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岳父在职时,至少有两次升工资的机会,他都放弃了。岳母埋怨他,他说他的工资是全矿最高的,别人升了工资后,他的工资还是最高的,他不能和别人争。他以一个革命老干部的风格压制岳母的埋怨,反过来指责岳母觉悟不高。妻子对我讲了这些事后,我马上判断出是岳父周围的人把岳父蒙蔽了。那些人蒙蔽岳父的办法就是以庄严的口吻恭维岳父。他们恭维岳父的材料就是搬出岳父早年参加八路军的历史,说岳父是老革命,是真正的“八路”,全矿那么多干部,有谁能比得过岳父呢!他们背地里计算过了,岳父一个人开工资的级差,差不多可以给两个人每人升一级工资。他们结成了同盟。在讨论给谁升工资的会上,一齐向岳父起恭维,对岳父实行精神贿赂。岳父最喜欢听别人恭维,也最禁不起恭维,于是岳父就一再付出了不长工资的代价。
妻子回家后给我来了信,说她父亲得的是胆道癌,现住在矿务局总医院,由她弟弟陪住,侍候。医院方面和家里人都没有告诉她父亲得的是不治之症,只说是胆囊炎,问题不大。而她父亲就真的相信自己得的是胆囊炎,精神状态还算可以。妻子说,她准备在家住几天,如果她父亲病稳定,她就先回来,等况危急时让她弟弟再给她打电报。看了妻子的信,我承认我的判断失误了。妻子走后第二天,我收到内弟打来的第二封电报,再次催他姐姐速回,既然这么紧急,一定是人危在旦夕,可实际况不是这样。后来我想想,这符合他们家人的性格,他们家的人性子都是那么急,而且躁。妻子了解他们家的人,她的感觉是对的。又过了几天,妻子回到北京。妻子显得很疲惫,好像病了一场。妻子说,她父亲的病都是她弟弟和三芹离婚的事给气的,她哥哥的事也让她父亲很窝心,反正自从她父亲离休后,就没过什么好日子。我同意妻子的说法,妻哥和内弟的事我都知道一些,这话说来就长了。
“四人帮”垮台后的几年,是岳父最辉煌的时期。在此之前,由于派系斗争,岳父一直受排挤,一直不得志。落实政策之后,岳父成了矿上一个部门的头目,负责全矿的生产资料供应和煤炭销售,是实权人物。权和利历来是连在一起的,不少人开始巴结岳父,他们叫岳父“三八式”(指一九三八年参加革命)、“老革命”,并投其所好,给岳父送些烟酒之类。那时大家还都不富裕,不像现在动辄送彩电,送录相机,送金货,塞钞票,那时送点烟酒小磨香油花生米等日常消费品,就算很不错的礼物了。我老家有一个同学,打听到我岳父握有实权,就找到我,希望我从中牵线搭桥,他要从岳父所在的矿里买一些废旧合金钻头。废旧钻头当然是很便宜的,几毛钱就能买到一只。他买回去稍事打磨,再涂上漆,就可以按新钻头出售,每只可卖十来元。我非常不乐意参与这件事,在岳父面前,我的有些病态的自尊让我从不求岳父办任何事。那时我在矿务局宣传部供职,还没调来北京。我同学装作很可怜,缠在我身边不走。不知他怎么打听到岳父家缺椅子,就从几百里之外的老家给岳父捎来两把塑料条缠就的椅子,椅子的外观不错,像藤椅。同学的借口就是,椅子好不容易运来了,总不能再拿同去吧。我说,不想拿回去,你可以卖掉。同学既不拿回去,也不同意卖掉,他说,我不愿帮他的忙,他只好把椅子留给我。他的说法很不符合逻辑,带有嫁祸于人的意思。没办法,我只好带他去岳父家。岳父留他吃饭。他说出去有点事,又到自由市场买回一只可供宰吃的大公鸡。我提到这件事,只是举一个切实的小例子,它说明人一旦有了某种权,跟踪而来的利益就会不期而至,有时它是强加给你的,你不想接受也得接受。那个时期,我感觉岳父家的生活水平是直线上升趋势,简直有了钟鸣鼎食的气象。一个明显的现象,是岳父家摆酒宴的频率越来越高,据我的观察和分析,在岳父家吃酒的主要是两种人,一种是求助干岳父的人,他们虽然花了钱,但酒吃得很拘谨。一种是吃大户的人,他们多是矿上中层干部和岳父的同事,他们觉得岳父的酒来得容易,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就时常撺掇岳父请客,到岳父家挥霍起来毫不疼惜。对这两种人,我都看不起他们,甚至从心里厌恶他们。岳父还好,到他家吃酒洒的人他都热相待,还跟人家划拳行令。岳父不会下棋,不会打扑克,划拳猜枚大概是他所掌握的唯一一种竞技游戏,他乐此不疲。岳父行起令来底气充足,声音高亢,颇有压倒一切的气势。岳父出拳迅猛,指法强健,从不拖泥带水。让人觉得好笑的是岳父划拳时的表,表严肃而凶狠,仿佛不是在赛酒,而是在决斗,这种表马上让我联想起岳父曾经是一个战士,在酒场上,他不自觉地流露出战士的风格。岳父家居住的家属楼在一个山坡上,是全矿的制高点,楼后面就是农村的田野,我想岳父在和人划拳行令时,大概整座家属楼的人都听得见。听见的人不会有好的反应,他们会嫉妒岳父,说不定还会骂岳父。有一年秋天,我到郑州参加一个文学方面的会议,顺便到离郑州市区不远的矿区去看望岳父。当晚岳父又要和人喝酒,岳父要我和他们一块儿喝。我听说其中一个食客是当年阻挠我和妻子成婚的人,心中大为不悦。我和那人的芥蒂岳父不是不知道,他这样做,表明他是个无心的人,表明他对我的轻视,这让人实在难以接受。我借口有事,就到外面去了。我来到楼后面田间的小路上,慢慢地走。天已黑了,下过秋雨的小路有些湿粘,空中浸润着凄凉的气息。鸣秋的虫子叫得已很艰涩,这儿一声,那儿一声,每一声都像是最后的声音。豆子都割完了,玉米棒子也掰下来了,只有玉米秆还留在地里,被淋湿晒黑的玉米秆子有一种固守本土的悲壮感。小路不长,我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条从省会郑州仲过来的国道,国道蜿蜒曲折,不屈不挠地钻进豫西的大山深处。我拐回来,沿来路往回走。我对田间的小路有一种特别的喜爱,它能唤起我对童年生活的同忆,使我对小路有一种认同感。脚下有些扯扯连连,我不用看就知道鞋底粘上了玉米叶子。我停下来,正要把玉米叶子弄掉时,猛听见岳父家窗口传出划拳行令的声响,我辨认出哪家是岳父家的窗户时,觉得那块窗户特别刺目,除了强烈的灯光,我觉得从窗口喷薄而出的还有浓度很高的酒精之气。外面的天是阴沉的,天很黑,这与岳父家的景象形成了对比和反差。岳父仿佛以他家的声、光、气向世界宣告着什么,比如他的成功,他的辉煌。他宣告这些显得理直气壮,无所顾忌。从后来出现的况看,那个时期是岳父家辉煌的顶点,有了顶点就预示着必然要走下坡路。岳父意识不到这一点,他踌躇满志,决心把辉煌推向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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