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何必如此见外?”
唉,希望她双颊未泄漏赭色。
他的眼睛生得太俊,眼神太深,总让她心悸难平。
墙自呼息吐纳后,易观莲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
她清容于是淡绽了一抹笑,轻声道:“煜少爷是因抱疚在怀,觉得『春贡』之事大大对不住易家,所以能补偿就尽量补偿,以为能减轻歉疚吗?”他迟迟不切入正题也无妨,就由她挑明说开了吧。展煜的双眉微沈,黝瞳更深。
“易、华两家在关中有同业之谊,上一代开始就颇有往来。再者,我也曾受过易老爷关照和提携,如今他深居养病,展某一个后进晚辈,能帮得上忙之处自该多费心,并非观莲姑娘所以为的那样。”
“那么……我是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了?”
呼息略紧,展煜的目光一瞬也不瞬,想从姑娘清凝的五官瞧出个所以然,却发现无处着眼。
她神情好淡,唇瓣隐隐扬起弯弧,按理,她该为着“春贡”之事恨恼他才对,可任凭他怎么看,仍寻不出她眉间应生的波纹。
易观莲此时若生恼意,也是恼自己口拙、性子不够温顺。
男人大抵都是喜爱可人、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子,她既不可人也不温柔,愈想放软身段,模样却愈冷,每每为了要掩饰羞涩,那姿态总不自觉端得更严谨,清冷更下三分。掩在袖中的指儿悄悄握了握,见他沈吟不语,她秀颈微垂,接着道:“其实『春贡』之事,我知道华家并非有意要占易家便宜。那幅『莲生百子』的织锦用的是华家『珠色棉』,地方官员们好些个与你华家交好,自然想把『华冠关中』的名号继续拱着,所以在呈贡的册子上暗自动过手脚,划去『易家锦』,单留你『华家棉』。”
展煜有些讶然地挑动剑眉。“你从何得知这事?”
她蚝首微偏,将发丝撩到耳后,似有若无般笑着。
“华家能在官场里打暗桩,易家也能啊,只是咱们财力没你华家雄厚,不够霸气,门路开得自然少了些,但要探听这种事,也不是太困难。”
他一怔,沈声又道:“观莲姑娘,不管你信或不信,划去『易家锦』之举,我事前并不知情。若是知道,展某断然不会允许这——”
“我信。”
什么?展煜被姑娘家温温的两个字截断了话。此时,易观莲淡敛的眸线落在男人胸前,平视着,她再次颔了颔首。“煜少爷,我信你的,所以不怪华家。我知道,如果咱们家硬要把事闹开,那些人官官相护,这一拖也不知何时才有结果,很有可能把易家家业全拖垮了,也还追究不出个所以然……即便真能一状告到朝廷去,皇朝给了关注,遣钦差来查办,办到底说不准也是杀头大罪,你华家怕要被扣个『冒名顶替』的欺君大罪,脱不了干系的。”
虽未迎向他的注视,但她明显感受到男人深邃目光的专注力道。
她被盯得全身发热,不自禁薄身微挪,往后退了一小步。
“所以,煜少爷别担心,我没打算争什么,更不愿打这场仗,『易家锦』的名号也不会因这次『春贡』就变得没没无闻,我只想把织锦的技艺传承下去,做一位易家『师匠』该做的事。”
黄土旷地上的风突然以回旋之姿扬起,随身卷上,人彷佛笼罩在无形的紧绷里,绷得连呼息都不太容易。易观莲唇一咬,正要鼓起勇气看向静默不语的男人时,整个人却蓦然大震,喉中险些滚出惊叫。她的细瘦上臂分别被一双厚实手掌握住,像两块烙铁突然左右夹攻煨过来般,害她惊得直挺挺的,双肩缩紧,两眸不禁瞠圆。
“你……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
展煜一时间极难将思绪化作言语。
他没怎么,只是胸臆鼓胀,血液奔腾,双目发亮。
他原有许多话要对她道出,但此时此刻,那些话皆成多余……既然如此,他可有其它话对她言明?该是有吧……他至少该对她说说……
“观莲姑娘愿成全,展某感激不尽。”道完,他放开她,双臂抱圈,弯下身深深打了个揖。
他郑重道谢的举止让易观莲感到好不自在,不自在了,心音跟着加促,赧意随即漫起,然后为了掩饰羞涩,她五官泛凝,秀颜整个儿端定而下,又变得好生严肃。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什么“往后听凭阁下差遣”、“甘为阁下两肋Сhā刀”等话,全都不需说,正所谓“大恩不言谢”啊!展煜最担忧的就是易家对“春贡”之事不愿轻放,硬碰硬的结果谁都没好果子吃。尽管在这事上,华家确实对不住人家,但再如何,他也免不了要护短,这心情自是煎熬,然而,她却轻轻淡淡、四两拨千斤地把难题给解了。
恩情太大,谢言不足以表意。
他华家总归是欠了她易家一回。
认真打完揖,他缓缓直起身,心绪仍显激昂,使得他略黝的俊面浮出暗红。
咦?姑娘家生气了?
