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笛陪我去散步。
太阳悬于玉枷山顶,西天一片火烧云。正是赏花时节。好像和花园里花团锦簇的榆叶梅、海棠、山桃和樱花比美似的,女孩们已经穿上了短裙。我嗅着花香,不时瞥几眼女孩光祼的大腿。我对女孩的大腿感兴趣,纯属事物刚出现时的新鲜感。
比之穿着短裙光祼着大腿的女孩,我更喜欢穿着紧绷绷的牛仔裤和宽松t恤衫的笛。她的这身装束朴素自然,更适合我的口味。
走到武圣街,买了两杯珍珠奶茶和笛慢慢啜着走向河边。我不敢肯定岚是否品尝到了珍珠奶茶的滋味,但她肯定借助笛的耳朵和眼睛在听在看,没准儿她借助笛的鼻子还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的花香。只要能这样,对于囚禁中的岚多少也是一种慰藉。
小东西往树上和电线杆子上撒完尿,赶紧追上来走在笛的另一侧。有笛在,它真的很乖。
“那本书我看完了,”笛忽而开口说道,“是我和岚一起看的。”
“哪本书?”我啜了口珍珠奶茶,“是那本包着牛皮纸的书吗?”
“唔。”笛将垂在胸前的长发移向身后,“就是那本f·r·施赖勃著的《人格裂变的姑娘》。”
噢!我想起来了。那本小说是我上世纪90年代初买的,封面上女孩的脸布满马塞克,五官黑糊糊的像个骷髅,所以我包上了书皮。
那时年龄尚小,除了记得小说的情节取材于一个真实的病例,留在记忆里的,都是患了精神分裂症的海蒂对女儿西碧尔施加的一幅幅充满残酷暴行、惩罚和秘密仪式的悲惨场面。若不是笛,我早已忘了这本十几年前读过的小说。经笛的提醒,对于这本小说的记忆,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你是说你和岚一起看的?”我问笛。
“我有那样一种感觉。”笛说。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思维跟不上眼睛,手不知不觉自动翻页,不得不重新翻回来。”
“你们没有交流?我是说你和岚。”
“我曾试着和她交流,但不行。我和岚之间隔着薄薄的一层膜,虽然透得过光亮,但仍然分属不同的空间。只有在睡梦中我和岚都沉入意识的最底层才能交流,我醒着,那层膜就是障碍。我想,岚在里面大概也是这样的感觉。但我知道她也在看这本书,而且急着想知道故事的结局。所以,我尽量看得快一些,省得让她着急。”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这说明大脑中你们各自的网络正在互联,所以你和岚才能同时看一本书。虽然现在还不能做到同步,但那层薄膜很快就会被捅破。”
“怎样才能捅破那层薄膜呢?”
“共同的求生意志就能捅破它。”
“那层膜捅破以后,我和岚就能整合了吧?就像西碧尔和她的十五个化身整合成一个人,成为她的第十七个自我。如果是那样,我想我们会相对容易一些。因为毕竟只有我和岚两个人,即使不经过医生的心理分析治疗,大概也用不了11年那么漫长的时间。你说呢,考拉?”
“这也是我的希望。”我把空塑料杯扔进路边的垃圾筒。
“考拉,你希望我和岚整合成一个人吗?”笛看我一眼。
“笛,你希望和岚整合成一个人吗?”我也看她一眼。
“不知道。”笛说,“西碧尔的十五个化身毕竟是从她自己的意识中分裂出来的,而我和岚原本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人。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否能整合,就是能整合在一起,我也想象不出那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形,因为我和岚没有共同的记忆,也不像西碧尔的化身们能够互相填补记忆的空白,而且我也不清楚岚会怎样想。考拉,你告诉我,岚会同意和我整合成一个人吗?”
这时,我和笛走到了青羊河边。“看呀!”我对笛说,“黄昏的景色多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还是先和这美丽的景色整合吧!”
笛的嘴角浮起含义复杂的微笑,低头啜了口珍珠奶茶。
太阳落到玉枷山背后去了。黄昏的韵味在河的两岸弥散开来,就像有一支无形的笔,在空中、在水面上、在柳梢间、在绿草覆盖的堤岸、在一望无际的稻田涂抹皴染,用朦胧的灰色遮掩了一目了然的鲜明,使我置身于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的神秘氛围中。
我和笛默默地走在堤岸上。她不时地把吸管儿含进嘴里,停顿片刻又从嘴里取出。看得出来,她还在想和岚整合的事。为把她的思绪岔开,我和她谈起了北京的名胜古迹。从她的应答中,我发现她的人生的确可怜。在北京上了4年大学,竟然没去过颐和园和天坛。她只去过天安门,因为在她的心目中,那里是世界上最神圣的地方。
“那你怎么打发属于你自己的空闲时间呢?”我不无同情地问。
“给妈妈写信,去图书馆,在琴房练琴。”笛回答得很自然。
“追求者总有的吧?你长得这么漂亮。”
笛点点头:“可我不敢谈。”笛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应该干什么,应当说什么。”
“这有什么难的呢?彼此喜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见她满脸窘态,赶紧安慰道,“其实你不像你自己想象的那样,只是缺乏自信。我很爱听你说话,喜欢和你聊天,和你在一起我感到很愉快。”
“我也是,”笛说,“和你在一起,我也感到很愉快,一点儿也没有那种紧张感。
考拉,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这时,从柳梢间传来几声清脆的鸟的鸣啭。
“笛,”我问道,“知道这是什么鸟在叫?”
“噢,”笛侧耳谛听,“是麻雀吧?”
“不,”我说,“是柳莺。”
“在哪儿?”笛循着叫声抬头寻找,“怎么看不见呢?”
“不好找的,”我说,“天色暗了,羽毛又是绿的,而且比蜂鸟大不了多少,在这么浓密的树枝间飞来飞去,很难被人看见。”
“你知道得真多。”笛钦佩地说。
“我只是经常来玩儿罢了。”走到分水闸,我扶着笛走下堤坡,站在水边的石头上,指着脚下的河水说,“快看呀笛,这里多好玩儿呀!”
清清的河水中,水草婆娑,一群群小鱼游来游去。还有蝌蚪,呆头呆脑地围着石头打转。一只癞蛤蟆被我和笛惊动了,扑通跳下水去,很快又从水中瞪着眼珠探出了脑袋。
“啊,蝌蚪!”笛惊喜地蹲下身去,“我想抓几只蝌蚪拿回家,行吗?”笛殷切地望着我,眼中充满小女孩撒娇时的那种渴望。
“这有什么不行呢?想要,抓就是了。”我说。
“你帮我抓,我怕石头下面有蛇。”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