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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段时间,孩子们开始懂得主动维持课堂纪律了,他们的父母也不再随便走进教室大声吩咐正在上课的孩子出去做事了。小金来的大白狗获准横卧在教室门口,它像个忠诚的卫士,以它高大怕人的身躯阻挡那些想走近教室看热闹的人,不过,大白狗偶尔也有"徇私情"的时候。
一天下午,正在上课,在阳光里晒得懒洋洋的大白狗忽然一跃而起,冲着门外摇头摆尾地发出呜呜讨好的叫声,看样子,外面来了它的熟人。
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探进门来,哦,原来是刘锁。
嗬,今儿学生咋恁听话哩?刘锁大咧咧地说着,竟不管不顾地走进来。
五星,好小子,这才像个样儿,几天没见有长进啦。刘锁挨桌走着,点名数落着小小子们,大秤,你爹供你上学可不易,好生着学吧。三梆子,别尽想着捣蛋,要是不听话我可不饶你!他边说边回头冲着我笑笑,那神情分明是说,方丹,瞧,我帮你教他们听话哩。
我可不感激刘锁,要知道我让孩子们安静下来多不容易啊。
咦呀,个金来也在这里,还有个新本本儿呀……刘锁说着还想再往前走,五星他们可不愿意了,他们嚷着,刘锁哥,你还不走?俺上课都让你给搅和哩。
哎,这真是晴天下雨,出人意料哇!刘锁抓了抓头皮说,刚刚我见坑里来水了,想叫你们出来瞧瞧,谁寻思,还真觉悟了哩……见孩子们认真的样子,刘锁自言自语地搭讪着,赶紧跑了。
大白狗自知有错似的卧在门口,把长长的嘴巴埋到两只前爪中间,羞愧地闭上了眼睛。
下课了。一出学屋门,果真就看见干涸的池塘里亮汪汪一片,来水了!池塘前有一条涌满激流的水沟,一直向东,没进了葱绿的麦田。
小小子们绕着池塘开心地又叫又闹,有的蹲在水边叽叽嘎嘎地撵水玩儿,有的满地寻找小瓦片打水漂。
刘锁正和几个小伙子在池塘边涮铁锨,这会儿,他扬起闪亮的锨头向这边喊,三梆子,过来,我看看能在你脸上铲下二两泥来不?
三梆子抹着花脸捡起土坷垃扔过去,嘭地溅起了一片水花,小伙子们发出一片粗犷的笑声,扛起铁锨往东巡水去了。
看着这群兴奋的泥猴子,我发现他们的小脸儿实在太脏了,头发也又脏又长,像一堆堆乱蓬蓬的蒿草,特别是三梆子,脑袋上就像顶着一个草鸡窝。
三梆子。我大声命令他,快,快去找把剪子来!
姐姐,找剪子做啥?三梆子傻愣愣地问。
我说,找来你就知道了。
好呗。三梆子颠颠地跑回家,不一会儿就拿来一把大剪子。他把剪子递给我,又问,姐姐,你要这干啥?
大家都过来,谁愿好看,我就给谁剪头发?我大声喊着。
俺愿意。
俺也愿意。
姐姐,先给俺剪。
俺先来的!
孩子们你争我抢地嚷嚷着。
我挨着个儿给他们修剪着。有的孩子的头发平时不洗不梳,粘在一起扯也扯不开。好不容易剪完了,那些孩子又被头发茬儿扎得叽叽哇哇地乱叫起来,有的胡拉着脖子,有的让伙伴儿给他c痒痒。
我看看剪了头发的孩子,忽然大笑起来,我怎么也忍不住笑,我没命地大笑,我笑自己这个理发师,我不知道我给孩子们剪的这叫什么发型。五星的头发几乎剪秃了,露出青青的头皮,可我剪得太不整齐,看着他的脑袋,我想起叫羊啃过的草地。满屯儿脑袋两边和后脑勺剪秃了,头顶没剪,猛一看就像戴了一顶小黑帽。三梆子剪头发的时候,总是乱动,结果发茬子就显得七长八短。从学屋门口经过的大人都说,三梆子,你这脑瓜子是叫狗啃了不?他就追着人家一顿好骂……
我从没有这么快乐地大笑,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满眼是泪花,直笑得自己笑不出来。我想起有一次五星的奶奶说我,方丹笑得多欢喜,在村西头一笑,村东头都听得真亮亮的。我又笑起来。
三梆子说,呀,姐姐今儿里你这么高兴啊,咋像拾了个狗喜欢哩。五星他们就说,三梆子好啊,你敢骂人家方丹姐姐拾了个狗喜欢……他们嚷嚷着,就和三梆子打闹成一团,这一来脸上身上就滚得更脏了。我赶忙喊着,让他们别再打闹。我指着那一大池塘清亮亮的水,郑重地宣布说,今天放了学,每个人都要洗洗脸,洗洗脖子和耳朵根儿,明天上课以前,我要检查,看看谁洗得最干净,听见了吗?
