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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不是多事,是关切。”

这是近乎多余的解释,而蔼如却似乎很满意于他的话,点点头说:“好,我就告诉你。我前半生受尽委屈羞辱,后半辈子要扬眉吐气一番。”

“有志气!”洪钧脱口称赞,而随即出现了困惑的神­色­。

他的想法瞒不过目光锐利、阅人亦多的蔼如,她问:“三爷,你必是要想,我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一个女人,又吃了这碗饭,怎么能够扬眉吐气?那不是妄想!”

洪钧脸一红,嗫嚅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蔼如知道他无法解释,也不愿他受窘,一笑了之,从容说道:“这该你告诉我了!”

“对!”洪钧矍然而答,“我该告诉你了。”

感于蔼如的真诚及亢爽,洪钧说了实话,约略谈了他的家世,蔼如俯着身子倾听,心无旁骛的至诚之态,使得洪钧相当感动。

“小姐!”等洪钧说完,等候已久的小王妈赶紧Сhā进来说:“汤已经热过三遍了,请用饭吧。”

说到这里,自鸣钟打了三下,洪钧如梦初醒似地说:“了不得了!一顿酒喝了两个钟头,谈得忘了时候了!”

于是洪钧­干­了杯中余沥,用滚烫的鲜鱼汤泡了半碗饭,匆匆吃完。起身摩腹,觉得非常舒服。

“茶沏在里面了!请宽坐。”

两人仍旧回到东屋盘桓。洪钧望着浩瀚大海,忽然想起龚定庵的两句诗,随即念道:“‘为恐檀郎英气尽,故教梳洗对黄河’!”

蔼如也喜欢龚定庵的诗,当然要想一想他念这两句诗的用意。方在沉吟之际,洪钧却又开口了。

“蔼如,你这望海阁实在是好地方!眼界一宽,心胸亦广;可不知道是哪位前生修来的‘檀郎’,能够在这里日夕妆台‘伺眼波’?”

“没出息!”蔼如撇着嘴说:“成天守在女人镜子旁边,能守得出什么来?”

洪钧笑笑不响,然后站起身来,“今天是我到烟台以来,不,从离乡背井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他说,“留着有余不尽之乐吧!我走了。”

听这一说,蔼如顿有凄惶之­色­;不过一闪即灭,执着洪钧的手,欲语不语,仿佛有很为难的话,不便出口。

洪钧问她,她不肯说,只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洪钧回头望了望,高楼灯火,窗纱人影,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滴落凡尘的感觉。

走不多远,忽然听见有娇细声音在喊:“洪三爷,洪三爷!”

洪钧先当是听错了,站住脚细听,并没有错,而且听出是阿翠的声音。

“洪三爷,”阿翠气喘吁吁地说:“明天中午你要来。”

这当然是蔼如特意打发她来关照的,洪钧满口答应:“好,好!”

“来吃中饭。”阿翠又说:“婆婆明天一早回来。”

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洪钧不知道有何意义?一时也无暇多问,只答一句:“我午前一定到。”

不知是阿翠撒谎,还是另有缘故,李婆婆不曾从成山回来。

“阿翠弄错了,要明天才得到家。”蔼如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这时候来?”

“无非因为白天清闲,可以多谈谈。”

“不错。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正就是因为我娘还不曾回来,我们可以谈得深些。”蔼如同道:“前两天那位谭老爷说得神乎其神,金陵一定可以克复。三爷,那时你作何打算?”

洪钧想说:“青春作伴好还乡”。话到口边,突然觉得,她说。“谈得深些”,是极正经、极郑重的态度,如果答以戏谑之词,不但惹她不快,也显得自己太轻率,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不自觉地收敛了笑容,细想一想答道:“十年窗下,无非期望闱中能够扬眉吐气。不过看样子,总要在三年之后了!”

“怎么呢?今年不是大比之年吗?”

“是的。子、午、卯、酉,乡试的年份。”

“那就是了!”蔼如抢着说道:“乡试是秋闱,如今才四月里。”

“小姐,你倒会打如意算盘!”洪钧失笑了,“金陵还在‘长毛’手里,谁知道哪天克复?就算克复了,抚缉流亡,料理善后,亦不是三五个月所能就绪的。哪里就能开科取士了?”

“如今也不过金陵、常州两三个地方没有克复,不可以在你们苏州乡试吗?”

“谈何容易?南闱上万的举子,不说苏州没有试院,就是客栈,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啊!”

“这话倒也是!”蔼如沉吟着,是想得很深的样子。

“你为什么问起这些?”

“当然是期望你扬眉吐气!那还用问吗?”

“承情之至!”洪钧抱拳说道:“感何可言?”

“我也不要你见情。我只是——”她没有再说下去,望着窗外的茫茫大海,若有所思。

她想,他也在想。只恨自己不是大员的子弟,否则便可以参加顺天乡试;又恨自己家贫,不然在京里花上一笔银子,捐个监生,亦就取得在北闱应试的资格。

“三爷,”蔼如打断他的思路,“假如说,今年秋天能让你去考,你有几分中举的把握?”

“这就很难说了。笔下当然是要紧的,不然就不用读书了。不过运气也很有关系。俗语说:‘文章不要中天下,只要中试官’,哪怕你文名满天下,遇见二百五的‘房官’,根本就不‘荐’,哪里去中去?”

“你的运气一定不会坏,我是说你的笔下。”

“那,”洪钧不敢说满话,“总有五六分把握。”

“这样说起来,还得要用功。”

“是啊!‘业­精­于勤荒于嬉’。不过用功第一要心静,静不下心来,徒劳无功。”

“三爷,”蔼如很注意地问:“你有什么事静不下心来?”

这该怎么说呢?莫非说家累太重?洪钧只好报以苦笑了。

蔼如见此光景,想起他所谈过的家世,约略也能猜到他的难言之隐是什么?凝神想了一会儿,心中有了计较;但此时不便明言,只说:“我们吃饭吧。”

吃完午饭,还不到一点半钟。过了立夏的天气,白昼一日长似一日。洪钧打算回去睡个午觉再来,却又有些不忍说要走的话。蔼如的眼睛很厉害,一眼就从他脸上看到心里,自然要问。

“可是衙门里有公事?”

