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疾风袭来,吹起他玉白色的长衫,闻之猎猎有声,他双手负在身后,立于开阔林地间,发带轻扬,青丝飘荡,我赫然觉得他不再是那个柔弱的病书生,不再是温润的谦谦君子,那是及顶之人才有的王者风范,周身透着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决然气度,那更是蔑夷天下、睥睨苍生的傲然情怀!
我不由咬了咬牙,翻身下马小跑几步至他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他浑身一震,回眸瞧我:“你怎的来了?”我抬眼望进那一池青青碧湖,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定:“我想要呆在你身边,你定能护我平安的!”我看见那一汪碧水激荡翻涌,却在片刻间又化为缕缕涟漪,一波一波荡漾开来,他微微颔首道:“好,姑娘既如此信任,在下又怎能让姑娘失望呢?”我抿嘴一笑,侧脸靠上他的肩头,前方树丛闪动,果然徐徐走出人来,我粗略一数,大概有二三十人之多,领头的一个三十余岁的劲装男子面带讥讽笑道:“温香软玉在怀,耳鬓厮磨的感觉如何啊,是不是销魂的很哪?哈哈哈,都说杨盟主乃风雅高洁之人,想不到也有这样不堪入眼的一幕!若是叫那些拥戴你的人瞧见了,岂不悔青了肠子?哈哈哈……”闻言,那数十人一同大笑起来,林间乌雀振起,一飞冲天,而那笑声厉厉,如刺似箭直朝我们逼来,我恨得牙痒痒,侧脸望他,却依旧云淡风轻,唇边甚至还带了丝丝笑意,仿佛他们正在讥讽的不是他!我却耐不住这样的嘲弄,便高扬了声音道:“你们到底是谁,有名的报上名来,没名的给我滚一边去!本姑娘没空听你们在这儿胡扯!”那人眼中一亮:“哦?竟然有美人来替你出头,杨严尘,你活得岂非太窝囊了,要躲在女子裙下乞得偷生,连个屁都不敢放!哈哈哈!”杨严尘微微一笑,缓声道:“是啊,纪家公子这两年来东躲西藏,想必是担惊受怕如惶惶小鼠,日子过得恐怕还不如在下呢”那人一惊:“你知道我是谁?”他嘴角一勾,眉眼轻扬:“公子哪一日,在哪个地方吃食,在哪一处歇脚,在下莫不一清二楚!”那人一愣,却又大笑起来:“知道又何妨,你害我全家,如今也是虎落平阳,任人欺辱!杨严尘,风水轮流转,想当初,你可猜得到如今的这一幕?怕是不会吧,哈哈哈!”
杨严尘点头道:“自然是猜不到的,就如当初纪老前辈雄心万丈,竟想勾结番外异教图谋中原,又哪会想到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那人闻言一脸悲戚,却猛一晃手中长刀:“哼,再怎么说,我家也是一代忠良,你这小儿,也不知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别以为有几大门派撑腰,便能坐稳这盟主之位!”
他们言来语去,我总算弄清楚了大概,原来是报私仇来了,可杨严尘出梅鸿楼一事除了我师徒三人,并无他人知晓啊,一定是那峨眉的老尼姑怀恨在心,便到处散播流言。唉,我使了流樱飞雪打伤她的徒儿,他又一心护我,外面还不知传得怎样难听呢,他的名声难道真的不保?
我侧脸望他,依旧是淡定而从容,再一瞧对面那帮人,看来今天是非打起来不可了,也不能指望他们遵守什么江湖道义,若这数十人一同上,杨严尘再是厉害,怕也脱身乏术吧,何况,何况他还有伤在身呢!我心中一定:此事因我而起,我也浑不想再呆在这儿浪费时间了,还不如早点解决的好。便伸手探了探风向,真是天助我也,虽不是疾风,却是正顺,我一手环了他的胳膊,一手缓缓张开。
片刻工夫,便有人瘫软倒下,一个个脸上俱都大惊失色,那姓纪的颤着手指向我们:“你,你们……”杨严尘正欲上前,我手中一紧扯住他,大声喝道:“你们胡言乱语,本姑娘只好给点教训了,好好睡一觉吧,醒来便会发现下半身已化为一滩脓水了,看你们还敢不敢多言!”
