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静把情感倾注在十个手指上,让它们去表达她的畅想,她有时抬起头来看一眼坐在身旁的方丹,她听得多入迷啊!
家里这架半旧的钢琴是谭静最心爱的伙伴儿,平时它靠在墙边,像一只神秘的宝箱闪着紫红色的亮光。琴盖下静静地伏着一群洁白的鸽子,鸽群里混进了一些黑色的燕子。每当谭静那修长灵活的手指从它们身上轻轻抚过,它们就会发出一片欢悦的合鸣,而且不同的指法就会出现不同的变幻,高音像丁冬的山泉,清脆地在山阶上跌宕,低音如浑厚的河流,轰鸣着发出巨浪翻卷的喧嚣。谭静最喜欢轻轻弹出一串琶音,听着震颤的琴声由强变弱,缓缓消失,她仿佛看到一只追赶队伍的大雁正在匆匆奔向遥远的晚霞,追寻着晚霞一样多彩的梦。
谭静正是爱做梦的年龄,常常做些很美的梦,梦见舞台上紫红色的帷幕徐徐拉开,她坐在钢琴前,双手在光亮如水的琴键上活泼跳动,于是,欢快的乐曲飞遍了剧场的每一个角落,引来人们由衷的赞叹和热烈的掌声。而让她的梦有了真实寄托的,却是在认识方丹以后。过去她从未想到,自己会认识个整天被锁在屋里的病女孩儿,方丹那破碎的歌声总是在她的耳畔萦绕,从此,她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一放学就不由自主地来到方丹的床前,她忘不了方丹听说她会弹钢琴时那种惊奇和向往的神情。知道自己的琴声能给方丹带来快乐,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大的欣慰。她常常把方丹背到自己屋里,让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听她弹琴。每当她打开琴盖,双手触键奏出第一声和弦,方丹苍白的脸上就会立刻泛起兴奋的红潮。随着她富有表情的弹奏,方丹慢慢沉浸在美妙的琴声里。
这是谭静为方丹谱写的钢琴曲,活泼流畅的旋律仿佛展现出一幅动人的画面:
秋天的树林,
风在沙沙地响,
金色的叶片闪闪发光,
一片片缓缓飘落,
如同金色的蝴蝶翩翩飞舞。
落满树叶的一条路,
跑来一个快乐的女孩儿。
风把她的长发向后飘起,
女孩儿一边跑一边笑。
她欢笑着跑进一条小河,
温暖的河水淙淙流淌,
女孩儿快乐地奔跑,
她的脚下溅起白色的水花。
天上飞过一群欢唱的小鸟,
女孩儿大笑着追它们,
和它们赛跑。
女孩儿不停地跑,
追着小鸟,追着小鸟的欢唱。
女孩儿的笑声穿透了阳光的迷蒙,
她不顾一切地跑,
河水喧哗着,
世界开满了花,
女孩儿永远不停地奔跑,奔跑……
谭静的双手离开琴键,让那袅袅的余音在屋里环绕着。
忽然,她听见方丹耳语似的问她,谭静,一切真的像你的琴声那么美吗?
谭静从琴凳上直跳起来,满脸惊诧地望着方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方丹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她又问,谭静,一切真的那么美吗?
嗨,方丹,方丹……谭静激动地瞪大了眼睛。
真的,所有的一切……谭静不知不觉地回答。
方丹梦呓般地感叹着,又请求着,谭静,再弹一遍,再弹一遍吧……
谭静的双手不知不觉又落到琴键上,她一再地重复弹奏着这支琴曲,心里感受到强烈的震动。面对方丹向往的眼睛,她忽然从这支琴曲中发现了一些全新的意义。此刻,她不再是机械地按下琴键,不再是弹奏一支琴曲,而是在随着优美的旋律将那一切都带到方丹身边。她看着方丹的眼睛,仿佛觉得她的目光已经穿过了眼前的一切,看到了那片美丽的景色。那双漆黑的眸子里,越来越强烈地映射出快乐的光芒。
谭静的心在颤抖,她突然深切地懂得了方丹的孤独。每天清晨,当她们迎着阳光欢快地蹦跳着奔向学校的时候,方丹却孤零零地坐在或躺在一片寂静之中,周围的一切永远沉默地固定着。每天早晨,太阳悄无声息地把光影投射到不会说话的白墙上,缓缓移动着,到了傍晚,又不声不响地离去。窗外的小鸟总是唱着一支单调的歌,屋门也总是冷酷地板着面孔。在这种生活里,期待也会变得疲惫。
谭静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变得柔和了,她仿佛在一笔笔为方丹想象中的世界增添着色彩,使它变得更加美丽。她要让这琴声不断回旋在方丹身旁,给她快乐。放学后,谭静坐在琴凳上的时间更久了,她觉得自己弹琴的意义加深了,因为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像她一样热爱音乐的女孩子,她像一片干涸的土地汲取甘霖那样,倾听着钢琴的旋律,进入无限遐想的天地。
谭静看到方丹闪亮的眼睛正在凝视着她,与她共同领略着琴曲所表达的深切的感情,这一刻,她觉得,世界只属于她和方丹两个人……
谭静放了学,哼着歌跑回家,来到楼门口,正要上台阶,冷不防从门里闪电般蹿出一个人,冲着她的耳朵清脆地大叫了一声,谭静!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把她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她的眼前倏地一亮,禁不住高兴地大叫起来,嗨,和平,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许和平背着鼓鼓囊囊的花书包,笑眯眯地站在谭静面前,眼睛里闪着熠熠的光彩。她很满意谭静这副吃惊的表情,她所期待的就是谭静这种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意外的惊喜。她亲热地搂住谭静的肩膀,把存了一肚子的话滔滔不绝地倾倒出来,谭静,你没想到我今天回来吧?我呀,早就着急了……
谭静看着和平赞叹说,嗨,你的裙子真漂亮!
