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岚把我推醒。
她的薄大衣上满是晨雾的潮气。“起床吧,树袋熊!”她用冰凉的手摸我的额头,“趁现在路上车少,咱俩去看看我爸。”
“这是怎么回事?”她递给我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森林人给的。”
档案袋里,除了工商税务文件,还有巫马岚的第二代身份证和驾驶证。
“办理法人变更手续,”我说,“身份证是必需的。至于驾驶证,那也是教授的一番好意。”
“这个呢?”岚指着一个红色塑料本问,“我不明白教授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拿起那个红色塑料本。原来是房产证,里面还夹着一把房门钥匙。紫藤花园a栋b座1201室。房主是巫马岚。这个地址与其它文件登记的完全一致,看来教授就是用这一居所恢复了岚的身份。其实,教授有更为简捷的办法,就是对岚说出事实真相,让她直接以笛的名义活下去。我不明白教授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我知道那栋公寓,就在铁桥北侧邮局的后面。社区里有一座紫藤长廊,一到春天,香气四溢的紫藤花穗宛如瀑布垂挂下来,“洁白绛紫美如云霞”。我早就应当想到,古笛的家就在紫藤花园,她母亲就死在紫藤长廊下,而在这座城市,紫藤长廊只有这一处。
“拿着吧,”我说,“既然教授让你代替了他的女儿,他这样做也是应当的。”
岚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将军大人的墓碑距离岚的墓碑只有20米,中间隔着一条石板路和两道绿篱。
我和岚献上从墓园服务处买来的鲜花,把清明节那天忘记给将军大人的那两瓶茅台酒供在碑座上。岚拉着我的手恭恭敬敬地向将军大人鞠了三个躬,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开始哭泣。我默默地离开,留下她一个人向父亲倾吐心声。
岚仍在咿咿嘤嘤地哭泣。她的哭声如虫鸣一般振动我的耳膜。我感觉到那哭声里更多的不是哀伤,而是压抑着的发泄和无语的倾诉。我从近旁的山坡上采来一束山野花放在岚的墓碑前,然后坐在碑座上吸烟,吸罢用树枝挖了个小坑埋葬了烟蒂。
我又从绿篱旁折了一枝蒲公英,用力一吹,看着那些白色的小伞飘飘摇摇越过一排排坟茔向山下飞去。
半小时后,岚来到我的身边。
“回去吧,”她用手背擦了下红肿的眼睛,把额前的长发甩向身后,“带我去看一眼笛的家!”
我和岚向山下走去,岚对埋葬着她骨灰的墓|茓,看也没看一眼。
返回途中,岚一次也没提起将军大人,我也知趣地避免涉及这一话题。她不时地用湿纸巾抚按红肿的眼皮,嗓音也明显地有些嘶哑。她谈面貌一新的巴克健身中心,谈那些为赶工三班倒的工人,谈汤姆·杰瑞和红鼻子头经理,谈新安装的跑步机。
“哎呀,该死!”她忽然叫了起来,“11号就要开业了,咱们还没请堂姐呢!”
“你亲自去请就是了,”看着她窘急的样子我觉得好笑,“何至于急成这样?”
“谁都可以忘了请,堂姐非请不可!”岚白我一眼,“人家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咱不能忘恩负义。何况我们是认了姐妹的。”
“得,”我说,“我那堂姐要知道她认的干妹子心眼如此实诚,非笑得嘴角咧到后脑勺上去!”
“树袋熊?”岚叫我。
“嗯?”我应道。
“知道我为什么要到笛的家去看看吗?”
“为什么?”
“我不是为了那栋房子。房子是笛的,永远属于笛。现在我和她一起活,在她退居幕后的这段时间里,我得承担起责任。可我对她了解得还太少。我想亲自到她住的地方看一看,对她有些感性的认识,也想带她回一趟家。刚才在父亲坟前哭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人生是自己的,与其自暴自弃,不如努力拼一把。为了我自己,为了这些日子替****碎了心的你,也为了比我还要可怜的笛,我没有理由不好好活下去。”
“是啊,人就应当好好活下去。”
我和岚都笑了。但这笑已经不再纯净,里面拥裹着太多杂质。我和岚之间那种开心的无忧无虑的阳光下浪花般的笑,已经永远留在了2月4日那道黑色的铁闸后面。我怀念那样的笑,怀念那段能使人那样笑的美好时光。盼望着终有一天,黑色的铁闸提起,生活的溪水再次奔腾起来,将沉淀的污泥尽皆洗去,我和岚就像两条自由自在的小鱼,在清澈的溪水中欢快地游来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