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世纪60年代初
此时此刻,绝望如陡涨的恩公河水,完完全全地淹没了吕叔的身心。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又干了一桩蠢事:正如司秘书预测的那样,如果不跟毕敬业在莲州地委大院吵架,毕敬业也许会人性未泯,给恩公祠分一些救济粮。就是分上几百斤也能救救急啊,可现在一粒也没有。我吕卫民当兵的出身,恪守服从上级的天职,一辈子服从领导,一辈子听上级的话,上级指哪儿就打哪儿,就今天没有服从,竟招来如此的严重后果,我对不起恩公祠的乡亲,对不起那些被饿死的,更对不起即将饿死的,我这个村长不称职啊,我是个大傻瓜大混蛋啊……深深的自怨自艾、痛心疾首的懊悔,彻彻底底地攫住了他。
吕叔猝然转过身,指着毕敬业说:“毕敬业,我原以为你的心只是有一点黑,还没有完全黑透。这会儿,才知道你他娘的心不是一般的黑,而是真真黑透了。恩公祠村饿死这么多人,完全是被你愚弄的结果,面对这些饿死的亡灵,你竟然无动于衷,心冷如冰,你他妈还是共产党吗?你他妈还有一点儿人味吗?不过我告诉你毕敬业,你今天犯到我吕卫民手里,你也算碰到茬子了。你不要把我们当草芥,以为我们的命都不值钱,饿死了也是白死。这你就想错了!告诉你毕敬业,恩公祠人是不会白死的,这事儿我吕卫民跟你没完,我就是死了变成厉鬼也要缠着你……”
毕敬业一直保持着微笑,连一句反驳的话也不说。
毕敬业的微笑,将吕叔心中的怒火升腾到了最高点。他咬牙切齿地说:“毕敬业,你笑吧,尽情地笑吧,你将我吕卫民治得溜溜转,你将我吕卫民治得灰头土脸,你将我吕卫民治得生不如死,你将我吕卫民治得无脸再面对恩公祠的乡亲……你这会儿应该笑,应该得意啊!你知道我马上要去做什么吗?我要以死向饿死的乡亲们谢罪!对这一点我吕卫民是坚信不移的,真正的共产党是爱人民的,而且真正的共产党人占大多数!我这就去死,找一个值得我去死的地方。我还要告诉你,莲花山县委大院门口太小了,我要选择一个更大点儿的地场。你等着为我吕卫民的死承担罪责吧,我的毕敬业毕书记毕大人!”
毕敬业始终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一直面带微笑地盯着吕叔的背影,直到吕叔跌跌撞撞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他还在冷冷地想:你吓唬谁呀吕卫民,你以为我老毕是三岁的孩子?我这县委书记是能轻易被吓住的?
从告别恩公祠、告别阿妈尼时起,吕叔已打定主意,这次要不来救济粮,他就以死相搏。看着乡亲们一个个地饿死,他这村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因为他的愚蠢,乡亲们才死于非命。真的是知夫莫若妻啊,阿妈尼当时照他心窝打了个十环。如同钻进他肚里的蛔虫,将他的五脏六腑透视得清清楚楚。她真是天底下最精明的女人,最善良的女人,最贤惠的妻子啊。
此刻,已经对毕敬业绝望的吕叔,义无反顾地开始实施死的构想。正如他所言,要找一处值得他去死的地场,这个地场其实是他早已选择好的,就是在莲州地委大院门前。在他贴身的衣袋里装着一份自杀告白书,简单地说明了恩公祠村的遭遇,以及他为何要如此选择。他深信人非草木,都是有感情的,更何况在地委大院主政的海老是恩公祠人,有道是叶落归根、故土难离、血浓于水啊。海老被恩公祠人敬奉为基督现世,当下恩公祠遭受劫难,海老绝不会无动于衷的。
其实,人是很脆弱的,死是很简单的事儿。他的包里就装着两瓶汽油,到时朝身上一泼,火柴一点,也就完成了。
出了莲花山县委大院,朝前走了不远,他就成功地拦住了一辆去莲州的拖拉机。途经县城最热闹的十字大街时,拖拉机被堵住了,密集的人群将宽宽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开始,吕叔并没有为之所动。他躺靠在拖斗中闭目养神,想着如何才能死得悲壮,死得轰动一时,从而才能死得其所,达到救助乡亲们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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