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流传的说法认为,情投意合的两人只要在雕像前发誓永远相爱,就能得到五年的幸福……」
「还真是半吊子的传说。」
明明是发誓要永远相爱的,难不成情侣们在第六年会出什么事吗?不对,那种事情现在也无关紧要。
「要观光免谈。别忘了,你是基于职责来这里的。」
「唔……」
威廉这一句似乎让缇亚忒想起了自己的立场。她放下原本兴奋得使劲高举的左臂,连带也垂下肩膀。
「你要当个像珂朵莉那样出色的妖精兵,对吧?」
「对呢,说得是。嗯,没错。我没有忘记。」
缇亚忒让目光落到脚边,然后甩掉被威廉牵著的右手,无精打采地走了起来。
「走吧。」
威廉停下脚步。缇亚忒则在走了十步左右以后回头。
「怎么了吗?」
「啊~……回去的飞空艇,是在明天傍晚出发。」
「嗯?那又怎样?」
「办完职责内的事以后,我想应该会有时间让你散步得久一点吧。」
「…………」
缇亚忒好像没有马上听懂那句话的意思。
她原本明显消沉的脸,花了些时间慢慢地变成满面的笑容。
缇亚忒哒哒哒地折回十步的距离以后,就一把抓住威廉的手。
「走了啦,别磨蹭了!」
是是是,大小姐,小的明白。
威廉忍住笑意,任她牵著手走了起来。
──一阵刺痛。
蓦然间,小小的异样感拂过威廉的后脑灼。
那是他以前在大地上当准勇者(Quasi brāve)时熟悉的感觉。
(……有恶意……?)
还不只单数。有某一群人,对另外的某一群人抱持著敌意。现场弥漫著抗争前夕特有的一丝紧张感。
话虽如此,规模并不大,敌意针对的也不是威廉他们。
「你怎么了啦?」
「嗯?没有,没什么事。」
乍看下像和平观光景点的这块地方,不知道该说是难免,或者正因为如此,似乎也潜藏著麻烦事的种子。
(哎……和我无关吧……)
威廉没兴趣连那种不会落到自己身上的星星之火都特地去拍掉。
他决定搁下不管,任缇亚忒拉著手走在街上-
──毁灭世界的那些〈兽〉,没有圣剑就无法对抗。
然而,只有获选之人,才能使用圣剑。
而且,先不论能否获选,问题在于人族早在许久以前就灭亡了。
因此,无人抗那些〈兽〉。世界末日到了。
──人们并没有顺从得可以接受如此单纯的道理。
既然人族已经不在,另找顶替就行了。
有可以取代的存在。自古与人类相伴,还会用人类的道具帮人类工作的小小自然现象。年幼夭折的孩童灵魂未能理解自己的死,于此世游荡到最后所产生的东西。
据说在过去的世界,它们曾是身高只到成丨人膝盖的矮人模样。然而,如今现身于世上的它们变得更接近人类──长成了年幼少女的模样。尽管外貌改变的原因不明,但正好可以将武器交给它们使用。而且不管模样怎么变,它们的本质恐怕始终如一。
为了留在人身边。为了帮助人。
跟在人背后,模仿人所做的事情。
它们会为此出现,也会为此消失。
「……话虽如此,要说是否任何妖精都能使用遗迹兵器(Dagr weapon),倒也不是那么回事。素质本身似乎是所有妖精都具备,但年纪太小就不会发挥出来。」
「喔。」
威廉的脖子有点痛。
坐在他眼前的男子是个巨人。
差不多是威廉的两倍,肌肉隆隆的体格。
还有,对方是秃头,长著獠牙,身穿白衣,黑框眼镜(大概是订制的)底下的单眼散发出知性光彩,头衔为「医生」。
「这里是奥尔兰多旗下的综合施疗院。器材和药剂都备有悬浮大陆群首屈一指的货色。梦见『徵兆』的妖精就要来这里,将身体『调整』到可以作为成体妖精兵作战。