听见了——
孩子们哄的一声向池塘跑去了。
第二天早上一进教室,我有好一会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孩子们整整齐齐地排坐在土凳上,那些昨天还像泥猴子一样的捣蛋鬼,今天都露出了红喷喷的小脸蛋儿。他们还故意神气十足地挺着洗得光溜溜的脖子,扬着脑袋,几个没剪头发的小小子乌黑发亮的头发全都齐刷刷地盖在眉头上。教室里还散发着一丝淡淡的清香。啊,这是些多么漂亮的孩子啊!
我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直冲到三梆子面前急煎煎地叫着,三梆子,你说,你说,俺的香胰子哩?啊?
我一愣,是素英。
三梆子的脸一下子涨得红通通的,吞吞吐吐地说,啥……啥香胰子呀,俺不……不……不知道……
不知道?素英气得使劲儿一拍土桌子,三梆子脸前立刻腾起一团淡淡的黄雾,素英说,我想去赶集,洗脸哩,打开柜,找不着香胰子了,我一猜就是你拿了,快还给我!
俺……俺没拿……
不是你是谁呀,家里又没旁人,老鼠还偷香胰子啊?就是你,快拿来!素英一连串地嚷嚷着,孩子们笑得七倒八歪,她也不在乎,我也忍不住笑了,心里想,素英还真生气了呢。
拿来!素英又命令三梆子。
俺不……三梆子红着脸,双手护住右边的口袋。
拿来!俺掐十桄儿麦秸辫儿才换这一块香胰子,你不给就中了?素英忿忿地说着,伸手就要抢,三梆子只好掏出来,塞到她手里。
咦——呀——,素英抓过香胰子一看,又叫起来,你这是咋使的?都透亮了哩!俺一年才舍得买这一块,你咋一下子就给使光了?说着,她抬手就要打三梆子,却被五星一下拦住了。素英姐。五星甜甜地叫着,你那香胰子是俺学屋里伙着使的,人家方丹姐姐叫俺们洗脸洗脖子地拾掇,不使胰子咋能洗掉灰儿哩?等俺们攒了饯,叫刘锁哥上城里再给你买一块大的,还你还不中啊?
素英脸刷地一红,弯起嘴巴笑了,骂五星,贫嘴,谁要你们还……她转身又用食指一戳三梆子的脑门儿说,哼,小小子家还爱俊哩。
姐,这不是爱俊。三梆子摇摇头,很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这、叫、讲、卫、生!
呸,你还耩花生哩……素英抢白了一句。
五星又说,真的,素英姐,到时候,俺叫刘锁哥给你买块大的,跟白面馍那么大的……
素英没好气地瞥了五星一眼说,五星,你家造的香胰子那么大呀。
学屋里的孩子们嘻嘻哈哈笑得更响了,素英也撑不住,双手把嘴一捂,赶忙一转身,甩着两条大辫子跑了出去,把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路。
素英跑远了,那笑声却还在响,原来是挤在门口看热闹的小闺女们在笑。她们背着自己幼小的弟弟妹妹,一边轻轻地颠着他们,一边羡慕地望着坐在教室里的小小子们。
我指着后排空着的土凳对她们说,你们也进来坐下吧。
有个女孩子脸一红,羞怯地说,俺不,俺娘知道了准得骂俺哩……
为什么?我惊奇地问。
姐姐,咱们陶庄不兴小闺女儿进学屋。五星抢着回答。
为什么?我又问。
俺娘说,小闺女儿不用认字儿。
俺奶奶说,小闺女儿认了字就不学好……
她们低声而又委屈地嘟哝着。
这是什么道理呀?我说,这样说是不对的。我又问她们,你们愿意读书识字吗?
