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客厅里,苏小沐抱着冒着热气的咖啡,瑟瑟发抖。她浑身湿透了,发尖还滴着小水珠,何见羽和佣人用毛巾将她包裹住,可她还是觉得冷,冻得连拿杯子的手也不自禁地发抖,可从始至终,她的眼神都空洞地望着前方,不发一言。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到穆正淳家的,尽管她只在十多岁时来过一次。她只记得,和夏何夕出了穆正威家里后,他们没有去医院,而是在街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或者说,连争吵都不算,从头到尾两人都没吼过一句,小媒婆只是……在上车前,重重地甩开了夏何夕的手。
车前,夏何夕僵着手,如放慢镜头似的缓缓回头,过了许久才直视小媒婆,眸子里是她从没见过的冰冷,他淡淡地问:“你什么意思?”
小媒婆笑出声,“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能有什么意思?童童那张脸就是所有人的意思,难道夏何夕你要告诉我,这孩子不是你的?但就这么巧,他有张和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
夏何夕皱眉,满脸痛苦,“为什么不肯相信我?我很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一直把果果当没么,我怎么可能……”
小媒婆打断夏何夕,明明心里一再告诫自己冷静冷静,不要中了程晴海的圈套,可语气就是没办法冷静下来。她只是漠然地看着夏何夕,轻声问道:“当妹妹也不妨碍你们上床,对不对?”
“苏小沐,够了!”夏何夕叫起来,抱头大喊,“为什么你就是要怀疑我?一次又一次……我说没有,我没见过这个孩子,他和果果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对天发誓,他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听了这话,小媒婆苦笑,心路一阵苦涩,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她仰起头冷冷地问:“夏何夕,会不会是你哪天晚上喝醉了,到底和谁上了床你自己都不知道?”
“……”
有片刻的寂静。似乎在这个露天停车场内,只有小媒婆和夏何夕两个人。此时已有小雨开始飘荡,润物细无声,可不知为何,苏小沐总觉得听到了沙沙的呜咽声。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风中响起,小媒婆侧着脸感受着火辣辣的疼,这疼一直连到心底最深处,像是有把钝刀在一点点地磨她的肉。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颊滴下来,夏何夕打了她……用那只戴着她给他买的结婚戒指的手打了她……不久前,穆果也当着自己的面打了夏何夕一巴掌,而现在,夏何夕又打了她,好像是帮穆果将所有的委屈和怨恨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风还在呜咽,雨越下越大,打在人身上已经感觉到冷,可夏何夕没有再回头,他启动车子,不再看自己一眼地走了。曾几何时,小媒婆和夏何夕站在阳台上,她叉腰耀武扬威地对他说:“夏何夕,谈恋爱多虚伪啊,有本事咱俩结婚!”
那会儿,她一直觉得恋爱太麻烦,她想要省略掉这个麻烦的过程,至少不要在重蹈和宁然在一起是覆辙,她只需要一份安宁的婚姻、一个稳重可靠的男人。自己对夏何夕有好感,他也中意自己,而他经济条件不错、家庭不复杂,这也就够了。所以,那时她才能那么轻松自然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可是直到这一刻,看着远去的车子,小媒婆才清醒地问自己:如果有一天,夏何夕真的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己该怎么办?一时间,她的脑子一片空白,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反应过来之前,腿已经不自觉地奔出去,她想要追回那辆车,追回夏何夕,虽然明白得这么晚,可是到这时小媒婆才明白,原来吃醋、难过、心疼。所有的所有,都不是因为夏太太这个身份,而是自己真的喜欢夏何夕,很喜欢很喜欢……
夏何夕,或许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还要早。
可现在这样的局面,会不会真的太迟了?稍一迟疑,小媒婆脚下一拐,人就跌倒在已经湿漉漉的地面上,而车,早已远去……
“小沐,你衣服都淋湿了,用不用上楼换套新的?”