真的?和平扯了扯镶纱边的白色连衣裙。
当然。谭静说,什么时候学校再开联欢会你就穿这件裙子。
好吧。和平兴冲冲地对她说,谭静,我这次在上海跟我姑姑学了几套芭蕾组合。坐在火车上,我心里就想着一件事,回来以后一定先跳给你看……
谭静看着和平,忽然有点走神儿,她想起了方丹,现在每天放了学去看方丹已经成了习惯,竟不知不觉忽略了以往生活中的某些事情,以至于当和平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都感到惊讶。她惭愧地发现,自己差点儿把这个往日最要好的朋友忘了。
和平还在说,谭静你知道,考试的那天我心里多紧张啊,我那会儿就想,要是你在我身边多好,我已经习惯听你给我数拍子了,啊,不过,我还是跳得很好,没出一点儿岔子,我当时就觉得初试没问题,怎么样,一下就通过了……和平说着,两手合握在胸前,她快乐地笑着,几乎跳起来,好像刚知道初试结果一样。
谭静说,和平,你知道我也有好多事想告诉你呢,其中有一件最重要……
哦,什么,什么,快说……和平很新奇地看着谭静。
谭静的语气变得兴奋起来,和平,你知道吗?你刚去上海,咱们楼上就搬来一个女孩子,她叫方丹,跟咱们差不多大,她要是知道你回来了,又多了一个朋友,不知道会多高兴呢!走,我带你去看看她。说着,她拉起和平的手就想跑。
和平愣住了,眼睛里满是疑惑,脸上的热情一下冷却下来。这就是她所期待的重逢吗?从上海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谭静。这次去考舞蹈学校,有多少新鲜事啊!再说姑姑还送给她一双漂亮的芭蕾舞鞋,这一切她都想让谭静第一个知道,让她和自己一起分享快乐。没想到谭静却给她泼冷水,搬出一个不相干的女孩子Сhā在她们中间,让人扫兴……和平使劲儿抽出自己的手,一扭身子背着谭静,嘟起嘴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一脸的不高兴。
谭静对这突然的变化感到奇怪,她转到和平面前,看着她的脸问,哎,许和平,你干吗?怎么一下子就不高兴啦?
