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盘面温度高达三千
不愉快时,喝酒;愉快时,下棋;如果自己和周围人共同愉快了,苏子昂便呷着啤酒下围棋。那样,几乎可将自身化为一枚棋子摆上盘面。
从指挥学院毕业至今,苏子昂没下过一盘棋,直到今天中午,他从《新民晚报》上看到半盘题为“平沙落雁”的局部定式,棋瘾登时如火如荼了,难过地扭动腰肢。朝坐在电扇下看报的政治处余主任说:“老余呀,会下棋吗?”
余主任正在欣赏本团报道组写的题为《哀乐终止之后——某团练兵片断》。特别注意到,几处经他手滤过的文字统统保留住了,他颇感欣慰。又后悔:第四节的第三自然段本可以扩展成独立的第五节,那么文章就会再大一点,成为该报的重头“要文”,把北京卫戍区某师的文章挤到陪衬地位去。这提醒他,下次审稿时,立足点再摆高一点,胆识再放开一点,别把材料可惜掉了。学学大师傅侍弄小冷盘,小小不然的几根菜筋儿,也能摆出老大阵容。
苏子昂问话时,恰逢他这种心境。于是,他把报纸折垒一下,《哀乐终止之后》赫然显露,再把它放到办公桌左上角,用个镇纸压好,谁进来都可以一眼看见,矜持着:“可以让你一只马。”
“我问同志哥会不会下围棋?本人14岁时就淘汰象棋了,只保留围棋一个品种,在学院时都下疯了。看来你不会。
苏子昂大觉沮丧,本以为余主任是同道,要不他干嘛弄半天姿态?原来是象棋,寡淡!
余主任脸红一下:“不会。我以为是象棋呐。”
“嗳,你知道机关里谁会下吗?”
余主任断然摇头:“没有。”
“连队呢?”
“没听说过。”
“瞧瞧咱们团这个素质,”苏子昂挖苦,“只认得有字的东西。无论如何,计算员、指挥排长,智商比较高的行当,应该下一下围棋。我估计,你们文体器材库里,连一副围棋也没有吧?”
“没有。咱们智商刚好够用。一点多余的智商都没有。”
“哎呀,你别误会。你一误会我心里就不安了。”苏子昂亲热地道,“刚才是围棋崇拜者和象棋崇拜者的交锋。就像看足球,场外的球迷比场上打得还凶。我那番话,其实不涉及人的质量问题,纯粹是爱好上的分歧。在学院,我们和象棋团伙的人也是互相打击的,打完不伤感情。你尽可以刻薄我,怎么的都没事。”
余主任轻松地微笑:“我理解,我理解,棋瘾犯了嘛。棋瘾不是病,瘾上来要人命。”把一场小危机搪塞过去,内心却深深记下苏子昂此刻对他的轻慢。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个副团职呵,是部门首长呵。
“正如鲁智深饮酒时说的‘口里淡出鸟来’,哈哈哈。前段时间中日围棋擂台赛,还有‘应氏杯’什么的打得一塌糊涂,小半个中国都迷上围棋。咱们团就没有迷上的?”
“迷不上。”余主任傲然摆头,“你看咱们团有一个进舞厅的么?有一个留鬓角的么?”
苏子昂被他的古怪逻辑弄得瞠目无言。
余主任又分析道;“一盘围棋得下多少时候,整整两天!短得也要一天。人都下呆掉了,连队不易提倡。机关勉强可以。”
“唉,这种理解法……”苏子昂苦恼地顿住,他真烦这种彼此错开老远的交谈,累人。
余主任继续分析:“再说,管它什么擂台赛、应氏杯,天外的皮毛琐事嘛。影响不到咱们这块。想叫部队喜欢下围棋,很简单。主管爱下,下面自然就跟上啦。师机关为什么爱打乒乓球?刘政委爱呗。刘政委为什么爱打乒乓球?身子矮呗……”
苏子昂大笑,继续地说:“就、就这一句精彩……不愧是智商刚好够用。”
余主任起身出动了,交待文化干事两件事:“一、立刻叫俱乐部购置两副围棋,其中一副要最高级的。下午就上街买。”
文化干事道:“那就是云子了,大号的。五十多块一副。中心商场体育柜有。”
余主任略惊:“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二、查一下,全团范围内有谁会下围棋。不要以政治处名义调查,影响不好。以你个人名义打听。”
文化干事嘻嘻笑着:“俱乐部还需要几副羽毛球拍呐,我一并买了吧。”
“你时机抓得不错嘛,买了!”