毕竟遗迹兵器数量稀少,敌人又强大。光是让身体还没发育好的妖精带著剑上阵硬拚,也没有任何好处。」
嗓音和缓,语气恭敬,说的内容也理性。可是,唯独体格无比类似于自生怪物(Monstrous)。不协调感实在难以抹去。
「……那缇亚忒现在人在哪里?」
或许是配合其身高施工的吧,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位置格外高。从猫狗的视野看人类世界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威廉茫然地如此心想。
「那个妖精正在接受身体检查。她在另一边的房间,有女医帮忙照料。」
「那么,理应是主治医生的你为什么在这里偷懒?」
「我只是把可以交出去的工作让别人接手,之外的事才由我处理。我想趁现在和你谈一谈。威廉-克梅修老弟。」
威廉皱眉。他在这名男子厘刖还没有报上姓名。
「不不不不不,麻烦你戒心别那么重。」巨人医生挥著双手解释:「我并没有用什么见不得人的管道调查你的事情,只是从小妮的信里听说过而已。」
小妮?……啊,是指妮戈兰吗?威廉心想。
「你用的管道可疑到极点嘛。」
「被你一说,我确实也有那种感觉。」
原来对方同意啊。虽然话是威廉自己说的,不过妮戈兰也挺可怜。
「总之,你──」
像是要打断巨人的话,远方传来了不知来自何处的小小炸裂声。
间隔几乎相同,重复了三次。
「火药枪?」
「好像吧。八成是灭杀奉史骑士团。」
「……抱歉,大概是我对公用语言不熟的关系,刚才没听清楚。你说灭……灭什么?」
「灭杀奉史骑士团。」
「听起来像年轻气盛过了头才会取那种五年后就会后悔的名号,那是哪门子的骑士团啊?」
「那是无法接受现任市长(Mayor)政策就到处作乱的年轻人团体啦。所谓骑士团只是他们自称的,不过因为他们背后有旧贵族派当靠山,也许意外地算师出有名。」
「喔。」
原来如此,那就是威廉先前感受到的敌意真面目。
「反正亮枪就不平静了。类似激进派和传统派的对立问题吗?」
「大概接近你所说的。古时候这里是属于兽人的城市,但他们有地盘意识强烈的倾向。因此也有许多兽人坚称这座城市的历史就是他们的历史,不太乐见与其他种族之间的交流。」
「哦。」
历史。历史是吗?
威廉试著回想以往的世界,回想居住于王都的人们。那里是历史顶多两百年不到的都市,但居民大多对自己的都市感到自豪或者有感情。
『──自豪这种情绪,在本质上跟骄傲是一样的。将有价值的某种东西和本身套上关系,来保证自己的价值。靠那种自我满足来巩固内心。
常有人说吧。因用法而异,任何药物都可以变成毒物,反之亦然。
自豪也是一样。因用法而异,可以变得美丽,也可以变得丑陋。不知道幸或不幸地生在高贵人家的你,得先把这一点记在脑袋才行。』
威廉将自个儿浮现的师父那番话从脑海里草草地赶走。那个男人说的话全都煞有介事,霸占著脑里的一角,久久不肯消失。基本上刚才那番话是说给师妹听的,明明他只是在旁听见而已。
「大白天就传出枪响的城市,应该也没什么传统可言吧。」
「想法未经统一,在大组织里是常有的事。再说,或许那帮人的上层也认为只要能让外人不再靠近,就不构成问题。」
「原来如此。」
威廉觉得说来有可能,稍微思索以后就坦然点头了。
「在活了超过五百年的你看来,会不会觉得四百年的历史没什么了不起?」
