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成发脚步踢踢踏踏地回到家里。
许父跟林少明正坐在堂屋里吸烟。许父闷闷地说:“这么大的事儿,也不给我说一声,你们呀……嗨!”林少明就赔着笑脸说:“伯,还不是怕你担心么?我想试着挽回,结果没用……”许父狠狠地吸了几口烟。
林少明一见许成发就说:“成发,打你电话一直不通,咋搞的?”许成发这才想起还没有开机,只好撒谎说手机没电了。林少明递给他一根烟,他没有拒绝,接过来就点燃了,猛吸了两口,却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许父就说:“你慢点儿吸,又没人跟你抢。”
许成发擤掉鼻涕,忽然跑进房间,拿出那条“黄鹤楼”香烟,撕开,抽出一包递给许父,说:“伯,吸这烟吧。”许父瞪着儿子问:“你……我又不是没有烟吸?”
许成发说:“吸吧吸吧,这烟本来就是给你买的,我要是不拆开,你总是舍不得。”说完就把烟盒打开,给父亲和姐夫一人发了一根。许父却推开儿子的手说:“这哪是我吸的烟?你留着自己吸吧。”
许成发就提高声音说:“伯,为啥就不是你吸的?难道有些人天生就该吸好烟?难道你天生就该受穷?今天偏要让你吸!这烟是你儿子用工资买的,用血汗钱买的,不偷不抢不骗不夺,不贪不占不要不拿,吸得心安理得。”
许父怔了一下,却见儿子拿烟的手微微颤抖,心里便不是滋味,只好接过烟。林少明急忙给岳父点燃。许父吐出了一团浓重的烟雾,许成发也吐出了一口浓重的烟雾。等浓雾慢慢散开后,许父侧过身子问:“成发,今天的事儿你姐夫哥都对我说了,是……真的吗?”
许成发淡淡地说:“是的,我被辞退了。”
许父又问:“那,那封信?”
许成发回答道:“我没有写。”
许父又说:“那,咋会赖在你的头上?”
许小兰从灶户里冲了出来,大声说:“我们家成发不是那样的人,肯定是有人嫉妒成发了,背后使坏,栽赃陷害。狗日的,查出来老子绝不会放过他!林少明,你明天去摸摸底细,看看究竟是谁。”
林少明苦笑着说:“你以为我是派出所所长?想查谁就查谁?”
许小兰又问:“成发,胡淑琴没去找找她小爹?”
许成发说:“她找了,可胡主任也没办法,是上面定的。”
许母则倚着灶户门,声音沉沉地说:“唉,好不容易找个差事,可ρi股还没暖热就让卷铺盖走人,我们家成发咋就这么倒霉呢?这公家的饭,咋就恁难吃呢?”
许父就说:“要是容易吃,还用挤破头吗?”
许母叹息一声:“这可咋法儿办哟!”
许小兰就说:“咋办?想办法再找个单位,就要争这口气!”
许成发忽然有些烦躁地说:“不吃公家饭难道就活不成?当初我就说我不适合到行政单位去上班,那地方水太深,不被淹死也被呛死,可你们非让我去不可,这下可好!算了,你们也别为我操心了,我随便到一家公司上班就行。”
许小兰就说:“成发,你都被辞退了,咋还跟没事儿样?”许成发说:“那咋办?去哭?去闹?去杀人放火?”许小兰就数落道:“我的兄娃儿哦,又不是你的错,大姐也没埋怨你,你倒还不耐烦了?随便到一家公司上班是很容易,可那叫本事?有本事就去政府机关。这事儿就交给你姐夫去办。哎,林少明,你听到没有?”
