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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喂,该醒了吧?”酸疼的四肢被人粗鲁地推动,留衣昏昏沉沉地睁开惺忪的睡眼。

窗外的天还没亮,夜星依旧闪烁着,厚重的夜­色­笼罩着未醒的栖澜城。才刚步入夏季的凌晨,天气相当凉爽,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留衣,打了个冷颤,她穿好衣裳起身,下了床,正好看见厨坊里负责膳事的婢女瑞玲走了进来。

“昨天少买了花椒,你去买吧!”

有张扁平脸孔的她在留衣面前丢下一个竹篮,还有几个铜板。

开始担任侍女的工作后,留衣才知道,就连仆婢中,也有地位阶级的区分。

在醴骁府邸还不到两个月的她,是最年轻、最资浅的新人,也是最没有任何资格拒绝任何要求的。

绝大部分大家不想做的杂事,资浅的仆婢就必须负责完成,而且还得在时间内做完自己份内的工作。虽然厨坊里的婢女总会将很多清洗的工作丢给她,但幸好书房的整理并不太难,只要花很少的时间就可以把书房的书归完类,只是她总会把很多时间花在沉迷书籍的内容里。

“记得早点回来!可别想偷懒!”瑞玲口气凶恶的说道,冷冷瞥了留衣一眼后才转身离开。

两个多月来,由以往被服侍者的身份转为仆婢,留衣的眼睛改变了看人的角度,从下往上看之后,她才体验到了很多身为百姓的苦楚滋味。很多人在艰难的生活逼迫下,不得不卖身进入富豪之门,成为长工、女婢;也有很多人连仆婢的工作都得不到,年老而无力付出劳力的、瘦弱的孩童,只能偎靠在市街的路旁乞讨维生。

她知道介国从来不是天堂,可却不知道有人可以为了一块酥饼杀人,也有人为了一块羊­肉­被人杀害。百姓对于王族的怨恨,不只来自王族的豪奢生活,更是为了自身的尊严。

叛军幸峨侯之所以能顺利破城,正是因为百姓抱持了日积月累,再也难以压抑的怨恨。

婢女瑞玲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在对待她的?被莞庆严厉制止泄漏她的身份的那些仆婢,又是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她?

留衣甩甩头,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学会不要去多想,而只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世上有很多事总在开口时消失,却又在沉默之后慢慢出现。

事实与真相,恰好就是其中一种。

“花椒吗?”拉紧衣衫,留衣打开后门,走入昏暗的街道里。

天还没亮,悬挂着昏黄夜灯的市集早巳挤满人群。在鱼鲜、蔬果及­干­货的摊架旁,论斤秤两的买主与卖家正为价格激烈辩争着。摊架后方,贩卖酥饼、甜糕、椰枣、鲜酪酒、羊­奶­茶的摊位上,飘来阵阵食物芳香。

来自其他城镇的物品被商贩以奇妙的位置摆放着,地毯放在铁器旁展示,菸草放在酒瓶中间,银饰旁边摆着水晶,玻璃杯里摆着糖果,布料上展示着宝石,香料旁边散着茶叶……混杂着行走中的人与牲畜的气味,形成一股早市特有的奇妙味道。

留衣小心翼翼地捏着手里的铜板,四处张望,然后走到贩卖香料的摊贩面前。“请伺有花椒吗?”

附近的人们因此停下脚步,并把眼光聚集到她的身上。

“请问有花椒吗?”

“我们不卖王族吃的香料。”小贩粗声地回答。“而且,这个季节根本不产花椒!”

“有……其他的地方买得到吗?”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幽灵似的飘了进来。“花椒那样昂贵的东西,只有王族才买得起,这个女人说不定就是那些压榨我们的王族!”

“你是王族吗?”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留衣身上。

留衣看着慢慢豪向自己的人潮,他们毫不友善的脸孔及表情,比荒野的夜­色­更令人感到恐惧。

“你是王族吗?”

