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你留下来,丁谦,你马上开车送若薇回去。”高泽恺的语气里透着不容质疑的坚定。
“什么?我才刚来耶。”佟若薇撒娇般地噘起了嘴巴。
“没人要你来。”他淡淡地瞟她一眼。
“高总,还是让佟小姐留下来吧,你的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人照顾。”丁谦息事宁人地Сhā口道。
“她能在这里待上一个小时,我就算是服了。”高泽恺一脸看扁她的样子。
“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但你都摔成这个样子了,我怎么能回去呢?就算是再简陋的环境,我也忍受得了。更何况,还有你在我身边呢。”佟若薇乐观地笑道。
高泽恺呆呆地听着,忘了如何反应。也许,只有自以为是的人才比较容易得到快乐吧。
“就这样说定。我先让丁谦载我去邻镇买点日用品,然后就回来陪你。”她边说着边弯下腰来,在他的唇边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搞什么?可恶。
一直到佟若薇的背影消失在房门之外,高泽恺的一只手还按在嘴唇上,懊恼极了。
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在心里狠狠酝酿,仿佛暗处正有一双眼在窥伺着他。说偷窥是有一点不妥,但,为什么殷灵的气息是那样明显地弥漫在他的周围?极淡极淡的桃花香,挥之不去。
以前,不是没有和女孩子亲热过,就连若薇,也有过比这更深入的热吻。可是,为什么在此刻竟然会产生如此深重的犯罪感?惟恐被别人发现。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别人就是她——殷灵。
他的眼光再一次警觉地扫过四周,然后,他失笑了。
他真的被她骗到了。他居然被一个小女孩的谎言给唬住了。瞧,不是感觉,而是他真的摔傻了,傻到去相信一个普通的乡下女孩长着一对顺风耳。
然而——不,他知道的,或者说是感觉到的,她其实并不普通,一点儿也不普通。
不是吗?那样清新如天籁的声音,那样纯净如泉水的笑容,那样纤弱如风的身影。
她绝不应该是普通的。
绝不。
“你在想我?”长裙黑发的殷灵从没有关上的门外走进来。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她的确是走进来的。而且,她的耳朵软而薄,小小两扇,透明一般,泛着晶莹润洁的光泽。没有什么特别,既没有招风,也不是金属制成。
他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去注意她的耳朵。
“你的朋友走了吗?”殷灵又问,以她惯有的温柔语调。
“你又知道?”高泽恺没好气地挑眉。
“我在门外看见他们进来的。”
“哦,所以你躲开了,到现在才来?”高泽恺不确定地问,心里却不由得暗自庆幸着,也许,她并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幕。
殷灵又是淡淡一笑,不分辩,也不解释。
他不禁有些懊恼,“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看见你那副什么都在股掌中的神态。”仿佛没有什么能逃过她的眼睛似的,这让他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的感觉。
殷灵一愕,蹙了蹙眉头,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掌,喃喃自语道:“我的手中什么都没有啊。”
高泽恺好笑地叹了口气,再神秘,再超脱又怎么样,一样是一个行为白痴。他用没有绑绷带的那只手捉住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掌心中画着圈,“怎么没有呢?每个人的命运都写在自己的掌心中呢。”
“我也有吗?”殷灵狐疑地瞅他一眼,像个迷途的小孩。
“当然。”高泽恺坚定地点点头,然后拉她走近他的身边,俯视她的掌心。
她的手指纤细而冰凉。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心里泛着异样的悸动,仿佛是在靠近什么。那样似曾相识的熟悉,夹杂着强烈到令他无法负荷的哀伤,猛烈地炸开来,侵袭到四肢百骸。
房间里的一切缓缓地沉淀下来,一种幽暗的香气漂浮在空气里,让他顿时有种时空倒置的错乱感觉。
眼前,仿佛是重重高阁,阁楼的窗子开了,正对着姹紫嫣红的花园,东风拂过,桃花翩翩。
那交握着的双手,映着窗前的日光,红融融的,如黄昏的天空上最后一抹彩霞,隐隐带着一种缺憾的美。
他倏然一惊,冷汗涔涔。
“还是不要看了。”殷灵像被什么给蜇了一下般,慌忙抽出手来。
高泽恺看着她,怔忡半晌。刚才的感觉带给他强烈的震撼,那样的恍惚,仿佛触动内心深处某根细微的神经,却又渺不可觉。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更不清楚,这样下去,会是个怎么样的结局?
“你冷吗?”殷灵怨恼着自己。
不应该给他看她的掌纹的,是不是?她根本没有命运可言,又何来征兆一生的掌纹?他,可是看出了端倪?
她心里惴惴不安,惟恐天机在这一刻泄露。
“呃。”高泽恺回过神来,脸上表情不能确定,“你知道杉树林吗?”
杉树林,对,就是那个地方,他可以肯定,这一切的不寻常都是源自那里,那个阴翳蔽日的地方。
“杉树林?”殷灵脸色微变。
“对,杉树林。”高泽恺笑起来,“你应该知道在哪里吧?”
“我——知道。”她点头。
“那么,我们去杉树林。”他说,又加重语气地强调,“就现在。”
殷灵看他一眼,摇头再摇头。
“不行,我不能去。”
“为什么?”高泽恺有些生气。他记得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斩钉截铁地拒绝他了。
“我……真的是……”她为难地咬着嘴唇。
“不需要你去,你只需偷偷出去帮我叫一辆车来……”他生气地,固执地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杉树林?”殷灵突然打断他的话,眼神亮晶晶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高泽恺耸耸肩,唇角微微勾起,“因为我很闷,想出去走走,这个理由可以吗?”