那人咬牙切齿,却是半点动弹不得:“你个妖女不得好死!杨严尘,你与魔域为伍,残害我白道义士,难道还想继续坐这盟主之位……”话没说完,便歪歪斜斜倒了下去,僵直不动如死尸一般。
我拍拍手道:“都解决了,走吧。”待上了马,催飞霜向北疾奔,一路枯枝狰狞,自眼际一掠而过。行了约摸一个时辰,已是午后,天色疏淡,满目苍夷,我一直在奇怪他为何还不开口,便示意下马歇息,还没在厚厚的松针上坐稳,我便迫不及待凑上前去:“喂,你怎的不怪我?”
他优雅地撩了衣袍坐下,玉色长衫竟是纹丝不乱:“姑娘并未痛下杀手,只不过迷晕了他们,我为何要怪你?”我双肩一垮跌坐回去:咳,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他,真不知他的眼睛是怎么长的,怎比天上的苍鹰还锐利。我正在兀自懊恼,却听他轻声说道:“姑娘方才,为何要替我说话?”我斜睨过去:“哼,还不是见不得你那副窝囊样!”我话虽如此,可眼中悠悠带笑,一点不像生气的模样。他抿嘴笑了,沉沉的嗓音飘然漾开:“我,可真是幸运啊……”我双目圆瞪,鼓着腮帮道:“哪里幸运了,被人家那么多人堵在林子里,若不是我,你打都要打半天!还不知道打不打得赢呢!”他静静笑着,也不多言,漆黑的瞳仁中悠然升起濛濛迷雾,仿佛清水白莲妖娆绽放,染得那一池碧水都光艳了起来。我瞧着瞧着,忽然想到:我那样做只为了图省事,可他们醒来必定又要传他与个魔域妖女在一起了,这……我咬着下唇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武功那样高强,又怎会不能解决,我一味意气用事,或许反是帮了倒忙了。他像是瞧出了我的心思,眼中水光一漾,柔声道:“若非姑娘相助,我们也不会脱身得这样容易,不伤一人全身而退,我所求的,不都尽数实现了么?”我张口欲说什么,可踌躇了半晌还是未能出口:他还真是……善解人意啊!忽又想起了一件事:“那人,是武宁纪家的后人?”他抬眼远望天边,眼神中似有缕缕惆怅:“是啊,本是将门之后、一代忠烈,却为何总想着称霸武林呢,这盟主之位难道真那么诱人?甚至不惜勾结番邦妄图中原。我怜他一家多少对国有些功劳,便留他儿子一条性命,如今看来竟是错了。”“他这想法有何奇怪的,江湖上想做盟主的不知多少,你说,做盟主不好么,有人捧着供着,像庙里的大佛一样,多悠闲自在啊。”我不太懂他的想法,便直直问道。他垂首轻轻一摇:“怎会如此轻松,甚至,连一刻的宁静都无,若不是师父的心愿,我又岂会来淌这浑水。”从没听江湖人提到他的师父,只说是个方外之士,我万分好奇地问道:“你师父,是何等样人?”他深吸口气道:“他老人家,才是真正的高雅芳洁,说是天外仙士也不为过!”言辞中的敬慕之意尽显。我不由默默点头:能创出流樱飞雪的,必定是个雅士,如由他舞来才是真正的天人之姿,我又算得了什么。我又问:“嗯,那你是不想做盟主了?”见他微微颔首,我便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做盟主,那你又想要怎样的生活呢?”那如晨曦般的光华映在我眼里,丝丝缕缕缠绕不绝,是期许是切盼,那隐隐含着的希冀让我不由展颜,随意拔了根枯草在手里扯着玩:“让我猜猜,是否是:玉壶买瑃,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话音未落,他眼中已是华彩一片,丝缕之光早已凝成如洪浪涛:“姑娘,也是如此想的?”他的声音一如他的眼神,满是喜悦满是期待。我噗嗤一声笑将出来:“我才不喜欢这种生活呢,还不是跟个和尚似的,多清苦啊,也只有你们这些文人雅士才向往不已。”他眼神一暗,那华光如遇浮云,淡去不少:“若不是这般想法,又怎会……”