回到办公室,余主任面不改色,站着俯视苏子昂,道:“团长哎,我马屁拍到明处。棋,你天黑前就有,云子,还是大号的,下棋的人嘛,也找去了。如果有,想念他也在犯瘾,不算强迫命令。如果没有,这个周末,你就转移阵地吧。”
苏子昂沉吟道:“不管怎么说,咱们团党委这些人,一个是一个,谁都不含糊,是不是?”
榴炮二营五连连长接到营教导员电话,查询:上个月中旬,你们连是不是有个人外出跑棋摊上去了,赢了人家卖棋艺的老头?连长答道:有哇有哇,是四班长谷默,赢了十块钱,回来吹了半天。指导员批评过了,是赌博行为……教导员问:围棋还是象棋?连长说这可不知道,什么棋是次要的,没改变赌钱的性质……教导员说,你查查他下的什么棋,立刻就查,我不放电话,等你的回音。
连长嘣地推开面前窗扇儿,朝远处哨兵喊:“那个谁呀?你叫四班长谷默跑步前来。”
哨兵得令,枪上肩,取行军姿态开步走,到炮场传达命令。不一会,谷默率全班人员小跑步到达,手上全是油渍,他们在擦洗火炮。
“都来干嘛呀?留一个班长,其余人跑步回去!”连长愤愤道,“那个谁,站岗不用心,传一句话也篡改掉一半。谷默你近些站,好。我问你,你回忆一下,别忆错——上次你到棋摊下棋,下的是围棋还是象棋?”
“围棋。”
“确实是围棋?”
“连长,这件事你们还记得呀,有那么严重?”
“回答问题。”
“确实是围棋。”
“好,你回去吧,没什么事啦。”
连长一直捂住话筒,看谷默走远了,才对话筒报告:“搞清楚了,他下的是围棋。”
“那么,吃过晚饭以后,叫他到营部来,乘摩托车去团里,陪团长下棋。没问题吧,就这样。”双方挂机。
连长深思着:乘摩托车去,这可是营里干部待遇呵。连里干部只有老婆来队,营里才肯派摩托接一下。老婆坐在挂斗里,一手还得扶着晃悠悠的行李堆,就这样也已经体现营里的关怀了。唉,陪团长下棋,太抬举他了,还配摩托车呐。干嘛不能徒步?才七华里嘛。今后连里对他要求严格些,以防他产生特殊化思想。
连长决定自己亲自去通知谷默。走到炮场边,看见谷默正钻在炮身底下,口里叼一团油腻腻的棉纱,双手正在刮除污垢,两脚露外面,一蹬一蹬地用劲。连长感到满足,顿时改变决定,那消息多压一刻是一刻,你谷默到底还是我的人,不能叫你早早感觉自己不凡了。连长沉默着走开,相信自己是平静的、想得开的。他从炮库走到车库,从营房走到生产地,又从养鱼池、小作坊之间Сhā进去,到达猪圈。沿途,他和每样东西都产生感情交流,认出自己的手迹,招惹了逝去日子。它们拽着他,仰仗着他,一处一处都十分可靠。把连队撑持到今天,多不容易。只有一连之长才配在这块说“不容易”!其余人即使说同样的话,也只是观众式的感叹罢了。他想他已经在连长位置上蹲了五年,不发牢骚不怠工,甚至不考虑还会把他压几年。但是,他们别太过分啦!调人下棋,还配摩托车,我们苦到今日,只配传个话儿……他凝望白云深处,怔怔地,发狠地掀翻掉自己。做出决定:让老婆买个金戒指吧,她吵吵几年了,让她买个大的,让她快活快活,倾家荡产也买!凭什么咱们不敢快活。
猪们哼哼唧唧,一溜儿把嘴架在食槽上,以为连长是喂食的。连长在心里踢它们一脚,快步离去。他又修改了主意,决定马上通知谷默。他把谷默叫到树荫下头,先问了问炮的情况,班里人员的情况,然后以命令的口吻说:“6点半到营部报到,报到之后去团里,团长要找你下围棋。”见谷默无话,连长才补充道,“可能是乘摩托车去。不过,回来时有没有车就不知道了。”又等一会,见谷默仍然无话,神情有些古怪。连长以大动作把两手拇指Сhā进裤腰带,手掌按在腰上,挺胸收腹。在他印象中,这个姿势有列宁味儿也有周恩来味儿,蛮大度的。他宽容地笑道:“我知道你不想去,没用。你当个任务去完成吧。”
