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 第十五节

第十五节

49

你见过我,你也许见过我,是在一列火车上。如果你穿过记忆的大门,你或许会想起,在靠车厢门口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子。那时她十五岁,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辫子垂在胸前。她穿着红­色­的毛衣,毛衣是手织的。要是你稍稍留意,也许会发现她的脸­色­有点儿苍白。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在这之前的事。你也知道黎江是谁了,还有维嘉,维娜,谭静,和平……可你并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的事。

你见过我,是在火车上。那是一列慢车,开起来很慢,咣当咣当地摇晃着,发出有节奏的震响。火车摇晃着,让人很疲惫,那会儿一些人倚着车椅的靠背闭上了眼睛。要是你没有睡着,也许还会记得,那个女孩子的神情有点忧郁。她离开了城市,突然就离开了她所熟悉的一切,这让她很迷惘,她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她想起一个词——未来。过去她觉得这是一个让她常常产生憧憬的词,也是一个常常让她激动的词。她不能准确地说出自己为什么激动,可她觉得未来总会发生一些什么,她就是为那些说不清的什么而激动的。未来是什么呢?她在想。这是一个时间问题。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是哲学家、天文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思考的问题。她想的是另一个概念,未来是什么时候?她觉得未来太远了,不像火车,有一个到达的时间,而未来是没有到达时间的,未来也许就是多年前她没想到的今天。也许是明年的今天,或是后年,或是……她想,未来就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火车呜呜叫着驶进一个山洞,四周一片黑暗,仿佛是黑夜降临了,那多少让人有点儿恐惧。黑暗没有持续多久,当火车钻出山洞时,窗外的夕阳把天空映得一片火红。那个女孩子一直朝窗外看着,她在想邮局,那里有邮局就好了,那样她就能给黎江写信了。虽然还没到站,她已经很想给他写信了,她要把离开这里的事告诉他,还要告诉他,从此,他们离得更远了……

50

不久前的一天,我们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一封妈妈写的信。我和妹妹拿着那封信谁也不敢先打开。我害怕收到妈妈的信。我想起有一次维嘉告诉我们,他的一个同学的父亲被抓走后就没了消息,后来,他收到了他父亲的一封信,他打开信,可那封信里却有一个最可怕的消息——他的父亲……我不敢想下去。我和妹妹面对面坐在桌前,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就像彼此是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妹妹问我,你说,信里会有什么?我问妹妹,你觉得会有什么呢?我说我不敢拆信,妹妹说她也不敢。可我们又忍不住想知道信的内容。妹妹又一次把信推到我的手边,我拿起来一点点地撕开信封,抽出信来,我觉得我的手已经开始抖了。终于我展开了信纸,我的眼睛飞速地掠过信纸,嗨,我高兴地欢呼起来,妹妹把信抢过去,她甚至跳起未,妈妈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对我们来说那是一个真正的,盼望已久的好消息,爸爸妈妈就要回家了。妈妈说很多孩子的爸爸妈妈都要回来了。那天晚上,我和妹妹挤在了一张小床上,我们做着各种设想和计划。我说,我们要布置一个新的家,新的,墙壁雪白,窗子明亮,桌椅整齐……妹妹说,她要把床单被子都洗­干­净。我们说了很多话,直到困得再也睁不开眼睛,就在我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我好像看见窗外一片淡淡的红光。第二天,妹妹叫来了维嘉,我请维嘉帮妹妹把房子粉刷一遍。维嘉自告奋勇,带妹妹去买来了石膏,火碱,还有几把刷子。他叫来了自己的一帮同学,他们调好涂料,踩着桌子椅子,有的刷屋顶,有的刷四壁,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头上身上都粘满了石膏水。一阵热闹过后,屋里的墙壁就白得耀眼了。维嘉他们又七手八脚地帮着妹妹擦­干­净桌椅,擦亮了玻璃。哦,我们有一个多么洁净的家啊!

