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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谁是英雄

无论对谁来说,五万两绝不能算是一个小数目。

伍无岸和白一霜在三个月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个武功极高的富孀身上,骗走了一张藏宝图。

但结果每人只分得五百两银子。他们当然很失望。

但这一次,如果他们把郎如铁杀死。

他们所得的酬劳,将会是五万两。

想到这里,两张骄傲的脸孔都已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白一霜知道自己的枪法比伍无岸更快、更狠、也更准,所以第一个出手的并不是白一霜,而是伍无岸!

伍无岸的枪已如毒蛇般刺出!

白一霜冷静的站在一旁。

只要郎如铁露任何破绽,他就会乘虚而入。

伍无岸的枪法如何,白一霜当然清楚不过。

他认为伍无岸就算伤不了郎如铁,最少也可以把郎如铁逼出一些破绽。

白一霜一向认为自己善观气­色­,也懂得怎样把握机会。

只要有机会,那怕是白驹过隙那般短暂的时间,他也有绝对的信心把机会牢牢掌握。

这是他的优点。

他自以为是的优点。

伍无岸一枪刺出,连风雪都好像被这一枪的威力所凝结。

枪尖笔直疾刺郎如铁的咽喉。

郎如铁仿如不见。

枪尖几乎已触及他颈际的皮肤。

伍无岸的枪果然来得很快。

忽然间,“飒”的一声异响,枪光闪动,郎如铁站立着的姿势改变了。

他仍然站在原处,甚至连眼­色­都没有变过。

但他腰已挪,身已动,一直斜Сhā在腰间的英雄枪也已出手。

伍无岸没有吃惊。

吃惊的是白一霜。

伍无岸没有吃惊,是因为郎如铁的枪来得太快,一枪就能穿过他的咽喉。

伍无岸几乎是在一眨眼的时间内就断气毕命的。

他死得太快、太突然。

所以他脸上没有半点吃惊的神­色­,死人是永远不会吃惊的。

风雪没有被凝结。

凝结的是白一霜的眼睛。

当他的眼睛恢复了正常转动的时候,郎如铁的枪又已斜Сhā在腰间。

世上不少名刀宝剑,杀人不见血。

英雄枪也不见血。

血只染在敌人的咽喉上,英雄枪从不染血。

白一霜刚才还是信心十足的站在雪地上。

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站着的地方并非雪地,而是大漠里可以把整个骆驼队吞噬的浮沙。

郎如铁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问白一霜:“你是否已找到了破绽?”

白一霜的脸比梅花上的积雪还白。

他突然把手中的银枪Сhā在冰雪上。

他脸上的傲气,已经完全消失,就像一个十年窗下苦读,但是结果却在科场屡试落第的落拓书生。

他在枪法上的苦练,又何止十载而已。他忽然发觉,自己的枪法是白练了。

郎如铁也是个练枪的人。

他在一杆枪所下的苦功,当然绝不比白一霜为少。

英雄重英雄,郎如铁了解白一霜的心境。

虽然白一霜不是英雄,也许是个枭雄,甚至可能是个狗熊,但郎如铁仍然很了解他。

白一霜深深的抽了口气。

他对郎如铁道:“我不配用枪,无论是金枪银枪铁枪木枪都不配用。”

郎如铁盯着他,目光虽然还是冷冷的,但杀气却已消散了一大半。

“你还未曾与在下交手,就已甘心认输,足证你还不是顽冥不灵,无可救药之辈。”

白一霜道:“郎大侠如欲宰我而甘心,就请马上出手。”

郎如铁道:“你不后悔?”

白一霜道:“小弟满手血腥,本就该死,像小弟这种人,多留一个在世上,对天下苍生必然有害无益。”

郎如铁并不觉得他的说话很奇怪。

知耻近乎勇,如果今天放他一条生路,这个姓白的年青人也许会醒悟前非……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赶尽杀绝?

郎如铁长长的叹了口气,挥手道:“你们走吧,今天我本来就不想杀人……”

白一霜道:“乔仑的仇恨,难道你已忘记?”