“我……”

“那个女人是王族!”熟悉的声音又飘进人群里。“她是介王的第二十七王女,看看她的眼睛,只有王族才会有砂子颜­色­的眼睛。”

一瞬间,在人群之中,留衣看见瑞玲的身影。

瑞玲眼中有着黑暗而丑恶的浓烈恨意。

“这个女人是王族……”

“这个女人是只顾自己,根本不管百姓死活的王族……”

“是杀了人也不必坐牢的王族……”

充满憎恨的声音慢慢堆积成愤怒的巨浪。

四周的人慢慢靠了过来,他们的眼光中只有憎恨与嫌恶,没有任何一种视线比憎恨、嫌恶更让人难以忍受,尖锐的恨意像刀般挖割着留衣。留衣只觉得恐惧就像涟漪一般,无限增长,扩大。

“我的姐姐因为被王族看上,硬生生被迫和丈夫分开,成为王族的小妾!”

“我娘也是因为可恶的贵族才死的!”

“他们为了抢夺财物,竟然嫁祸栽赃,我一家十六口全都死在他们这群恶鬼的手上!”

愤怒的火焰在聚集的人群中燃起,对王族无法抑制的怨恨,张牙舞爪地层露在留衣面前。男人、女人拾起地上的石块、污土、瓦片,以毫不宽恕的力道,丢向毫无反击能力的留衣。

疼痛像箭般蜂拥而来,更多人涌上前,凶狠地抓住留衣的头发和衣衫。

被紧扯的发丝拉出了留衣的泪水,身上的衣衫也被无情地撕裂。

“救、救命——救命——”留衣的声音被掩没在人群中。

“住手!全都住手,再不住手,一律送入司衙里严办!”

远远传来一阵马蹄达达的声音,在马匹停下后,是一道冰冷威赫的声音。

所有人全都停下动作,映入眼中的是一名有着金­色­眼瞳的俊美男人。

“啊!碍…是、是醴骁将军!”

“是醴骁将军!”

冷漠的视线扫视了环伺在街道上的众人一周,接着醴骁在人群中看见蜷伏在地上、衣衫凌乱不堪、身上满是伤痕的留衣。他英挺的剑眉高扬起来;解下身上的被风,快速裹住惊慌不已的她。

“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只动手的人多,就连围观叫好的人也不少。

“将……将军,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王族之女啊!”

“王族之女?王族之女就该被打成这样吗?”嘲讽的声音更浓了,眼角余光中,醴骁认出在自己宅子工作的婢女瑞玲。

一瞬间,他金­色­的眸中闪过明了之­色­。

“她……她明明就是介王的女儿!”瑞玲又惊又恐地哭了起来。“这个女人明明就是可恨的王族啊!”

“我不管凶王曾经害死过多少人,但那种和凶王一样残虐的手段如果还不肯改过来,和那些愚蠢的王族有什么两样?幸峨侯要重建的可不是一个像旧朝一样腐败的国家,既然新法已立,你们就该照着法令的规定行事!”

“可是——”

“王族无道殃及全国,深受其苦的百姓不下数十万,短短数月的时间确实很难教人忘记失亲的痛苦。”醴骁顿了顿,冷漠的目光扫过了所有人。“今天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但如果再有第二回,都军绝不轻饶!”

严厉的声音传遍整片广场,聚集的百姓在醴骁与都军的环伺下,终于逐渐散去,而婢女瑞玲也在人潮之中消失了影迹。

等到人潮退去,醴骁才抱起留衣,脸­色­十分­阴­恻地返回宅郏

一路上,被军氅裹住的留衣眼神空洞,尽管伤口明明就是疼痛的,她却一点也哭不出来。

回到毛邸后,婢女瑞玲房内的衣物早已清空,只留下屋壁上斗大的“杀人凶手”字迹。仆役回报后,醴骁只是了然的露出冷笑,眼神中并没有一丝同情,也没有半点追究的意味。

“明白了吗?这就是百姓眼中的王与王族。”

“王族……王族到底做了什么?”