我不记得天怎么就黑了,我们拉开电灯,屋里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我想起那时,冬天的夜晚,妈妈总是把炉子烧得很旺,屋里很温暖,妈妈就在灯下给我们织毛衣,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可后来……不过,也许今后再也不会有可怕的日子了。我找出一张新的照片,照片上,我重新依偎在爸爸的胸前。我把它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望着相框,我在想,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那时,我总是把一切都想象得很美好,美好得如同梦幻一般,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一切都将是新的,也许是我对这一切所寄予的希望太大了,因此,当爸爸妈妈回来,告诉我和妹妹,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到农村去,从此一个偏远的小村子就是我们新的家了。那一刻,我失望的心情是任何语言都形容不出来的。那天晚上,我和妹妹看着粉刷一新的房子,我们哭了,在这里,有过我们的欢笑,也经历过可怕的日子,可这毕竟是我们的家,而我们却要离开它了……

搬家是在一个早晨,一辆卡车装满了我们全部的家当。爸爸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要坐火车,还要坐马车。我靠在车帮上,最后一次看着这个大院子,窗前受伤的小柳树又长起来了,它轻轻摇着刚透出朦胧绿­色­的枝条,仿佛在跟我告别。哦,小柳树,在我沮丧失望的时候,是你为我引来了吱喳歌唱的小鸟,在漫长寒冷的日子里,是你枝头的绿­色­给我带来了春天的消息……离别的时刻,我抬头望着楼上一扇扇窗口,我长久地凝望着,仿佛看见那个挂着淡绿­色­窗帘的窗子打开了,露出和平含笑的眼睛。和平,你是永远留在我记忆中的朋友……在我隔壁的窗口,蓝­色­的窗帘静静低垂着,自从那架钢琴发出绝望的轰响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谭静的消息,谭静谭静,此刻,你在哪里啊?

ⅿⅿ,ⅿⅿ——

屋里的东西都搬上了汽车,妹妹却还在楼道里一声声急切地呼唤,她还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猫弟弟,我的共度患难的猫弟弟,谁能想到它小小的心灵里还隐藏着这么巨大的创伤啊!当人们要把它抱上汽车的时候,看到那一双双向它伸去的手,它的眼睛——那双还残存着一只眼球的眼睛里突然现出了极度的恐惧,它猛地惊叫了一声,跃上窗台,跳出窗口,箭一样疾速地逃走了。猫弟弟,我的猫弟弟,等你再回来的时候,这里早已是人去屋空了……

我没有看见维嘉,我知道维嘉不会来跟我们告别了。这些天,维嘉一直跑前跑后为我们搬家做准备,帮着收拾各种东西。当他坐在我的床边时,我发现维嘉脸上的微笑越来越黯淡了。他没有说伤感的话,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伤感。离别前的晚上,维嘉最后一次搬来了他的留声机。他说,方丹,我不送你了,因为我不愿看到我们的离别……只是,你记住,我是你永远的朋友……维嘉给留声机上紧了发条,唱片缓缓地转动起来,我觉得那个赞颂友谊的旋律一点点缠绕在我的心里。

汽车发动起来,隆隆的马达声宣告了最后时刻的到来,红­色­楼房在我的眼睛里颤动着向后退去,我的眼睛再一次掠过我生活过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大院子里那些被黄土覆盖的小草才能重新萌发出绿­色­,不知什么时候,那洁白的和平鸽才能重新鸣着哨音飞落在红­色­的楼顶……

我知道,知道维嘉不会来了,可我还是怀着渺茫的期待紧紧盯着楼门。

忽然,楼门口冲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飞奔着向卡车跑来,手里扬着一条红领巾,哦,维娜,维娜……

我呼唤着。我伸出双手,我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维娜追着汽车。她的嘴­唇­抖动着,涌出的泪水像两条清亮的溪流淌过她的面颊,滴落在她急促起伏的胸脯上,她的眼睛仿佛在说,方丹,原谅我,原谅我……

维娜,维娜……我呼唤着她。维娜更快地奔跑着,手里的红领巾在风中飘动,在汽车的疾驶中,维娜扬起双手,我看见红领巾随风飘舞着,飘远了……

我透过泪光望着维娜,维娜,我不会忘记你给我的友谊,我会把它珍藏在心底。你留在我记忆里的有善良,也有软弱,希望我留在你记忆里的只有欢乐。今后,无论到哪里,我都会想念你,不,是想念你们……我仿佛看见维娜双手捧着红领巾站在我面前,耳旁仿佛又响起了燕宁激昂甜润的声音:今天,我们帮助方丹加入少先队,明天,我们还要一起加入共青团……

