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诺已经在心里承认了这份妙不可言的吸引,她承认了自己的期盼,而这期盼却无以展示。当一个人心里有一种值得炫耀或者说是自视珍稀的感觉时,总渴望能与他人共享,她现在就是这种心理。她忽然想到了巴特,像小时候那样一有什么惊喜或难受的事情,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巴特,她可以对他倾诉,他愿意倾听。巴特的再度出现,不经意地又让她恢复了一个遥远的甚至已经是消失殆尽的习惯。
十六岁那年,她就把心悄悄关闭起来,她不再和任何人说什么内心真正的东西。她开始在想怎么样掩藏自己的缺憾,怎么样让自己美丽和高贵起来。“女孩子必须高贵。”这是母亲经常给她传递的一个信息。
那是个花季的年龄,而她从不认为那是她的花季,她的花还没来得及开放,就包裹着枯萎了,如果说这世上真有一种誓言树,那么,她就是那被人砍落的誓言枝。她早已把誓言这东西埋进了深土,填平了。她想,如果那誓言枝会生出芽,将是绝世奇迹。
一个小小的伤疤,一个如同现代硬币般大小的伤疤,让她懂得不再相信,至少不再轻言相信和倾诉。
那个下午对她来讲实在是有些辉煌,太阳显得有些霸道,迟迟不愿落下。她背着书包,脑海里一遍一遍重现刚才的镜头,她感觉自己做了一回明星,所有的灯光都对准她,所有的眼睛都射向她,她成了焦点。那时还没有“焦点时刻”这个电视节目,而她就是“焦点时刻”的前身,她时常这样暗想、窃笑……其实,讲来都是些孩子的奖项:州级作文竞赛第一名、市级作文竞赛第一名;全校数学竞赛第一名。
三项奖状几乎是同时落到她的手上,她立刻光芒万丈。她的那个年龄还没让她懂得被荣誉冲昏头脑,而她的眼睛透明得无以阻挡因骄傲而折射出的光亮。她的脑海里闪现出童话里尊贵而美丽的公主。一个人造的现代公主。她暗笑了一下。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众多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在专注地盯着她,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羡慕,同时也溢满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欲望。在有的人一生中,悲哀往往是尾随高傲而来的。
她第一个想要见的人是她的老师,她所认为那是她生命中惟一能让她称之老师的人。那老师曾送给她各种参考书和一些世界名著,告诉她一个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因为那个老师的出现,她较其他同龄人更早地接触到了一些称之为世界级大师的人物。她有那么一阵几乎想要摈弃学业,只想看书和写作了,她渴望像那个叫三毛的台湾著名女作家那样游历,游历全国游历世界游历爱情,她幻想中自己的爱情不会比三毛的爱情逊色,她竟然天真地对比爱情。其实,她那时还不知道,世间的爱情根本不存在可比性,爱情中人,幸不幸福只有自己知道,浪漫的爱情很美丽可不一定稳妥,现实的爱情很琐碎,可不一定会割裂。
她奔向那个去过很多次的教师宿舍。那可能是她平生来最为尴尬的一个镜头:她看到她心目中的老师跪在地上不住地安慰一个抽泣的女子,满脸的泪并没能遮住那年轻女子的娇容,那是张美得令人眩目的脸庞。地上一派狼藉,以前所有摆在桌上和床上的书被一批一批地装入纸箱,所有的东西已经被打包,她蓦然发现地上有一撂非常熟悉的白纸本,上面是她娟秀的笔迹,那是一行行诗,是她花了整整一周的业余时间抄了一小本诗集,那是她写的诗,虽然稚嫩,可充满了真情,成|人不会写出那么纯粹的东西来。她把它们当做珍品般送给了这个心目中惟一认可和尊敬的老师。而就在这一瞬间,她在难堪的同时,在她的眼睛触及那一摞诗稿的一瞬,一种刺心的侮辱强烈袭击了她。
她与生俱来的高傲在一个曾经让她敬佩的教师手里撞得鼻青脸肿。
“你认为珍贵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可能不值一提,你认为的无价之物,在别人那里可能只是一堆垃圾。”她恶狠狠地写日记里写下了这句话,钢笔划破了每一个字的最后一划。
她调集所有的记忆把所遇到过的老师在心中翻了个遍,都是老师,只有这个被她认可的老师,现在她心中已不再是老师。与此同时,她明白了,人最容易被眼睛击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