,少年看见她,不禁皱了皱眉头。
蓝玉烟走近,向他抿嘴一笑,一边道:“今天来得挺早的嘛,收了渔网后,忘了换衣服吧,看你袍子下摆的那片泥浆子。”
少年憨厚一笑,大声道:“蓝阿姨,我给你捎来了菱角,俺姨夫让俺给你说,下课后,不要总给那些城里的帅哥们玩儿,不要忘了他在乡下家里天天等着你呢nAd3(”
蓝玉烟雪白的脸蛋顿时变得通红,然后又转为青白,浑身气得微微颤抖着,瞪着少年递过来的菱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正犹豫着,听见一旁有几个人在嗤嗤的笑,她狠狠白了少年一眼,绕过他伸过来的手,快步走进了大门里。
少年笑嘻嘻的朝蓝玉烟窈窕的背影喊道:“蓝阿姨,明天我给你摘朵荷花送过来!”
路过的白衣少年们哄然大笑,笑声里夹杂着稀稀拉拉的鼓掌声,有人高声道:“龙丘明,你还没打动佳人的芳心啊?”
“说不定明天就成了。”
龙丘明嬉皮笑脸的说道,然后跟着人流往书院走去。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龙丘明已经为白鹿崖书院送了两年的鲈鱼,在这两年里,他一成不变的三更起床,洗漱完毕后,便开始练习老僧传授的佛家世间法,所谓世间法,是针对成佛大道而言的,在当今之世,世人纷纷投入修行的洪流之中,动辄打坐通关,日常所谈,不是神仙便是金佛,对那些强筋健骨的外家功夫弃如敝屣,嗤之以鼻。
因此,在天下最繁华的的大都市上京城,往往可见到这么一副场景,一群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贵胄子弟逢人便说自己已经修成大道,即日便要成仙。过了几日,就不见了踪影,向人一打听,原来几日前死在了妓院里某位红牌的肚皮上了。
即便如此,很多人依旧任由身体慢慢孱弱下去,整日打坐炼丹,荒唐度日。
龙丘明所研习的这套世间法,乃是由诸多佛家绝技组合而成,如以打磨筋骨为主的《洗髓经》,以强健肉体为主的《金刚禅》,另有《惊龙鞭》、《凤鸣岐》以及《夜行八百》,都是具体的拳脚身法,虽被诸多修行者所不齿,但也是积淀了数千年前人心血的高超技艺。
就这么练了两年,身材越发强健,长高了不少,心智也渐渐清明起来,唯一遗憾的是,他把那本《南华经》翻了不知多少遍,早已经倒背如流了,但是连修行的门径都没有窥到。眼看着蓝玉烟进境神速,颇有登堂入室的架势,他不免闷闷不乐。
随着众学子来到白鹿崖书院后花园,人流分成数股,各去各的学堂上课。龙丘明穿花拂柳,来到院长天佑之的寓所,推门而进,把十条鲈鱼放在院子里的那口大水缸里。双手枕在缸沿儿上,看着鲈鱼在狭窄的水域里来回折腾,轻轻叹上一口气,说道:“你们不必生气,等下到开水锅里,就会知道了,即便是这水缸世界,也是多么美好呐。”
背后响起两声咳嗽声,不必回头,也知道是天佑之起床了,整个书院里就他起的最晚。
“小明明,来了啊。”
天佑之背着手,缓步来到水缸前,微微俯身往缸里看了看,皱眉道:“怎么还是这么小?”
这两年来,每天清早,天佑之最初的两句话便是:“小明明,来了啊。”及“怎么还是这么小。”一日不辍,常年如此,久而久之,龙丘明就把这两句话当成了惯常的打招呼,很少理睬。
但今天不同,龙丘明今天多少有些气恼。把手里的小石块狠狠的投进鱼缸里,扑通一声,水花溅了出来,天佑之冷不防的被溅了一鼻子。
天佑之瞄了他一眼,装作不知道他的情绪,指着一条稍大的鱼儿,微笑道:“嗯,方才我没仔细看,今天的鱼儿还是不错的嘛。”
龙丘明不理他的讨好,冷冷的道:“老天,已经整整两年了,看在我天天为你送鲈鱼的份上,你就不能带我一把,好歹让我尝尝修行的滋味?”
天佑之哼了一声,同样冷冷的道:“当初我让褚师琴去鹅蹼村招你,谁让你让给蓝玉烟的,她既已进了书院,你就不能进,这是规矩。”
龙丘明早已知道,当初蓝玉烟是弄虚作假顶替了他,但既然木已成舟,他就懒得在这件事儿上较真,书院是进不了了,他便想让天佑之给自己开个后门,指点一二,或者是允许他借阅藏经阁的秘笈。不成想这个天佑之死活不同意,每次都拿规矩说事,全然不顾两人在失魂岭上的交情,实在让人生气。
龙丘明眼珠子一转,笑道:“老天,你也知道,当初我义兄送给我一件旧衣裳,那天说好要送给你,后来你怕我义兄生气,就没要。今天我又带过来了,君子一诺千金,这就送给你吧。”
天佑之哈哈大笑起来,龙丘明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脸色一沉,不悦道:“你不要就说,何必这副模样。”
“小明明,你真的不知道那年我为何想要你的旧衣裳?”天佑之止住笑,认真说道。
龙丘明冷冷道:“我如何知道,想必是你觉得我义兄修为比你高得多,便觉得他的破衣裳也是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