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样纷繁的梦,母亲没有对染讲过一个。ww好比种豆角前挑种子,她挑来挑去,哪个种子都有点毛病,都不太真实,挑不出一个能让女儿满意的。她觉出染老是在看她。染的目光是审视的,看了她头上顶的毛巾,看她的鞋,看了她的布衫,看她的裤子。她知道染的心,相家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染这是在督促她,在帮她作准备。悬空莫过于女儿心,染比她还不踏实啊!染看她,她不看染,尽量躲着染的目光。她想,一个当家的男人遇见为女儿相家的事应当怎么样呢?应当心里宽宽敞敞的,该挑水,挑,该劈柴,劈,请事拿得起,放得下。她按照对一个男人处理大事的设想,出来进去跟无事人一样。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才一会儿呆,走一会儿神。
手上的准备工作也要做一些。她的一双棉线袜子穿了冬,两个脚后跟那里都破了洞,她一穿袜子,脚后跟就露了出来。穿这样的袜子去相家是不合适的。她把袜子ρo处翻卷上去的部分拉下来,跟袜子底衔接在一起,里面再衬上一层布,细细缝上,袜子的破洞就看不见了。ww开春以来队里天天有活儿,她的一双鞋做了一个多月了,鞋底儿鞋帮儿还在两下里。她打灯做到后半夜,总算把一双新鞋做起了。她把新鞋穿在脚上试试,有点局脚。穿双新鞋出远门走远路,不知脚会局得疼成什么样子。可为了女儿,疼点就疼点吧。还有她的上衣和裤子,没有一件是穿得出去的,都是家织的黑粗布做的不说,惟有的一身衣服,上上下下都打了补丁。染老是看她,其中一个意思就是提请她注意自己身上的补丁,她心里是明白的。这也难不住她。西院里有一个过门不到半年的新媳妇儿,染应该叫人家三婶子,三婶子总算有几件子新衣服。她跟染的三婶子说好了,到时候跟人家借一身衣服穿一穿。
母亲跟表叔定的相家的时间是下午。表叔让她上午去,她非要下午去。她是怕人家中午留她吃饭,吃了人家的饭,话就不好说了。当然了,她坚持不吃饭,人家也不会十分勉强她,可让人家拉拉扯扯让来让去也不好。下午去相家,她会说怕天黑,必须在太阳落地之前转回来,就可以免除被人挽留吃饭的麻烦。这天刚吃过午饭,三婶子就把衣服送来了。随后还有几个婶子大娘也过来了。她们显然都很把相家的事当回事。有婶子建议母亲把脸绞一绞(一种传统的美容方式,用两股绷紧的丝线,把脸周边的绒毛绞去,使脸面扩大些,明朗些)。母亲说不绞。有大娘建议母亲搽一点粉。母亲说不搽。那么跟三婶子借的衣服总得穿吧。母亲一看,三婶子拿来的衣服,一件是黑线呢裤子,一件是蓝士林布衫。裤子的颜色是可以的,母亲嫌布衫的颜色太嫩了,恐怕穿不出去。婶子大娘们都说不嫩不嫩,拉胳膊扯袖儿地帮她穿上了,并站成一个扇面,对穿上新衣的她表示欣赏。一个说,真是人趁衣裳马趁鞍妆,她穿上这身衣服,马上就精神了,嫩样了。一个作出判断,说她穿上这件布衫,看上去至少年轻十来岁。母亲手足无措,浑身的不自在,她怕的就是人家说她嫩样,年轻,她说:你们别笑话我,我都变成老太婆了,还年轻什么!说着动手脱身上的蓝士林布衫。一位岁数稍大的大娘不让她脱,说:你四十刚挂零,说什么老太婆不老太婆,你要是变成老太婆,我就成老裹脚了。这时的母亲犟得很,再有十个八个婶子大娘也犟不过她,她说:给染相家,是我的头一宗子事。下头几个孩子还小,我不能让人家笑话我!她这样说,话就说远了,还有点重,婶子大娘们不好再劝她,眼看她低着眉,把蓝士林布衫脱了下来。三婶子赶紧回家,把她的一件黑粗布夹衣拿来,母亲才有了笑模样,说这件衣服还差不多。
这期间,染一直在灶屋里刷锅。她不敢到堂屋里去,也不敢到院子里去。她不敢见母亲,也不敢见婶子大娘。她刷锅没用锅铲了,锅铲子擦在锅上,容易出声音来。她往锅里添了水,用一块抹布在锅里来回擦。她刷锅刷得时间长些,直到母亲临出门时对她说:染,我去了,她仍在灶屋里没出来。她家喂有一头猪,每天午饭后,都要用刷锅水给猪拌食。这天喂猪晚了一会儿,猪急得乱叫,几乎把拴猪的绳了挣断。母亲和婶子大娘们一走,染赶紧给猪喂食。她嫌猪没有耐性,对猪很不满意,说:急,急,就知道着急,晚吃一会儿就饿死你了!猪埋头吃得“吞吞”的,对她的埋怨跟没听到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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