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皮
玉露从盖头的缝隙中看到云山扔到地上的大红礼服,她几次想开口询问云山到底什么地方不满意,每次欲言又止。当她听到那声开而复关的门声和胡云山远去的脚步声时,她的心凉了:“我到底算什么?新婚的第一天,盖头还没揭下,就被男人抛弃了。我们韩家的女儿天生就该命苦?”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幻想着门声重新响起,胡云山能够回心转意。可是直到远处传来鸡叫声时,她才知道,她的幻想已成泡影,可是此时,她也觉悟了。
胡老爷天未亮就早早起来,命穆儿给他换件暂新的蓝长袍,这件和昨天穿的那件是同时做的。他收拾完毕,他来到正房里,等候小夫妻上茶。他还命人把韩晴、佳红请来,她既是女方的姑母也是男方的堂婶,应该让他们给她上杯茶。韩晴来的很勉强,不过终于还是来了。当韩晴走进来的时候,胡老爷几乎坐立不安,他深爱的晴小姐,仍是那么美。韩晴今天穿着一件蓝色白花布旗袍,脑后随便挽个髻,虽然穿着一双黑色平底布鞋,仍然掩饰不了她高贵的气质和苗条的体态。胡老爷惊惶失措地站起来:“请坐。”韩晴淡淡地点点头,韩晴刚坐下,胡慧姗就急火火地跑进来:“我没来晚吧?昨晚闹了一夜,困得实在受不了,刚躺下天就亮了,要不是小红叫我,我没准会睡到日头偏西。”
胡佳红笑着说:“新郎、新娘儿早早就入了洞房,你不回去歇着,跟着丫头们闹了一夜,现在又嚷累了。”胡慧姗说:“自从大哥结婚后,我们家一直冷冷清清的,直到昨儿才热闹一回,我怎么可以错过?天大亮了,二哥二嫂怎么还没有起来?”
胡佳红本想说,春霄一刻值千金,但又想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要这么一说,定叫人留下话柄,只得忍住。胡慧姗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觉:“爹我去看看。”
胡老爷挺直身子坐着,眼睛时不时地瞟一眼韩晴,见韩晴始终低垂着目光,脸上淡淡的,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和她说话,正好慧姗问她,他点点头,胡慧姗三步两步跑到新房门外,一推门,门没锁,她推门走进去,心道:“门没锁,人大概是起来了。”她刚迈进门槛,忍不住呀了一声,她看新娘仍然蒙着盖头,端坐在床上,却不见胡云山的身影,他拜堂时穿的衣服、帽子乱七八糟地扔到桌子上、地毯上。胡慧姗知道事情糟糕,赶紧一折身给胡老爷送信。
胡老爷一拍桌案:“一定是给他跑了。造了孽了,可害了露儿。”
当众人鱼贯而入新房的时候,韩玉露仍端坐在喜床上一动不动,她新婚的喜悦已被无法言明的悲哀所替代,但是她的心却是平静的。
韩晴望着端坐的韩玉露,脸色气得煞白,用手指着胡泰裕:“胡老爷,我韩家门坎低,配不上胡家,我知道。可是你们父子也不能这么对待我们。我们家到底什么地方欠了你们,一辈子还不上,还要另一辈子?”韩晴悲痛欲绝,几乎是扑上去将韩玉露的盖头扯下来。
韩玉露初被阳光射到的脸,掠过一丝惊愕,她抬起脸望着泪流满面的韩晴:“我原以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用盖头蒙住我的脸也蒙住我的心,可是我不甘心。”
韩晴泪如雨下:“露儿,是姑母害了你,你如果不到姑母家来,又怎会卷入这场是非中。”韩玉露淡淡笑了笑:“其实这场是非迟早要有的。”她站起身,用手拍拍韩晴的手:“姑母,你不要自责,你没有害露儿。露儿也没少什么,我只是走进了一场不属于我的婚姻闹剧中。剧演完了,也该散场了。”她转过身,对胡泰裕福了一福:“我本该叫您一声爹,可是现在我却不能叫。”
胡慧姗说:“你是我们胡家从正门抬进来的二少奶奶,本来就应该叫爹的。”韩玉露摇了摇头:“既然胡少爷不肯承认这门亲事,就是不承认我这个妻子。对这个名不符实的称呼也就无意义了。现在我想通了,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两个人为了这宗名存实亡的婚姻而痛苦,不如让我一个人承当下来,抽身而出。”韩玉露伸手握了握韩晴的手,向佳红慧姗点点头,屹然向外走去。
“玉露,你不要走!”慧姗追过去拉住玉露的胳膊。佳红冷笑一声:“慧姗,你强留玉露做什么,难道你能做得了你二哥的主?如果你真有此能为,也不会有今天的后果?你想让玉露独守空房,来显示你胡家的仁慈吗?你不觉得这对玉露太过分了吗?”