“我去!”谷默低声说。
“问题不那么简单哪,我考虑有几个可能。首先,真是下棋,那你就下呗;其次,下棋是幌子,团长用这种方式把人叫去,私下里调查情况。唔,出其不意,蛮像他的为人;第三嘛,是一边下棋一边了解情况……”
“下棋没法说话,一说话就乱套啦!”
“那就只剩两个可能了。我考虑,团长说不定会问到我们连队干部情况。他上任不久,许多情况来不及掌握,初步印象是关键性的,你放开说,说透一点。我啦,指导员啦,你当班长的都了解,连队不就靠你们和我们撑起来的吗?你老谷和我也是多少年的感情啦。唉,我总想培养你,我没觉出我一直暗中下功夫锻炼你?团里对我也很重视,有谣言说,我要当营长啦,我根本不信。但我也不解释,由他去。好,你准备一下吧,炮场别去了。”
连长又等片该,见谷默点点头,连长才不舍地走开,半道上又回望一眼,催促:“休息去呀。去吧去吧,抓紧。”
谷默走到连队盥洗室,打了一盆井水,一头扎进清凉的水中,埋没了许久,抬脸深深喘息,油污在盆里化开。他眼睫挂着水珠,颤动却不落。
谷默一直渴望和苏子昂接近,这种渴望由于强烈过度都硬化了。苏子昂有才干有魅力,是谷默视野中始终步步逼近的人。他很怕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渺小,很怕自己引不起他的注意。他们接触过两三次,谷默要么把自己埋藏起来,要么把自己撑得很大气很雄壮。后来他也发觉那都是失态,就像胆小鬼有时会猛地勇敢起来一样。那片刻勇敢耗掉了多少自尊呵。谷默想念这回能叫苏子昂真正认识自己。纹枰对弈,铿锵手谈,径直把自己摆上盘面,数小时对坐无言,多好的境界呵。他只担心苏子昂棋艺太差,属于境界之外的痞子,只晓得朝盘面上扔子,棋早就输定还得一步步走完,收尽每一个单官,再一着着数目,仿佛有意侮辱赢棋的人。要是他入段了就好喽,与自己不相上下,瘾头一开,肯定遏止不住,彼此都缺不得对方了。
吃罢晚饭,谷默乘营部三轮摩托车到团。驾驶员问他:“团长住哪幢房子?”谷默道:“不清楚。”驾驶员把车刹住:“你下去问问。”谷默坐着不动:“大概是老团长以前的宿舍。”驾驶员哦了一声:“你干嘛不早说?真是。”把车开去了。驶至一排带院落的平房前,他停车:“到啦,快下去。”谷默下车,原地站着:“嗳,哪间房是老团长以前的宿舍?”驾驶员奇怪地斜看他:“你手边的门就是。”“谢谢啦,”谷默点头,“你的车跑得挺快的。”驾驶员不睬他,轰隆隆驶去。
谷默站在院门口喊“报告”,无人答应,便穿过院落,踏上房前台阶。透过纱门,他看到里头门开着,又喊了声“报告”,仍然无人答应。心想自己再站着就像小偷了,便拽开纱门进屋。
长茶几上摆着一块厚约五公分的棋盘,棋盘上压着两只没开盖的棋子盒,谷默从熟悉的外观上知道里头是云子,喜悦地走近,开盖取出一枚抚弄着,随手啪地敲在棋盘小目位置上,一阵畅快感弄得他腿脚发软,他笑了。笑得好透。
公务员进屋,打量他:“就是你呀?你已经主动坐下啦?很自觉嘛。”谷默站起身。公务员摆摆手,“坐吧坐吧,何必呢。团长一会就来。”
谷默说:“我以前见过你。你跟老团长上我们连去过。”
“大概吧。你们是哪个营啊?”