哦,那些美好的夜晚,那些快乐的时光。

51

一场春雨在一个夜晚悄悄降临。

麦苗睡了一个冬天,终于醒来了,向天空使劲儿伸着懒腰。原野绿了。春风捉迷藏似的钻过田垅,撩拨着麦苗的小胳膊。露珠从青青的麦叶上闪着亮光滚下来。太阳如同一只耀眼的聚光灯,照亮了春天的舞台。蝴蝶、蜜蜂和各种各样的小虫子都从它们的壳里钻出来,蹦出来,又唱又跳,把春天搅得十分热闹。燕子像一只只黑­色­的梭子,在绿­色­的原野上穿来穿去,一边还不停地呢喃着,仿佛在召唤着人们,快来看看我们织的春天。蓝天听见了,也撩开轻纱一样的白云,羡慕地张望着春光明媚的大地。

这一切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镶嵌在我的小窗口。

后墙上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是爸爸为我安上的,透过它,陶庄的一切在我的眼睛里形成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城市的政治硝烟飘到这里已经很淡了,这里贫穷而偏远,这里的生活宁静而单纯,没有了城市的喧嚣嘈杂。忧虑,恐惧,郁闷,所有的沉重全都不翼而飞,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这就是我们新的家——陶庄。

那天,我们下了火车,又坐着马车走了很远的路。原野上泛着一层银灰­色­的碱霜,一蓬蓬红褐­色­的­干­枝在早春的风中轻轻厮磨着,一丛丛枯败的野草零乱地倒伏着,以顽强的生命遮盖着荒凉的碱地。路两旁光秃秃的毛白杨一棵棵向后退去,一条疙疙瘩瘩的土路仿佛永无尽头地向前延伸。陶庄的大队长陶成派了好几个结实的小伙子来接我们。赶车的是民兵排长刘锁,他是个粗眉大眼,热情爽快的小伙子。一路上,他不停跟我们叨叨,他说,听说你们要来,俺陶成大叔老早就领着咱大伙儿结结实实地垫宽了一条路,那路垫得多气派啦,都能并排跑开三挂大车。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咱大伙老早就在村头上盼着哩,房子早就腾好了,还有……村里的娘儿们前一个集就蒸下花卷子等着你们来啦。

天黑时,马车进了村,在两间矮小的平顶土屋门口停住了。哦,这就是我们的家吗?我坐在刚安置好的小床上,借着挂在墙上的煤油灯那黄豆般大小的微光,打量着我们的新家。这两间屋子全部是用泥打起来的土墙,屋顶盖着用高粱秸编的席箔。门框上敞着两扇破门板,屋里连个窗子都没有。雨水漏进来,在土墙上冲出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痕。从墙上、席箔间透进来的风,把小油灯吹得忽悠悠地摇晃着,小土屋显得摇摇欲倒。妹妹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看着这简陋的小土屋,她的神情比我还沮丧。几颗泪珠滚过我的面颊,落在我的手背上,耳边也响起了妹妹轻轻的抽泣声。外面的人呼啦一下拥进门来,我和妹妹赶忙擦去眼泪。人们立刻就把我围住了。陶庄的孩子不知道认生,他们从人缝里钻过来,站在我的眼前,把热烘烘的,带着土腥和大葱味儿的气息喷到我脸上,我的脸都被吹得发烫了。一群姑娘羞答答地挤过来,紧靠着站在一起。她们脸儿红红的,不好意思地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发出哧哧的笑声。她们都穿着花袄花裤,好像把一年四季的花都挂在身上那些深蓝的、枣红的"洋布"上了。当她们的身影晃动的时候,我觉得眼前就像有一片花丛在随风摇摆。姑娘们羞涩的目光总是在我脸上一溜就闪开了,好像一缕缕柔软的丝线在我眼前悠过去了。小伙子们憨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当我的目光落在他们脸上的时候,他们便不知所措地抓着立得很直的头发茬子,不好意思地你踢我一脚,我踢你一脚,周围的人们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我也笑了,陶庄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我正出神地回想着来陶庄的情景,忽然,我的小窗外冒出一个小脑袋,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他有一对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深深下陷的眼窝里环绕着又长又密的睫毛,这使他的眼睛眨起来十分动人。他长了个翘鼻子,厚厚的嘴­唇­嘟嘟着,稍有些卷曲的黑发浓密地覆盖着高高的额头,脸颊红红的。这是个多么漂亮的小男孩儿啊!

