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妻哥家日子的窘困,是岳父家那段富足的生活带来的直接后果。这么说好像不大讲理,其实道理正是如此。我想妻哥不应该埋怨岳父的自负,岳父实在是出于好心,他想把儿子置于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让儿了全家生活得好一些。倒是妻哥应该自省,是他没有抵挡住日常物质利益的诱惑,没有看透父亲的辉煌不过是短时期的,没有建立起足够的自强自立的精神。趋富是人的天性,而真正懂得生活的人并不害怕贫穷,恰恰对富有怀有恐惧,富到一定程度,忽喇喇似大厦倾的倒子还少吗!
接到一家煤矿寄来的印制精美的请柬,他们邀请我参加这个矿建矿四卜周年庆典。这家矿和我岳父所在的矿同属一个矿务局管辖。若搁平常,我不一定接受他们的邀请。参加这类庆典,除了吃吃喝喝,临走每人再点纪念品,没有什么新鲜的,只会给我们报社领导和同事留下“刘同志领纪念品去了”的印象。这次我想到可以顺便看看住院的岳父,就决定去,这是我们当记者的方便处,说是去采访了,一撒出去,没人跟着你,谁也不知道你出去干什么。假公济私的事谁都难免干一点。岳父得了不治之症,作为女婿,我总要去探望的,不然从理上说不过去,也显得做女婿的不懂事。再说,这次去了,等办岳父的后事时就不一定去了。你说我应付妻子也好,应付岳父家的人也好,我都承认,人们的这类探视活动多半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良心平衡。ww
上车那天晚上下大雨,坐了一夜车,第二天十点多到郑州一看,大雨仍下个不停。这么说来,火车一直是在雨中穿行,雨把北京和郑州共同淋湿浇透,这给我的感觉两座相距千里的城市离得很近,跟一座城市差不多。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下车后面前出现的景物,与北京不同的人流,前后左右的人出的河南的口音,都让我意识到我的孤单。当年命运把我从河南抛向北京,我是茫茫北京城的一个外来人,十五六年过去了,我仍没有扎进去,像一团柳絮一样在北京飘来飘去。在北京我是孤单的。回到河南,我本来应该有回家的感觉,奇怪的是,我对河南也有了陌生感和疏离感。还有,我觉得河南已经不承认我了,他们把我看成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样,回到河南我的感觉还是孤单的。看来我这一辈子再也摆脱不了孤单的命运。等朋友来车接我的那一刻,我站在站门口一侧卖杂货老太太的屋檐下,看大雨哗哗下个不停,而老太太怕我影响(挡住顾客的视线)她的生意,一再撵我走,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我对妻子谈过这种感受,她的孤单感很淡薄。我想这主要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女人与生俱来的包容性和随他性,使她们觉得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她们的家。看来女人比男人幸福得多。我在郑州有不少朋友,其中好几个朋友是我在矿务局宣传部工作时的同事,他们先后从矿区调进市内,而且都有高就。谈起来,大家瓦为骄傲,也愿意聚一聚。我们分乘两辆轿车,冒雨向举行建矿四十周年庆典的那个矿进。雨中乘车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雨水清洗了整个世界,使路面、树木、庄稼以及山峦都变得很新鲜。落雨的声音盏没了其他人为的杂音。雨的气息使人的呼吸有一种透彻的湿润感。更主要的,随着车的行进,面前新鲜的景物不断变化,看着这些像是飞翔而来的景物,人一会儿就把自己忘记了。到矿后才知道,他们举行庆典的日期往后推迟了,主要原因是省煤炭厅和矿务局的领导都到北京开会去了,庆典如果没有这些领导参加,好像就不够隆重,不够意思,庆了如同不庆。矿上对我们的接待是热的,该矿的党委副书记也是我在局宣传部工作时的同事,他把我们这些男的和女的老同事称为“先期到达的贵宾”,摆了丰盛的宴席,上了最好的酒,晚上还为我们举办了舞会。这种接待方法似乎已形成了一种程序,到哪里都是这样。说实在话,接受这种礼遇,我从来没有心安理得过,我没有忘记自己曾是农村出来的穷孩子,没有忘记自己也当过普通工人,我甚至想到那些还当着矿工的人听见我们喝酒行乐会骂我们,但这事于我和于他们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没有告诉那些朋友岳父的病,我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在舞厅里,矿上的工作人员动员那些女孩子主动来请我们跳舞,在音乐声中,他们小声跟女孩子说着什么,大概是介绍我们的身份。这种作法像是分派任务,女孩子们不会太愿,但她们还是分别向我们走来了。她们的表仿佛是来干一项活儿,比如推碾或搬砖什么的,不想干也得硬着头皮干。我对这种类似强行摊派的作法极不赞成,这不是因为我们失去了选择舞伴的自主权,而是觉得对那些女孩子不够尊重,甚至觉得在人格上对人家是一个侮辱。为了避免这种况,我表现得相当主动。不等工作人员给我介绍舞伴,我就请人家去了。我请了一个又一个,跳了一曲又一曲,始终不停下来。我这样做,像是对矿上的分派来一个反动,给女孩子精神上来一点补偿,带有普遍致歉的意思。我意识到这些后,现完成任务的观念已经移到我这里来了,并占据了我的头脑,我这是干什么?我干嘛活得这样累?我对自己不满起来,一不满,绪就低落了。这时我想到了岳父,岳父在病房里苟延残喘,一定十分痛苦。而我呢,说是回来看望岳父,岳父还没看到,却在五彩缤纷的灯光下和漂亮的女孩子跳起了舞。按通常的观念来衡量,这似乎有些不大合适,可我并没有过多的责备自己,我总得先办“公事”,后办私事;岳父并不知道我要来看望他,我早一天去或晚一天去都没关系;人总是有生有死,不能因为岳父的将死,我也不活。不管人做了什么错事,都可以找到自我辩护的理由。我也把自我辩护的理由找到了。一项活动还没参加完,就忙着给这项活动找理由,未免有些可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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