郎如铁的脸­色­一变。

但他仍然没有改变主意:“只要几位愿意改过前非,郎某未必就会坚持冤冤相报这种做法。”

白一霜脸上的肌­肉­一阵跳动。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道:“郎大侠既不屑杀白某这种无耻之徒,小弟唯有自栽以谢天下。”

他已下了决心,右腕一翻,亮出一把八寸长的银匕首,霍一声就向自己的颈上抹去。

他的动作很快,连老尉迟的神­色­都为之一变。

郎如铁急道:“白兄且慢。”

白一霜的银匕首毒势极快,但郎如铁的身手也绝对不慢。

人影翻飞,郎如铁的左手如闪电般向白一霜的右手腕抓去。

他这一抓很准,已算准了白一霜右腕部位必到之处是在什么地方。

他这一抓绝不能落空,否则白一霜的­性­命就完了。

可是,他抓空了。

郎如铁算得很准。

但算得更准的却是白一霜,他已算准郎如铁一定会出手救自己,而且更早已料到郎如铁的出手的方位。

就在这一刹那间,白一霜的嘴角间竟露出了一丝残酷的微笑。

郎如铁这一抓落空,是因为白一霜根本就不是自栽。

他只是在引诱郎如铁。

欺骗郎如铁。

白一霜虽然很年轻,但已不愧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他弃枪不用,是因为他看出郎如铁的枪法,绝非浪得虚名。

连伍无岸也不是他的敌手,那么自己的胜算恐怕也不会高。

五万两银子虽好,但­性­命毕竟还是宝贵得多。

白一霜虽然骄傲,但到了这种决定­性­的关节上,他可不愿逞英雄。

他之不逞英雄,因为他本来不是英雄。

他不配。

由发尖以至脚跟,他没有一寸地方像英雄,英雄是绝不会如此卑鄙无耻的。

当郎如铁的身子向他欺近,一手抓向他右腕的时候,他的右腕上的银匕首,却改变了相反的方向,直刺郎如铁的心脏。

银光一闪。

郎如铁倒下。

风更急。

雪更漫。

白一霜那一丝残酷的微笑仍然挂在他的脸上。

他已发出了最得意,也最无耻的一击了。

采花八杰其余六人脸上都发出了光,他们的神­色­都很兴奋。

郎如铁毕竟是人,而不是个永远不倒的神。

他相信了白一霜,所以,他倒下去了。

可是,他们的兴奋并没有维持得太久,白一霜残酷的微笑也突然僵硬。

他的嘴角沁出了血。

但流血更多的地方并不是嘴,而是他的小腹。

──郎如铁虽然倒下,但白一霜的匕首并未刺中他的心脏。

他不是神,但他还未面临到“倒下去”的时候。

真正倒下去的是白一霜,英雄枪忽然就像奇迹般穿过他的小腹,穿过他的肠脏。

他倒下。

郎如铁又缓缓站起,用一种森冷的目光盯着白一霜。

“你的戏做得不错,可惜谈到演戏,我也是个大行家。”

白一霜的脸已扭曲。

他最后两句说话是,“你杀了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郎如铁没有后悔。

他并不是个自言永不后悔的那种人,但杀白一霜这种无耻之徒,就算他一天之内杀九百个也绝不会后悔。

(五)

老尉迟的魔王斧又再挥舞。

但采花八杰余下来的六人却已无心恋战。

他们怕的也许并不是老尉迟,而是郎如铁。

但老尉迟的一对魔王斧又岂是容易对付?

唯一死缠烂拚的,还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六,但老尉迟在五招之内,就已把他的脑袋霍声砍下。

银白的雪地已染满鲜血。

余下五人更是无心恋战,终于弃甲曳兵,溜之大吉。

老尉迟没有追赶。

他知道郎如铁渴望见到的并不是血,而是芬香馥郁的酒。

血在路上,但酒却在城中。

他们当然不会逗留在这里,马车很快就直向雪城驶去。

雪城还是雪城,并没有任何的改变。

这里的气候虽然严寒,但这个城市的人情味却令人有暖烘烘的感觉。

马车刚驶进城内,立刻就有人殷勤招呼。

大献殷勤的是一间客栈的小二侯汤圆。侯汤圆并不是一个浑号,这个人的确姓侯,名字就叫汤圆。

侯汤圆乖巧伶俐,虽然个子瘦小一点,但做事绝不马虎,是一个工作勤快的好伙计。

老尉迟认识他,他也认识老尉迟。

但老尉迟对他的印象并不怎样好,就正如他对老尉迟的印象亦欠佳的情况一样的。

但侯汤圆却很欢迎郎如铁。

原因很简单:五年前郎如铁来到雪城的时候,是在雪城客栈下店的,当时伺侯郎如铁的人,正是这个二十来岁的小伙计──侯汤圆。

当郎如铁离开雪城的时候,他给侯汤圆的赏钱,直到现在他还未曾完全花掉。

可以说,郎如铁是一个大手笔的阔客。这种阔客,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最受欢迎。

虽然雪城客栈绝不能与京师城内的翠香园相比。

但这里的房间修饰也相当富丽堂皇,尤其是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更是长途跋涉后最理想的休憩之所。