他羞怯地对我笑了笑,纯朴而又好奇地望着我的眼睛。

喂,你进来玩儿吧。我微笑地招呼他。

他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又对他说,你进来呀。

你进来呀。这时,窗外有个声音鹦鹉学舌似的,捏着嗓子,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正纳闷儿,看到这个小男孩被挤到一边去了,窗口又冒出了另一个脑袋。哎呀,这是怎样一副"尊容"啊,在一蓬乱草般的头发的覆盖下,有一张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脸,黑一块,灰一块的,脸上带着打架留下的几块青肿和血痕,还挂着­干­了的汗渍。一双黑黢黢的三角眼使他的脸上总带着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再加上那个扁平的鼻子下边生着一张瓢似的大嘴,那张脸就像一个笑罗汉。哦,我认出来了,他是村里有名的淘气包三梆子。从我来到村里,他几乎每天都来捣乱。这会儿,他趴在我的窗口对我挤眉弄眼,那副滑稽的样子把我逗笑了,他自己也忍不住叽叽嘎嘎笑个不停。笑着笑着,他突然晃了一下,不见了,只听到窗外传来咕咚一声,他踩歪了垫脚的土坷垃,摔倒了。

哈哈……外面那个漂亮的男孩子拍着巴掌开心地笑了,还围着三梆子直跳。

脏头土脸的三梆子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脏乎乎的手,气哼哼地对那个孩子吼着,小金来,你喜的啥?再笑,看我揍你不?

小金来吓得赶忙捂住了嘴,胆怯地看着三梆子。

三梆子带着几分得意,又趴到我的窗口,脸上浮现出几分诡谲,还有几分掩饰不住想笑的表情。他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姐姐,你想要个小猫不?

小猫?我瞪圆了眼睛,问他,在哪儿?

在俺的小筐里哩。

快进来,我看看。我说。

好呗。三梆子痛快地答应着。

随着一阵咕咚咚的脚步声,他和小金来从窗后跑过来。我这才发现,大冷天他只穿了件粗布小褂,还敞着衣襟儿,露着光光的肚皮。他的肚皮也像他的脸一样花里胡哨的。三梆子来到我的桌边,把他的小筐举到我的眼前,又吸了吸鼻子说,姐姐,你瞧瞧。

我看着这只奇怪的"小猫",它的身体缩在一团乱草中,只露出脑袋,头上那稀稀落落的毛缝中粘满了草屑。它生着一张灰­色­的像猪一样的小脸儿,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不安地瞪着,胆怯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它的鼻子尖尖地伸出来,鼻头扭动着嗅来嗅去,看上去很脏。

这是猫吗?我摇摇头,说,三梆子,你骗我,这不是猫。

咦,不是猫是啥?三梆子梗着脖子直嚷嚷,姐姐,你不认得,俺这乡里的猫跟你城里的猫不一样,你别瞅它的样儿孬,好玩儿着哩。你摸摸,跟抓小兔一样,痒抓抓的。

看着三梆子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伸手就要去抓,站在一旁的小金来却着急地叫起来,啊——

三梆子一脚跺在小金来的脚背上,小金来疼得抱着一只脚在屋里蹦着转圈圈儿。

三梆子又嬉皮笑脸地问我,姐姐,你要不?不要俺可拿回家烧烧吃去哩。

别——我赶忙说,我要。

给你,俺还等着腾出小筐剜菜去哩。他把小筐递到我眼前,我伸手就抓"小猫",我的手刚碰到它,掌心就像触到了一群蝎子的尾针,被蜇得火烧火燎,我疼得使劲儿吸着气,尖声大叫着,把那小怪物扔在桌子上,再看看我的手,手心里渗出了鲜红的血滴。

三梆子,你……你该死啊!我抱着疼得发颤的手,恼火地瞪着三梆子骂道。

嘻嘻……三梆子却捂着嘴,偷偷地笑起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