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将要步入公元一九四九年的嵩麓大地,万物显得寂廖宁静这些天,在种上了冬小麦后的冬闲的镇子的内外,干燥寒冷的天气气候笼罩着这片大地晨曦中,逐渐地清晰起来的高山丘陵河流村庄道路的万物的轮廓的形象,像巨人嵩山麾下的芸芸众生们,他们刚醒,就要在冬的寒冷中舒展着双臂,在准备着,在准备迎接这新的一天,还有那东方天际边的那一轮将要喷薄初升的红rì田间,绿sè麦苗被雾濛了一层白sè的霜凌,显得绿静而不失那绿sè的峥嵘;麦田里铺天盖地的白霜延伸向远处与那空中的雾气融为一体,像是老天散下的一层用来祁福人间和平的甘露寒冷下的农人们,已在冷静的晨曦中裹紧了棉衣,嘴中口里哈吐出了一股股一团团的热的雾状蒸汽,在为晨雾里续添着悬浮的颗链成份……人们在奔走在忙碌着
西河从镇子的一家夜间劳作的粉条作坊里走了出来,向赵家大院那自己的临时住处走去沐浴在晨的冷新中的他,感受着这片大地上所能赋予他的感觉上的一切新奇昨天的夜里他吃过晚饭,在镇子的西门口处,在看完了外地来的一个民间剧团的整个的剧目的演出之后,便在对戏文的回味中,被那看完了戏的边走边议论着的又急于回家去睡去困觉的人流旋裹携夹着,人群流走进一条条黑暗的巷子胡同里在离开着人群中的他看到有一家作坊的煤汽灯还在亮着灯光,看那大门大开着,他便好奇地走了进去是家粉条作坊同劳作中的人们打过了招呼后,很快地,他便忘情地融入进了作坊里的那种繁梭下的劳作忙碌里
这是一家旧的祠堂,里面是农人们临时用来建起了个粉条作坊,人们在利用这段的寒冷的天气,利用它能迅速地冻上一切含水份的东西成固体状,利用它带来的便利忙碌中的人们浸在蒸汽中,像是在洗着蒸汽曰场面显得热气腾腾地看他从外面带着股寒冷走了进来,看清他的脸面的几个人便连忙恭让着他,让他到大锅台处的火灶边去取取暖谦让中的人们并没停下那忙碌中的脚步他蹲在灶台边,一边暖和着看戏时几乎冻僵的四肢,顺便也干起了看管炉灶塘子的事,他帮着拉风箱,又从锅台一边的偏口处往半人高的灶塘肚子里面续添新柴;那人干脆把续火料并拉风箱催火的杂事让给了他每当几个人站在滚锅的上面,左手端了漏瓢,右手握拳捶弹着左臂,将漏瓢里的开始荡漏进滚锅里,人们便催促他“加火加火!”那是和拌好的搅合好的软粉芡,用漏瓢下的眼孔做滤斗来拉出丝条状的粉条;有人用三尺来长的大竹筷子,搅动着刚漏流进滚锅水里的粉丝让其均匀过水受热防其沾连,他也半站着看看:那大铁锅里的上下舞动着的像自家地方那儿的女人一样地柔软的长粉条在热锅里舞动着长袖善舞时,人们就又催促他,“加柴加柴!”他就便坐好了,继续往大锅下面的燃着的煤饼里续加进去些已干易燃的棉柴杆子,把干煤饼用小铁锨送进去几块,让橘红sè的火苗预热着煤饼;一边拉着风箱的竖柄把子催火,好尽快地催熟大铁锅内的粉条以催成形,也防因小火文火的低温慢顿而煮烂了那一锅刚从葫芦瓢里的底部九个十二的眼孔里漏流进锅里的粉条;接着就是用胳膊粗的擀面杖类的木杆挑起挂满一杆的粉条,平端了放屋子外,让老天的寒冷帮着速冻不散……等天大亮后,仈jiǔ点钟的太阳开始慢慢地烘着晒干,扎捆收藏逐渐熟练的他,边干边取暖边又与人们大声地聊着——刚看到的大戏及戏文里的一些事情唱的那出戏的名叫铁锅记他说话声音很大,更多地是在留心地听着人们的怎么议论其实,他用不着那么大声地说话,人们也能听得见他所说的事情只是这场地里的人们,都混搅在像雾一样的热气里,身影脸型显得模糊一片那雾样的热气是他的不断地添柴烧火制造出来的,他有点讨厌这水雾但这又是必需的他便觉得这雾气中的大家都离的他有很远了,说话的嗓门发出的那声音也就自然地大了一些忙碌下的大家对他的声音大也很快习以为常,又认为公家的人说话就该嗓门大些,声音洪亮一些,那叫气派直是到最后撤了火清了锅底,他才看清这作坊其实并不算太大,有五七间普通房屋的大鞋也用不着他那么地大声地说话,于是说的声音自然也就小