郎如铁也许并不太懒,但他也和许多正常的人一样,喜欢舒适,喜欢享受。

也许他曾经吃过苦,而且吃的苦头也太多,所以,当有机会舒适享受的时候,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侯汤圆把他带到雪城客栈的天字第二号房,侍候之殷勤,令到老尉迟看得很不顺眼。

他是个爽快的人。

他不喜欢故弄玄虚,也不喜欢看见别人鬼鬼祟祟的。

虽然他知道侯汤圆只不过是个小角­色­,但他绝对没有忽视任何出现在郎如铁身边的人。

他知道郎如铁的仇家并不少,不少杀手乔装小伙计、小贩甚至是残废者,目的只是想接近郎如铁,然后出其不意地向他骤施毒手。

虽然一直以来,输掉一条­性­命的都是那些杀手,但老尉迟却不能不小心防范。

郎如铁是他恩公的唯一血脉,他绝不能让郎如铁发生任何的意外。

郎如铁却已舒舒服服的躺在那张大床之上。

他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躺着的不是大床,而是虚无飘渺的云堆。

侯汤圆满脸笑容,对郎如铁道:“两位是一并住在这间房子,还是……”

他的说话还未说完,老尉迟已截然道:“俺不喜欢睡这些床。”

侯汤圆微微一怔:“难道你喜欢睡又冷又硬的木板床?”

老尉迟冷笑道:“俺不必租房,俺睡在马车上。”

侯汤圆没有反对。

就算这个老人要睡在茅房里,他都绝不会反对。

他献殷勤的对象并不是老尉迟,而是郎如铁。

郎如铁虽然并不是出身名门世家的弟子,也不是风流豪阔的花花大少。

但他有一个好处,就是出手豪爽,在这一方面来说,他绝不会比任何富家子弟输亏。

虽然很多时候,他也会穷得要命,但他总有法子可以让自己在短时间内,由穷措大变成一个大富翁。

但他看来既不像穷措大,也不像个富翁。

他只像个游侠,又像个相貌堂堂的大贼。

他的确是游侠,同时又是个大贼。

而且是贼中贼!

侯汤圆的招呼真妥当。

正当他想离开房子的时候,突然就有一只宽大粗糟的手掌,挡住了他的视线。

侯汤圆的脸­色­变了变。

他本能的把脸孔向侧一移,但这只手掌也跟随着他的脸孔移动。

“你站着,别摇头幌脑,否则俺就一掌拍在你的狗脸上,包管你以后都不必再吃人间烟火。”

侯汤圆的脸立刻变成了猪肝­色­。

他已认出这是老尉迟的声音。

他平时不大瞧得起这个老头儿,但此刻不知怎的,竟然给对方几句说话就弄得脸­色­大变,真的不敢再动。

老尉迟终于把手掌收回,露出了一张杀气的脸。

“小伙子,你听着,俺虽然只不过是个车把式,但这种车把式世间还没有几个。”

候汤圆咽了口涎沫,频频点头:“……小的明白……”

“你明白就最好。”老尉迟冷冷的盯着他,一双眼腈像是刮骨削­肉­的刀,不停地在侯汤圆的脸上刮来刮去,“老老实实回答俺,是什么人指使你要咱们在这里住店的?”

侯汤圆不敢隐瞒,只好说:“是一个大爷“……”

“呸!”

老尉迟右手一翻,闪电般就在他的脸上连打两记热辣辣的耳光。

他这两记耳光并不志在伤害侯汤圆,而是要给他一个教训。

“说话别像一团烂饭的,什么一个大爷,俺也可以算是大爷,你有兴趣也可以自称大爷,究竟那厮姓什名谁?是什么来路?对咱们有什么企图?”

老尉迟的问话有如连珠炮发,只听得侯汤圆暗暗叫苦。

他正打算小心翼翼回答,天字第一号房的门突然打开,走出了一个人。

这人的身材不算太瘦削,但由于颧骨耸得实在太高,所以给人的印象又好像瘦瘦削削的,而且还隐约带着几分邪气。

老尉迟一看见这个人,立刻就叹了口气,对侯汤圆道:“这里已没有你的事,你走吧。”

侯汤圆如获大赦,一阵烟似的溜个无影无踪。

那人轻轻一咳,­干­笑道:“齐某并不是什么大爷,但你若喜欢叫我一声大爷,那也不妨。”

老尉迟目中发出了光,道:“五年不见,你还是­干­无本买卖的生意?”

那人摇摇头,道:“我若还死­性­不改,此刻又焉有胆量站在这里?”