“公事倒没有。”洪钧老实答说:“我有打中觉的习惯,昨天睡得又晚,真有点困了。”

“那又何必回去?难道这里就不能打中觉?”

说着,她端起洪钧的茶起身往里走;他便跟在后面,一直跟进她的卧房,站定了脚,先四面看一看。

蔼如的卧房并不华丽,与一般娟家红姑娘的香巢,迎然有别。最显眼的是一架书,其次是床前的帐檐,一幅白绫,万点墨梅,寻常闺阁都无此雅致。再细看时,越发惊讶,这幅墨梅署款“雪琴”,竟是湘军水师主将,现任兵部侍郎彭玉麟的手笔。

“蔼如,”洪钧有些激动了,“稗官野史中的故事,居然也让我真的经历了。”

“什么‘稗官野史中的故事’?”蔼如转脸相问。

双目灼灼,有咄咄逼人之感;洪钧赔笑答道:“我是随口一句话,你别动气。”

“动气?”蔼如也警觉到,换了一副柔和眼光,“我也知道,你指的是哪些故事。那是你恭维我,怎谈得到动气?”

“喝点茶就歇午觉吧!”

蔼如的声音非常温柔。仅闻其声,决不能想象她佩剑驰马的姿态;只有看到脸上,长眉入鬓,一双凤眼的眼角,往上斜挑,就像戏台上扮演黄鹤楼的周瑜,辕门­射­戟的吕布,粉妆玉琢之中,自然流露出勃勃的英气。

然而她的行动却又十足显示她是温柔贤惠的好­妇­人,为洪钧拿拖鞋、卸长袍,扯开一床极淡极淡的绿­色­,在南唐名为“天水碧”的湖绉薄被,然后拉起窗帘,隔绝了四月里的艳阳,带来了一片恬适的柔光。

洪钧突然之间觉得全身的每一个骨节都松弛了,双手一伸,扑在方桌上,喝了酒发烫的脸,熨贴着冰凉的云石桌面,有种无可言喻的舒服。

“怎么啦?”蔼如伸手摸着他的额头,诧异地问:“没有喝多少酒,怎么就醉了?”

“不曾醉,不曾睡;可是就像在梦境中一样。”

蔼如从鼻孔中发出“嗤”的一声,是忍俊不禁的笑。洪钧便拉住她的手,压在右颊下面,鼻子正好埋在她掌心中。

“你手心擦了什么?好香!”

蔼如又笑了,“真是奇谈!”她说:“手心里还能擦什么?”

“你自己闻!”话虽如此,他却舍不得放开,依然将她的手掌压着。

“不用闻。”蔼如答说,“扑胭脂,匀水粉,都是用手心,少不得沾点香味。莫非你就没有见过你太太梳妆?”

“没有!她很少很少亲近这些东西。”

“看来是贤德夫人。”

“又不是当皇后,为向天下示母仪,要贤德­干­什么?”

“没良心!”蔼如轻轻地拍手,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头,“上床去吧!别忘了你今天做主人。”

这一声提示很有效,洪钧很驯顺地起身,让她牵着送上床。心里想跟蔼如说两句话,可是她的动作很俐落,替他盖上了被,随手放下帐子,银钩晃荡,铿然作响。洪钧只得收摄绮思,去寻梦乡。

一觉醒来,遽然间不知身在何处。先听涛声,后辨枕上留下的香味,等想到自己已从枕上衾底间接领略到蔼如的香泽时,不觉心旌摇摇,自己都能觉察出气喘的声音了。

“蔼如,蔼如!”他轻声喊着,侧脸外望。

朦胧中见窗前有个影子,随即听得阿翠的声音:“小姐,小姐!洪三爷醒了。”

当阿翠来挂起帐门时,蔼如已经进屋,阿翠很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于是蔼如坐在床沿上问道:“睡得可舒服?”

“那还用说?”洪钧问道:“什么时候了?”

“刚打过四点。”

“啊,迟了!”洪钧突然想起,“我有个要紧约会,赶紧得走。”

蔼如没有留他,只说:“万大爷请客那天,你早点来!”

※ ※ ※

万士弘作东以后,洪钧回请。客人除了万士弘、张仲襄之外,还有一王一李,都是烟台的富商。宾主相见,略一寒暄,万士弘就说:“时候还早,得找些消遣。”

张仲襄马上接口:“不如打八圈。”

“我打得慢。”姓王的说,“八圈下来,恐怕耽误大家入席。”

“打到哪里算哪里。”万士弘不由分说,看着蔼如说道:“劳你驾,叫人摆桌子吧。”

“桌子现成。”蔼如问道:“哪四位入局?”

“主人怎么样?”万士弘问。

“主人只怕抽不出身子坐下来。”张仲襄说。

“那,”万士弘笑了,是一种自觉好笑的神气,“就是我们四个,各霸一方。”

于是等摆好牌桌,四人相将入局;扳好了位子,也不谈输赢大小,噼噼啪啪就打了起来。洪钧生­性­不好此道,站在万士弘身后看了两把,觉得无聊,一个人在蔼如的画室中闲坐,望着浩邈天际,想得很远。

突然间发觉有只手搭在肩上,回头一看,是蔼如悄悄站在他身后。“你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她问,“连我进来都不曾发觉。”

“我在想一篇文章。”洪钧随口敷衍着,将话题扯了开去,“万士弘他们似乎是约好了到这里来打牌的?”

“本来就是这样。”

“既有此雅兴,何不早些来?”

“也不是有此雅兴。”蔼如迟疑了一会说:“回头你就知道了。到外面来坐吧,客人都要来了。”

说罢,蔼如转身而去。洪钧听出她话外有话,要看个究竟,便又走到西间,只见四个人都叫了条子,一面打牌,一面谈笑。张仲襄索­性­让他的相好代打,自己坐在她身后作壁上观。

“怎么?”洪钧笑着问:“出师不利,找人换换手气?”