“榴炮二营”。
“大概吧。哪个连的?”
“五连。”
“大概吧。叫什么?”
“谷默。”
“刚才那个戴墨镜的,开摩托送你来的?”
“是的。”
“他墨镜上贴一块小金纸。什么怪样嘛。”
“那是外国商标,撕掉可惜了。”
“我不信,好多外国是假外国。”
谷默笑笑。公务员认真比划:“不是斜着贴的,你们营应该管一管。团长说,你和什么老头下过的一盘棋,请你先摆出来,他一会要看。”
谷默道:“复盘?几个月啦,记不清了。”把两只棋盒都从盘面上拿开,打开盖,食中二指拈起一枚黑子,布上星位。又伸进另一只盒中拈白子,却拈出一个纸团。他看出是张发票,日期表明,这副棋是今天下午才买的。公务员把发票拿过来,铺展开,压到台灯下面。道:“对了,团长是这么说的,叫你先把那盘棋想一想,等他回来再摆给他看。”
“我知道他是这么说的。”谷默尽量简短对话,盼望公务员快走。
公务员生气地愣了一会:“厕所在大门左边,尿完要冲水。想喝茶自己倒,提醒你一句,你要是输得太惨,团长以后就不找你下了。我还要忙别的事呢。”推门而去。
谷默深思着,时而在盘面布上几子。十余分钟后,他忽然站起来,感觉到:纱门外有人。
苏子昂微笑进屋,拍拍谷默肩头,眼睛却盯着棋盘:“继续摆,继续摆。那老头执黑还是执白?”
“执白,”谷默落座,“分先棋。老头开始不肯下。我先付了钱他才落子。”
谷默陆续布上数十子,盘面渐渐丰满。苏子昂坐下,手里转动两枚棋子,注视棋局,几次欲往盘面上递子,又忍住,一言不发。待摆到一百三十七手,谷默重重将一枚黑子敲击上去,口里道:“跳!”许久不再落子。“就下到这里。老头把钱扔还我,收摊走了。”
苏子昂凝思:“白棋可下嘛,干嘛认输?”
“我不知道。他一认输,我反而觉得难受死了,好不容易下盘棋,断在半道上。”
“老头脸色呢?”