何见羽的话拉回了小媒婆的思绪,小媒婆搁下杯子,深吸口气,摇头,“我要见穆正淳。”在穆家撞见何见羽,苏小沐并不意外。穆正威病危,正如穆果所言,现在正是总部夺权最关键的时刻,所以穆正淳自然要将小情人召回。而小媒婆相信,现在穆正淳正在家里。
何见羽说道:“已经请人去叫他了,你再等等。不过,你来找他,是不是改变主意,愿意坐亲子鉴定了?”话音刚落,穆正淳就出现在了客厅里,小媒婆端坐在沙发上,麻木地盯着这个已经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
其实,小媒婆当年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并不深,记忆里对他只剩下“恨”和“可怕”这样的字眼。所以今日一见,只觉得陌生非常。穆正淳见到苏小沐,倒没半点不适,顺着何见羽的话往下说道:“小羽已经告诉我了,你……和夏何夕结婚了?嗯,如果你愿意坐亲子鉴定,能证明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夏何夕又肯帮我的话,以后……”
不等穆正淳话说完,小媒婆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伸手递给他一个陈旧的笔记本。
何见羽不解地问道:“小沐?”
小媒婆头发上的水滴随着摇头掉落,她轻轻地说:“我不是来做亲自鉴定的,也没有兴趣管你们穆家争权夺势的事情,我只是来给你这个。”
闻言,穆正淳疑惑地接过笔记本,翻开硬纸壳,瞥见扉页的瞬间,手忍不住有些发抖。那上面赫然写着“苏溶”二字。
“前段时间清理杂物时,我发现了这本笔记本,这么多年,我都是恨她的,恨她贪慕虚荣,恨她不知廉耻去做别人的小三儿,恨她心狠手辣连亲生女儿都要杀……可她有一件事没错,至少对你没做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跟着正淳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感情,所以我宁愿被世人唾弃、被家人抛弃,也要生下这个孩子……’这是她写给你的,所以我想,就算要烧,也还是你亲自烧给她比较好。”
说罢,小媒婆转身就走,何见羽见状也站起来,一时之间不知是该送还是该留。待苏小沐人已走到大门口,才听到一直沉默的穆正淳喝道:“站住!”小媒婆没听,脚步依旧向前,这才听他又道,“如果、如果你真是我女儿……你是我穆正淳这辈子唯一的血脉,我不会亏待你的,如果你肯去做亲子鉴定做最后的验证,对苏溶也算……”
听到这话,小媒婆终于转身,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对穆正淳说道:“我不会去做亲子鉴定的,因为不管结果如何,对我都不重要了。她说的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生下我不是为了钱,我也不会要你的钱和姓氏。这一辈子,你都只能抱着别的女人活在愧疚里。”
出穆府时,小媒婆正赶上一脸焦急往里面冲的夏何夕,穆府的佣人也一脸无奈地追在后面小跑,“夏先生,现在穆先生真的不方便见客,请你……”
说话间,小媒婆和夏何夕撞个正着,一个往外,一个往里,两人皆愣在了原地,僵住半秒,夏何夕率先扑过来将小媒婆揽进怀里,还没说话声音已带了哭腔。
这两个多小时的寻找,懊悔、焦急已经将他逼疯,他一向隐忍,但这一刻终于忍不住爆发出真实的情感。此时此刻,夏何夕抱住小媒婆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将她狠狠抱紧再抱紧,只恨不能讲她融进自己身体里。
打了小媒婆开车离开后,其实没十分钟夏何夕就已经后悔了,再回来找苏小沐,人却已消失无踪。手机不在服务区,附近又没有人影,A城如此之大,却没有半个她的朋友,她会去哪里呢?夏何夕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寻找,往日的优雅淡定都见了鬼,他这才知道原来以前的淡定不过是因为无所谓,等真正遇到爱的人和东西,他也会发疯发狂。
“丫头,丫头……”夏何夕抱着小媒婆哽咽,反反复复低喃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相信我,我和果果什么都没有,那孩子不是我的,我可以去和他做亲子鉴定。你真的要相信我,不要放开我……求你……”
一天之内,听到两次“亲子鉴定”,小媒婆如吃了苍蝇般恶心,被夏何夕抱在怀里,她被勒得快要出不来气了。推开夏何夕,小媒婆深吸口气,说出早已想好的决定:“我明天回C城,这里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了。”
夏何夕不语,眼神复杂地看着小媒婆。小没有咬住下唇,艰难地说道:“夏何夕,不论你明天跟不跟我走,我都要回去,回去过我正常的生活。”这一趟,她真的来错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宁愿自己还是那个在C城等待丈夫归来的夏太太。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何见羽从别墅里出来,见到小媒婆和夏何夕还在,也愣了愣,这次啊跑过来说:“穆正威不行了,医院那边打来电话,让我们快去。”
闻言,小媒婆惨淡地勾唇,这么快,这场闹剧就要落幕了吗?