“非也!至今为止,我一吃三;悖入悖出,让她去输几个。”

张仲襄的这个相好,貌仅中姿而一双手极美,牌也打得好,撒骰抓牌发张,手法极其熟练。洪钧不由得想起两句唐诗,信口念道:“‘红牙缕马对樗蒲,玉盘纤手撒作卢’,看她们打牌,倒比自己打有趣。”

“正是。我亦云然。可惜,看不到几副了。”

原来已经北风圈,而就在这几副牌中,客人都已到齐,因此,只打了四圈便结束。张仲襄一家赢了一千银圆,但三家所输的总数却不止一千,因为头家就打了四百块。

原来如此!是有意为蔼如打头。洪钧总算明白了,但心里却有异样的滋味。

话虽如此,那份不舒服的感觉,却也很容易抛开。因为一到入席,身居主位,蔼如和他立即便呈众星烘月之势。作为女主人的蔼如,应酬的手腕,虽不能如久阅风尘的门户中人,八面玲珑,风雨不透;但诚恳而大方,天然有一段所谓“林下风范”,却是自南到北,任何一位名妓所不及的。

称扬蔼如,在洪钧觉得比恭维自己更觉陶然;何况大家赞蔼如每每连带赞他,说她具慧眼,固然是说她能识才子;说她眼界高,何尝又不是抬高他的身份?如此,洪钧酒到杯­干­,竟比客人醉在前面。

等到醒来,只觉口渴得厉害,嗓子­干­涩得发声都困难。勉强咽下口唾沫,翻个身向外,但见罗帐灯昏,有骨牌的声响,虽轻而脆,沉沉夜中,听得非常清楚。

“蔼如!”他吃力地喊着。

床后的套房门一响,蔼如走了过来,掀开帐子问道:“要喝水不要?”

因为难于言语,洪钧只答了一个字:“要!”

蔼如顺手挂起帐门,然盾剔亮了窗前方桌上的灯,很快地端了一个大瓷茶盅来。洪钧仰起身子,接到手中,一眼望去,是杯黑颜­色­的水,不免疑忌。但渴不择饮,无暇细思,一仰脸就喝。等一上口,就舍不得放下了,喝得涓滴不留。

“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东西。”洪钧喉头已润,声音清朗;侧过茶盅迎光一看,白细瓷上留着紫滟滟的水渍,便即问道:“是桑椹汁?”

“看你,猪八戒吃人参果,不辨滋味,连葡萄汁都尝不出来!”

“对了,是葡萄汁。”洪钧起身下床,“江南要到初秋才有葡萄,名贵异常。四月里的是桑椹,所以我一时错觉了。”

“冷不冷?”蔼如将他的夹袍披在他的身上,温柔地说:“还是睡去吧,你今晚上醉得很厉害。”

“这一杯葡萄汁下肚,醉意全消,这会儿觉得很舒服。”洪钧一面扣钮扣,一面问道:“今晚上喝醉以后,可有什么失态之处?”

“那还用说?”蔼如微含嗔怨的眼光,瞟了他一下,“直瞅着我笑,就像得了失心疯似地,害得我让大家取笑。”

“就是这样子吗?”

“这已经够受了!还要怎么样?”

洪钧觉得很安慰。他的感觉与她不一样,不以为那是失态,“笑有什么不对?”他说,“莫非像我眼前的境遇,不瞅着你笑,倒要朝着你哭?”

“算了,算了!你们苏州人就是嘴甜。”蔼如其词若有憾焉,“白天睡午觉醒了,赖着不肯起床;不说你要我陪你,倒说你是陪着我说说话。”

“本是如此。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蔼如收敛了笑容,“我不喜欢妆台奴隶。”

洪钧笑笑,不作分辩,只说一句:“你看着好了。”

在蔼如,原是遇到机会,有意激他,当然亦不宜再多说什么。唤起在套房中熟睡的阿翠,将坐在炭炉上,用微火偎着的一锅鸭粥取了来,陪着他宵夜。一面啜粥,一面闲谈;不知怎么,蔼如对苏州的一切大感兴趣,从玄妙观的风光,问到吴中闺阁的琐事,絮絮不休。洪钧则是有问必答,但答不出所以然的也很多,因为他到底不是苏州的土著。

看伺候在一旁的阿翠,坐在小凳子上东倒西歪,只是睁不开眼,洪钧心有不忍,找个空隙,打断了蔼如的谈兴:“该上床了!”

于是唤醒阿翠,收拾桌子;蔼如打发她先回套房去睡,亲自为洪钧重整衾枕,在大床中间折一个窄窄的被简,只容得下洪钧一个人。

见此光景,他自然意会。虽觉心痒痒地,躁急难耐,然而亦不便强求。左思右想好一会,方始问了一句:“你睡在哪里?”

“我跟阿翠一起睡。”蔼如接着说:“你不是倦了吗?睡吧!”

“我不倦。”

“那——”

洪钧懂她的意思,抢着说道:“刚才是因为我看阿翠打盹打得快从凳子上栽下来了,所以那样说法,好让她睡去。”

“原来你是体谅她。”蔼如打个呵欠,“我倒有些倦了。”

“那你睡去吧!累了一天,到这时候还不能上床,真叫我过意不去。喔,”洪钧突然想起,探手入怀,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向蔼如:“不知道够不够开销?”

“你先收着,明天再说。”她拿银票塞回洪钧手中,还将他五指屈了起来,捏紧银票,倒像怕他掉了似地。

接着,蔼如便向后走去。洪钧不太明了她的意向,而最主要的是,她的影子一消失,他就觉得一颗心空得难受,因而紧跟着她到了套房。

套房倒并不小,但摆满了大箱大柜,以致于在一桌两椅、一张小床以外,几无回旋的余地。那张小床睡两个人已嫌挤,而阿翠的睡相又不好,头与身子对着两斜角;蔼如正在推她,要她睡好。

“这不行!”洪钧立刻有了主意,“我有个办法,你跟阿翠睡大床,我睡小床。”

“哪有这个规矩?”