“看不出脸色,也没说话。”
两人惋惜一会,收了子。猜先,谷默执黑,在右上角星位投子,苏子昂在对角处占据小目。前二十余手,两人落子较快,由着内心冲动。待这股冲动劲被满足后,落子才慢下来,看看已进入中盘。谷默轻描淡写地在远处飞了一手棋。苏子昂半身朝后仰倒,僵硬了十几分钟。轻声说:“再摆一盘吧。”两人收起子,上下易手,苏子昂执黑先行,考虑许久,才投上第一子。然后走开泡茶,不断回头往棋盘看。谷默坐着不动,待苏子昂把两杯茶摆好,坐回对面,他才无声无息地摆上一枚白子。这一盘棋下了近二百着。苏子昂将手中残子丢回棋盒,又轻声说:“再摆一盘。”第三盘苏子昂仍然执黑,投出一子后,便注视谷默眼睛。谷默眼观鼻,半天不动子。苏子昂委屈地又投出一枚黑子,以此表明自己甘愿接受让二子局,谷默微微点头,啪地打上一了。从手腕的力度看,这时他才开始下棋。两人弈至中盘,各有两块孤棋胶接着,做生死之斗,着着都是胜负手。棋盘仿佛要从中裂开,每一子都在挣扎,引起的棋势的搏动一直波及到最边缘处。两人都使出极强硬手段,却又都是被迫的。胜负的界限越来越薄,呼吸使棋子表面沾了一层热气,使它们像在出汗棋局不再是平面的,而是彼此紧咬着站起来了。
谷默思考,把各种招数都算透之后,说:“我输了。”这是他下棋当中说的唯一一句话。苏子昂低低唔一声,表示听见了,仍然注视棋局。他已经无法从炽热思索中抽身,棋势的巨大惯性仍然带着他走。
谷默发现:苏子昂其实没看出他输了。他如果不说出“我输了”而继续弈子,苏子昂也许会走出误着,这盘棋可能翻盘,胜负瞬间易手。如果是和别人下棋,谷默早这么干了,取胜之后再告诉此人“原本该你赢棋”等等,叫他务尝痛苦。但眼前是苏子昂,他不由地陷入一种纯净的棋境中,胜负一经算透,棋局即告中止。倘若硬往盘面下子,所有已经下定了的棋子统统都会排斥它。
苏子昂凝视许久,点点头,把手中两颗子放入棋盒,身体往后一靠,说:“你看,盘面温度高达三千。”
谷默只稍望一眼,便也感觉到棋势的炽热,棋子们几乎熔化。手都搁不上去。他吃惊地说:“都不像棋了。”呆呆地又看盘面,“你干嘛说三千?”
“随便比喻吧。大概……想起来了。聚能穿甲弹击穿复合装甲时,瞬间温度三千。”苏子昂看表,“2点啦,把你拖那么久。饿了吧?吃些饼干。”苏子昂找出个点心盒。“本该早拿给你吃。但我下棋的时候不喜欢吃东西,也不喜欢别人吃东西。慢慢吃,吃完我开车送你回去。吃啊,哦,你是想洗洗手吧?水在外头。”
“不不。”谷默抓起饼干大嚼。暗想,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你的棋下得不错。作为业余爱好,足够自豪了。怎么学的?”
“我父亲老叫我陪他们局长下棋。那个局长老在家养病,闲得慌,想下棋。父亲为了巴结他,就把我领去了,说请他指点指点我,我只好跟他下。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局长的棋臭死了,瘾头却好大。又不肯下让子棋,坚持要和我分先,下了大半年了,我不干了。父亲就自己陪他下,下完回来吃药片,他有病……”谷默眼睛潮湿了,“我骂他当小丑,供人家取乐。他听了照样下,下完照样吃药片。后来,连局长也不愿跟他下了,要找我下,父亲就求我。我找个朋友,两人到局长家去,下给他看,局长拿点心侍候着,又下了十几次。局长看不过瘾,要自己下,我和朋友就推为推去。局长就不再叫我们了。”
“我像那个局长吗?”苏子昂小心地问。
“不!第三盘,你自愿被我让两子,那一会我好感动,一下子想起从前了。我、我敬佩你!再说,实战证明,让二子我让不动。”“想不到,你有陪人下棋的历史,怪不得下棋时一言不发,这种差事确实叫人心酸。”苏子昂沉吟着,问:“以后,让二子跟我下,你愿意吗?”
“太好了。我估计,让二子局会互有胜负,双方可下。我随叫随到。”
“我如果连输两盘,就接受让三子局。”
“要是你连赢两盘,就改为让先。这一盘也算。还有,我向你保证,无论下到多晚,我绝不会耽误班里工作,绝不会向连里要补休。团长你放心,完全是我自愿的。”
“那么好,从今天开始。你真不错,我唯一有那么点耽心。”
苏子昂驾车把谷默送回连队。进入营区时他闭了大灯。尽管如此,连长还是听到车声,光着两条大腿奔出来,朝远去的小车望望,道:“快3点啦。团里派车送你回来,不错嘛。”
谷默道:“团长开车送的。”
“哦,我料到了。怎么样啊?”