——————终于要落幕了TAT——————
小媒婆没有跟去医院,回宾馆睁眼到天微微发亮,夏何夕才回来,隔着被子拥住小媒婆,夏何夕似乎很累,良久才轻轻说:“叔叔走了。”
昨晚,夏何夕赶到医院时,穆正威已奄奄一息了。果果带着童童在床上哭的一塌糊涂,向来对丈夫冷冷淡淡的程晴海也赶到了,一脸麻木地凝视着这个相处了大半辈子的男人,穆正威……那个成就英姿煞爽的商界奇才,此刻在夏何夕眼里,已成了一个躺在床上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
见夏何夕前来,果果又是诧异又是难过,捂着嘴泣不成声,推他示意他见穆正威最后一面。夏何夕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还来不及出声,老人却感应到他的到来一般,忽然拽住他的手。
这一举动,令满屋的人都惊讶不已。最为镇静的还要数主治医师,秦医生托了托眼镜框说道:“回光返照,穆先生坚持不了多久了,夏先生有什么话要说请尽快。”
夏何夕不是感情丰富的人,再加之和穆家如此复杂的关系,其实穆正威的死他不该难过,至少不应该这样难过。在打算离开正威集团时,自己不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和穆家彻底脱离关系吗?可是……真到了这一步,夏何夕才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
咬住牙,夏何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缓些,他说:“叔叔,我来了。谢谢你……谢谢你照顾我这么多年,我……我不恨穆家,也不恨果果,你安心走吧。”
“爸爸——”听了这话,果果跪倒在病床前,再次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童童被何妈抱着,看见母亲哭得一塌糊涂,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也放声大哭起来。程晴海见状,示意何妈先把孩子带出去。
这边,夏何夕依旧保持弯腰的状态,而穆正威的手还死死拽住他的手不肯放开,夏何夕从没想过临死之人竟有如此大的力气,让人挣脱不开。
程晴海颤抖着,也来到病床前,“正威,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话音刚落,夏何夕就感觉握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又大了三分,这是一个即将离去的老人的所有力量,他握紧这股最后的力量不肯离去,因为……还心有不甘,还有放不下的人和事。
与程晴海对视一眼,夏何夕不忍心地闭上眼,片刻才睁开眼睛拍了拍那只骨瘦嶙峋的手,柔柔地说道:“我答应你,会照顾好果果和阿姨,也会照顾好果果的孩子……公司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帮果果,让正威回到正轨的。叔叔你安心去吧。”
语毕,那只刚才还紧拽他的手宛如失去所有力气般终于松开,吐出最后一口气,穆正威走了。夏何夕恍惚间,似乎看见他脸上有一丝安慰的笑容……
这种时候,小媒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夏狐狸,只得用双手环住他,低低应道:“嗯。”
房间又渐渐安静下来。夏何夕的身体在小媒婆胸前有规律地起伏,似乎是睡着了。可片刻,夏何夕还是下定决心般说道:“丫头,我暂时不能回C城了。”
小媒婆没有停顿,干净利落地又“嗯”了一声。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夏何夕没看到,小媒婆悄然滑下的泪水。终究,他还是在自己和穆家间选了后者,对吗?
“明天我送你去车站,要委屈你自己坐大巴回去了。”
“嗯。”
“路上小心。”
“嗯。”
“等我回来 。”
“……”这次,夏何夕想要听到那个安心的“嗯”字却久久没能落下来。半响,小媒婆才轻叹道:“睡吧,好累。”
翌日,送小媒婆去车站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言。知道苏小沐下车,夏何夕终于忍不住,拽住了小媒婆的手腕。夏何夕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告诉她说:“丫头,等我处理完这里的事很快就回C城,我会每天联系你的,你在家要乖乖的。”
闻言,小媒婆低头,像平时夏何夕安慰自己那样拍拍他的头,“不要太难过。”
夏何夕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穆家毕竟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果果现在悲伤过度,阿姨又性子冷淡不喜欢管事,葬礼我不在的话……”
小媒婆要哦图,打断他的话,“不用解释,我都懂,我没有怪你。”
听了这话夏何夕眉头的皱得更深,就是因为你不吵不闹我才难受。小媒婆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在打算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就是这样才让他更恐慌。自己不跟她回C城,她会不会胡思乱想,会不会再因为那个孩子而有所猜忌?