和平抬起眼睛看一眼谭静,发现她那么真诚地望着自己,不禁觉得自己好笑。和谭静分别那么久,几乎天天都在想她,为什么刚见面就闹别扭呢?她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谭静,我跟你闹着玩儿呢。走吧,你先去我家看看我的舞鞋吧,我……
你呀,真是的。谭静松了一口气,又说,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呢。她又拉起和平的手,走,我还是先带你去看看新朋友吧。
新朋友,新朋友,怪不得你……和平气咻咻地打了个转,她不愿再听谭静说话了,更不愿陪谭静去看什么新朋友。从一见面,谭静就抢着为她介绍方丹,根本不想听她说什么,也不想看她的舞鞋。过去……过去,她想起过去,每次暑假或寒假她去上海的姑姑家,谭静都盼她快回来,谭静给她写信,给她写好几封信。告诉她几个要好的同学的事,有时还把她正在练习的琴曲抄一段给她,让她先睹为快……可这次呢?和平想起,这次她去上海考试很少收到谭静的信,不,她就收到谭静的一封信。那时她并没有在意,她想谭静或许太忙,别的同学放学后就是写写作业,可谭静还要练琴,谭静很勤奋,往钢琴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对了,她还想起就在那封信里,谭静也说到了叫方丹的女孩子……方丹,方丹,刚搬来几天就和谭静好成一个人了。要知道,她和谭静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是同班,中学也在一个班,谁不知道她们要好得形影不离呢?这次要不是想念谭静,说不定她还不这么着急回来呢。考完试她都没有在上海玩儿一天,就催着妈妈带她回来了。想到这里,和平噘起嘴巴,猛一转身,一个人上楼回家了。
谭静愣住了,她不知道和平怎么了,过去她从不这样,尽管和平有时候也跟她耍点小脾气,可谭静不在乎,她太了解和平了,每次和平不高兴,还不等谭静说好话,她就会自己来找谭静。说实话,谭静从不想跟和平闹别扭,她对和平有一种同情感。她还记得,小学一年级时,去和平家玩儿,她看见一个五斗橱上摆着一个黑边镜框,镜框里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和平说那是她的爸爸,他已经离开她和妈妈好几年了……谭静那一会儿简直说不出自己有多么难过,看着泪流满面的和平,她说她要一辈子做她的好朋友,一辈子……谭静那时只懂得一辈子很长,就是到老。从那天起,她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也就在那一年,她开始学钢琴,和平开始学舞蹈。放学后她有时为和平弹琴伴奏,和平练习舞蹈组合。她们是那么友爱,那么协调。班里的同学都羡慕她们,也有嫉妒她们的。可很少有人知道谭静对和平的那份深深的同情。她不想让和平不高兴,可她却是真生气的样子。谭静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唉,许和平哪儿都好,就是爱耍小脾气……
维娜跑进大院子,远远就看见谭静呆呆地站在楼门洞里,一动也不动。她连忙跑过来问,谭静,你站在这里干吗?
谭静耷拉下脑袋嘟哝着,和平回来了……
真的?维娜惊喜地叫起来,可看看谭静沮丧的表情,又有点不解,哎,谭静,和平回来了,你怎么不高兴啊?
谭静满脸委屈地说,和平不知道为什么生我的气了。
那你怎么啦?
我没怎么。谭静就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维娜想了想说,谭静,我去找和平问问。说着,她朝楼上跑去。
和平正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听见笃笃的敲门声,一下跳起来,刚想去开门,却又站住了。心想,准是谭静,不理她!和平噘着嘴,又坐到床边,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谭静毕竟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干吗一回来就跟她闹别扭呢?她拉开屋门,眼前一亮,是你呀,维娜。和平叫起来。
维娜扑进来,拉起和平的手转了一个圈儿,上下打量着她,笑盈盈地问,和平,谭静告诉我你回来了。你考得好吗?
维娜,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已经通过初试了。
啊,太好了,我真为你高兴,和平,我知道就没问题,这些天咱们班里很多女生都说,许和平将来一定是芭蕾舞明星呢。
和平甜甜地笑了,还有点儿掩饰不住的骄傲。她在想,谭静有了新朋友,可她还有维娜,维娜也是她最要好的同学,她还可以给维娜看舞鞋,让维娜看她跳舞啊。她这样想着,又快乐起来。她说,维娜,我学了一些芭蕾组合动作,你等着,我换上舞鞋跳给你看。和平说着,就去翻书包。维娜却拉住她,和平,我去叫谭静,还有我看看燕宁回来没有,我把她们都叫来,大家一起看你跳舞多好。
和平兴致勃勃的脸立刻又沉下来,她一噘嘴说,谭静根本不想看我跳舞,她急着去看新朋友,早把我扔到脑后了。
不会的。维娜笑了,和平,我正要告诉你方丹的事,认识她,你会很高兴的。走吧,我带你去看她。
又是方丹!和平嘴巴噘得更高了,她一扭头,坐在床边,不着维娜了。
维娜跟过来问,和平,你怎么了?
和平说,我没怎么,我倒是想知道你们怎么了,我又不认识方丹,为什么非要去看她?你们为什么不让她来看我?
和平,你不该这样说……维娜愕然地望着和平,被她这突发的怒气惊呆了。
和平见维娜神情不对,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却还不甘心地小声咕哝着,我不该这么说,又该怎么说?反正我没有方丹好……
维娜激动地问,和平,你就是不该这样说,谭静没告诉你方丹的腿瘫痪了吗?
什么?和平吃惊地跳起来,一把拉住了维娜的胳膊,忽然瞪大眼睛,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好像记起什么似的,可接着她又轻轻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