“就是下棋,没淡别的。”
“不会吧,一句没谈?”
“在车上,他问了问连队情绪怎么样?”
“这不是谈了吗!你怎么说?”
“我说王小平凭什么记三等功,真要实事求是的话,应该给他个处分。就因为他死了,才立个功。一个换一个。结果,功不值钱,命也不值钱。”
“你瞎说什么。团长反应呢?”
“笑了。车里黑,我没听见声音,但肯定笑了。”
“还问什么了?”
“没问。”
“你休息去吧,想起什么再告诉我。我估计,他以后还会再找你下棋的。”
连长回屋。谷默去补岗,他不愿意因为和团长下棋而少站了一班岗。他在营区走动,心里回味着棋。蓦然,他站定脚,转脸朝家属房方向,似乎听见连长在斥骂谁,还有女人的哭闹……声音湮没在树叶的沙沙中,后来连沙沙声也没有了。夜僵硬着。他想起父亲下棋回来,也是这样斥骂母亲。母亲一面顶撞着,一面把手搁在睡熟的小妹身上,唯恐她吓醒来。日子过去得真快呵,日子的味道却一次次被重复。像没过什么日子。
40
第八章
40.站在士兵的枪口前
第二天是星期天,起床哨比平时晚吹半小时。谷默被哨音扎了几下,条件反射地叫着:“起床,起床喽。”这是叫给班里人听的,是他每天清晨的一个习惯,如果他不跟着哨音吆喝两句,那哨音就显得不够完整,叫罢,他立刻又迷糊过去。约摸到周围人穿衣服了,他第二次醒来,快速把军装套到身上,两脚蹬进鞋里,和兵们同时着装完毕,觉得自己还多睡了一小会。连长从宿舍门口走过,在窗前停留片刻。尽管老婆来队了,他照样和连队同时起床,来看看兵们的起床动作。更重要的是,让他们看到自己,特别是每天一睁眼就看到自己。连长脚跟前有一堆扫帚,他在扫帚边叉着腰。于是兵们紧忙着去抢扫帚,没抢着扫帚的兵,也显示出忙忙碌碌的样儿。连长踱来踱去,仿佛马上要站下发出指示,但他仍然踱着。有时,他忽然在某个兵身后停住,光看不吱声。于是周围的兵们也顺着他目光看那个兵,总能看出点毛病。要么是衬衣下摆没塞进裤带里,要么是裤兜鼓鼓囊囊怪可疑。连长仍然不吱声,只朝那个兵的班长瞟一眼。这一眼尽够了,有责备班长的意思,也有授权班长责备那个兵的意思。排长们一般不露面,因为外头有连长和班长,他们即使出来,地位也不明确了。他们在屋里把时间对付过去,用检查的目光到处看。兵们几乎没注意到,连长踱着踱着就消失了。值班员吹响第一遍哨,然后甩哨子里面的口水。兵们就朝盥洗室拥去,洗脸刷牙。小值日早就给每只口杯灌满水,牙刷上也挤了段牙膏。水声一响,兵们顿时活跃起来,闹闹嚷嚷,挤挤撞撞,因为意识到热腾腾的早饭已摆到桌面上了。值班员吹响第二遍哨,又甩哨子里的口水,站到饭堂外头固定位置上。兵们结束洗漱,毛巾挂成一排,长短一致,口杯把儿朝一个方向,“呱唧呱唧”踩着残水出来集合。各班整队,跑步到值班员面前站下。连长又出现在值班员旁边,两臂自然下垂,和兵们一样。“唱支歌!”他说。于是值班员就指挥兵们唱歌。如果值班员是一排长,他准挑一支最短的歌唱。如果值班员是二排长,他准先搓搓手,自语着:“唱个什么呀?”再自答,“唱个某某某吧,”他的歌一般比较长。如果值班员是指挥排长,他准先叫:“注意啦,”手掌往队列当中一劈,“二重唱!这半边唱第一部,那半边唱第二部。”有时他带劈两下,让全连唱三重唱。他能用两只巴掌指挥三部分人,口里也唱出三个开头。等唱完歌解散,连长回家属房吃去。通信员已把饭送去了,一样式的稀饭馒头,只是量多点儿。通信员说:连长老婆比连长能吃,赶上个新兵饭量。