前一刻不是才温言幽调化去两家窘迫之局,怎么神色说变就变,连唇瓣上隐约抿弯的软弧也拉平了,而眉眸定定然沈敛着,眼观鼻、鼻观心似地肃凝起来。
究竟所为何事?他冒犯到她吗?
“观莲姑娘,是不是展某!”
“……没什么好感激,我、我……”
“你别来理会我”这带有瞋意的字句险些逸出唇,易观莲干脆摇摇头不语了,身子一旋,随意选了个方向走去。那模样彷佛气得不愿与他多谈。
展煜这会子倒却愈看愈奇了,似是探究出什么,脑海中倏地刷过一道模糊念想——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并非气恼谁,而是姑娘家的脸皮着实嫩薄,禁不住他这么大剌剌地打躬作揖?
他因她的决定而心绪激荡,对她兴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赏,他相信,适才直望进她眸底的一双眼,肯定将自己激烈的意绪全反应出来了。
他吓着她了……噢,不对,该是说,她不习惯应付旁人的盛情切意,只要内心感到不自在,觉得羞赧了,她便下意识想摆出最能让自个儿放松的模样,而“师匠”的姿态她端持惯了,摆来摆去,自然是这副沈眉敛眸的严肃样儿最得她青睐。
她不是生气。
她仅仅是害羞了。回过神,他几个大步跟上,惊奇掩在瞳底,他觎着姑娘端凝的侧颜,像是从未这么仔细打量过她,专注去瞧,才发觉幽微处皆藏着意绪!她侧颜的轮廓冷冷淡淡,覆着雪额的发丝却轻软软。
她沉默不语,抿紧唇瓣的样子倒显得无辜。
她冰腮凝容,发丝被风一掠,却能觎见她红通通的耳和颈后一小部分泛红的肌肤。
她步履徐慢,薄身秀挺,露出袖底的指却紧扣着自个儿衣袖。
他一靠近,她纤细背脊便微乎其微地挺了挺,这微乎其微啊……不留心去看,根本难以察觉。
他以往也太“识人不清”了,常被她突如其来的凝颜弄得一头雾水,原来啊原来,她就只是害羞罢了。
他为着这个发现不由得扬高嘴角,心中忽而一软,对她起了怜惜,这般的怜惜与男女之情无关,而是单纯的关怀,如朋友间亲挚的情谊。
“观莲。”
“……”黄土地上的纤影蓦然一顿,跟上来的修长影子也同时停下,两条影儿又压在一块儿了。他唤她…观莲?
易观莲迷惑地眨眨眸,再眨眨眸,好一会儿才把眸光从影子上拔开,抬头望向立在身畔的男子。
他在笑。还是他向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那种温徐尔雅的笑。眼神诚挚,星点却落在眼底极深处,笑的时候,目光发湛,会把人的神魂吸引过去。
危险!危险!
惨的是,明知不好,她还是要看痴了。
这才真真危险啊!
“观莲,往后咱两家就相互关照吧,你的恩情,我谨记在心。”这次,他没躬身作礼,语调慢条斯理,正因为慢,每个字力道足劲,更显意真。
“你!”她掀唇欲问,问他为什么擅作主张唤她闺名,彷佛两人多么熟识似的。可惜欲问问不出,怎么问都不对劲啊!
小小“对峙”间,那抹湖绿色的可人身影朝他们跑来。“煜哥——观莲姐姐——”华笑眉打一开始就远远跟在他们身后观望,见两人走走谈谈、谈谈走走,似乎没谈出个所以然来,她终于忍不住了。
展煜见她跑得那么急,怕她一时间停不住脚,不禁展臂拥住那冲过来的柔软身子,将她抱个满怀。
他叹气,收拢双臂。“瞧你莽莽撞撞的,就不能好好走吗?”
“唉,呵呵……嘿嘿……下次改进、下次改进!”
华笑眉一副被护卫得很习惯的模样,吐吐小舌,耍赖般挤眉弄眼的,两手很自然地抱住展煜的臂膀。
“我是担心观莲姐姐不买你的帐,所以赶来和你一块儿向观莲姐姐赔罪。”
说着,她清亮大眼忽地看向微微发怔的易观莲,脑袋瓜率真一甩,豪气万千地道:“观莲姐姐,我家煜哥性情太温和,说话太慢条斯理,你不睬他没关系,你来睬我。总之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笑眉任凭姐姐处置,看要怎么做才能消你心头恨,全听姐姐安排啊!”小姑娘在跟她说话,易观莲听得不太专注。她喉中仍紧紧的,不但如此,胸房亦绷绷的。
许多意绪盘迭再盘迭,如何也说不出。
于是,她只能定定看着男人亲密护拥的姿态,看得有些着魔、有些欲罢不能……她发现,男人此时的五官尽是温柔神气,带着放纵般的宠溺,尤其是那两道目光,他看着怀里人,无比温柔地看着,一瞬也不瞬,彷佛眼界里仅剩下那唯一的一个,最最珍贵的一个——他像是也着了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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