了下来……他内心里也知道,那说话声音大的原因,也就是想让人们围绕着自己的话题,来多议论一回子那戏他想知道人们都在想啥,对这出戏的看法,又想知道些这片地方谁能唱得再好些的人及名,他不想因自个的声音小而跑失了自个想要人们议论的话题二三十个壮年的男人几个女人在这旧祠堂里进进出出地开始忙碌了大半夜,此时,劳作已经告一段落,已经没了可下锅的红薯粉面及粉芡团子,没了继续做下去的原料;捞做出的那粉条排子的多少,受天明时那晒场的场地大小的限制随着捞出端走那横着的最后的一杆后,人们显得忙碌后的恬闲而多余,纷纷地都想挤近了这火源处这有温暖发出的地方,都来烤火取暖,顺便弄干那身刚被出的热汗浸湿了的单衣;披了棉上衣想走掉的几个,被那女主人们给热情地又是坚决地给叫住了脚步……这时的几个女主人显得是格外地忙碌:她们分派完了吃饭的家伙什,开始催促招呼着这些个忙碌到了这四更天里的男人们快吃多吃,吃完了好回去及早地歇着闲淡下的人们一个个地接过了空碗,在把空碗底对着那煤汽的灯光照照,像是在检查查看那手里的碗它是否被洗涮干净了——在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被轮到盛饭的时刻嫂子辈的女人们,看自家的粉面变成了粉条,心里自然是放下了块持家cāo心的石头,高兴下就趁机骂那些小叔子辈份的,“放心——缰(刚)刷过的……你嫌它不干净?那就叫那大黄狗那舌头,给你再舔一遍?”不愿吃暗亏的后生,回敬的话也妙,“你刚舔过,不用了,我刚都闻到地里的那芫荽味儿了……”他用那地里的芫荽发出的味是臭的,洗切了放滚水里却有股新香味儿,用此意味深长的话来回敬嫂子的挑衅话大家等的那饭食,不是重新做的,它就是在西河的面前那口大锅里的,那是剩下的碎的粉条沫子,被用簉笠(漏勺)捞出淋掉多余的水分,再盛舀进了碗里,人们还是习惯地叫它饭第一碗捞出的碎粉条,被个偏高个头的女主人盛了端了,稍浇些子蒜泥,她尝了口甜淡,弯了腰,就递给了先前想立身走去却被她摁住坐正了的西河,她逼着西河端稳了那是个能盛两三碗水的盆子;西河被逼的站不起身子,只好坐着欠身双手接了过去;三十多岁的女主人,自己又端了个盛着油盐酱醋蒜泥的叫和面盆的盆子,在灯光下,直眼对看着西河的吃相;她那是在扑捉着对面那人吃食时那脸上的表情,又像是无声地在问西河,“是淡啦?还是咸啦,——要不要,再来些再添一些蒜汁儿醋?”看西河因被盯着看而不肯动筷子吃,她便急了:“你快点儿!——别人还等着浇蒜汁哩……哦——兄里(弟)你是嫌我嘴脏呀,我就溜盆边儿,抿了一小口尝尝它那甜咸……”“正好正好”,被逼的西河忙回话又试着吃了两口,他像其它的人一样,用筷子搅拌了盆子里的,开始顺盆边儿的一缺口子,往嘴里扒拉吸溜着那热碎的粉条沫子女主人看他真被逼的真地吃了起来,便坚持着逼人吃好东西的幸福的胜利与余威说,“吃蒜汁吃醋在那添锅盆里……咸淡多少,自己浇去……你该脱了衣服吃,”她看西河嘟囔着,“哪儿是添锅盆咋会叫添锅盆咋不叫添缸盆?”女主人便不怀好意地逗趣他说,“俺嫁这儿的人土,老土啦,也不会说话——往缸里添水的,叫水桶,这往锅里舀水哩,俺就叫它添锅盆,你端那个也是你说该叫它啥你说说?”她说话时那节奏像个打机枪的老兵油子,几次点shè后就是一长串子一盒子的长shè……在她那话里她的眼里,明摆着——那西河这镇子上的公家人,此时就该像或者就是个娘家里的来的弟弟,自己的亲弟弟,到了吃饭的时候,自己就该盛好了递进他手里,叫他接住端好快吃的那亲娘家里的小弟弟有个在自己家大忙时能来看看帮上一把帮把手的娘家的人的出现,那会让另几家的同合着开了一锅的女人们,还有婆家的男人们,他们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叫人平添一份坚实中的自豪与优越感——那说话的口气表明,她愿意这人真是她的娘家人,她就用呵护娘家弟弟的神情那感觉逼着催促着这西河他吃,同时又有点可惜这西河他吃的响声不大,没别人的大,又没像别人一样脱了衣服话多的她已经知道,这瘦个子,他竟还是个能用笔捉住自个的声音的鬼jīng灵,他那本事像啥?