林少明急忙回答:“听到了,听到了。不过我倒觉得这事儿也不是一点儿挽回的余地都没有,我回头再去找胡主任说说,实在不行了就另想办法,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另一方面成发也要好好复习,争取能通过公务员考试,省得求别人受那份窝囊气。”
许小兰就说:“你以为考上了就等于进保险箱了?不找人说情送礼还是白搭!除非你爹是县长,求别人办事儿哪能不受气?要想不受气,就要去发奋,以后当了领导,也让别人来受气。”
许成发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别扭,却又找不出别扭在啥地方,于是不再Сhā话,把自己的未来交给家人讨论。大家长吁短叹了一番,终于达成了共识,随后开始吃夜宵。许成发吃得没滋没味没情没绪。
临走的时候,林少明特意让许小兰先回去,随后把许成发叫了出去,悄悄对他说:“成发,我听说你这次出事儿是因为你得罪了刘玉林?”许成发就问:“你听谁说的?”林少明说:“反正不止一个人这样说,至于谁说的你就别问了。”
许成发就说:“我没有得罪过他,他为啥要跟我过不去?那都是瞎说的,不要信。”林少明就说:“有人说……这事儿跟苏晓燕也有关?”许成发立即说:“这更是不可能的事儿,胡说八道。”
林少明就拍拍许成发的肩膀说:“成发,你是不敢承认吧?”许成发就问:“我有啥不敢承认的?”林少明就说:“嗨,成发,今天姐夫就多说几句,说错了你莫生气啊。有人说你跟苏晓燕之间有那个意思,所以刘玉林才……”
许成发心里咯噔一声,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其实,只要仔细分析一番,他怎么会不知道是谁干的?可如果怀疑上刘玉林,必然会牵涉到苏晓燕,这就等于在心底承认了刘玉林的所作所为是对他许成发的报复,而刘玉林为啥要报复?还不是因为许成发跟苏晓燕之间……
说到底,他许成发跟苏晓燕之间的那种关系毕竟是不能公开的不能见光的;更为严重的是,如果他跟刘玉林挑明了,那么他跟苏晓燕之间的事儿就会浮出水面,这是他目前最不愿意的。许成发再木讷,在这个问题上却是清醒的。
所以,许成发宁愿受些委屈也不愿接受林少明所说的情况,就辩解说:“那是没有的事儿……”林少明就说:“成发,你可别死要面子活受罪呀!你应该明白,刘玉林在这青石桥镇上也是很有势力的,得罪他了会很麻烦。”许成发就挥挥手说:“我得罪他干啥?”
林少明接着说:“还有,胡主任也不是好惹的,成发,你可不能两头都不讨好呀!到头来一头挎了一头抹了,倒霉的还是你。嗯……适当地玩一玩也没啥大不了的,可你千万不能玩火呀!”许成发就有些不耐烦地说:“我晓得,你不用多说。”
林少明沉吟一下,就说:“成发呀,都这时候了你还为他们着想,可人家为你着想了吗?你出事儿那天,刘玉林跟苏晓燕躲得远远的,为啥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那几天到襄阳去?你不觉得不正常吗?我还听说是苏晓燕的舅舅下令处分你的,你好好想想吧!人家可是订过婚的!”说完就走了。
许成发呆住了,显然是林少明最后几句话起了作用。是啊,苏晓燕为啥偏偏那几天到襄阳去了?为啥他许成发出事的时候她恰恰不在身边?真的是巧合吗?又想到胡淑琴那天说的话,心里便有些不舒服了,发展到一定时候,就对苏晓燕有了一点儿怨气。
闷头走进堂屋坐在椅子上吸烟,许母给儿子端来洗脚水,许成发一声不吭地把双脚泡在水里。许母坐在旁边看着儿子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成发,刚才你姐夫哥说的话你都听进去了?”许成发闷声不语。许母又说:“唉,娃子呀,你得听话呀……”
许成发忽然把脚从盆子里拿了出来。许母又说:“我今天下午从菜园里回来时,刚好碰见‘瘦猴’跟‘老稀毛’了,就听见‘瘦猴’说,也不屙泡稀屎照照自己,就他家那条件,人家小苏会看上他?人家那是逗他玩儿的,他还当真了?真是傻Ъ一个!这下可好,连工作都弄丢了,活该!”
许成发就愤愤地说:“放他妈的屁!”许母接着又说:“他们还说了,要是惹毛了刘玉林,征地补偿款一分钱也拿不到。我估计这话是说给我听的……狗日的,这不是欺负人么?成发,你不能让人家当作笑柄呀!”
许成发忽然说:“妈的×,有本事当着老子的面说!看谁敢少老子们一分钱?”说完双脚动了一下,一下子把盆子蹬翻了,水流了一地。许母立即拿来拖把拖地。
许父就说:“嗨呀,光在背后喊叫有啥用?人家有权有势,你跟人家比还不是‘光ρi股男人坐石板——以卵击石’?以后学着点儿,哪些事儿该做哪些事儿不该做心里要有数,别整天迷迷糊糊的让人看笑话!”