吃饭时,谷默发觉,几乎全连人都知道他昨晚和团长下棋去了。陆续有从端个碗过来问战果,问团长下棋赖皮不赖?问你快要调团里去了吧?谷默告诉他们:“二比一。”他们不信,有人说:“团长才赢你两盘?别吹了吧。”排长隔着桌子朝这边训斥:“饭怎么吃的,有纪律没有?”把兵们训散开,示意谷默过去。等谷默过到他身边,他又说:“算啦,没什么事。”又让谷默回去,满脸烦躁的样子。
从这天起,谷默便从兵堆里给挤出来了,想回都回不去。上头有什么轶事,兵们老爱问他。想转志愿兵的人也偷偷地托他帮忙。谷默用一种捉摸不定的口吻回答他们,基本意思是:“等我见了团长才能定。”兵们就和他一同期待团长下棋的日子。一个多月过去了,团长再没召谷默下棋。谷默理解这种轻慢,他反复告诉自己:其实我早料到了,团长那天偶然来了兴致才把我叫去他没兴致时也就没我这个人。他可以随意召我下棋,我却不能想下就下,不想下就不下,妈的这乐子是他的不是我的,妈的我再也不跟他下了。
他觉得陪团长下棋和当年陪局长下棋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团长的棋比局长的棋稍好些,配得上他谷默的自尊心。把自尊心拿开了再看,下棋就成了他为上头服务。他渐渐地把那场棋看得像失贞那样羞耻。
苏子昂确实遗忘了谷默,生活中充满比谷默重要的多的事情。那天,他处于极度郁闷中,便想在棋上头透口气,郁闷一旦排遣掉,那么用来排遣郁闷的东西,自然也就遗忘掉了。
炮兵团共同课目训练已进行大半,还剩下轻武器实弹射击和考核验收,然后就可以进入兵种专业训练:射击指挥、阵地操作、有线及无线通讯、驾驶分队、观测业务,等等,有数十种之多,每种都上一个专业天地。在苏子昂看来,那时候炮团将散成数十块,技术意识将冲击军事意识,很难再一览无遗。所以他拚命要把共同课目训练搞扎实些,将一种军人精神贯注其中,使今后散布各处的专业训练形散神不散,并导入下半年的Gao潮:协同训练。
简言之,共同课目为专业训练打基础,专业训练为协同训练做铺垫,呈现“合——分——合”的态势。一个高明的团长,应该死抓两头,把中间那一大块,交给下属们去发挥。
苏子昂得到报告:明天上午榴炮二营五连进行轻武器实弹射击。苏子昂使想下午到五连转一转,看他们状态怎么样。实弹射击时,他不再去了,以免给连队造成压力。他当然希望连队打出个好成绩,他知道,他不在场他们可能打得更好。或者说,打得“更真实些”。
苏子昂叫上一个素质比较差的军务参谋,说:“跟我下车,我要修理修理你。”
那参谋姓胡,尴尬地笑着,拎上黑皮包跟苏子昂上了吉普车。苏子昂拿过他的黑皮包:“里面是什么呀?”打开拉链看,一个旅行杯,一个茶叶盒,一本金庸的《天龙八部》第三卷,还有一本“保密本”(统一配发的工作笔记本)。苏子昂斥道:“唬谁呀?把皮包丢下,扎根腰带去就行了。”
胡参谋没说话,下车放回皮包,找了根腰带来扎。现在他去掉了机关干部标志,像连队出来的人了,这使他感到不舒服。
苏子昂当即夸赞:“嚯!精神多了嘛。其实,就你的体形而论,扎条腰带最潇洒了。你觉得这块硬实些没有?”拍拍胡参谋后腰,“果然硬实些了。我有个体会,扎上腰带之后,连废话也会减掉好多。腰间束紧时,人们就不由得说一句是一句,取消废话。真该建议一下,军以下干部到部队统统扎腰带。这样,连肚子也大不起来了。”
“我试试看,”胡参谋从前座扭过头说,“如果下任团长又用另一套要求我,我怎么办?”