不知道巨人对刚才短暂的沉默如何解读,他问了奇妙的问题。
「……我的五百年过得毫无累积,称不上历史吧。我没傲慢到把那拿来相比。」
「你真谦虚。」
「光是严重睡过头就引以为傲,只会丢脸吧。再说……」
威廉语塞。
「再说──怎么样?」
对方带著笑容催他继续说。
单眼鬼(Cyclops)的笑容恐怖。小孩看了绝对会哭。搞不好还会对心灵造成一些创伤。
尽管威廉既不是小孩也不觉得怕──
「……没什么啦。」
他挥挥手敷衍过去。
「嗯?」
巨人像在偷窥威廉内心似的眯细单眼。
「哎,也是。
对你而言,这座悬浮大陆群就像梦中的世界。即使你觉得现实感淡薄,或者一切看起来都像假造品也不奇怪。那样的世界提出四百年这种数字,大概也无法打动你。」
「我没那样说吧。」
「这样吗。是我失礼了。」
巨人晃了晃魁梧身躯,然后耸肩。
门板被敲响,穿白衣的爬虫族走进房间。
来者在个人体格差距悬殊的爬虫族中,应该算略为娇小。对方朝威廉微微行礼以后,就将几张文件递给巨人,并离开房间。
「……缇亚忒小妹的诊断结果出来了。」
「我可以听吗?」
「当然了,我正有此意。呃……」
巨人伸手扶正眼镜的位置。
他搭配注释念出内容。据文件指出,缇亚忒的身体发育状况符合年龄,健康状态没得说。大概只有过度摄取牛奶导致消化器官略有负担,以及某几颗牙齿快要蛀掉这两点有问题。
「以后我会要她注意。」
用手指揉太阳岤的威廉回答。
可以想到不少头绪。缇亚忒动不动就会说:「我要长高!」然后一口气猛灌牛奶(每次都呛得一脸快死的样子),对甜食的执著也高人一倍。被人郑重点出这些毛病,实在是惭愧不已。
「来自前世的侵蚀原本最令人挂心,不过都停留在浅层。嗯,她肯定会成为好的妖精兵。」
「……侵蚀?」
「没错,就是侵蚀。因为她们无一例外地属于转生体,应该说就是死者的魂魄本身。在长成现在的样貌之前,都曾经是另外一个人。要是遗留或想起那段记忆,对目前具备的人格及肉体会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
威廉还没理解巨人所说的内容,就先对他滔滔讲出的说明感到疑惑。
「与其说是医学,那算咒术的领域不是吗?难道这年头的医生也通晓死灵术(Necromancy)?」
「对治疗患者有用的知识,都算是医学。你说对吧?」
巨人说完便扬起嘴角。看来他似乎是抱著打趣的意思。
「哎,关于咒术方面,同样没必要特别担心缇亚忒小妹。她确实保有自我。状态良好喔。」
「若是那样就好了。」
──有什么令威廉在意。
彷佛小骨头哽在喉咙深处的异样感。可是,却摸不清其真面目-
为了将体质调整到适合担任妖精兵,似乎得把缇亚忒交给施疗院照料约整整一天才行。
或许是威廉听到要投药或使用催眠暗示,使得脸上表露出不安的关系──
「你不用担心,这对身体几乎没负担。以往获得遗迹兵器适性的那些妖精兵大多经历过这一段。」
被对方那么一说,他总不能无缘无故就开始抱怨。
「我去了以后就会成长得有模有样,请你抱著期待等我!」
威廉轻轻摸了摸元气十足地竖起大拇指的缇亚忒的头。
「调整以后好像也不会长高喔。」
他在缇亚忒耳边如此细语。
「我……我又没有期待那种事!真的喔!」
然后带著笑容,将面红耳赤地那么主张的缇亚忒送走。
威廉带著笑容,送走了她。
『我去了以后就会成长得有模有样,请你抱著期待等我!』
对于成长得有模有样的她,我们这些人到底该期待什么?