“可是……”她仍然是一副有许多顾虑的样子。
“即使你不去,我也一样会去的。”他笃定地望着她。
“那,好吧。”她勉强答应。
屋外,秋高气爽。
风松一阵紧一阵,送来不知名的花香,也跟着浓一阵淡一阵。
束缚了好多天的身心一旦得到解脱,竟有了一种冲出牢笼般的感觉。自由,原来是这样的好!
“这个,你拿着吧。”殷灵从轮椅后面递过来一把油纸伞。紫竹柄,八十四骨,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遗留下来的废物。
“为什么要用这个?”高泽恺抗拒地推开它。
真不明白,在她的身上,除了那套衣衫和这把伞之外,究竟还有多少出土文物?
“拿着吧,外头太阳毒。再说,从这里到杉树林还有好长一段路呢。”殷灵的声音温和清爽,不带一丝强求与火气,反倒令他拒绝不得。
于是,平生头一遭,他昂藏七尺男儿身竟顶着一把太阳伞出门。
最难消受是美人恩哪!高泽恺不由得苦叹一声。
轮椅沿着一条废弃的土路往前走。
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则青山争绿。一片竹林隔开了初秋的骄阳,极悠闲,极适意。
“这个地方果然是休闲疗养的好去处。”高泽恺由衷地赞叹,第一次认同了公司董事局的提议。
“所以,你想将它据为己有?”殷灵困扰地,试探地问。
她不知道征用土地是什么意思,但,这几天来她看得多,见得多,感受便也多了,私心里却从不肯承认高泽恺便是那个掠夺者。
碧水村是美丽的,也是恒久的,似乎从那个时候起,它就没有变过。每一草,每一木,陪伴她度过无数个晨曦黄昏。
然而,这一切是不是就要因着他的到来而有所改变了呢?她的心中升起一股模糊的,愁恻的伤感。
“呵,据为己有?这就是你的理解?”高泽恺侧着头斜眼睨她,感到好笑,“或者说,这就是那些村民的理解?”
“难道不是?”
“殷灵。”他打断她,脸上的表情认真而严肃,“你觉得我是坏人吗?掠夺他人家园的坏人吗?”
从前,他并不觉得征用碧水村有什么好,或有什么不好,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成也罢,败也罢,最多也就是董事局的问题。而现在,他忽然很想知道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在她心目中,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好或是坏?善或是恶?
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殷灵站定,脸上的笑容温柔而又坚定,“你不是坏人,在我的眼里你从来就不是坏人。”
高泽恺的心轻缓安定,笑容慢慢漾起,“殷灵,你知道吗?你是个认真得令人心疼的女孩。”
他对她说——心疼。
殷灵一震,微垂下头,一些特别温柔的波光涌进眼眸,跟着心脏一起跃动。
高泽恺也怔住了,为自己有意无意的脱口而出。
空气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沉默,只有车轮辘辘,仿佛是碾过岁月的年轮。
然而,即使是岁月也会有坎坷不平的时候呢。这一失神,便令得轮椅笔直往左侧的溪流冲去。
“呀。”来不及吃惊,她用力拉住脱轨的车轮。
溪边垂钓的老人惊讶地回首,看着凭空定在身后的轮椅,目瞪口呆。
“殷灵,你搞什么?”轮椅上的高泽恺惊魂未定地问。
“对不起。”她慌慌张张地拽了轮椅往回走。
“喂,小伙子……”老人站起来,嘴唇打着哆嗦,喊了几个字,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前面就是杉树林了,据说,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曾是一片桃花林,但不知道为了什么,桃林在一夕之间焚毁,从此,这片土地再也开不出半片桃花,于是,渐渐地,便成乱葬岗,甚至还由此衍生出许多千奇百怪的传言。
而今,他算是亲眼所见了,却终究没有勇气去喊破。
世人怕鬼,那是千古不变的箴言啊!
“你刚才不会是想谋杀我吧?”心跳渐渐安定下来,高泽恺嘲弄地挑高眉角。
好奇怪,这来历不明的女子,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渗透进他的理智中,如涓涓水滴,穿透冷硬的顽石,就连心也变得软了。
他终究是舍不得责备她的。
然而,殷灵却心神不宁地四处张望着,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
他忍不住转过头来,想要说什么,眼角却瞥见路边稀疏的几十棵杉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杉树林?这就是他发生车祸的地方?
树倒是参天的大树,只是数量不对,太少太少了,几乎藏不住一辆车子,更何况是横冲直撞的跑车?
丁谦对它的形容还真算是客气的了。
高泽恺的眉心几不可见地拧成细纹。没有来时,心里藏了疑惑,及至真正见到,疑惑却更加深了,车祸出得蹊跷,就连随后发生的一切也充满了诡异。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他忘记了,似乎要想起,却终究遗失了一些片段,串连不起。就像漏看了某部粤语残片中最重要的几集,便始终弄不明白,这件事和那件事有什么关联?这个人和那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蓦地焦虑烦躁,双手不停地催动车轮,想依照那天的记忆重新拾回某些事故可能发生的依据。
然后,他便听到殷灵不忍的惊呼声“啊!不要!”夹杂着撞击声冲入他的耳膜,迫使他的意识停顿下来。
他昏过去了。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