“这不是讲规矩的时候。我也不是跟你假客气,我是为我自己。睡在大床上想起你在小床睡不安稳,我又怎么能呼呼大睡?”

这个说法为她接受了,同时也是感动了,停下来想了一会说:“索­性­不睡了,我们再聊聊。”

“如果你支持得住,我陪你!”

于是洪钧陪着蔼如,在方桌两面对坐。桌上有一副象牙天九牌,一本小书,名为《兰闺清玩》。

这是大家小户,只要闺阁中有人识字,使几乎必备的一本书。里面有各种用牙牌消遣的花样,最常用、或者也是最实用的是“牙牌神数”。但洪钧想起刚才梦回之初所听到的声响,便即问道:“你在起课?”

“好端端的,起课卜卦­干­什么?”蔼如答说:“我是一个人无聊,在‘通五关’。”

“对不起!”洪钧赔笑说道:“我占了你的床,害你枯坐了半夜。”

“不相­干­,要睡还怕没有床?我是怕你醒了,要茶要水,没有人照应。”

这一说越使洪钧觉得过意不去。不过,他心里在想,蔼如其实既可以睡,亦可以照应茶水;她那张床宽得很,睡在自己脚后,一喊就醒,亦很方便。

想是这样想,却不便与她辩这个理,只觉得心里像是遭了人的白眼似地不舒服。转念又想,到底才见了四面,她即令有心,也还不到投怀送抱的程度。何况望海阁到底是勾栏人家,这样的排场,日常开支不轻,自己还不曾花过钱,凭什么就以为蔼如应该不避形迹,同床而眠?

“三爷,你在想什么?”蔼如问道:“若是倦了,还是去睡吧!”

“不,不,我不想睡。”洪钧用鼓励的语气说:“你不是想聊聊天吗?我们谈点什么有趣的事。”

蔼如点点头,突然眼睛发亮,是想到了有趣的事,“西湖上有个白云庵,你可知道?”她问。

“知道啊!供的是月下老人,其实就是古时候的‘高媒’,专管人间姻缘子嗣。相传‘高媒’是商朝的始祖,契的亲娘高辛氏。”

“你别跟我掉书袋,我不管什么高眉、低眉。”蔼如笑吟吟地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起身从衣柜的抽斗中取出来一只锦盒,洪钧看盒上红绫签条,用钟鼎文题着“月老神签”四字,不由得也大感兴趣,忙不迭地打开盒盖去看。

里面装的是长约四寸、宽仅分许的牙筹,顶端红字标明数字,中间刻的是签文,随手拈起一支签来看,是第二签,刻的是王勃“滕王阁序”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倒有点意味。”洪钧笑道:“若是居孀的求得这支签,似乎好事可谐。”

“亏你怎么想来的!”蔼如好笑,“哪有寡­妇­向月下老人求签的。”

“那么,”洪钧忽然意动,“我倒想求一支。就不知道有没有签筒,怎么求法?”

“有个法子。”蔼如取来一粒骰子,指着说道:“骰子上的六不算,只当空白,你先掷一粒看!”

洪钧听她的话,取骰一掷,恰是个六,还待再掷时,蔼如揪住了他的手。

“签一共五十五支。头一掷作十位数,你掷个六,当作空白,便是十以下的签了。”

“我懂了。第二次再该掷两下,加起来便是个位数;如果掷两个五,便恰好是十。”

“对了。倘若你头一次掷的是五,第二次就只掷一把好了。”

“那当然。签到五十五为止,不能挪两把。”洪钧将骰子握在手里摇了两下,还吹口气,然后撒手掷去,滚出一个红四,便伸头去看签文。

“不要先看!先看了就不好玩了!”蔼如将锦匣扑转,“哗啦啦”一声,倒得满桌的牙筹;然后将它一一翻转,背面向上,上有数字,从一到五十五,摆齐了,方始说道:“再掷!”

一掷是个六,不算,仍旧算是四;洪钧伸手去取签,却又让蔼如将手揿住了。

“你最好不要看!”她有些忍俊不禁地。

“为什么?是不吉之语?”

“倒不是不吉。是月下老人骂你,骂你是个­色­鬼!”说着,扑在桌上,笑不可抑。

洪钧取起第四签翻过来一看,不由得也失笑了。签文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这个不算!待我一瓣心香,虔诚默祷,求个上上好签。”

“但愿如此。”蔼如问道:“你求什么?”

“你莫问我;我且问你:你要不要求支签?”

“我自己会求。你亦莫问我。”

“好!心动神知,月老自然知道我求的是什么?”

说完,洪钧将骰子捧在手里,当胸合十,闭上了眼,念念有词,却听不清他祷告的是什么,只看得出一脸肃穆,无半点儿戏之意。

求得的是第二十二签。对面注视的蔼如,立即含笑说道:“恭喜,恭喜!真正是上上好签。”说着,拈起那支签送到洪钧眼前。

一看是首最俗气的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洪钧笑笑不响,心里并不高兴。他问的是自己与蔼如的将来,而四桩人生得意之事,无一与蔼如有关。问的是可能金屋藏娇?答的是“洞房花烛”;竟似提醒他莫忘掉花烛夫妻!岂不大煞风景。

蔼如所注意的是第四句,“你将来科名一定得意。三爷,”她说,“到金榜题名的时候,可别忘了今天的这支签,想着到杭州白云庵去烧香还愿!”

这一说,洪钧又高兴了。“但愿如你所说。”他说,“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杭州去烧香。”

蔼如深深看了他一眼,垂下头去,忽然叹口无声的气:“不要想得那么远!”

※ ※ ※

李婆婆是近午时分到家的。洪钧和蔼如还都在梦中——他们是在曙­色­将透的时候,方始上床;睡得正沉,毫无所知。

李婆婆不见女儿的踪影,少不得要问,阿翠答说:“还睡在那里。小姐是等我起来了,才睡的。”

“怎么,一夜没有睡?”