这还用问。就是上战场。
以兵器的身分战斗,消耗,乃至力竭。
好让她们作为兵器诞生、接受育、完成于此的「生涯」得到完成。这个世界似乎正慢慢走向结束。
威廉自己的故事,也老早就结束了。
而且,他目前正在为她们的结束提供一臂之力。
「这可不是让人心情舒坦的差事。」
威廉轻轻摇头以后,决定去找今晚投宿的地方。
一个结果
独自一人的威廉,没有作梦,迎接了早晨。
身体状态十分良好。然而,心情却不太愉快。
「……静不住。」
威廉躺在柔软床铺上,咕哝似的发出叹息。
他之所以尽想到讨厌的事情,八成都是这张床害的。
用的棉被应该价格不菲,背脊陷得颇深。有种异样感。
床蓬也很高,还刻著魄力十足的巨龙图案,这同样让威廉静不住。
科里拿第尔契市护翼军司令总部,指挥官用休息室。
休息室只是徒具其名,这是间大小及设备都堪称气派的客房。
威廉既没有受过军官教育,更未在战场上累积功勋。但即使如此,他仍透过特殊(不正当)原委得到了二等咒器技官的威风头衔。「执行任务期间请暂住这里。」──威廉亮出身分证与来自妮戈兰的介绍函以后,便有人接待他到这个房间。
二等技官还真有地位……
事到如今,威廉才实际体认到那种蠢事。
要成为大人物,原本就需要相应的来头。如果不具实力、财力或身家背景,想出人头地就无望。而这里,就是用来款待已达条件者的房间。
葛力克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帮忙安Сhā自己到二等技官的职位,基本上威廉从那部分就不甚清楚。考虑到至今都没有引起问题,感觉并不像单纯伪造或窜改文件就是了。
无论如何,地位、权利与威廉本身的价值不相衬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因此,他也会有种像在欺骗那些认真士兵的愧疚感,内心就更加静不住了。
「散个步好了……」
去接缇亚忒是在傍晚以后。时间上相当充裕。
基本上,威廉会来这么远的岛,正是因为他一闲下来就不会思考什么有益的事。既然如此,待在房里无所事事并没有意义。至少,他应该去逛逛这个以浪漫与传说的炖锅而闻名的城市。
「反正回去以前,大概会被缇亚忒拖著到处跑吧。」
毕竟缇亚忒是那么的期待。一旦要观光却因为迷路消耗掉时间,落得那样的下场未免也太可怜──不,到时要把八成会消沉沮丧的那家伙拖回六十八号岛就有些麻烦了。
所以,先把醒目的景点探勘一遍应该也不错。
威廉「咯咯咯」地低声笑完,便稍微提起劲了。
当威廉来到玄关大门附近的走廊时发现。
窗外的整片街景正开始沾染成黑色。
下雨了。
「为什么挑在这时候下啊?」
走廊一角的天花板漏雨,还有大水桶摆在底下。
从外头看起来气派的这栋建筑物果然也上了年纪,有些地方自然会出毛病的样子。穿军服的绿鬼族(Bogre)们正在聚首讨论木板在哪儿,木槌在哪儿。
「哎……雨中的古都自风情,也不算坏吧,大概。」
要伞的话,在护翼军总部这里应该借得到。假如行不通,到附近的土产店买一把就好。就在此时──
「呀啊!」
或许是威廉仰望天空想事情的关系,他的反应迟了一点。
威廉差点和闯进玄关大门的女子迎面撞上。
在意识来不及反应的时间空档,深植于脑内的条件反射擅自让身体有了动作。女子的行动被视为敌方突袭,身体遂以最小的动作从直线上闪开,并顺势躲进死角。快要跌倒的女子颈根遭到瞄准,手刀一挥──
直到出手前一刻,威廉才总算用意识克制住失控的反射神经。
「哎呀。」
他收起手刀,用胳臂搂住女子的腰,然后将对方扶稳。呀啊!微微的尖叫声如此传出。
「呃,那个……」
「真危险。我平时都叫你们跑步要看前──啊,不对。」
平日的习惯让训斥语句夺口而出。威廉发现对方并非那些小不隆咚的妖精,便带著苦笑将话打住。
他让女子在原地站好之后才将人放开。
是个狼徵族女孩。
看起来既白又软的体毛薄薄地盖著皮肤。五官属于高鼻子的犬狼类脸孔。只有坚挺的两只耳朵长满了色泽像稻秆稍微烤焦的体毛。从她穿著作工精美的丝绢礼服这一点来看,应当是出身于好人家。
那样的大家闺秀,为什么会在这场雨中赶来军方设施?她看上去不像士兵,但卫兵肯放行就代表至少是相关人士吧?
