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吗?”战神问其中的一个。
“在。”女郎点头微笑道。
“快进去吧,正等着呢。”另一个催促道。
“你们是双胞胎吗?”我好奇地问两位女郎。
“不是,”两位女郎同时鞠躬道,“先生,请!”
走进花房,竟不见一朵花,满眼遮天蔽地的常春藤和蕨类植物。在这些诡异的植物中,突显出湿漉漉布满青苔的太湖石和气势非凡的盆景。
转过一丛金丝竹,在香樟木茶案旁,一个身穿白色睡袍的男人正躺在藤椅上合目养神。他面朝阶梯状鱼池,水从高处石间泻下,发出瀑布般的声响。看不见这个男人的脸,但从身形就可认定,他就是古永年教授。
教授警觉地把身体扭转过来。就是这张端正的国字脸,这双沉郁深邃的眼睛。
战神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着。我听见教授说:“可以。你出去等。我跟这位先生有事要谈。”战神刚转身,教授又把他叫住,从茶案上拿起签字笔和便笺,飞快地写了几个字,递给他道:“这个,找财务办一下。”战神应一声,接过便笺退下。
教授大步向我走来,把我的手抓进他的两只巨猿般的手掌中,用力摇着。他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但终于一个字也没说出口。他的像黑猩猩似的深陷于眉骨下的眼睛,盯视我足有30秒。我觉察到一片乌云似的哀戚,从他的眸子中倏忽飘过。
教授咬了下嘴唇,示意我坐在茶案旁的硅化木石礅上。
两位双胞胎似的非双胞胎女郎端着托盘款款走来。教授接过一位女郎的湿毛巾揩了把脸。另一位女郎把茶具轻轻放在茶案上,细声道:“先生,请喝茶。”之后,两位女郎躬身退下。
教授把目光转向我。他缩在宽大的藤椅里,用手托着下巴,眼皮不停地眨动,腮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看得出,他仍然没有找到适当的开场语。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但他对我如此友好的态度,倒叫我不安起来。为掩饰我的窘态,我喝了口茶。
“还好?”他问。
我知道,他不是问茶,而是问我的近况。
“还行。”我回答。
“树袋熊?”教授微笑道,“是这样叫的吧?我是说名字。”
“一个朋友胡乱起的绰号。”
“那个汤姆·杰瑞,是吧?”
我点头。他知道我叫树袋熊,这并不稀奇。他不会因为我叫树袋熊把我召来此地。或许,如森林人所说,他找我来是对我的嗅觉产生了兴趣。但,那又怎样,我想象不出我的嗅觉和这个人有何关联。
一想到嗅觉,我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或是某种东西发生了改变。是了!这改变的东西就在教授身上——是他的体味!我竟然没闻到他身上似狐臭又非狐臭的野兽气息,反而有一缕淡淡的莲荷之香沁入鼻孔。
这不是教授的体味!我四下环顾,但没找到散发这种香气的植物。水池中也没有。水池中游动着体形庞大的锦鲤,阴湿的鱼腥味不断地被我吸入肺中。
“我的花房怎样?”教授在观察我,见我四下张望,便把话题引到花房上来,“我可是花费了好大精力,才搞成现在这个样子。虽算不上专业,但我要的就是这种味道。这种味道你可欣赏?”
“很别致,只是——”
“只是什么?”
“既然叫做花房,总得能见着一朵花吧?”
“花房就非得有花吗?”
“常理如此。”
“噢——,还第一次听人这么说。或许有道理。不好反驳。照你的观点,要是连一朵花也没有,就不能叫花房罗?”教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总归有这种感觉。事物大抵都有它所属的内涵,否则,世界笃定乱套。当然,严格说起来,这里的许多植物都是会开花的,只因季节关系,现在还见不到花。所以,我说的只是一句笑话,请不要当真。”我笑着说。
“不,这是个严肃的话题。继续推论下去:要是这栋建筑物里当真没有一朵可以称为花的东西,那它就只能叫植物大棚,或者干脆叫鱼池,才符合你刚才说的那个事物的内涵?”
“如果一个学生都没有,又怎么能称作学校呢?”
“是的!一个没有学生的学校,的确不可想象!就像这栋没有花的花房,叫人感觉别扭。那么,假如这里一无所有,只有一朵随便什么可以叫做花的东西,或者虽然有一朵可以叫做花的东西,但整个空间堆满不相干的杂物,譬如砖头瓦片或桌椅板凳,就因为有这么一朵花,就可以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称这里为花房啦?”
“有什么办法呢?有一个学生,不是也可以称作学校吗?”
“一个学生的学校?”
“是啊!”
“你真有意思!那,这里就是花房!”
“唔?”
教授微笑着从茶案的一角端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盏,以胜利者的姿态放在我面前。这个香樟木茶案过于硕大,且四下里分布着隐蔽的孔洞和层级,使我很难看清全貌。水晶盏里,漂着一片碧绿的莲叶,一朵水灵灵的纤细洁白的小花,伸展开毛茸茸的花瓣,散出淡淡的清香。花蕊是金黄|色的,几丝花茎伏于水中彩色的鹅卵石上。从没见过这么小巧的花,它连同它的清香,使我顿生沐浴春风的感觉。
这就是我寻找的气味!它隐藏在复活后岚的体味中。对于我熟知的岚,它是外加的、陌生的、没来由的附着物。现在,它和它的本体,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喜欢这孤零零的花,喜欢它苦涩的清香,甚至喜欢它的水晶盏和水中的鹅卵石。
“它叫一叶莲,”教授说,“它开着一朵花哟!”
“只要有这一朵花,”我说,“谁也不能说这里不是花房!”
教授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他用他的巨掌拭去泪水。他的确激动了,两只眼睛都流了泪。忽然,他收回笑容,轻咳一声,瞳孔中又闪出沉郁深邃的神情。就在这一瞬间,我又捕捉到了他的眸子中那一片乌云般飘忽不定的哀戚。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他站起身,走到水池边,从塑料桶里抓起蟹肉投向水中。
锦鲤跃起争食,落下时溅起巨大的水花,发出很大的声响,“我叫它花房,它就是花房!”
我想解释,但一想,又把冒出的话咽了回去。他不是冲我,准确地说,他在冲他头脑中的某个念头在吼叫。我又喝了口茶。
..,,堂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