“大概是。”

“什么大概是!”李婆婆叱道:“连这点事都弄不清楚。”

阿翠不敢回嘴。李婆婆也不作声,换衣服、洗脸,然后喝茶歇息。等小王妈经过,招招手将她唤住,细问这两天的情形。

于是小王妈从头说起;蔼如如何约洪钧午餐,并且特地替他预备苏州菜;万士弘如何作东,洪钧如何回请,讲得热闹非凡。

“昨天饭前先打牌,只打了四圈,头钱倒打了四百块。”

“打这么多?”李婆婆Сhā了一句嘴。

“我话还没讲完,其中有个道理。”小王妈张望了一下,看清楚没有第三者,凑近李婆婆低声说道:“我听见万老爷在跟我们小姐说:‘洪三爷将来会发达,要做大官,办大事。不过,眼前他境况不好;今天我们替你打场头,就算洪三爷请客’。”

“这倒也是够义气的朋友。”李婆婆问道:“她怎么说?”

“她”是指蔼如;小王妈答道:“小姐笑笑答他一句:‘我知道,万老爷,你请放心好了’。”

“这,”李婆婆不解,“放什么心?”

“那就不晓得了。照我想,总是有了这四百头钱,不会再要洪三爷开销。”

“那么,他开销了没有呢?”

“这要等他走的时候才知道。”

李婆婆大惊,“怎么,”她急急问说:“他没有走?”

“没有!”小王妈摇摇头,“昨天客人没有醉,洪三爷先醉了。大家七手八脚拿他扶到大床上,倒头就睡。到我睡觉的时候,还没有醒。”

“喔,”李婆婆楞了一会又问:“以后呢?”

“以后?以后就要问阿翠了。”

“你叫阿翠来!”

阿翠亦说不清首尾,只能讲她所亲历的——在她十一点钟上床时,蔼如是在套房中独坐。半夜里被唤醒来伺候宵夜,不多久,她又回套房去睡。天亮起身,蔼如方睡在她床上,而洪钧仍睡大床。

听这一说,李婆婆松了口气。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知道女儿为自己留着身份,颇感安慰。但是,他们的感情到底如何呢?

这话似乎问得早了些;正在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时,小王妈已将阿翠支使开;还有她自觉职责所在,不得不言的几句话要说。

“我从没有见小姐待客人这么好过。婆婆,你要稍微留点心;好,顶好好在心里,面子上不要太露。不然——”她没有再说下去,相信李婆婆会懂她没有说出来的话。

李婆婆当然懂。不说已在风尘中混了好几年,就拿一般的人情世故而论,亦可以想象得到——善妒是人的天­性­,不独­妇­女为然。羽毛如雪的天鹅,高下回翔,可以引得许多癞蛤蟆延颈而望,流涎不止;但如天鹅不是只影翩翩,而是双飞缱绻,癞蛤蟆再丑再笨,总也会识得些许风­色­,自然踟蹰不前了。

像洪钧之于蔼如,在门户中称为“恩客”。李婆婆亦听人讲过,上海“堂子”里的“红馆人”,养“恩客”的很多,但有的会养,有的不会养。会养的“借小房子”私下聚会,外面瞒得滴水不漏,冤大头照常报效,无损­淫­业;不会养的毫无顾忌,以致风声所播,阔客绝足。李婆婆心想,像“洪三爷”这种场面上的人,何能藏而不露;加以有“万大爷”在从中拉拢,更瞒不住人。传出一句话去:“望海阁的主儿,何等心高气做?如今有了恩客,越发不拿普通客人放在心里。何苦花钱买没趣?”这一来可就维持不下这个场面了。

转念到此,忧从中来,失声说道:“不行!我得跟她说!”

※ ※ ※

“我们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落到今天这一步,回不得家乡,进不得祠堂,你倒说说看,究竟为的是什么?”

蔼如听出口风不妙,不敢接口。只有意装得心无城府似地说:“娘,你的话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是有意装糊涂!从这上头就可以看出来你的心虚。”李婆婆紧接着说:“人生在世,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如果两样都落空,你就未免太对不起你自己了。”

蔼如有些恼了,“娘,”她说:“你又不会喝酒,怎么尽说些莫明其妙的醉话?”

“也不知是我醉,还是你醉?”李婆婆“吧唧、吧唧”地尽吸着烟袋。她有句话想说而不忍说;不说却又不甘心,所以一面吸烟,一面不断地叹气。

“真是!高高兴兴到家,也不知遇见什么了,一下子变得这样子!”蔼如突然有所醒悟,拉长了嗓子喊:“小王妈!”

“你找她­干­什么?”李婆婆很关切地问。

这一下等于证实了蔼如的想法不虚,便故意不理她母亲,仍是大声地喊:“小王妈、小王妈!”

“你­干­吗?”李婆婆的声音也不好听了。

“我得问问她,”蔼如愤愤地说:“她倒是在你跟前捣了什么鬼?”

“不用问她,问我就是。”李婆婆沉着脸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就不懂,平时你的眼界也很高;为什么平平常常的一个苏州人,就把你迷得连娘都认不得了!”

这就是李婆婆想说不忍说,而终于说了出来的一句话。爱之深,望之切,不自觉地将话说得重了些,以致伤了蔼如的心。

她不吵也不争,只是赌气;悄悄走回自己卧室,关紧房门,任谁呼喊都不理。

这一下可把小王妈急坏了!她们母女俩在说话时,她在门外听壁脚,所以尽知原委。本是好意,不料惹祸,心里怨恨李婆婆处置不善,却又不好埋怨;就算埋怨,无济于事。最让她着急的事,这晚上由张仲襄为头,“罗汉斋观音”回请洪钧和万士弘。眼看红日西沉,客人都快到了,如果蔼如仍旧闹别扭不出房门,这个局面岂不大僵特僵?

说不得只好自己去赔个小心,去到房门外面,低声下气地唤了两声:“小姐,小姐!”她说:“是我多嘴不好!回头要打要骂都由你,好歹起来洗洗脸、换换衣服。别叫客人看笑话!”