念及此,夏何夕又说道:“丫头,昨天对不起……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是我混账是我不好。我居然动了手,可是我当时真的很冲动,我没有……关于童童,他真的不是我的孩子,我和果果没有任何男女关系。”
小媒婆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抱了抱夏何夕,似是原谅又似是告别,她的声誉有些沙哑,在夏何夕耳边悄悄说:“保重。”
说罢,小媒婆便不再回头地下了车。走出两三步,她才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着摇下车窗的夏何夕笑颜如花,“夏何夕,帮我转告果果,不论这个还是是谁的,请不要让他变成第二个我。”不要让他变成婚姻的附属品,被以爱为名儿利用……
车站门口,笑如三月桃花的苏小沐终于泪流满面。
夏何夕送着小媒婆进入车站,良久也不肯离去,点燃烟任由烟雾环绕在车内,短信铃声却出乎意料地响了。
发信人:小媒婆
发信内容:其实,你不再回C城也没关系,我不会等你。还有,我爱你。
读了短信,夏何夕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又有些发胀。丫头,为什么“我爱你”之前是这样的前缀呢?你认为我会永远留在果果身边,所以在和我告别吗?不过,我也爱你。在心里默默念了最后一句话之后,夏何夕微微闭眼,没有回复短信。
尾声
三月春花渐次醒。
C 城,湖心公园的茶馆里,经过一个冬天的洗礼,喝茶的游客又渐渐多起来。小媒婆和Jamie坐在湖边一边喝茶一边聊天。Jamie绝对是名副其实的香蕉人,对风花雪月茶的泡制过程惊叹不已,一惊一乍的摸样引来周围茶客围观,郁闷得小媒婆想装不认识她。
泡好茶后,Jamie还在啧啧称赞,“不错不错,这个茶好玩,下次我让三哥再带我来喝。”
小媒婆嗤之以鼻,调侃道:“是挺不错的,现在什么事都先想到我家三少爷,看来最近某人的防御力有所下降啊。”
Jamie嘴上不饶人,眉眼却已飞上天,“我这是怕把你家夏狐狸的风花雪月茶喝光了,他回来找我算账。”
提到夏狐狸,小媒婆明显愣了愣,这几个月来,夏何夕坚持不懈地每天都发短信给自己,汇报每日的行踪,可小媒婆却没回过他半条短信。夏何夕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心照不宣地不打电话给她,但短信还是每晚准时准点地出现在手机上,直到……上周为之。
上周开始,夏何夕就再没发过任何短信过来,小媒婆想,或许……他终于放弃了。这边Jamie看小媒婆魂不守舍的样子,就大抵猜到她在想什么了,咳嗽一声说道:“上个月我在商业宴会上见过穆果……她自己亲口告诉我的,童童是我和Sum结婚时,她在孤儿院领养的。那时候她不正因失恋而伤心嘛,又看见个和Sum一摸一样的耗子,就不顾一切地抱回来了。她不说童童的来历,家里的人自然就都误会了……她说她没想过程晴海会自作主张地带童童见你们,唔,我和她一点都不熟,我才她是故意想让我把话转给你听。”
小媒婆默了默,将杯里的茶一口饮尽,这才叹气说道:“夏何夕在这里买了十杯风花雪月茶,你今天喝的已经是第八杯了。如果,他再不回来……”话说到这里,小媒婆又埋下头去,良久才笑道,“不说了,喝茶。”
和Jamie喝完茶,小妮子就被苏乐程接走了,小媒婆不想当灯泡,随便找了个借口留下,鬼使神差的,就又走到了相亲廊。路上走廊的一瞬间,熟悉感扑面而来,当日和夏何夕手牵手走过这条林荫小道的画面又浮现在脑海中。
半年多没来,相亲廊一如既往地热闹,小媒婆如上次般闲庭信步地走在长廊里,一面走一面假装看资料地东张西望,正犹豫着会不会再遇到上次的乌龙,眼前就忽然多了双皮鞋。
小媒婆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往后退,好听的男声就低沉地响起,认真中却又带着几分戏虐,“小姐贵姓?嫁给我好不好?”