「感谢您出手……相救……」
女孩带著一副还没有理解发生什么事的表情,恭敬地对威廉低头行礼。即使从她端雅的身段来看,依然与这个地方毫不搭调。
「跑步不看前面可危险了,尤其在军方设施里,谁晓得危险物品会在放在哪边。」
「啊,是的,非常抱歉。」
威廉对再次行礼的女孩随便点了头──
「那我告辞了。」
然后便决定尽早离开现场。
威廉讨厌麻烦事。尤其排斥和女人或小孩扯上关系的那种。因为无论如何都逃不掉。怎么说呢?一旦听到女人小孩求救还夹著尾巴逃走是不被允许的。这大概,不,这肯定是师父的教育所致。这是那个臭老头的无聊训诲至今仍化为威廉的血肉留存下来所致。
因为如此。既然闻到了麻烦事的气息,在对方求救前就先溜自然是再好不过。
以前,威廉常被人评为想法扭曲或只有半吊子的温柔。那种事他早有自觉。然而不管是谁,无法好好掌控住本身心思的人,在旁人看来都是既扭曲又半吊子的。所以他觉得自己没有理亏也没有过错。这就逃吧。
「那……那个,请等一下!」
威廉没能逃掉。
他背对著女孩,只将脖子生硬地转回去。
「怎样啦?要追究触摸到你的事,我可不会道歉喔。」
「不,那部分的责任在本小姐身上,因此我愿意休兵。」
「这样啊,通情理最好……呃,休兵?」
女孩不理威廉的疑问。
「并不是那样的。我有事情想拜托『灰岩皮』一等武官,麻烦让我拜见他好吗?」
「灰岩……皮……咦?」
有威廉听过的名字冒了出来。
生著|乳|白色鳞片的爬虫族壮汉。率领妖精们上战场的当事者。威廉-克梅修二等咒器技官名义上的直属上司。
然而他目前──
「假如你要找那只大蜥蜴,他正在遥远的天空底下和敌人交战喔。」
为了击退据说已飘流到十五号悬浮岛的〈深潜的第六兽〉,「灰岩皮」带珂朵莉等人过去了。而且,那场战事仍未见终结。
啊,不对,有点语病。
原则上,悬浮岛编号相近,距离也就相近。这里是十一号悬浮岛,因此和十五号悬浮岛并没有相隔得那么极端。搭飞空艇晃个两小时应该就会到。所以说,形容成遥远的天空底下就略嫌浮夸了──但是威廉倒不会特地改口。
「他何时会回来?」
「不清楚。倒不如说我才想知道。」
这是威廉的真心话。
「由于层积型抑制阵造成的各种因素,通讯都被阻断了。战报似乎只有在分出胜负时才会梢到。说来对心脏实在不好。」
「这样啊……」
女孩垂下肩膀,两耳低垂。反应很好懂。
「哎,你有事就找旁边他士兵──」
威廉打算用下巴指碰巧经过的绿鬼族。
鼓噪声传来。
建筑物里的众人,突然慌慌忙忙地有了动作。
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士兵就近拦住其他人,两人才刚低声交谈过什么,又各自散开不知道跑去哪里。
唯有状况出了某种变化这一点,光看就能够理解。
而且,有直觉告诉威廉,看来那属于众人并不冀望的变化。
「怎……怎么了吗?」
兽人女孩困惑地缩紧身子。不过,威廉顾不得那些,他一把抓住了正要从眼前跑过的豚头族人的脖子。
「出什么事了?」
他简洁地问。
「这……这是机密。情报只准用规定的联络管道传递。」
「认真执勤真是辛苦了,虽然我也想这样夸你啦。」
威廉朝豚头族的阶级瞥了一眼作确认。是普通兵。
于是他亮出自己那块绣在军服上的阶级章告诉对方:
「我是威廉-克梅修二等咒器技官。遗迹兵器及黄金──操作该类武器的士兵归我负责管理。当然了,我也有权限阅览所有运用那些物资所进行之战斗的相关资讯。」
这是谎话。威廉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地位有多少权限。因为他没兴趣,之前并无意愿去厘清。
所以,威廉现在得澈底摆出官威。
「我重新要求你透露情报。出什么事了?」
他加重语气,并且逼近对方。
豚头族畏惧似的抖了抖肩膀以后才回答:
「第一船团有联络了。是关于在十五号悬浮岛的战斗结果。」
威廉停下呼吸。
来自第一船团的联络。十五号悬浮岛的交战结果。
那是他本来认为自己一直想知道的讯息。
战斗的进展是哪一方占优势?什么时候会结束?她们还平安吗──在这之前,那些过程都被名为抑制阵的面纱掩盖著。威廉他们无法得知任何一项消息。威廉什么心理准备都做不了。
结果,她们几个到底怎么了?