前面都说得很动听,唯独最后一句话说坏了;蔼如大起反感,隔着房门,冷笑答道:“自己要闹笑话,就不要怕人看。”

“小姐,小姐,你又错会我的意思了!”小王妈着急地解释、央求,然而无用。

“爱珠,”李婆婆可也有些动气了,走来大声说道:“你平日自以为最讲理,看来糊涂之极!家里大大小小得罪了你,万大爷他们那班客人莫非也得罪了你?凭什么来看你的嘴脸。”

蔼如确是很讲理的人,觉得这话不错;不过心里的气,还是未消。略想一想,霍然而起,踏下床来,开了房门说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吃了这碗饭,不能不招呼花钱的大爷。从明天起摘牌子!不吃这碗饭了,行不行?”

一顿抢白,将李婆婆气得发抖。小王妈见此光景,急忙搀住她说:“小姐的气话,你老人家别当真。你看,还是你老人家厉害,两句话就把小姐从床上弄起来了。”

做娘的自然要顾大局,忍住一口气不与女儿计较。蔼如当然也不免心存歉意;虽然胸口还耿耿然地不舒服,到底不好意思再发脾气。叫阿翠打了脸水来,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换一件颜­色­花样都很素雅的衣服,闲坐候客。

客人中,张仲襄最先到,一坐下来先问洪钧:“昨晚醉得怎么样?”

蔼如据实答道:“到半夜才醒。”

“还好,还好!”张仲襄笑道:“烂醉如泥到天亮,辜负良宵,那就大煞风景了。”

蔼如知道他这句戏谑之词中,包含着怎么样的一种想法。她的感觉在羞涩之外,更多的是不安和不甘,张仲襄完全误会了!但很难分辩,如俗语所说的“越描越黑”,越分辩似乎越显得情虚。蔼如唯有报以无可奈何的苦笑。

“人呢?”张仲襄又问,“回衙门去了?”

这也是问洪钧。蔼如觉得是一个解释的机会,便从容答道:“你是问洪三爷?他起课卜卦,玩了大半夜,到天亮才睡,中午才起身,匆匆忙忙赶回衙门去了。”

为了证明她不是说假话,蔼如特地取出那副月老签来给张仲襄看,又谈洪钧所抽的是怎样一支签。可是,尽管言者谆谆,张仲襄始终将信将疑。

等到客人络绎应约而来,起哄的就更多了;众口一词,要洪钧的“定情诗”看。他只是分辩:“既未定情,云何有诗?”但没有人肯信他的话。

唯一的例外是作为两位主客之一的万士弘,默默坐在一旁,含笑不语。那笑容很奇怪,有些众醉独醒的意味;又像是看庸人自扰,只觉得好笑。张仲襄很机警,知道他别有会心,便凑近他身边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什么?我说了,你们也未见得肯信。”

“喔,”张仲襄更注意了,“怎么,其中有何讲究?”

“有!大有讲究!”万士弘答说:“我说一句,你们恐怕会当笑话:蔼如还是黄花闺女。”

张仲襄大感意外,脱口回答:“这倒是闻所未闻的事。”

“是不是?我知道你不相信!就好比说是积年老妓要造贞节牌坊那样,荒唐得可笑。”

“不,不!”张仲襄省悟了,万士弘不是轻率好弄玄虚的人,他是望海阁的“护法”。若非确有所知,不会这样说。因而用虚心请教的语气问道:“其中必有讲究,看来老兄知道?”

“不错,只有我知道。蔼如的娘跟我谈过。堂子里只有冒充‘清倌人’的,‘清倌人’冒充‘红倌人’,在我亦是闻所未闻,不过说破了,亦就不足为奇,照堂子里的规矩——”

万士弘谈的是上海堂子里的规矩,未破瓜的雏妓称为“清倌人”;初次为客梳栊,照例高烧红烛,如入洞房,因而称为“点大蜡烛”。在此以前,“清倌人”卖嘴不卖身,而狎客亦只能眼皮供养,不可存非份之想。这样,也就不会有人常常“做花头”,报效无穷了。

蔼如之以“清倌人”冒充“红倌人”,说穿了无非为了­淫­业,想引人上钩。“然而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万士弘说:“主要的原因是,她非此不足以保其处子之身!”

“这,”张仲襄摇摇头,“说是为了示人以随时可为入幕之宾,以广招徐,这种煞费苦心的做法,在情理上还讲得通。若以为非如此不足以保其处子之身,其故安在,可就莫测高深了。”

“不深,不深。道理很浅,只是足下想不到而已。譬如有人看中了她,说要梳拢,一掷万金,在所不惜,不达目的不止!请问,在那种推车撞壁的情势之下,你如何应付?”

想想果然,从来妓家拒客,只能狮子大开口,用大价钱将人家吓回去;从未听说,花足了钱也不行的!果然如此,又何必­干­这一行辱没祖宗的营生?

“如果是‘红倌人’的身份,便无此‘点大蜡烛’之窘。至于想一亲芳泽的,蔼如怎么样闪转腾挪,那是她的手段,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才是‘出淤泥而不染’!真想不到‘北里志’中有这样别开生面的一篇。真值得好好做两首诗,感叹一番!”

“现在你明白了吧?”万士弘欣慰地说,“你想,她是那样守身如玉,即使对洪文卿一见倾心,亦决不会轻易相就,是不是呢?”

“诚然、诚然!不过,”张仲襄皱着眉说:“我倒有些替洪文卿担心。”

“你是说他可望而不可即?”