话一说完,顿时引起周围一小片的骚动。帮子女相亲的大爷大妈们纷纷朝这边行注目礼,理所当然的,还伴有低低的议论声。
“这小伙子真胆大。”
“哎哟,要是我再年轻个十岁,我、我也敢这么去找个老头子表白。”
“嘻嘻,去你的吧,你这才守了几年寡?儿子没娶你倒想嫁了?”
“你猜,这闺女能答应不?”
……
小媒婆循着那只手抬头,正想秀一秀手上的结婚戒指,就被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给弄蒙了。茫然了两秒,想起他这几天毫无音讯,小媒婆气鼓鼓地说道:“我和你很熟吗?说嫁就嫁?”
夏何夕笑弯了一双狐狸眼,一如既往地谦雅,“当初有个姑娘跟我求婚,我不也说嫁就嫁了吗?可后来,她却老是质疑我们之前的感情。我想……一定是我做的不够好,不够主动,她才会伤心,才会难过。所以我决定,一定要找个机会,主动一次,再求一次婚。”
小媒婆微微动容,心底泛酸,“光求婚就可以了吗?你怎么知道是你不够主动她才没安全感呢?或许……她天生就这样,从小就失去得太多,所以才患得患失;从小就握不住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不敢去拥有。如果,她一直这样,你还要她吗?”
说到最后,小媒婆的眼底已蒙上薄薄一层水雾。夏何夕见状,摇头轻叹,“傻瓜。”终于将小媒婆拥进了怀里,“她不够信任我就说明我做的不够好,我会继续努力让她明白。总有一天,她终相信我会全心全意陪着她,不是吗?反正,日子长着呢……”
闻言,小媒婆破涕为笑,泪水却还是滑落下来。那边大妈们听不清楚,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纷纷指点道:“哎哟,居然这样就成了!成了!这就是他们年轻人说的……闪婚?”
“唉,我家笨儿子咋不会这招?看,媳妇多好找!”
小媒婆在这边听得扑哧一声笑,戳着夏何夕的胸口道:“台词准备了多久?能不能说点实在的?”
“实在的……”夏何夕顺势抹掉小媒婆脸上的泪痕,牵住她的手沉吟,“实在的就是,快走吧,我开了四个小时车回来还没吃饭,快饿死了。”
小媒婆听了他的抱怨,“回家我给你做红烧鱼吧,我最近刚学会的。”
“嗯,希望最后不会变成醋溜鱼。”
……
相亲廊的尽头,一对小情侣手牵手,缓缓走出了亭子。阳光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不知是哪位大爷诗兴大发,忽然应着这景吟了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远处,小媒婆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拽住夏何夕的手,轻快地说道:“唉,夏狐狸,你说我们在相亲廊办婚礼好不好?”
“嗯,都听你的。”
番外一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上)
我叫夏何夕,夏天的夏,今夕何夕的何夕。
小时候,邻居家的孩子总问我,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那时,我是说不出的。直到稍大了些,读了书,我才直到自己的名字来自《诗经唐风>: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我翻看注解,又联系父母的故事才算是勉强读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我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她是位普通的小学语文老师。听她说,她和我父亲是一见钟情,没有语言也没有更多的了解,光是那么一眼就注定了彼此要共度后半生。
直到他们逝世,我也没能真正理解这种感情。该是怎样的一眼,便知晓他/她就是自己的那个良人呢?直到今天,我握住我妻子的手,轻轻在她耳边喊出那声“夏太太”时,我觉得,我终于能明白我名字的含义了。
我的妻子姓苏,名小沐,大家都叫她“苏小媒婆”,可我却唤她“丫头”。她以为我这样唤她是嫌她年纪小,其实她忘了,早在很多年前我就这么喊过她。那时我总说————
你还是个小丫头。
丫头,你这么这么古灵精怪的?
丫头,你耍无赖!
丫头……
那时她才十一二岁,而我,已上高中了。时隔多年,我和她终于手牵手成为真正的夫妻。她乌黑的眸子里凝着笑,亮闪闪地看着我,一眼就让我忽然想起了当年母亲抱着我,幸福而快乐地轻声向我解释我的名字: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呀,让我居然能见到他。”
我想,苏小沐就是我今生要找的那个人了。如果,当年知道她就是“今夕何夕”里的那个“良人”,或许我会离开的更慢些。时光无法挽回,幸好我再次找到了她。
我含着笑抱住她,说:“丫头,以后不许叫我夏先生,叫我良人吧。”
她笑的弯了腰,“良人?还热人呢!最近电视剧看多了?”