“怎会知道你心中所想?哼,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君子,不是各个都向往这种风神雅趣、恬淡安宁的日子么?根本用不着多想,便能猜到你的心思!”他唇边微微凝出一丝淡笑,似是懊恼又似自嘲:“原来如此,我,我又是自作多情了。”
我见他那副模样,不由安慰道:“其实,那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你想啊,诗中所描绘的景致无一处不雅润风流,恍如世外桃源般的意境,风姿卓越而又超然世外,这样一幅娴静典雅的美景,难道只有你们这些雅士才懂得欣赏么?我虽不喜宁静淡泊,却也爱隽永绵长的天赐风韵。若真有这样的去处,人境双清,闲雅已极,我当第一个奔去,绝不让于他人!”我一口气说完,颇觉得意,再一瞧他,竟是眼眸晶亮,光彩四溢:呵,不会是被我的话震住了吧,早跟你说过本姑娘不是普通的闺中女子,见识可也不少!却听他正正经经说道:“姑娘当可称得上是雅士!”我一乐:“我哪能啊,我的大盟主才是这样的雅致之人哪。所谓雅士,并不只是高雅尚洁,还要有相当的风度与雅量,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世外桃源必是远离喧嚣之所,所以视世事如尘土的雅量也不可或缺。这种典雅是身雅、心雅、情雅,最能体现一个人精神品格上的高雅。没有深厚的底蕴修养,便谈不上儒雅;没有淡泊的情怀,便没有逸雅;没有开阔的胸襟,没有容人的雅量,也难称得上是雅士。典雅二字,需要文德的熏陶,修为的积淀;需要有宽广的胸怀,远大的抱负;需要从容与自信,也要有能看透人生的大智慧。这样的人安宁清雅,风流自赏,是能让人见之宁神净虑,脱尘忘俗,并在茫然中使人豁然开朗、眼前一亮。而你,便是这样的人!”我倾身上前,认真盯了他的眼,那眸中星辉不绝,竟是那般闪亮刺目,只听他缓缓开口道:“我……在你心里……竟有这样好?”我甜甜一笑:“那是自然了,雅韵翩然、温润已极,你若不是,还有谁能称得上呢?”
他眼眸轻闪,抿嘴笑开了,真真是秋水一般的明媚动人啊,我忍不住环上他的脖子,在他腮边重重亲了一口:“大盟主,我方才说得可好?”耳边传来他闷闷的笑声:“姑娘说的当然好了,我爱听极了!”我咧嘴一笑,又在他另一边脸上用力吮吸,退开一瞧,一个红红的印子正悄然扩大,我乐得直晃脑袋,抬头朝他挤挤眼,他勾手在我鼻尖上一刮:“真是个调皮的小丫头!”
我扑在他身上用手直挠他腋下:“我哪里调皮了,哪里调皮了,你说啊!”他笑意融融,身上却半点反应都无,我不免泄气:“喂,你都不怕痒啊,怎么一点弱点都没啊。”
他轻笑出声:“我哪里不怕了,只不过不想让你知道罢了,否则你还不总来欺负我?”
我大乐:“好你个杨严尘,竟敢憋着不笑来骗我,看我不好好修理修理你!”说罢胡乱在他身上到处挠起来。他边笑边拢住我的手:“好姑娘,饶了我吧!”我佯怒道:“要我放手可以,你老实说,到底怕不怕痒?”他微微垂了眼,唇边的笑意却是柔柔漾开飘逸不绝:“不怕。”我一顿:好嘛,还真说了实话了。便垂下眼嘟了嘴道:“那怎么办,你有什么弱点快告诉我吧,否则,否则我岂不憋气!”他默然不语,我微微仰起头,却赫然瞥见一个黑影压上来,是他的唇印上了我的额头,那样的温暖而又轻柔,如暮春和煦的微风,如夏日温婉的溪水,如初秋素艳的落英,如寒冬柔暖的灵泉,我不禁有些痴了:若是寒,该多好……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