“不是!”张仲襄答道:“看样子,蔼如志气很高,不会肯甘于妾侍之列;洪文卿又是有太太的,只怕到头来是一场空。”

“那就要看他们的缘份了。”

谈到这里,小王妈来请入席。洪钧与万士弘少不得又是一番推让,结果是叙齿,万士弘年长,坐了首席。张仲襄提议,将蔼如亦算作客人,奉为上座。她却说什么也不肯,理由是:从无这样的规矩。其实,她是因为大家闹着要看洪钧的“定情诗”,心里有些受屈而无可剖白的不舒服之感,因而有意疏远洪钧,借着照料厨房为名,连席面上都很少来。

她这种态度,在珠围翠绕、飞觞醉月的热闹场面掩盖之下,旁人是不容易察觉得出来的。而万士弘与张仲襄不同,洪钧更是不同。

一直到席散,她也没有跟他说上十句的话,更没有留他不走的意思。见此光景,洪钧当然很知趣。为了怕引起旁人的揣测:为何蔼如的态度突然一变,与他仿佛格格不入的模样?他有意表示并无留恋之意,高声向张仲襄问说:“张二哥,今天晚上可有功夫?”

“快十一点了,”张仲襄掏出怀表,打开盖子看看说,“回家睡觉,你还想到哪里去玩?”

“我想邀你到我下处去坐坐。有些窗稿想请你指点。”

“不敢当,不敢当!”张仲襄受宠若惊似地,“不过,时文我实在是外行。”

所谓“时文”就是闱中猎取功名的八股文章。多读了些书,或者比较不俗的文人,多薄此不谈。洪钧当然也不会向他请教此道,微笑答说:“张二哥该罚!怎么门缝里张眼,就将人看扁了,以为我要跟你请教时文?”

“是,是。该罚,该罚!”张仲裹一连叠声地说:“走吧。我去拜读拜读你锦心绣口的好诗文。”

※ ※ ※

论文谈艺,原是一个借口。洪钧的本意,是着实想交张仲襄这个朋友。所以延入寓所,煮茗清谈,首先就问张仲襄的家世。

“张二哥今年贵庚?”

“整三十。”

“比我大四岁。”洪钧又问,“伯父、伯母都在沧州?”

“先父早就见背了,老母在堂。”张仲襄说:“家兄三年前去世,我又别无兄弟。说起来应该在家侍奉,无奈衣食驱人,不得自主。”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张二哥独力撑持门户,恐怕很吃力?”

“倒也还好,不过,总是弟兄多的好。”张仲襄说:“我实在很羡慕你。”

“此山望着那山高!”洪钧叹口气说:“弟兄得力,不在多寡。像我,虽有两兄一弟,毫无帮助。如果有张二哥这样一位兄长,我就轻松得多了。”

“‘四海之内皆兄弟’,能得朋友的力,也是一样的。”

听他语言诚恳,洪钧心中一动,便试探着说:“话虽如此,到底有手足的名份,痛痒相关,与众不同。”

张仲襄听出他的意思,便作考虑,觉得洪钧温文尔雅,器宇不凡,有此一弟,也是乐事。他为人亢爽热情,想到这里便说出口来:“如果你不嫌弃,我们换张帖子如何?”

洪钧想不到自己的心愿,竟这样容易达成,喜出望外,更无迟疑,“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随即改了称呼,不再叫他的姓了,“全听二哥的吩咐。”

“我在想,老万也是很讲义气的人,要不要问问他,我们来个桃园三结义?”

“那更好了!”洪钧问道:“老万多大?”

“他是属老虎的,今年是鼠年,应该三十五。”

“那他就是老大,二哥还是二哥。”洪钧又说:“不管老万愿意不愿意,我叫二哥是叫定了。”

这一下名份不同,交谈更深;张仲襄细细问了洪钧的境况,用安慰与勉励的语气说道:“文卿,你不是池中之物,不可妄自菲薄。眼看局势好转,大乱将平,戎马仓惶之时,军功滥保,仕途芜杂。一到海内澄清,少不得还是读书人出头,及今之日,正该好好下一番苦功。”

“是!”洪钧环顾室内,到处是书,便毫不愧作地答说:“可以告慰二哥的是,我没有一天敢放下书本。”

“我知道,我知道。”张仲襄连连点头,“不过,用功贵乎有常课。记诵之学虽是通人所不取,到底很实用;将来殿试朝考,有个典故不明出处,就会吃亏。”

“是的。”

“文卿,”张仲襄有些迟疑,“还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是何言欤?二哥,我们有什么话不好说。”

“我的­性­子心直口快,想来你也知道。”张仲襄想了一下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文卿,逢场作戏,应该适可而止。”

一听这话,洪钧顿觉犹疑不安,“二哥,”他问,“莫非有人在背后批评我什么?”

“那倒没有!”张仲襄心想,既然已经说破,就不妨说得明白些,“我是‘旁观者清’,替你跟蔼如设想,想不出怎么样才能有美满的收缘结果。照我看,蔼如不见得肯屈居小星,请问你如何处置她?”

洪钧不以为然,但不便辩护,因而沉默不答。

“就算退一步言,蔼如愿为妾侍,文卿,我要说句很不客气的话,板门白屋之中,养这样一株名葩,似乎也不相称。”

这番话语重心长,不管是否中听,总是自己人才说得出的。因此,洪钧诚惶诚恐地表示感激,但并未表示受教。

这一夜当然又是辗转枕上,心事辘辘。通前彻后地想了又想,总不免自惭形秽——当然,他从未认真想过蔼如能有资格做他的妻子;即使自己未娶,亦不会从青楼中去求偶。他所不断在想的是,如何量珠以聘,藏诸金屋?而总是想不完整,想不到头;想到中途,突然记起自己寒素的家世,一切金碧辉煌的幻觉,立刻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爽然若失之感。

然而他无法不重起炉灶另想。一次又一次地抛不开蔼如的影子,使得他自己跟自己赌气,或者说自己跟自己发誓,除非蔼如心有别属,不然就非遂双宿双飞之愿不可。

这一念的坚定,使得他头脑冷静了,思路也开阔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虽俗而确实不虚。他在想,只要南闱复开,中举人,成进士,半年之间联捷,亦是常事。当然,还要希望点翰林,那三年是紧要关头,“散馆”一试,无论如何要巴结上一个“一等”,稳稳地挣得个乡试考官。如果运气好,放到广东,或者四川,那一趟“考差”下来,至少也能多个两三万银子,何愁不能风风光光地迎蔼如入门。