许成发忽然站了起来,气鼓鼓地走进卧室躺到床上。恰在这时,苏晓燕发来qq消息,问他在干啥?许成发没有回复。过了一会儿,苏晓燕又发来了,问他为啥不说话?许成发还是没有回复。苏晓燕于是就打电话过来,许成发却按掉了。
忽然又收到胡淑琴的消息,一个“拥抱”和一个红嘟嘟的“嘴唇”。许成发明白其中的含义,却还是不想回复,就关掉手机,关掉电灯,让黑暗把自己笼罩住。
却是辗转难眠,大脑里好像一直在想事,具体内容却是模模糊糊,小周、胡淑琴、苏晓燕、刘玉林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人头晕;林少明的话父母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响得人烦躁;后来又做梦,桑树、梓树、柳树、菜园、清凉溪、白马寺,这些意象叠加在一起,仍然是不清不楚。
第二天睡了个大大的懒觉,直到中午才起来。
不想在家吃饭,就晃晃悠悠地来到牛肉面馆。杨大牙一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许……兄娃儿,来了?”许成发招招手说:“老规矩。”杨大牙很快就把面条端了过来,看了许成发一下,忽然说:“人是铁饭是钢,天大的事儿也得吃饱肚子再说,许兄娃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许成发点点头开始吃饭,偶一抬头却看见苏晓燕走了进来。杨大牙急忙迎上前说:“哦,苏会计也还没吃?我感觉你今天到我这面馆门口来了好几次,找人吗?”苏晓燕就说:“
嗨,今天单位有事儿
,刚准备吃饭电话就打来了,烦死人了!来一小碗吧。”
随后,苏晓燕端着面条在许成发对面坐下,冲许成发笑了一下。许成发也笑了笑,问:“来点儿醋吗?”苏晓燕就说:“看来你也喜欢吃醋哦,喜欢吃醋的男人都是小心眼。”
许成发并不说话,抓起醋瓶子就浇到面条上。
苏晓燕的筷子在碗上面划来划去,面条却不见减少。她定定地看着许成发,眼睛里有一些哀怨,有一些惆怅。许成发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里乱糟糟的,想说话终究开不了口。
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苏晓燕说了几句便起身走了,走到门口时把账结了。许成发又吃了几口也起身走了,回家倒头便睡,一直睡到下午才起来。实在无事可干,就拿出那本《道德经详解》看了起来,可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一个个铅字就像蚊子一样飞来飞去让人心烦。
好不容易等到晚饭后,看了一会儿电视,觉得无聊,就想出去走走。于是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信步向前,走着走着又收到了小柯的短信,其中有一句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不会选择和总在选择。
许成发立即回复:可我现在是没得选择,郁闷!刚回完短信,手机却又响了起来,一看还是苏晓燕的,许成发想了一下,一直没有接。不由自主地拐了一个弯,没走多远就来到那片柳树林旁边。
林子已瘦了很多,要不了多久将彻底消失;工地却肥了不少,且正在扩大地盘。太阳下去了,月亮还没有爬上来,林子里有些昏黑。劳作的工人也下班了,四周一边静寂。
在林子里待了一会儿,就沿着清凉溪往菜园方向走去。刚走几步,忽然看见一个人站在岸边,许成发似乎有所预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走到近前的时候终于看清了,果然就是苏晓燕。
许成发在旁边站定,谁都没有说话。
还是苏晓燕先开口:“是你啊,这么巧?”
许成发回答道:“是啊,这么巧。”
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真有这么巧吗?
苏晓燕问了一句:“刚才你为啥不接电话?”
许成发说:“没听到。”
苏晓燕又问:“那昨天呢?为啥按掉了?”
许成发欲言又止。
苏晓燕就说:“是生我的气了吗?”
许成发还是不说话。
苏晓燕就说:“你不说话,我也晓得你心里想啥。你一定是听到了什么话,可我要告诉你的是,那都是传言,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故意放出来的话,你千万不要信。”她是一个聪明人,知道哪些话重要,必须先说出来。
许成发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苏晓燕会如此爽快。至于那个“别有用心”的人是谁,或许彼此心里都清楚,但就是不说破。不说破的好处就是给双方都留下了退路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许成发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晓燕立即捕捉到了,又说:“其实,我刚回来那天就给舅舅打电话了,可舅舅说你那件事儿他Сhā不上手,我还想到城里去再想想办法,可走到半路上车胎被扎坏了,后来计生局的通知就来了……成发,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无能为力呀!”
许成发就说:“你……”
苏晓燕就拿出手机说:“给你看一条短信吧。”说完就把短信调了出来,原来是赵刚海回复的:苏美女,许成发的那件事儿我也帮不上忙,麻烦你转告他,抱歉!并请他多保重!
许成发嘴唇动了动,说:“晓燕,谢谢你!”