像是她自己会用簉笠在大锅里熟练地捞出那碎沫粉条的平常本领一样,他却竟能做到,并真的去捉住了那刚刚自个不经意哼出的那段曲子,那漂浮不定着的声音了——他就把那声音用手里的半截子的棉柴的黑头给捉赚像自个能用两手拍了那红薯渣子给糊贴在墙上一样的干净利落,他把那段声音给糊在了黄土sè的掺合了些白灰的粉墙上;她看看那墙上,在手能够到的地方划下的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堆堆的红薯渣饼,却像个河里的排散开的被水冲着等鱼的沾网,便说:“你划的不像我拍出的渣饼……我那拍出的渣饼一个个地才好看”男人们七嘴八舌地带荤加素地胡乱反驳训斥她,“你咋不说你捏出那窝窝样儿,那咋跟你恁一样……他吃饭哩,你叫他脱啥脱?……再急,你也得等他脱了呀……那你咋不脱?”但西河不太在意,也没大听得出那话里的混味儿,他更多地是听话题里那引向“这一片,还有谁唱得是最好”那议论的话题里面的人名……没大注意那女人用勺子往谁个的脖子里,报复xìng地浇了半勺子的醋蒜汁儿,那人在躲逃着引起了人群的一阵子混乱
这种平凡的劳作下的劳动中的合作与配合,在感动着西河尽管它还缺少那种在号子的带领下的战胜万难的搏击激流的ji情与壮烈,它却有着另外的一种婉转与弘大的拧劲儿在里面;劳作中的人们,把散碎的个人的力气力量给凝结在了合伙下的劳作里,人们在哼嗨中着拌揉着兑水后的粉芡,在两手端稳挂满了熟粉条的排架,出出进进中疾走里在夸张地吆喝着“小心——,让路!”……自伤情转好后天冷了来到这儿,西河的rì子依旧显得是单调又纷杂烦琐他把那属于自个的繁杂琐碎纷乱思考下的忙碌,很快就融汇进了这儿这地方的另外一种新的碌碌的繁忙中去了在尾随着围剿乱兵的民兵们先后来到这儿,他发现,乱兵过后的镇子内的早上,回到镇子里的忙碌下的人们,依旧是低了头,在急急地奔走着每个清晨下,随着他奔走时的动静,那动静会带动着一阵风,带动着清晨里的冷空气的流动,空气的流动还会惊吓哄起了身边脚下的一些个生灵——在寒冬里的清新空气中,早早地等待着觅食的生灵那是些家雀们他喜欢看那些被惊吓起来的慌不择路地慌着逃走的家雀
寒冷的清晨里,湿冷而新鲜的空气很好闻,叫人心肺感到舒坦那些七八只十几只的出窝觅食的家雀们,被惊的在忙乱中时而扑楞跃起,时而滑翔着落在地上它们飞落在低矮的墙上房脊上,在寒冷中排成了整齐的一排或几排,在无声地团缩着脖子,整个身子团缩成个绒团团状的,显得胖呼呼的,可爱;它们会闭了气息,在静静地等待着人们的经过及走远它们像是一排几排在等待着被走来的人类检阅的士兵一样,它礼貌地向行人向首长专注地投过那目光,像行着专注的注目礼等那走路的行人一走过去,它们好及早地迫不及待地飞扎进不远的那堆——路边空地上新近翻倒出移腾出的牲口厩圈的粪肥堆,在挂着白霜的新土面撒散过的粪球团堆上粪球间的新土细面里,扑棱着翅膀,用小爪子刨出个可容下身的洞窝,找寻着粪球新土下的没被消化掉的草料里的剩下的个别的豌豆渣粒,和被冻的半死的被翻倒出来的蛴螬冬虫蛹卵——它们的食物神情悠闲的走过人们,只要无意地看上一眼,那排被等待检阅的雀群士兵,它们就会惊吓得慌不择路地飞起,在空中才再次地盘旋选择着要飞逃去的方位,逃到那高一些的此时已只剩下了杆枝的还留着几把枯叶的椿树榆树楝树的树杆上,弹落了树叶面上干枝干上的一层冷霜细灰这时它才会回头定神地瞧瞧,像是要弄清那被惊飞的原因所在
出了作坊大门的西河他并不急于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他在新鲜的空气下在晨的气息里游荡着,控制着自己的孩童般的情绪——他想去数数那麻雀群的只数;很快他就放弃自己那天真而又自觉有些可笑的那数麻雀只数的那种念想