慧姗说:“二哥没见到玉露,他才会逃婚的。如果昨天二哥揭下盖头,他一定不会走,我保证他一定不会走。”玉露说:“可是他到底没有揭下盖头,他甚至都不想看我一眼。慧姗,不要再给我什么保证了,我只一个平凡的女子,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好,不要对我奢望太高。”
胡老爷叹了一口气:“露儿,不管你叫不叫我一声爹,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你想回娘家住几天我不拦你,不过你放心,云山这畜生,我一定把他抓回来。翠珠去帐房支五百块大洋,另外套一辆马车送玉露回去。”
玉露苦笑了一下:“我既然出了韩家,又怎有脸回去?您千万不要勉强二少爷,婚姻是自愿的,强扭的瓜不甜,我韩玉露绝不会怨天尤人。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我今天出了胡府,是生是死都与胡府无关。”“这怎么可以!你进了胡家,我儿子不义对不住你,我的心已经很愧疚,如果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有心活吗?”
韩晴也哭泣着说:“露儿,你一定要想开点。大哥大嫂只有你一个女儿,不论如何你都不要往坏处想。你还是回家吧。姑母求你了。”
韩玉露冷冷地望着韩晴:“姑母,你经过太多的磨难,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你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不要再为我费心了。我爹我妈他们知道我,不会担心我的。”她轻叹一口气向外走去。这时翠婶拿着五百块大洋走进来。
胡老爷说:“露儿,我知道你有主见,也不敢拦你。这五百块钱,你随身带着,出门在外不容易,如果有什么难处就赶紧回来。另处,如果钱不够就捎个信。”韩玉露接过钱。胡老爷对慧姗说:“你让四哥将你二哥骑的那匹马套上车,送玉露走。”玉露说:“不用劳烦四哥送我,我骑马走就可以了。” 韩玉露打马如飞,直奔县城,她要赶今晚七点钟的客轮去上海,开始她新的人生。她之所以选择去上海,不排除她心里仍惦着胡云山,她要看看胡云山所留恋的灯红酒绿的上海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到了县城,先将马卖了,然后去店铺买了一套男装。当时正是民国七年,小县城的男人虽然还穿长袍马褂,可是头发都已经剪了。玉露揽镜自照,摸着满头的青丝,她咬了咬牙:“青丝即落,永不回头。”她拿起剪刀将辫子齐根剪断。她将头发随身带好和在胡家庄外树林里替下大红吉服的那套衣服一起放进包袱里。一切收拾停当她雇了一辆人力车赶住码头。
摔?
船渐渐离岸,韩玉露站在船头,望着久住的家乡,轻叹一声:“不知道今天走了,还有没有回来的机会。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好,春水碧云天,画船听雨眠。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何须还乡,我今天离乡时却已成了断肠人。”她从包袱里拿出大红吉服,连着绣鞋一起抛入水中,她冷笑一声:“玉露遇寒而成冰,从今以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韩玉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