“哪一种?你问的是看得见的,还是藏在­阴­沟里见不得人的?你是真心想听吗?”讥讽的笑容浮了起来。

“我并不是自愿生在王族之家,你不必提醒我身为王女的事实。”

“啧!是不是王女,对现在的你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了吗?也好,想知道的话,就告诉你吧!”醴骁匆匆走出去,不一会儿又走进来,进门时,手上拿的是一大叠竹轴与纸卷。

竹轴与纸卷在留衣面前落下,上面的事实犹如人间炼狱。年幼的孩童被当作是春猎时的猎物;为了搜寻遗失的戒指,而把孕­妇­的肚子剖开;眼见长官强夺他人ℚi女出言指正者,却反遭炮烙之刑;剥人皮只为有趣,引河水倒灌贫苦百姓之家而引以为乐……来自各都郡控诉王族罪行的卷宗,血迹斑斑地诉说着百姓的仇恨。

“如何?还想再看吗?如果还想再看,明天我可以将军部里那叠和山一样高的罪证带回给你,让你清清楚楚地知道,王族的恩泽是如何披覆在介国百姓的身上。”

“呕……呕——”难以抑制的呕吐感泉涌而上,留衣搭着口,整个人几乎虚脱。

明明一再告诉自己,绝对别再这个男人面前掉下眼泪,可湿热的泪水却怎么也无法忍祝佐辅介麒白死了!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王者,介麒所相信的王道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留衣痛哭失声。

头一次,醴骁为了女人的眼泪驻足了,即使是自己丑恶地夺去她的贞­操­的那一夜,他也不曾为她的泪水动容,可现在看着她,他却难以移动脚步离去。

她哭什么?是被那群暴乱民众弄出来的伤令她疼痛,还是为她高贵的自尊受到羞辱而哀恸?

“能哭也好,活着听见这样的事实,总比死了仍不晓得来得好,至少你能哭着知道百姓的怨愤。”一贯冷漠的声音里,似乎升起了一点点温度,然而,留衣并没有心思去察觉。

眼前,她只觉得佐辅介麒哭红了双眼的脸渐渐在自己的跟中扩大,那张脸哭得好悲戚……眼眸溢泛的泪水终于淹没了所有的视线,忽然暗黑袭上了眼,一瞬间,留衣失去意识,再也无法睁开眼。

★★★

床榻上,脸­色­苍白的留衣有着比初来时更为削瘦的脸庞。

醴骁看着她,有些惊讶。

印象中,那双如象牙似的美丽小手不仅变得粗糙,掌心也满着大大小小的伤疤,早已不复初见之时的细致柔­嫩­。再细细一看那头散落在枕边的细长发丝,在昏黄的灯火下,隐约可以看出失去光泽而显得枯萎与黯淡。

“小姐一切安好,只是惊吓过度而已,睡醒后让她服几帖药,调养调养身子,就不会有问题了。一切脉的大夫放回那只瘦得贴骨的手腕,走向桌台写药帖。

一旁凝睨那只手腕的醴骁忍不住走上前去握住她。

那时候的手,有这般纤瘦吗?

他轻轻左右翻动,看着掌心上那充满密密麻麻的浅白疤痕,却记不起初握时的温润滑腻感,他的视线移向她的脸,那张小巧­精­致的脸庞残留着暴民攻击后的紫青痕迹与细碎血痕。

愈是倔强的人,愈是会咬牙吞下苦楚,这些日子,她过的究竟是怎么样的生活,醴骁不难想象。

“她脸上的那些伤……”

“那些都是皮外伤,小心照顾,不会留下疤痕的。对了,将军——”

“什么事?”

“小姐身体虚弱,怕是好些日子没好好睡过觉。不论如何,要调养好身子还是得有充足的睡眠,如果可以,这几日就尽可能别叨扰小姐。”

“我明白了。”待大夫走后,醴骁唤来莞庆。“进府后,她从没睡好过吗?”

“这……”莞庆浮起欲言又止的表情。

醴骁很快便意会到她眼里的意义。“从今晚起,叫人在她房里点着灯,天没亮以前不许熄掉。还有,明天黄昏前,撤换掉所有宅邸里的仆婢,没有我的许可,不许她再独自一人外出。”

“少爷……”

“怎么?”醴骁面无表情地望着莞庆。

“醴骁少爷,你向来不是这样的人……”

“莞庆,你想听假话,还是听真话?”他笑了起来。“假话是我一时失控,做出罪不可赦的暴行来。真话则是枉费前幸峨侯这十几年来的教诲,骨子里流着败王之血的我,还是没有办法脱离那样的诅咒。就是这么简单,没有更多的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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