他仍旧处在夜间粉条作坊的劳作的小兴奋里,另一面,他却是在暗自里时时地提醒着自己,纠正着自己的有时涌出的那种妄念感觉,他觉得此时不太合时宜的一些个妄想或者念头——那是火炮齐shè下爆炸的炮弹的巨响,他想躲,但总是躲不掉它
家雀们发现路过的人类并不想驻足多留,人类在它们眼里,那该像是另一种生灵,也是在四下忙着,夜以继rì地四下里刨寻着填饱自家肚皮的食物的那生灵晨曦下的人类与家雀,两种生灵们的忙碌都一样,都在忙着找食物,都在为填饱肚子而奔忙
收敛了些念头的西河走回到了唱大戏的地方,手里掂着几张纸片,那纸片的背面用于沾住墙壁的那面糊糊还是半湿不干的他想弄清楚那纸片上写的内容,又收集来的几张是不是都一样,但晨曦下的光线,还没到那种足以让他能看清纸片上的字迹的那一程度就在刚过去的几个时辰前,粉条作坊里的整夜的劳作刚结束,大家正要散了超各自回家去睡,一个先散伙出门后又折回来的人,回来时手里捏着一张纸片那个掂着纸片的人把纸片递给西河,说:“您识字,给你念念……”那人大概觉得,写有字的纸片对识字的人会有用,或者是对识字的人的用处会更大一些,便递给了此时这儿的识字多的人,他只是急着回家去西河看看那十六开两巴掌大小纸片,上面的字分了四排写着:天皇皇,地荒荒,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有人扭头对在灯光下认真看字的西河说:“甭说,这是谁家的孩子鬼魂被yīn鬼摄走了去,整夜地哭个不停,那家人求路人帮驱鬼叫回魂哩”西河问:“真有用?那我也学着叫回我那魂……”说完他便尖着假的嗓子笑了起来一起劳作的斯混熟了大半夜的人也笑了起来,有个三十多的人打趣他说:“你没丢魂!夜里也不会哭闹人!你是夜摸货……得找个招魂的女师傅来给你治治,女的才行你……你是八窍升天啦,哈哈……他咋会比别人还多了一窍”他指的是西河会把人的嘴里哼的曲调,给用数字用几条线给网逮住记下的本领,他说那像是青河面上排散开的逮鱼的沾网,那数字像钩子一样就把声音的鱼给逮住了大家善意恶意地胡乱笑话着这有特殊本领的西河,在笑谈的满足中,大家乱说笑着结束了这近乎一夜的劳作,散了场子
寒冷清晨下填灌了一肚子的熟的碎粉条子的西河,此时的肚子里觉得很是受用,人也显得jīng神这样的美食是不会常有的劳作结束时,合伙开一锅做粉条的几户的主家们,会用大铁锅底里剩下的碎沫状粉条,散上蒜泥醋汁过猪油的辣椒面等当下饭的佐料,来叫辛劳一夜的人咥上一大碗或一小盆子,西边叫咥一碗,这儿也叫喠礁霭玖艘灰沟暮⒆右沧瓿隼矗揉着惺忪的眼脸来吃上了一些西河推辞了一番,便在女主人在众人的逼让劝让求让下,在女主人的逼迫下接了个能盛两碗多的小搪瓷盆子吃了起来他会边吃边问:“为啥?这盆它叫添锅盆不叫添缸盆?”大家笑了:给缸里倒水的叫水桶;它是放在缸里,从缸里舀水倒进锅里的家伙……所以它就得叫添锅盆儿!西河边吸溜着粉条边回话说:“哦……是得这么个叫它,当之无愧它!”大人小孩大家会被他那种认真劲儿逗得更乐了,笑声会掩盖过了往嘴里扒拉吸溜粉条的声音和他的嘟囔此时,清晨里满肚子粉条的他很是新鲜滴还记得这些这添的动加锅的名词就是指另一个器物了这儿的吃食与养伤的地方也不太一样,这儿一天吃三顿那边吃两顿;那儿有种辛辣与苦味,有苦菜烈酒般的爽快的感觉,这儿的人吃的感觉像是更圆润圆滑些,甜食与辣菜不会同上一桌面——老家的人们说:甜的就辣哩,吃下肚里猫抓哩这儿也一样,人们总是不想叫自个的肚子闹心地不安生,那甜食就是甜食,不能蘸着辣椒面来吃咽像山韭菜与熟土豆人们不会放进一起吃一样,这儿的人做起事情也一样,也像是会做成一种界限不清的,像人们晚饭时常吃的糊涂面条一样的东西
嵩麓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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