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桩子伯跟嫂子送圣灯那年,盛女十六岁。没跟桩子伯成一家之前,盛女住在恩公祠西头,三间草房镶两溜瓦边,墙是里生外熟,青砖到顶。麦秸稔泥码垛的院围上,参参差差地举着一圈儿榛刺。平素大门紧闭,阻挡闲人与野狗。
盛女爹盛世贤在莲池镇开“三义和中药店”。临街八尺店铺,猎猎两面彩幌,店门正中镌刻的隶书匾额是:“本店发兑云贵川广地道膏丹丸散生熟俱全。”两侧楹联是:“师法尊古炮制精良,至诚至善童叟无欺。”
盛世贤雅号“盛先儿”,慈眉善目,见人先笑后说话。小孩在店前屙尿是生意场上忌讳的事,他非但不恼不斥,还使软纸替小孩揩腚。盛先儿蓄养一把好胡须,长近半尺,根根如针,Сhā进水里,不散不卷不打漂。稍得闲暇,他便取出三寸骨梳,轻轻梳理。睡觉时,不忘绫帕盖须,两臂软置,双腿微曲,通夜不动。盛家世代行医,祖传的绝活儿在他手里炉火纯青。他兑制药品,细工精做一丝不苟。熟地为丸丹之母,由生地炮制而成,一般药铺用大火清蒸对时便了,成品黑狗屎样。而他用铜锅铜笼文火不息蒸三天三夜,加黄酒、砂仁辅料,成品则黑里透亮,能显出人影。他用这种熟地配出的海南沉香丸、香砂养胃丸、黄连上清丸、人参健脾丸、明目地黄丸……等三十六种丸丹,药到病除,疗效极好。
生意虽红火,也祛不了盛先儿的心病。他丧妻时盛女五岁,欲填房者甚众。可他怜爱独生女儿,担心后娘不待见她,终不肯续弦。女儿慧心灵性,可就是不肯朝《三字经》、《百家姓》里钻,一门子心眼摆治泥玩儿。
对面万家的“万利来”杂货铺经销泥玩儿,盛女整日恋在那里,吃饭都喊不回。去时一身干净衣裳,回来一个小泥巴猴,他也舍不得碰她一手指头,由着她的性子野。女儿过了十二岁,他嘴皮说破,才把她圈到店里学抓药。
盛女心宽养分足,早抻条杆儿,面色滋润,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悠悠地甩着,十三岁就像大姑娘了。街上的青痞无赖个个都是尖鼻子馋猫,开始经线般朝药店跑,贴柜台一站算是扎根了,泡起蘑菇没头儿,背背盛先儿的脸,就朝盛女扔骚话。
这些赖皮们有明赖也有暗赖,对门万利来的少东家面瓜就是暗赖。此人是白净子,一脸斯文相。对女人说话尤甜,如牙缝里膏了蜜。
这日,盛先儿一出门,面瓜便溜了过来。见盛女正抱着炉子烤火,面瓜说:“买五鞭丹。”盛女没听爹讲过此药,就摇头说:“没有。”面瓜一口咬定说:“有,有人在这儿买过。”盛女说:“那俺咋不知道?”面瓜说:“你知道啥是五鞭?”盛女蹙着眉心又摇摇头。面瓜一脸正色地说:“就是虎鞭、豹鞭、牛鞭、猪鞭、狗鞭。”见盛女圆了杏眼听不懂,面瓜越发抖起了精神,双手比画着说:“反正都是些粗的,硬的,长的,带螺丝钻儿的家伙儿。”盛女一脸迷惘地问:“治啥病?”面瓜仍保持着一脸正色说:“治人鞭软的病。”
盛女纳闷道:“俺没听爹说过什么人鞭软的病。”面瓜诡谲地说:“你想不想见识见识?”盛女眼里闪着好奇说:“想。”
面瓜心中大喜,忙说:“走吧,到我屋里叫你看。”盛女摇摇头说:“这会儿不,俺还得看门哩。”面瓜有些沮丧地说:“那你停会儿一定过来?”盛女点头答应。
面瓜走到街心了,又匆忙踅回,低声叮咛道:“盛女,你可别告诉旁人,连你爹也不要说。”盛女轻皱眉头问:“那为啥嘛?”面瓜庄重着神情说:“人鞭金贵,说出去就不金贵了。”盛女又点了点头。
面瓜很得意,哼一溜儿小戏回去后,设想了一种又一种展示方案。他想得很投入很亢奋很热烈,似乎已经进入了角色,谁知等得嗓子眼儿冒火,也不见盛女露头。
面瓜忍不住瞅个空子,又贴了过来。盛女面朝里坐着,炉子上一铜盆水,正咕咕嘟嘟冒烟。面瓜听见药架子后边响着算盘子,知道盛先儿已回来了,出唇的询问也就成了蚊子叫。盛女猛转过身,面瓜才发现她脸上结着一层冰,不容面瓜眨巴眼儿,满盆热水翻滚着劈头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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