“适应他的要求,这个你无法选择。如果,一个参谋比首长更聪明更正确,因而拥有更大权威的话,肯定是这个部队的灾难。我也当过参谋,最难过的就是适应愚蠢的首长,其次是自私的首长。好啦,别问了,有些道理不能言传,因为言语罩不住它,一说出来就改变意思,你只有自己慢慢领悟,产生自己的道理。”
“团长,我挺喜欢你。”
“这是我的直觉。”苏子昂面色淡漠,不说自己是否喜欢他。
“咱们到哪个连队?”
“榴炮二营五连。”
“去不去营部?”
“不去。直接到训练场。”
五连的兵们正在瞄靶。他们在桉树林带里卧一长溜。枪口前是连队生产地,生产地尽头Сhā着几个胸环靶,距离枪口一百米。
连长和指导员上前晋见苏子昂。苏子昂回礼罢,没与二人握手,佯做不见他俩伸手欲握的样子。他讨厌和人挨个握手,重复的礼节嘛,敬个礼足够了。一握手,连敬礼的味儿也不正了。他略问了几个问题:
“战士们饭量怎么样?”
“超支得厉害,”连长说,“每天超三十斤。平均每人超五六两。再这样下去,连队的结余要吃空了。”
“让他们吃。超支部分,团农场补给你们,你们可不要克扣粮食。省几斤粮食,当心惹出更多麻烦,划不来。菜和肉呢?”
“也不够呵,连里每天往锅里贴几十块。”
“贴!这个时候不贴钱你什么时候贴?共同课目累死人,吃饱吃好才有情绪,最起码也要吃饱。连队精神状态怎么样?”
“呱呱叫!”指导员抢先说,“决心书有几十份了,党员带头,群众跟上,加班加点搞训练。”
听到“呱呱叫”,苏子昂就已不信,待听到后头他已是不悦了:“谁叫下面加班加点的?不科学嘛。训练强度经过我反复研究、计算,接近最大限度了。再加强就是盲目热情,破坏性训练。必须坚决制止!你们鼓励他们了吧?”
“没鼓励,没鼓励。我们只是理解战士们的训练热情,不予伤害。”
“到底有多少加班加点的?你说实话,哪个班?战士姓名?几点到几点加班了?胡参谋等会挨个证实一下。”
指导员支吾着,他把课余时间搞生产,课间休息时翻单杠都算做加班训练。
“假话嘛!”苏子昂沉声道,“我不批评你们讲假话,我批评你们把假话加上花边。现在哪个单位不讲假话?上头逼嘛。连我们也讲些假话。但是,别形成习惯主动讲,上头没逼你也讲。尤其是没讲好,变成蠢话。要我说,假话也得有质量。”
指导员大红脸,难堪地笑。连长频频点头,仿佛他原本也要这么说的。
“轻武器射击训练,到目前有多少课时了?”
指导员明显地松口气,这个问题该连长回答。连长半仰着脸想了一会,又半低着头再想。
“舌头丢了么?”苏子昂恼怒,“自己连队的训练课时也弄不清楚?”
“不不,我想搞精确些,原先的统计有点过。”连长小心地,坚决地道,“七个半课时。保证!”
“这个判断,把人格也搭上啦。”苏子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