苏晓燕的眉头舒展了一下,说:“只要能理解我就好。”
虽然此前许成发对苏晓燕心存一丝不满,但他仍不完全相信苏晓燕是那样的人。如今,一番对话终于打消了许成发心头的疑虑,他只觉得浑身畅快了许多,就说:“唉,这里越来越难看了,要不我们到小石桥那边去走走吧?”说完就快步往前走,苏晓燕紧跟其后。
天上的星星露脸了,小石桥周身泛出幽幽的光芒。
总共有十一级台阶,许成发想,为啥只有十一级?拾级而上,脚下的流水受到惊扰,便也发出了咚咚咚的声音。这是一处理想的电影外景地,适合演一场略带伤感色调的爱情戏。
许成发忽然想抒发一点儿情感了,就在桥上站定,想了好久终于想出了两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苏晓燕立即接应: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之后却是静默,似乎都不愿打破这样的氛围。
好一会儿苏晓燕才说:“你今后有啥打算?”
许成发就说:“家里想让我继续到行政单位去上班,可我并不十分情愿。你也晓得,我的性格不太适应官场,所以感到很累。还有,我觉得整天装模作样迎来送往吃吃喝喝实在太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干点儿实事儿。”
苏晓燕听完了点了点头,说:“其实,我刚开始上班的时候跟你的想法一样,可慢慢就改变了,为啥?为了适应环境呗,如果连环境都适应不了,还咋法儿生存?好多像你我这样的人不都这样一天一天地过?”
许成发叹口气摇摇头说:“难道就这样生活一辈子?”
苏晓燕离许成发很近,两道目光聚焦在他的脸上,轻声说:“没有生活保障,如何过日子?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房子,如何过好日子?过不好日子,拥有时间有啥意义?时间是用来生活的,没有生活的内容,时间就成了空壳。”
许成发调侃一句:“通往天堂的路也可能要经过厕所。”
苏晓燕立即说:“对,既然你已经回来了,就该按照老家固有的观念和方式来生活,我也希望你能尽早进入体制内。不过,即使你不是公务员,我也……不在乎……也觉得无所谓,只要你生活过得好……开心就行……”她忽然变得扭捏起来,低下头,旋即又抬了起来,呆呆地看着许成发。
清凉溪上升腾起了一片水雾,空气中有一丝暧昧。
许成发也捕捉到了,就说:“我争取吧。”
苏晓燕沉吟片刻,又说:“下个月就要考试了,你这些日子就抓紧时间复习吧。不去上班也好,等考试结果出来了再作安排
,说不定一下子就考到县城去了哩。”
许成发就说:“别安慰我了,即便我想上班也不让去了。”
苏晓燕却说:“先安心考试吧,我相信你能行!情况也许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听说胡主任也为你感到可惜,跟县计生局解释了好几次,直说这是一场误会,可上面就是不听。”
许成发说:“真的?”
苏晓燕说:“真的,可能是胡淑琴在她小爹面前替你说了话吧。”
说完这句话,苏晓燕突然停住了。涉及到了一个敏感的名字,那是他们两人都不愿直接面对的问题,应该被屏蔽掉才对,于是就抬眼看许成发,却见他的眼睛晃了一下急忙别过头去。苏晓燕就斜斜地靠在栏杆上,低头看脚下的青石板。
随后,苏晓燕说出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成发,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助。我今天一直在想,其实,这件事儿,也许我能猜出来是谁干的,可是,我却没有勇气站出来,你说,我是不是很懦弱?请原谅我的胆怯!”
许成发定定地望着苏晓燕,摆摆手说:“谢谢你的坦诚,你犯不上为这事儿自责。其实,我对那个临时工作也并不很在乎。再说了,我也不是傻瓜,咋会猜不出来是谁干的?可是,猜出来又能咋样?没凭没据的,我也……害怕影响到你。”
苏晓燕叫了一声“成发”,手便伸了过来。
许成发一把拉住了,顺势将她拥入怀中。
苏晓燕的眼睛大而明亮,映照出淡淡的月光,其中还有许成发的影子。这双眼睛是那么的似曾相识,许成发在南都的时候,曾经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与他朝夕相伴,他时常在她的凝眸中沉醉。
如今的许成发再度沉醉了。经过一场小小的波折,两人的感情似乎又近了一层。过了好一会儿,苏晓燕才喃喃地说:“外面太冷,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许成发问到什么地方去,苏晓燕毫不犹豫地说:“到我家去吧,我爸妈都到县城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