这不是如意算盘,事在人为。洪钧在想,倘如一切顺利,不过五年之间,便可如愿。五年的日子,诚然不短,可是眼前却总只能这样打算。

想到这里,自觉心头已经踏实。于是恬然入梦,睡到中午方醒。

醒来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去探望蔼如。但一念甫起,一念又生;想起夜来枕上的打算,自责心志不坚,硬生生将望海阁上的一切压了下去。

于是吃过午饭,到衙门里打个转,随即回到寓所,亲手理书检点旧稿,然后细心订了一张课程表,刚日读经,柔日读史;逢三、八作诗文,逢五作试帖诗。又开了一张书单子,预备托万士弘找上京便人在琉璃厂购买。

很容易地消磨到黄昏,一闲下来,便觉无聊,望海阁中的一切便压不住了。想起前两天华灯璀璨、玉笑珠香的光景,仿佛魂灵儿出窍,飘飘荡荡,无所归宿。洪钧这才知道,词中常见的所谓“销魂”,便是这般滋味!

“唉!”他顿足自叹:“欲除烦恼须无我!”

语声未毕,人影在窗,定睛看时,疑幻疑梦。揉揉眼再看时,不是蔼如是谁?

“你怎么来了?”

“没有想到吧?”蔼如站在门外,把罩在头上的一方青绢取了下来,顺手挥了两下,只见黄尘籁籁,显然的,她是从郊外而来。

“想来又是骑马去了?”

“嗯!”蔼如重重地点着头。

就这时“唏(口聿)(口聿)”一声马嘶,洪钧随即笑道:“如果是在宵深人静的时候,此情此景,就好有一比了。”

“好有一比”是苏州人惯用的说法。蔼如便学须生,用大嗓子念一句科白相戏:“比作何来?”

“比作红拂私奔。”

听这一说,蔼如的笑容顿敛。洪钧倒是一惊,以为拿她比作豪门家伎,惹得她多心动气了。但细看却又不像,而是颇有感触的神气。

“我的处境比红拂好!”她用极平静的声音说:“世间果有李药师这样的英雄,我可以请我娘替我作主,用不着夤夜私奔。”

“有伯乐而后有骏马。只要有红拂的慧眼,自然就有李药师那样的英雄。”

对这针锋相对的答语,蔼如没有任何反应。当然,她决不会不懂;而亦因为如此,越显得她的默然是一种极可玩味的深沉。

“倒弄得很­干­净!”蔼如环视着说:“很出乎我的意料。”

“你意料中应该怎样?”洪钧问说:“乱糟糟,像狗窝猪圈?”

“言重,言重!”蔼如笑道:“我可不敢那样子骂你。”

洪钧也笑了。“说实话,今天发愤清理了一番。”他说:“现在想起来,倒仿佛是专为准备你要来似地。”

“不敢当!‘花径不曾缘客扫’——”蔼如是突然省悟,轻薄文人想入非非,常将这两句杜诗暗喻为洞房花烛之事,如果再念下一句“蓬门今始为君开”,岂非自轻自贱地开自己的玩笑?因而缩口不语。

洪钧却一时想不到此,正想问她何以话说半句,只见蔼如已站起身来,作出迎客的样子。他回头一看,是贾福一手拿着托盘,一手晃荡着,送茶来与蔼如。

“多谢管家。”蔼如很客气地,双手去接他单手递过来的茶。

这一下倒反使贾福觉得自己吊儿郎当,待客不诚,急忙垂手弯腰,恭恭敬敬地说:“姑娘请用茶。”

“贾福,”洪钧想留蔼如吃饭,怕碰钉子,故意问道:“今天有什么能吃的菜?”

贾福懂他的意思,随即答道:“时候还不算晚,现办材料也来得及。不知道李姑娘爱吃什么?我去关照厨子预备。”

洪钧不即回答,转脸看着蔼如问道:“如何?”

蔼如很为难。她是跟她母亲闹别扭,有意一个人出来驰马。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已久,如果到晚还不回望海阁,不但会叫人不放心,而且也显得太别扭,伤了她母亲的心。

倘若婉拒,又觉得辜负了他们主仆的盛情;尤其是对贾福,蔼如不愿拂他的意。

不过处在这样必须要立即作个决定的情势之下,不容她犹豫,亦不容她拒绝,只能微笑点头,表示欣然同意。

于是贾福立即退了出去,关照厨子添菜。不旋踵间,去而复转,手里持着一封信,走到洪钧面前说道:“万老爷打发轿子来接老爷。他家的来人说,请老爷即刻就过去。”

这可不巧了!洪钧一面想,一面接信来看。信是张仲襄的亲笔,只得三四行,说跟万士弘在一起,“大事待商,务即惠临。”

洪钧还在踌躇,一起在看信的蔼如却正中下怀,催促他说:“既是大事,不要耽误功夫了!你赶快请吧。”

“你呢?”

“我么?”蔼如望着贾福,歉意地笑一笑,“只好谢谢管家的好意了。”

“也好。”洪钧吩咐贾福,“菜亦不必预备了。你去告诉万宅的来人,说我马上就去。”

目送贾福的背影消逝,蔼如轻声向洪钧说:“你这几天不要来!我有空会来看你。”

“这——”洪钧不知道怎么说了。

“过一天跟你细谈。”蔼如又加了一句:“我是为你好。”接着,紧紧地捏一捏他的手。

言语暧昧,但这柔荑一握,却是明明白白、确确实实的感受。洪钧便问:“我暂时不去,送信给你可以吧?”

蔼如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可以。”

※ ※ ※

所谓“大事”,便是义结金兰;原来就是洪钧发起,只要张仲襄征得了万士弘的同意,事情就成定局,亦无“待商”。此时不过叙肯定排行而已。

万士弘最长,是老大,依次为张仲襄、洪钧。最妙的是,行二的仍旧行二,行三的仍旧行三。万士弘别无兄弟,当然亦算居长。

于是先改称呼,择定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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