愿,咋不愿哩?她们争先恐后地抢着说。
那好,那你们就进来坐下吧。我相信你们的爹娘会让你们来念书的。
女孩子们高兴地使劲儿点着头,一下拥进屋里来,挤在土凳上坐下了。
这时,我看见门口的阳光下还有一个身影,就问,那是谁?为什么不进来?
是小飘。有个小闺女向外看看说。
三梆子一听,就嗷嗷地叫开了,快滚!快滚!
别的孩子也跟着起哄,哇哇乱叫。
我说,三梆子,你们干什么?
三梆子急火火地说,姐姐,上回不是跟你说了,她脏着哩,长了一身癞疮,沾着谁就传谁……
你咋还不走?满屯儿站起来,冲外头叫着,快走!快走!
孩子们全都乱哄哄地嚷着。
大家都不要吵了!我大声止住他们,你们不能欺侮小飘。她也愿意上学,咱们应该让她进来。五星,你是班长,你说呢?
五星点点头,站起来,看看大家,周围没有人再说什么了。他跑到门口,对小飘说,你进来吧。
小飘一点点移进来,她依然把头脸包得只露出一对眼睛。她走进来,却不知该坐在哪里,可怜巴巴地站着,迟疑地望着我。我指指后排的土凳子。她一走过去,坐在那里的小闺女们就都躲到旁边的土凳上去了。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坐着,远远地望着我,两汪泪水涌出来,落在她眼前的围巾上。
教室里又恢复了安静,我给孩子们讲起了新的一课。台下又多了一对对渴求知识的眼睛。小闺女们听得很认真,我为她们高兴。在陶庄,女孩子们第一次能和小小子们一起读书了。
每天一放学,孩子们总要推着我出去转转。自从池塘蓄满了水,塘边就变得热闹起来,羊儿时常跑来喝水,鹅鸭也扑进水中梳洗着羽毛,尖嗓子的鸟儿在水边的柳树上嘀哩哩高唱,大嗓门儿的青蛙瞪着圆鼓鼓的眼睛整天咕咕呱呱吵个不停。这里简直变成了小动物的天堂,自然也成了孩子们最爱玩耍的地方。
五星他们把我推到池塘边,三梆子跑去牵来一只长着长犄角的大绵羊,炫耀地说,姐姐,你瞧着,我跟这家伙抵抵,看看谁劲儿大。说着,他放开绳子,双手扳住大绵羊弯弯的长角,双腿使劲儿蹲在地上,嘴里还嘟哝着,你抵,你抵!
大绵羊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翻着眼白睃着憋红了脸的三梆子,四蹄有力地挺直了,纹丝不动地站着,好像在嘲笑三梆子不是对手。三梆子使出全身的力气,脸都涨红了。他往前挪着,企图使大绵羊后退。谁知大绵羊猛地一摆头,三梆子收不住脚,咕咚咚往前闯了几步,一下子趴在地上,闹了个嘴啃泥。
哈哈……我们都憋不住大笑起来。
三梆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不服气地说,喜的啥?它要是不摆头,那角准让俺扳掉了哩!
三梆子,看把你家的屋顶吹漏了不?五星故意笑话他。
五星,你别瞧不起人,我会吹漏了屋顶,那你会啥?三梆子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跟五星抬杠。
你瞧着。五星在地上拣了个瓦片,哈腰向水面上一抛,噗噗噗,瓦片像扔在一块平镜上,弹跳着飞出去很远,水面上泛起一个个动荡的小圆圈,很快就荡成一片涟漪。
咳,这有啥?三梆子不以为然地撇着瓢嘴,抓起一块土坷垃跑到水边,不甘示弱地弯腰一扔,嘭的一声,塘里泛起一个大大的水花,溅了三梆子一头一脸。他撩起夹袄擦着,不解地望着水面,咦,咋回事儿?
我笑三梆子做什么事都透着憨气。
小金来从不参与他们的争闹,他抱来一只雪白的红顶子大鹅,拉起我的手让我抚摩它光润的鹅毛,大白鹅的羽毛像缎子一样又凉又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