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一上初中就开始住校,每星期回家一次。我和我的同学们都不反对住校。在学校吃饭和住宿,是从小学考入中学的一个标志,给人一种走出家门和貌似独立的感觉。星期六下午,同学们纷纷回家去了。在家里只住一天,星期天傍晚,同学们便从四面八方返回学校,赶着上晚自习。我们回家,不是为了亲。在那个年龄段,正是容易出现脱离家庭意识的时候,一个二个装成男子汉的模样,不愿提起家里的任何人。我们回家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从家里获取一星期的吃食。我们用麻绳结成的网兜,装上红薯,背到学校蒸着吃。或者用口袋装点红薯片子磨成的面,到学校食堂换成饭票买馍吃。现在想来,那种用红薯片子面蒸出的馍又黑又粘手,还苦不儿的,并不好吃。可当时的同学们拿馍蘸着用生盐粒子泡成的盐水,吃得津津有味,谁都舍不得放开肚皮多吃。
冬天的一个星期六,我回到家时,母亲已提前把红薯和面给我准备好了。红薯都是匀溜块儿,洗得干干净净,露出粉红的颜色。我原来用的盛面的口袋,多次被老鼠咬破,口袋上下补着不少杂色的补丁。这次母亲给我换了一个补丁比较少的口袋。出门在外,东西要拣好的带,这是母亲历来的观点。帮我装好了够一星期吃的东西,母亲说,她跟我商量点儿事。自从我上中学后,母亲老是以商量的口气跟我说话。一开始我很不习惯,甚至有点紧张。后来母亲跟我商量的次数多了,我看出母亲的确很把我的话当回事,慢慢的我就习惯了,还不知不觉变得有点自负。我看着母亲,问什么事。母亲说,堂嫂给我大姐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堂嫂娘家那村的,姓章。那人别的条件还可以,只是家庭成分高一些,是富农。母亲认为这是一件大事,她没有对堂嫂回准话,单等着我回来拿主意。我要是说没什么,大姐就去跟人家见个面,相看相看。我要是说不行,大姐没必要跟人家见面了。我没想到母亲跟我商量的是这样的事,一时没想好怎样表态。以前,母亲跟我商量的都是其它方面的事。比如清明节快要到了,母亲跟我商量,是不是该给我祖父和父亲上坟了。我说该了。就带上弟弟和铁锨,给祖父和父亲的坟培上新土,装上新的坟头。比如父亲死后,生产队的帐本上还沿用我父亲的名字作为户主。母亲跟我商量,以后是不是别用父亲的名字了,改用我的名字。我点头同意后,帐本上的户主就变成了我的名字,队里分东西时,会计一喊到我的名字,母亲和姐姐就赶紧跑过去了。而给大姐介绍对象,这件事是过于重大了。对大姐来说是终身大事,对我们整个家庭来说,关系到建立什么样的社会关系,影响也非同小可,一定要慎重对待。母亲见我不说话,要我不用着急,好好想想。说我大姐的年龄不算大,晚个一年半载的再介绍对象也不算晚。我问母亲:“这事我大姐知道吗?”母亲说知道。“我大姐是什么意见?见面不见面,应该由大姐自己当家。”“你大姐说你知道得多,让问你。”大姐的信赖使我更加惶恐。大姐竟然以为我知道得多,我知道什么呢?我只知道,父亲去世后,因家里供不起,母亲就不让大姐和二姐上学了,只让我上学。我不过比大姐多上着几年学,难道就算知道得多吗!是的,我正学着代数、物理,还有俄语等,可这些书本的知识与大姐的事一点也搭不上边,我拿什么作为判断的依据呢。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的话有可能对大姐的事起着决定性的作
用,在这种况下,我绝不可以随便说话。就是从那时起,我逐渐懂得,人说话不是用嘴说的,而是用脑子说的。人说话得过脑子,说话前得动脑子想一想。我皱起眉头,向母亲提了一个问题:那么多贫下中农,堂嫂不给我大姐介绍,为什么偏要给我大姐介绍一个富农家庭的人呢?母亲接着提供的况,让我觉得事不仅仅是重大,简直有点复杂化了。母亲当然是转述堂嫂的话。据堂嫂介绍,章家和别的富农家庭不一样,别的富农大都是土头土脑的受憋户,而章家父子都是有文化的人,其父在我所就读的中学当老师,其子毕业于我们那所中学,正在县城读高中。我们学校的章老师只有一位,母亲一说我就对上号了,那是教我们地理课和历史课的老师。我说事有点复杂化,是指这件事把我也牵扯进去了,使我与这件事有了现实的利害关系。这样,我就更得好好想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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