一直躺在床上的郎如铁忽然笑了笑,道:“齐大爷既然已来到了雪城,相信一定会做个东道,事实上我也饿了。”

那人缓缓走进房中,道:“你想到雪梅楼吃爆­鸡­?”

郎如铁道:“要不是你派侯汤圆把咱们带到这里,我现在必然已在雪梅楼。”

那人叹了口气,道:“雪梅楼的酒菜虽然不错,但现在你万万去不得。”斃扇缣“哦”一声,微笑道:“听齐大爷的口气,好像那里出现子甚什么厉害的老魔头,生怕郎某会吃专?”

那人又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齐某昔年凭一刀一镖,­干­了十六年无本买卖的生意,若不是败在你的手中,恐怕现在还是一个江湖大盗。”

郎如铁道:“做江湖大盗本来也没有甚么不好,只不过,碰上了郎某这种人是难免倒霉一些而已。”

那人苦笑一声,道:“齐某败的心服,咱们既有赌约在先,齐某自当遵守诺言,绝不反悔。”

郎如铁淡淡笑道:“但你的开支并不少。”

那人道:“的确不少。”

郎如铁道:“这五年来你靠的是什么收入?”

那人回答:“开设镖局。”

郎如铁道:“生意情况如何?”

那人怪笑一声,道:“他妈的淡出个鸟!齐某满门老幼没饿死,实在侥幸。”斃扇缣道:“镖局生意没钱赚,岂不是非但没有收入,反而要赔老本?”

那人道:“不错。”

郎如铁道:“这五年来开销的钱,又从何而来?”

那人的神­色­忽然变得很严肃。

“我把自己租借给人,幸好租金很不错,足够一切开销。”

郎如铁霍然而立:“你把自己租借给谁?”

那人正­色­道:“是一个大爷……”

他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瞧了老尉迟一眼。

他的意思再也明显不过。

刚才侯汤圆的也是这么一句话,结果却换来了两记火棘辣的耳光。

但这一次老尉迟没有动手,甚至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郎如铁却叹了口气,道:“能够把你租用的人,自然绝非无名之辈,就算他今年只有三岁,也可称为大爷面无愧。”

那人脸上微微露出了得意之­色­。

他的后台势力并不小,否则他也不敢站在这里面对郎如铁。

他曾经是郎如铁的手下败将,那已是五年前的事。

这五年来,他朝夕不断苦练武功。而且还找到了一个势力庞大的老板作为自己的后盾。

他唯一付出的代价,就是出卖了自己。他以为是“租用”,其实却是出卖。

他已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灵魂、自由,甚至满门老幼,都卖给了别人。

直到现在,他总算又有机会面对英雄枪,面对郎如铁,可惜有一件事是他永远想不到的。

郎如铁竟然一步步的走到他面前,双手如电般出击。

那人并非呆子,也绝非庸手。

他的武功,连他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清醒了。

他觉悟到自己的武功,不但不值得任何人佩服,而且简直就该让全世界的人,每人都打他两记耳光。

饭桶!饭桶!他自己在咒骂自己。

齐清流是全世界最饭桶的大饭桶!

(六)

窗外大雪纷飞。

这里是雪梅楼的观雪庭,也是雪梅楼最幽静、最华丽的一座厅院。

一个锦袍人,正在厅中翻阅宗卷。

案上中央摆放着的一份宗卷,正是齐清流身世和武功的一切来历──齐清流,字天律,四十八岁。

籍贯:大冰原齐家村。

外号:大冰源之虎。

武功:独门百绝刀法、夺命虎头镖。

此人原为北五省四大盗之一,自五年前败在郎如铁手下,迄今并无犯案纪录。

北五省四大盗若是饭桶,他们就决不会成为北五省四大盗。

锦袍人当然很清楚齐清流的实力。

因为他就是齐清流的后盾。

这人的年纪并不老,最少比齐清流还年轻十岁。

他的眉毛很疏落,但两撇胡子却特别浓密,也长得比一般人特别长。

这两撇胡子若衬在别人的脸上,也许会很碍眼,但这人天生就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壮严、不怒而威、显然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领导者。

甚至这两撇特别浓、特别长的胡子,也变成了这人权威­性­的象征。

观雪庭中只有这个锦袍人,他的神态看来很安详。

安详得近乎­阴­沉。

他无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只有这种人,才能驾御大冰源之虎。

窗外有雪,他似乎是在观雪庭中观赏雪景。

──今天的雪,是肃杀的,也是冷酷无情的。

──无论是谁在这种天气下被杀,他身上的血液都会很快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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