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大人从炉子上抓起火筷子,走到里屋门前,用力撬开门鼻儿上的挂锁。显然,将军大人把钥匙扔了,再也不会进这个门。
“拣有用的拿,喜欢的都拿去!”将军大人大声说,“我把炉子生起来,中午就在我这儿吃。都动手,包饺子!”
里屋拉着窗帘,光线暗淡,充满刺鼻的霉味。这间两个月来被封闭的小屋就是岚的卧室,如今死亡的气息仍然笼罩着这个狭小的空间。墙上的挂历定格在2月4日,书桌上的闹钟已经停了,闹钟旁趴着一只龇牙咧嘴的布老虎。作为女孩卧室,不论从哪方面看都算不上温馨。但从岚的目光中,我看出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对她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岚坐在书桌前,拉过我的两只手把脸伏在上面。她的双肩开始抽搐,我的手感觉到了她流出的眼泪。她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结果还是有断断续续的哽咽从我的指缝间挤了出来。我警惕地倾听堂屋的动静,除了生火引柴的烟味儿传来,将军大人似乎不在房里。岚的身体抖动得更加厉害,呜呜的哽咽渐渐变成了咯咯的笑声。我抽出手来,抬起她的脸,看见的是她悲喜交加的泪眼。
“你是哭呢还是笑呢,怪吓人的!”
“我真的回家啦!”
“那就不许再哭!”
“人家因为高兴忍不住嘛!”
岚站起身哗地拉开窗帘,一把摘下墙上的挂历一页页撕到4月5日重新挂好,抓起闹钟拧满弦对准当下的时间。“这里不用你!”说着,她把我推至门边。她弯腰从床下拉出一只大号旅行箱,衣柜中的衣服尽数塞入其中,书桌抽屉里的文件夹、相册、记事本也一并放入,刺啦一声拉上拉链。
“行啦!这是我全部的嫁妆,还有我这个大活人,都交给你!”
“人我收下。但这些东西,跟日本鬼子扫荡似的,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我会赚很多钱给他!”
“那是以后的事。目前你只是我的女朋友,跟着我来前女友家串门,拿人家这么多东西,怎么想似乎都不妥。”
“我不是叫他爸了吗?我爸这人直肠子不讲虚话,不拿他会不高兴的。再说这些东西他也不会再碰,而我也需要。我和我爸的事,不用你管。要是觉得过意不去,陪他高高兴兴玩一天,再买些礼物送他就是了。”
我提了提鼓鼓囊囊的旅行箱。旅行箱很重,像是装进了岚预期的一生。能把岚的一生就此提走,旅行箱似乎带有了某种庄严感。
“这个也拿着!”岚拿起闹钟旁的布老虎,不胜怜惜地端详片刻递到我手里,“周岁生日那年我爸给我买的,这是他送给我的唯一礼物!”
吃过午饭,岚提议去百鸟园。将军大人竟然答应了。到了百鸟园,我买了两张门票,塞进将军大人手里。
“伯父,我有事离开一会儿,让岚儿先陪您进去。”
“好好,你忙,你去。”将军大人说。
岚把车里的太阳镜给她父亲戴上。岚搀着将军大人的胳膊,将军大人挺直腰杆,父女俩向巨型鸟笼走去。
我开车去商场,给将军大人买了绅士西服、雪莲羊绒衫、雅戈尔白衬衣和富贵鸟皮鞋。还想给他买顶帽子,但看遍帽子专柜,所有样式扣在他脑袋上都不伦不类的,只好买了两瓶茅台酒走出了商场。
返回百鸟园,岚和将军大人正在园门口张望。将军大人的劳动服上满是稀泥,裤腿向下淌着泥水。岚把我买的西服、羊绒衫、衬衫和皮鞋,一股脑儿塞到父亲怀里。
“爸,您到车里把衣服换上。”
“不用了,没关系的。”
“伯父,您就换上吧,您的衣服都湿透了。”
“这怎么行,我不能让你们买东西!”
“你叫爸!”岚冲我大声吼,“你叫爸,他就接受了!”
“爸!”我叫了一声,拉开车门,“这些衣服是按您的尺寸买的!”
岚把面红耳赤的将军大人推进车里。
“怎么搞的?莫非鸟儿们暴动了,要冲出牢笼不成?”
“哪呀!一只鸵鸟伸着长脖子要鹐我手里的食儿,吓得我大叫起来。我爸跑过来保护我,一下子滑进了水塘。这不,弄得浑身都是泥,把你的太阳镜也丢在水里了。”
“你爸没把鸵鸟的脑袋揪下来?”
“说什么呢你?别幸灾乐祸的!”
将军大人从车里钻出来,变化之大让我惊异,4月的阳光抹平了他额上的沟壑,僵硬的两颊在温暖的春风中恢复了弹性,整个人焕然一新,真的像一位将军大人了。
岚对她父亲的新形象十分满意,大声对我说:“走吧,树袋熊!我跟我爸说好了,咱们去看电影,然后去吃烤鸭!我爸他还一次都没吃过呢!”
电影看的是《满城尽带黄金甲》,吃完烤鸭送将军大人回家。他执意要在胡同口下车,提着装满脏衣服的袋子,挥手向我和岚告别。我踩了脚油门,刚刚驶出不远,岚突然叫我停车。我看见,将军大人猫着腰在树坑里捡石子,在路灯下围成圆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冥币放在圆圈内用打火机点燃。冥币是在百鸟园门口买的。
火烧了起来,微风中摇曳的火光照得他苍老的脸忽明忽暗。
那两瓶茅台酒还躺在后座上。我刚要去拿,岚阻止了我。
“下次吧。”她的声音有些凄凉。
我的手机响了。
“是树袋熊先生吗?”声音耳熟,但想不起来是谁,“我是古永年!”
“噢,是董事长先生!”
“如果你现在不是特别不方便的话,请你来一趟。我在广仁医院的院长室。”
“可是……”
“事情对你很重要。”
“那好吧,我马上到。”
教授咔地挂了电话。
“是教授找你吗?”
“是的,让我马上去他的院长办公室。”
“我也去。”
“真的想去?那个人很特别。”
“所以更想去。”
“那就一块儿去,你会看到一个你这一生都不会忘掉的人物!”
我开车向广仁医院驶去。远近一堆堆燃烧的冥火把我包围其中,我感觉就像一颗流星正向这个巨大的圆圈中心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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