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世纪90年代中
过三个月,海老就满一百周岁了。
海老不是一般的百岁老人,海老是莲州地区的精神支柱。
莲州地区的基督徒,一直盛传海老是基督现世,是莲州百姓的救世主。
海老的全名叫海水清。海老的全名只有在庄重的红头文件上,或严肃的媒体报道中才出现。
有关海老传说的版本很多:做“红色种子”时,一口流利的“英格里士”感动了莲花山教堂,使意大利神甫瞠目结舌。他因而隐身教堂,以修生的名义传播革命思想,用星星之火点亮了恩公河……
海老不仅足智多谋,还英勇善战,在20世纪20年代做赤卫队长时,杀土豪劣绅如麻;30年代做恩公河游击队司令,让小日本与“白狗子”闻风丧胆……他创建的恩公河苏维埃根据地,曾一度成为革命摇篮,培养了一大批干部。其中活下来的,都成了革命的宝贵财富。他们对海老感恩戴德,尊崇有加,拿海老的话当圣旨,当金科玉律。海老关心他们,爱护他们,该提拔时提拔,该说话时说话,该庇护时像母鸡护雏,上下彼此照应,和谐团结,形成了良性循环。这扩大了海老的地盘,加重了海老的权势。
解放后,海老是莲花山县的第一任县委书记,后来一直坐在莲州地区党政一把手的位置上。80年代初退下来时,是省人大副主任,享受正省级待遇。
离休后,海老名义上是功成身退,其实并未赋闲,继任者特意为他保留了原来的办公室。地区的重大事务,还得征求他的意见。啃不动的硬骨头,还得由他出面协调。这种职退身未退的日子差不多持续了十年,直到住进了莲花山干休所。当年干休所选址时,海老圈定于此,缘于这莲花山又名保命岗,山下是奔流的恩公河,青山绿水,得天地之灵气。搬进来那日,他心血来潮,竟得一首五言诗:
坐拥保命岗,青山送天堂。
绿水荡漾处,恩公赐安详。
让他情有独钟的不仅是这条陪伴他百年的河,距干休所百步之遥,还有一座教堂,晓暮时的风琴声、唱经声清晰可闻。每逢此时,他总刻板地走进院子,坐在一把藤椅上,怀抱拐杖,双目微闭,听任天籁般的音符在胸间萦绕,结果常常是满腮泪流。
海老常常喃喃自语:“斯大林、毛泽东够伟大了吧,他们才落个‘三七开’,我老海若够上‘四六开’就不错了。”有时,他会冷不丁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发问:“你们如何评价我老海?大家如何评价我老海?老百姓如何评价我老海?”被问者昏蒙片刻后,总是笑着回答:“海老,您是革命功臣,您是革命旗帜呀,您是莲州人民的骄傲。谁不尊敬您?谁不崇拜您?”
每逢这时,海老就忍俊不禁。他笑得很淡,很自然,很惬意,有一种成就感深藏其间。
渐渐,戎马倥偬的岁月,历次政治运动的浮沉,对海老来说已成过眼烟云,激不起情绪的波动了,但亲情如陡涨的恩公河水,在他胸间激荡。他开始盘点亲情,这种思潮的起伏,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兄弟情深,第一个涌上来的是海桩子,他唯一的亲弟弟。但兄弟之间罅隙过深,交恶了几十年,哥哥做高干,弟弟看河堤,判若云泥。他想起海桩子的话:“兄为高官,弟为草民,老死不相往来。”若让海桩子评价哥哥,会是“四六开”吗?恐怕是倒“四六开”,甚至是倒“三七开”,没准还会认定老兄祸国殃民,一无是处,地道的白脸奸臣一个……想到与亲弟弟芥蒂的缘由,海老陡然一阵胸闷,像是被万山挤压,又像被卡死了脖子,一口气未上来,大脑蓦然一轰,昏厥了过去。
干休所的医生及时赶到,诊断是急性心肌梗死。告急电话中断了莲花山县委常委会,抢救领导小组随之成立,金果果书记亲任组长,她当即拍板:“海老是国宝,要不惜一切代价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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