「我方在与〈第六兽〉的战斗中──」
纵使不把话听到最后。
豚头族的表情,也已经道出了一切。
因此,威廉笑了。
因为他的内心揪成了一团。
因为他对理应做好觉悟的结果,对理应决定要顺其自然地接受的结局,变得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
威廉带著只将嘴角扬起的无力笑容。
听了那句话。
「──败北了。」
威廉眼前一片昏黑。
双腿失去力气的他当场瘫倒在地。
「你……你还好吗!」
兽人女孩赶到威廉身旁。可是,别说要回应对方伸出来的手,他连头都无法抬起。
太蠢了吧。
威廉内心某处,有另一个自己感到傻眼。
这不是值得惊讶的事才对。更不是足以令他受冲击的事才对。
胜算顶多五成多一点。那应该是威廉自己讲过的话。他应该从最初就明白,她们有五成不到的机率会落败。
「哈哈……哈……」
因为他扭曲的嘴角,仍保持著笑容的形状。
令人惊讶的是,只有笑声从喉咙深处轻易冒了出来。
只有笑声冒出来而已-
「……我觉得早点联络比较好。」
「就是啊~毕竟我想某人大概都等到心脏狂跳了。」
「不过……」
「情有可原。我准许你们使用通讯晶石。」
「你看,大人物都这样说了。」
「可是!用通讯晶石的话,对方看得到我们这边的模样吧?」
「哎,东西就是那样用的嘛。有什么问题吗?」
「拜托!我们弄得像这样全身泥巴,穿的衣服也不可爱,连头发都乱糟糟的!」
「有什么关系,顺其自然啊。再说彼此的交情早就不需要遮遮掩掩了吧?」
「哎哟,就算那样,该怎么说呢……」
「因为你和她好几天没见面了?」
「对,就是那样。该怎么说呢?感觉会需要心理准备啊。」-
「……啥……?」
在某个地方听过的嗓音。
伴随著脚步声,正朝威廉这里接近。
他抬头看向那边。
「唉~……要怎么说啊?充满少女情怀的脑袋瓜,近看时还满烦人的耶~」
发色如枯草的少女故作无奈似的摇头。
「才不是那样!要说的话,我是在顾忌最低限度的礼仪。」
发色如蓝天的少女挺肩反驳。
「拖到现在还强调自己不介意对方,我都不知道要说你爱装还是什么了。昨天以前还那么认命的珂朵莉到哪里去啦?平时正经的女生一旦情窦初开就会失去分寸,所以管都管不住的说法,原来是真的耶~」
「嗯。」
长著朴素灰头发的少女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你们俩都冲著我来吗!」
蓝发少女发出悲痛尖叫。
总觉得,三个少女都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头发不整,脸上沾了泥巴与尘埃,穿的更是土气的麻布衣。原来如此,即使客套也很难说是有打扮没错。
还有一点。至少,就威廉从远处所见。
她们三个都活著。
也没有显著的伤势。
会活动,正在讲话。
「哦。」艾瑟雅察觉威廉的视线了。
「嗯。」奈芙莲偏了头。
「咦?」珂朵莉回首,然后僵住。
「……你们几个啊啊啊!」
威廉原本一片昏黑的眼前,这会儿染白了。
虽然只有什么都看不见这一点没变,即使如此,身体却已经明白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了。
──连屈膝都不需要。也不必蓄劲。不用花那种时间。威廉使出全身扭力,让身体向前如滑行般急坠。若按照动物身体原本的机能构造,用腿力将全身推向前,那样的作法无论如何都会在头一步落后于人。在以往人族与力量更胜于己的敌人互相剿杀的时代,曾追求过以超越极限的速度疾驱于地,那样的技术在极北尽头开创,在西方战场经过钻研,然后淬炼成结晶。据说正式名称叫莺赞崩疾的这种技术,属于在众多冒险者及准勇者当中也只有一小撮人学得会的困难招式,但只要花下足够的苦功练成,便是连古灵种的动态视力都能瞒过的绝技。
发招后的效果概括来说,就是「直到刚才还无力地跪著的男子,几乎连预备动作都没有,就忽然以眼睛看不见的速度冲了过来」。于是──
「什什什什什什么!咦……咦……咦咦咦咦咦!
