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孩子的父亲母亲都在家里候着,为迎接相家者的到来,他们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很充分。***院子里的地扫得干干净净,还洒了水。粪窑子上面盖了新土。杏树上拴着的一只老水羊,身上的毛像是被梳理过,一道一道,留者蘸水木梳的痕迹。连两只小羊羔子也被打扮起来,脑门子上点了鲜艳的红点儿。男孩子的父亲母亲把染的母亲叫成他婶子,说他婶子,你来了!他们满脸都是笑,一点都不敢放松。母亲看见,这两位当家人都穿了新衣服,衣服上一个补丁都没有。不过母亲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俩穿的衣服都是借来的。当父亲的穿了一件黄军装,军装显见得太小了,紧紧箍在身上,扣子把扣眼拉得咧巴着,倘是一咳嗽,恐怕不是扣眼儿撕叉,就是扣子崩飞。当母亲穿的带大襟的黑布衫倒是不小,只是大得有些过了,人罩在里面跟摇铃一样。这没什么,母亲不挑剔这个,她自己穿的衣服不也是借来的嘛!他们这里出门办事,都兴借衣服穿,谁家有一件两件体面衣服,东家借了西家借,差不多半个庄子的人都去借。
男孩子家没有正房,只有三间西屋,还是坯座草顶。屋子不高,一伸手就能够到屋檐的苫草。人家把母亲让进屋里,母亲脚一闪,心往下一沉。屋里的地比外面的地凹得多,不差一尺,也差七八寸。这样外高里低的屋子,下大雨时是会往里面灌水的。门后就是一张床,床上铺着印花单子,放着红线呢大牡丹花的被子。人家告诉她,这就是那男孩子的床,拍着床沿,让她坐吧。她没有坐在床沿,在一条窄板凳上坐下了。她知道床上那一套用品说不定也是借来的,她怕给人家坐皱了。
她一坐定,这家的女主人就张罗着给她烧茶。她说不渴不渴。人家按既定的方针,还是要给她烧。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一个女孩子,到灶前点火,拉风箱。没看见他们往锅里添水,不用说,水是事先添好的。灶间在屋子的北边,与整个屋子是相通的。那边一生火,柴烟很快就顶到屋顶,再扑下来,扑得满屋子都是。烟里裹有一些小灰片,纷纷落在床单上了。趁他们烧茶的工夫,母亲把外面的两间屋打量过了。屋当门的一间除了一张床,还有一盘石磨。磨顶上光光的,两个磨眼齐睁着,显得空空洞洞。灶间里的东西稍微多一些,有一大一小两口锅,有坯垒泥糊的灶台,灶台靠墙那面是风箱,风箱上面放着一盏老油灯。另外还有一张案板,一个瓦盆,几只瓦碗。墙上挂着一个用生麻条编就的筷笼子,筷笼子不知用了多少年了,老得外面像是长了一层毛。筷笼子里面的筷子是黑色的,与墙壁是一个颜色。她顺着墙壁往上看,一直看到屋顶。她要看看屋顶有没有漏雨的地方。刚跟丈夫结婚时,他们家的屋子是漏雨的,小雨小漏,大雨大漏。一到雨天,把锅碗瓢盆都摆在地上床上桌子上接漏,还是接不及,屋里漏得跟和泥一样。因漏雨漏怕了,不管到谁家,她不由自主地就要把屋顶看一看,好像成了习惯。这家的屋顶是乌黑的,黑的均匀,厚实。屋顶上垂挂的灰穗子长势也不赖,恐怕比最长的谷穗子还长。这让她放心,这家的屋顶没现有漏雨的地方。她是看到屋顶的二檩子那里亮了一下,以为是上面透进的天光。再一看,是长年烟薰火燎,把屋檩子薰出了油,霰成了一层油光。南边还有一个里间屋,因隔着一道箔篱子,她还没有看到。她估计,那间屋应当是睡觉和储存粮食的地方,这家的一些重要家当也会放在里面。人家终究会领她进去看一看的。
转眼间茶烧好了。这里烧茶不放茶叶,放鸡蛋。放鸡蛋有两种放法:一种是把鸡蛋打在碗里搅碎,用开水冲成鸡蛋絮子;另一种是把鸡蛋打进锅里,做成荷包蛋。这家人招待来相亲的人惟恐不及,给母亲打的是荷包蛋。女主人双手把鸡蛋茶端到母亲面前,请他婶子趁热喝了吧。母亲还是说她不渴,没有接碗,让人家把碗放下吧。人家当然不会放下,说:走哪么远的路,咋会不渴呢!鸡蛋是自家喂的鸡繁的,不值啥。别的也没啥好的。母亲只得把碗接过来了。这是一只大号的瓦碗,鸡蛋茶盛得溜边溜沿,不知是五个六个,还是九个十个。荷包蛋已经成疙瘩打蛋,人家又往碗里放进不少红糖,使茶稠得扯了手,成了酱色。母亲接过碗没有马上就喝,而是就近把碗放在磨盘上了。相家的一套规矩,母亲是懂得的。一般来说,男方家都会给相家的人烧鸡蛋茶。鸡蛋茶端上来了,你至少得吃一个荷包蛋,顶多吃两个。你一个不吃,人家会认为你看不起人,等于上来就把人家的希望打灭了,人家会不依不饶,千方百计也得让你动吃。你要是吃多了,人家转过脸就会笑话你,说你哪是相家的,是上门收鸡蛋的。有一个妇女,去相家时把人家端上的十来个荷包蛋全吃下去了,撑得话都说不成,喉咙里一个劲儿打嗝儿,被十里八里的人传为笑谈。多少年过去了,有人还跟那个妇女开玩笑,走到妇女前面,回头看妇女的嘴,等妇女低脖子时,看看会不会有一个荷包蛋蹿出来。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