我陪着她笑,一语不发。我没有告诉她,其实很多年前,你的的确确是叫我“良人”的,只是那时我不知自己多年后会爱上你,不然我会早点回来。嗯,没错,其实早早很多年前,我们就见过……
(中)
我第一次见到丫头时,刚到C城半年。
那会儿我过的并不是太好,远离了自己的家乡,揣着父母辛辛苦苦攒出来的血汗钱进了贵族学校,我总觉得这里处处都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同学们不好也不坏,冷冷淡淡,客客气气,言语间总透出疏远的痕迹。
我是那时认识苏锦程的,他和其他同学都不一样。贵族学校里,似乎每一个人都戴着一张面具,他们对谁都微笑,颔首示意,可我知道面具后的那张脸或许正泛着冷光,唯独……苏锦程不是这样的。
那会儿他就已是出了名的毒舌,我第一次坐到他旁边时,他便瞥我一眼,冷哼道:“你怎么又矮又丑的?”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回敬他一句,“你只比我高了不到半个脑袋。”
……
时隔多年,我仍会和苏锦程开玩笑说,我的狡猾、毒舌、阴险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周末去苏锦程家里玩,见到了那个脏兮兮的丫头——苏小沐。
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苏小沐时,她长得什么摸样,穿什么样的衣服我都记不清了,唯独记得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狡黠眸子。因为,那双眸子当时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第一次去苏家做客颇感拘束,坐在沙发上吃伯母为我准备的糖果,锦程则在卧室帮我翻找我要的课外书。我正百无聊赖地吃糖,就感觉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一看,惊得差点跳起来——
沙发另一头,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小脑袋正搭在扶手上,脸黑得像是抹了层灰,只有一双闪亮的眸子清澈见底。他们转了转,露出点点黠光,我看到小姑娘对我露出洁白的牙齿,将胖乎乎的食指比在嘴唇上道:“别——出——声——”
可不等我开口,锦程就已从卧室里出来了,见小姑娘躲在角落,随口问道:“小妹,你干什么呢?”
“啊啊!”小丫头听到二哥呼唤,尖叫着捂住自己的嘴巴。与此同时,厨房里也忽然传来伯母的叫声:“什么?原来苏小沐还躲在家里?好啊你个死丫头……”
“啊啊,救命啊!”小丫头一边尖叫一边奔出客厅,伯母也拿着擀面杖追了出去。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她,我记住了那个调皮孩子的名字:苏小沐。
锦程说,他的笑表妹经常住在他家,但总是因为太过调皮而挨母亲的揍。
那会儿我想:挺活泼一个孩子,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个妹妹该多好。
可这样的想法没保持多久,我就后悔了。因为这期间发生了一件让我很难堪的事情,用小丫头今天的话来说,就叫:囧囧有神。
彼时因为在C城过于寂寞,我又比较孤僻,只有锦程这么一个朋友友,所以周末常往他家跑。
时日一长,和小沐也算混了半生不熟,她常常背着手晃着脑袋问我:“夏贺喜,你家生你来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冲喜用的吗?”
我耐着性子用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就像那时母亲教我的那样,“我叫夏何夕,‘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的何夕。”
小丫头嘟嘴摇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批评道:“拗口,太拗口了,既然你这么喜欢这句诗,干吗不叫良人,良人良人,良人哥哥!”
从此之后,苏小沐都唤我“良人哥哥”,锦程对此颇为疑惑,我有些尴尬地解释:你家小妹觉得我穿得比较少,不怕凉,所以叫凉人……
这个“良人哥哥”一直做到我高一下半学期,从此之后我便很少再去锦程家,因为我有了一个把柄被这个小丫头抓在手上。
那会儿在锦程家,除了一起做作业看书,偶尔我们也看新出的电影碟。
某次看碟,锦程忽然接到伯母的电话,送东西去她单位,我便带着小丫头一起看碟。只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碟……很有问题……
迄今为止,我还能大概记得电影的情节,大致是一个黑帮老大爱上了一个学校的乖乖女,为了追到这个女孩子做了很多事情……是一个很烂俗的。故事本身没问题,问题就出在这位乖乖女身上。
当时我和小丫头一起看片子,演到女主角洗澡的情景,原本镜头都是很正常地拍摄到肩膀以上的位置,可随着镜头往下移,屏幕上却显出了女主的整个身体,赤祼的。
我家教甚严,虽然也偶尔听到男生们聊这样的碟片,却从没真正看过,这么一见着实吓了一跳,不禁瞪大了眼睛。但令我难堪的是,小丫头还坐在旁边。而此时此刻的屏幕上,男主角也进了浴室……
接下来就是地球人皆知的剧情了……
我估计当时的小丫头也颇有些惊讶,我们两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了半秒种,她先冷嗤道:“装什么惊讶,别以为我没看过。”
我听了这话越发目瞪口呆,下巴直接掉到沙发上,傻得竟连电视机都忘了头。
而苏小沐居然耀武扬威地叉腰说:“所以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明明和我二哥不知道看了多少这种片子还要在我面前装无知,我鄙视你!”