下个瞬间,原本应该和威廉有段距离的珂朵莉,已经被他用全力抱在怀里了。
「等……等一下,会痛,好难过,没办法呼吸,我会不好意思,我身上都是泥巴又到处都是擦伤又没有洗澡而且大家都在看,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当事人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抗议声音,当然都没有传进威廉耳里。
「……这个人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艾瑟雅发问,然后仰望站在她身旁的爬虫族壮汉──「灰岩皮」一等武官,但对方只是微微耸肩,什么也不回答。
「所以我才说,早点联络会比较好。」
奈芙莲嘀咕。
「你刚才确实有提过啦,不过你连技官会崩溃成这样都料到了吗?」
「崩溃?」
「你看嘛。这位大哥属于爱把自己装得酷一点,然后帅气地将事情处理到位的类型不是吗?要不然,他也会像别扭鬼一样摆出嘲讽的态度。可是两种作风都跟他不太搭调,让人觉得怪可爱的。」
艾瑟雅将竖起的一根指头转呀转地说:
「所以该怎么说呢~?我本来以为他会轻轻摸头然后内敛地讲一声:『干得好。』珂朵莉就会发飙:『多说些什么啦!』我想像的是像那种耍帅型的重逢方式。」
「……威廉从之前就是这样子。」
另一边的奈芙莲,则瞥向慌张的珂朵莉淡然说道。
「他非常拚命,直性情,都不太能顾及身边。直到让自己忙坏以前都不会停下,停下之后直到好起来以前都不会动。感觉好危险,让人没办法搁著不理。」
「啊~我好像懂又好像不懂耶~」
艾瑟雅歪头问:
「珂朵莉,关于那部分你怎么想?」
「我想的是你们别开心聊天了,赶快来帮我!」
近似惨叫的抗议声音。
「不过,我觉得你让他拥抱到满意为止会比较好。」
「办不到!我绝对会先因为背骨断掉或窒息或不好意思而死掉!」
「既然你还能讲那么多话,我倒觉得就不用担心窒息了耶。」
「呼」地微微吐气的奈芙莲轻轻地拉了威廉的袖子。
她踏起脚尖,将嘴巴凑到威廉耳边──
「不要紧。大家都在这里。我们不会不见的。」
接著,又在细语后轻轻拍他的肩膀。
有效果。威廉的眼神慢慢地恢复理性了。
「……莲。」
「嗯。」被叫到名字的奈芙莲稍稍点头。
「艾瑟雅。」
「技官好。」她举起单手。
「还有……」威廉低头看著自己的臂弯里说:「珂朵莉。」
「反正你快点放手,因为这样真的很不好意思!」
威廉环顾四周掌握状况以后,才嘀咕「抱歉」并且松开手臂。
默默将身体分开的珂朵莉满脸通红,用厉眼瞪向威廉──
「还是老样子耶。」
艾瑟雅坏心地取笑。
「嗯。」
奈芙莲彷佛对什么死心似的点头。
──威廉的脸颊随著耳光发出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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