说罢,便涨着红扑扑的小脸跑掉了。这之后的很多年,每每看到类似“如果你回到过去”这样的假设,我总想:如果我真的能回到那天,我一定回去揪出那个租碟的老板娘,狂揍她一顿!
而也正因为这样,我直到今天也不大……看那种片子,咳……因为每次看到那样的镜头,我就总是想起那张天真的脸,她对着我不服输地大叫:“不要以为我没看过……”
可事实上,她红到耳根子的面颊早已出卖了她。那时,我们彼此都没想过,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
(下)
第二年夏天,苏夏两家几乎同时出事。
开始,我只是隐隐听锦程提到家里最近出了事,到后来才知道小丫头的妈妈去世了,而一同出车祸的,还有那个神采飞扬的小鬼头——苏小沐。锦程说车祸很严重,现在小沐还住在医院里,如果骨头坏死的话,就需要截肢。
我想起她那双漂亮的眸子,怎么也没办法和“截肢”这样可怕的字眼联系起来,可还没等到我去看她,我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我的父母……
那时我的整个天空都塌了,世界天翻地覆,逼着我去面对一系列不能随的事情和问题,而那时只有十七岁的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没过多久,奶奶也走了,我在C城再也待不下去了。走之前,我没跟锦程打招呼就悄悄去了医院,她还在病房里昏昏地睡着,不再眨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我不敢跟护士打听她的病情,更没办法问那只腿到底能不能保住,只能默默看着她、默默祈祷。
我以为,不能跟她说声再见了,可她还是在我离开前醒了。黑夜里,那双眼眸显得异常明亮清澈。
我问:“你疼吗?”
她说:“疼。”
“疼就哭吧。”
“不哭。因为我一哭,大哥二哥三哥,还有舅舅舅妈们就会哭,可我笑,他们总是陪我笑来着。我想笑给所有保护我的人看……”
……
后来,流光飞逝,我再见她时,她却只喊我“夏大哥”。眸子里少了儿时的那份天真烂漫,幸好还是那么清澈。锦程想要告诉她我就是年少时的那个“良人”,我却制止了。
年少时,我并不像今天这副模样,那时我瘦小、戴眼镜、说话细弱如蚊,头发是乱糟糟的一团,放在人群中绝对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可那时,丫头叫我“良人哥哥”,今时今日,她却叫我“夏先生”、“夏总”。
机灵如小媒婆,七窍玲珑如苏小沐,谁又知道你是真记不起我还是不愿意再回忆起那个离开你的良人哥哥呢?
隔了那么久,已经有很多人认不出我了,他们总是惊呼:“你就是夏何夕,那个又矮又不喜欢说话的夏何夕?”每次这种时候我总是笑,可面对丫头叫我的那声“夏大哥”,我却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了,我想,我是希望她认出我的。可我被她否定了,因为当初我离开得太决然,甚至多年都没有勇气拿起电话来问一句那个蹦蹦跳跳的丫头是否保住了右腿。
每每想起那段回忆,终究是苦涩多于甜蜜,时至今日,丫头都不曾对我讲起她的父母亲,更只字不提当年的那场车祸。我见她在细雨的路灯下哭,那时我终于明白自己所思所想,我告诉她,要保护她一辈子,她却推开了我。
我知道,她从头到尾都不曾信任过我、信任过任何人。她总以为我答应结婚是有目的的,呵,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现在你是夏太太,我的妻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丫头,这个世界上,是有那么一个人完全属于你的。纵使痛过、挣扎过,但他总会完完全全属于你,支撑你,让你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